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 第1章 《折剑》作者:夙夜无声【完结】 师徒年上 | 重生 | 师尊是攻! 又名《全宗都知道师尊喜欢大师兄》 罗浮山宗大师兄叶长岐,天生剑骨,手持饮风剑摘星逐月,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可二十四年前,叶长岐被逼取骨,饮剑而亡。 他于剑海中醒来,佩剑折断,记忆缺失,重生为剑灵,却是自己师尊冷开枢的佩剑。 幻境中,冷开枢于月下横握长剑,吹落剑上冷霜,投来的目光却是温柔而炙热的。 “我冷开枢,愿此生衷于饮风明君叶长岐,护其道途坦荡,永无厄难。” 亦或是,在凤凰木下拥吻,叶长岐追问对方是否情动,冷开枢将他揽在怀中。 “你明明知晓答案,为何还要明知故问?” “仗着为师不敢碰你,所以欺负为师。罗浮山叶长岐,为师教出来的小流氓。” 后来,妖兽出世,九州动乱,数不清的修士在浩劫中陨落。叶长岐几近崩溃,唯独冷开枢陪伴左右。窥破天机,一剑问天。 “世间情爱与衰亡从来一致,问情求道的强烈意志,等同于甘愿赴死的决绝之心。” 九州明月,他是冷开枢的那轮触不可及的明月。 天下剑器,他是冷开枢一眼万年的名剑器。 谁说剑修无情无欲,此生只为心中剑道?他偏偏断折剑道,逆流而行。 …… “我听说,师尊喜欢大师兄?” “你才知道啊?消息也太滞后了吧!” “现在不光全宗知道师尊喜欢大师兄!就连九州都知道剑尊喜欢首徒了!” 主cp:高冷隐忍师尊冷开枢x俊美强大剑灵叶长岐 副cp:漂亮脸t许无涯x直男且能打路和风等等 1、群像,副cp笔墨较多。 3、前部分节奏缓慢,正在大修中。 ——————— 预收:人鱼攻x海盗受《莱茵的黄金》(中世纪玄幻) 十项全能师弟攻x大佬转世网管受《听星》(与《折剑》同一背景师兄弟年下修仙)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正剧 美强惨 师徒 群像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长岐,冷开枢 ┃ 配角:良云生,吴栖山,燕似虞,许无涯,路和风等等 ┃ 其它:重生、年上、师徒 一句话简介:全宗都知道师尊喜欢大师兄 立意:未知全貌,不予评论。 第一章 罗浮山宗千山万嶂,重重叠叠,烟海渺茫,云池萦绕,如同一幅壮阔宏图。云海之下,层林尽染,目力所及,如见卧佛含丹。 天池之巅,重建的瞻九重依山而立,阁楼飞檐,花冠围簇。 忽然,一声清越剑鸣以瞻九重为中心荡开,所过之处罗浮秋云俱散,飞花悬停,天池生波。 那些飞花与流云仿佛被某物吸引,逐渐往群山之巅的瞻九重汇聚,最后在瞻九重之上堆砌出一柄倒悬的金光巨剑。 就在此时,无数柄剑器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 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剑雨! 剑器之后是追剑而来的各位罗浮山剑修。剑修们面面厮觑,不知发生何事。 就在几息前,罗浮山宗弟子忽然觉得一阵跌宕灵力冲刷过自己身体,这灵力激得弟子热血沸腾,恨不得当场拔剑打一架,谁知下一刻异象突生! 剑修们心爱的佩剑突然躁动不安,随后挣脱掌心往云湖天池方向疾速飞来。 要知,罗浮山宗剑修,剑器从不离手! 剑修们大惊失色,连滚带爬追剑。 修士大能自然是各使本领追剑而来,至于新入门的弟子,暂未习得御风之法,又失了佩剑,只能从罗浮山宗各处狂奔而来。 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剑修们自然目睹了金光巨剑的产生。 他们听见群剑长吟,又见群剑围聚着金光巨剑形成数里宽的圆形剑阵,剑气凛冽,无人匹敌,当称为万剑归宗! 路和风身为收藏众多名剑的剑修自然是在追剑队伍中,他面色铁青,衣冠不整,见到瞻九重之上的巨剑时一改阴沉,生生受了剑灵猛烈的剑气冲击,直径朝着瞻九重而去。 “和风师兄!当心危险!”诸位剑修纷纷劝他。 路和风充耳不闻,嘴角掀起一点弧度,看上去心情极佳,丢下一句无妨,便推开道上的花枝,顺着瞻九重之前的阶梯快步上去。 金色巨剑似乎通晓灵性,万剑归宗后便不再涌出骇人的剑气,路和风一路毫无阻碍,抵达了花海之上的瞻九重。 “大师兄!” 而这时巨剑剑身动荡,笔直插进瞻九重! 狂暴的飞花一倾而下,那些飞花如同道道剑气,扑打着路和风的面颊,不多时便在剑修脸上割出细小的剑痕,叫他面上生疼。路和风抬手用臂腕挡住飞花,但平日他穿着干练的箭袖,并未抵挡住多少冲击。 “和风!” 许无涯姗姗来迟,一把扣住他的肩臂,站在剑修身前,用胸膛挡住对方。气流鼓吹起他的长发,许无涯眯起眼。 路和风问:“是大师兄回来了吗?” 许无涯点头。 等巨剑全部插进瞻九重,飞花消失殆尽。许无涯才退开,两人望向天上,万千剑器逐渐散去。 就在这时,剑海中有两把剑器化作流星归入许无涯的剑器。 第2章 许无涯与寻常剑修不同,他的本命佩剑是两把剑,一把剑身细软,一把剑身宽厚,两把剑合起来名为沧海越龙庭。 而路和风的剑器比他还多,一堆不知名的剑器飞至路和风身侧,路和风一把握住自己的流光剑。 许无涯一眼瞧见了两人争抢过的辟邪剑,掐脖子拽头发的不雅回忆浮现在脑中,他咳嗽了一声:“进去吧。” 路和风率先踏入主室。 瞻九重装潢雅致,主室十分宽敞,没有旁的物件,左右垂下的避风蓬帘平稳不动。正中有一张酸枣木供剑桌,桌上供有一方剑匣,已经打开。 剑匣由紫檀制造,四方周正,匣面平雕鸟兽纹,纹样珍稀华美,剑匣雕有螭龙龙首的锁,是不可多得的盛剑名器。 这剑匣出自路和风之手,盛放的却不是他本人的佩剑,而是一把名为将倾剑的名剑器。 “大……”路和风欲言又止。 他见到一道还未凝实的浅金色身影,对方立在主室的轩窗前,怀中抱着一柄玄黑长剑,正是将倾剑,身影面朝云湖天池,眺望着罗浮山宗盛景。 将倾剑一声嗡鸣,随后归于沉寂。 叶长岐转过身。殿内似有清风徐来,轻柔的光影印到他的脸上,白如美玉,俊逸无双。 路和风目力极佳,一眼看见了他脖颈上多出的一道疤痕,那道痕迹狭长,横贯叶长岐光洁的脖颈,极其刺眼,可想其身前遭受何种残忍的伤害。 叶长岐却不太在乎颈项上的伤口,星辰般明彻的双眼微微眯起,辨认了两人身份后,犹豫着唤了路和风姓名。 “你是,和风?” 叶长岐只觉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中他曾拜罗浮山宗主为师,师徒同甘共苦二十余年,可最后,他却在石阴山散尽修为—— 石阴山巅风尘散尽,唯余两人相对而立。 这两人原本势均力敌,可当其中一人将一柄飞剑召唤出,霎时间,风雷激荡,石阴山下传来了吞天沃日的声响。 与此同时,那柄飞剑直直朝着山巅的其中一人飞去—— 然后一剑穿腹! 原来剑是冷的。 叶长岐恍惚想到,那一瞬间,他的面上先是怔忪,带了点困惑与茫然,随后又忍不住垂头看向插在自己腹部的那把剑,剑名为将倾,是他师尊开枢星君的佩剑。 他面上终于是带了一丝后知后觉的懊悔与不甘。 罗浮山宗剑修,剑器从不离手,剑在人在,剑毁人亡。剑当为剑修第二性命。 不过却有一个人例外。罗浮山宗宗主开枢星君,九州剑修名士,手中无剑也能御敌,并且剑随心动,身在千里之外也可御剑杀敌。 如今正是开枢星君千里外开御剑诛杀他。 古剑奇长,玄光冷然,捅过体腔时,叶长岐听见一声极轻的声响,随后是钻心的疼,刺骨的寒。 剑身是冷的,剑主人的心也是冷的。 叶长岐原以为师徒一场,开枢星君至少会听听他的解释,未曾想,他的师尊到死不愿见他,只在千万里之外派将倾诛杀他。 为什么? 燕似虞缓步上前,在他身前两尺站定。 他见昔日的天之骄子叶长岐被师尊的剑诛杀,眼中有片刻快意,随后又露出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大师兄,他们说你欺师灭祖,戕害同门,不得不叛离罗浮山宗,我知你有苦衷,今日你随我回宗请罪,师尊他一向疼爱你,定会护你周全。” 叶长岐面色苍白、嘴角噙血,将饮风剑倒插在地,得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体内的将倾吸走了他所剩无几的灵力,现在正震颤着企图吞噬他的剑骨,他拧着眉,五指用力拔出那把剑。 顿时鲜血四溅—— 长剑离体,也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灵力。 叶长岐体内空荡荡的,唯余一脉剑骨散发着隐隐灼光。他身体一软,伏跪在地,吐出一口猩红鲜血,并未答复燕似虞,只是苦涩地想。 他不会再护我了。 既然狠心叫将倾诛杀他,又何谈相护与澄清? 想他年少与开枢星君相遇,弱冠之年拜其为师,数十年光阴,师徒共同苦乐,殷切相护,忠心不二,最后却只换得一句“欺师灭祖,戕害同门”。 叶长岐想着,不过或许这便是燕似虞想要的结果,逐出师门,众叛亲离,就算回去,也无人信他。 果不其然,燕似虞再次开口:“若师兄不回去,不如将剑骨赠与我。” 这才是燕似虞的真实目的。 为了剑骨,为了叶长岐身上这天地生成的剑骨。就算他答应回去,燕似虞也会想尽办法阻止,取得剑骨。什么好心劝他回宗,不过嘴上的说辞,燕似虞根本没想他活着回去。 叶长岐压下喉间腥苦的血液,随后挺直脊背,一手持沾血的饮风剑,一手紧握嗡鸣的将倾剑。对着面前这位自己看护长大的似虞师弟,他并没有恶言相向,只露出一个淡然地笑。 “似虞师弟,你可告知师父,我叶长岐一生光明磊落,不做愧于心之举。对于莫须有的罪名,我叶长岐不认。” 他缓了缓,耐着腹部剧痛轻声道:“但身为开枢星君门下弟子,罗浮山宗大师兄,长岐未能及时阻止师弟堕入魔道,是大师兄之过,师父派将倾惩治徒弟是应当的。至于剑骨,师兄不会给你。” 第3章 燕似虞的脸色刷地变了,死死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他没有得到叶长岐的回答。 对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清浅,当如明月淌过岩石:“师弟,回吧。天寒,当心身体。” 忽然,八方狂风大作,围聚着叶长岐形成涡旋,被誉为天之骄子的大师兄站在罡风中心,衣袍猎猎,昂首道:“我欲捉月踏鲸去,行地千里石如珞……若悬天倾白玉碎,岂覆江河不落拓。” 在那吹得人难以睁眼的狂风中,叶长岐的灵力丝丝缕缕融入风中,如同春雨一般散入天地。 他竟然当着燕似虞的面散尽了修为。 并且还没完! 叶长岐捧起那把将倾剑,冰凉的剑锋,剑身却嗡鸣不止。 燕似虞既然想要剑骨,那他便用将倾剑自刎,到时剑骨必定被将倾剑吞噬,燕似虞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孤山风雨来,孑然独身去。他将得来的修为还与天地,把剑骨送与将倾剑,不过一句还谢师恩。 “冷开枢,若来世,我定不拜你为师。” 他叹息一声,提起长剑自刎,有血滴沿着将倾的剑身徐徐流下。 体腔中有什么抽离出去,浑身剧痛,似乎就连颈项上自刎出的伤口都没有剑骨被抽离疼。 从他的后颈开始,一寸一寸往下,直胸膛、腰腹,最抵达尾椎,像是有人拿着小锤敲断他的脊柱,然后从他的身体里一块块拆出去。 血肉、脊骨,都不再为他所有。 叶长岐合上双眼。 待四面的狂风散去,万物归寂。叶长岐的饮风剑断成两截,落在地上,手中只握着那把将倾剑。 眼前万物化为一片浓重的黑,耳畔只有血液往外流的声音。很轻,很静谧。叶长岐恍惚想起,自己的脖颈还在流血。 伤口是他用一把长剑自刎弄出来。可他为什么要自刎?自刎的那把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叫什么名字…… 体内血液大量流失,他的意识涣散。 叫,什么名字? 他想不起来了。 叶长岐的灵魂游离出身体。浅金色的灵魂飘过万水千山,乘着长风去往梁州。 群山回响,江河低语。 叶长岐的魂魄徘徊在罗浮山之上,罗浮山宗隆起的山脉似乎在召唤他归去。 “我叶长岐前生飘零,无家可归……领我回宗,予我居所,保我衣食无忧……罗浮山群山青天、一草一木皆与长岐血脉相连……” 叶长岐的灵魂张开双臂,迎着梁州百川扑了下去,笔直而落,在天宇上拖出一尾硕长的金痕,当如倦鸟归林、天宫垂星。 他听见有一道声音。 若来世,只愿长岐非我门下弟子。若为凡人,那便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叶长岐睁开了眼。 世界重归彩色。他的万里长梦终于结束,只有脖颈与腹部的伤隐隐作痛。 叶长岐捧起那把孕育出自己的奇古长剑,在凉薄的剑身上摸索出将倾二字。 他听见飞鹤振翅的声响,有不知名的花香钻入鼻腔。 叶长岐抱着剑走到轩窗前,见到罗浮山万顷天池,池中有一方白璧玉台,众多剑修正在台上比武切磋。 一切当如往昔。 他想,这座殿堂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也不知曾经是否有人得幸站在上面一览盛景。 脑中有纷乱的画面一闪而过,那是两个白袍的修士,一左一右端坐在蒲团上,面朝群山云池,但很快那些画面便作烟云散去。 第二章 瞻九重的主室坐着三个人。 罗浮山宗首席弟子叶长岐——刚修成剑灵重生归来,然后是排行第五的许无涯与门内老幺路和风。 叶长岐有些茫然,按理来讲,他已经在石阴山自刎身亡,但为何一睁眼又回到了罗浮山,而两位师弟也并不觉得古怪? 许无涯面露不自然:“大师兄,其实你已沉睡二十四年。” 叶长岐愣了愣。 “你重生为将倾剑的剑灵了。”许无涯早有预料,只叹道:“大师兄此番归来,除了身上多了道伤口,可还有其他不适?” 叶长岐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许无涯当即正襟危坐,与路和风一起紧张地盯着他。 “我记忆有缺。”叶长岐说。 “我在梦中,”叶长岐停顿了一下,换了一个更为贴切的说法,“我死去二十四年,忘记了当年许多任何事,比如我当年提剑自刎,为何自刎?提的又是哪把剑?我在梦中听见有人唤我长岐,他似乎很熟悉我,但我并不认识他。” 他越往后细数,路和风与许无涯的脸色愈发难看。 “我还听见有人愿我转世不为他门下弟子,若为凡人,愿我一生安康。我不记得他是谁。但或许……那是一个与我很亲近的人?” 叶长岐左右看了看两人,见他俩一脸错愕,不由得犹豫问道,“难道是我的师父吗?可他是谁?” 路和风与许无涯对视一眼,他们在对方看见了两字——完蛋。 仿佛有一盆冷水浇灭了路和风满腔热忱,他呆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剑,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大师兄,可还记得饮风?”路和风问。 叶长岐认真想了想,朝他笑道:“不记得,不过饮风二字挺好听的,他是何人?” 第4章 路和风沉默以对,过了一会儿,似乎仍不死心,试图通过形容唤醒叶长岐的记忆。路和风搜刮了腹中的词汇,说:“是……额不是人,是一把剑器,通体青黛,开剑有清风自来,出剑如白虹切玉。” 许无涯接道:“饮风是师兄你为这把剑取的名字。它是大师兄你的佩剑。” 叶长岐又想了一会儿,最后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许无涯无语扶额,站起身,他看看自己大师兄,欲言又止,又看看遭受巨大打击正在沉思的路和风,最后叹了口气:“我去请云生师兄。” 良云生很快赶过来,他后面还跟着几位剑修,他们是专程护送医修良云生而来。良云生见到端坐在室内的大师兄时,双目一红,最后快步走到叶长岐面前,行礼作揖。 “云生,恭贺大师兄归来。” 言辞真切,情深义重。 叶长岐已经站起身,伸手扶起自己的二师弟,笑意温和:“二师弟,许久不见。” 当年罗 浮山宗人尽皆知,开枢星君门下其余五位弟子,除那位妖修转剑修外,其余四人均是被大师兄叶长岐捡回宗的。 而良云生作为开枢星君门下的第二位弟子,与叶长岐相处时间最久,自然与这位大师兄有着深厚的师兄弟情谊。这种情谊与六师弟路和风单纯倾慕强者不同,更像是亲人、好友。 叶长岐见他拽着自己衣袖不放,顿时失笑:“怎么还像小孩?” 良云生想起许无涯所言,犹豫着问:“大师兄,你当真……忘了?” 叶长岐笑着点点头:“我也不知为何忘得一干二净,估计是有谁不愿我想起。” 良云生一惊,当即想开口念出开枢星君的名字,但一张嘴,他就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良云生心中焦急,越发想要说出口,瞻九重之上的万里晴空便响起隆隆滚雷,天云昏暗。 许无涯面色一变:“怎么会有雷云?” 良云生尝试无果,只得说:“是……的雷云”。 他原本想说开枢星君的雷云,但开枢星君四字也自动消音,几人茫然地看着他。 叶长岐问:“是谁的雷云?” 良云生闭了嘴:“无事。不必在意。此事稍后再提,先说大师兄的记忆如何找回。” 几人围聚过来,叶长岐也十分好奇,自己的记忆该如何恢复。 更何况那个人,他格外在意。仿佛一想起他,叶长岐脖颈上的伤与腹部的伤就隐隐作痛。 良云生说:“首先,大师兄作为剑灵重生,需要寻得肉身。最好是当年盛放在悬清法器中丢失的那具。很有可能,大师兄缺失的记忆能在融合后找回来。” 这次就连路和风都觉得不合理了,他刚要发表看法,就听良云生紧跟着冒出下一句,似乎要堵住他的发言。 “但是悬清法器被燕似虞盗走,至今下落不明。我的建议有两个,一去问天宫院的阵修,他们擅长推演天机,有可能推算出悬清法器下落。二去问南桥居士。” “天宫院暂不考虑。单提一提这位南桥居士。南桥居士,器修大能,主笔了《大荒注经》与《山海图册》,这位大能熟知九州遗留的上古遗址与山川秘境,西方大荒、东方归墟皆有他涉足的踪影。” “我为什么说可以问他?不仅因为南桥居士足迹遍布九野,还因为他有病。” 三人皆是一脸错愕,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和有礼的良云生敢骂一位修士大能有病。 路和风与许无涯转念一想,良云生虽然外表温文尔雅,但其实脾性倔强,单从他对待天宫院那位大能修士的态度来讲,不仅算不得恭敬和睦,怕是与温柔亲切四字也毫不沾边。 良云生清了一下嗓子,娓娓道来:“这并不是我说的,是南桥居士亲口说的。” 其实南桥居士最早以长寿闻名于世,后以笔入道,算是名器修,九州逐渐流传有他的图卷:一位驼背羊髯的老翁,左手持笔,右手拎酒壶,身骑乘黄。 “花器百两金,上刻一枝春”,便是讲他生性风雅,喜好插花,百姓欲求其作品,便向他献出各色花器,以罂盛水,润泽花茎,使花色长胜,日久不萎。 也有野史称,因为南桥居士太穷,遂将自己入道的笔高价拍卖,那笔上刻有“一枝春”,名器谱方得以收录。 “而我说他有病,是因南桥居士早年因绘制金莲分散出万千意识,每时每刻都被迫听闻万千话语、行遍四海八荒,导致长时间其神经衰弱、暴躁易怒。” 路和风闻言点头赞同:“确实有病。” 叶长岐主动加入他们的商讨:“听上去有些熟悉,我生前似乎见过此人。” 许无涯来了兴趣,一挑眉梢,换了个闲适的坐姿:“大师兄,这事可没听你讲过。” 叶长岐想了想:“我曾在冰鉴集会上遇见过他,当年他不叫南桥居士,叫山瓢道人。我知他是位器修大能,便询问他如何制作出法器。他问,一个剑修为什么要制作法器?我回复说,想亲手制作法器,送给一个人。” “什么法器?大师兄想送给谁?”路和风追问。 “好像是枚簪子,”叶长岐伸手比划了一下长度,“有点长,大约七寸。上面雕有鹤庐秋汀。送给……” 叶长岐茫然地眨了下眼,歉意地说:“抱歉,我忘了。” 第5章 他忘了,有人可记得。 良云生清楚地记得,当年开枢星君的云冠上便插有这么一枚奇特的长簪。 他垂下眼,内心触动,嘴上只是淡淡安慰了叶长岐一句:“会想起来的。” “说回南桥居士,因为他的意识散落九州,自己又行遍四海八荒,所以我猜测他可能知晓悬清法器下落。” “既然他意识散落九州……与大师兄,”许无涯愣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想说师尊却自动消了音,他疑惑地望向良云生,对方只用目光定定地注视他,随后摇了摇头。 许无涯回想起大师兄清醒后的各种异状,只能暂时压下心头疑惑,问:“为何云生师兄没有同我们提起南桥居士,去问他是否知晓那人去向。” 他将师尊换成了“那人”。 叶长岐属于身死道消,南桥居士听不到他的去向倒也合理,可为什么不能找开枢星君。 良云生说:“若真像你所说那么容易,谁家有人失踪、物件丢失,岂不是都能去问南桥居士?我虽说他意识遍布九州,但这也有条件,他的意识只留在自己绘制的金莲上,而金莲并不是人人都拥有。” 至于哪些人身上拥有金莲意识,这就要问南桥居士本人了。良云生在开枢星君失踪后寻访过对方几次,南桥居士早先并不见他,后来叨扰的次数多了,终于如愿见了一面。知晓来龙去脉后,南桥居士只答你师尊身上没有我的金莲意识,随后便将良云生扫地出门。 良云生也生不起别的心思,毕竟无论谁脑子里时时刻刻成百上千道声响,大抵都会疯癫。况且就算南桥居士脾气暴躁,可也仅仅是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将他赶出门。 “天门问道不日开启,天门山在荆州,而冰鉴集会由天宫院主持,也在荆州方向,你们去参加天门问道时可以顺道去寻南桥居士。”良云生说。 九州有四会,天门问道、冰鉴集会、风行九部、佛陀燃灯。 “云生师弟考虑周全,不过师兄尚有疑惑。”叶长岐对于他二师弟的提议毫不怀疑,只是又问了句,“其一,师弟所言燕似虞盗走了盛有我肉身的悬清法器,燕似虞是谁?” 第三章 三人顿时疑惑地看向他,叶长岐只坦荡地任凭注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大师兄这遗忘的记忆未免太多。 “是我们的四师弟。大师兄故去后,业已出师,如今不知去向。”良云生为他解释,“至于他为何盗走悬清法器,我们猜测,或许是因他想要师兄体内的剑骨。” 叶长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云生师弟提出的建议之一,是去天宫院请阵修观星推演,为何最后又否决了这个提议?” 路和风瞧了瞧一脸笑意的良云生,只觉得自己二师兄的笑容将要维持不住,而一侧的许无涯捂着下巴,肩臂耸动,正在憋笑。 良云生作为罗浮山宗唯一的阵修兼医修,不可谓不天才,天宫院主修阵法,一向招揽阵修大能,也向良云生递过橄榄枝,但良云生婉拒了对方。 后来良云生受邀去参加九州的冰鉴集会,冰鉴集会乃器丹阵修士们的集会,三年一会。在集会上结识了一位天宫院的阵修大能,对方称良云生乃阵修一脉的天纵奇才,偏要收良云生为徒。 良云生屡次推拒无果,后来发展到偶尔会有天宫院阵修潜入罗浮山宗绑人,两宗多次发生冲突,关系跌至冰点。 良云生烦不胜烦,只道绝不离罗浮山半步。又怒骂那位阵修大能,我良云生是去是留,岂是他人能替我做决定的!你若想收我为徒,万金的收徒礼免不了!不然免谈! “随后,那位阵修大能竟然真的送了万金收徒礼到罗浮山宗。”路和风也是第一次见那么大的手笔,他被叫去撑场面——实则是充当打手,“天宫院主修阵法,传闻阵修素来以名器做阵眼,绘制阵法如同撒钱,通俗来讲就是财大气粗,也不知良云生师兄招惹了哪 一位阵修大能,送来的名器宝剑足够罗浮山宗未来三年的入门弟子取用。” 如此大手笔,良云生不能收,于是对外宣布闭关不出,整日躲在罗浮山宗内,除了治病救人时分,甚少能见其踪影。 良云生与天宫院的恩恩怨怨是叶长岐故去后才开始的,所以叶长岐并不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 良云生额角直跳,耐着性子同自己的大师兄简约说了自己与天宫院大能的纠葛往事。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师兄从一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面容,转换为我的师弟怎么成了奶爸的惊诧不解,最后是双目含怒,周身涌起密不透风的剑气,又精心克制住。 叶长岐已经握住了将倾剑,一副知书达理大师兄的模样,轻声询问:“师弟,对方姓甚名谁?可曾轻薄你?” 良云生:…… 许无涯当即接过话茬,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嫌疑,他义愤填膺:“大师兄,他名为司空长卿,是位阵修大能。他屡次上宗劫人,之后总会将师兄强行扣留在天宫院!是否轻薄暂且不论,但是我去救师兄时,见其举止轻佻无礼,十分可恶,一看就不是好人!” 路和风问:“你何时去救了师兄,为什么不带上我?” 叶长岐望向良云生,他的柔弱二师弟无奈地认可了许无涯的说法,罗浮山宗大师兄当即得出结论。 第6章 “登徒浪子,下次遇见,必不手软。” 插科打诨后,良云生恢复了从容,说:“还有一事,本来罗浮山宗此次派往天门问道的剑修已经确定,但因为大师兄作为剑灵重生,有许多剑修弟子慕名而来,想请大师兄指教一二。” 其实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因为叶长岐修成剑灵时的景象太过宏大——万剑归宗——直叫罗浮山宗万千剑修战意昂扬,若不是良云生御风而来,及时安抚住各位剑修大能,这群好战分子估计会一股脑涌上瞻九重来找剑灵打架。 先是抢了自己佩剑,又是能引导万剑归宗的剑灵,这谁能克制住不拔剑的冲动?就算他们知道了对方是大师兄重生,那也抵挡不住周身汹涌的剑意。 叶长岐同意约战后,几人便打开瞻九重的大门。 熟悉的花雨涌入室内,罗浮山宗碧空如洗,天光敞亮。 叶长岐等人站在门前,见那条石径阶梯上站满了剑修,或持剑、负剑,不一而足,只在大门徐徐开启时一同将目光投过来。 剑修们着干练的罗浮山宗服饰,颜色简洁,他们抱拳作揖,动作整齐划一,异口同声道:“恭迎,大师兄回宗——” 声如洪钟,响彻云霄。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沿着青石阶梯逐渐往下,无数剑修听见了这道声音,纷纷加入恭贺。 那些声音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感心动耳,难以言说。 只问,有此宗门,为何不归? 叶长岐抱着剑,也重重地回了礼,随后站直身,朗声笑问:“我辈有剑问苍天,可有狂客破我剑?在场各位剑修弟子,谁愿与我一战?” 这一声邀战惊起千层浪。 路和风可谓是人群中最心神动摇的一位。他拔出剑,那剑剑身流光,如明月皎夜光。正是名剑流光。 … 他曾在云湖天池台上惜败叶长岐成百上千次,当路和风满心欢喜地期待第三千场切磋,他认为叶长岐一定会如约而至,可路和风在云湖天池等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等到对方赴约。 路和风等到入了冬,罗浮山宗群山飞雪,天池结冰,那方石台的薄冰被一轮又一轮弟子打碎。 路和风抱着剑固执地站在云湖天池台上,等着属于自己的第三千场切磋,可无人赴约。 有一日,论剑台的弟子少了很多,路和风还在台上冒着雪等待着叶长岐赴约。 但御剑而来的不是别人,是许无涯。 他带着一身风霜,声色俱寒,他说,和风,别等了,大师兄的剑断了。 罗浮山宗剑修,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路和风皱起眉,严肃地说,许无涯,不要开大兄弟的玩笑。 平日许无涯如何打趣他,他都可以视而不见,但唯独不能打趣大师兄,更不能用剑断了这种过分的借口。 许无涯只凝视他,目光凄然,他又说了一遍,路和风,罗浮山首席弟子叶长岐的剑断了。饮风剑折了,叶长岐陨了。 路和风终于反应过来,他没有说笑。 想来许无涯也不可能用剑断了这般可笑的由头打趣大师兄,只是路和风不敢相信而已。 第三千场切磋,注定无人赴约。 路和风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他眼前一阵白一阵红,好不容易平复过来,问,师尊知晓了吗? 哪料许无涯竟是仰起脸,将泪意逼回眼眶,狠心说,你自己去看。 路和风去了。 开枢星君的殿内狼藉不堪,烈火沿着方梁攀登燃烧,路和风从废墟中寻到开枢星君的剑,剑身黯淡无光,剑的主人已不见踪影。 路和风抱着开枢星君的剑就此闭关,这一闭关就是整整十年,出关后他从良云生师兄那知道了师尊的事。而开枢星君也整整失踪了十年。 谁也不知道开枢星君去了哪,又或者多久会返回罗浮山宗。 只有路和风知晓,他的师尊还活在世上——开枢星君的剑还未折断。 … “我当应战!”路和风的回忆戛然而止,居然有人快他一步接下叶长岐的邀战。 他顿时怒目圆睁,拧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许无涯目不斜视越过他,沧海越龙庭已经斜负在腰胯后,他反手抽出沧海,挽了个潇洒的剑花。 “大师兄,请指教。” 见此场景,良云生也觉心潮澎湃。 其实,若不是此处想找大师兄打架的剑修过多,怕叶长岐劳累,他也很想接下对方邀战——虽然他是个阵修兼医修。 叶长岐颔首,神采奕奕地说:“正好,师兄也想试一试无涯师弟身手,此处逼仄,难以施展。师弟,随我去云湖天池台!” 一干人登上论武台。 他俩在罗浮山宗剑修的注视下酣战良久。等到叶长岐收势站定,许无涯才告了声多谢指教,随后走到路和风身边。 错失先机的剑修抱剑瞪着他,良云生问:“无涯师弟,感觉如何?” 许无涯浑身热气涌散,只说了一个字:“爽。” 路和风深呼一口气。 他正要上前找大师兄切磋,想要圆满他的第三千场切磋,耳畔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大师兄请赐教!” “大师兄接我一剑!” 一左一右同时掠出两位剑修,各自拎着剑冲向大师兄,无法论先后,两人也不在乎什么一对一切磋,只求能与叶长岐一战。 第7章 路和风:? 他眼睁睁看着大师兄莫名其妙从一对一,变为一对二,然后二对二……不多时云湖天池台上剑修们打成乱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有剑气直直冲他而来,路和风下意识抬起流光挡去。那道剑气撞在流光剑鞘上发出乐理一般的美妙旋律,荡出波纹后渐渐散尽。 许无涯早已心满意足地带着良云生退出战场,他立在沧海越龙庭上抱臂观战,看到精妙剑招甚至抚掌喝彩。 良云生在他一侧,刚开始不时往人堆里丢几个治疗阵法,以防剑修弟子失手见血。过了一阵他见众人精力旺盛,难以收手,就暂时收了阵法,只等众人将精力消耗殆尽之后才进行治疗。 路和风被卷进乱斗里,不知道在接谁的剑,左右寻找大师兄无果,恼怒地从袖里乾坤中抽出数把剑器。 长短不一、宽细不同的剑器飞绕在他周身,路和风手持流光,身伴雷霆,剑气外露。 “是和风师兄!师兄,接我一剑!” 四面八方递来剑刃,天上地下剑气流窜。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的交刃声叫路和风头脑昏涨,他甚至还听到了有人吹箫作乐,似在伴奏! 岂有此理! 猛然间,天地动荡,水色枯容! 却不是路和风出手,他顺着众人抬首的方向望去—— 云海中垂下无数巨剑,锋芒悲凉,奇寒无比! 这又是哪出? 叶长岐用巨剑稳住了局面,适时劝导:“差不多了。” 良云生也觉得“点到为止”即可,道:“大师兄刚归来,正需 要休息,今日到此为止。之后还有天门问道,各位养精蓄锐,到时再战不迟。” 第四章 事后叶长岐等人谈论罗浮山弟子实力,良云生提出冰鉴集会由天宫院主持,自己不愿去。 “往届冰鉴集会我便没有参加,也不差今年这一届。” 他怕叶长岐多想,只说自己后续会同其余剑修去天门问道。到时候九州剑道大能云集,天宫院怎么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抢人,除非他们不要脸。 这时三人终于想起抱剑坐在角落休息的路和风。叶长岐倒不是有意冷落他,他知自己欠了对方一次邀约,只跪坐在他一侧,正要开口。 许无涯却笑眯眯地说:“气什么,大师兄如今归来,你什么时候不能找他切磋?不就是先你一步接下大师兄的邀约吗?至于一直生气。” 路和风只觉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声断裂,一手握着流光剑鞘,将剑鞘重重地立在地上,铛的一声响,他抬起眸,凶狠地警告对方:“许无涯,今晚别睡太死。” 众人休养一日,第三日出发荆州。 出发前一晚,良云生给叶长岐送去了新的衣物与储物法器,他前脚刚离开瞻九重,路和风后脚便踏入室内,带伤的手里拎着一把崭新的乌黑剑鞘。 良云生只数落他:“师弟,以后下手别太重,至少别光往无涯脸上招呼。” … 翌日,罗浮山山脚处,叶长岐与良云生早早候在那闲谈,他们身边拴着三匹高大的骏马。 梁州与荆州相隔万里,行路需月余。 以防叶长岐刚重生灵力不稳,他们没有选择御剑而行,而是先骑马出梁州,之后再选择其他交通。 叶长岐高冠束发,一身官黄作底、白纹镶边的锦缎长袍,锦袍内搭领口极高,直接遮住了那道横贯脖颈的疤痕。右腰坠有一枚药囊,是枚储物法器。左侧则悬挂着入鞘的将倾。 “大师兄!云生师兄!” 两人看向走下来的路和风与许无涯。 路和风换了一身黑蓝的干练衣袍,足蹬锦靴,手持流光剑。许无涯脸上的伤已经被成堆的丹药治好,此时一身天青色的流云广袖,萧疏清举,丰采高雅。 