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朝廷尽忠的事情就当做是戏言吧。那时,我还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许多事情还不完全明了。如今,我学会了选择,更了解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严实冷笑道。他的冷笑宛如这弥天漫地的冷雨,毫不留情地打落在好问胸中燃起的热情火焰之上。一缕寒雾飘入二人之间,恰似腾起的青烟。
“武叔兄,莫非……你……你要投敌?这是背弃朝廷的恶行,有违天下大义啊!”
好问脸色大变,双唇微颤,可见其心中之震惊。
“天下大义?那些士兵们一定和你有不同的意见吧?”严实的口调里充满了嘲弄之意,“象你这样胜于豪门世家的贵公子可以不关痛痒地高谈大义,可是为了你的大义去战死沙场的却是他们!”
好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大声说道:
“我虽是一介书生,无拳无勇,却也有一腔热血随时准备洒在战场之上!兄若决意抗战,小弟不才愿做你马前一卒,虽死无憾!”
“诗人的浪漫在战场上是无益有害的!”严实面色肃然,“我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狂热而轻易断送士兵们的性命,即使我们是至交好友也不行!”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严实打断了好问的话,断然说道:
“在你的心目之中,战争是一场游戏,是一种口号,喊一声为国尽忠就可以大获全胜!醒来吧,我年轻的朋友,眼前是你喜爱的城市,你希望它因为你的大义而遭到兵燹的涂炭吗?当冰冷的刀剑在你的身边撞击,锐利的箭簇告诉你什么叫做死亡,垂死的士兵发出凄厉的哀号,你的大义还能剩下多少?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吧!金国的溃败已经注定,任何人也无法挽回!”
“你是在为背叛寻找借口!使这种背叛显得不那么可耻!”
“是的,背叛是可耻的!但是在一个不值得侍奉的国家而言,这却是无比高尚的行为!金国是女真人的国家,从来不是我们汉人的!我们只是金国的附庸和炮灰,我们的捐躯所换来的只是女真贵族们的平安,这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这种无耻可以为士兵们换取生命,我宁愿成为可耻的人!”
严实的口调倏然激烈起来,他的头脑之中不时闪过一些字迹。那是一封劝降信,写信人名叫张柔,曾经官拜金国的骠骑将军,如今已是蒙古军中的一名战将。当年,二人曾经同时参加了武举人考试,各自展现了出类拔萃的武艺与将才,却被黑暗的考场所抛弃,双双落第。做为同病相怜的失意者,他们共同借酒浇愁,共同抒发了对金国的不满。也正是从那时起,叛逆的种子便已深植于严实的心底。
此次,蒙古三路伐金,张柔奉命率军在紫荆口阻击术赤的右路军,却不幸因战马失蹄而被俘。成吉思汗得知后,立刻下令将他带来自己的面前加以释放,并立即给予统御旧部的权力。这莫大的信任打动了张柔的心,消除了他所有的顾虑,当即主动请求说服严实。成吉思汗大喜,当即认可。
在劝降信中,张柔盛称蒙古之武威,成吉思汗之德望。痛斥金国残暴寡恩,失德无道,必为蒙古所灭。严实素服张柔的见识,因此心中已经做出了反正决定。偏偏此时,元好问前来相劝,自然引发了他的强烈反弹。
好友的真实意图令好问的心若堕深渊,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希望适才的谈话不过是一场恶梦。然而,周遭的一切告诉他,这绝非梦境,而是一场残酷的现实。当此情境之下,他除了慨然长叹之外,又能如何呢?
留下无奈的叹息后,他再不多言,转身便要走下楼去。这里,他不愿再多留片刻,甚至不想再多看严实一眼。可是,没走出几步,眼前人影晃动,两名彪形大汉横住了去路。好问一惊,猝然回首道:
“严实,你要做什么?”
“连一声‘武叔兄’都不肯称呼啦,看来真是生气了。”
严实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语气之中再度回复了悠然的嘲弄。
“你要扣留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严实双手一摊,“白首相知犹按剑。当此非常时刻,我不得不小心从事。万一裕之你忠君爱国之心发作起来,来个大义灭亲,我死算不得什么,手下的弟兄们岂非很冤枉呢?”
“好!很好!”
