这个时机出现于翌年的春夏之交。此时,驿站制度已经在草原上完全普及开来,如经纬线般纵横交错的宽阔驿道遍及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原来需要走上几个月,且毫无安全感的路程,现在只需半个月便可平安抵达。严谨而富于人情味的法律深入人心,作奸犯科的事情大幅度减少了。只有建立起一个安全稳定的后方,才能彻底展开日后浩大的战线而不受掣肘。
驿站先后传来了两个消息,其来源都是出自金国。
第一个消息是金国的使节已经出现在长城脚下,将在净州召见成吉思汗,向他颁布阿勒坛汗的命令。至于命令的内容,对于成吉思汗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无非是关于金国皇帝章宗已经驾崩,新帝允济即位,要求这位受封过札兀惕乎里官职的牧民首领前往帝都参拜新君。看来,愚蠢的敌手依然视成吉思汗为藩属,可以对他发号施令。
在成吉思汗看来,这道命令传递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其一,金国人正在酝酿一场阴谋,其锋芒显然直指自身。几年来,成吉思汗都在认真的收集着金国的情报,其一举一动都无法瞒过他的眼睛。那位章宗皇帝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去了,以这种过期的消息来做诱饵,说明自己的备战行动已经引起了敌人的关注。自己一旦应召前往,势必落得与几位祖先相同的下场。
其二,那位新君与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气派的外表下所隐藏的只是平庸、无知和骄狂。成吉思汗觉得进攻金国的机会终于成熟了,由这种无能之辈所统治的北京宫廷已经不足为惧。
基于以上两点考量,成吉思汗决定趁机彻底推翻金国对蒙古的名誉宗主权。因此,他让金国的使者在净州苦等了多日后才施施然到来,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聆听了这道圣旨后,然后明知故问道:
“新君究竟是什么人呢?”
使者回答:“是你曾经见过的卫王(4)”
成吉思汗听罢,当即仰天大笑起来。许久方收住声音,然后语带不屑地厉声呵斥道:
“我只道中原之主非天上之人莫属,没想到居然是允济这般庸懦之辈!真是可笑!”
说罢这话,成吉思汗向南面金王国方向唾了一口吐沫,当即上马扬鞭而去(5),只留下被惊呆的金使宛如木雕泥塑般怔立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成吉思汗回到位于城外的临时行营后,月忽难向他引见了一个名叫耶律阿海(6)的男子。这个出身于契丹族的男子也是一位身负使命的人物。不过,他所带来的第二个消息却比金国使者有趣得多。派遣他出使蒙古的是现居于辽东的契丹旧贵族耶律留哥。其目的则是要求与蒙古联合反抗金国。
众所周知,早在成吉思汗之前三百年,契丹一族在中国北方建立了辽帝国。这个辉煌的帝国在十二世纪上半页被金国所灭,其民族随之沦为附庸,被分散于中国北方各地。留哥一支被迁徙到辽东戍边,他本人现居金国军队的千户官之职。然而,金国对于这之前朝遗族并不放心,下令以两户女真夹一户契丹而居,防其反乱。这也是那位美男子皇帝允济的一项“新政”,使得这些饱受亡国之痛的人民非但不能得到安抚,反而被迫走向了奋起反抗的极端。做为皇族和现役军官的留哥也就责无旁贷地肩负起复国图存事业的大任,阿海也是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他们深知如此大事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取得成功,直到听说北方草原新近崛起了一位用兵如神的成吉思汗,这才有了阿海这次蒙古之行。
这个消息,对于成吉思汗而言,不谛于从天而降的意外大礼。双方一拍即合,当即约定一旦蒙古军出现在辽东,当地的契丹人便树起反抗大旗,双方里应外合,共破女真。事成之后,立耶律留哥为辽王,恢复辽国,为蒙古之藩属。阿海本人做为人质留居蒙古,随成吉思汗一同返回不儿罕大营,向耶律留哥复命的任务则由他的随从来完成。
返回途中,成吉思汗不时向耶律阿海咨询金国的内情。从谈吐之中,他发现阿海是一位才思敏捷,满腹才智的卓越人物,而几次小规模射猎之中,他又展现出非凡的骑射本领。对于成吉思汗的询问,阿海做出如下之回答:
“金国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百年来的安逸生活磨灭了他们的斗志,刀锋锈蚀,弓弦腐烂,君王大臣习惯于奢侈糜烂的生活,百姓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人心离散,朝政混乱,犹如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只须稍加打击,立时坍塌。”