良云生不由得打趣他:“原来是无涯师弟,师兄一时眼迷,还以为是某位风行九部上的音修大能。” 许无涯对此调侃习以为常,拱手笑道:“师兄猜得不错,无涯正是一介音修。” 叶长岐与良云生失笑。 路和风嘴角噙笑,心情倒也不错:“你最好是。等到冰鉴集会,我买样乐器予你,若是弹不出来,便将你按在集会上揍。” “你非要拆我台?” 路和风牵着自己的那匹马,纵身一跃,跨上马背,居高俯视许无涯,只是眉宇间冷冽尽散,闻言一掀嘴角:“自然。” 他又抱拳同良云生作别:“云生师兄,天门问道再会。” 良云生温和地点点头。许无涯被怼得一哽,朝着良云生拱手作别,随后骑上骏马,不再同他答话。 叶长岐作为剑灵重生以来,师兄弟相处和睦,又见门内剑修大能实力雄厚,新任子弟如雨后春笋,宗门可谓蒸蒸日上。虽然缺失了部分记忆有些遗憾,却不至于叫他忧愁善感。 总之而言,称心快意,欣然知足。 叶长岐想同旧时那般抚摸良云生的发顶,却碍于对方的鬓发齐整,怕揉乱了那如云的长发,只收了手,温柔地说:“云生师弟,我走了。你一人留在宗内,别太操劳。” 良云生指尖微动,握住他的手腕,最后还是克制住未放在自己发顶,只端详他:“大师兄,一路珍重。” 该道别的话早已说完,叶长岐翻身上马,跨坐在马上望向良云生背后的群山,目光停留在层云深处的罗浮山巅,他静静看了几息,收回视线。 第8章 “云生师弟,早些回宗,”叶长岐牵着缰绳,笑着安慰他,“放心,师兄会给你带小玩意的,就像小时候。” 这个习惯不知是何时养成的。 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宗内师兄弟总是在外出归宗后携带上各色小玩意,有精贵的名剑法器、典籍丹药,也有不知名的孩童玩具与美味的凡间吃食,林林总总、品样丰富,其余五个人或多或少都能得到自己欢喜的物件。 叶长岐脖颈上的疤痕一疼。 他思索着,原来是那个自己忘记的人开的头吗?那位不知名的师父,也会送他这些无关紧要的礼物吗? 疤痕更疼了。叶长岐面不改色,双腿一夹马肚,引缰往前奔去。 罗浮群山连绵,俯临梁州广袤的土地,路和风与许无涯正在前方笔直的大道上等他,叶长岐扬鞭策马,赶上去。 “出发!” 身死之谜。无法痊愈的疤痕。缺失的记忆。以及那个人。前路茫茫,他却知晓自己终会找到答案。 …… 暮秋时节,梁州山水潇潇,花木荒落,万里明空,偶有黄鹄高飞。三人奔马在野,清爽的秋风拂面,十分惬意。 这三人正是叶长岐等人。叶长岐同两位师弟一路走走停停,耗费十日出了梁州群山,终于抵达一处地势较平坦的原野,原野上有一条江河,江面宽阔,江水浩浩汤汤。 天色渐晚,三人商量过后打算在原野上驻马休整。 叶长岐选了一处平地生火,又牵马匹去江湾处饮水。路和风则在驻地附近走动,负责驱赶毒虫。他们虽然是剑修,不惧怕毒蛇猛兽,却不想自己休息的时候有外物打扰。 许无涯则在袖里乾坤里寻了半天,最后翻出一卷金线,用沧海削了一段细长的树枝作钓竿。他将金线系在临时做的钓竿上,发现手中没有鱼饵,便负手走到路和风边上,笑着说:“好师弟,借你流光用一用。” 路和风退后一步,与他保持距离,防备地盯着他,并没有交出剑,只问:“做什么?” 许无涯说:“师兄想钓鱼,没有地龙。” 他居然想用流光去挖地龙。路和风只送他两字:“快滚!” 许无涯最后又削了根木棍去翻地龙,路和风见他用沧海名剑削木棍,猜想那根鱼竿也是这么削出来,十分心疼沧海越龙庭,当即攥紧拳头走了。 他怕自己再不走,又按捺不住暴打对方一顿。 许无涯带着渔具走到叶长岐放马的江湾。叶长岐因跑马通身燥热,此刻脱了外袍,卷起自己内搭的领口,对着江面观察自己那道伤痕。 这些日子里,叶长岐尝试过许多办法去恢复那道狰狞的伤痕,但无一成功。伤痕如同烙在他的灵魂上,无法抹除,无法忽视。 叶长岐忍不住思索这道伤痕为何这么牢固,而当年的自己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自刎,以致于伤至入骨。 “大师兄。”许无涯喊了他一声。 叶长岐站起身,见他手里拿着的渔具,忍不住笑道:“无涯师弟,江中鱼可不好钓。” “不试试怎么知道?”许无涯抛了杆,他拎着鱼竿站在原地,见叶长岐站在不远处卷起裤脚,不由大声喊,“大师兄,你做什么?” 叶长岐示意他安静,从剑鞘中拔出将倾,手持着古剑缓慢涉江,然后在许无涯的注视下,拎着将倾朝江中猛地一刺! 叶长岐提起将倾剑,上面插着一条银白色的刀鱼,鱼身狭长,形如刀。 许无涯欲言又止,心道,还好他把路和风气走了,不然那小子看见自己大师兄拿着师尊的剑插鱼,不得两眼一翻,气昏过去? 随后,他又生出点兴奋感,朝叶长岐说:“大师兄,好剑法……” 正巧赶上江中鱼咬钩,许无涯拉起杆看了眼,地龙还在,没有鱼上钩。他索性将鱼竿插在泥地里,也学着叶长岐脱了长袍与锦靴,掀起长袖、卷起裤脚,拎着沧海涉江捉鱼。他目力极佳,准头又好,很快插到一条青头肥鱼。 叶长岐夸奖他:“无涯师弟准心不错。” 叶长岐边说边用将倾剑插到第二条鱼。 许无涯随口说:“小时候经常用鱼叉插鱼,早练熟了。” 叶长岐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要是二十四年前,许无涯很少谈论自己幼时的事,而他沉睡的二十四年里,这位师弟变化很多。 “无涯,你变了。” 许无涯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大师兄,人都是会变的。” 叶长岐笑了笑:“嗯, 我倒觉得你现在不错,鲜活、有人气,就是有人气过了头,老欺负和风。” 第五章 许无涯没有答话,只是想到叶长岐出事后,路和风抱着将倾闭关十年,出关后,常常站在瞻九重前就是一宿,无论风虐雪饕,始终不动如山。 “大师兄,你可记得与路和风的第三千场约定?” 叶长岐已经把将倾剑插满鱼,数十条江鱼串在剑身上,战绩傲人。 彼时日落西山,江面波光粼粼,叶长岐沐浴在霞光中,认真地说:“自然记得。若有机会,我定焚香沐浴,全力迎战。” 许无涯眯起眼端详他,只觉大师兄一如当年,顿时百感交集:“大师兄,来日方长,日后定有机会。” 两人将鱼带回营地,路和风原本拎着一只兔子,看见他俩拿名剑串鱼的壮举,身形一晃,如被雷劈,好半晌才憋出个你们,随后哑言,只怔怔地盯着两人手中剑。 第9章 许无涯不敢再刺激他,主动请缨提着剑去处理鱼肉。叶长岐走过去,试图安抚自己最小的师弟。 路和风却抢先开口:“大师兄,不必安慰我。” 刚要开口的叶长岐又把嘴闭上了,左思右想,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和风,是大师兄错了。抱歉。” 入夜,三人围在篝火前烤了鱼。怕路和风不愿吃,叶长岐还将他专门猎来的兔子烤了,等他把烤好的兔肉递给路和风时,这位六师弟沉着脸接过了。 烤肉份量很多,他们没有用完,便取了一只食盒盛放起来。那食盒是一件日常法器,能保温保鲜,宗内剑修常常用来外带食物。 夜里先是叶长岐守夜,他抱着剑站在营地边缘,四下寂静,旷野上有虫鸣,不远处大河奔流,承载着群星无声去往东方。叶长岐昂首,只见星斗满天。 “大师兄,”路和风走到他身边,手里捧着那个食盒,并没有食用里面的烤肉。 “睡不着吗?”叶长岐轻声问。 路和风点点头。 两人并肩而立。路和风又问他:“大师兄,找回记忆后,你会做什么?” 他其实很想问叶长岐想起师尊后会怎么办,但又碍于无法当大师兄面说出师尊的名字,只能委婉地询问。 叶长岐看了看他,回答说:“我想先问那个人,为什么不在宗门。问他,身为师尊,为何却对徒弟不管不顾。” 叶长岐知晓对方是自己的师尊,可重生以来,从未见过对方。就连身边人想同叶长岐提起他,都会主动避开那人的名字。如果对方厌弃他,不愿见他,连名字都不愿在他面前提起,那叶长岐无话可说。可他的师弟们何错之有?师尊为何又对他们不管不顾? 路和风一听,当即辩解道:“大师兄,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愿见你,是因为他……” 路和风皱着眉,张了张嘴,一时间拿不准是否该告诉叶长岐真相,还是等对方记忆恢复,自行想起。 “因为什么?”叶长岐问。 路和风狠心说:“因为他已故去。” 叶长岐沉默了一阵,许是没有料到这个答案,喉间的疤痕火烧火燎地疼,他口舌干涩,耐住不适,捏着将倾剑冰冷的剑鞘,沉声说:“既是如此,那便是我错怪他了。” 路和风还想再说什么,忽然两人眸光一凝,登时拔剑出鞘,两柄长剑在黑夜中散发着冷清的光,锋锐的剑尖指着正前方。可前方除了茂密的草野,并无异常。 路和风招出数把剑,周围顿时明亮了些许,荒草倒伏,草丛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辟邪低飞,照亮出草丛中的情况——茂密的草野之下,数条长蛇朝两人爬来! 这些长蛇黑白双环相间排列,头背黑褐,呈椭圆形,是典型的毒蛇。银环毒蛇条条交叠环绕,数量惊人,不宜贸然出手。 叶长岐说:“退回营地,它们畏火。” 两人退至营地。许无涯已经清醒过来,立即快步走到两人身侧,见两人无事才放下心。 而这时,营地四周围绕着密密麻麻的银环蛇,逐渐朝着篝火围拢,三人登上飞剑,俯视蛇群。数百条毒蛇直起长身,昂首朝着三人,随后俯下身纠缠在一处,逐渐堆成小丘。 许无涯觉得有些恶心,飞高了一些,这一飞正好让他见到拴在树干上的三匹马,马蹄下满是银环蛇,马匹咂蹄嘶鸣,他立即对叶长岐说:“大师兄,快救马!” 他们能飞,马匹不能飞。这三匹马还要留作赶路,可不能就这么折了。 叶长岐的剑气如风,当即扫出一片空地,一落地,挥剑斩断了拴马的缰绳,三匹马腾跃起身,立即脱缰。随后嘶鸣着飞奔出营地。 许无涯才问:“怎么突然多出这么多毒蛇?” 叶长岐若有所思,对路和风说:“和风,那食盒中可还有鱼肉?” 路和风掀开食盒看了一眼,抬头又见许无涯一脸好笑地盯着他,顿时反应过来——三人皆知晚餐过后烤肉还剩许多,且鱼肉与兔肉混杂,如果没人之后再食用,根本就不需要察看是否还有鱼肉。 许无涯睡着了,叶长岐需守夜,食盒在路和风手里,谁悄悄食用了不言而喻。 路和风脖颈通红,许无涯飞到他身边,揽着自己好师弟的肩臂,拖长语调打趣他:“好啊——你小子偷吃。” 路和风一把将食盒叩在他俊朗的脸上。 “滚!!” 那食盒被打翻,盒中烤肉滚落在地,蛇群立即闻香而动,一哄而上,分食殆尽,随后散去。 叶长岐才转头对两位师弟说:“我知这些银环蛇为何而来了。” “梁州地域广袤,楚江横贯梁中腹地,江中有一种肥美鲜鱼,名为三鲜刀鱼,形如刀,肉质细嫩,味极鲜。传闻,有渔人钓起数条三鲜刀鱼,欣然拎回家,夜里有众多毒蛇循着刀鱼鲜味涌来,渔人大惊失色,遂将制成的刀鱼连夜丢回江中。” “这是梁州传闻中的’渔人弃鱼’,另外还个传说想必你们也听说过,名为罗浮秋云。” 许无涯恍然大悟,点头道:“大师兄见多识广。” 叶长岐笑起来:“无涯师弟,这可是《山海图册》中详细记载过的传闻,我记得当年还命你誊抄默写过,怎么忘了?” 第10章 许无涯:…… 路和风已经扭过了头。 叶长岐也不会放过他,此时罗浮山宗大师兄就如同一位教书先生,认真地考察起两位学生的功课:“和风,你可记得?” 路和风抱着剑如同石雕。 想他路和风《杂闻名器谱》中的剑器篇倒背如流,却全然不记得有《山海图册》这么一本书。 叶长岐又道:“说起来,《山海图册》正是由南桥居士主笔。这次我们去拜访他,便可向他讨要几本手记,留作罗浮山宗的新课程。” 路和风与许无涯对视一眼,刹那间,他们心有灵犀——总有一日,要将南桥居士套麻袋揍一顿。 翌日,三人在原野上寻到了昨夜放走的马匹,遂收拾了行囊继续赶路。却不想叶长岐面前忽然开启一个移山填海阵,两位师弟登时围聚过来。 阵法那边传来良云生急促的声音。 “师兄,梁州边界有冤鬼出没,麻烦你们顺道除之。我此番是请阵修大能推演出你们三人的方位,下次见面就不……” 良云生的话语匆匆结束,移山填海阵随之消失,三人面面厮觑,决定先赶赴良云生所言冤魂出没的地方。 冤魂出没之地,定是怨气冲天、阴森恐怖。三人还未抵达良云生所说详细地界,就察觉到一股滔天的死气。面前的树林交错纵横,树桠低矮,十分压抑。 路和风仔细观察过这处地界后,忽然拎着流光剑,一手扣住许无涯的肩,面色冰冷地示意他:“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许无涯同样也想起什么,面色变得凝重,同叶长岐说:“大师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 叶长岐不解,手中将倾剑嗡鸣不已,剑身吐露着凛冽的剑光,这说明,该处分明是有妖魔鬼怪存在,那他更不能离开:“师弟,将倾同我说,此处有妖。” 黑压压的林中,似有一簇簇野火点燃,一道道的怨灵从林地深处爬出来,古怪的是,这些怨灵佝偻着身躯,个个皆是骨瘦如柴。 怨灵凄惨地嚎叫着,黑红的眼泪从眼眶处掉落出 来,在空中化为雾气,四周满是压抑的、痛苦的啼哭!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泣!盘旋在阴暗的树林中,像是无家可归的老人发出痛苦的嘶喊! 许无涯与路和风见肯定劝不走大师兄,只得说出实情。 许无涯面色似有些苦色,焦急说:“大师兄,他们不是妖。我们知晓,是因为你沉睡的二十四年中曾有过一次转世,而大师兄你的转世,就生长在这处山林。” 第六章 叶长岐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到了,愣愣地注视着面前的冤魂林,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对于一觉醒来重见二十四年后的师弟们这一奇闻坦然接受,不曾想听见自己曾有过转世却如五雷轰顶。 叶长岐不知为何如此。 面对着这片冤魂林,他只觉得心口绞痛,眼中忽然浮起一层雾气:“师弟,同我说说我转世的事。” 许无涯沉吟片刻,低声说:“师兄,你的那一世转世,名为叶柒。” “一年前,我与和风争抢辟邪剑,到了此处,偶遇了回村叶柒,发现他同大师兄你的相貌相似,误以为是你的转世,将你带回宗,结果云生师兄说,叶柒当时已不是真人,而是亡魂之体。” “于是我们对叶柒使用了闻人之术。” 罗浮山宗二师兄良云生,专精医修与阵修,阵法中有一种法术名为闻人之术,可以追忆活人前世、探听亡人生前事迹。 三人便探听了叶柒生前事迹,知晓了他生前是想回一处名为岭南村的地方,于是前往山村一探究竟。 … 一年前。 梁州群山万壑,数不清的村落藏在深山当中。有一处偏僻山村,名为岭南村,叶柒便降生于此。 良云生三人一落地,路和风便抱剑主动去村里寻了一圈,岭南村中杂草丛生、桑田荒没,各家门户大敞、家禽皆亡,更古怪的是,村中没有一位活人。 泥地上满是拖拽的痕迹,路和风顺着交错纵横的痕迹绕回村门口,又往右侧走了数百米,见良云生与许无涯立在前方。 两人面前有一个土丘,路和风绕过对方,发现良云生面前还有一块立着的木板,方才被他们的身体全然挡住了。 “上面刻了什么?”路和风问。 许无涯正在仔细辨别上面歪歪扭扭的刻字:“是人名……这是南岭村人的墓碑。” 那么大一个土丘,埋葬了村里所有人。 “怎么死的?又是谁埋的?知道吗?”路和风问。 良云生与他有同样的疑惑。全村近百具尸首全部埋葬于此,还有一块木板刻了所有人的名字,这不是短短几日就能完成的。 “等等。良师兄。”许无涯单膝跪地,用指腹挖出木板最下方的被泥土遮盖的名字,他凑近缓慢地辨别,“你看这个名字,叶……长……岐……” 叶长岐,罗浮山大师兄的名字,他已经陨落二十三年! 良云生一震,拨开他的脑袋,去看那个歪斜的名字。 “叶长岐……叶长岐!叶长岐?”良云生反复念了数遍,绞尽脑汁,“为什么大师兄的名字会在上面?叶柒呢?” 他们是根据叶柒的记忆找到的岭南山村,叶柒的亡魂曾信誓旦旦地介绍自己,说他名为叶柒,而不是叶长岐。所以三人以为叶柒只是模样同叶长岐相似。 第11章 这次良云生从头至尾数了一遍木板上的名字,九十九个名字,全村九十九人。有叶长岐,无叶柒。 而这时,路和风站起身,围着土丘走到另一端。却发现一个半人高的土坑,土坑被人刨开了,坑底散落着晶莹的白色碎片。路和风跳进去,捡起其中一块碎片。 寒意从不知名碎片上传来,很快路和风的手指便因为极寒僵硬了。 路和风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一个人。 “云生师兄。” 良云生还在思索木板上的名字,闻言起身寻他,很快找到坑底的路和风,当他看见那些晶莹的碎片时一愣。 三人皆知有一个人能凝结出终年不化的冰雪。 “是开枢星君。”路和风将冰块递给他。 良云生恍然:“如果师尊来过此地,那便解释得通了。很有可能叶柒和南岭村乡亲们死后,师尊路过此地,安葬了他们。” 许无涯忽然打断他们:“良师兄,闻人术的条件是,可以追忆活人前世、探听亡人生前事迹。这两者不能同时进行,所以只能探听到叶柒或者说叶长岐今生生前事迹,既然师尊来过此地,我猜测,叶柒便是叶长岐转世。”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失踪多年的开枢星君会出现在一个偏僻小山村,又为何一个凡人的亡魂能自由在梁州行动。 路和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叶柒真是叶长岐,他也难以高兴,只能将注意转回开枢星君身上:“师尊找到大师兄了。那为什么不回宗?还放任大师兄变成现在的模样?” 良云生一筹莫展,将目光投向土丘:“想不出来,不如问他们。” “良师兄,挖坟太过……”路和风迟疑地说。 “你可不要小瞧阵修。”良云生自信一笑,凭空绘制了一个阵法,他从阵中请出了一位丘下亡人,并施展了闻人之术,“无需挖坟,直接用移山填海术将尸首移出来。” 路和风面色古怪,频频望了他几眼。 “怎么了?”良云生问。 “只是觉得,阵修,有些恐怖。”隔土取尸,这也太邪乎了,比赶尸奇谈还要莫名其妙。路和风如实回答。 “师弟,答应师兄,不要轻易招惹阵修。尤其是天宫院的阵修。”良云生只笑了笑。 路和风想起良云生这些年与天宫院不知名阵修大能的恩恩怨怨,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要入梦了,二位师弟,为我护法。”良云生说。 岭南村中有近百口人,若想去往最近的城镇需要走上整整五日。这日村头上空血月高悬,荧惑星大盛,打更的农夫在村口捡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 对方用麻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脑袋,农夫好心给他端来热水,那人掀开一点遮面的麻布,露出一张褐色麻子遍布的下巴。 农夫没有嘲笑对方,只是热情地招待他。 那人喝完了水,却突然发了疯,把喝水的碗砸到地上,倒在地上凄惨地哀嚎,浑身又抓又挠,农夫手足无措,邻居被吵醒,打着灯来问他发生了何事。 煤油灯照亮地上哀嚎的人——对方不成人型,被抓烂的麻布下是脓包与瘀血,青白色与褐红色交错杂融,灰白的脸上,七窍流着血。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善良的村民们十分同情他,连忙派人去请村长,又找出自家的草药煎制了喂给病人。 一番折腾,至午夜时分,病人终于浑浑噩噩地睡去。农夫也困得厉害,没来得及收拾满室的血污,往床铺上一倒,不久屋内呼声震天。 鸡鸣时,村长来看望病人的情况,那人面色发青,口齿充血,已经去了。他们无奈将人背到坡外埋了,村长想找农夫来给他料理。毕竟是农夫捡到的人,虽然没有救活对方,好歹也有一面之缘。 村长去敲农夫家的门,农夫说身子发寒,人有些发热,估计着了凉。他听说病人死了,十分唏嘘,又忍不住同村长讲起对方发病时的惨状。 说是恶鬼附身也不为过。 村长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出过村的人,听到这么骇人的症状也不免担心,又想起叶柒前些日子去了镇上,打算等他回来问问近日发生什么。 三日转瞬即逝,叶柒还未回村。农夫的风寒越发严重,整日躺在床上喝药,隔壁送药的大娘似乎也被传染了风寒,时不时咳嗽。 又过了两日,农夫身上开始起水泡,浑身又红又肿,他烧得说胡话,村长焦急地贴在他嘴边听他说。 是鬼,是鬼。是鬼。 农夫不明不白地死了。死状太过惨烈,活像那日外村来的病人。隔壁的大娘也病倒了,手脚上长起了脓疱。 村长坐在农夫的坟前,看着自己通红的手掌,悲叹连连。这哪是什么鬼,是疫病。感染发作到身亡,长则四五日,短则如同大娘两日就没了,他们全村都完了。 他忽然想起了还未回村的叶柒,希望对方不要回来。 良云生这次入梦的对象不是别人,正好是岭南村村长。 村长手里有一块木板,手 里的小刻刀正在篆刻什么。 良云生连忙看了一眼村长刻的字。 长岐,快走。 他发病前在给叶柒留言,让他赶紧离开村庄。紧接着,良云生眼睁睁看着村长手掌上的一个脓包涨破,可他却无法医治对方,村长吐出一口瘀血,倒在地上,那块染血的木板落在不远处。 第12章 老村长昏迷后不久,有人将他扶起来。是离村多日的叶长岐,也就是这一世的叶柒。叶长岐看着一手抚养他长大的村长面色灰白,已是回光返照之际,双目含泪。 “爷爷,长岐回来了。” 老村长嗫嚅了一下唇瓣,喉咙间有血泡汩汩作响。良云生猜出他想说什么。 你回来做什么。 随后他听叶长岐说:“我叶长岐吃百家饭长大,乡亲们供我外出做工,全村老小皆于长岐有恩,长岐不会让乡亲们死后没安生地的。” 村长的眼球微微转了转,缓慢地合上了。 “爷爷,你别担心。” 叶长岐在做工时便听过这种古怪疫病,他知自己估计也染了疫病,但已经答应安葬全村人,就算病死也该遵守约定,于是恭敬地放下老村长的尸首,又寻了一床被子盖着他,随后走向山林深处。 良云生不解地跟着他。 叶长岐在林中走了数日,最后找到一条登山小道。良云生见他一步步登上千级台阶,来到山顶的一座破庙前。庙已衰败,杂草丛生。 良云生不知他为何来此。 叶长岐推开庙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巨响,他走进去,先是看见了庙堂正中的没落神像,随后又看见了一个白发的人。 那人端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仿佛一座雕像。 叶长岐俯首就拜。 第七章 瞎子问:“你为什么拜我?” 叶长岐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拜你,你不是瞎子,你是仙人。” 说罢三叩首。 瞎子转过身,不承礼,瞎掉的双眼汩汩地流血,叶长岐被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瞎子却说:“我早已经断了师徒缘分,你拜我,我教不了你什么,反而折我寿命。” 叶长岐只怕他流血流死了,一时间也管不得那么多,十分担忧,却小心翼翼地说:“我给你看看眼睛,好吗?” 瞎子没搭话,或许是默许了。 叶长岐便靠近他,用最干净的袖口给瞎子擦掉了血泪,又卷起一片贴身的干净衣料擦干净瞎子的脸。 瞎子意外拥有一张清冷俊朗的容颜,坐在荒草萋萋的寺庙里仿佛周身散发着荧光。叶长岐怔怔地看着对方,在那一刹那,彻底明白了蓬荜生辉是什么意思。 良云生在此时也看清了对方的容颜,悬鼻棱唇,冷然若冰,正是开枢星君。 但可惜,开枢星君因为双目失明,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自己已故大弟子的转世。 开枢星君只能察觉到小弟子在看他,冷静地问:“你为什么想成仙?仙人有什么好?” 叶长岐恭敬地回答:“仙人百毒不侵。我全村的人都得瘟疫死了,我想成为仙人,给他们好生下葬。” 开枢星君用拂尘卷住叶长岐的手腕:“你资质太差,就算修仙,恐怕一生也难以筑基,更何况百毒不侵。” 他没说,对方恐怕也染上了疫病,活不了多久。 叶长岐闻言笑起来,并不奢求太多:“仙人,我不求什么百毒不侵,我只求我能活着给同村的人下葬完就行!” 开枢星君答应了他。 至此,良云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开枢星君会到叶长岐今生的村庄。他接着往下看,两人一同回了村庄。 瞎子在叶长岐身边走得磕磕拌拌,叶长岐便主动牵起对方,等走到岭南村前,就温和地说:“先生,你在这等我吧。” 这个称呼是叶长岐从话本上学来的,他觉得很适合仙人。 瞎子没有反驳他的称呼,只摇头,同他一起进了村。 岭南村中尸横遍野,大多用草席盖着,有老鼠在街巷乱窜,臭气熏天。 叶长岐与瞎子并未言语,只在村门口挖了一个大坑。 叶长岐挨家挨户搜寻岭南村人的尸体,将他们或是背,或是拖到坑中。 第一天,他埋了十一人进去。 夜里叶长岐手冻得发抖,咳嗽着问瞎子:“先生,你说人为什么会死?” 瞎子没有回答。 第二天,他们埋了三十二人。 叶长岐半夜里发烧,烧得忽冷忽热,浑浑噩噩地喊了一声。 瞎子没有听清他喊什么,只脱了外袍披在他骨瘦嶙峋的身体上。 第三天,他们埋了五十五人。 叶长岐从自家床头敲下来一块木头板,取来一把小刀,双手哆嗦着,一笔一划刻同村人的姓名,刻到最后,把自己也刻上去。 刻墓碑时,他又咳又喘,常常需要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思绪变缓时,叶长岐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瞎子。 看他孤独地立在那。 看着,看着,他的双目就湿润了。 他成不了仙,无法长生,早已病入膏肓,此时的叶长岐身上长满了脓疱,不敢再触碰开枢星君。 于是他没日没夜地刻字,又耗费了整整两天——幸运的是,因为开枢星君在他身边,或多或少影响了他,让叶长岐没有立即衰亡。 终于,叶长岐刻完了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名。 一共九十九个名字。 他在坟旁的空地上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夜里和瞎子说了声晚安,于是躺进里面。 晚上的时候,叶长岐彻底不行了。他就像一个完成执念的人,突然卸下了所有,病魔将他完完全全击垮。叶长岐烧得厉害,躺在自己挖的坑里,有些神志不清。 第13章 “师尊。师尊。好黑……” 又或者是在喊。 “弟子没有错……师尊,不要抛弃我。” 像是声嘶力竭的呐喊。 又像是恍惚的喃喃。 开枢星君有过很多徒弟,估计是这一声声师尊唤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他找叶长岐时跌进坑里,揽抱起烧糊涂的叶长岐。 他不在意对方身上的突然多出来的鼓泡与各种黏糊糊液体,只是觉得叶长岐很冷,很害怕,害怕到一遍又一遍喊师尊。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师尊是谁。 瞎子握紧对方的手,把人揽进怀里。 晨光熹微,照得瞎子身上暖洋洋的,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弟子,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回应。瞎子便捏了捏对方的脸,冷冰冰的,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什么也没有。 小弟子已经没气了。 开枢星君周身有冷气涌散,白雾般的寒气凝聚成冰,蛛网一般爬满坑底,终年不化。小弟子在他怀里如同一具冰人。 原来,这个坑,是小弟子给自己挖的墓。 开枢星君在抱着叶长岐在坑里坐了七日。第七日,他将对方下葬,又想起自己不知道叶长岐的姓名,就踉跄地去找那块刻有全村人名的木板。 叶长岐在刻的时候就告诉过他。 他自信地说自己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九十八个名字,没一个记错。 开枢星君一一抚摸过木板上的名字,等摸到第九十九个名字,他停住了手。 那个名字,是他寻找了二十三年的大弟子的名字。 他惊惶地站起身,朝着埋好叶长岐的坑走去,越走越快,最后扑倒在小坑前,开始用手挖土,泥土在他身边逐渐堆成小山,那双持剑的手十指指甲断裂,正汩汩地流血。 开枢星君终于从土中挖出叶长岐,抚开对方面上的泥土。 传闻,二十三年前。罗浮山首席弟子叶长岐的剑断了。 开枢星君拾起断剑,借着斑驳的剑身追溯弟子生前光景时,被剑光刺瞎了双目,又因胸腔阴郁,心头血吐出,转瞬白首。 二十三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弟子的转世,在对方成为一具尸体后。 开枢星君将叶长岐从泥土中挖出,叶长岐尸身早已僵硬,天地之间魂魄已散,就算再赐其长生也无济于事。 他抚过叶长岐的眉眼,拂至弟子额心,叶长岐身染疫病,面上诸多恶疮血痕、凹凸不平,开枢星君并不嫌弃,只是垂首静静“凝视”对方的尸首。 随后,开枢星君的周身有银白的光点徐徐飘散,如同万千流萤,逐一汇入叶长岐的额心,这些流萤如有生命,游走洗涤叶长岐病体,不 多时叶长岐面上已恢复光洁。 叶长岐生前未与他相认,开枢星君并不能直接带走他的尸身,但求消除疫病,愿其来生安康。 等流萤散去,开枢星君的身影似乎淡薄几分,他将叶长岐安葬,因身无长物再赠予弟子,便把手中那柄拂尘置于叶长岐墓中。 他说:“若来生,只愿长岐非我门下弟子。若为凡人,那便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若来生……” “若有来生。” 可说来生时,他却只想起今生。 二十三年前,开枢星君的将倾剑突然不受控制,纵掠而去,为了追剑,他跨过移山填海阵,却见到自己的首徒散尽修为,饮剑自尽,倒在地上。 他赠送给对方的本命佩剑断折,浇染着触目惊心的血,那么一大片,瞬间夺去了开枢星君的呼吸。 那时的他顾不得礼仪,掠至弟子身侧,揽抱起首徒的身体。 他曾将灵力输入弟子身体,紧紧攥着对方的手,一声一声唤对方。 可首徒灵力散尽,长眠不醒,脖颈上的伤与腹部的伤血流如注,身体快速冷去,回天乏力。 而二十三年后,昨日重现,他抱着自己首徒的转世,又送他去了九州之外,去了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开枢星君的身影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是为师来晚了……长岐。” 迟来二十三年的道歉,终于说出口,却如同叹息一般飘荡开,埋藏在了梁州山野中。 … 良云生结束闻人之术,将村长尸首送归墓中,道了声失礼,随后朝两位师弟说:“回宗吧。” 路和风问:“那宗内的叶柒如何处置?” “那是大师兄的一缕残魂,受师尊法力影响未曾消散,既然大师兄已安息,便将残魂送归天地,大师兄也好早日轮回转世。” 路和风又往那方墓地看了眼,声音低沉:“若转世,会需多久?” “至少,十载春秋。” 十年,对于剑修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可路和风忍不住想起大师兄已故的二十三年里,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三十三年后,真的还会有人记得罗浮山宗曾有一位摘星逐月的大师兄叶长岐吗? “那师尊呢?” 良云生许久没有回复,直到路和风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开枢星君已陨。” “师弟,往后,我们没有师尊了。” 闻人之术的梦境中,开枢星君洗去叶长岐的疫病伤痕,又将拂尘置于墓中护卫弟子,最后一缕法力也尽数散去。 九州剑尊,魂归天地。 第八章 第14章 良云生并不觉得开枢星君追随着大师兄而去有什么不妥,其实这二十三年足够他想清很多事情。 二十三年前,大师兄正是最风光的年纪,却意外身陨。可师尊拾饮风剑追忆大师兄生前光景时却被刺瞎双目,之后又失踪二十三年,甚至二十三年后抱着大师兄的尸身枯坐坑底。 早年他以为是师尊太过偏爱大师兄,自己首徒身陨所以勃然大怒,如今想来,师尊那时便已对大师兄动了情,大师兄尸首难寻,所以孤身离宗寻找爱徒下落。 可二十三年,未有结果。 良云生倒不反感这段师徒之情。 二十三年间,他也怨过师尊抛弃门下弟子,也心灰意冷想出师另寻门路,可当他捏着出师的信件,登上罗浮山顶,见罗浮山群山迭起,万壑争流,有茫茫剑修子弟乘剑而来,恍惚间回忆起大师兄所言。 我叶长岐前生飘零,无家可归,师尊领我回宗,予我居所,保我衣食无忧。 门中师尊长老视长岐为己出,师弟师妹赤子心性,若长岐姊妹胞弟,罗浮山群山青天、一草一木皆与长岐血脉相连…… 那些恼怒与妒火便随着门下弟子一个个青涩的笑容淡去。 良云生提着药酒到叶长岐墓前,又见路和风抱着剑站在墓前,孤零零的,仿佛被丢弃的狗崽子。 良云生认得这位沉默寡言的六师弟,师尊失踪那日便是他冲进火场中抱出师尊的剑。 他扬了扬手里的药酒,问路和风,喝吗? 路和风抱着两柄剑,茫然地问他,师兄,罗浮山宗是不是要完了。 大师兄陨了,开枢星君失踪,就连他这位二师兄也要出师了。门下弟子人心惶惶,纷纷传言罗浮山宗不日闭宗。 良云生温和地笑了笑,在墓前给自己到了一杯酒,说出的话却是冷然的,我罗浮山宗百年基业,岂是区区弟子说倒便倒? 一杯药酒徐徐倾倒在墓前。 他们说我罗浮山宗要倒,我良云生偏说不。 这是师尊与大师兄苦心经营的宗门,门下弟子皆同他的姊妹胞弟。 