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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变故

    冬夜寒凉, 万籁俱寂,青石砖上铺了一层细密的雪籽,伴着移栽过来被风打落的红梅, 白雪红梅,尤是瞩目。

    傅瑜披散了发, 没有披着斗篷或是披风, 只单薄的一身宽袍广袖,松松地挂在身上, 显出几分俊秀来。他立在庭院中央, 身后红梅熠熠生辉, 他却只是微抬着头,看屋檐下挂着的三盏花灯。花灯或小巧,或精致,在北风中打着璇儿,里头的烛火忽明忽灭, 在长檐下洒下摇摇晃晃的剪影。

    从傅瑾的院子里告完状回来, 他洗漱后就一直呆呆地立在这儿。

    房门吱呀一声轻开,穿着小夹袄的杏娘从屋里出来, 见了庭院中的傅瑜, 面上一愣,随后快步走下台阶, 问他:“我方才还想怎的不见郎君, 夫人也不出声呢。”

    在马车上, 借着醉酒他, 他许是做了错事,仓皇之下离去,此时心中忐忑不安,进不得,退不愿,只能杵在这儿。怀中温软似还在,手中的柔软和脸颊上的晕烫依稀有感,傅瑜自动忽略了夫人没出声,只轻声问:“夫人可是躺下了?”

    杏娘说:“还没呢,婢子出来的时候,还在看书。”

    她又说:“这般晚了,郎君怎的也没回屋?”

    傅瑜长叹一声,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见着杏娘离去,才动了动站的久了而有些僵硬的腿脚,移着往寝屋走,他推开而入,室内暖融融的,带着一股冷冷的幽香,淡淡的,像斐凝身上的味道。一灯如豆,傅瑜看半坐在床榻边手执书卷的斐凝,她披散着发,着雪白中衣,比之盛装更多了股慵懒,但骨子里的风骨却是怎的也消散不了的。

    “这么暗的灯,看坏了眼睛怎么办?”

    斐凝没说话,反倒还反翻了一页。

    傅瑜就唤她:“阿凝。”声音颇大,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清脆。

    斐凝还是没理他,傅瑜心下一顿,想要上前,刚走两步,热气氤氲着,越发显得身上单薄衣衫的寒意,他转了道,到一旁暖炉前薰了片刻,才转身上塌。

    斐凝放了手中书,已经躺下了,微阖了眼,睡在里侧。属于傅瑜的被子整整齐齐的放在外侧。傅瑜熄灯躺下,挪动着身体凑上前,在身后唤她,想伸臂环住她,却怕她冷声地喝问自己,也怕她不动声色地推开自己。

    但更怕的,还是她这样不声不响,只把自己当做陌生人的模样。傅瑜心下一横,伸臂,和着被子,一把将她捞到怀里,然后将头颅放在她而后颈间,枕在她披散的发里,细细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斐凝身体却没动。

    傅瑜在她耳旁闷闷说:“阿凝,你知道什么是冷暴力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傅瑜小声说话,漆黑的屋子里只有他的说话声和呼吸声,寂静中,他似乎没听到斐凝的呼吸声。

    她总是这样,想要安静的时候,就连呼吸声,只怕都不能让人察觉,仿佛只觉把自己融做了屋子一角似的。

    “阿凝,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今天喝醉了,不该那么对你的。”傅瑜闷闷的声音里带了委屈,“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打我吧。”

    傅瑜捉过她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胸口带,但触手冰凉,他皱眉,又道:“我早让你不要晚上看书了,也不把手放被窝里暖和暖和,都这么冷了。”说着,他就想把她的两只手放进她的被窝里,他伸手去掀斐凝身上的被子,但不过刚触碰到,见着斐凝这般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知怎的心下一颤,究竟不敢随意掀了她的被子,而是把她的两只手伸进自己的被窝,沿着衣襟往内,贴在了傅瑜的胸膛上。

    傅瑜是个小火人,又常年习武,身上总是暖洋洋的,即便刚刚衣衫单薄的吹了半天冷风,但他的胸膛还是烫的让人手心发烫。斐凝的手,细腻冰凉,指间有几个薄薄的老茧,贴在他的胸膛上。冷与热交织,刹那间,傅瑜觉得喉头有些发痒。

    傅瑜终究还是没能把斐凝的手往自己怀里带,更何况还是一层布料都没隔开,而是直接触着。

    斐凝似触了电似的收回手,终于侧头看他,轻声说:“我没怪你。”

