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成吉思汗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让自己的心情愈发矛盾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曾去过许多将领们的帐幕,一走进去后就产生了置身异地之感。那些明亮的金银器皿不是蒙古的,那些精巧典雅的家具不是蒙古的,那些用稀奇古怪的乐器弹奏出来的美妙音乐不是蒙古的,包括缠绕在将领们身边的娇艳女子也不是蒙古的。更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许多人甚至没有住帐篷,而是搬进了砖石搭建的华丽房屋之中。门前有轩敞的庭院,屋后有漂亮的花坛,还有一些人甚至修建了水花如珠的喷泉。屋子里面的摆设就更不用说了,简直超过了那些本地的富商。即使是普通的士兵,也穿上了华贵的衣服,吃喝着精美的饮食,一切都与当地人那样相似……
这些场景曾经在他幼年的幻想之中出现过无数次,向往过无数次。那是凭借着父亲的讲述而长留心间的毕生之梦。如今,当这个梦突然就化为现实的时候,他却感到不知所措起来。诚然,自己毕生所追求的就是要让蒙古人也过上这种天堂般的日子,让他们享受到无比的富庶与欢乐,超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可是,直到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样下去,蒙古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再过一段时间,这种变化就会被还乡的大军带回不儿罕山下的老家吧,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应该足够幸福了,自己也终于完成了当年初登成吉思合罕宝座时在心中所订立的目标。可是,自己却为何没有一点点欣慰之情呢?
"不管别人怎样,我一定不能那样!"他在心中暗暗的告戒自己。
这种情绪他只是深深的藏在心中,象过去一样,他已经保有着克制自守的高尚节操,即使是对自己的部下,也从不轻易发出指责。只是在一次在博儿术的帐幕内与老朋友单独会谈的时候,看着这位老朋友依旧保持着朴素的蒙古生活方式,他才感慨道:
"我们这代所付出的努力会让后人们都穿上华丽的金色衣装,吃尽世间的珍馐美味,他们将骑乘配备精美鞍子的宝马,手上搂着漂亮的异族女人。然则,他们将不会再记得我们所经历的苦难,也不会想起这些荣华富贵究竟是谁赐予他们的。"
"不会的!"博儿术的声音有些气喘,但坚定依然,"大汗的名字将永远留存在蒙古人的心中,您将不朽于蒙古万众及其子孙之子孙的心中!"
成吉思汗没说话,他宁愿将这些言词当作一种安慰。是啊,他需要安慰,可是那个能够安慰他的人儿却早已消逝在远方苍茫的群山冰雪之中。
忽阑啊,为何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想起你呢?离开你的日子越多,对你的思念也随着有增无减。你不愿回到蒙古,我却无法满足你这唯一的要求,你却至死也无怨怼。如今,剩下我独自一人,形单影只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对我而言是何其珍贵,何其难能啊!
※※※※※※※※※
流水般的日子就在这种充满矛盾与悲伤的心情之中悄然流逝,转眼间纪元1224年的春天迈着轻捷的步伐走近了,她带来的不仅是清新动人的气息,还带来了远征将士凯旋归来的消息。他们的部队还未出现之前,如长龙般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车队已经满载了战利品先期出现在成吉思汗的视野之中。在击破罗斯诸国联军后,远征军又打败了盘踞于今之喀山一带的突厥种不里阿耳人和乌拉尔河流域的康里突厥人,一路高歌回到了大汗的金帐前。
这壮丽的冒险传奇令心情略显消沉的成吉思汗大感振奋,决心亲自远出三十里外迎接这些战功卓著的把阿秃儿,希望以此来重新唤醒苍狼们的噬血之心。一年来,大家都在沉睡,是该苏醒的时候了。
检阅仪式定于三月十日,在一片名叫忽兰巴失的平坦的草原上进行。等待中的成吉思汗从未如此时般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成吉思汗立马于九足白旄大纛之下,背后是盔甲鲜明的众将。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无数个隐隐蠕动的黑点。他们行进的速度极快,仿佛是裹挟着风雷之势般骤然席卷而至。可以看出,这支军团较之出击前扩大了几倍都不止,其中混杂了许多陌生民族的面孔,但是都无一例外地征尘仆仆,气势如虹。
"看啊,我的速不台就在队伍的最前列!"