这个回答令成吉思汗十分满意,必胜的信念在他的心中如烈火般升腾高涨起来。
眼下,万事具备,东风亦起。成吉思汗当机立断,在回到大营后的当晚便发布了全国动员令。
军令如山,整个蒙古高原立刻沸腾了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兵马在草原上如同蜘蛛结网时所拉出的无数丝线一般,日以继夜,源源不断地向不儿罕山大营汇聚而来。三河源头首次出现了如此庞大的军团,各种花纹颜色的旗帜宛如片片云朵,遮蔽了天上的日月;闪亮的刀枪化作移动的森林,飒飒生威。在其下,是士兵们的战马,运输用的骆驼以及那众多的做为军粮来源的羊群。它们象无尽的海洋般不时掀起汹涌澎湃的巨浪,振奋着所有处身其间者的精神。当然,在这云朵、山林和海洋之中最为醒目的还是那面象征着胜利的九足白旄大纛。在它的下面,集合着来自不同民族的战士,甚至从西域包括远道而来的两个畏兀儿属国——高昌王亦都护巴而术和哈剌鲁王阿儿思阑的部队。前者为吐鲁番及库车绿洲的主人,后者则统治着巴尔喀什湖以南的七河之地。他们的动作相当迅捷,赶上了成吉思汗于纪元1211年三月(7)在克鲁涟河畔举行的誓师大会。
全国性战争和民族复仇为这场典礼笼罩上了一层苍凉雄浑,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氛。沐浴着这种气氛,成吉思汗再度登临不儿罕神山之巅,向万能的长生天发出庄严的祝告,请求天神的护佑与赐福。
如同当年躲过蔑儿乞惕人的袭击后那样,他解下自己的腰带挂在脖子上,托帽于左手,解开上衣的纽扣,袒露出结实有力的胸膛,跪在祭坛上,三拜九叩,奠马奶酒后。口中长声高呼祝告道:
“——呜呼,万能的长生天在上,当我遭遇迫害之时,是永恒的神灵救助了我的生命!今天,又是得长生天庇佑,我成为了全蒙古的共主。那些被狠毒的阿勒坛汗以残忍卑鄙的手段残害致死的蒙古历代祖先:斡勤巴儿合黑亲王与俺巴孩汗的血海深仇无一日敢忘怀于心。此时,此刻,我决意整顿军马,为其复仇!天若佑我蒙古,许我复仇,则助我一臂之力,命下界诸人等、诸善恶之神齐集,将他们的力量借予我奋力一战吧!”(8)
远方,是通往中原的无限坦途;近前,是集于麾下的千军万马。成吉思汗的声音如雷霆般卷过他们的头顶,在苍茫大地与无尽天宇之间隆隆鸣响。昭示着一场弱势民族向强势大国所发动的复仇雪耻之战的大幕已经开启!——
(1)驿站制度是成吉思汗所设立的兼顾防卫与军事效果,并能准确迅速传达消息的宿营站兼要塞,蒙古语称此制度为加木其。此制度一直流传至元朝时代。
(2)净州,其原址在今内蒙古四子王旗吉生太乡城卜于村。元成宗大德年间升为净州路,隶属中书省。
(3)赤古之后继位的聂古台娶脱雷之女噶玛为妻。另有一说阿喇孩别姬所嫁者为阿喇忽失特勤汗的幼子孛要合,因其随成吉思汗西征建功而得。史载:阿喇孩别姬是一位极富统治才能的女中豪杰,在其丈夫去世后,独自统治着汪古惕部落。此事见于《元文类》所附《驸马忠献王阔里吉思碑》和《蒙鞑备录》。她的三个儿子中,长子君不花娶蒙古第三代大汗贵由之女叶里迷失;次子爱不花娶忽必烈大汗之女月烈公主,他们的儿子阔里吉思(即西方作家所说的乔治王子,《元史新译》作奇尔济苏,ge-or-ge,为现今乔治译音的对音,苏应该是多余的演音。中亚细亚乔治【georgia】在蒙古人处称谷儿只,第一个g音读硬音,第二个g音读软音。由此可见,新译较之旧译更为准确)则娶了忽必烈的孙女。
(4)金主允济继位前的封号。
(5)此情节见《元史.太祖本纪》:五年庚午(即纪元1211年)春……金主璟(即金章宗)殂,允济嗣位,有诏至国,传言当拜受。帝问金使曰:“新君为谁?”金使曰:“卫王也。”帝遽南面唾曰:“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即乘马北去。金使还言,允济益怒,欲俟帝再入贡,就进场害之。帝知之,遂与金绝,益严兵为备。
又见《两朝纲目备要》:允济遣众,分屯山后,欲袭杀铁木真,然后引兵深入。会金之虬军,有诣蒙古告其事者,蒙古遣人伺之得实。遂迁延不进。
(6)按《元史.耶律阿海传》,其人之归蒙古,远在成吉思汗与汪罕决裂之前。“金季,选使王可汗,见太祖姿貌异常,因进言:‘金国不治戎备,俗日侈肆,亡可立待。’帝喜曰:‘汝肯臣我,以何为信?’阿海对曰:‘愿以子弟为质。’明年,复出使,与弟秃花俱往,慰劳加厚,遂以秃花为质,直宿卫。阿海得参预机谋,出入战阵,常在左右。岁壬戌,王可汗叛盟,谋袭太祖。太祖与宗亲大臣同休戚者,饮辨屯河水为盟,阿海兄弟皆预焉。”
(7)《亲征录》言在秋季。
(8)见《拉施特书》第二卷127页,别列津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