    “这么晚了,睡吧。”

    “等等。”傅瑜说,伸手拉了她的手,用自己的两只大手包裹住她,“你的手太冰了。”他说着,捧着到嘴边,轻轻哈气揉搓,然后塞进她的被子里,最后满足地和着被子抱住她,欢快道:“睡吧。”

    翌日,傅瑜携了斐凝,到平乐观,和元都公主等人比赛打马球。

    冬日里少有的艳阳天,但雪还在冻着,寒风中马都冻得瑟瑟发抖,难为他们还有这般雅性。可昨夜酒酣,又当着满堂文武和使臣的面儿夸下海口,还当真不能随意辞了,更何况对手还是以元都公主和阿鲁图为首的番国之人。

    王犬韬、陶允之乃至南阳长公主等人本都拥裘抱暖,脱去外面厚厚的带毛披风,个个穿着夹袄的黑红马装,戴着狐裘小毡帽,脚踏毛皮靴,翻身上马,有些不利索。傅瑜一身黑红马装,乍看下,倒比他们要单薄许多,但脊背挺直,策马时,身姿矫健,倒是如往常一般,似乎丝毫不受寒冷天气的影响。

    傅瑜高坐马上,抬头远望,看着远处避风处的几个人影,拥裘,小几,桌椅,人影袅袅。那里站着斐凝,也有临江王杨材和另外几个闲散的宗室王爷和年龄尚小的几个世家郎君,甚至九皇子杨演和傅莺莺几个小孩子也站在那里,正定定地看着场下。

    回身看眼前男女衣着各异的几个人,阿鲁图对傅瑜挑眉,元都公主看着他一脸深笑。战意,在傅瑜身上熊熊燃起。

    迎风彩旗被劈下,胯|下马儿嘶鸣,在已经撒过盐粒的沙地马场上奔腾,傅瑜紧贴马,一手抓缰,一手拿杆,手起杆落,砰砰的声响,把球囊击远,遥遥地滚向陶允之。不一会儿,就已是出了一身细汗,右手微麻,马儿在冷风中张嘴,向外吐着白气。

    阿鲁图不愧是阿鲁图,饶是弓法稍逊,但马上的功夫当真是一员悍将,他胯|下的马儿灵的很,手中球杆如臂指使。

    一场下来,两方是平局。

    傅瑜几人打马聚拢,一骑白马的郑四海凝眉:“阿鲁图几个人,包括元都公主的马,都是大有来历,只怕和我的马同出一地。”

    堂堂大魏,不至于几匹千里宝马也弄不到,但偏生南阳长公主也没得一匹这般好马。按着郑四海的说话,这马是他游历山河时,在西北边塞之地偶然间所得,边塞之城,本是贫瘠,但因了与焉知胡亭的贸易往来,倒也有市,更有那等不出世的驯马师。

    几人的头虽疼,但各自的马也算得上五花马,是顶好的骏马,再加之几人颇有战术,一时商量起来,虽然打得艰难,但也不是不能赢。

    北风呼啸,傅瑜微沉了头颅,露出来的后颈突地一凉,他没心思管许多,只手下球杆不停,眼角余光追随着球囊。他起身,策马,面上突地沾了些湿意和凉意,有雪籽迎风灌进他的衣领。

    竟是又下雪了。

    可马球赛还没停。

    傅瑜口中呼着气,感觉自己的身上热气腾腾,只有沾了雪面上有些凉意,让亢奋的大脑冷静下来,谨慎了心神,紧盯着目标。

    雪越下越大,本来尚可跑马的沙地渐渐地有些湿滑,王犬韬的马儿险些滑到,众人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速度。可这等情况下,傅瑜竟是丝毫不惧,仰仗着自己的马儿和骑术,穿梭在众人身边,身形矫健如雁。

    阿鲁图也不甘示弱。两人一来一回之间,竟是击了十几下,球囊也没传到第三人的手中。

    两个人都是寸步不让。

    隔着满天的飞雪,傅瑜遥遥地看着阿鲁图,而后,突地俯身,狠狠一击,这次终于偏了许多,将球击到别人那里去了,场上众人又忙活起来。傅瑜驾着马穿梭,眼见了滚了雪水的球囊从一枣红马儿腹下穿过,忙驱马上前,俯身拿着球杆就要去击,谁料球杆还没击中球囊,背后风声忽起,远远地,他听见身后有人尖叫了一声。

    紧跟在他马儿后边的陶允之失声叫了一声:“傅二!”