这几个字,是从好问的齿缝之中强自挤出来的。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却不知该打向何处。
“放心吧,一旦蒙古军进城,我就会放你回家。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希望你日后也能了解这种立场。此处风景极嘉,又是百年古刹,很适合修真养性,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我本人也希望多住上几日呢。贤弟你可是好福气呢。”
撂下这些话后,严实便不多留,自行下楼而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瞬间,他向两名大汉说道:
“好好照顾我这位朋友,若是少一根毫毛,小心军法从事。”
下了千佛山后,严实一刻也不敢耽误,顶着冻雨迅速赶回济南城外自己的军营。刚刚进门,就得到了最新的军报:蒙古军前锋已进至益都、淄州(3)一线。
“派出使者前去联络。”
严实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后,立即展开了夺取济南的行动。他以加强城防为名,将自己的部队渗透到各个险要所在,然后在翌日邀请全城官员前来赴宴。那些犹自蒙在鼓里的文武们刚刚踏入军营,立刻被事先埋伏下的士兵们一举擒获。至此,济南全城完全落入了严实的掌控之中。三日后,蒙古军的先头部队开到城下,兵不血刃攻取此城。翌日,成吉思汗亲统大军自东门入城,立刻任命严实为千户官,继续统领本部人马。
由于是主动降伏,蒙古军没有对城市进行任何破坏,只是勒令城内的富户交出赎金,并将府库洗劫一空。在这期间,成吉思汗得知了元好问的事情,便命严实将这个一腔热血的诗人请来相见。
“这个……只怕他不知深浅,冲撞大汗。”
严实为难地答道,开始后悔自己这几天忙得昏了头,将释放好问的事情给忘记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对我充满了敌视。和敌人交谈几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怕我杀死他吗?”
成吉思汗微笑道。
“大汗雅量高致,自然不会与我这位不懂事的朋友一般见识。臣下这就去将他带来参拜大汗。”
严实一刻不敢耽误,飞马赶到千佛山来见好问。见面第一句就是:你快逃走吧!
好问冷笑道:“我虽不是武人,却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恶习。你们这些军人既然不敢上阵,那么就由我这个书生来单独面对敌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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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蒙古军营的时候,好问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之军。
“很威风啊。难怪官兵抵挡不住。”
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好问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你就是那个蛮酋铁木真?”
好问的原话一出,身为通事的刘仲禄立时犯了难。对于好问的文名,他也有所耳闻,还读过他的一些诗词,心中甚是佩服。若是直言不讳地翻译过去,只怕当场断送了这位天才诗人的性命。这,绝非仲禄之所愿。
“他是在骂我吧?”
成吉思汗却已看出其中的症结所在,问道。
“大汗恕罪,臣下这就带他回去,加以开导。”
严实心中暗惊,连忙上前跪倒请罪。
“姓严的!你要做奴才我也无可奈何,但是请你不要把我也当作奴才!蛮酋,你要杀便杀!我元裕之今日有死而已!要你看看,我大金有降将军,却无降书生!”
“裕之!你……”
“住口!裕之二字岂是你叫的?”
元好问向严实怒目而视,厉声斥骂道。
虽然他们彼此之间是以汉语对答,但是蒙古诸将也已猜到个八九,当即有一名怯薛歹走上一步,正欲呵斥,却被成吉思汗挥手制止,然后说道:
“不肯屈服的敌人是值得尊重的。”
他转向刘仲禄说道:“转告这位可敬的诗人,他随时可以回家。如果要去中都尽忠,我会派人护送他到城下。”
“不必,我自己会走!”
听到刘仲禄的传言,好问冷哼一声。
“好啦,大汗既然放你走,就不要多说什么啦。”
严实生怕成吉思汗忽然改变主意,上前连拉带拖地将好问带向帐幕之外。
“放开你的脏手!我自己会走!”
好问怒吼着挣扎。然则他这一介文人,又怎是严实这种武将的对手,只得被对方操控着渐渐远离。及至临出帐幕前,他终于艰难地转过头来,向成吉思汗大喊道:
“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重逢!那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很好,我会等待着这一天。不过,那时我还是会饶恕你,包括你想保护的人!这个誓言,将传诸于后世,直到你我的子孙之子孙!”
这一句,好问也听到了。在他想来,这真是一种矫揉造作的伪善。然而,他却没有料到,正是凭借着这句誓言,他于二十年后挽救了许多无辜者的生命。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誓言,他对成吉思汗以及蒙古的看法也逐渐有所转变……他本人虽然终身没有出仕于蒙古,但是却没有阻止三个儿子的仕途。
他死于元宪宗蒙哥七年(纪元1257年),得年六十八岁。做为朋友的严实,在此后一段岁月中始终暗中接济于他,然而两位好友终究再未相会。严实于元太宗窝阔台十一年(纪元1240年)去世,享年五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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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的中路军一举夺取济南后不久,就命木华黎带领一支偏师征服山东各地,主力则继续南下了。他们一路摧城拔寨,所向披靡,直抵黄河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