良云生笑道,没了师尊,没了大师兄,罗浮山宗依旧是罗浮山宗,别说是现在,就算十年,百年过去了,纵使九州的修仙人士俱亡,罗浮山宗依旧是九州第一剑宗。 更重要的是,若百年之后,师尊与大师兄携手归来,也不会没有容身之地。 良云生思索着,就在此时,许无涯忽然大喊一声:“云生师兄,叶柒的灵魂出问题了!” “许无涯!” 许无涯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眉间朱砂痣似乎都黯淡几分,身侧落着一把剑。 那柄剑玄光森森,顿颤不止,剑身上不时有青白暗光闪过。 “这是……”路和风认得这把剑,师尊失踪后,他抱着师尊的剑闭关十年,之后一直将名剑供奉于自己洞府。 却不想此剑突然飞到了此处。 “是将倾剑。”良云生答,他一眼见到许无涯的脸色,连忙上前为他诊脉。 路和风正要去拾取将倾剑,许无涯一惊,忙拦住他:“和风,别碰!” 但为时已晚。 路和风碰到将倾剑身时,山野天光大暗,剑身上传来阵阵龙吟,似怒涛搏浪,震得三人耳膜生疼。 路和风下意识拔出自己佩剑抵御骇人的声响,下一刻就感觉自己的流光剑被将倾吸引,且吸力异常凶猛,他几乎把握不住手中剑。 将倾居然想要吞噬流光剑! “和风,快将佩剑收起来!”许无涯企图阻止他。 路和风掌上青筋分明,一面死死抓住自己的佩剑,一面努力从将倾剑身上离开。但往日里如死物的将倾剑今日非比寻常,他难以挣脱。 路和风咬着牙,大喊:“我控制不住了!” 他周身涌动起澎湃的灵力,足下泥地逐一龟裂,逼人的灵气裹挟着流光剑,剑光大盛,昏暗的山野似升起一轮皎皎明月,堪堪与混沌幽暗的将倾剑形成泾渭分明的黑白光影。 良云生伸手抵住他的脊背,匆匆在虚空中绘制了一个阵法:“移山填海,水尽枯干,叫你无处潜藏,避无可避!” 将近成人高的移山填海阵法被绘制出来,阵法流荧,其上经纬相交,星宿罗列。阵法正中有一道硕长的裂口,将倾剑上恐怖的吸力瞬间被裂口吞噬,两者顿时势均力敌。 路和风终于能抛下那柄剑。 他喘息着退开数步,才惊觉自己背上已是大汗淋漓,略微平息,便凝着眉问:“许无涯,发生什么事了?师尊的剑怎么在这里?叶柒的灵魂怎么了?” 为了方便探查,他们离宗前曾将叶长岐的亡魂收藏在储灵法器中。 许无涯回答:“方才将倾剑忽然飞来,吞了叶柒的灵魂。我去拉叶柒时,差点也被将倾吸进去。” 良云生一面撑着移山填海术,一面游刃有余地说:“我刚才已为师弟检查。万幸无涯师弟发现及时,只是灵力损失大半,魂魄并无损失。” 过了几息,将倾剑似乎察觉不到剑意与灵力,野蛮的吸力渐渐散去,安静地躺在泥土中,如同一把普通剑器。 良云生才停了阵法。 许无涯指尖微动,抬起头,问:“云生师兄,你用移山填海术拉了谁过来?” 路和风的灵力不敌将倾,剩下一个是灵力损失大半的许无涯,一个是医修兼阵修的良云生,两人皆无法直接与将倾匹敌。良云生自然是用移山填海阵拉了别的大能修士过来,才令将倾安生。 第15章 裂缝中的大能修士似乎听见了他的疑问,答道:“你倒聪慧,本尊大可告知你,本尊是天……” 良云生温和的面容似染上薄怒,当即抬手封 上了裂口,那道男声便也消失在虚空中,他瞪了一眼许无涯:“勿要多言。现在重要的是弄明白将倾为何吞了叶柒灵魂,还要吸取你们的灵力与佩剑。” “我们无法直接触碰剑身,和风,你那可有盛剑的剑匣?”良云生问。 路和风手中宝剑名器众多,剑匣自然是有的,当即从袖里乾坤中取了一个。 他自然不会随意取平常剑匣盛放开枢星君的佩剑,手中捧的剑匣由紫檀制造,四方周正,匣面平雕鸟兽纹,纹样珍稀华美,是不可多得的盛剑名器。 他解开剑匣雕有螭龙龙首的锁,面朝床上的将倾剑,态度十分恭敬:“请剑入我匣。” 路和风连请三次,将倾剑也不搭理他。最后是良云生不耐烦出手,又用移山填海术把剑挪入匣中。 可当剑匣关上时,长剑一声传出悲鸣,三人同时入了闻人梦境。 … 山风作鼓,风雪交加。他们见到了大师兄叶长岐。 叶长岐只身立于山巅,他面前有一个人,那人背对三人,他们无法瞧见对方容颜。 随后一柄飞剑自天边飞来。 剑势凶猛,快如闪电。正是将倾剑。 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见那属于开枢星君的本命佩剑直冲叶长岐而去。 然后,一剑穿腹! 山雪寒彻入骨,隐藏二十三年的真相尽是在皑皑白雪中浮出水面。 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是路和风,称其面目狰狞也不为过。 为什么?这是萦绕在三人心头的最大疑惑。 良云生便再次开了阵法,隔了一阵,他忽然说“我问了那个人,已知晓将倾为何吞了叶柒灵魂。” “将倾囚他作剑灵。” 路和风疑惑不解,不知他询问了谁。可良云生不愿提起对方身份,许无涯恍然:“是位天宫院的神棍,推演天机这块,他自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良云生适才解释:“他知晓了叶柒确为叶长岐转世,并且说了前世大师兄的身世。罗浮山宗大师兄叶长岐,为天地孕育出的一脉剑骨,修炼成人后,被外出伏妖的师尊遇见,后拜入其门下。他死后,剑骨被将倾吞没,尸体与魂魄下落不明。” “后来大师兄魂魄转世——也就是我们遇到的叶柒——因此前剑骨已与将倾剑合二为一,剑骨遇见了大师兄的魂魄,就忍不住吞了他。” “所以,不用再等十年轮回转世,只待到大师兄,也就是叶柒修成剑灵,到时再为师兄寻到肉身,便可重生。” 他们听见大师兄是天生剑骨并不意外,只因开枢星君门下其实还有一位先天妖修转的剑修。 倒是路和风抚摸着自己佩剑剑柄,若有所思。 许无涯头也不回便猜到他心中所想:“你的剑不可能修出剑灵,死心吧,路和风。” 路和风阴沉地瞪他一眼,转而问:“修成剑灵需要多久?” 良云生推算了大致的时间:“下次天门问道开启,大师兄便可重生归来。” 天门问道,五年一会。上次天门山设会当是四年前。 路和风终于面露喜色。 所以一年后,叶长岐将会重生归来。而他的第三千场切磋,也终于等来人赴约。 他虽欣喜,良云生却心有郁结。 其实良云生还有许多疑点未告知两人——也是他从那个人口中得知的。 比如,叶长岐被诛杀前所遇的人其实是出师多年的四师弟燕似虞,他后来盗走了盛有师兄肉身的悬清法器,至今去向不明。 那么,燕似虞为何要取剑骨? 再比如,叶长岐转世成为叶柒之后,只身前往叶柒村庄的那个身染疫病的人,他是如何找到深山之中的村庄的? 叶柒又为何独独登上了那座荒山,寻到了开枢星君? 这一切的一切,如同浓浓大雾将他笼罩。 还有师尊。 他不信师尊就会诛杀自己的首徒,却又在二十三年后追寻他而去。 当知,未知全貌,不予评论。 第九章 冤魂林中静悄悄的,冤鬼在夜明珠的光辉下退散开,蜷缩在四周,不曾靠近三人。漫长的故事结束,叶长岐沉默地立在原地。 前世记忆如同潮水奔涌而来,唯独缺失了开枢星君的部分,就仿佛在记忆洪流中突然开辟出一方孤岛,叶长岐无法登临靠岸,也无法知晓岛屿叫做什么。 他曾误以为自己师尊抛弃弟子,就这么抽身而去,却不想对方不仅陨落,还是悄无声息地陨落在寂静山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长岐不明白,若他真的只是师徒之间的相护情谊,何至于在明知弟子转世死亡后,又徒手刨开坟墓,守着对方,在一个无名山村散尽修为。 许无涯回答了他问题:“因为,你是他的首徒,是他的,叶长岐。” 罗浮山叶长岐,九州剑尊首徒,天生剑骨,为天下世人所艳羡。 许无涯便不再开口了,只叹息道:“大师兄,昨日已去,勿再哀愁,他想必也不愿你为了过去忧神。” 不然也不会说出愿来世,长岐非我门下弟子的言语。却不想叶长岐并未转世,而是作为剑灵重生,随之受到剑尊言灵束缚,彻底忘记了对方。 第16章 “我们既然已经来了,还是先找到云生师兄说的动乱冤魂吧。”许无涯说。 叶长岐也极快从复杂情绪中抽身出来,面向周围冤魂。 冤魂林中昏暗潮湿,这些原本该埋葬在乡野山林的鬼魂聚集在此,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三人于是分开搜寻。 不多时,路和风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冤魂,对方蹲在冤魂林的角落,怀里抱着一块损坏的木板,鬼魂本无七情六欲,可这道冤魂一见到路和风,立马掩住口鼻,抬起手腕遮住自己的面容。 许无涯疑惑道:“他似乎很怕和风?” 叶长岐走过去,四周的冤魂流水一般散开,他在冤鬼面前单膝跪地,试图触碰对方。 面前瑟瑟发抖的冤魂,竟然动了动,骨瘦如柴的手腕滑落下来,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这是……南岭村村长?”许无涯惊讶道。 村长只是瞧着面前的叶长岐,呜呜呀呀地叫起来,丢下那块木板,原本是双眼的地方,两个黝黑的窟窿流出两道血泪。但下一刻,他便掩着口鼻,重新缩回了枯树下,不准叶长岐靠近他。 叶长岐捡起那块木板。 薄薄的木板上皆是亡魂划拉出来的痕迹,淹没了原本的字体。 他的掌心有个小型阵法运转,叶长岐便以此知晓了那块木板上的文字。 叶柒,快走。 岭南村的村长在成为冤魂后,也惦念了叶长岐的转世,痴痴地抱着木板,痴痴地盼着对方回来,却又害怕疫病传染给叶长岐。 叶长岐心中五味杂陈,阵法撤去,将木板递到村长冤魂面前,见对方犹豫不决,猜到估计是因为他目前只是冤魂,所以被叶长岐周身携带的剑气吓退。 叶长岐似有不忍,将木板放在泥地上,温声说:“爷爷,别怕,我只是想把木板还给你。” 他举着双手退开,四周的冤鬼也不再嚎叫,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古怪地凝视三人。 叶长岐同两位师弟传音:“能否送他们去轮回?” 一年前叶柒只是想安葬岭南村人,没想到本该好生下葬的人群并没有转世投胎,而是化作冤魂,逐渐聚集在这片林中,偶有路过的凡人见了,便将这片荒林称作冤魂林。 “能,只需要找到将他们困在这的东西。然后破坏掉。”许无涯同样传音回答。 叶长岐正欲发话,腰间悬挂的将倾剑嗡鸣起来,突然飞脱剑鞘,朝着冤鬼林深处飞去! 三人立马跟上。 穿越山林,直奔群山,他们发现将倾剑寻到一处荒山,随后顺着山阶而上,四周景象越发熟悉。 直到,三人看见那座荒废寺庙。那是开枢星君停留过的寺庙。 寺庙的大门朝内打开,梁上结着蛛网,寺庙内灰蒙蒙的,就连佛像也倒塌了,将倾剑却不受控制地掠进屋内,唰的一声,插在什么东西上。 叶长岐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又是一声吱呀响声,灰尘簌簌落下,他看见了叶长岐定住的冤鬼。 是冤鬼,却略有不同。 这只魇鬼甚至能看出原本模样,看上去竟然十分年轻,手指留有漆黑的指甲,细长而尖锐,被将倾剑一剑 穿腹后,竟然用指甲在地板上划拉出刺耳的响声,嘴里嘶嘶不止。 “魇鬼?”叶长岐疑惑道。 他无法召回将倾剑,只能一步步靠近对方,伸手握住将倾剑的剑柄。 变故徒生! 原本被将倾剑定住的魇鬼大叫着,竟然化为一股黑烟冲向他。 叶长岐的耳边满是桀桀的声响,他迷茫不解,抬起手,手中将倾剑消失无踪,原本成年人大小的手掌竟然变为了幼童手掌。 叶长岐握了握拳头,发现真是自己的身体。 这是在魇鬼的梦魇中? 等叶长岐再抬头时,眼前景象已然改变,寺庙平地消失,四面八方有浓厚的雾气涌来。脚下一踉跄,叶长岐才发现自己竟然立在一所渡船上。 浓雾中鬼怪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他在原地徘徊不定,忍不住趴在渡船船舷上探头。忽然湖上浓雾四散褪去,一柄飞剑荡开浓雾而来,随后飞来一个人。 就立在柄剑上。那人白衣浩然,萧鼻狭目。 目光所至,仿佛世间邪魔尽除。 叶长岐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向对方提问:“你是仙人吗?” 剑修也不因为他是幼童而轻视,只是沉默地点了下头。 叶长岐又问:“你能救我们出去吗?我们在这里待了好久了。” 剑修明显不是为了救人而来,却也不拒绝叶长岐:“本座可以送你出去。” 他追逐妖魔至此,偶遇弥天大雾,雾中有一团清亮的光芒吸引着剑修深入,离近了,却发现不是妖魔,而是一个垂髫小儿。 剑修说:“我与你有缘,我送你出去,日后若你想修仙,可来罗浮山宗寻我。” 叶长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他离开前焦急地仰首追问:“仙人!你叫什么呀?” 在大雾中有金玉之声响起。 “冷开枢。” 天地化作一道漩涡,叶长岐被吸入下一个梦魇。在这个梦魇中,他没有听见鬼怪声音,而是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花香。 “从今以后,你名唤长岐,叶长岐。” 这个梦魇里,叶长岐单膝跪地,闻声抬首,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白衣剑修,法袍森严,叶长岐能清晰地辨识对方衣袍上灼灼的星辰。 第17章 对方腰间挂有一柄玄色的古朴长剑,通身泛着褐红的暗光。是将倾剑。 随后,他听见剑修说。 “叶长岐,你是本座的首位弟子。”剑修取出一枚法器,那是一个有三千小世界的储物法器,模样近似耳坠,他递给叶长岐,“我既然收你为徒,这件悬清法器便是第一样见面礼。里面有我历年搜寻得来的名器法宝,取用至你结丹之时绰绰有余。” 剑修思量片刻,用食指轻触了叶长岐的眉心。 叶长岐只觉额心微微瘙痒,随后一道暖流从眉心涌入,那道暖流流经四肢百骸,令他周身一清,恍若新生。 剑修垂首,鬓边散落的青丝徐徐滑落,有一络乌发刮蹭着叶长岐的脸,叶长岐却浑不在意,只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的师尊。 “这是我赐你的第二件礼物,我的分神,可以抵御大能修士的全力一击,并且无论天涯海角,我会立刻赶到你身边。若他日用掉了,我会再为你填补。” 剑修终于察觉到叶长岐神色毫无变化了,只安慰他:“长岐,你还未入道,不急于一时。本座知晓这两件礼物有些简陋,其余礼物日后会一一交到你手上,定不让你委屈分毫。” 梦魇中,叶长岐对于修真人士趋之若鹜的名器法宝并不在意,只说:“师尊,我想为你束发。” 开枢星君难得愣了一会儿,他从未收过弟子,不知如何教导弟子,也不知如何与对方亲近,现在叶长岐主动亲近他,他自然不会拒绝。 “明日卯时,你来云湖天池。本座会在那等你。” 开枢星君话音落下,梦魇中的景象便再次转变。 叶长岐只见远处天光蒙蒙,罗浮山群山青黛,天池生烟。而开枢星君静候在云湖天池台上,腰悬古剑,宛若一座观山石雕。 “长岐。”开枢星君转过身。 他确实未束发,那缎瀑般的青丝随意披散在身后,并不懒散,倒是添了一抹潇洒恣睢的气韵。 开枢星君也不提自己等候了多久,只将往日束发的高冠交与爱徒。 “好生为本座束发,若是使坏,本座会罚你。”他虽然嘴上说会罚叶长岐,目光却很柔和,估摸着也是吓唬他罢了。 叶长岐自然不会拿一宗之主的门面开玩笑,一本正经地拢了那把长发,仔细地束在高冠中又将自己提前准备的长簪插入冠中固定位置。 开枢星君很满意:“倒是比本座的手艺好。” 叶长岐笑道:“师尊的手是持剑的手,自然不会束发这种精细的活。” 开枢星君对此不予评价,只将双手负在身后,移步云湖天池台的正中:“时机正好,本座便让你见识一下不持剑如何出剑。” 叶长岐错愕不已,不知为何就到了挨打的步骤,虽然被开枢星君约到云湖天池台,他就有挨揍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一步来临如此迅猛。 叶长岐无奈:“师尊,手下留情。” 开枢星君眸中荡着笑意,御风出招却很果断:“长岐,勿怕。为师定不会伤你。” 第十章 梦魇中景象最后一次变化。 叶长岐顺着石阶逐层往上,一路分花拂柳,至瞻九重近处,见开枢星君正在花海下抱剑等候。 开枢星君见他两手空空,神色不变,只颔首唤他:“长岐。” “师尊,弟子来了。”叶长岐笑应。 “别动。”开枢星君伸手捻下他发顶的花叶,为他整理好微乱的长发,又细细端详了一番叶长岐的装束,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教导对方,“身为罗浮山大师兄,需时刻注重仪容仪表。” 叶长岐只恭敬地回答明白了,开枢星君用剑柄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温和地说:“不过,本座面前例外。你是我的弟子,只需一心练剑,仪容不过外物,不必在意。” 叶长岐揉了揉被敲打的头顶,似是叹息:“师尊这般会将我宠坏的。” “宠坏?”开枢星君轻描淡写地瞧了他一眼,“如何算宠坏了?” 叶长岐一面随他往里走,一面绞尽脑汁说:“额,欺师灭祖?戕害同门?” “若是真如你所言,本座自会亲自清理师门。” 两人到了主室,开枢星君指给叶长岐他的卧室,叶长岐在屋内不急不缓地转悠,最后走到桌前,桌上有一个锦盒。 其实他进入室内便看见了那低调古朴的长盒,但还是按捺住好奇心没有过问。 他望向立一侧的开枢星君,询问是否能打开,开枢星君微微颔首。 叶长岐打开了锦盒,里面有一把剑。 剑身青黛,开剑时,有清风穿堂。 “长岐,可为他取名。”开枢星君说。 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叶长岐笑着说:“师尊,他名为饮风。” 开枢星君没有询问他的用意,只说:“天门问道不日就会开启,这几日你好生练剑,到时携带饮风去试试剑气。” 天门问道是道修与剑修的盛会,五年一会,到会的修士实力参差不齐,十分适合叶长岐试剑。 叶长岐应下,抱着剑同开枢星君走到主室。主室十分开阔,正中有两只坐垫,端坐其上可以观云湖天池盛景。 叶长岐需要听开枢星君讲授剑道,撩袍跪坐在软垫上,他听得倒也认真,可架不住时间一长腿脚发麻。叶长岐状似无意地瞄了一眼自己的师尊。 第18章 未曾想开枢星君正静静地注视他,见他走神,便停下授课,还未开口,叶长岐自己就服软认错。 “师尊,我腿麻了。可以换个姿势吗?” 开枢星君也是第一次遇到有人会主动说跪坐腿麻,愣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叶长岐索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美滋滋地请开枢星君继续讲剑法。 隔了一会儿,开枢星君又忍不住停下:“长岐你为何一直笑?” 叶长岐眉目带笑,他容貌原本就明朗俊逸,笑起来更是惹人注目。 “弟子……弟子很喜欢师尊讲的剑法。”其实是喜欢同师尊相处,但这句他不敢说,“一听师尊讲的剑法,就觉 得受益颇多。” 一看师尊,就忍不住欢喜。 “师尊,请您继续为弟子讲剑法吧。” 就这么讲下去,直至天昏地老。 梦魇徒然结束,眼前所有的一切化作烟云竟散,叶长岐听见轰隆的雷声,他在梦魇中遇见的有关开枢星君的一切顷刻间转为空白。 剑修的模样,剑修的身形,有关剑修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叶长岐捂住脑袋,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喘,咽喉上的剑痕滚烫无比,他五指握紧,却发现自己手中握着将倾剑。 疼痛感骤然消失。 连带着梦魇中的一切都不再记得。 “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了?” 叶长岐抬起头,忽然发现自己还站在那片冤魂林中,手里握着将倾剑,路和风与许无涯担忧地望着他。 叶长岐喉间干涩,开口时,居然是两行清泪先滑落下来。 “大师兄!怎么了?”路和风见他流泪,立马变了脸色,当即拔剑出鞘,指着附近冤魂,“是不是它们对你做了什么!” 许无涯按住他的肩臂:“别激动,先听大师兄说。” 叶长岐说:“就在方才,将倾剑脱手,领着我们去到一处寺庙,将倾剑杀了一个魇鬼,而我在拔剑时被魇鬼拉入了梦魇,随后看见了自己的幼年之时,随后是拜师……可我一醒来,在梦魇中看见的东西就都不记得了。” 他提起将倾剑,那把绝世名剑散发着清光,同梦魇中一模一样,却始终归顺地悬挂在那人腰间。 许无涯与路和风面面厮觑,开口道:“大师兄,可你一直呆在这里没动过,我们根本就没登过什么山,也没见到寺庙。你只是忽然愣住了,于是我与和风喊了你几声。” 叶长岐便沉默了。 他陷入古怪的梦魇,说不定不是从将倾剑脱手开始,而是从接手那块木板开始,所以路和风与许无涯没有受到影响,只有他一人跌入梦魇。 叶长岐转身,立即去找刚才的冤鬼,两位师弟同样跟上。 他们在树林根角落找到了冤鬼,叶长岐同对方商量:“把木板给我可以吗?” 冤鬼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叶长岐想了想,只能试探地说:“爷爷,我是叶柒,也是长岐。我回来了。” 冤鬼终于又动弹了,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那块木板放到叶长岐掌中,叶长岐牢牢按住振动不已的将倾剑,眸中浮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随后,竟然在众多冤鬼的注视下,将木板掰成两半! 随着清脆一声响,冤魂林中浓黑的雾气疾速散去。魇鬼的梦魇顿时消散。 将倾剑剑光一闪,剑身浴着金光,在黑夜中划开一道明亮的缺口,悉悉索索的风声过后,只见将倾剑插在一个魇鬼身上。 冤魂林中的冤魂停止哀嚎,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彼此,随后竟然如同凡人一般勾肩搭背飘散而去,不难想出,若是他们生前,也定是有说有笑地离开人世。 叶长岐望向面前老人冤魂。 黑气与怨气消退,那道亡灵逐渐恢复纯粹的乳白色,对方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叶长岐,却只是鼓起掌,有些愉悦地对他挥手告别,然后负着手,走入了深林中。 “原来,就是这块木板中的魇鬼将他们关在此处。” 许无涯轻轻踢了一下散落在地上的一块木板,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他捡起来:“大师兄,这木板上好像刻了一句话。” 之前叶长岐检查木板时,只依稀辨认出“长岐,快走”这四个歪歪扭扭地字,这次接过来后,居然发现木板上的划痕消失,全然如新。 有寒气从木板中渗透出来。 两块木板拼凑在一起,能读出完整的一句话。 寥寥数语。笔锋如剑。 罗浮山首徒叶长岐之墓。亡人…… 亡人后面还有三字,似乎是个名字。却再也无法看清。 却不难想出,是谁刻了这块木板。 叶长岐收了木板:“动乱的魇鬼已除,走吧。” 三人收拾了行囊继续赶路,一路至阆中渡口,才换了水路顺江而下。 期间路过阆中峡,见两岸峭壁遮天蔽日,十分惊险,三人遂御剑一览阆中山峡,并顺手除去壁上猖狂的蛇妖。 … 十二日后,船停在了荆州九宋城渡口。 九宋城近日万人空巷,只因这里不仅是冰鉴集会的举办地,并且临近天门山——从九宋城出城后往南,大约三日,便可抵达天门问道的道场天门山。 叶长岐三人下了船,见旁边有一艘巨大的游船,船上下来数位身穿锦缎华服的修士。许无涯瞧了眼,认出了那游船,皱着眉别过了头。 第19章 仙阁蓬壶,一种出自徐州云顶仙宫的神器,遇水作舟,落地成楼。可随主人心意化山舍棚屋、仙阁台宇、周行舟车,十分耗费灵力,是名士趋之若鹜的风雅神器。 显而易见,这群人是徐州云顶仙宫的乐修,也来参加冰鉴集会。 叶长岐察觉了他情绪变化,问了句:“是旧识?” 许无涯点了点头,又说:“不熟。无妨。” 叶长岐便不再问。 三人入了城,打听南桥居士住所,得知对方住在九宋城南桥后头最末的一处宅院。 许无涯觉得有意思:“他名为南桥居士,还真住在南桥头?” 对方便和睦地说:“道友有所不知,近日九宋城修士云集,皆为参加冰鉴集会而来,南桥前的客栈早已被预订完,居士不得已才住到了南桥后。” 叶长岐问:“南桥前后有什么区别?” 对方说,九宋城城中有一条九溪河,将城内分前街与后街,而冰鉴集会沿着城中主道设会。河道与街道交错纵横,交错处便是南桥。 “南桥前街是集会中心,商贸往来,客舍常新,白日里人声鼎沸,相应的,督责更为严格,入夜便噤若寒蝉。” “而南桥后街虽然也有集会,却大多设置铸造法器的铸器坊,不光白日开炉铸器,夜里还炉火不熄、鼓风不停,实在是吵个没完,并且督察还没前街严格。” 修士们虽怨声载道,却又知晓铸器艰难,名器法宝更是难得,只能忍耐一时,可历年下来,谁都不愿住到南桥后头去了。 他们想起良云生所言,南桥居士每时每刻听闻成百上千道声响,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不满南桥后的吵闹声响。 许无涯听完愁容满面:“大师兄,我们来得晚,估计也要住到南桥后头去。” 路和风冷着脸说:“不用担心,你没钱住。” 这次叶长岐与许无涯一同沉默了。 剑修很穷,特别穷,可以说除了剑一无所有,而罗浮山宗的剑修更是穷得叮当响,更何况他们三人的盘缠在路上便消耗大半。 叶长岐重生前手中有悬清法器,里面的法宝足够他结丹前取用,并且身为首席弟子还拥有自己的洞府与一整座灵山。 结丹后,他行走四方锄强扶弱、斩妖除魔,得来的钱财与宝物也一股脑放在了悬清法器中,所以从没考虑过钱这个问题。 但重生后,他手里除了一柄将倾剑,几套良云生置办的衣物,一枚储物法器,别无所有。 第十一章 许无涯表示自己虽然还有灵石,却没有流通钱币。剩下一个路和风,袖里乾坤里收藏有众多名剑,但照样没有流通的钱币。 许无涯叹气:“我就知晓你每次得了俸禄都拿去买剑了。” 路和风并不答话。 许无涯说得不错,路和风每次见着心仪的名剑,总是将全部俸禄拿出来买剑器,若是不够,便发了狠接任务,没完没了杀妖除魔,随后将得来的钱币与灵石都拿去买剑器与剑鞘。 有回良云生见他杀妖伤得厉害,心疼得紧,说要将自己的俸禄给他。 路和风半分没收。他眉骨上有伤,鲜血流淌不止,只得闭着一只眼,轻抚那冰冷的剑身,动作很是温柔。 事后被许无涯知晓了,气得骂他,你怎么不和流光剑结为道侣? 旧事暂且不提,当下叶长岐觉得拜访南桥居士可以暂时靠后,囊中羞涩的剑修们于是先去解决住宿问题。 《山海图册》有言,天上街市,人间琳琅,此乃冰鉴集会。 猛然间,一声高亢嘹亮的乐声刺破云霄! 这声音当真惊天地泣鬼神,直叫叶长岐步伐一顿。许无涯轻嘶一声,揉着耳根,停下与大师兄交谈。 路和风抱着剑跟在两人身后,见他们停下步伐,诧异地望向二人:“怎么了?” 显然被这一声震慑头脑的不止叶长岐二人,附近的修士们通通循着声响望去,见到一位碧眼丹髯的乐修,手里拿着一只金口角的木管,这木管上尖下圆,状似喇叭。 乐修口音古怪,说手中乐器为“灭声”,是雍州走商的商人从大荒之外带回九州的乐器,这乐器一旦吹响,音色雄壮嘹亮、铿锵有力,如同裂石惊云,力压九州乐器。 在场围观的一位抱琴的乐修不信,非要和他合奏一曲,瞧一瞧怎么个“力压九州乐器”。 两人设座演奏。 初时,只有乐修演奏,琴声壮怀激烈,众人听出是名曲奔马,但“灭声”加入后,那高亢的声音瞬间掩盖住泠泠的琴音,且声音极大,几百米开外都能听见! 当真是,“灭声”一出,谁与争锋! 叶长岐失笑,对揉着耳朵的许无涯说:“这灭声当真有趣,他一出声,居然把琴声全盖住了。” 抑扬顿挫、如火如荼,也不难听,就是太适合民间婚丧嫁娶这类红白喜事了! 许无涯正想接话,又听那乐修吹奏到高潮,吹出一声中气十足的长音,粗犷明亮,少说方圆千米都能听见。 这还是不带灵力的演奏,若要是换个乐修大能来吹奏,至少方圆十公里能听见“灭声”毁天灭地的声响! 这哪是什么乐器? 这是流氓! 他看向身边的路和风,只见对方抱着剑若有所思,便想起之前路和风所言:要买一样乐器给他吹奏。 第20章 果不其然,路和风转过头问:“无涯师兄,你觉得灭声怎么样?” 许无涯心想,如果他回复不好,路和风肯定为了膈应他买下来,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嘉奖似的鼓掌说:“妙!妙极了!声如裂石惊云,可闻百鸟朝凤!” 路和风点头,当即从袖里乾坤中掏出唯一一颗夜明珠,抛给那位乐修:“那好,我买了!” 许无涯:? 叶长岐乐不可支,斟酌着选了一个词:“哈哈哈和风师弟……当真品味独特。” 路和风拿着灭声走回来,递给许无涯,一手捏着流光剑的剑柄,沉沉地注视他,只说了一个字:“吹。” 一副不吹就拔剑揍人的模样。 许无涯只觉报应不爽。 最后是叶长岐劝住了路和风,三人于是分头在集会上打听消息。 叶长岐穿过琳琅满目的南桥前街,直奔南桥后街而去。 他听说南桥后街有铸器坊时便心中一动,知晓自己或许可打造一些简单的法器出售。虽然时间有限做不到鹤庐秋汀长簪那般精致,却也足够换些吃住的零钱。 南桥后街的铸器坊比比皆是,坊中铸器炉与炼剑炉青焰熊熊,热不可耐。有众多赤膊的器修正举着重锤敲打手中器物,他们专心致志,根本没发现走进坊中的剑修。 叶长岐用药囊中的一枚珍贵丹药换取了几样铸器工具与一只金顶鼎炉,取灵石打造了几枚小型的耳坠法器,又凝剑气在耳坠上雕出镂空花纹。 灵石耳坠通体镂空,晶莹剔透。就是模样近似叶长岐的悬清法器。他将灵石耳坠奉在掌心,若有所思。 悬清法器曾经一直佩戴在他的身上,叶长岐无比熟悉法器的纹样,所以随心意做出来的法器也近似悬清耳坠。 他又制作了一些旁的法器,多是集装饰与储物为一体的首饰,叶长岐想了想,在首饰上逐一绘制了简单的辟邪阵法。 做完这一切,叶长岐将饰品送至出售法器的坊楼,最后往三人约定聚首的南桥走,行至途中,忽然瞧见站在剑坊前的路和风。 他的六师弟瞧上了一样剑匣。 素髹黑漆的剑匣,刻回龙纹与流云、百瀑的图案,刀工犀利,纹样流畅。剑匣有半个成人高,体量宽大,能从正中呈扇形展开,随后将数把剑器收藏其中。 剑匣有个霸气的名字。 藏龙百瀑匣。 话分两头。 许无涯与二人分开后路过一处书摊,见摊上放有《山海图册》与《大荒注经》,皆是南桥居士主笔,于是拿起《山海图册》随意翻看了几眼。 卖书的是一位女修士,手中持有一只狼毫笔正在撰写什么。女修士抬起头,见到玉树临风的许无涯,笑吟吟地问他需要什么。 许无涯随口问了句:“渔人弃鱼在哪一回?” 女修士说:“渔人弃鱼只有新版《山海图册》才有呢。修士手中的是旧版。” “新版是多久出的?”许无涯又问。 女修士想了想:“大约是两三年前罢。” 许无涯一愣,如果只有新版才有“渔人弃鱼”这个传说,那大师兄为何说以前便让他们誊抄默写过?难道是大师兄又记错了? 许无涯疑惑地放下书,谢过女修士,又见旁边有几本花花绿绿的书籍,名为《九州奇谭》,作者叫古亭居士,许无涯拿起书看了眼,忽然眉头舒展,眼含笑意。 女修士见他笑起来时眉目风流生动,忍不住问:“修士,为何发笑?” 许无涯心情极佳地说:“我只是觉得这位古亭居士写的剑宗师门二三事很有意思,比如那一则星君与首徒的爱恨情仇故事,跌宕起伏,堪称经典。” 他又挑了最新一册《杂闻名器谱》,将几本书一起收进袖里乾坤,想起需要拜访南桥居士,便问女修士可知晓南桥居士是否有喜欢的物件,是何物。 没想到女修士说:“修士,你刚才还在问“渔人弃鱼”,我还以为你知道那渔人就是南桥居士呢!” 许无涯心中一动:“所以,他喜欢吃三鲜刀鱼。” 三人在约定的南桥聚首。路和风说已寻到居所,在南桥后街,位置十分偏僻。另外两人没得挑,欣然接受。 收拾好行囊后三人便坐在房中讨论如何拜访南桥居士。 许无涯说,对方喜欢刀鱼,问叶长岐刀鱼是否需要去楚江中钓几条。 叶长岐沉思片刻:“可以一试,不过为了防止夜里又引来银环蛇,我这次换个办法。” “什么办法?”路和风紧张地看着他,生怕自己大师兄又拿将倾去插鱼。 “明日在南桥居士住所前,我会绘制一个移山填海术,直接从江中取鱼。”叶长岐说。 许无涯问他:“大师兄你会阵法?” “略懂一二。”叶长岐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敲打将倾的剑柄,“不过我现在是剑灵,没有肉身难以通过移山填海阵的裂口,所以我会回到将倾剑中,和风你将我丢过去。” 路和风怔了片刻:“大师兄,你说什么?” 叶长岐耐着性子,温和地重复了一遍:“和风师弟,麻烦你将我丢进移山填海术中,我在江中取了鱼,之后再麻烦你拉我回来。” 路和风很想说,大师兄你要不换个人,但是又忍不住问了一声:“怎么拉?” 第21章 “用绳子。你们控制不了将倾,所以只能用绳子系在将倾身上。” 路和风可听不得这个:“还是换个人吧。” 许无涯想起那只“灭声”,顿时心生“恶”计:“我认为和风师弟才是最佳人选,毕竟那是……大师兄的剑,我没有师弟仔细,万一磕着碰着就不好了,你说对吧,和风。” 路和风盯了他片刻,揪着他衣领就要把人拎到集会上去吹“灭声”。 许无涯连忙向叶长岐求救,谁料他温和有礼的大师兄不急不缓地放下茶杯,笑道:“无涯师弟言之有理,不过师兄也很想听师弟吹奏灭声。” 许无涯心中五味杂陈,他居然在叶长岐身上瞧见了二师兄良云生的影子,或者说良云生腹黑的性子原本就是在大师兄那耳濡目染。 原来,开枢星君门下只有六师弟路和风是真正的老实人。 第十二章 许无涯被拎走后,叶长岐开始琢磨移山填海术。 作为罗浮山宗首席弟子,其实他不光修行了剑道。结丹后还被要求学习了阵法、道法等等,就连凡间君子六艺也不落下,虽然不比入道修士精通,却也能在必要之时应急使用。 叶长岐让路和风用绳系着将倾投入移山填海术倒不全然是玩笑,诚如他所言,可以一试,只是方式有点不雅观。