成吉思汗兴奋地呼叫着,情不自禁地催马迎了上去。他看到那位快乐的将军也在加速向自己奔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疾驰的马蹄不断抛弃在身后,彼此之间连眉毛鼻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速不台依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无论是长途远征还是血战拼杀都不能使他疲倦起来。除了身体稍稍瘦削了一点之外,他和四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屈指算来,他也有五十以上的年纪,但是鬓边居然没有一根白发,战争的魔力使他永葆青春。
在大汗面前,速不台飞身下马见礼,成吉思汗也下了马,亲手搀扶起功勋之臣。然后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起远征路上的见闻与故事。那些前所未闻的民族与土地,借由对方的娓娓叙述扑入成吉思汗的头脑之中。
"他们是虚弱的民族,不团结,没章法,打仗除了冲锋之外,没有一点谋略与战术。只要再多派两个土绵,就可以完全征服他们。"
速不台用这样的言词做为结语。
此时,成吉思汗才想到还应该接见其他远征军将领,尤其是者别。那个箭一般的男子在哪里呢?为何一直没有现身呢?成吉思汗渴望听到他的简捷有力的话语。
成吉思汗看到了副手脱欢后,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如同一阵陡然而起的狂风般吹散了脱欢的满面笑容。然后,他的脸上的表情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硬麻木起来。
"怎么了,说话啊!"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祥的预感就像一只恶魔的爪子般抓住了成吉思汗的心,并紧紧地捏成了一团。他的用惶惑的目光去看旁边的速不台,见他脸上也收起了永不消逝的笑容,笔直地站着,默然无语。
"你们都哑巴了吗?我的者别在哪里?"
成吉思汗的声音一下子提升到了顶端,在场者都可以清晰的分辩出颤抖的尾音。他连续对两位沉默地武将喝问了好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他一把推开两人,径自走进远征军队队列之中去自行寻找。所有的士兵都肃穆而立,化作雕像般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是,那个也不是……者别,我蒙古的利箭,那阔亦田战场上射中我脖颈的年轻人……那站在我面前坦然承认的铁汉子……那力战塔塔儿人时奋勇冲杀的黑武士……那三破居庸关的飞将军……那横扫哈剌契丹追斩曲出律于雪山之巅的勇豪杰……你在哪里,可知道我在怎样疯狂的寻找你……你在哪里,出声啊,不要让我如此慌张失措……
走着走着,成吉思汗感到双足无力,膝盖酸软,身子摇摇欲坠。始终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的速不台与脱欢见状,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大汗。
"说!者别是不是战死了?"成吉思汗用严厉的口气逼问道。
"不!没有哪个敌人能够战胜他,他是无敌的!"速不台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他在出兵花剌子模之前已经染上了重病,却一直隐瞒着,唯恐无法参战。后来,在与罗斯人作战的时候,他已经无法骑马,却为了救我的性命,射死了敌将。可是他自己也油尽灯枯,病逝于战场之中……"
脱欢抽泣着答道。晶莹的泪珠随着嘴唇的上下蠕动,点点滴滴落下来,砸在脚下的青草叶子上,弹起复落下。
我的利箭,你不停地飞,不知疲倦,不愿停歇,直到尽头……成吉思汗心中大恸,恨不得象脱欢那样痛哭一场。这时,速不台示意部下捧来了一只精巧的坛子,上面簪着一朵银质的罂粟花。成吉思汗认得,那是自己派人赏赐给者别的。可惜他没能收到,就长眠于他毕生最爱的战场之上。
成吉思汗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抚摩着者别的骨灰坛子,想象着这位勇士在战场上不但要击败敌人,更要不停地与自己的身体搏斗的样子……他是以怎样一种毅力支撑着日趋衰弱的身体,跨越万里去征战,永不后退地将自己弹射向广大的世界之中……
昏昏然间,成吉思汗推开了扶持自己的两位将军,踉跄着跨上自己的战马,突然猛加一鞭,冲向远处的原野之中。他一路疾驰着,将后面追随而至的众人远远抛在了身后。银灰马虽然年纪已老,跑起来却依旧四蹄生风。最近一段时间内,它从未如今日般神骏轻捷,追风逐月。主人的悲痛似乎感染了它,使它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动力。
然而,正当这匹马飞驰如电之际,它的前膝盖处忽然感到了一阵抽搐,接着剧烈的疼痛感直迫全身,它开始出汗,很想停下来,但是在主人没有停止的命令之前,它忍耐着这种疼痛,继续奔跑……
"吸溜溜——"
它突然发出的哀鸣声刚刚传入成吉思汗的耳中,前蹄已经软绵绵地塌陷了下去,接着全身就直挺挺地扑倒了下去,将马背上毫无防范的成吉思汗摔落在地。
"啊!大汗!"
后面的人看到了,同时震惊起来,发了声喊,疾风般赶来。更加令他们担心的是,那片草丛之中突然窜出了一头野猪,它居然比所有的人都先到达了大汗的身边。这两件连动式突发事件令众人几乎失去了呼吸,又想冲上去救大汗,又怕因此惊了野猪,使它做出伤害大汗之举。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象中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让众人稍稍缓了一口气。野猪似乎并无发动攻击的意图,只是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汗,许久后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子走进了旁边的长草丛中(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