    一个黑影从身后压下来,带着不可抵挡的威势,夹着寒风白雪,傅瑜讶然的扬头看,看见白净的天被挡住了,红的,黄的,紫的,斑驳的布料在眼前晃。

    一张蜜色的美人脸在眼前不断放大,深凹的眉眼带笑。

    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脖子和手臂,本就下俯的上半身被抱了个严实,夹着马腹的两腿受力不住,松开。

    傅瑜觉得自己和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从两匹马上掉下。

    嘭地一声,马儿嘶鸣声,两耳轰鸣声,身前拥着的人,满天的雪,有风夹着雪灌进傅瑜的衣领里,冰得他打了个哆嗦。

    两人来势很快,落地之后还往前滚了几滚。

    傅瑜本是虚张了臂,一手还握着球杆,但懵然间,有谁的臂膀圈在他的腰际,胸|前埋了一个头。

    落地,空着的左臂撞在混合了雪和沙地的泥里,刹那间,有什么声音从手臂处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剧痛。

    不知道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停下来的时候,傅瑜仰躺着望天,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两眼颤颤,有些翻白。周边有谁大声呼喊的声音,但他耳朵嗡嗡的,有雪花飘落在眼帘上,冰凉冰凉的。

    迷迷糊糊中,傅瑜心中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幸好没有马发疯,他没有死在马蹄之下。不然,斐凝还没有答应要和他过日子,他怎么甘心。

    左臂还在痛,他动了动身子想要起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身上压了一个人。元都公主身形本就娇|小,此番埋了头颅在他胸|前,两臂牢牢地抱着他腰,整个人似乎瑟瑟发抖着。

    傅瑜心下一阵烦闷,左臂用不了力,他就用右手去扒开胸|前的元都公主,她却抱得紧,傅瑜没办法,只能侧着身子起来,一条腿半跪,右手狠狠地将元都公主的肩膀向外挪,又拿球杆抵在两人之间。

    头还晕晕的,傅瑜甩头,左臂痛楚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向后挪,黑色的裤子在沙地雪水中膝行,冰凉透骨。左臂微垂,傅瑜用右手的球杆立在地上撑起半个身子,身上到处都是痛意,不仅仅是是脱臼了的左臂,还有后背、腰后——刚刚,元都公主只怕是把他当做了人肉垫子。

    偏生站在外人的角度,倒像是元都公主将要坠马时,是傅瑜伸手揽了她入怀,在沙地雪水中翻滚时,也是傅瑜护着她居多。

    “傅二!”元都公主在面前柔声唤他。她身形狼狈,却不掩其风华,一双琥珀色的眼定定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要将他吸入眸底。她想要往前凑,往傅瑜的身前凑,甚至还伸出手来想要挽住他。

    傅瑜把球杆拿来抵着她肩胛,面容冷淡,身形踉跄间,被翻身下马跑来的王犬韬和陶允之搀扶住,傅瑜开口,声音沙哑,含着痛意,却是异常的冰冷,还夹杂了似厌恶:“元都公主,还请谨言慎行。”

    他语气十分冰冷,看也不想看元都公主一眼。他自认自幼怜香惜玉,便是对着秦楼楚馆里时常劝他饮酒赏乐的那些女子,也未曾用这般冰冷厌恶的口吻说过话。

    傅瑜被人搀扶着起身,他仰头吸气,白色雾气在空气中飘散。他扔掉手中竟然还完好无损的球杆,紧紧靠在王犬韬身上。

    一旁陶允之看着他的左臂:“傅二!你的左臂!”