但路和风不敢对将倾不敬,所以才反应这么大。 过了半个时辰,许无涯与路和风终于回来 了,不过俩人一脸阴郁,说是遇到不快的人。 叶长岐怕他们受欺负,一脸严肃地追问,许无涯就笑了出来:“大师兄,我们欺负别人差不多。” 他又见桌上放有食盒,猜出叶长岐下定决心取三鲜刀鱼,便提议不如等会儿就取了刀鱼,早些去拜访南桥居士。 叶长岐依照之前的办法取了数条三鲜刀鱼,先将食盒从移山填海术的裂缝中丢过来,之后才回到剑中,最后由许无涯拉回房中。 三人一道去拜访南桥居士。开门的是位女修士,一身芙蓉罗裙,面若桃花,云鬓上有一支笔模样的素簪。 许无涯立即认出她:“是你。” 可不就是之前书摊上的女修士。 “是我呢,修士。”女修士温婉笑道,左右端详了三人,问,“修士们,可将三鲜刀鱼带来了?” 叶长岐将食盒递给女修士。 女修士掀起盒盖瞧了一眼,食盒中存有数条三鲜刀鱼,新鲜生活,她连忙掩上盒盖保鲜,请三人稍等片刻,随后便快步去请示南桥居士。 待她离开,许无涯才同两人解释:“我便是向她打听到南桥居士喜爱三鲜刀鱼的,没想到她居然真与南桥居士相识,还是居士的人。” 没过多久,女修士回来了,推开院门邀请他们进去:“居士邀请三位到前厅等候。” 她领着三人到前厅等候。厅中有数堆鲜花,都是千金难得的名花,厅墙角放着十余只瓶罐,瓶罐形貌五花八门,也是难得的名器。 “我名为兰渟。”女修士先介绍了自己,又解释说,“厅中凌乱,望三位修士勿要介意。这些鲜花与器皿都是想要拜访居士的人送的,数量繁多,我一人一时难以收拾。” 许无涯倒是若有所思,笑着说:“兰渟,渟,难道修士就是那位有趣的古亭居士?” 兰渟只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叶长岐等人都听过“花器百两金,上刻一枝春”的传闻,并不意外,于是主动提问:“可需要我们帮你整理?” 他们虽然是客人,却有求于南桥居士,兰渟知晓其中道理,舒展了眉头,欣然接受:“那便谢过修士了。” 叶长岐便在花堆前着手分花,许无涯见他专心致志地分花,举手投足从容不迫,便随手拣了一枝花,问他:“大师兄连分花也会?” “身为大师兄,自然是要会的。”叶长岐拿着一枝芍药,花色呈花红色,腰围一圈金黄,也是许无涯手中的同一品种,便微笑着说,“无涯师弟,你手中拿的花,名号金带围,是一种千金难得的九州名花。” 许无涯当即想要将那只娇贵的名花放下,又听叶长岐有些疑惑地自语:“不过金带围花期在晚春时节,如今已是暮秋……” 兰渟说:“修士说得不错,金带围花期大约在三月,所以这株花送来时是用阵法供养起来的。它盆中有个阵法,将它隔离出一方小天地,永久停留在三月盛放之时。” 谈话间有人来请叶长岐:“叶公子,居士请你过去。” 叶长岐难得困惑对方知晓自己的姓氏,并且还只请他一人:“还请转告居士,我与我的两位师弟一道……” 对方打断他:“居士说了,只见你一人。” 叶长岐无奈答应,朝许无涯与路和风点点头,跟着传唤的小厮前去见南桥居士。没想到对方直接将他带到东厨,东厨炊烟袅袅,有人正在生火做饭。 叶长岐满腔疑惑,面上不显,只叩门进了东厨。厨房中有一位老人,正立在蒸屉前焦急等候,听见有人进来,只说了声:“快给我葱苗!” 叶长岐左右看了眼,在入门左手边的簸箕中发现了新鲜葱苗,当即用清洁术洗净,凝剑气切成细碎小段,又取了一只碗端给他。 “怎么还没拿来!快啊,这刀鱼可耽误不得!” 老人话音刚落,切好的葱苗便递到他手边,他愣了愣,见端碗的那只手修长有力,不属于院中任何一人,于是偏头看了眼。 第22章 身侧的剑修面目明朗温和,老人眯起眼审视他片刻,忽然亲切地笑起来:“是你啊。” 叶长岐也认出了他,点头说:“居士,别来无恙。” 蒸屉中盛有三鲜刀鱼,蜜酒香气未散,灶火前不离人,俩人便立在蒸屉叙旧。 南桥居士说:“兰渟说有个姓叶的小子带着三鲜刀鱼来拜访我,我还纳闷是哪个姓叶的小子呢!没想到是你。” 叶长岐说:“长岐也没想到那位渔人就是居士。” 南桥居士捋着长髯,十分感触:“谁能想到,当年江中捕鱼的山野少年居然是罗浮山宗首徒转世。” “你后来如何了?” 大约四年前,南桥居士又过梁州楚江,那时的他早已习惯意识遍布九州,所以少有情绪失控,暴跳如雷的时候。 少有,但不是完全没有。偶尔遇到怒不可遏的事,南桥居士自然也会动怒。 那日,他见江岸停有一艘凡间的飞鱼舟,渔夫是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年纪轻轻便外出做工,于是招人询问,得知少年名唤叶柒。南桥居士于是给了对方几枚铜板,叫叶柒去给他打几条鱼尝鲜。 叶柒知晓楚江中三鲜刀鱼最为鲜美,于是下网捕鱼、抛竿垂钓,一番折腾,终于得了数条刀鱼。 三鲜刀鱼保存极难,出水后需要一个时辰内加以制作,不然鱼肉僵直、鲜味流失。 南桥居士于是提议,到叶柒家中做清蒸刀鱼。叶柒欣然答应,归家后不仅做了清蒸刀鱼,还制作了一道刀鱼馄饨,俩人大快朵颐。 至于剩下的刀鱼,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便引来满屋银环毒蛇,于是一老一少风风火火将鱼抛回江中。 二人也算共患难,南桥居士便大笑着送少年叶柒一句箴言。 他日,若你有难,可登上罗浮山最深处的山头,那有贵人能协助你渡过难关。 见对方提问,长岐便将转世得病身死,自己作为剑灵重生的事同他大致讲了一遍。 南桥居士初听闻时尚有闲心点头,后来沉默下来,似在思索,待叶柒说完,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说你记忆有缺?缺了哪些?可还记得你师父?” 东厨之上,晴天滚出隆隆的一道雷声,叶长岐惊诧地望着他。 南桥居士居然能说出“你师父”三字,是叶长岐重生以来,唯一一位能当他面提起“那个人”的修士。 “不记得。”叶长岐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抚着喉间滚烫的疤痕,低声说,“居士,我的师弟们无法和我提起那人,你是唯一一位能将他名字说出口的人。” 南桥居士闻言气愤难平:“你,称呼他为那个人!他可是你师父,是你师父啊!你居然称他为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你,真气煞我也!” 他每提起一遍“你师父”,东厨之上便响起一声比一声更沉闷的滚雷,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似乎将要劈落到东厨。 南桥居士气得负手在东厨来回踱步,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怒意,深呼一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 叶长岐顿时只觉脑中有尖锐的针扎,似要贯穿他的大脑,他面不改色,只垂眸请求:“还请居士告知,我师父是何人。” 南桥居士一字一顿:“他,名为冷开枢。” “是九州闻名的开枢星君。” 电光火石间,将倾剑嗡鸣出鞘! 登时,天雷滚滚,成人粗壮的雷霆劈裂了东厨的一角,落石飞溅,秋风如啸!苍穹之上黑云压城,翻涌着更凶险的天雷! 许无涯与路和风提着剑飞来。 “大师兄!” 在惊雷中,他们瞧见叶长岐那原本遮盖喉间疤痕的衣领被无端烧裂,疤痕鲜红如血,四周漆黑的裂纹如同枝丫爬上叶长岐光洁的下颚,逐渐爬上他的半张面容! 叶长岐五指扣住自己的咽喉,面露痛苦之色,抿紧双唇不肯发出声响,一手死死地抓着嗡鸣不止的将倾剑! 南桥居士大惊失色,立即抓住他掐自己脖颈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叶长岐衣襟撕裂,露出那狰狞恐怖的疤痕。 黑纹居然已遍布胸膛! 密密麻麻、交错纵横,极似蛛网!并且还在扩散! 路和风怒不可遏,拔剑出鞘,裹挟着剑气劈了过去:“你对他做了什么!” 许无涯掠至叶长岐身前,就要 分开俩人,但南桥居士没有松手,许无涯反手从袖里乾坤抽出龙庭重剑! 宽余两尺的重剑无锋,但是威力骇人! 如同飓风过境,重剑沉沉地劈向南桥居士抓握叶长岐的那只手!如果对方不松手,铁定被劈断手掌! 南桥居士立即松手,甚至灵巧地退后躲避了剑招,身手矫健,丝毫看不出耄耋之年的迟缓,但他还未开口解释,又见路和风迎头劈来,当即手掌一翻,从衣袖中抽出一支狼毫笔! 正是“一枝春”! 南桥居士笔墨一挥,怒意冲冲地吼道:“再打下去!你师兄会活活疼死!” “一枝春”无墨的一笔挥出,顷刻间,东厨动荡,虚空扭曲! 天地纵向浮出百余道字纹,如有实物般上下迅速流动,浮光跃金,路和风被连人带剑困在字缚阵中,剑意澎湃的一剑打到阵上,便如同月影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路和风余光瞥见东厨青石板的地面也变成了卷轴模样,上面百川河海应有尽有,且皆为青金色。 第23章 “和风!”许无涯抱着叶长岐,心中焦急。 万幸字缚阵只是捆住路和风,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路和风只说:“别管我!你看着大师兄!” 南桥居士无奈:“你这小子!怎么不听劝!我不会害你大师兄!” “和风……”叶长岐在疼痛中还不忘制止路和风,他声音沙哑,已被喉间伤疤烧坏了咽喉,“别冲动……他是南桥居士……” “居士,和风师弟只是,”他皱着眉吞下滚到唇边的闷哼,五指抠紧将倾的剑鞘,指腹因为太过用力变形泛白,掌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叶长岐顿了顿,努力温和地说,“只是太过担忧我,请居士勿恼,是我想知晓……” “是我……想知晓开枢星君的事。” “是我,想知道他是谁。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面请求南桥居士,一面解释给两位师弟听。许无涯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微抖,目露不忍:“大师兄……” “是我,好奇。” 好奇那个人是谁,和他的疤痕有什么关系。好奇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当他面提起对方的名字。 好奇,他太好奇了。 就像是在瞻九重刚醒来时,他抱着剑站在主室窗前,他问,从这望出去,能望见谁?那时候他脑中浮现了一个画面。 是两个白袍修士,一左一右分坐在主室的蒲团上,面朝着云湖天池。他看见两人中间放着两把剑,一把奇古玄黑,一把通体青黛,双剑交叠,密不可分。 有一人的云冠上插着鹤庐秋汀长簪,正是之前所说由他亲手打造,送给忘记之人的法器。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修士偏过头,在与身边修士交谈时,叶长岐看见对方耳垂上挂着悬清法器。 叶长岐沉默地想—— 或许开枢星君并不是厌弃他,也不是不愿见他。相反,开枢星君在世前,他们师徒或许关系不错? 甚至能共坐在瞻九重眺望罗浮山宗,而自己望向对方时也眉目舒展,眼中温和。 叶长岐说:“居士,可以请你画一幅他的画像吗?” 天雷落下了。 第十三章 奇怪的是,水桶粗壮的天雷电光迸裂,却被人挡了下来。 叶长岐挡在许无涯身前,金色的巨剑在抵挡天雷后寸寸开裂,烟尘过后,只剩下一把玄黑的将倾横握在叶长岐掌中。 叶长岐转头问许无涯:“师弟,没事吧?” 许无涯没想到大师兄居然推开他主动接了那道声势浩大的天雷,他见叶长岐面色苍白,立即攥着叶长岐手腕,将灵力递过去。 南桥居士大怒,挥袖扇开烟尘:“你小子不要命了!非要接那天雷!” 叶长岐咳嗽了一声:“居士的东厨我会照价赔偿。居士,我刚才说的话你可答应?” 南桥居士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去去去!就你们剑修那几个灵石,还没我一卷书稿的灵石多!不要!不要!不就是一幅画吗!给你画就是!” 叶长岐心满意足。 路和风困在字缚阵中并未受到天雷波及,现在已经冷静下来,眉拧如川,瞧着叶长岐与许无涯:“可有什么问题?” 许无涯大致扫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外伤:“没有外伤,就是灵力空虚,需要静养。” 路和风才放松下来。 叶长岐已经缓过劲,还有闲心安慰师弟:“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疼。” 如果他没有顶着半张脸黑纹说这话可能更有信服力。路和风还记得刚刚南桥居士所说,你师兄会活活疼死,于是沉默不语。 之后南桥居士以收拾残局为由将人赶至前厅,自己则心疼地掀开那蒸屉,蒸屉被天雷劈毁了大半,他从里面翻出一条尚且完整的刀鱼,将其余刀鱼销毁。 名贵的花堆往案几四周推开,南桥居士将宣纸铺在案几上,用一枝春在纸上缓缓地勾勒,他边画边问:“你们有什么想问我的,现在可以问了。” 叶长岐已换了一身衣物,脖颈缠着一圈绷带,面颊上的黑纹还未褪去。一半脸光洁俊朗,另一半带着诡异的美感,他坐在位上,手里还按着将倾,防止长剑突然暴动。 “第一个问题,自然是居士为何能提起那位。” 这个问题是由兰渟解答的:“其实居士在今日之前,已经许久不曾碰一枝春了。” “一枝春作为居士入道的法器,十分受器修追捧。但自从分散出万千意识后,居士总是喜怒无常,情绪激动,所以他一怒之下弃了一枝春,也就是你们听说的那个传闻——居士将一枝春卖了,不过却不是拍卖,是掌柜的将一枝春放在拍卖会上出售,有人拍了去,结果拍下的人是居士的追随者,当即又将一枝春送了回来。” “一枝春入手情绪更加难以自控,居士不得已与一枝春斩断联系,发誓再不拾笔。弃笔后他的情况逐渐好转,不再喜怒无常。而这时,居士又发现,因为他之前不经意散布的万千意识,导致天道降下意识停在他身上,但天道没有对他施加惩罚,这些年更是逐渐助他屏蔽了万千小意识。” 叶长岐若有所思:“所以,你是说天道有意识在居士身上,所以居士才能轻易说出他的名字。” 南桥居士实在听不得他唤自己师尊那么陌生,提起笔抬起头瞅他,又见叶长岐面上的黑纹还在,脖颈的绷带光洁如新——刚刚才缠好——于是哼了一声,没再提起开枢星君,只说:“你师尊若是知晓你这么喊他,估计郁闷得上雍州剑宗去将所有道修、剑修通通挑战一遍!” 第24章 雍州与梁州毗邻,钟山剑宗与罗浮山宗是九州最大的两个剑修宗门。 叶长岐心头一动:“他曾这么做过?” 南桥居士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眼中精光闪烁,抚着长髯摇头晃脑地说:“哼哼!你忘了!我可记得。那是他带你来雍州找我的时候,你刚被罗浮山天地剑骨孕育出来,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抱起来约莫这么高。” 南桥居士用手掌比了比自己的下巴:“我一看,好家伙,开枢星君单手抱着个孩子,冷着一张脸,手里提着剑,一副回答不出来就砍我一刀的模样问我:居士,你可知长岐为何哭闹不止,我说,我就一老头,又没老婆孩子,我怎么知道!” 剑修面色冷峻,周身寒气逼人,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器修大能。 怀中的长岐拽着他垂下的一缕长发,昂着头看他,浑圆的双眼中带着泪光,欲哭不哭。 剑修面不改色,用诛杀妖魔时冷漠的语气问。 可还有人知晓如何让他不哭? 居士嗫嚅了一下唇,很想告诉剑修不要这么凶,又或者把剑放下再说话,但是又看那孩童脊骨散发着青金色的光芒,不由得心中好奇,他便伸手去抱长岐,说,不知道!你让我看看这孩子! 剑修提着剑挡住南桥居士伸过来的手,古拙的长剑冰冷锋利——如同剑修的目光一般冷冽。 居士咋舌,不准就不准,拔剑是不是过分了? 他听剑修垂眸说,长岐是罗浮山天地灵气孕育出的一脉剑骨,如今修成人形,与我有缘,我欲收他为徒,待他及冠再行拜师典礼。可他一直流泪不止,我不懂抚养孩童,所以来问你。 这恐怕是南桥居士认识对方以来听到的最 长一段话,他瞠目结舌,连啧了好几声,惊奇地说,想不到你开枢星君也有这么多话的时候,还是因为一道剑骨,果然剑修就是爱剑如命! 下一刻,长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那些花白的长髯被尽数削去。 剑修说,罗桥生,慎言。 这时,怀里的小童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揪着开枢星君的长发不放手,喊了一声,冷开枢! 开枢星君还是头一次被人不敬地直唤姓名,顿时问他,为何不唤我师尊? 叶长岐还是喊他冷开枢。 开枢星君面沉如水,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人丢出怀抱,但是最后他没有松手,只是抱着叶长岐,转而对南桥居士说,先不管他为何哭,你可知他为何不喊我师尊,偏偏喊我本名? 南桥居士眨了眨眼,居然从那平直的语句中听出了郁闷感,于是头一次当着杀敌无数的将倾剑大笑出声。 哈哈冷开枢,你也有今天! 开枢星君便将他所有的胡子剃了,露出底下年轻的面容。南桥居士顿时用衣袖遮住脸,大骂他,走!你给我走! 开枢星君便抱着人走了。 几日后,南桥居士忽然听到九州传闻——开枢星君去了钟山剑宗,三日之内将全宗上下剑、道修士挑战了个遍! 南桥居士边提枢星君旧事,边蘸了汁水在宣纸上涂抹,许无涯走到案几边上看了一眼——光洁的宣纸上只有一道水痕,根本没有开枢星君的模样。 许无涯说:“居士,你莫不是在同我们开玩笑?” 南桥居士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一枝春笔墨未停时不会显出成图。” 他们又等了片刻,居士才满意地舒展了身体,提着笔对叶长岐招手:“你来。” 叶长岐走过去,南桥居士便将一枝春递到他手里:“最后的名字便由你自己写吧。就写他本名。” 叶长岐点头,蘸了那如同水的汁水,在宣纸最末缓缓写下冷开枢三字,字迹痩劲清峻,风骨自成。 最后一笔落下,一枝春的笔尖流淌出青金色的灵力,空无一物的纸上荡开水波,逐渐浮现出人形。 画卷上的剑修着观星长袍,抱着长剑立在瞻九重的花海之下,他似乎被人唤了名讳,转过身来,云冠上的长簪丝绦悠长。 他的面容很冷,如同剑锋的冷霜,峭刻严峻。一眼便让人体会到极致的严寒。 然后,冰雪化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来人,方才冷若冰霜的眸中染上温和的笑。那么轻浅、微薄的笑,如同原野上飘落了一点星火,河源倾至的一滴雨珠。 画上的开枢星君似乎想说什么,可忽然瞻九重上的花海摇动,花如雨下,叶长岐再一眨眼,开枢星君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画面上。 宣纸在他手中静静燃烧起来,最后化为灰烬。 许无涯一惊:“这是?” 南桥居士说:“这可不是我干的!” 叶长岐看了一眼手中的灰烬:“确实不关居士的事,是天道不准我见他。” 叶长岐便把提起那人身上疤痕作痛的事告诉了南桥居士,还问了悬清法器的下落。许无涯则补充了良云生的推测。 南桥居士说:“开枢星君对自己一向心狠……而你们师弟燕似虞身上也没有我的金莲意识,悬清法器我倒是不知晓。” 他想了想,忽然一拍掌心站起身:“噢!我想起来了!大约三四年前,我听见有一道声音,骂道,还让不让人睡觉?声音的主人是我的一位已故好友,就葬在荆州岩泉古墓中。他身上有我的金莲意识,我偶尔能听见他在墓中喋喋不休!” 第25章 “那日,我以为他和往日一般自言自语,不打算理会,没想到那人又不耐烦地说,你没有本命佩剑当然杀不了自己的心魔,我见你手里不是还有一把断剑?就用那剑封印他啊,开枢星君……啊对对对!就是开枢星君!” “叶长岐,二十四年前你的剑断了,断剑被开枢星君带走,最后用来封印自己心魔了,那心魔如今就封在岩泉古墓中!” 第十四章 “可……那位为何会有心魔?”许无涯问。 路和风也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南桥居士。叶长岐凝眸静听。 南桥居士说:“这我怎么知道!谁的心魔合该去问谁!你们若是好奇,去找你们师尊心魔不就好了!” 许无涯与路和风无语凝噎。 叶长岐笑着说:“多谢居士解惑。不过先待我休息两日,那时灵力至少恢复六七成,再出发去岩泉古墓不迟。” 先去岩泉古墓而不是天门问道,叶长岐也有自己的考量,天门问道足足长达八十一日,就算在岩泉古墓中遇到棘手情况也不愁时间紧迫。 南桥居士想了想:“也好,不过我与你们一道去。我许久没去拜访这位老朋友了,正巧这次去帮他扫扫墓。” 三人便辞别了居士,刚出院门,兰渟便拿着一顶破山帷帽追上来:“叶公子!” 叶长岐朝她点点头,兰渟将四周坠有薄纱的帷帽交到叶长岐手中:“叶公子,这帷帽能挡外人窥探,若叶公子在意面上的黑纹,可以戴上。” 叶长岐接过帷帽:“这是居士命你送来的?” 兰渟笑了笑:“你们剑修总不在意自己外貌,平白叫人看了心疼,居士不拘小格,想不起这种小事,这是兰渟送你的。” 她怕叶长岐不自在,立即又说:“那位的天雷将居士的清蒸刀鱼劈没了,居士难过得将蒸过刀鱼的蒸笼都埋了。若叶公子不嫌麻烦,可以再带几条刀鱼来吗?” “原来如此,”叶长岐欣然应允,“兰渟姑娘放心,明日我便将新鲜刀鱼送来。” 兰渟犹豫了片刻,又说:“还有一事,我刚刚听见居士要同叶公子等人前往岩泉古墓,兰渟别无所求,只期望叶公子护好居士,保他平安归来。” 叶长岐闻言正色道:“就算兰渟姑娘不提,长岐也当如此。” 兰渟送来的破山帷帽是一顶寻常法器,能阻挡修士灵识窥探,十分适合遮掩身份。叶长岐将帷帽戴上,又建议两位师弟可以再去冰鉴集会上逛一逛。 “现在线索已经得到,我的灵力暂时也还未恢复,既然来了,便逛一逛集会,看看自己有没有心仪的名器法宝。”叶长岐说。 三人于是又往南桥前街逛去。 他们路过之前的剑坊,又瞧见了那件藏龙百瀑匣,许无涯见路和风的目光停在上面,心会神明,也没多说,只走进剑坊中四处瞧了瞧,借着问法器的由头低声问坊主:“修士,那剑匣可出售?需要多少灵石?” 坊主歉意地说:“实不相瞒,修士,那剑匣已经被人预订了,明日便会送走。” 许无涯一愣,下意识往路和风那边看了眼:“谁定走了?坊主方便告知吗?” 得知坊主不能透露买家消息,许无涯只得惋惜地摇了摇头:“算了。” 路和风走过来:“什么算了?” 许无涯状似无意,心道,这小子走路越发无声。他往左右一扫,瞧见坊中放了一盏琴,也没想为何剑坊中会放有古琴,只说:“我瞧这琴不错,问坊主能不能卖给我,但是问了才知这盏古琴价格高昂,师兄囊中羞涩,与它无缘。” 路和风似乎在琢磨他话里的真假,将信将疑地望向那盏琴,忽然惊讶道:“涎玉风雷琴?” 许无涯不解:“什么琴?” 叶长岐也走了过来,认出了那把琴:“是《杂闻名器谱》剑器篇中排名前十的琴中剑。” 路和风对于九州排名前十的剑器可谓是烂熟于心:“涎玉风雷琴,九州排名第七的琴剑,为云顶仙宫宗主所有。琴端可抽出一把玉色长剑,剑鸣似风雷浑厚,出剑却如同涎玉沫珠。” 叶长岐疑惑地说:“只是不知,为何仙宫宗主的宝物却在这间剑坊中,还迟迟没有人买走。” 坊主回答:“修士慧眼识珠,这正是涎玉风雷琴,不过是午时才送来,还没来得及送去拍卖。” 许无涯当即抓住重点:“午时才送来?” “没错,修士。” 他大致猜到那件剑匣是谁买走了。许无涯摆了摆手:“我有沧海越龙庭了,对琴中剑不感兴趣,大师兄、六师弟,你们慢慢看,我去别处逛逛。” 许无涯离开后,两人又在剑坊中转了转,并没有发现别的出彩剑 器,便打算一同去找些吃食。 叶长岐落后他几步,转过头去问坊主:“坊主,那藏龙百瀑匣卖吗?多少灵石?” 坊主一乐呵:“修士,这问题早先离开的修士也问过一遍,你们当真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喜好皆一样!” 他便将回复许无涯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叶长岐闻言失笑,只点头:“多谢坊主告知。以及可否劳烦居士将那盏琴中剑暂时多留一个时辰,我回去取灵石。” “修士,琴中剑的价格堪称天价,”坊主瞧他带着破山帷帽见不得面容,但一身衣物面料精贵,一看就是大宗弟子,又往下一观,见叶长岐腰悬一把奇古长剑,平平无奇,似乎只是一位寻常的外出历练的宗门修士,只劝他,“普通修士可负担不起这个价格。” 第26章 叶长岐不急不缓地说:“是,寻常修士难以负担得起琴中剑,可我若是南桥居士门人可负担得起?” 坊主惊疑不定,压低声音问:“你是那位居士的人?” 叶长岐未回复,坊主不知他神情,也不好判断他所言真假,回头端详了那盏琴中剑片刻,一咬牙:“若你真是居士的人……我可以答应你多留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内修士不将灵石带来,我便将琴中剑送去拍卖。” 多留一个时辰倒不会影响他生意,若对方真是南桥居士的人,倒可以同居士结交一段善缘。 另一面,叶长岐选择临时报居士的名字,也并不是真要居士难堪,而是他如果报罗浮山宗的身份,可能坊主只会赶他走。 毕竟罗浮山宗穷得响叮当,穷得九州称奇,穷得其余修士百思不解——世上真有人爱剑如命到这种地步?不光将灵石全全用来置办剑器、剑匣,清洗剑器还要用大荒巴楚河的清水,而请剑入匣恭敬地连请三声……如此种种,比照顾自己道侣还要细致入微,堪称离谱。 可叶长岐已不是当年那个大师兄,罗浮山宗如今也没有九州闻名的开枢星君。他已欠居士人情,大约是债多不怕,所以再欠一个人情也面不改色。 三人又在前街的一家酒楼会面,因为已过了午时饭点,酒楼中已不再人满为患。 叶长岐去酒楼的途中又顺道去了一趟法器坊,已经取到了一笔灵石,可供三人食宿。 他运气不错,灵石耳坠在法器坊公开不久便遇到一位买主。那买主是位出手阔绰的女修士,爱好精美的饰物,于是将一批首饰全包了下来。 兜里有钱,吃住不愁。叶长岐凭着记忆点了几样荆州名菜,又听小二的建议加了一坛白云边酒。 路和风不沾酒,叶长岐便与许无涯两人对饮。白云边酒色清透,醇厚香甜。 许无涯多喝了几杯,勾着路和风的肩背,一副师兄弟亲切的模样说:“和风,来尝尝。白云边可是荆州名酒,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路和风嗅到了杯中酱香,偏过头,推开他:“别烦。” 许无涯知晓他不喜酒味,当即又要凑过去:“都已弱冠了,怎么还滴酒不沾,又不是小孩子。况且大师兄也在,你喝两口,没人会说你。” 路和风看了一眼大师兄,迟疑着去接那杯白云边。 “不过是区区酱香酒,还过了这村没这店呢。土包子。” 叶长岐便将酒杯放下了,望过去。 说话的是位锦衣修士,手上拿着把洒金的折扇,身边立着一位身姿苗条的女乐修,两人身后跟着一干侍从,手中捧着古琴与琵琶。 许无涯当即觉得晦气,从路和风身上挪开,喝了那杯酒:“大师兄,别管。一群晦气的东西,尽扰人兴致。” 叶长岐想起之前许无涯被路和风拎到街上去吹灭声,回来怏怏不乐,也是说遇到了不快的人:“之前说遇到的人,是他?” 许无涯连眼神都不想分给那帮人,路和风便回答了叶长岐:“是。” 叶长岐看了一眼两位师弟,又见那乐修见无人搭理他恼羞成怒,于是解下将倾,砰地一声搁在饭桌边,手掌扣在剑鞘上,食指轻轻地叩了叩剑鞘。 剑鞘声音清脆而冷冽。 他的身后隐隐浮现出一把金光巨剑,叶长岐笑意温和,问乐修:“抱歉,我没有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那乐修本是云顶仙宫的乐修,名为谢青川,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没想到今日遇见了能剑气外放的剑修,立即神色一变,又见叶长岐虽然笑意不减,脸上的黑纹诡秘莫测,更是骇人。 谢青川握紧了拳头,不甘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们是一群土包子……” 那柄巨剑兀的就冲了过去,泛着冷光的剑尖直指着谢青川面颊,众人一惊,顿时如临大敌。 叶长岐十分有礼貌地说:“我的师弟们还需要用饭,请修士轻言。” 谢青川一哽,气得狠狠地瞪了许无涯一眼,话却是对叶长岐说的:“我可是云顶仙宫修士,阁下莫不是想与我云顶仙宫为敌?” 许无涯已将手中碗筷一放,取了面巾擦干净嘴唇,又擦了手,闻言对叶长岐说:“大师兄,我来。” 叶长岐颔首,那巨剑便消失了——他原本也只是恐吓一下对方,并没有真打算出手。 许无涯看了眼一侧路和风,笑眯眯地说:“师弟、大师兄你们把耳朵捂住。” 随后他从袖里乾坤中掏出那只灭声,对着面前的谢青川说:“好好学着,你们无涯哥哥是怎么吹灭声的。” 谢青川与其余乐修没有见过他手里古怪的器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看见面容漂亮的剑修将喇叭状的器物递到唇边。 然后鼓足灵力,用全身力气一吹! 那声音—— 当真是,惊世骇俗! 他还故意吹的不成曲的长音,带有灵力的一声一时间响彻数里! 乐修都是听力极其敏锐之人,当即捂住耳朵面容狰狞地喊:“什么歹毒凶器!” 许无涯好心介绍:“初闻不识灭声音,再听已是棺中人。” 说罢他还要吹,谢青川立即捂住耳朵,惊恐地往外跑:“许无涯!你给我等着!” 第十五章 待扫兴的人离开,许无涯拿着灭声啧啧称奇,转头又见路和风,于是笑着问:“师弟,师兄吹得好吗?” 第27章 路和风大约是受了一些冲击,在他脸上和手上的灭声之间来回打量。 叶长岐忍俊不禁:“他刚刚没捂耳朵,大约被你……被你绝妙的吹奏吓着了。” 许无涯便把灭声收起来了,心疼地拍了拍路和风的肩。他刚刚吹奏可是带了至少两成灵力,而且还封住了自己听觉,只管恶心谢青川,没想到路和风居然因为不信邪故意不捂耳朵。 误伤友军,许无涯很抱歉,下次还敢。 结果路和风说:“我听不见了。” 许无涯说:“师弟,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路和风没反应。这次就连叶长岐也看了过来,笑着轻声喊了一声和风,路和风不为所动,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叶长岐的笑意便收敛了。 许无涯狐疑地说:“路和风,我要用你的流光剑捉地龙,我要抱着流光剑睡觉、沐浴、下河游泳。” 路和风只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然后冷冷地问:“许无涯,你是不是在骂我?” 许无涯的脸色终于变了,眸光一凝,当即伸手去摸他的耳朵,一面将信将疑地问:“真听不见了?不至于吧,灭声威力这么大?” 路和风平日里将长发扎成一束,许无涯撩开他鬓角的碎发,两指夹着耳垂,拇指虚虚按着路和风的面颊,掌上轻轻发力让他偏过头。 许无涯凑过去观察他的耳骨,叶长岐也来到他身后。 “可有异状?”叶长岐问。 “光看着没什么问题。” 许无涯自然看不出什么,只是眼见着六师弟的耳垂在两指的揉捏下变得微微泛红。 路和风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落到别处,许无涯凑得太近,他能感觉到有吐气扑打到自己的耳垂上,于是拿起流光剑,用剑柄推开许无涯的手:“你又不是二师兄,看得出来什么。” 许无涯这次真急了,一把抓住他手腕:“走,快和我去见南桥居士!” 叶长岐也神色认真地说:“事不宜迟,这就去吧。” 路和风短暂聋聩。 两位师兄被这个结果吓得面面厮觑。南桥居士告诉他们,好在只是 暂时的,过不了几日就会恢复。 居士拿着灭声翻来覆去研究,最后取来《杂闻名器谱》的手稿记录,说:“万幸,你吹奏时只带了两成灵力,你师弟只是离你太近所以暂时聋聩。下次吹奏时把自己听力封闭了就行。” “居士见过这种乐器?”叶长岐好歹放心下来,不忘看一眼有些不自在的许无涯。 南桥居士说:“以前去大荒时见过,不过人家吹奏灭声那叫一个精彩,百鸟朝凤、气吞山河!丝毫不亚于乐修名士演奏时天降祥瑞!” 叶长岐点头,待许无涯与路和风出去后,又同他说了涎玉风雷琴一事。 南桥居士倒也没有恼怒,只是停了笔,又问了一遍:“当真是涎玉风雷琴?” 叶长岐点头:“千真万确。所以我疑惑不解,涎玉风雷琴如今被人送来拍卖,那云顶仙宫那位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居士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南桥居士负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冥思苦想了一阵:“前一阵倒是有徐州的消息,不过都是乐修失踪,寻常无奇,九州各处每年因为修炼出岔子不明不白没掉的修士太多了,我就没放在心上。” 叶长岐思索着说:“如此,便没有线索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还劳烦居士派人将那盏涎玉风雷琴买回来。” 毕竟是云顶仙宫那边的家事,叶长岐等人也不好搅和。只能先将涎玉风雷琴收在南桥居士手中,日后若有变故,再随机应变。 南桥居士点了点头,当即派兰渟去买涎玉风雷琴。 叶长岐又想起一事,便同居士商量再取三鲜刀鱼。南桥居士自然喜笑颜开,把将倾剑抛入移山填海术的裂口时极其用力。 许无涯很久没这么难受了。 就好比他肚子里都是“打趣”路和风的话,结果一扭头他师弟聋了,他顿时满腹牢骚无处发表,心头慌,也憋得慌。 许无涯出院前将灭声放在袖里乾坤里,如今路和风抱着剑在前方走着,背影挺直如松,他彳亍片刻,追上去,却没敢揽对方的肩,只喊了一声:“师弟。” 路和风目不斜视,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许无涯皱着眉嘶了一声,与他并肩走着,隔一会儿又看他的师弟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指尖微动。 路和风停下步伐,莫名其妙地望向他:“许无涯,我只是暂时聋了,你这模样,我以为我现在该躺棺材里。” 许无涯也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瞧着他的师弟,张了张嘴:“……师兄不该吹灭声。” 路和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手抱着剑,一手递到他面前,面色又冷,活像要出手打许无涯一掌——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摊开手,他说:“别废话,写我手上。” 那只手五指瘦长挺直、骨节分明,掌心宽大干燥,虎口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是典型的剑修的手。 许无涯瞧了一眼,用指腹在他手上写了两字,写完后猛地收回手,手掌在长袖下紧握成拳。他垂下眸,似乎真的有些难过。 路和风耐着掌心的瘙痒,古怪地看着他,最后将那只写过字的手自然垂下,二话不说往前走,走了几步又见许无涯没有跟上来,于是冷着脸说:“无涯师兄,灭声吹得不错。” 第28章 像是夸奖,却又像是讽刺。 许无涯咳嗽了一声,然后他又听路和风说:“下次别吹了。” 吹得好,下次别吹了。 许无涯眉目舒展,露出点笑:“好,师兄听你的。” “你又说什么?”路和风瞥他一眼。 “没什么。”许无涯跟上去。 薄雾冥冥,野静风停。 仙阁蓬壶化作的航船平稳地停靠在九宋城渡口。 云顶仙宫的修士这次抵达冰鉴集会十分晚,所以没有住在九宋城中,而是仍然住在仙阁蓬壶中,白日里才进城参加冰鉴集会。 一道黑影掠到了仙阁蓬壶甲板上。 这人着一身黑衣,戴着一顶宽檐笠帽。他微微抬头,月光下那半张脸的黑纹奇谲俊美。可不就是叶长岐。 叶长岐此番夜探云顶仙宫的航船,其实是与南桥居士商讨后的结果。他们白日里发现线索已断,可过了良久,居士忽然又提问,这次冰鉴集会云顶仙宫的人来了吗?住在哪的? 叶长岐恍然,可以前来仙阁蓬壶探查一番。于是没有告诉两位师弟,便夜中孤身潜入仙阁蓬壶。 刚往前行了两步,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叶长岐一愣,轻巧地绕过甲板上成堆的箱货,走到船尾,船尾有个人,同样一身黑衣,拖着个大麻袋,看样子里面还有个人。 “谁!”叶长岐问。 那人一惊,当即丢下麻袋,跳船逃走。叶长岐快步走到船舷边,向下张望,渡口一片昏黑,月光下江水如鱼鳞般晶莹剔透,但是空无一人。 他走回麻袋边,解开麻绳,露出里面鼻青脸肿的人,叶长岐凝眸辨识了片刻,终于认出对方是谢青川。 谢青川见到他十分惊恐,又因嘴被堵住只能呜咽摇头。叶长岐说:“我可以松开你,但是松开你之后不能尖叫,不能逃跑,不然我又将你套上装进麻袋。” 叶长岐眯了眯眼,看了一眼四周:“楚江夜里十分寒冷,且有种剧毒的银环毒蛇,你若是想活,就听我的,明白吗?” 谢青川点头如捣蒜。 叶长岐取下他嘴里的木塞。 谢青川大口喘息,惊疑不定地瞄着他。 等他稍微缓过气,叶长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们云顶仙宫宗主是否出事了?” 谢青川正要惊喊,叶长岐当即又把木塞塞回他嘴里。下一刻数把细长的金色长剑浮现出来,从四面八方指着谢青川:“不准喊。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只管摇头或点头” “云顶仙宫宗主是否出事?” 谢青川摇了摇头。 “是不是你将涎玉风雷琴送去剑坊拍卖的?” 谢青川点头。 “这是你们宗主授意?” 谢青川还是点头。 云顶仙宫宗主没有出事,为何又要将自己的法器琴中剑出售?他又问了几个问题,谢青川无一摇头。 叶长岐问:“你的伤是谁打的?” 谢青川忽然愤怒地摇起头来,叶长岐迟疑地取下他口中的木塞,就听对方说:“是许无涯那个混帐!” 叶长岐眯起眼,将木塞又塞回去了,并将麻袋又给对方套上,说:“谢青川,我不知你与我无涯师弟以前有什么恩怨或者误会,但是从今以后希望不要再找他。这是警告,懂吗?” 谢青川在麻袋里挣扎,叶长岐打听不到更多,所以体贴地将他连人带麻袋送回了房中。 谢青川挣扎无果,又听叶长岐似乎真走了,居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又有人一脚将房门踹开,随后把昏睡的谢青川一巴掌拍醒。 谢青川看着今日第三个找他的人有些崩溃。 他原本以为对方还要问什么,但是面前的年轻修士一言不发,似乎只是想确认了自己找对人,修士揉了揉拳头,完全不打招呼就照他脸来了一拳。 谢青川被揍得两眼一抹黑,心头大骂:罗浮山剑修真他娘的不要脸!怎么套麻袋还一个个来!能不能干脆利落地一起上! 第十六章 叶长岐趁夜色回到三人居住的院中,他想了想,去敲了许无涯的房门。许无涯隔了半天才来开门,一脸朦胧睡意,似乎清梦被扰,正要开口询问。 叶长岐直接就拆穿了他,笑着说:“无涯师弟,你去见了谢青川,把他套麻袋里揍了一顿,正准备丢进楚江喂鱼。正巧,我也去了。” 许无涯索性不装了,抱臂靠在门上,笑意慵懒:“那人还真是大师兄。” 叶长岐抬了抬下巴,示意房中,眯着眼说:“不请你大师兄进屋坐坐?” 叶长岐当然不是要兴师问罪,他有正事要询问许无涯。 “大师兄,三更半夜的,孤男寡男相处一室,不太好吧。”许无涯侧开身,手一摊,嘴上不忘调侃,等叶长岐走进屋中,他掩上房门,将房中点上烛火,“万一那位知道了,大师兄你解释不清,我也不好同和风解释啊。” 叶长岐并不会被他的话影响 ,只笑意不改,随意地挑了张椅子坐下,一只手搁在桌上,虚虚撑着下巴,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原来重点在最后一句。” 许无涯原本脊背挺直地坐在他一侧,闻言身躯向椅背上一靠,坐姿懒散,语气无奈地说:“谁都看得出来,偏偏他是木头。” “师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叶长岐点到为止,又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两坛白云边,递给许无涯,“白日里被人打扰了酒性,我又去买了几坛,今晚我们师兄弟喝个够。” 第29章 许无涯揭开封口嗅了嗅,称赞道:“确实好酒!”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顿觉酣畅淋漓,他拍着酒坛,笑着问:“大师兄,我们半夜偷喝酒,还不带和风,那小子明天知晓了会不会生闷气?” 叶长岐拎着酒坛与他碰了碰:“那你去将和风叫醒,看他是要喝白云边,还是冷着脸把你踹出来。” 许无涯立即摇头,晃着酒坛:“那还是算了。我今日才弄得他听不见,再过分,人真急了。” 他们又聊了一些别的,待两人手中各自提着第三坛白云边,许无涯终于是有些气喘吁吁,有些醉意地散了头发,撩了额前的长发,慢悠悠地说:“大师兄,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叶长岐晃了晃酒坛,白云边还剩大半:“我问什么,你便回答吗?” 许无涯沉默了一阵,答了声:“我尽量。” 叶长岐便说:“无涯,你与云顶仙宫的谢青川有什么纠葛?” 许无涯抹了下脸,对他的提问早有所料,却没有很快回答,只说:“大师兄,可还记得之前我同云生师兄开玩笑说,自己是一介音修?” 他捧着砂土陶酒坛,玉白修长的指腹摩挲着白云边带着酒液的坛口:“其实,我没有开玩笑,我曾经便是乐修,不过不是平日常见的那类携带乐器的乐修。而是音修。” 九州皆知,徐州云顶仙宫多为乐修,丝竹八音,样样俱全。可甚少有人知晓,其实徐州还有一种乐修,名为音修。 音修,通俗来讲就是通过声音来进行修炼。 云顶仙宫下的云顶城中曾有一位音修,是位画舫上的歌女,其歌声如叶下莺鸣,婉转动听,名噪一时。听曲的客人都唤她作莺娘。 有一日,画舫中来了一位乐修。乐修初闻歌声便潸然泪下,当即举杯和之。莺娘闻他歌声沧桑,如同茫茫江水一去不返,顿时心生好感,两人一唱一和,唱尽曲谱上所有的曲目。当日,莺娘便与乐修秉烛夜谈,互为知己。 岁月流转,莺娘与乐修结发为夫妻,莺娘诞下一子,生活美满。 变故发生在莺娘之子满月时。 那年乐修受宗门所召去寻找一种名器,名器在徐州外茫茫海域上,乐修一去不返。他离开的第一年,莺娘常常抱着婴儿站在云顶城的渡口眺望大海。 等了足足一年,乐修仍未归。第二年冬天时,莺娘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但又需要照顾将将两岁的孩子,于是便回到画舫上唱曲。 可惜时过境迁,名声不复,再加上莺娘虽然仍有一副好嗓音,但已不是当年那位身姿婀娜的少女。听曲的客人见她面容憔悴,人老珠黄,还背着一位幼童,当即扫兴离去。 画舫不愿再收留莺娘与孩子,只送了一条飞鱼舟打发她。莺娘没了恩客,便没钱治病,也无力抚养幼子。这时有一位好心客人提出,可以将孩子藏在飞鱼舟的甲板之下。 飞鱼舟为凡间的一种小舟,船身为梭形,张开木条制成的方形两翼,船舱狭窄,只容一人屈身坐立。甲板之下藏一个两岁孩童绰绰有余。 莺娘白日接客唱歌时将两岁孩童藏在狭窄的甲板下,嘱咐孩子不能哭闹。她原本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那孩子真与普通两岁孩童不同,不哭不闹,反而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莺娘,然后乖巧地笑起来。 莺娘在甲板上开了一道缝,方便观察孩子情况,等客人一走,连忙将孩子从甲板下抱出来喂食。 就这么过了两年,孩童一如既往藏在甲板下,忽然又来了一群乐修,说莺娘是难得的音修,要将人带走。 孩童见自己母亲要被带走,连忙从甲板下钻出来,乐修们一惊。又见这小孩别的不说,就是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尤其灵动,焦急说话时,声音虽然还有些奶声奶气,听了却叫人清心静气,原来也是位音修。 于是便将莺娘与孩子一同带走。之后乐修说要教授孩子发音修炼,于是将两人分开关押。 白日里让孩子在黑屋中唱歌,若是唱不好便用竹条抽手背,若是发音不准,便抽孩子的喉咙。隔了几月,乐修们说孩子无法唱歌,不是音修的料,于是将人送走了。 却没将人送回画舫,原是手下的人将孩子梳洗打扮后,发现这孩童模样粉雕玉琢,宛若仙童,于是转手将人卖了。 再然后,那孩子逃了出来。 他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剑修。剑修原本正在同身边的少年说话,被撞了还愣了愣,诧异地望向孩子,见这幼小的孩子蓬头垢面,身上无一不是伤痕,如今瑟瑟发抖着,似乎怕自己出手打人,于是蹲下身,轻声问,你怎么了? 追孩子的家丁冲了过来,就要当着剑修抢人。那孩子剧烈挣扎,朝着剑修喊了一声,救我! 声嘶力竭,如同鬼哭狼嚎。 孩子的嗓子已毁。 但是却在喊,求求你,救救我! 剑修面色一沉,抽出剑,同抓人的家丁说,他不愿意同你们走。请你们放开他。 家丁恶狠狠地说,你是谁!少管闲事!这小孩是个杀人犯!杀了我们家主,我们要将他送去陪葬! 剑修只答,我是罗浮山宗大师兄叶长岐。这孩子撞到了我,我需要让他赔偿我的衣物。 对方哪管这么多,一个巴掌打得孩子没了声。 剑修将长剑一横,眸露冷色,说,这人,归我,他的事,我偏要管。 第30章 “我现在还记得大师兄你说的那句话呢。”许无涯歪着头打趣他。 叶长岐没有答话,当年他将许无涯捡回宗后,许无涯便发了烧,烧得很厉害,他连忙去请开枢星君救治,没想到开枢星君花费了整整三日,才将人救回来。 许无涯醒来后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戒备地打量着每一个人。这种情况是六师弟路和风入宗后才有所好转,只是叶长岐再问许无涯当年的身世,对方仍然不肯告诉他,偶尔还会笑吟吟地说,自己烧糊涂忘记了。 许无涯没忘,从没忘过。 许无涯说:“大师兄还记得我八岁那年失踪吗?我一个人去了徐州,我去找了那条画舫,没人知晓莺娘这个人,也没人知晓她还有个孩子。” 过往在岁月中消失,悄无声息,了无踪迹,许无涯兜兜转转,发现自己无处可归。 他茫然地走到徐州海边,被从移山填海术中赶来的冷面剑尊拦住,对方说,你的师兄们很担心你,正到处找你。 许无涯,你要不要和我回宗? 许无涯惊诧地望着对方。 剑尊缓和了语气,又问了一遍,许无涯,你可愿随为师回去? 回哪? 罗浮山宗。 为什么? 因为,你的师兄弟们在等你。 因为,你是我徒弟。 “因为还有人在找你,在等你回去,因为我是他徒弟。那位,便是同我这般说的。”许无涯说。 叶长岐还没回话,房门被砰的推开,夜风涌进室内,许无涯打了个冷颤,两人向外望去。 路和风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白云边,他周身都是凉的,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路和风脸色有些苍白,更多的是冰冷,像是一块风雪中的枯木。 他说:“大师兄,你出去。” 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还挺平稳。 叶长岐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路和风便走进屋内,先是稳重地走了两步,忽然将那坛酒一丢,酒坛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醇香的酒液迸溅,流淌了一地。 路和风快步冲到许无涯的面前,一拳打在他脑袋旁的椅背上。 他的眼中带着汹涌的、让许无涯心悸的怒火,咬牙切齿地说:“许无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无涯被他吓了一跳,惊讶问道:“你能听见了?” 路和风带血的手揪住他的衣领,气势汹汹地说:“你当年和我说,你出门迷了路!你骗我!” 许无涯哑了声,想握 他的手腕,却又不敢招惹怒火中的路和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路和风又问了一遍。 许无涯无奈地说:“我告诉你什么?” “你的身世,你是音修,你被他们打、被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无涯原本想说,因为告诉你也没用啊。但烛火猛地一窜,他看见昏黄的火光中路和风的脸,冷若冰霜的脸带着怒火,眼中含着泪。 他就说不出口了。 路和风将他视作亲师兄,是真的在乎他的。 许无涯心头一涨,五指攥成拳,苦涩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腕:“怎么告诉你,是该告诉你那甲板下很黑,莺娘的歌声很美,还是竹条抽咽喉时很疼,说不出话时我很难过?我该怎么告诉你,和风?” 他轻轻地问,像是叹息:“我该怎么告诉你啊,师弟。” 第十七章 难道是叫他将那些日子再回忆一遍,告诉自己最小的师弟,说,我过去不好,遇到很多讨厌的人。说,路和风,我可能哪天发了狂就做个恶人。 就像当年杀了那个家主——告诉路和风他从小就是手染鲜血的畜生。 许无涯不愿意。 他将阴暗的过往埋藏在心底,以冷漠对待世人,只想着就这么一辈子。 …… 有一日,瞻九重中多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 那孩子先在瞻九重主室的梁柱后歪着头偷看他一阵,怀里抱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木剑,然后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他。 你是我第几个师兄? 许无涯不搭理对方,小孩就嗒嗒地跑过来,费劲地勾到许无涯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 哥哥,你是不是受了伤? 小小的师弟昂起头问。 哥哥,你疼不疼? 那声音很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和属于幼童的温柔。 许无涯或许没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又或者是没人问过他疼不疼,所以没有甩袖推开对方,只阴沉地盯着他,思考着这古怪的孩子从哪来的。 “大师兄说,伤口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凑近许无涯那张带着伤痕的脸,轻轻地吹了吹。 许无涯面上变化,正犹豫着推开他。 这时叶长岐从瞻九重外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花香——估计路过瞻九重外的花雨时染上了淡雅的香。 叶长岐的身边还立着开枢星君,这位世人敬仰的仙尊面若寒冰,目光中却透露出一点纵容。 叶长岐路过小孩时笑着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小孩眯着眼,咯咯地笑出声,露出两排碎玉似的乳牙,短短的手去抓大师兄叶长岐的手腕,糯糯地喊:“大师兄!” 叶长岐应了一声:“欸!和风今日有没有认真练剑?” 路和风兴奋地比画,点点头:“有!” 第31章 叶长岐于是笑出声,伸手捏了捏耳垂上的悬清法器,从里面取出一本书,递给路和风:“这是《杂闻名器谱》。” 叶长岐蹲着身,给路和风指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是师尊专门请居士绘制的孩童版,和风你不是喜欢剑器吗?这上面九州闻名的剑器都有画哦。” 路和风爱不释手,捧着木剑,还要抱着书,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灿烂地说:“谢谢大师兄!” 随后叶长岐走到许无涯边上,许无涯冷漠地与他对视。 叶长岐做了一个令许无涯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双手穿过许无涯的腋下,一把将他举起来! 那么高——甚至比开枢星君还高少许! 许无涯一愣,当即面红耳赤,不安地摆了摆悬在空中的两条腿,手捏着对方的手掌,声音沙哑地喊他:“放我下去!” 许无涯在叶长岐怀里挣扎。 这时良云生同燕似虞捧着书卷过来了,这两人: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冠绝出尘,站在一块叫人赏心悦目。 瞻九重楼上有幽幽的箫声响起。那箫声如名泉飞溅,玲琅若玉。 良云生说:“栖山师弟在吹箫呢。” 他话音刚落,箫声停了,瞻九重之上传出一道凤鸣,随后主室的轩窗外一只遮天蔽日的金红色凤凰缓缓飞过,掠过万顷天池,最后停在了云湖天池台上。 叶长岐调侃他:“云生师弟,你就不该说出来,你瞧,被人听到了吧。” 他还抱着许无涯,于是走到开枢星君边上:“师尊,你将我法器里的礼物取出来。” 良云生闻言有些好奇,放下了书卷:“师尊与大师兄,今日又买了些什么?” 开枢星君垂首,拨开叶长岐鬓角的长发,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枚悬清法器。 随后各色各样的礼物铺了主室一地,路和风被数量繁多的东西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茫然失措。 下一刻,路和风周身一轻,双脚离地,就这么飘了起来。他飘到开枢星君面前,仙尊稳稳地接住:“和风,还想要什么器物?” 另一边,叶长岐也找到了要送给许无涯的礼物。 那是一幅画,同样出自南桥居士之手。 画上有三个人。 郎君一手抱着琴,一手揽着身边的妻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莺娘笑意明媚,正轻声歌唱。她的怀里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婴孩。 “师尊救治你时,用闻人之术看见你的过往,于是请南桥居士画了这幅画。” 叶长岐抱着许无涯,良云生与燕似虞也凑过来欣赏那幅画卷,他们听见莺娘清越的歌声,当真美好如梦。 叶长岐说:“无涯师弟,纵使别人忘却了,可仍然有你记得。不光是你,从今以后,我们罗浮山宗之人也会记得——徐州云顶城中曾有一条画舫,舫上有过莺娘与许郎,他们孕育了一子,名唤许无涯。” “而许无涯,如今正是我们罗浮山宗的五师弟。” 许无涯怔忪着,注视着画卷,不确定地想。 是不是,从今往后,他也能把罗浮山宗当成新的家? 有一滴泪落到了许无涯手背上,路和风说:“那好,许无涯,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不准骗我。” 许无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 “许无涯,”路和风拽着他衣领,把他提起来,他俩离得很近,似乎下一刻就能埋到对方身上去,“那个时候,你疼不疼?” 他想要听的,无非是一句真话。 许无涯微微拧了下眉,又舒展了身体,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可疼了,师弟。不过,你给我吹一吹后,就全好了。” 许无涯早就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往事随风,黑暗的、疼痛的、漂泊不定的日子都过去,他很庆幸自己当年一头撞上了罗浮山宗的大师兄,很庆幸当年在徐州海边开枢星君拦住他,很庆幸有个孩子扯着他的衣袖轻声问一句,哥哥你疼不疼。 不幸中的万幸,有人把他这个小畜生带回了人间。 “我这不是害怕你担心么,和风弟弟,别哭了,你一哭,等会儿大师兄见了又说我欺负你。”许无涯给他抹了泪,对方还是凶巴巴地望着他,“平日里凶得见人就揍,怎么这会儿这么爱哭?可怜见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六师弟其实是位六师妹。” 路和风当即气得改拽衣袖为按许无涯咽喉,泪就如同凝固住了,红着一双眼,眉头一拧,神色变化,深呼了一口。 路和风直了直身体,忽然说:“抽咽喉疼还是抽掌心疼?” 许无涯猜不准他的用意,试探地说:“抽咽喉更疼。抽掌心我都习惯了。” 路和风于是按了按他的喉结。 许无涯面色一变。 当即喊:“大师兄!” 叶长岐原本就在门外没离开,只觉得路和风今日气性大,以防俩人打起来不知轻重,还得在边上看着。于是许无涯一喊,叶长岐就进去了。 他疑惑地看着路和风按许无涯的喉结。 那模样说是愤怒算不上,说是开窍也提不上。 叶长岐拿不准:“你们……这是怎么了?” 许无涯说:“大师兄,你让他从我身上下去。” “和风。”叶长岐点头,喊了一声。 二十四年前,路和风就十分听开枢星君与叶长岐的话,如今叶长岐喊了他一声,路和风也只是刮了许无涯一眼,随后松开了手。 第32章 叶长岐见路和风双目微红,知晓他哭过了,也不好开口,只得去问许无涯:“你又闹他?” 许无涯捂着自己咽喉,试图证明清 白:“这次真没有!” 与其说他闹路和风,不如说这木头调戏他!不,或许路和风脑里没有“调戏”这个词,单纯只是怒意上头挑衅许无涯,却不知他的五师兄的喉咙比一般人敏感。 许无涯要疯了。 他不知怎么说:“大师兄,你先把他带走。此事,明日我们再说。” 翌日,叶长岐上昨日用饭的酒楼买了些早点。 他在路上碰见云顶仙宫,对方运了大箱花去拜访南桥居士,又听闻谢青川不知招惹了哪位大能修士,被揍得鼻青脸肿,整张脸宛如猪头。 殊不知大能修士笑了笑,深藏功与名,提着早点回了院中。 许无涯刚起身,两人便一道去用早点。 许无涯问:“和风呢?” “去楚江边练剑了。”叶长岐把专门给路和风定的鲜肉包子放在一侧,又将许无涯喜爱的肉粥递给他,“无涯,昨晚被和风打断了,你还没告诉我之后的事,比如谢青川。” 许无涯便说:“我当时不是说有一阵子来了乐修将我与莺娘带走了吗,谢青川当时也在,后来他听说了音修虽修炼不易,可一旦修成正果,实力比乐修少说强了百倍,便觉得身为音修的我迟早会将他比下去,于是白日里便给我端来辛辣刺激的食物,我饿得很,吃了,便被辣哑了嗓子,再发音往往有那么几个音不准,于是免不了一顿抽打。” “后来那傻小子估计是听说了什么,就不再送辛辣食物过来,而是混着寻常食物送碗水过来,那水无色无味,我以为是寻常的水,便喝了,结果连着几日发不了声。乐修以为我被抽坏了喉咙,于是把我卖了。” “这事还是后来我听那家主说的。说是培养音修,其实他们根本没打算培养我。而莺娘见不到我,就打听我去哪了……有人故意同她说,我唤了哑疾,心有不甘,撞死在牢里。莺娘本来就身子虚弱,一听我没了,于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含恨而终。” 许无涯很冷静地说完了故事,也喝完了手里的粥。 叶长岐在他脸上看不出半分难过,只说:“师兄知道了。” 他又问了一些音修注意事项。正巧路和风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流光剑,束起的长发略微有些凌乱,路和风目不斜视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掀开一笼包子,腾腾的热气柔和了他刚毅的面容。 许无涯才发现,六师弟如今同开枢星君越来越像。 叶长岐叮嘱他:“和风,以后不能按你无涯师兄的喉咙。音修的喉结十分敏感,你若下手必须避开。” 路和风没搭话,隔了半晌才说:“好,以后我只打他脸。” 许无涯:? 许无涯很想问他,能不打我吗? 叶长岐似乎也没料到路和风是这个回答,琢磨了半天,最后只能随他去,只道大不了到时自己在边上看着点。 用过早点,许无涯说要出门了一趟,隔了一阵路和风也要出门,叶长岐索性一关院门,转身去了铸器坊——上一批首饰法器全部出售,他需要铸造一批新的换取灵石与钱币。 叶长岐走进铸器坊中,今日铸器坊中略有不同,几位铸器师拎着锤正在交谈。 “听说了吗?云顶仙宫的谢青川没了!” “不是早上才说他被人揍了一顿,脸肿成猪头吗?怎么才过了半个时辰就成死人了?” “不晓得咯,估计他这次是真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大能修士吧!” 叶长岐面不改色,走到自己使用过的金炉前。 “还有传闻,不知真假,说是罗浮山宗的那位没了!” “什么那位?” “就是二十四年前失踪的那位,其实是身死道消了!” “罗浮山宗不是一直说他会回宗吗?” “回个屁!人早死了,尸骨无存,魂归天地的那种,懂吗!罗浮山宗说他会回宗,无非是图个心理安慰!死人怎么回宗,难不成把魂魄唤回去?别开玩笑了!” 金炉碰地一声炸碎。 铸器师们纷纷转过头看那炸碎的金炉,碎成数瓣的炉中留有一枚晶莹剔透的耳坠,法器上残留着淡淡的金色灵力,而铸造耳坠法器的铸器师早已不知去向。 第十八章 叶长岐将赔偿金炉的灵石交给铸器坊的坊主,之后又去见了南桥居士一面,将昨日在仙阁蓬壶中之事告知了对方,又说了街上的见闻。 南桥居士听完没有发表看法,只瞧着他面上黑纹淡了些,问:“你灵力恢复几成了?” 叶长岐昨夜从许无涯那回去后彻夜未眠,只顾着聚灵恢复,闻言回答:“五成了。明日大可出发去岩泉古墓。” 南桥居士于是点点头,递给他一张清单:“你去冰鉴集会将这些器物买来。” 叶长岐接过来,扫了一眼:洛阳铲、摸金符、长明灯……杂七杂八,挖坟掘墓的工具是应有尽有,顿时失笑道:“居士,我们是去找心魔还是盗墓?” 南桥居士神秘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朋友墓可大着呢!你想下去,没那么容易!” 叶长岐依照清单上一样样购置过去,忽然见一清单最末写了一样——夜明珠。 第33章 墓中漆黑需要点灯,叶长岐理解,可不是有长明灯了吗?然后他又看见了下一行。一块翡翠白玉。 白玉是用来辟邪的吗?能有三个剑修驱邪? 身为罗浮山宗大师兄,叶长岐头一次觉得茫然无知,但他仍然面不改色买完了清单上罗列的器物。 返程时,叶长岐遇到了云顶仙宫的人,随后又有几位修士从他身边匆匆走过,这几位修士的服饰与乐修的服饰风格天差地别。 叶长岐脚步一顿。 后面几人的衣袍轻薄如蝉翼,四象云纹经纬相织,行走款摆间日月星辉的暗纹鎏金。帛青赤色的系带,末端各垂一枚五色石流苏。 是天宫院的观星法袍。 叶长岐忽然回忆起一事,画卷上的开枢星君身上就穿着这么一件观星法袍。 所以他的师尊其实是一位剑道与阵法双修的大能。而师尊会的,他身为首徒理当研习,所以才学了剑道以外的阵法、道法等。 至于天宫院的人为何在此。 叶长岐隐隐有个猜测。若是云顶仙宫的谢青川真如传闻所言被大能修士杀害,天宫院的人作为这届冰鉴集会的主持理当出面负责。 叶长岐举步往南桥居士居住的院子走去。 在他身后,天宫院的阵修们开了阵法,正低声交谈:“你们觉不觉得,刚刚过去的那个人身形有些眼熟?” “不是身形,主要是气质。” “怎么个眼熟法?” “很像尊上从罗浮山宗抢回天宫院的那位。” “那是抢吗?那是送了整条一山脉的五色石请回来的……” “可人家不是退回来了吗?” …… 岩泉古墓有多大? 若将九宋城与之对比,岩泉古墓至少有三四个九宋城那么大——这是罗浮山宗的三位剑修听南桥居士说的。 叶长岐三人各自立在自己的佩剑上,而居士立在龙庭上,衣袍猎猎,正兴致勃勃地介绍。 “以我们目前所处的地方为起点,往东走十里,往西走十五里,北走到能眺望楚江的地方,南抵达岩泉,所过之处皆为我老友安寝的陵墓。” 许无涯抱臂往下眺望:“居士这位老友什么来头,睡觉的地方还挺大。” 南桥居士卖了个关子:“等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 四人按照居士指引飞到南边岩泉之上。 《山海图册》言:荆州有岩泉古墓,方圆百里。古墓之南,岩泉层叠往复,错落有致,堤带盐白色,曲折如线,类缘山梯田。泉水为靛蓝素玉,若雪岭碧天,水沸且清,无鱼而有泉蛇。 许无涯称赞了一声:“当真美景,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罗浮山宗的云湖天池。” 飞剑逐渐下降,四人落到岩泉边上。 南桥居士一面数着岩泉,一面抽空瞧了瞧许无涯:“罗浮山宗云湖天池自然是九州盛景,我还记得你们师尊的瞻九重就建在云湖天池边上,白日里不仅可以眺望群山,还可以望见你们在那个论武台上切磋。” “你们谁取胜,谁败阵、见血,他都一清二楚。”南桥居士说到此处许是觉得有些好笑,转头对路和风说,“比如,你同你大师兄打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场,就 差一场满三千,你师尊就立在瞻九重主室替你们数着,看着你们打,从不插手。” 南桥居士望了叶长岐一眼:“当然,也看着你。” 叶长岐心中一动,没有作声,总觉得南桥居士说的“看他”似乎与“看路和风”有些不同。 他以为那是错觉。 南桥居士十分感慨:“他待你,当真不错。” 只一句,再无其他。叶长岐心中疑惑,可转念之间,南桥居士已经负着手缘着丘陵爬上了层层的岩泉,且边走边数,终于在一处岩泉站定。 居士蹲下身试探了水温,惊喜喊道:“就是这!” 三人围聚上去。见那处岩泉与其他上百处岩泉并无区别,只是泉水清澈见底,无鱼无波。 居士却对三位剑修说:“跳下去!” 众人依次跳下岩泉。叶长岐带着居士第一个下去,两人还未触地便凭空消失——原来该处岩泉底有一个阵法——路和风与许无涯对视一眼,跟着跃入岩泉。 岩泉之下藏有一条狭窄盗洞。 南桥居士将长明灯举在手中,路和风也把那颗夜明珠掏出来——叶长岐给他买了一个新的。叶长岐在四周走了走,伸手摸了摸石壁,那石壁湿滑,估摸是岩泉水正缓慢往下渗透。盗洞十分幽暗,不知尽头。 居士叮嘱他们:“地面有些潮湿,小心点走。我记得岩泉多热泉蛇,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怪力乱神。” 叶长岐已经走回他身边:“居士来过这古墓?” 南桥居士把长袍下摆扎进腰带,手里握着一枝春:“很早以前来过,主要是那人大半夜在我脑子里嚷嚷抓小贼,还怪对方在他睡觉的主墓上方炸开了一个洞,我不堪其扰,所以带人来给他填平盗洞。结果洞还没填完,人却倒霉地掉进墓中,正巧掉到他身边,他就说,你可真会挑地方,若是掉别处,谁知道你会不会英年早逝。” “我问他,你自己的墓,你自己心里没谱?