    “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会两个人都掉下马?!”一旁骑马赶来的南阳长公主翻身下马,峨眉紧蹙。

    郑四海凝眉道:“雪大了,场地本就湿滑,看来只能先停了,找几个太医过来瞧瞧。”

    “傅二郎君,”元都公主小步凑上前,柔情似水的看傅瑜,似乎是微羞红了脸颊,低头细声道:“刚才、刚才,要不是你,受伤的就该是我了,我……”

    向来神采飞扬、颇为不遵礼节的百业公主,如今竟是凝了一双含水的情眸看傅瑜,欲言又止,脸带飞霞。

    傅瑜从鼻腔中冷哼一声,他神情冷淡,两道粗眉紧皱,方才因了运动而红润的面孔泛着苍白,小毡帽微斜,发帽皆湿,黑红的马装上尚有雪籽沙粒,有消融的泥水印沿着腿缝滑下。

    傅瑜少有这般狼狈。

    但他此时腰背挺得笔直,眉眼间似含了刀子,双唇紧抿,不动声色间,便气势惊人。

    他突地伸右手,握住脱臼的左臂,咔哒一声,皱眉间,口中连声都没发出一句,竟已将脱臼的臂膀接回。额头上的冷汗又多添了一层。

    元都公主两眼亮晶晶的看他:“傅二郎君,你方才能舍身相救,我十分感动,我、我心悦于你!”无论神情面容,身姿动作乃至两颊霞晕和含情秋水眸,无一不昭示着一个女子对心上人的爱慕。

    “……元都公主当真好演技。”傅瑜却只是从牙缝里慢慢吐出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王犬韬被他带的一个踉跄,好歹还是稳住了身形。

    被他扔在身后的元都公主被郑四海、陶允之、南阳长公主和阿鲁图一行人围在圈中。身后有百业使臣的声音:“世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是将我们的公主欺负哭了!”

    “不要这样说他!”元都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傅瑜只当自己是个聋子,让王犬韬扶着自己慢慢往马场边缘走。

    那里有着一个身披朱红围氅的身影,袅袅地立在那儿,乌发雪肤,红衣席地。傅瑜向她走去,忍着痛而苍白出汗的脸上慢慢挤出一抹笑意,轻声喊:“阿凝。”

    王犬韬在一旁讪讪地笑:“嫂夫人,我、我这儿还有事,先走了。”他说着,松了傅瑜的臂膀,溜之大吉。

    傅瑜身形踉跄了一下,但随之站的稳当。

    向来神情冷淡的斐凝走下台阶,秀眉微蹙,白皙的面容上显出一抹担忧。她伸出手,用随身携带的帕子为傅瑜把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珠、雪水、沙粒一齐擦掉。

    “……阿凝,我身上好疼。”傅瑜突地出声,神情专注地看她。他突然想把头靠在她肩窝处蹭蹭,像每天晚上做的那样,但他又怕斐凝嫌弃自己身上脏,硬是不敢动。

    斐凝没说话,只是凝神,小心翼翼地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赃物,随后伸手握住他的右手,开口说:“我们回家吧。”

    元都公主是个妙人。

    在傅瑜心中,更是个狠人。避之不及。偏生她似乎又像是黏上了傅瑜。

    除却傅太后,傅瑜身边的诸多女性中,还从来没有一个能这般狠决,竟是说干就干,偏又还,演技超群。

    是的,演技超群。

    傅瑜知道,斐凝的性子一向是个说断就断、毫不含糊,也可称是狠决果敢的,但她太过骄傲,一身傲骨,从不愿说谎。即便她知道只要她稍微示意一点,违背了一点点的心意就可以得到诸多好处,但她从来不愿,她总是愿挺直了腰背往前,纵然自知前路多舛,也不愿违了心意。

    但元都公主不是,在看见傅瑜的第一眼,她似乎就能让自己的身体爱上傅瑜。

    明明是一国公主,甚至是当作女王来培养的一介藩国公主,能在夺位的姨母手中依旧生活的不错的前女王之女,但她却能在傅瑜面前表现的这般羞涩窘迫,天真无邪,又兼刻意迎合,挑|逗吃醋,深情表白,直至马场上设计自欺。

    她的身体动作,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眼神一个笑意,似乎都在向诸人表达一个事情——她于傅瑜有意。

    可偏偏,傅瑜没有在她的眼睛中看出来。

    傅瑜看斐凝时,他知道,自己眼中有光;虞非晏如此,南阳长公主亦如此。他知道爱一个人时的心情,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元都公主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她的所作所为都让人以为,她情根深种,这下更妙了,甚至有人以为傅瑜被她感动,不惜以身冒险相救于他。

    傅瑜觉得气闷。

    一旁拥着厚厚的两层狐裘,坐在一堆锦被上喝茶的傅瑾回头看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带笑,他问:“这是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一旁认真写大字的傅莺莺就回:“小叔肯定是想婶娘了!”

    傅瑜脸上讪讪的笑,说傅莺莺:“小小年纪,就知道打趣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