我老友就说,死的时候没注意有哪些妖怪陪葬,后来想着反正地方挺大,那就一起住,图个热闹。” 第34章 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叶长岐挑了一个合适的词:“居士这位朋友卓尔不群,十分有趣。” “之后见了他,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他会当真。”居士说。 大约一刻钟后,四人钻过一处逼仄的洞门,洞门由长条的石块搭建,看上去坚固牢靠。过了石门是一处较宽敞的洞室,洞室正中有一道竖井,那竖井深不见底,森冷的井风从底下涌出来。 叶长岐拣捡了一块石头丢入竖井,紧接着传出哐哐当当的响声,声音越来越沉闷,越来越远,却许久不见落地的声响。 “也不知你们师尊的心魔封印在岩泉古墓何处,只能先去找我老友。”南桥居士说,“据我所知,这古墓至少有三层,但通往第三层主墓的通道却只有一条。从这跳下去,能抵达古墓第一层,之后需要往北走大约十里,抵达刚刚飞剑的正下方,那就是去往下一层的通道入口。” “若是你们在墓中走散了,或是迷了路,只管大喊,最好是引来精怪,精怪把你往哪个方向赶,你就朝着反方向去,那一定就是通道入口的方向,明白了吗?” 三人皆表示知晓了。 许无涯问:“居士不怕我们打不过吗?” 南桥居士说:“你们三个剑修,还是开枢星君门下的剑修,要是区区镇墓兽都打不过,我觉得也别找你们师尊心魔了,回山闭关去吧!” 路和风十分赞同。 他们三人一个比一个能打,还带个器修大能南桥居士,不拎着剑一路打过去简直是对不起剑修的名头。 “若是阵仗大了,说不定墓主听到动静主动来找我们,当然这只是玩笑说辞,不必当真。毕竟正如我之前所言:这墓太大,墓主自己也管不过来。”南桥居士又调侃了一句。 许无涯忍不住想,感情好,还没见到墓主,便已经初步领略了对方的与众不同。 “走。” 叶长岐足尖一点,纵身跃下那黝黑的竖井。 墓中常年不见天日,阴气森森。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细碎的声响,似有人在耳边喃喃低语。叶长岐在竖井中疾速下坠,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光,当他快要落地时,手中的将倾剑剧烈震颤,光芒大盛! 叶长岐手握将倾剑的剑柄猛地往井壁上一刺—— 金红的火花闪烁,唰地一声,将倾剑半截剑身刺入了井壁,同时也缓住了叶长岐下落的速度。叶长岐四周浮现出数把金色光剑,照亮了墓中景象,他所处的位置距离井底大约十米。 叶长岐掌中发力,猛地拔出将倾剑,旋身踏到一柄光剑上,当他落上去后光剑随之碎裂,但不多时又有新的光剑浮现出来,助他逐阶降至地面。 叶长岐估计着自己下降了共百米。所以墓中温度偏低,地面有雾气弥漫。 不多时路和风与许无涯带着南桥居士跃下来,不过他们下降得比较轻松——南桥居士在落地前绘制了山河字缚阵,直接将三人定在阵中,悬停在了距离地面一米处。 许无涯原本想夸赞几句,下一刻抽出沧海,细软的剑身掀出肃杀的剑气,将迎面扑来的黑影绞杀成了数段! 南桥居士举起长明灯定睛一看,那是一条随他们落下来的泉蛇,如今已经碎成数段,不用担忧。 叶长岐手一抬,数道光剑环绕在周身,低声说:“有东西过来了!” 第十九章 古墓里寒气透骨,万籁俱寂。 陡然间,四壁响起滴滴答答的水声,并且越来越密集、连贯,呵呲呵呲地喉鸣声如影随形。 三柄飞剑朝前方掠去—— 但见飞剑正下方蠕蠕伏行着古怪小鬼,面如老瓜皮色,肉红色的大嘴,嘴角两端高开到颧骨,尖锐黑黄的牙齿长得密密匝匝,黏稠的液体从口齿间流出来,随后滴落到地面。 且不只有一个小鬼! 飞剑已经探明四周,他们周围竟然全是这种小鬼,密密麻麻,如同数百颗攒动的肉瘤! 许无涯皱着眉戴上了面巾,又封住了自己的嗅觉,顺便又递给了路和风一张:“别闻,很臭。” 南桥居士已认出这丑陋的小鬼:“是咬鬼!” 话音刚落,一只咬鬼流着口液扑来! 叶长岐眉目一凝,手持将倾剑侧身一劈,将咬鬼从头颅与身躯一分为二,那颗肉瘤般的大嘴头颅便滚入了咬鬼堆里。他厉声问:“如何破?” “咬鬼只会越来越多,难以杀尽!”南桥居士说。 叶长岐了然。 猛然间,他脚下寒气退散,灵力化成的长剑数量激增,以四人为中心剑雨组成一堵厚厚的墙,朝着周围平推过去!剑气之下,咬鬼全身被捅出密密麻麻的裂口,随后层层叠叠倒下。 一时间,墓中腥臭至极。 叶长岐拎着将倾从容不迫对三人说:“咬鬼已退。” 南桥居士似乎有些惊讶。 说实话,他虽然知晓叶长岐如今是剑灵重生,却不知对方实力如此优异。 那日在东厨被天雷劈完后叶长岐能全身而退,居士原本以为对方是运气尚可,又或是那天雷本就是虚张声势的雷霆。没想到叶长岐居然能剑气外放,杀数百咬鬼如切菜般轻松。 他还以为需要一番折腾才能抵达主墓的。 许无涯与路和风对此习以为常,很冷静地等着居士指示——他们大师兄如今可是剑灵,能号令诸多剑器的那种。 第35章 “计划有变。”南桥居士把一枝春放回储物法器中,一指地下,“不去通道了,长岐,你直接用你的剑气把这地打穿,我们直接去第三层主墓。” 这下不光叶长岐愣了一下,就连许无涯与路和风也疑惑不解。 许无涯问:“怎么突然改变计划?” 南桥居士说:“进墓前我原本想一路打到通道,就算慢了些,却能绝对保证安全。结果你们大师兄那个剑雨这么厉害,就算墓中还有什么怪力乱神,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不如直接打穿古墓。” 说白了他觉得叶长岐能单方面碾压墓中妖怪,无需再浪费时间。 叶长岐无奈失笑,金光巨剑凭空而显,还不忘对三人说:“动静会有点大,无涯、和风,记得护好居士。” 数个时辰后剑雨终于停歇。 叶长岐面前多了 巨大的深坑,深坑周围细碎的沙石如瀑布往坑中滑落。以防万一,他挑了一具咬鬼的尸身丢下去。 出乎意料,并没有什么怪异之事发生。 叶长岐对三人说:“我先下去,你们隔片刻再下。” 叶长岐先跳下去,不多时似乎穿过了一层阵法,最后平稳落到地上。 第三层古墓的地面十分平整,一条宽阔的主道,主道两侧内凿佛像,宝相庄严。倒不像是在墓中,更像是在古刹悠悠的佛堂。 墓主似乎是位佛修。 叶长岐顺着佛像往前走,不多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却迟迟不见另外三人落地。他便想起那降落过程中穿过的古怪法阵,心中一紧,匆忙回到坑底:“和风?无涯?居士!” 无人回应。 叶长岐终于知晓,那古怪阵法居然让他们分开了,现在也不知两位师弟带着居士落到了哪里。 叶长岐不能坐以待毙,立刻朝前行进。有居士在,他并不担心另外二人会迷路,只需要找到墓主等候三人抵达即可。 顺着主道走过去,沿途察看了那些佛像,数量繁多的佛像似乎在讲述一桩桩故事,叶长岐无心知晓,只加快速度。 终于他来到一处紧闭的大门前,正是主墓的大门。叶长岐面朝正面,不见背后有一道黑影匆匆掠过。 主墓正中有一口棺椁,由金丝楠木制成,四面雕缠花金莲。棺椁四周各点了一盏长明灯,扶桑树形,灯油为人鱼膏。 叶长岐推开那口棺椁。 里面躺着一个人。 一身玄黑法袍,其上的星宿暗纹隐隐流荧。雪发冷颜,漆眉狭目,悬鼻棱唇,居然同开枢星君长得一模一样,不过却有股说不出的邪气。 对方闭着眼,似在梦中。 叶长岐瞧见他左胸插着一截断剑。剑身斑驳,却依稀能见其上的青黛色,有一层肉眼可见的乳白光晕从剑身上流淌出来。 叶长岐将夜明珠送进棺椁中,阴暗的棺椁里有一角寒光闪闪,他望过去,见棺中人的手紧握着另一截断剑,剑锋深深嵌入掌心,深可见骨。 两截断剑出自同一把剑。 正是二十四年前断裂的饮风剑。 叶长岐正欲伸手去拔下对方胸口的断剑,忽然棺椁中人抬手捁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极重,且体温低寒,如同一块融不化的玄冰。 棺椁中沉睡的人睁开了眼。 那是怎么一双眼? 凌然无波,似终年凝望着千山暮雪。 叶长岐与他短暂对视,脑中不由自主冒出对方的名字:冷开枢。 虽然与南桥居士画卷上温和的模样略有出入,不过却更符合开枢星君在叶长岐心目中的形象。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仙尊,如同罗浮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如同一柄奇古的长剑,刚毅笔直,无情无声。 花海下开枢星君转身望来的画面在叶长岐眼前闪过,喉间的疤痕又在烧灼,叶长岐能感受到那些细长的黑纹逐渐生长出来,肌肤一片刺痛,可还是抿了抿唇,恭敬地说:“师尊,是我。” 虽然来之前便听闻古墓中封印的是开枢星君的心魔,可望见对方的眼睛,他唤的却是一句师尊。 开枢星君只静静地凝视他,手上的力道未撤去。 叶长岐看了一眼手里握的半截饮风剑,只得沐浴着对方的目光说:”师尊,徒弟将为你解开封印,以下犯上,望……“ 话音未落,开枢星君却松开了手中的另外半截断剑,带血的手触碰到叶长岐面上的黑纹,并用指腹轻轻地触了一下。叶长岐顿觉喉间的伤痕不再作痛。 叶长岐心头一暖,说:“多谢师尊。” 拔剑十分顺利,当那斑驳的断剑抽离身体,开枢星君痛苦地闭上眼,再一睁眼,双目中却是通红一片,他一把将叶长岐拽入棺椁中,将人按在绘有七星纹路的棺椁底,整个人覆在叶长岐身上。 叶长岐手中的夜明珠滚到棺椁角落,被石枕撞得有些两眼发懵,紧接着察觉开枢星君俯身下来,那些长长的发丝如同牢笼一般垂在他周围,对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声音唤他。 “你是……长岐?” 叶长岐云里雾里地回答:“是我,我是叶长岐。” 开枢星君抚摸他面上的纹路,这是十分暧昧的举动,叶长岐察觉到了,正想避开,忽然又听到对方不可置信地说:“你还活着。” 叶长岐虽然困惑,却还是耐心地同他解释:“师尊,我重生为剑灵。” 第36章 他并没有说完,开枢星君捂住了他的双眼,或许是那双手有些颤抖,叫叶长岐没有立即反抗,有冰凉的水滴滴到了他的面颊上。 他待你不同。 “我就知道。他说,你死了。我偏偏不信。” 博山炉中青烟袅袅,瞻九重的主室有一个人。 其实是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活人是九州闻名的开枢星君,死人是开枢星君的首徒叶长岐。 开枢星君一手捏着悬清法器,这是他送给叶长岐的第一样拜师礼,现在里面盛有叶长岐的肉身。另一手捧着叶长岐的断剑,借着那带着血迹的长剑发动闻人之术。 过往一幕幕在冷开枢眼前掠过。 他看见叶长岐同自己在迷雾航船上初遇,岁月如梭,又见叶长岐及冠之时与自己行了拜师典礼。随后知晓了那枚插入他云冠的长簪,名为鹤庐秋汀,是由首徒亲手打造…… 在闻人术的梦境中冷开枢以叶长岐的身份生活了二十余年,最后他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终止于一把熟悉的剑器。 将、倾、剑! 燕似虞居然召唤了冷开枢的将倾剑,捅了叶长岐!而且放任叶长岐误会,就是他的师尊要诛杀自己! 随后他目睹了叶长岐自刎—— 梦境片片碎裂,冷开枢的双目流下血泪。与此同时,体内的心魔逐渐冲破封印,叫嚣着,将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冷开枢视线逐渐模糊,眼眶剧恸,那一瞬间如是有人将他的眼睛生生挖了出去。心魔顺势从他身体中冲出。玄黑的衣袍,鸦青乌发,容颜与他如出一辙。 冷开枢的视野被浓黑包裹,而心魔通红一片的双目中多出了一双活人的眼。 冷开枢嘴角挂着血痕,问:“你怎么出来了?” 对方用同样平直的语调回答:“这要问你自己。” 他是冷开枢的心魔。 因为爱上了自己首徒产生的心魔。 冷开枢过去将他封印得完美无缺,如今因爱徒身死,哀恸不已,又被剑光刺瞎双目,实力折损,所以心魔得以冲破封印。 心魔见他着实狼狈,便问:“怎么这副鬼样子?长岐呢?” “长岐。”冷开枢彻底看不见了,便闭上了眼,放任鸦青的长发悉数花白,“已身死。” 心魔沉默地凝视他,那头黑发也随着冷开枢逐渐转白,眸中涌上一片猩红,阴沉地说:“冷开枢,你骗我。” 瞻九重燃起熊熊烈火。 两人在瞻九重中大打出手。 过去冷开枢总能克制住心魔,可如今他眼盲、心口血吐出,逐渐稍显颓势。 心魔瞧见叶长岐的断剑,当即要从冷开枢手中抢过来! 冷开枢察觉到他的想法,将倾剑顿时嗡鸣出剑! “你敢!” 心魔怎么可能不敢! 当即迎着将倾剑冲来,他不管不顾,就任凭那剑势惊人的将倾剑捅过自己的身体,随后一把握住断剑的一端,被捅的地方化为黑色的碎片,很快又恢复如初。 冷开枢冷冷地说:“滚!” 下一刻,冷开枢的身后凭空涌出满天剑意,唰地穿过自己心魔的身体。对方在烈火中碎成一块块黑色的残片,随即纵掠出瞻九重。 冷开枢见他逃走,正欲去追,忽然喉中腥甜,一口心头血就这么吐了出来,他的身形微晃,手中的将倾剑哐的一声落到地上。 “师尊。” 有人唤他。 冷开枢转头朝向那人。 他面上挂着两道血泪,在火光中凄惨异常。可却平静地念出对方的名字:“燕似虞。” 燕似虞半分不惧,只说:“师尊,请将大师兄的剑骨借我。” “借?” 冷开枢轻声念了一遍他的借字,冠冕堂皇,借去了难道真的会还?原来不光叶长岐活着的时候有人觊觎他,还有人在其身死后也惦记着那副剑骨。 开枢星君似 乎第一次认识这位徒弟,沉声说,“燕似虞,你师兄,从未亏待你,你为何要杀他?” 燕似虞轻描淡写地反问他:“师尊,难道不是你杀了大师兄吗?” 开枢星君不为所动,只问出心中疑惑:“你为何能驱动将倾?” 燕似虞十分厌倦这种你问我答,不耐烦地走近他:“与师尊无关!师尊,把大师兄的剑骨给我。反正他已死,留着剑骨岂不是白白浪费!” “啪——” 开枢星君居然用灵力打了他一巴掌。 “燕似虞,”冷开枢闭着眼,有些痛心,“本座为何会教出你这么个徒弟?” 燕似虞偏过头,眼中晦暗不明:“冷开枢,你何曾认过我这个徒弟?” 他还欲再言,忽然感受到一阵灵力波动。是路和风匆匆赶来。燕似虞拧着眉,啧了一声,又见开枢星君的佩剑落在一侧,而他手里似乎握着什么。 燕似虞知晓开枢星君曾送过叶长岐一样收徒礼,模样近似耳坠,他曾一度恶心得紧,只觉这对师徒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龌龊不堪。 对方一手持断剑,另一只手里捏的肯定是悬清法器! 在场不见叶长岐尸身,那一定被开枢星君盛放在悬清法器中,只有这样开枢星君才能带着叶长岐穿过移山填海术! 燕似虞突然说:“冷开枢!除了叶长岐,你的三弟子吴栖山也是我杀的!” 第37章 吴栖山作为妖族的凤凰,数月前被紧急唤回妖族,说是族中有大事商议。冷开枢原本未多想,未曾想,燕似虞竟然连吴栖山也杀了。 冷开枢一怔,一道凛冽的剑气劈向他的手掌,竟然硬生生砍出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剑痕! 燕似虞不知他与心魔交过手,只觉今日的开枢星君十分虚弱,他大喜过望,当即趁着冷开枢心神恍惚夺走那枚悬清法器!又开了移山填海术迅速逃走! “长岐!”开枢星君心神激荡,顿时追他而去。 数息后路和风匆匆赶来。 瞻九重内空无一人,烈火熊熊,屋檐倾塌,路和风惊惶地大喊:“师尊!” 可他的师尊不知去向。 路和风在主室找到那把无主将倾。火舌舔舐着房梁,瞻九重岌岌可危。他一把抱起将倾,从火海中冲了出去。 路和风跑出很远,转过身回看那花海之上的瞻九重。 热浪滔天,翻涌的炽火将檐牙高啄的瞻九重吞噬,一时间,也不知燃烧的是浓烈的火海还是绚烂的花海。 第二十章 风狂如啸,远处两道身影携飓风骤雨而来。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须臾之间,如同切开虚空直逼岩泉古墓。 而此刻,两道黑影四周飓风激荡、黑云滚滚,电闪雷鸣夹杂其中,若是直接撞上岩泉古墓,不免要将其破坏! 忽而,岩泉古墓上方灵气鼓荡,八方天雷炸落。一巨大的金光阵法顿出,阵法中的岩泉古墓通体泛起朱红光芒,从坎卦北方、震卦东方、离卦南方、兑卦西方同时传来阵阵龙吟。 两道黑影在缠斗的途中仍然朝着岩泉古墓袭来,但就在两人快接近时,阵法四方的四条金光真龙盘踞而出,直直向着两人冲去! 轰——六者相撞,震天撼地! 灵气带着炙热的温度席卷方圆百里! 而后,金光阵法渐渐黯淡,黑云散开。 缠斗的两人居然消失无踪! 在地下深处,开枢星君倒持一柄拂尘,手柄抵着心魔的左胸,另一只手还握着断剑,但他手中明显只有半截。 另外一截断剑正抓在心魔手中。 他的心魔双目猩红,身上道道伤痕,宛如血人。 冷开枢说:“将饮风剑还给本座。” 心魔沉沉地说:“冷开枢,你若想要,自己来抢。给你?绝无可能!” 冷开枢闭着眼,猛地将手柄捅入心魔左胸,心魔闷哼一声。 “你想杀我,你不怕自己被反噬?” 冷开枢不言不语,只将灵力灌入拂尘手柄中,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将长岐的剑,还我!” 心魔咳嗽了一声,被捅的左胸迅速化为碎片,眼见着就要逃离,还不忘说:“冷开枢,你当真顽固不化!不去追凶手,偏要和我争长岐的剑。” 冷开枢紧抿着薄唇,银白的长发无风鼓动,因为发动灵力面色又苍白几分。 一道不耐烦声音传到对垒的俩人耳中。 “你没有本命佩剑当然杀不了自己的心魔,我见你手里不是还有一把断剑?就用那剑封印他啊,开枢星君。” 冷开枢头微微一偏,并没有回话,手中捏得饮风断剑一紧,刀锋在掌中割出伤口。 心魔并不在乎墓主说的封印之法,相反他甚至冷静地说:“你舍得吗?用长岐的另一截断剑封印我。不过若是你真打算这般做,我定不还手。” 似乎真如他所言,心魔双目中的红潮已经褪去。 冷开枢微微仰首,有些迷茫地朝着心魔方向,似乎很不解为何自己的心魔会疯狂到这种程度。 “冷开枢,我不是你,你不敢带着长岐的剑送死,我敢。你不敢去找凶手,我敢。你不敢说爱他,我敢!” 冷开枢持拂尘的手垂下了。 是的,他不敢,或者说,他不能。 空旷的古墓中,冷开枢的声音有些茫然:“可我,是他师尊。” 他是长岐心心念念的师尊,是长岐行了拜师礼的名正言顺的师父,如何能对自己首徒有别的心思? 他一遍又一遍拷问自己,冷开枢,你是他的师尊,为何会对自己首徒产生爱意。你这师尊当真愧对自己门下弟子! 他可是长岐的师尊。 叶长岐在满心仰慕地凝望他时,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师尊在想着如何吻他。 冷开枢说:“我愧为长岐的师尊。” 心魔可不管他:“对,你愧为长岐的师尊!那你占着人不放做甚?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剑修!将长岐的剑给我!从今以后,你回去做你的无情剑尊,而我要等到长岐来见我!” 冷开枢身形一晃。 他的心魔,对于长岐的爱溢于言表,丝毫不在意旁人目光。而他呢?师长的身份如同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颅上,又仿佛一根锁链将他铐起来,踯躅不前,冷开枢只得将不合常理的情谊埋藏在心底,继续做着那个冷酷无情的师尊。 他大抵是有些羡慕自己的心魔。 疯狂的、肆无忌惮的心魔。 可同时,他又生出了一些不符合正道修士的想法,一些足以称得上嫉妒与恼怒的阴暗想法,与他风光霁月的仙尊身份背道而驰。 冷开枢手中的断剑正在积攒灵力,一个阵法被赋予到饮风断剑上。 他冷冷地说:“我不准。” 第38章 不准备给他剑?还是不准备回去做他的冷漠剑尊?抑或是,不准长岐见自己的心魔? 无人得知。 他只是冷漠地说:“就算死,也轮不到你。” 古墓中有亘古龙吟,移山填海术与剑中阵法一齐运转!冷开枢破空而出,将带有阵法的断剑狠狠地插入心魔胸膛。 心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万象回春术?” 这个法术并不像它名字那般温和。 无风起雨,风虐雪饕。天地始开,万象回春。 它最大的特点便是能将封印的人、物永久停留在封印之时。除非是施法的人主动解开阵法,又或者有人破除了阵眼。 心魔退后了两步,喘着气,抬眸看向冷开枢,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开枢,你敢还说自己对他无情吗?” 他动用了万象回春。 除了冷开枢能解开封印,只有叶长岐才能解除,其余人一旦靠近万象回春,便会被冰封致死。但如今叶长岐已身死,除非轮回转世,再无人能破除万象回春阵法! 而这一切只因他说的话触到了冷开枢的逆鳞! 他是冷开枢的心魔,如何不知这个外表无欲无求剑修对自己首徒有着何种占有欲! 冷开枢没有回答他,只是咽下喉中鲜血。 “纵使死,我也会找到他。” 他提着拂尘开了一道移山填海术,也不知通往何方。 古墓中复归平静,可那人的喃喃自语仍未散去。 “若转世,我便去陪他。” 陪他的人,自 始至终只会是他。 扶桑树形灯中的烛火猛地一窜。 冷开枢似乎平静了许多,将叶长岐从棺椁中带出来。他瞧着对方面上的黑纹,皱着眉问:“长岐,你面上黑纹可还疼?” 叶长岐的目光停在他雪色般的长发上:“不疼了,师尊。” 冷开枢嗯了一声,察觉他目光中的生疏。 “长岐,可有困惑?” 叶长岐不疑有他,只说:“师尊,我重生后发现自己缺少了许多记忆,大多是关于师尊的。” 冷开枢凝视他片刻,伸手轻轻撩开叶长岐鬓角垂下的碎发——叶长岐的发冠在棺椁中被石枕弄乱——他眸中带了些许温和的笑意,说:“无妨。如今你我师徒重聚,记忆迟早会恢复。” “倒是你这黑纹,”冷开枢缓缓倾身,凑近自己的首徒,似乎是在认真研究他面上的黑纹。 叶长岐刚刚在棺椁中被自己师尊捂住了眼,所以没有看见对方的双目,里面一片通红,垂下眼睑时,睫羽掩藏着狭长的双目,有莫名的情绪潜藏其中,少了几分冷峻,多了…… 一抹古怪的邪气。 却十分符合他心魔的身份。 叫人心神不宁。 原来风光霁月的剑尊,也会有这般的心魔吗? 叶长岐恭敬地移开目光:“师尊,这黑纹能否去除?” 冷开枢很快移开,点头道:“你身上可还有别的伤?” “脖颈上有我自刎的伤口,以及……”叶长岐顿了顿,往日里叫他提起自己想起师尊伤疤就会隐隐作痛一事倒是平常,也并无不妥,可如今让他当着开枢星君的面说出此话,叶长岐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沉默片刻,索性咬牙说,“以及腹部,提到师尊这两处伤疤便会隐隐作痛,若是回忆起往事,便克制不住黑纹生长,如针刺,时间一久倒也能容忍,只是瘙痒难耐,烦心不止。” 冷开枢闻言目光落到了他被高领包裹的修长脖颈上,他瞧见叶长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便将目光下移,落到了他的腹部,却是先看见了首徒悬挂在腰侧的将倾剑。 他沉沉地注视着那把剑,问的却是:“为何如此?” 叶长岐毫无察觉,只回复:“云生师弟推测说,是师尊的言灵所致。” “我曾有过转世,那时师尊似乎希望我来世不再为你门下弟子。” 冷开枢温和地笑道:“本座竟是这般说的?” 不为门下弟子? 冷开枢弄出个心魔无非是因为爱上了自己首徒,又苦于两者身份,若叶长岐转世真不是他的门下弟子,倒叫冷开枢称心如意。 他淡淡地望了一眼叶长岐:“也不坏。” 叶长岐十分不解:“师尊?” “你的伤,本座能治好。但有一事,本座不明。长岐。”冷开枢温和地唤了他一声。 叶长岐茫然地应了一声。 “你为何悬挂着为师的佩剑?” 往日里从容不迫的叶长岐心中一紧,只觉得周身热血冲向大脑,耳根不可控的发烫。 什么叫为师的佩剑? 叶长岐自重生以来就抱着将倾剑,理所应当认为这本该就是自己的佩剑。至于断裂的饮风剑,虽然听两位师弟说自己本名佩剑,可叶长岐并无太多不舍。 反倒是将倾从不离身…… 他从未想过将倾剑居然是开枢星君的佩剑。 叶长岐被这惊人的消息冲击得一时难以置信:“师尊……徒弟不解。” 开枢星君抬了下手,原本悬挂在叶长岐腰间的奇古长剑稳稳地落到他掌中。 叶长岐一愣,在古墓的烛火中神思恍惚,仿佛被剑尊握在掌心的不是一柄冰冷的将倾剑,而是他的灵魂。 他听见开枢星君冷静的声音。 第39章 “长岐,你说的重生为剑灵,难道是指重生成为师的剑灵了?” 冷开枢抬眸,到嘴边的话便断了。 跃动的火光中,他的大弟子伏犀明眸中有迷茫不解、恍惚与恼怒,诸多情绪杂糅在其中。 最重要的是,他看见对方紧抿双唇,面上飞霞。 冷开枢垂下眸,手中的将倾剑仿佛不再是一柄剑,而是一捧炙热焦灼的火焰,将他的掌心烧得滚烫,那些温度顺着手掌涌进五脏六腑。 烧得他神魂俱颤,忘乎所以。 那些被万象回春封印的记忆与欲望逐一冰释,缓慢充斥在震颤的魂灵的每一寸。 叶长岐只见得自己的师尊五指一紧,把将倾剑揽入怀中,压眸沉沉地说:“长岐,你是我的剑灵。” 他居然将自称换成了我。 叶长岐不负众望,红了脸。 第二十一章 这很十分不合乎常理。 叶长岐忍不住想,会有师尊会对自己的弟子说,你是我的剑灵吗?可对方直白且坦荡,似乎别无他意。 他望向开枢星君,对方正静静地注视他,扶桑树形油灯的火光如皑皑雪光,投影到开枢星君冷峻漠然的脸庞上,薄唇抿成平直的一线,只在末端勾起浅浅的弧度。 “长岐,”开枢星君眸中带了些零星的笑意,那些疏离感便全然消逝,他的语调不急不缓,似乎在商讨一件严肃的事,“你在走神。” 望着自己的师尊,还会走神。 冷开枢问:“你在想什么?” 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提问,可叶长岐却不敢回答。毕竟这次他可是盯着开枢星君的脸走神的。 叶长岐垂下头,试图将那些古怪的想法抛出脑海:“师尊,弟子无意走神。” 冷开枢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首徒,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说:“长岐,和为师走吧。” 叶长岐问:“去哪?” 冷开枢目光落到了别处:“……去见见墓主。” 叶长岐一愣,在同开枢星君对视时,瞧见了那些莫名的情绪,他的师尊欲言又止,分明不是想说去见墓主,可最后又硬生生按捺住了,随后移开了目光,说出了去见墓主的决定。 开枢星君,似乎想对他说别的话。 鬼使神差的。 叶长岐立在原地,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师尊,略带疑惑地问:“师尊,你原本想说什么?” 开枢星君转身离开的身影停顿片刻,他回过身,温和地瞧着自己的首徒,见到对方一如当年般明朗清澈的目光,不由得回忆起拜师礼的那日。 他抬起怀中的将倾剑,用剑柄轻轻敲了敲叶长岐的额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合适?师尊又想说什么?什么话非要等到以后才说? 叶长岐便想起自己身死的秘密,追上开枢星君,问:“师尊,长岐想知道自己当年是如何身死的。” 两人缓慢地行进在古墓中,不知为何开枢星君十分熟悉墓中通道,只领着叶长岐朝前走去,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叶长岐还想再问,冷开枢偏过头,语气温和,意味却不明地说了句:“长岐,如今为剑灵,性子却越发活泼。” 叶长岐的步伐顿了顿,没思考出他用意,只得硬着头皮问:“师尊,是嫌徒弟聒噪了吗?” 开枢星君没有回答,等到两人走到另一座大门前,才说:“剑修定不会嫌弃自己的剑,长岐,为师不是教过你吗?” “剑,是剑修的命。” “你如今是剑灵,当深知此意。” 你是我的剑灵。 无法控制的,叶长岐又想起开枢星君对他说的那句话。如同一道带有魔力的言灵萦绕在他脑海中,只要稍加回想便会神思浮游。 难道真的是他多虑了?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含义了吗? 他待你不同。 重生后的种种,都归于一句话。 叶长岐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这个想法太过水到渠成,仿佛乘着一条船从名为二十四年生死的渡河顺流而下,越过了光阴的鸿沟,自然而然地流淌进他的神识内。 他与开枢星君,是不是不止于师徒关系? 他们,会是何种关系? 无人解惑。 俩人面前的大门从正中缓缓推开。叶长岐才发现他们已经抵达另一个墓室。 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件墓室宽阔敞亮,比封印开枢星君心魔的主墓还要大上些许,且灯火通明,极其热闹。 叶长岐扫过墓室四周面壁思过的五花八门精怪,又望向主墓正中。 那里有四个人,准确来说两道 鬼魂,一个妖怪,一个熟人。 四人正围坐在一张错金银四龙四凤铜方案四周。那铜方案面涂金漆,以四只侧卧四鹿为托底,弧面四条神龙龙首分别朝着东南西北,龙神伴飞凤,工艺精良,当为稀世珍宝。 叶长岐一眼认出那个活人,惊喜道:“和风!” 路和风面上贴着一张金箔,愤愤地抬起头,见到叶长岐,顿时双目一亮:“大师兄。” 无人理他,有一道年轻的鬼魂正在嘀咕:“嘿嘿,暗杠,家家两分!” 他杠完后摸了一张新的六博,又抽出一张放到方案中。 坐在主位上的鬼魂单挑眉梢,斜眼瞧了他一眼:“你打,我给你接住了。” 第40章 年轻鬼魂嚷嚷:“我不信。” “杠上炮!呼前转移,杠钱归我!”主位上的鬼魂笑眯眯的,把面前的玉牌推平,年轻鬼魂勾着头看了眼。主位的鬼魂双手往方案两端一摊,手勾了勾,“来,交钱。” 左侧的妖怪便盛上一顶名器。 叶长岐认出那是《杂闻名器谱》上数一数二的名器。 右侧的年轻鬼魂也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一把铲子。并不是什么名贵器物,但却是一把洛阳铲。收钱的鬼魂没有说什么,稳重地收下了。 轮到路和风上交抵钱了,两鬼一妖怪三脸瞅着他,路和风面色铁青,沉声说:“我已无名器可抵。” 主位上的鬼魂便懒洋洋地说:“你袖里乾坤里不是还有众多剑器吗?随便抽一把出来抵了吧。” 路和风坐着不动。 叶长岐便将那颗夜明珠丢给主位上的鬼魂:“我师弟无名器可抵,我是他大师兄,可否用这颗夜明珠帮他抵钱?” 那亡魂一吹面上的符咒,看也不看那颗硕大的夜明珠,叩了叩方案:“既然有人替你抵钱,便算你过吧,来,继续!” 两鬼一妖便伸手在方案上一通搅和。 叶长岐走近一观,原来他们正在搅和方案上玉刻的六博。 古墓中陪葬的玉器被切割成方块大小,方块上绘有形形色色的图案,有名器、剑器、精怪、名士名讳等等。搓起来时方形玉石玎玲碰撞,清音悦耳。 “李重渊。”开枢星君叫出他名字。 主位上的鬼魂一震,抬了一只手掀起自己面上的符咒瞧了他一眼,另一只手还不忘搓六博:“啊,开枢星君的心魔啊,来,坐坐,那小子。” 李重渊朝着路和风抬了抬下巴,说:“正巧你没抵钱的名器了,你让让座,让你师尊来。” 路和风面色一变,望向叶长岐身边的人。他刚刚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大师兄身边还立着一个人,此时李重渊说出的话无疑叫他身心俱颤! 一看竟然真是开枢星君的心魔,路和风当即紧抿着唇,不肯说话了。 什么叫给他的师尊让座! 他的师尊怎么可能打六博!他怎么能当着师尊的面打六博!他怎么当着师尊和大师兄的面打六博还输了! 他没有动,也不敢转头看开枢星君和叶长岐,只浑身僵硬地说:“我不。” 开枢星君倒是习以为常,问了李重渊一句:“和风可曾赢?” 李重渊头也不抬:“特能输!我都后悔没让那个漂亮修士来了,他看上去比这小子聪明。” 叶长岐抓到了重点:“漂亮修士?阁下说的我的五师弟许无涯吗?” 李重渊随意点头:“估计是吧。” “他人在哪?还有南桥居士。”叶长岐问。 李重渊终于舍得抬头看他一眼了:“你们打了个洞下来,晚上睡觉漏风,我当然是叫他俩给我填洞去了。” 叶长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李重渊还要继续打六博,余光瞧见面沉如水的开枢星君,当即歇了手:“放心,我这就叫妖怪领他们过来。小北。” 刚刚交出洛阳铲的鬼魂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干嘛?” 李重渊撩起符咒,对小北说:“你不是想要那些个什么盗墓的工具么,我让罗桥生给你带了一套新的。还有新的玉石,记得给我刻一组新六博。” 小北一推玉制的六博,又想起自己已经摔坏了几百张玉牌,顿时神色一变,护住那些六博,垂头丧气地说:“知道了!” 南桥居士与许无涯姗姗来迟。 李重渊一招手,居士储物法器中的盗墓法宝通通掠出,飘到了名为小北的鬼魂面前。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小北,之前那个炸我家的盗墓贼,一不留神炸死了,现在留在我家陪我打六博。” 许无涯一脸古怪。 倒是南桥居士气得胡子一歪,想起自己两次辛苦的填洞经历,骂他:“李重渊你他娘是不是有病?天天在我脑子里喊要这个要那个,结果东西带来了,你是要送给盗你墓的小贼的!” 李重渊神色自若,又介绍和他们凑一桌的妖怪:“这是我的镇墓兽,貔貅。不太聪明,勉强能打打六博。” 输得精光的路和风脸色臭得很。 李重渊又介绍自己:“鄙人李重渊,已死。岩泉古墓的墓主。” 他懒懒地一抬眼皮,看了眼开枢星君:“你们师尊的心魔在我家睡了这么多年,记得交住墓钱。” 许无涯自然不觉得他差钱:“你缺钱?” 李重渊说:“不缺。但是听说你们罗浮山宗很穷,那我就缺了。” 南桥居士挽袖子就要去揍他。 李重渊凉凉地说:“罗桥生,我现在是鬼,你打不了我。” 许无涯便拉住了居士,随后几人进一步见识到了李重渊的奇葩。 “忘了告诉你们,你们师尊的心魔占着我的棺椁这么多年,我一靠近就会被万象回春冻住魂魄,无法将他挪出来,不过封印他那个万象回春倒是纳凉,往日墓里打六博总是三缺一,所以我便派妖怪把方案挪到封印他的主墓,就在他棺椁外边打六博,又凉爽又能扰他清净。” 李重渊吹了吹面上的符咒,面无表情,却极其“残忍”地说:“我知道你们在心里骂我缺德,我不在意,因为我就是缺德死的。” 第41章 许无涯松开了拉南桥居士的手,啧了一声,当即笑眯眯地抽出沧海:“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居然能有人比我还嘴欠。” 第二十二章 倒v开始 “无涯, ”开枢星君点了许无涯的名字,“不得无礼。” 许无涯握着沧海望过来,随后往南桥居士身侧挪了一步, 神色严肃地说:“居士,我出现幻觉了。” 南桥居士横他一眼:“一边儿去!什么幻觉!那是你师尊的心魔!” 许无涯又瞧见了对方怀里抱着将倾剑, 自家大师兄立在不远处, 于是收起沧海,立即抱拳作揖:“弟子无涯见过师尊。” 开枢星君颔首,顺带问候了一声南桥居士:“居士。” 南桥居士有些感慨,正想着叙旧, 又听闻李重渊正玎玎玲玲地搓起六博, 路和风已经被他赶下方案, 唯一一张的梅形铜凳便空了出来。 李重渊是鬼魂,并不需要坐凳, 不过为了彰显自己的富裕, 也从陪葬品中挑了一张金漆龙椅坐着,嘴里不忘喊:“罗桥生, 开枢星君,三缺一,你俩谁来?” 南桥居士正要上前,开枢星君冷不丁地说:“无涯, 你去替和风。” 他走到叶长岐身边,因为黑色的观星法袍袖口宽大, 看上去像是紧紧挨着叶长岐的衣袍:“本座与长岐,会看着你。” 许无涯坐上那张铜凳时有些精神恍惚, 毕竟他背后立了四个人。 路和风离得稍远,板着一张脸, 似乎能一拳打死两只咬鬼。南桥居士目不转睛地瞅着许无涯手中的六博玉牌,吹胡子瞪眼,比他这个打六博的人还激动。 叶长岐站在许无涯的另一侧。 许无涯觉得与大师兄走散后对方便显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墓中敞亮的灯火中,他居然发现大师兄眼角晕有薄红,且时常走神。 许无涯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有古怪——叶长岐一向温和有礼,少有当着人面走神的时刻。 叶长岐身边还立着开枢星君,这位仙尊的存在足以叫许无涯摸起一张玉牌却迟迟握在手里。 南桥居士催促他:“你小子出牌啊!” 许无涯硬着头皮看向叶长岐,他的大师兄一反常态并没有立即察觉到自己师弟的呼救,倒是一旁的开枢星君先开了口。 “可。” 他将怀中将倾剑换了一个方向抱,垂下的一络雪发轻轻地 剐蹭到将倾剑的剑身上。 叶长岐忍不住轻声询问他:“师尊,弟子可以……替您捧将倾剑吗?” 开枢星君的目光落在方案上,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首徒的古怪:“为何?” 叶长岐欲言又止。 倒是打六博的一桌人轮完了几圈,李重渊瞧着许无涯说:“你小子还不赖。” “龙对七?”小北正在瞧许无涯的牌,显然比李重渊惊讶得多,他打量着这位漂亮的剑修,“你第一次打六博?可恶啊!不是说剑修都是剑痴,玩不来六博吗!这次输大发了!” 李重渊一把将他拉回去。 “估计我天赋异禀。交钱。”许无涯有样学样,向着两鬼一妖伸出手,毫不含糊,脸皮极厚。他又看了眼开枢星君,见对方没太多反应,便笑吟吟地开口说,“不用别的,我师弟在你们这输的器物抵给我就行。” 李重渊先抵过来的是一段冰蚕丝,许无涯一脸困惑地望向路和风。 路和风快步走到方案边,伸手抢过了那段轻薄冰凉的冰蚕丝,凶狠地警告他:“不准问!” 小北抵来的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貔貅抵的是一枚剑格。 可以说除了剑格像是出自路和风袖里乾坤里的器物,其余两样根本就不像路和风所有。 李重渊在一边遗憾地说:“你师弟袖里乾坤里除了剑器便只有这三样名器,不算贵重,送人倒是合适,我就猜到是要送与你们谁的,便先让他抵了这三样,好叫你们心中抱憾。没想到给你赢回去了。” 小北没想到李重渊点名要的几样器物是路和风要送人,也不由得跟着骂他:“殿下你是真缺德。” “都说别叫我殿下,那是生前旧事,不值一提,现在我是鬼界雀圣。”李重渊转头,一抬下巴,面上贴的符咒飘了飘,“喂,开枢星君,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叶长岐问:“师尊答应了他什么事?” 开枢星君终于将目光移回首徒身上,与他对视片刻,微微垂首说:“本座答应他,若是解开封印,便领他的魂魄去人间停留三日。” 李重渊如今是古墓中的一道鬼魂,岩泉古墓四方有龙神守护,护着他魂魄不会消散,可一出了古墓极有可能魂归天地。 去人间必定需大能修士施展移山填海术,但亡魂无法独自通过移山填海术的裂口,所以才需要施展法术的修士带着他一道去。 李重渊曾经没遇到过能移山填海的阵修落入墓中,纵使有盗墓阵修却也实力不济,难以带领他平安穿过移山填海术。 不过他时来运转,遇到了开枢星君将自己的心魔封印在古墓中。 李重渊最初就站在主墓边上问心魔。 开枢星君,能否带我去人间。 无人回应。 李重渊便飘过去,结果没几步便被万象回春冰冻住。他在主墓冻了整整七日,最后叫镇墓兽貔貅发现了,貔貅的嚎叫声吵醒了沉睡的心魔。 第42章 李重渊身上的坚冰便寸寸开裂,貔貅叼着他后颈,将他僵硬的魂魄带出主墓。 从那以后李重渊又试探了几次,摸索出万象回春的冰冻范围,发现只要心魔不陷入沉睡,万象回春的冰冻范围便会缩小到棺椁附近。 他锲而不舍地往主墓凑。 开枢星君,你带我去人间转转呗? 冷开枢不予回应。 李重渊似乎对去人间转转的想法有股执念,也不提别的要求,日日就绕着棺椁打转。 开枢星君,领我去人间转转呗。 如此往复。 那日墓中震荡,连被封印的心魔都震醒了。李重渊的魂魄抬头一看,隐隐瞧见墓顶炸出个大坑,而古墓数百米厚的封土之上,是遥远的、零碎的星辰。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李重渊仰着头端详着那方天宇。 忽然有个黑影从墓上方滚了下来。 李重渊下意识避让开。 那黑影边吧唧一声砸到地上,温热的血液飞溅过他的魂魄,盗洞投射的星光下,一具尸体四分五裂。 李重渊面不改色地瞧了瞧那具惨烈的尸体,又抬起头仰望那方狭小的夜幕。 不出三日,尸体腐烂,有一道魂灵从尸体里爬了出来。 李重渊收回目光,对盗墓贼的亡魂说,欢迎来到岩泉古墓,我是墓主,李重渊。 盗墓贼惊惶地叫起来,你是人是鬼! 李重渊一吹面上符咒,指了指他魂灵下那惨烈的肉团,喏,那是你的尸体,你觉得你是什么? 说罢,不理会盗墓贼的惊叫,李重渊又继续去问心魔。 开枢星君,带我去人间看看呗。 心魔第一次回应他。 为何要去人间? 李重渊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他居然回复自己,他想摸了摸头顶,手却从自己的身体穿过去了,于是隔了半晌,才愣愣地说。 可能,去看看月亮? 心魔又问了他一句,人间月与九州月有何不同? 这可能是李重渊听闻的最难解答的问题,他想不出答案,忽然听到那哭得稀里哗啦的盗墓贼说,那肯定不同啊!九州夜里还有剑修飞来飞去打架,有什么好看的!还是人间月美,又明媚,又温柔! 李重渊凉凉地说,你说的这人间月,是不是指你的心上人。 盗墓贼听到这话哭得更凶了。 过了半月,李重渊看烦了那盗洞上的昼夜交替,便像个无赖一般大喊,罗桥生,在不在,在不在!罗桥生!来给我填盗洞!罗桥生我睡不着啊!快来给我填洞!我要冷死了! 盗墓贼骂他,你早就死了,怎么会冷死!罗桥生又是何人?不管他是谁都不可能因为你叫几句就来给你填洞! 这天一道黑影从盗洞上滚下来,李重渊娴熟地避让开。盗墓贼一脸惊愕地看着一人一鬼。 好在罗桥生在落地前给自己画了一个山河字缚阵,没有摔成岩泉古墓的新一员。 李重渊自来熟地说,你可真会挑地方,若是掉别处,谁知道你会不会英年早逝。 罗桥生从字缚阵里爬出来,活动着酸软的筋骨,骂骂咧咧,你自己的墓,你自己心里没谱? 李重渊可惜地瞧着那巨大的盗洞,回复他,死的时候没注意有哪些妖怪陪葬,后来想着反正地方挺大,那就一起住,图个热闹。 李重渊又问,你既然下来了,要不要在我墓里小住几日。我比较大方,这次不收你住墓钱。 盗墓贼一听,当即惊恐地喊,你怎么还收住墓钱!你是真他奶奶的黑心! 李重渊凉凉地笑了笑,可他如今是鬼魂,笑起来骇人无比,他说,我是墓主,我说了算,你若不交住墓钱,那你就从我家爬出去。不过你如今是亡魂,尸体又在我这墓中,一出墓估计就魂消魄散,难入轮回了。 那盗墓贼气冲冲地一指棺椁。 在墓中的这些时日,他早就清楚那棺椁中封印着一位修士,李重渊称他为开枢星君,不过盗墓贼从来没敢走近棺椁瞧上一眼。 凭什么那个什么星君不交住墓钱? 李重渊啊了一声,不,你错了,他要交,不过不是现在,等他封印解除的那天,肯定有人要给我交住墓钱。 盗墓贼气鼓鼓地飘走了,隔了一阵在另一间墓中发现了大量陪葬品,慌张地飞回来了,惊疑不定地问李重渊,我看见你陪葬品里有传国玉玺,你生前是太子? 李重渊看了他一眼,见这盗墓贼的鬼魂容貌着实年轻,故意话锋一转,你炸死的时候年几何? 盗墓贼想了想,未弱冠。 李重渊嘲笑他,小鬼头子。 盗墓贼恼羞成怒,骂他,李重渊,你看着也不过而立之年,凭什么骂我小鬼头子!我看你才是不要脸的大鬼! 李重渊飘走了,摇着头说,大鬼?你可知大鬼是何物?是钟馗,勾魂 的。 李重渊领着南桥居士在墓中转了几日,不见那盗墓贼魂魄,两人找到另一间墓室,发现对方睡在一堆玉器上。 李重渊拍了拍对方脸蛋,把小鬼叫醒。 盗墓贼揉着眼说,啊殿下啊,我刻了些玉石,你要不要玩。 李重渊便伸手从玉石堆里挑了一块玉石——他虽然触不到自己的魂魄,却能随意触碰墓中陪葬品,估计因为这些器物都属于他,所以李重渊能随意触碰。 第43章 李重渊翻过玉石,看见上面刻得歪歪扭扭的貔貅。 盗墓贼便兴致勃勃地跟他介绍,这是六博,凡间也称作叶子戏,可以四个人一起打。墓里无趣,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李重渊便和居士了解了规则,几人一起在玉石上刻了名器、剑器诸类的图文,又从陪葬品中翻出一张方案打六博。 居士在墓中又待了三日,眼见盗洞将要填平,于是辞别李重渊,从盗洞爬出岩泉古墓。这下打六博又少一人,李重渊便想起主墓里的开枢星君,叫盗墓贼与貔貅将方案搬到主墓里。 李重渊说,开枢星君,我今日不让你带我去人间。你,打不打六博? 冷开枢没有理他。 过了一阵,寂静的古墓中响起玉石碰撞的清越响声,李重渊一边打一边分饰两角。 开枢星君我给你出牌了,好,就出这张。 他们连着数月在棺椁外搓六博,开枢星君终于忍无可忍,冷如寒冰的声音响起。 李重渊,本座答应你。 李重渊刚摸了一张玉牌,没听清。盗墓贼正催促他快些打出手里的玉牌,便嗯嗯地点头应了声,嗯嗯嗯,好哇,来继续继续。 下一刻,万象回春的寒冰便凝结了过来,李重渊反应迅速,唰地飘起身,而盗墓贼与貔貅逃脱不急被冻成冰雕,唯一一张方案也被困在冰雪中。 第二十三章 李重渊看了一眼正在冒寒气的冰面, 又见盗墓贼的魂魄被冻得颜色淡薄,便跟冷开枢商量说,开枢星君, 不若这样,你解除封印时我少收你三成住墓钱, 你把万象回春术控制一下, 我的牌友要被冻去轮回了。 盗墓贼魂魄上凝结的冰霜便块块龟裂,李重渊将他从冰面中提出来,丢到主墓外,又去问冷开枢。 你打算何时带我去人间? 开枢星君回他, 解除封印后, 本座便领你去。 李重渊绕着棺椁飘了几圈, 似乎心情不错,将他棺椁四周的几盏扶桑树形灯点燃了, 说, 看你一个人在棺椁里也寂寞,给你点几盏灯, 不必谢! 开枢星君沉默了许久,才说,李重渊,人间月到底如何? 李重渊便笑起来, 问,开枢星君难道从未有过爱慕之人?居然不知道人间月是什么?你们剑修当真可怜! 那方棺椁中便归于沉寂, 若不是万象回春的冰霜还在幽幽生着寒气,李重渊甚至以为棺椁中没有活人。 随后他听见一声叹息。 你以为本座为何会有心魔? 修士的心魔无非出于欲念与执着, 冷开枢修为深不可测,心境自然不是寻常修士能比, 可还是生出了一个心魔。 他有什么欲念或是执着之物? 李重渊猜不出。 冷开枢声音很平静,他说,我为他取名叶长岐,望他此生心怀明月,不入歧路。天悬倾君,蓬莱相顾。 可我,却妄图揽月入怀。 他说,我未见过人间月,却知九州月如何。 我想要他。 可我却是他的师尊。 冷开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棺椁中闭上了眼,他手里握着另外一截饮风断剑,剑锋割入掌心,修士大能总有办法叫身上伤口迅速恢复,可开枢星君却并没有去理会那些伤口。 他在棺椁中度过漫长的黑夜。 叶长岐从未来寻找他。 他一直认为冷开枢是在骗自己,骗他说,长岐已身死。所以他认为对方只是不知晓自己的师尊心魔封印在岩泉古墓,而不是身死无法赴约。 李重渊仍旧在墓中打六博,旧的六博玉牌被摔坏了,便去另一个墓室掏出新的陪葬品,随后丢给盗墓贼刻画。 盗墓贼这些年来将全部家当都输给了他,已经负债累累,李重渊便说,你如今为鬼魂便欠我诸多牌钱,下辈子不若给我做奴隶。 盗墓贼便追着他骂,李重渊你大爷! 李重渊偶尔也会来探望开枢星君,嘴上说的是怕他无聊,闷出病,实则是再寻一个牌友。 开枢星君当然不理会他。 不过偶尔却听闻李重渊自言自语,九州这些年师徒相爱的故事倒也不少,那《九州奇谭》里写的故事不也被人津津乐道。 盗墓贼蹲在方案上,难得认同他,就是,你这是在九州,要搁我们人间,别说师徒了,什么亲兄弟、父子、帝王将相啊,全都给你写进书里! 李重渊随口猜测道,开枢星君,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的首徒也是倾慕你的? 李重渊或多或少听过几段叶长岐的故事,更觉得对方不仅限于徒弟仰慕师尊之情。盗墓贼便趁热打铁,说,这还不简单,等以后,星君问问你徒弟不就好了! 叶长岐只觉得开枢星君的目光从自己面上掠过,随后听见他冷漠地对李重渊说:“本座会将你收入储物法器中。” “至于长岐,”开枢星君停顿了一下,语调温和地问,“长岐,可愿随我一道去?” 李重渊嘶了一声,小北也跟着嘶了一声。 许无涯顿感莫名其妙,望了两人一眼。 李重渊摆手,不予答复。小北倒是嘀咕了一句牙酸。 许无涯又想起大师兄的异状,目光停在将倾剑上,脑中灵光乍现,回忆起大师兄作为剑灵重生以来,似乎从未允许旁人这般抱过将倾剑。 刀鱼是生灵,算不得数,而几次抛剑过移山填海术也只是短暂经人手。所以从未有人思考过若是长时间触碰剑灵的剑会造成什么影响。 第44章 可若是真有影响…… 那就完全能解释将倾剑回到师尊手中后,大师兄为何总是走神了! 许无涯跟着两人倒吸一口凉气,顿觉自己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叶长岐并不会忤逆开枢星君,于是回复道:“师尊,弟子愿意同您去。不过移山填海术只能由施法者本人通过,而弟子未去过人间……” 冷开枢早有所料,只说:“长岐,回到将倾剑中,为师会带你过去。” 《山海图册》言,九州之下,人间无数。缥缈神仙,图画玉郎。凡此间世人,存七情六欲,天地无白头。 人间已是岁寒之时,天地飞雪,雪花大如席。潭州城中白茫茫一片,鸟雀迷途。积雪斜斜地盖在瓦檐房顶,石凿的檐角挂着一顶朱红的灯笼,门窗上挂着几串火红的辣椒。 房檐下忽然开了一道狭长的裂口。 一个人从裂口中走出。 那人怀中抱着一柄剑,见到人间飞雪时,便将长剑往怀中揽了揽,开了一个挡风避雪的阵法。 “长岐,出来吧。” 叶长岐从将倾剑出来,身影凝实,他还未看清身处环境,便有一顶滚毛领的斗篷落到身上。那斗篷十分暖和,就是毛领厚实蹭着叶长岐下巴,就连脖颈上的伤疤也微微有些发烫。 开枢星君为他系好了斗篷,手却没有撤开,用关节轻轻拂开那些蹭着叶长岐下巴的绒毛,滑过首徒光洁的下颚。 “人间已过大雪,你若衣着太过单薄,寻常凡人容易疑心。”开枢星君收回手,把将倾剑递给他,“不过,本座也想你披……” “冷开枢!放我出来!冷开枢!我要憋死了!”困在储物法器中的李重渊大喊。 叶长岐只觉开枢星君眸中有片刻猩红,随后将李重渊放了出来,那道魂魄在雪地里乱飘,风雪穿过淡薄的魂魄,明净地落到地上。 叶长岐便不再多想,只询问:“师尊,这么放殿下出来会不会有影 响?” 来人间之前开枢星君已同他提了对方的身世,叶长岐总觉得直呼李重渊姓名不太妥当,于是听从小北建议称李重渊殿下。 这次只有他们三人过来,两位师弟与居士留在岩泉古墓继续填大洞。 李重渊原话是,若在他回家时那三层大洞还未填平,不光开枢星君不能离开岩泉古墓,还要将许无涯留在墓中充当牌友抵住墓钱。没想到路和风失手又砸出个大洞,李重渊嬉皮笑脸,叫他两个洞一起填平。 冷开枢颔首:“为师已在他的魂魄上施加万象回春术,只要本座在他附近,便可保其魂魄不散。” 交谈时房屋外忽然有两人朝着雪中瓦房走了过来。叶长岐望过去,见到一对夫妻。 男人穿着一身棉衣棉裤,肩上挑着扁担,两端各悬挂着一个竹筐,竹筐上盖着白色的布,有热气从竹筐中冒出来,遇上寒气化作一缕缕白烟。 女人也裹得严实,梳了一个低垂的发髻,十分朴素,她怀中抱着一个菜篮,里面都是冬日里常备的肉菜。 这对夫妻似乎刚从集市采买回来,见到自家门前立着两位陌生人时一愣。男人放下扁担,匆忙将女人护在身后,质问叶长岐二人:“你们是谁!为什么站在我们家门口!” 叶长岐正想回复,忽然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开枢星君就这么握住了他持剑的手,将叶长岐牵住,垂下的宽大袖口盖住两人交握的手。 开枢星君说:“我与幼弟迷路至此,叨扰二位,还望谅解。” 叶长岐一愣。 又听开枢星君语调温柔地问:“长岐,为兄说得对吗?” 冷开枢的手有力地握住他,不由分说,不容拒绝,强势地将他五指包裹住,叶长岐只觉对方的掌心冰冷,可不多时便暖和起来,有热气源源不断地从开枢星君的掌心传递过来。 他抬起头,一眼望进冷开枢的眼中。 屋檐外的大雪簌簌落下,却又无声无息,叶长岐看见他师尊的双目,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沧海桑田却始终如一,当为道心坚若磐石的剑修。 冷开枢也不催他,袖下握住叶长岐的手轻轻捏了捏,似在告诉对方自己正在等他回答。 恍惚间,叶长岐听见自己回答,讪讪的,带着难以言说的古怪:“是的……兄长。” 他将其归结于,迫于无奈唐突了师尊。 没想到冷开枢点了点头,故意轻声夸了他一句:“真乖。” 那语气,真如同夸奖一位三岁幼童! 罗浮山宗大师兄顿时觉得羞耻至极! 叶长岐一咬牙,主动同凡人夫妻解释:“我与……家兄前来潭州省亲,在城中遇上大雪,所以就近挑了一处房檐避雪,没想到是二位贵寓,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两位夫妻见他仙姿玉质,襟怀坦白,不像是“夜燕”盗贼,便放下了戒备,问他:“原来是这样,小郎君,你与你长兄是要去省城中哪位?” 叶长岐看了一眼在雪中尝试接雪的李重渊,略一思索,挑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门户:“请问,城中可有李姓大户?” 李重渊生前是太子一事毋庸置疑,可却不知是哪一朝太子,若直接询问,若是让凡人夫妻惹上麻烦,叶长岐定会愧疚难当,所以才转而问有没有李姓大户。 没想到两位夫妻一回想,潭州城真有一处李姓大户,沿着正街走到古雀街便可。 第45章 叶长岐与开枢星君便谢过两人。 离开时那对夫妻还从竹筐里取了一只热腾腾的窝窝头递给叶长岐,热情地说,这是没卖完的,小郎君若吃不惯,捧着暖暖手也行! 叶长岐眉目舒展,笑着谢过二人。他一手捧着窝窝头,一只手还被冷开枢牵着,便觉得应该先询问自家师尊,就算开枢星君不用这类粗食,可自己也不能忘了尊师重道。 他捧到开枢星君面前:“师尊,可要尝尝凡间的食物?” “长岐,”冷开枢倾下身,“我如今不是你的师尊。” 叶长岐一愣,举着那朴素的窝窝头茫然失措。 “我是你的兄长。”冷开枢说。 他从叶长岐手中拿过那普普通通的窝窝头,感受了温度,便递到叶长岐嘴边:“还是暖的,尝尝。” 叶长岐咬了一口。 过了一阵,他后知后觉,刚刚分明是开枢星君在喂他吃东西。 两人携手往正街走去,李重渊落后二人一步,忽然听到瓦房中那对夫妻一声惊呼。 哪来的钱? 他魂魄一转方向,朝着那对师徒飘过去。 第二十四章 潭州城正街十分热闹, 许是临近新年,街上人人穿着红红绿绿的袄子。卖货郎摊前挤满了买货的客人,不大的木篓里盛满了油苕、木瓜梳、蔬菜……应有尽有。 乞儿三五人一队, 扮做灶王、灶婆,手持着竹枝在门庭前乞钱。心地善良的妇人便从蒸年糕的锅里挑出几块年糕, 用小碗盛着色泽金黄的年糕端给乞儿。 那年糕用印版压成了“五福”的模样, 裹着红枣,吃上去又黏又甜,就连香味都甜滋滋的。 开枢星君领着叶长岐沿着正街走。他牵着首徒的手,如同两位外出游街的兄弟那般穿过热闹的舂米人群, 又撞上舞龙舞狮的队伍。 待游街队伍走到两人面前, 他便停了步伐, 见街边有各色摊贩,问叶长岐:“可有想要的器物?” 叶长岐对于凡间事物颇感新奇, 可真要说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倒也谈不上, 只是瞧着凡间温馨欢愉的光景心情也跟着舒坦起来,眉眼弯弯的, 眼中蕴着清亮的光。 他摇了摇头:“多谢师尊,弟子并无想要的东西。” 正巧有三三两两的孩童从两人身边跑过,孩童手中举着饴糖浇成着小人,路过叶长岐时不小心将糖画粘在了他毛绒绒的斗篷上。 叶长岐察觉到黏糊的糖块粘在毛领上, 正想用清洁法术,下一刻那些糖块便消失不见, 他望向开枢星君。 冷开枢只静静地注视他,随后手里多出一串糖画, 轻车熟路交到叶长岐手中。 叶长岐一愣,又见街边的糖画摊主拿着多出来的钱币惊喜交加。 “师尊?” 冷开枢说:“你幼时便喜爱甜食。” 叶长岐对于自己幼时的偏好印象模糊, 不过觉得自己也是陨落过几回的修士了,若还如同孩童那般爱吃甜食说出去难免易叫人笑话。 冷开枢似乎察觉他心中所思:“你是我的首徒,无人敢笑话你。” 李重渊直挺挺地穿过舞狮人群,鬼魂过人身,舞龙的凡人们只觉周身一寒,随后又恢复如初。 李重渊围着叶长岐手中的糖画飘,厚颜无耻地说:“欸!开枢星君,我也给你做徒弟,也给我也来一串这东西呗。许多年没见过了,怪想念的!” 他又问叶长岐:“大师兄,这东西叫什么?” 叶长岐笑着回他:“我在书上见过,名为糖画,也称倒糖人儿。” 冷开枢对于他不要脸的那声师尊充耳不闻,待舞狮队一过就要领着叶长岐往前走。 叶长岐问:“师尊?不需要给殿下买糖画吗?” 冷开枢目不斜视:“他吃不了。” 虽然是大实话,可李重渊就是不爱听,当即扯着嗓子骂他:“冷开枢你这无情无义的剑修!亏我们还做了三年墓友!两年牌友!居然连区区糖画都不肯买给我!” 冷开枢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不予回答。 叶长岐瞧着冷面的师尊,忽然觉得要是许无涯在场肯定会代开枢星君回一句,太子殿下富可敌国,区区糖画还需本座出钱? 他笑着要将手中糖画递给李重渊,李重渊先是一愣,随即笑嘻嘻地望向冷开枢,神色带着些许挑衅,就要去接。 冷开枢二话不说,一把拽住叶长岐的手,垂首咬了一口糖画。 薄薄的糖画被咬得清脆一响。 一人一鬼目睹那栩栩如生的蝴蝶糖画翅膀缺了一个口。 冷开枢叼着一小块金黄的蝴蝶翅膀,薄唇染上了淡淡的糖渍,他冷着一张脸,将糖纳入口中,咬得清脆作响,又冲着李重渊一 挑眉梢,似乎在问,还要吗? 李重渊不敢要。 李重渊瞧了瞧冷开枢,又瞧了瞧呆愣的叶长岐,当即捶胸顿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日子没法过了!” 叶长岐还未回神,只觉得高高在上的剑尊居然为了同李重渊争选择咬去自己手中的糖画,有些像幼时与同门剑修争抢剑器的路和风。 他的师尊,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出乎意料,叶长岐并不觉得有失体统。只是觉得开枢星君咬下那截糖画时,不像九州剑尊,更像是一位与他关系和睦的师兄弟。 叶长岐忍不住笑着说:“师……兄长,殿下想要便买给他吧。我也给你买一个。” 第46章 他便松开手又去买了两个糖画,甚至叫摊主浇成了特定的模样,随后将拿着小剑的人像递给开枢星君,一人一狗的那个拿在手里。 李重渊看不出那狗是什么品种,就问他:“这是什么狗?” 叶长岐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想让摊主画殿下的镇墓兽貔貅,可摊主从未见过神兽,所以最后只能画条狗。” 李重渊说:“你不如让摊主画两条狗。” 叶长岐便去看开枢星君,对方一身玄黑,周身寂寥冰冷,人海在他身侧主动分流,立在喧闹的正街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冷颜的仙尊手里捏着糖画的竹签,在飞雪中开了一个万象回春术,他微微垂头,凝视着那持剑小人,眸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就仿佛那不是几枚铜钱就能换得的小糖人,而是举世的名器。 叶长岐在一刹那,忽然有些后悔。 他觉得不该将那微不足道的糖画送给师尊,而该是更珍贵的东西捧到对方面前。 一位仙尊会捏着糖画眉眼温和。 九州名士大能手中名器浩如烟海,开枢星君自然也不会少到哪去,可还是捏着徒弟送的糖画施加了万象回春术。 他对徒弟的爱护之情当叫世人瞠目。 也叫叶长岐动容。 叶长岐走过去,唤他:“师尊。” 冷开枢的目光便从糖画上移到自己首徒身上。 “哇!孔明灯——”忽然间,有孩童惊喜地指着正街另一头。 正街那一头,万千只纸糊的灯笼徐徐升空,仿佛千家灯火在雪夜中点亮,纸灯中的烛火静静燃烧,纸上笔墨誊写的许愿诗词如画。 风雪往下飘落至人间,灯火托着祈愿升向苍天。 正街人声鼎沸,摊贩停下手中活络望着那方天宇。舞狮舞龙的队伍脚步减缓,揭下龙头,喧天的锣鼓安稳了片刻。 乞儿与舂米的百姓纷纷抬头,正街紧闭的门扉敞开,百姓们走出房屋,探头瞧着那火树银花般的灯火。 当真是,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 那些灯火下,叶长岐喊他。 “师尊。” 我未见过人间月,却知九州月如何。 人间飞雪玉花,灯火阑珊,叶长岐立在开枢星君的正前方,他面上那些狰狞的黑纹已经淡去,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叶长岐眸中倒映着缓缓升空的灯火,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师尊。 他说:“师尊,欢迎回来。” 语气格外珍重。 仿佛什么身死之谜,迷茫若失。什么执念心魔,梦回前世。诸多纠葛,都可以暂时放下,他只是单纯想和自己师尊说一声,欢迎回来。 罗浮山宗无数弟子同叶长岐说过大师兄欢迎回宗,可还未有人同开枢星君说过,师尊,欢迎回来。不论是回到九州,还是回到罗浮山宗。叶长岐都觉得自己该和他师尊说一声,欢迎归家。 冷开枢立在原地。 随后有灵力从他身上散开,如同点点的萤火,那些萤火伴着雪花一齐飞舞,逐渐汇聚成一个庞大的阵法,星宿交错,时空逆流,阵法徐徐铺开,阵法所过之处人群静止,飞雪停滞。 这是一个涵盖四方天地的万象回春术。 冷开枢将糖画收进储物法器,走过去。他的首徒也被停滞在万象回春中,还是那副笑盈盈欢迎他回来的模样。 冷开枢在他面前一步外站定。眸中时而猩红时而如常人清明,过了许久,他似乎终于按压住那些猩红涌上来。 他望着自己的首徒。 二十四年前,叶长岐在他怀中合上双目,灵力渡到对方的身躯中如同石沉大海,他抱着对方流血不止的尸体,眼睁睁看着对方僵硬,却无可奈何。 后来,叶长岐的转世染病身死,他眼盲错过与弟子相认,直至摸到了第九十九个名字,从墓中挖出自己的首徒,抱着僵硬的尸首枯坐墓前。 短短二十四年,两次生离死别。纵使是断绝情念的剑修也熬不过那些铺天盖地的绝望之情。失而复得何其可贵,冷开枢的心魔在被封印在墓中将近三载,终于恍然大悟。 他伸手捧住首徒的脸,就这么靠过去。 飞雪被两人之间的热度融化,无人知晓,在冻住时间的万象回春里,罗浮山宗的剑尊吻了自己首徒。 冷开枢唇上未擦尽的糖渍也沾染到叶长岐的唇上,他用舌尖尝了一点,微微的苦涩过后是叫人心神动摇的回甘。 垂下的另一只手猛地攥紧成拳,他扣住叶长岐的肩膀,捧着首徒脸庞的手五指穿插进那些柔顺的长发中,随后将叶长岐狠狠地压向自己。 他无法克制,甚至难以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自己会施展一个笼罩方圆百里的万象回春术,只为了吻自己徒弟,实在叫人不耻。 而长岐甚至还未回想起与他的过往,可冷开枢就是这么冲动地去做了。 他愧为叶长岐的师尊。 可他无怨无悔。 第二十五章 当万象回春术逐渐消失, 潭州城凝固的风雪又缓缓飘落,孔明灯冉冉升起,正街欢声笑语, 世间人物一切如旧。 开枢星君收拾好动摇的心神,松开叶长岐, 在离开时, 瞥见了首徒薄唇上金黄的糖渍,于是伸手用指腹轻轻抹去那道痕迹。 叶长岐从万象回春中苏醒,只见到开枢星君垂下的手。 第47章 他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何周身裹着斗篷也陡然一寒, 似乎有古怪的寒气入体, 并且叫叶长岐格外费解的是, 自己的唇上忽然有些湿濡,带着莫名的余温。 叶长岐疑惑地抿了下唇。 开枢星君偏过头, 冷硬的侧脸被灯火晕染得意外温和, 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怎么?” “有点奇怪……”叶长岐笑着摇了摇头,将莫名的情绪抛出脑海, 跟过去,“师尊的糖画呢?” “在储物法器中。”冷开枢回他。 李重渊愣愣地注视着正街一端的天灯。 真要说起来,李重渊接触万象回春术的时间绝对不算短,被封印开枢星君心魔的阵法停留在时间里, 唯一感觉就是寒冷。 就在刚才,这种寒冷又出现了。所以他能猜到冷开枢发动了阵法。 不过这位星君突然开阵做了什么, 不得而知。 冷开枢不愿提,他作为外人自然不会主动问, 除非他又缺德了忍不住。 李重渊喊他们:“喂,开枢星君, 不去李宅了,我们去看天灯。” 冷开枢与叶长岐并没有反驳,毕竟太子殿下本来就只是说来人间逛逛。 三人问了路来到放天灯的河边,说来赶巧,这条河名为古雀河,河边正是古雀街。 古雀河静谧流淌,河面波光粼粼,岸边围着正在放祈福河灯的男女老少。天灯投影在河水中,宛若银河在水。 李重渊从河岸一端飘到另一端,无所事事,就去招惹河中飘荡的河灯。他手上没个轻重,那盏荷花模样的河灯一歪,不多时便被河水沾湿,眼看着就要沉没河底。 李重渊顿感惊诧,连忙伸手去捞河灯,却忘了自己只是一抹鬼魂,手掌直直地穿过了精巧的河灯。 那河灯上的烛火紧接着一熄。 岸上有女声惊呼起来:“小姐!你 的河灯灭了!” 李重渊看过去。 那丫鬟又心疼地说:“小姐,今日可是你生辰,好端端地,怎么又哭了。” 古雀河岸站着一位着鹅黄百迭裙的少女,云鬓凤钗,手中捏着一方绣花手绢,只瞧着那沉河的河灯默默落泪。 李重渊再缺德,也不至于欺负人家一位小姑娘,当即焦头烂额,飘到冷开枢与叶长岐面前说了这事。 叶长岐便笑着打趣他,又去路边买了一盏河灯,送到姑娘那去。 谢婉宁正抹着泪,忽闻附近人群躁动,人海分流,侍女好奇望过去,有一位身披斗篷的青年迎面走来,对方手里端着一盏河灯,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青年在谢婉宁与侍女两尺外驻足,语气温和地说:“在下的好友听闻姑娘河灯沉没,怕姑娘伤心,特意托在下将这盏河灯送来。” 谢婉宁犹疑地向青年身后望去,只见一位黑衣冷颜的男人,对方侧身而立,目光却凝在送灯的青年身上。 谢婉宁并不觉得青年口中的朋友是黑衣男人,只是攥紧手绢,拦住正要发话的侍女,眸中泪光闪烁:“公子,可问公子,您的好友是否是一位李姓公子。” 青年一愣。 这青年正是叶长岐。 叶长岐尚在疑惑,李重渊便飘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琢磨道:“我暴露了?” 不料谢婉宁忽然周身一震,泪如雨下,盯着李重渊地方向喊了一声:“重渊哥哥。” “重渊哥哥,是你吗?” 叶长岐与李重渊俱是一惊。 李重渊嘶了一声,奇怪道:“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妹妹活在世上!” 开枢星君来到叶长岐身侧,握住首徒的肩膀。叶长岐偏头去看自己师尊时,发现对方周身有阵法铺开,附近的人群皆被纳入万象回春术中,冷开枢朝他摇了摇摇头。 叶长岐便问谢婉宁:“姑娘,可有方便谈话的地方。” 谢婉宁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重渊的方向,擦干眼泪,欠身说:“烦请几位公子跟小女子来。” 两人一鬼跟着谢婉宁转入古雀街的后巷,那后巷人迹罕至,黑灯瞎火,侍女扶着柔弱的谢婉宁往深巷中走,手中提着一盏烛灯照明。 李重渊一见这架势就说:“多半有鬼!” 话虽是如此,可他面上却丝毫不惧,甚至隐隐有些兴奋。毕竟他是鬼,鬼不可能怕鬼。就算谢婉宁真有古怪,她发难的对象也只会是同行的冷开枢与叶长岐。 若是真如此,那他更无所畏惧了! 鬼见了罗浮山宗的剑修都要绕道,更何况在场的剑修一个是剑尊,一个是剑灵。 李重渊觉得自己可大摇大摆勇闯孤巷。 大约行了一刻钟,再不闻古雀河边参差的人声,几人来到一盏朱漆的广梁大门前,大门两侧的鼓座浮雕祥云纹,鼓面的狮头因岁月久远而磨掉半截。 谢婉宁向侍女手中讨要门锁的钥匙,那侍女犹犹豫豫,不肯交出手,叶长岐忽然唤她:“姑娘,都走到这了,还不显出原型吗?” 谢婉宁柳眉轻蹙,却是身侧的侍女先发了难! 凄惨的烛火下,侍女细长的指甲戳着谢婉宁脖颈,那指甲呈丹蔻色,指缘有倒齿,指尖尖锐如梭,似乎能在凡人脆弱的身躯上轻松捅出几个血窟窿。 侍女显出原型后身材矮小许多,佝偻着肩背,吐气间有墨绿气体喷出。 将倾剑登时出鞘—— 雪白的剑身倒映着叶长岐的面容,他淡淡地警告对方:“别动。” 第48章 “你应该知晓自己不是我二人的对手。” 那侍女忽然惊声尖叫起来:“你是剑修!人间怎么会有剑修啊——” 她仓惶转头,又想起挟持在掌心的谢婉宁,手指作黑虎掏心状就要挖烂谢婉宁的面目:“啊——我今日便让你给我陪葬!” 她竟然死也要拉人作垫背! 电光火石间,旦见金光一闪! 当如白虹贯日! 那侍女的手掌忽然多出一线血痕!下一刻,手腕与手掌一分为二! 留有长长指甲的手掌滚落在地,墨绿色的血液从侍女断肢中喷涌而出! 叶长岐掠至谢婉宁身边,一把扶住她的肩,旋身一拧,将人带出侍女掌控范围,随后松开手,拎着将倾剑,微微皱眉,对侍女说:“我说过别动,为何不听。” 若是侍女不对谢婉宁发难,他也不至于突然出手。 “啊啊——我的手!我的手!”侍女捧着断臂厉声尖叫,面貌狰狞,目露凶光,朝叶长岐张牙舞爪地扑去,“你竟敢砍了我的手!你们剑修不得好死!” 下一刻,叶长岐忽觉握着将倾剑的手动了! 冷开枢站在他身后,虚虚扶着首徒的肩,一手握住叶长岐持剑的手,就这么挥了出去! “轰——” 那女妖便如同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李重渊目睹除妖全程,当即欲言又止,随后觉得这场景就数自己多余。 那妖怪化作的侍女在剑芒中灰飞烟灭,不忘大喊:“啊啊啊你们这对狗男男!” 青烟俱散,天地归于沉寂。 冷开枢点评道:“聒噪。” 清理了碍事的妖怪,叶长岐便对失魂落魄的谢婉宁说:“姑娘,魇鬼已除,大可无忧。现在可以放心告诉在下姑娘与李重渊的关系了。” 谢婉宁也是一位奇女子,极快从惊吓中恢复过来,请二人进了那广梁大门。 李重渊正要跟随二人往里进,忽闻广梁大门两侧的鼓座重重一响,他仿佛迎头撞上一面看不见的墙,当场被掀飞出去! 叶长岐一惊:“李重渊!” 原来这大门居然有一道专门辟邪鬼魂的阵法,所以那魇鬼走到门前便停住不动!甚至明知不是叶长岐二人对手也要孤注一掷! 李重渊魂魄寡淡,捂着脑袋爬起来,叶长岐快步上前,将灵力渡给他,但那些金色的灵力如泥牛入海,分毫不起作用! 他面上愠怒,却又生生克制住:“姑娘,你既然知晓这大门辟邪驱鬼,为何不予告知?” 谢婉宁既然知道李重渊的存在,又不见其人,多少能猜到李重渊非凡人,她又领着那女妖往这广梁大门带,便是觉得可趁叶长岐与女妖缠斗时逃入门后。 如此种种,分明是故意不告知叶长岐二人。 冷开枢一抚那鼓座上的半截石狮,隔了半晌回道:“并不是阵法,是这鼓座的镇宅兽发怒。本座一时不察。” 他又同李重渊对视一眼,将对方纳入储物法器中休养,略一思索,唤出谢婉宁的身份。 “谢家鬼师第一百三十七代传人,谢婉宁,为数不多通晓阴阳的凡人,其双目能见鬼魂邪祟,本座可说对了。” 谢婉宁便放下掌中手绢,莞尔一笑。 “修士所言极是。” 叶长岐站起身:“那姑娘为何认识李重渊?” 谢婉宁左右打量了两人片刻:“这关乎我谢家鬼师秘密,小女子如何判断两位非心怀鬼胎之人?” “在下九州修士叶柒,”叶长岐只得报上虚名,又见一侧开枢星君,只道,“这是在下的兄长,名唤。” “叶枢。” 冷开枢一愣,望向自己的首徒,对方面上薄怒已退,恢复那副从容的模样,对于自己以下犯上的行为毫无察觉。 他微微颔首,只纵容对方为自己取了新的名讳。 第二十六章 “既然是来自九州的剑修, ”谢婉宁也不是好糊弄的鬼师,只微微一笑,“听闻九州最大的两个剑修宗门为罗浮山宗与钟山剑宗, 冒昧请教二位,师出哪一宗?又为哪位剑修大能门下?” 叶长岐不慌不忙地答复:“罗浮山宗, 无名散修, 师出……” 他忍不住望向开枢星君,对方似笑非笑,正等候着他的回复,叶长岐索性破罐子破摔, 上下嘴一碰:“师出开枢星君门下。” 很好, 开枢星君师出开枢星君门下。 他的师尊也是九州第一人了。 叶长岐大胆地 想, 自己大抵是有些离经叛道。 没想到“九州第一人”也只是挑了挑眉梢,伸手将叶长岐方才除妖弄乱的碎发别在耳后, 冰冷的指尖绕过耳廓, 在耳垂停留了半息,最后松开。 开枢星君从储物法器中掏出块玉牌递过去。谢婉宁原本尚有疑虑, 见到那块玉牌后立即柳眉舒展,欣然邀请二人进了谢家。 叶长岐与开枢星君再过广梁大门时,鼓座只是低鸣了一声,随后便放俩人通过。 谢家家宅古朴, 只是偌大的家园,却不常有人走动。三人一路畅通无阻, 至会客厅,才见到一位侍女捧着一个方形漆盒立在厅中。 谢婉宁接过方盒, 介绍里面是谢家至宝:“近来潭州城中多了不少魇鬼,行色匆匆, 似乎在寻找什么宝物,我谢家鬼师前些时日都被派出去追踪一只妖怪,宅中人员空虚,怕被魇鬼趁虚而入,所以想请两位修士助我铲除魇鬼,守卫我谢家宝物,报酬自然不会亏待二位。二位觉得如何?” 第49章 叶长岐便同她说了自己和叶枢只会在人间停留三日,委婉地告诉对方另请高教。 谢婉宁也不觉为难,接着开始解答自己为何认识李重渊。 “人间鬼师有一大特点,长寿。听上去与修仙长生不老十分相似,但其实与得道成仙相去甚远。”谢婉宁笑了笑,”也不怕二位修士笑话,婉宁今年已是一百三十一岁。” 叶长岐一愣,谢婉宁看上去不过人间寻常风华正茂的女子,未曾想居然如此仙寿。 “这是因为我们谢家出生便受这通灵明镜照耀,开了阴阳眼。” 谢家祖上原本便是高寿之人。偶一日,高龄的她在芦苇荡中寻回一啼血仙鹤,谢家祖上拼尽全力也没有治好仙鹤,最后抱着仙鹤尸首坐在芦苇荡边老泪纵横。这时一位身骑乘黄的老人从岸上经过,见了那伤心痛哭的老人,于是掏出一块通灵明镜递给她,并将宝镜利害一一并告知。 镜开阴阳,鬼知生死。旦获仙寿,永不坠轮回。 谢家祖上一心救鹤,哪管什么不入轮回,于是连忙答谢了那人。得通灵宝镜,仙鹤救回,谢家祖上也活到了惊人的两百岁。后来她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时,想送走那只仙鹤,可仙鹤日夜在谢家古宅外展翅啼鸣。谢家祖上合目那日,仙鹤飞回她的寝榻边,声声啼鸣,声声带血,最后生生追随着谢家家主而去。 此后谢家子弟无一不长寿,传至谢婉宁这代,已是极难。 “我认识李重渊便是因谢家长寿。”谢婉宁说,“我及笄之时,曾同师长抵达过一个朝都,名为汴京,当朝太子便是李重渊。” “不过那次我是去帮汴京天子除妖的,所以并未在意这位太子殿下。我开始注意到他,不如说是在五年后重回汴京,那时他领着一个六岁女娃在汴京正街大摇大摆地晃荡。我不知该骂他愚蠢至极,见不着身后跟踪的可疑之人,还是该骂他其心险恶想害自己与胞妹的性命,或许都该骂。” 谢婉宁狠狠地锤了一下案桌:“没想到那小子说,本太子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拦路,没想到是姨啊。谢姨许久不见啊。” 谢婉宁顿了顿,烦得厉害,提议道:“提起他我就来气。你们九州不是有闻人之术吗?你们有谁会吗?进我回忆里去看吧。” 汴京都城的云婷王姬蹒跚学步时,太子李重渊正是狗嫌人厌的年纪。 两位剑修刚回到一百一十六年前的汴京都城,便看见太子爷将新上供的宝剑一脚踩在脚底,又用丝绸绑在脚背上,然后从积满雪的阶梯滑下——附近还有宦官正在往阶梯上撒雪,以防积雪不够厚。 御剑滑雪,再合理不过。 叶长岐难得沉默了一阵,又想起一百多年后太子爷还能在墓中打六博,方知这人从小与众不同。 隔了一阵云婷王姬来寻自己兄长,她走路还需侍女搀扶,结果李重渊见了,脑中灵光一闪,手一挥,招呼人马,走!换地“御剑”! 一群人乌泱泱抵达汴京南苑。 冰雪铺路,千金宝剑作底,李重渊觉得站久了身体酸软,便派人抬来一张太师椅,架在两柄宝剑上。自己则抱着云婷坐在椅上,让人牵来一匹小马驹拉二人。 若问起与寻常乐子有何不同,那自然是有的,李重渊会告诉别人他们如今是坐在飞剑上。 御剑术懂吗?九州修士才会的本事。 叶长岐又接着往下看,李重渊与云婷没过着几月快活的日子,两人生母便患病薨逝,汴京天子因思念爱妃,追封她为惠安皇后。 太子爷与云婷王姬自小没了母妃,按常理来讲,两人在宫中虽不至于处境艰难,却也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 可太子爷是李重渊。 李重渊从来不管收敛如何写,仗着太子殿下的身份小恩小惠也施,小恶小罪也犯,禁足挨板子是没少得。 十四岁翻墙去汴京最大的花楼,还不忘捎带着自己可爱的妹妹云婷。后来被汴京天子揪着耳朵拎进御书房赏鞭子,天子骂他混账,李重渊便笑嘻嘻地问。 我是混账,父皇您是什么? 汴京天子盛怒之下将他一脚踹出御书房,中气十足的滚字方圆百米清晰可闻,李重渊揉着屁股斜眼瞧那些侍女宦官,懒洋洋地张口问,今日之事,你们看见了多少? 众人仓皇摇头。 李重渊便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皓如云母的牙齿,他说,错了,你们都看见了,看见了本太子被父皇揪着耳朵训话、被抽板子、一脚踹出御书房,父皇还龙颜大怒,骂我滚蛋!记得传出去的时候,多添油加醋。 御书房的天子当即砸了东西出来,那东西重重地砸在李重渊的额头上,一下子见了血。李重渊捡起那块镶金玉,原是天子的金狮镇纸。他全当天子赐他的宝物,只叩首谢过,揣着金狮镇纸就要告退。 汴京天子正烦,当即不耐烦地屏退他,等冷静下来又想起太子殿下额上流血,便派了御医去看望李重渊。 李重渊便是这么嚣张地长大,直到在十九那年因汴京天子驾崩仓促之下登上帝位也未改分毫。不过好在李重渊做太子时虽然混账了些,可做人间天子时似乎还算安分守己,甚至可以称得上兢兢业业。 不料李重渊称帝的第二年,汴京大旱。 谢家鬼师谢婉宁再会汴京,她寿命长于凡人,十一年过去模样也只是少有变化,李重渊一眼认出了她,很不客气地说,妖女。 第50章 谢婉宁原本想教训这没礼貌的小子,忽然见一位少女提着裙摆飞奔而来,宛如一道彩霞,扑至李重渊的脊背上。 重渊哥哥。 李重渊被云婷勒住脖子,皱着眉嘶了一声,拍了拍妹妹的手臂,示意对方先见过谢家鬼师。李云婷便从李重渊的背后探出一张春桃般的脸,那双瞳剪水,甜甜地唤了她一声,婉宁姐。 谢婉宁木着一张脸,不知所措。李重渊便在一旁说风凉话。 哟,谢姨看朕的云婷公主看呆了?那还不拿出点见面礼来? 谢婉宁眼也不眨就踹了九五之尊一脚,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支模样朴素的朱簪来,交到云婷手中。 云婷十分喜爱那朱簪,踮着脚亲了亲谢婉宁,还未等鬼师回神,便如飞燕一般轻巧地溜走了。 回神的谢婉宁与酸不拉几的李重渊一时间目光都追随着她。 云婷笑靥如花、身姿若蝶,无忧无虑穿梭在雕梁画栋之间,冰心玉骨,当如人间月。 李重渊称帝第三年,汴京北方因连连大旱,起兵造反。时逢汴京外敌虎视眈眈,李重渊不顾群臣死谏,执意御驾亲征,将患病的云婷留在汴京都城内。 汴京兵力薄弱,居然叫叛军趁虚而入,他们俘虏了云婷王姬,希望以此威胁李重渊。 李云婷尚在病中,听闻叛军狂言,未发一言,只举起藏在袖中的朱簪,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脖颈。 李重渊杀回汴京时,只见到一具凉透了的尸体。 侍女们为云婷梳了新的发髻,戴上 珠钗头凤,换上绫罗绸缎织成的衣裙。李重渊沉默地坐在妹妹安寝的榻边,伸手去握云婷的手。 纤纤玉指微微张开,带血的朱簪落进李重渊眼底。 谢家鬼师被匆匆请进汴京都城。 李重渊居然问谢婉宁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办法,无论代价痛苦,只愿换回云婷。 谢婉宁原本私心作祟,加上李重渊死缠烂打,说出谢家祖上当年救鹤之事。而她手中正有当年那枚通灵明镜,能沟通阴阳,赐人长生,相应地也要付出等额代价。 李重渊只说,等我三年。 李重渊小时候狗嫌人厌,称帝后穷兵黩武、任用私人,是位万人唾弃的暴君。后来,李重渊为求得道长生,举国之力在荆州挖了一座岩泉古墓,死了就把自己关里面。 据他说,活着的时候无法成仙,他李重茂死了都要成鬼仙。 李重渊成鬼的那日,人间的云婷在梦中醒来。她的兄长也不是一国之君,自己也已在三年前身先赴死,为国捐躯。 谢婉宁最初守了她几月,见她心性坚韧,已接受朝代更迭、人事变迁便持通明宝镜离开了。 反正,只要李重渊魂魄在岩泉古墓一日不散,人间云婷便可一日不死。 李重渊想妹妹活着,最终选择了自己不坠轮回。 …… 叶长岐与冷开枢从闻人之术的梦中醒来,平复了一阵,有些意外地说:“没想到太子殿下,倒是位好兄长。” 作为帝王是非功过早已无需他人评说,想来李重渊也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自己。 他死后在自己的墓中过得逍遥自在,唯一担忧就是复活后的李云婷无依无靠,所以有了去人间转转,见见妹妹云婷的想法,但光阴荏苒无人知晓一个亡人下落。 开枢星君并无回答。 离开谢家时霞光万里,谢婉宁送他们至正门口,叶长岐忽然想起一事,转头追问她:“谢姑娘,你可以打听过云婷公主的去向?” 谢婉宁想了想:“有的,汴京改朝易代后,云婷被敌军俘虏,在押送去往敌国的途中,遇到了一位疯疯癫癫的年轻修士,那修士说缺一位书童,便将人带走了。” 疯疯癫癫的年轻修士? 叶长岐若有所思,随后恍然,他笑道:“多谢姑娘告知。” “叶柒,”谢婉宁欲言又止,“我见你兄长魂魄有异,你可知此事。” 叶长岐回答她:“我知。” 谢婉宁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拱了拱手与他们辞别。她立在谢家的广梁大门前,纤细的身姿背负着沉重的鬼师秘密,如同一道灯芯,只要点燃,便是不顾一切地忘我燃烧。 叶长岐只打量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冷开枢正在前方等他。 开枢星君端详着首徒的模样:“难过?” 叶长岐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不知道,谢家鬼师用永世不入轮回换取沟通阴阳的能力值不值——嗯还要加上一条,极长的寿命。” 开枢星君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你觉得当年那位救鹤的老人是否后悔?” “自然无悔。” “他们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是无悔。”冷开枢说。 “若是有悔呢?”叶长岐问。 “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潭州城中缓慢行走,太子殿下正在消化闻人梦境中的见闻,所以一直不言不语。 潭州城还是他们来时那副繁荣安定的模样,只是今日未曾下雪,街道上的积雪也已被扫除。 举着花鱼灯的孩童匆匆跑过,一不留神撞上了叶长岐,手中的花鱼灯掉到地上。 叶长岐为孩童捡起鱼灯,直起身时却不见了前方开枢星君身影,而此时热闹的人间平白下起了雪。 叶长岐愣了愣,眼见着前方人海分流,忽然有一道人影孑然立在不远处。 第51章 那人身着蜀绣衣袍,身姿修长,吊诡的是,对方面上戴了一张凶相毕露的面具:两根硕长的獠牙,青红瞪圆的兽瞳,漆黑的兽角。 那人戴着面具在人间闲庭信步,负着手朝叶长岐走来,随后在离叶长岐两尺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忽然低笑起来,喊了一声:“大师兄。” 对方将那狰狞的面具取下,露出一张俊美的容颜,他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剑眉一蹙。 一道身影掠至二人当中,隔开叶长岐与陌生人,并毫不犹豫朝对方抵出一掌! 此人正是开枢星君! 那一掌含了冷开枢至少三成灵气,硬生生将人击退数丈远! 冷开枢一手揽住叶长岐的肩背,将首徒护在怀里,一手凝聚着玄黑的雷光,雷光中运转着阵法,他面色冷如寒冰,一字一顿吐出对方的名字:“燕、似、虞!” 叶长岐并未受到伤害,却也被开枢星君如此剧烈的反应震惊住了,还未挣脱自己师尊的怀抱,忽然听闻那燕似虞啧了一声。 燕似虞似乎恶心得紧,也不在意身上的伤,只皱着眉说:“师尊。二十四年不见,您怎么……还是没个星君的样子。” 叶长岐在脑海深处中翻出关于燕似虞的记忆——他的四师弟,早已叛出宗门,去向不明——按理来说,开枢星君门下,皆为剑修,可燕似虞既未佩剑,也无剑修身上那股正气浩然,反而带着股恣睢魔气,并且说出的话也相当大逆不道。 开枢星君冷声说:“本座如何,你也配置喙?” “燕似虞,别忘了本座当年怎么同你说的,你现在敢出现在此,别以为本座不敢杀你。” 燕似虞忽而笑了起来,勾了勾手,从人群中居然钻出一只魇鬼,那魇鬼长相如同凡间女子,手上留有长长丹蔻指甲,她歪歪扭扭走到燕似虞身边,便将手递到燕似虞冷白的手中。 燕似虞虚虚握着那只神似女子柔荑的手,慢条斯理地说:“师尊,这可是在魇鬼制造的梦魇中,你杀不了我。” 开枢星君终于松开了叶长岐,只是坚定地挡在首徒身前。 叶长岐不是什么弱小之流,自然也不会盲目躲在自己师尊身后,他从开枢星君身后走出,两人并肩而立。 冷开枢难得皱起眉,不满地唤他:“长岐。” 叶长岐笑了笑:“师尊,不必担心。燕似虞是我的师弟,并不会伤害我。” 他话音刚落,燕似虞像是听见什么惊天笑话,捧腹大笑起来,那女魇鬼便无师自通为他拍着背,燕似虞笑得眼角带泪:“师尊,你听见了吗?大师兄还觉得我不会伤害他呢。原来他复活了,你们连当年是谁杀了他都没说吗?” 燕似虞顿了顿,一双细长多情的眸子在冷开枢身上转了转,笑了起来,却不明朗,而是十分阴沉逼人:“噢——我忘了,不是不能说,是不敢,毕竟,杀大师兄的人,还有师尊你呢!” “燕似虞!” 第二十七章 那道黑雷电光迸射, 惊鹤破日! 开枢星君混着阵法的天雷迎着燕似虞劈出!梦魇中天地一滞,山河咆哮! 燕似虞旋身避让,却被天雷恐怖的余威震得手臂发麻, 那只魇鬼被燕似虞当做替死鬼在天雷中灰飞烟灭。 他皱起眉:“冷开枢,在魇鬼的梦魇中你无法杀我!为何执迷不悟?” 冷开枢双目猩红, 垂下的眼睑流露着魔气, 玄黑的观星法袍星宿大盛,看上去竟然比魔修燕似虞还要癫狂! “冷开枢当年没有清理师门,本座今日便代为效劳!” 燕似虞显然不知自己面对的是开枢星君的心魔,眼睁睁见到冷开枢纵掠至面前, 将雷霆狠狠地插进自己腹部! 那道雷霆凝成长剑的模样, 被冷开枢徒手抓着电光闪烁的“剑柄”捅进燕似虞的身体! 冷开枢松开那道雷霆, 揪住他的衣领:“燕似虞,本座今日便将你逐出师门。从今以后, 不准唤本座师尊!” 他狭长的眸中通红一片, 燕似虞惊疑不定: “你!” 冷开枢说:“更不准喊长岐大师兄。” 燕似虞似乎被气得不轻,索性不再逗留, 梦魇中身影消散。 冷开枢只当他不敌。 忽而梦魇中的人间动荡,天昏地暗。风雪狂乱飞舞,潭州城百姓消失! 冷开枢听见叶长岐喊了一声师尊,他原本以为首徒会想问他什么, 结果叶长岐一指天上。 梦魇昏暗的天宇上,不知何时有一只皓羽仙鹤自天际徐徐飞来, 鹤声清亮,声传九霄。 那仙鹤徘徊在梦魇正上方, 身后逐渐出现一枚圆形明镜的模样,随着明镜放出照彻天地的通天光亮, 藏匿于人间四处的魇鬼仓皇露出身影。 “谢家的通灵明镜!谢婉宁已知晓你我落入梦魇中!”冷开枢说,“长岐,除去这些魇鬼!” 叶长岐持将倾在手:“是!” 叶长岐两指并拢,拂过将倾剑雪色的剑身,金色的灵力被注入其中,他挽了一个剑花,奇古长剑如同燃腾起金色的焰火,叶长岐一剑倒插入地,剑上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如有生命般顺着大地流向四方各处,随后一把点燃逃亡的魇鬼! 人间四处都是腾腾燃烧的魇鬼,如同点燃了一个个天灯!冷开枢的天雷紧随着降落,将那些点燃的魇鬼一一锁定,随后诛杀! 第52章 两人自梦魇中逃出。见到的却是倒在地上的谢婉宁!叶长岐连忙将人扶起:“谢姑娘,发生了何事!” 谢婉宁捂着心口,喉间咳出鲜血:“通灵……通灵明镜,被人抢走了!” 冷开枢翻过谢婉宁的手腕诊脉,叶长岐追问:“可有看清那人模样?” “正是……二位在梦魇中遇到那位修士。”谢婉宁不甘心地说。 “是燕似虞!”叶长岐与开枢星君对视一眼。 见他们似乎认识那夺宝的修士。谢婉宁忽然生出一点气力,拽住叶长岐的袖口,声色痛苦地说:“叶柒公子,您之前说自己与兄长只会在人间停留三日,之后便会回到九州。” 谢婉宁从他怀中挣扎坐起,给叶长岐二人叩首,又被叶长岐扶住:“公子,算婉宁求你们,求你们帮谢家夺回通灵明镜!谢婉宁愿意倾尽家产答谢二位!” 谢家鬼师驻守人间万年,若是断送在谢婉宁这代,谢婉宁纵使死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叶长岐正有事想问燕似虞,凝眉应下:“谢姑娘,我答应你。” 九州月照中天,岩泉古墓云迷雾锁,墓中暗无天日,老瓜皮色的咬鬼瑟缩在角落,围观着一位剑修填洞。 这剑修面色紧绷,指挥着流光名剑在墓中上下翻飞,很快那宝剑便铲除角落的最后一只咬鬼,乖乖飞回剑修手中。 许无涯喊他:“和风!” 路和风拎着流光,站在自己失手砸出来的洞前,不耐烦地应了声:“叫什么?” 他往许无涯那边走了几步,对方忽然从上方盗洞朝他丢了一颗夜明珠。许无涯因为填洞需要,将一头长发挽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额边有几缕碎发飘荡。 “叫我的好师弟啊……什么东西!” 原因无他,许无涯填的盗洞上方忽然猛的一声响,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去看,身侧倒是先开了一个阵法! 正是移山填海阵! 阵法将墓中照得恍若白昼,冷开枢抱着将倾剑从阵法的裂口中走出。 他一出现储物法器中的李重渊却是先溜了出来,南桥居士和小北匆匆赶来,小北惊喜地欢迎太子殿下回墓,下一刻又见他魂魄寡淡,神色央央,似乎这一趟去人间并不顺心。 冷开枢一眼见到南桥居士。 “我们在人间遇到了燕似虞。” 话音刚落,岩泉古墓上传来惊天声响! 叶长岐刚从将倾剑中出来,冷开枢一把将人压在古墓墙角,护住叶长岐脑袋。许无涯手持龙庭立在地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南桥居士也开了一个阵法护住小北与李重渊,路和风倒是没事,只是站在盗洞底神色莫名。 过了一阵,地动山摇减轻,古墓最外层的封土被一柄剑戳穿,有一群剑修朝墓中大喊:“大师兄!五师兄!六师兄!还活着吗!” 原是罗浮山宗的剑修集体炸洞救人来了! 领头的是位女剑修! 还是之前叶长岐夸过身手不凡的那位女剑修! 女修士漂亮落至百米深的墓底,直起身时见立在原地神色莫名的路和风,惊喜喊他:“和风师兄!” 路和风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天门问道开启十日还未见你们与大师兄,云生师兄怕你们出事,派我带人去南桥居士那找你们,没想到居士家中的兰渟姑娘说你们在岩泉古墓,我们便一路找来了!”女修士回他。 许无涯面色一变,仰望那刚砸出来的巨洞,几十位剑修围在洞的四周,露出一颗颗看热闹的脑袋,那洞比他们正在填的洞还要宽,顶上的九州悬月当空,当真是敞亮。 许无涯转过头,看向角落的师尊与大师兄,神色严肃:“师尊,大师兄,这洞太大了,真没法填,不如……我们跑吧?” 叶长岐正想回答不可,忽见开枢星君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在理。” 他便被冷开枢牵住了手:“长岐,抓紧!” 墓中忽然升起一股逆流的罡风,飞沙走石,迷惑了墓中众人的视野,许无涯敏锐瞧见开枢星君带着大师兄跑路,于是当即大喊一声:“大师兄说先抵达天门山的人,便可挑战他!”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墓中无人不闻!当即墓口观望的剑修少了半数! 女修士忽见路和风双眼冒火,周身气势惊人,翻身踏上流光剑,如同一颗尾翼带火光的流星追出了岩泉古墓!她自然不甘落后,紧追而去! 风尘还未过境,南桥居士又听见许无涯还算有良心地发言:“居士!我会同兰渟姑娘说你与李重渊许久未见,两人有许多话未尽,所以暂时不愿归家——” 余音绕梁,就是三层的墓中再没有一个剑修身影。 李重渊坐在小北搬来的帝王椅上,欣赏那通天巨洞。太子殿下看上去和蔼可亲,吹符咒的动作都儒雅斯文许多。 “居士,你觉得这洞你需要填多久?” 岩泉古墓往荆州天门山方向掠过道道飒踏流星,如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是一群御剑而行的剑修。 南桥居士出墓自然比不过来去如风的剑修,最后肯定会被李重渊扣留在墓中填洞。叶长岐还是觉得独自留居士在古墓中不妥当,开枢星君只握着他的手,脚下踏着灵气汇聚的黑色长剑。 冷开枢说:“无妨。先找燕似虞。二十四年前,他为夺剑骨逼你自刎,为师重创他后,燕似虞藏匿二十四年,如今抢走通灵明镜,野心勃勃,定有后招。” 第53章 他想起燕似虞在梦魇中所言。 “长岐,你可有话想问为师?” 叶长岐自然是有的,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询问出口。 “师尊,长岐当年为何身死?” 冷开枢叹息一声:“燕似虞想要你的剑骨,召唤了将倾剑杀你,你误以为为师一心清理师门,所以自刎以证清白,为师去得迟了。” 开枢星君当年生出心魔后,将倾剑太过正气,不愿为心魔佩剑,所以他主动弃剑不用。而燕似虞手中估计是有能召唤将倾剑的名器法宝,所以驱使将倾剑杀了叶长岐。 不光如此,当年那位妖族凤凰也并不是返妖族未归、被杀身亡,而是在大荒撞见了入魔的燕似虞,被骗入秘境囚禁起来。 “那秘境每五十年开启一次,为师无法救他。不过却能知晓一点,燕似虞这些年似乎在各处收集名器法宝。当年逼杀你取剑骨,或许也出于相同的缘由。” 许无涯与女修士追随在他们附近,同样听完了二十四年辛秘,女修士义愤填膺:“这燕似虞当真该死!” 她介绍自己名为柳元白。 柳元白腰悬锦缎提花袋,里面斜插洞箫与八尺,乐器尾端坠有璎珞,她又说:“对了,星君,两位师兄,还有一事,望你们听了勿要动怒。” 她虽然嘴上劝各位几位勿要动怒,自己眼中却冒起无名烈 火:“你们与大师兄出宗不久,天宫院不要脸的登徒子便住进了罗浮山宗!日日跟着云生师兄!罗浮山宗剑修看不下去,每日都找那人挑战,最后却被各种名器宝剑砸回去。” 柳元白话音刚落,身侧一柄剑已经飞速掠过,她甚至没看清剑上是何人! 许无涯啧了一声:“糟了。” 嘴上说的是遭,神色倒不遭,像是期待着什么热闹。 叶长岐也正色说:“师尊,我们也快些赶上去吧。” 第二十八章 天门问道(一) 天门山山脉呈南北走向, 纵横数百里,山势雄奇,壁立千仞。 天门山最高峰有一道若白练的巨型瀑布倾泻而下, 如同白龙问世,直接将天门山举世闻名的悬日洞从正中分开, 若要过天门山, 必定从白练瀑布下御剑穿过。 天门山下楚江支流奔涌,江上千帆过尽,各色名器蓬壶数不胜数。 可以说的是,天门问道虽为剑修、道修盛会, 但仍然有非剑道的修士登天门山问道。 九州天门问道虽然场地设在天门山, 可并不仅仅是设定了一方道场供参赛修士论武。 问道通常分为三个部分:前三日为登万里天门天梯, 抵达天门山最高峰的悬日洞,淌过白练瀑布叩问道心。 之后三十日则是问道的擂台赛, 参赛的修士无论实力、身份, 大可摘旗迎战,而擂台主只要全胜战至第三十日, 便可参加最重要的后半赛程——长达五十日的铸鼎降龙宴! 许无涯遥遥望见那银练白瀑,便招呼柳元白询问:“如今过了多少时日了?” 柳元白算了算耽搁的日子:“已是第二十日了!无涯师兄,你们还有十日擂台赛可打!” 许无涯眯起眼:“天宫院可有设置擂台?” “设置了,”柳元白气愤难平, “擂台还就在我们罗浮山宗的擂台附近!” 开枢星君关注的却是另一事:“天宫院如今也参加天门问道?” 几位弟子的目光便移向这位九州闻名的剑尊,柳元白进行了回答。 叶长岐忽然想起他师尊身上的观星法袍与天宫院的观星法袍或许师出同源, 便问:“师尊在天宫院有认识的大能修士?” 开枢星君不置可否:“只认识几人。其中一人算本座半个师兄弟。” 谈话时众人逐渐接近悬日洞的白瀑,声声浪涌如同狂狮怒吼, 瀑布声势浩大,飞溅出的水雾高逾百米。 开枢星君先在自己与叶长岐身上开了一个避水势的阵法, 见叶长岐尚在走神,忍不住问:“长岐,可有疑惑?” 叶长岐想起天宫院之人擅长观星推演:“既然师尊与天宫院有人是旧识,或许可以劳烦天宫院阵修帮忙推演燕似虞下落?” 这个提议曾在叶长岐刚重生时被良云生提起过,不过后来因为罗浮山宗与天宫院交恶所以暂时搁置,三人最后选择去冰鉴集会寻找南桥居士。 如今南桥居士方面线索已断,开枢星君也解除封印,而燕似虞夺了通灵明镜,他们或许大可试试天宫院这一线索。 开枢星君闻言笑道:“天宫院会观星推演不错,但从不帮外人推演天机,长岐如何知晓此事的?” 叶长岐愣了愣:“云生师弟亲口所言。” 许无涯也奇怪道:“是啊!当年,将倾剑无故吞了叶柒魂魄,我们三人一筹莫展,还是云生师兄问了天宫院的修士才知晓了缘由。” “可知那位阵修姓名?”冷开枢问。 “司空长卿。”叶长岐答。 淌过白练瀑布,几人身边却先掠过一群剑修,剑修们行色匆匆,直奔罗浮山宗的擂台而去。 “听说罗浮山的剑修又和天宫院打起来了!” 许无涯称奇:“和风那小子速度还挺快。” “听说这次是天宫院下的战书!” 许无涯一愣,随手拦下一位修士,笑着询问对方:“修士,发生何事了?” 剑修原本正要去观战,被许无涯半路拦截,不由得心中盛怒,转头又见他们这群人,男女皆佩剑,为首的两位,一个瞧不出深浅,另一个周身带着股剑意,当如绝世剑器,他浑身一震,对着叶长岐便是一声夸赞:“好剑!” 第54章 叶长岐失笑:“多谢修士称赞。” 剑修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着另一位剑修大肆褒奖“好剑”,但不妨碍说完这话后,他瞧不出深浅的修士递来冷冽的一眼。他的目光越往叶长岐身上飘,对方视线便裹着刀子往他身上割。 开枢星君冷声问:“看够了吗?” 修士摇头,又麻溜点头。 许无涯将修士的身体转了方向,他光洁的下巴一抬,指向修士原本想要赶过去的方向。 “好兄弟,发生何事了?” 修士兴致勃勃,眼中闪烁着八卦之光:“听说是天宫院的阵修瞧上了罗浮山的某位修士,所以特地下了战书,赢了就能把人领走!” 这次就连叶长岐都想起自己曾骂对方登徒浪子,当即笑了笑:“领走?做梦。” 他把将倾剑拿在手中,许无涯也抽出沧海,除开枢星君外其余剑修皆是将佩剑握在掌中,只待拔剑出鞘! 那路人修士见他们气势汹汹,心里猜测这波人难道是去砸场子的,倒是有路过剑修认出了将倾剑与沧海越龙庭,朗声传颂:“罗浮山宗剑修到——” 这时鹤声越过天门山,一群白鹤自悬日洞外展翅飞来,鹤背上立着仙风道骨的剑修,鹤发高冠,手挽拂尘,背负一长一短两把红莲长剑。 传颂的声音一道高过一道:“钟山剑宗到——” 叶长岐见到一位特别的剑修,背着近人高的剑匣,别人立在鹤背上,他几乎是瘫软醉倒在鹤背上。 叶长岐一眼认出了熟悉的巨型剑匣:“藏龙百瀑匣?” 那巨大的黑漆剑匣正是路和风在冰鉴集会瞧上的藏龙百瀑匣,没想到竟然叫钟山剑宗的人买了去。 许无涯恍然大悟:“我说那剑匣为何被人领走后便杳无音讯,原来是钟山剑宗出手,怪不得。” 柳元白自然见着了那巨大剑匣:“无涯师兄,为何说钟山剑宗买走了,便查不到剑匣下落。” 叶长岐为她答惑:“钟山剑宗一向谨小慎微,便是防九州杀人夺宝一事。有传闻,他们最早是被贼人抢了一把绝世宝剑,自此以后,凡得名器法宝,都将宝贝捂得严实。” 钟山剑宗自然不是今日才抵达天门问道,他们有自己的擂台,现在这批人就是来守擂的。剑修们目不斜视,路过罗浮山宗众人。 彼时开枢星君正立在一侧,钟山剑宗从他面前走过时无人敢抬头看这位剑尊,冷开枢忽然唤道:“长岐。” 叶长岐闻声抬头。 冷开枢只静静地注视他,眉眼中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你可知钟山剑宗当年被抢的绝世宝剑是何剑?” 叶长岐原本猜不出是何种名剑,可他与冷开枢对视片刻,脑海中忽然多出了荒唐的想法:“师尊……难道是我?” 冷开枢颔首。 不光叶长岐一惊,就连许无涯与柳元白等人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叶长岐神色莫名,可他当年不是罗浮山天地孕育出的剑骨吗?怎么又成了钟山剑宗的绝世名剑。 冷开枢目送钟山剑宗远去:“你当年确实为罗浮山天地孕育出的剑骨,这点毋庸置疑,不过因你哭闹不止,为师曾抱着你去雍州寻南桥居士,居士当时在雍州,天地剑骨一出现在雍州,便引起了钟山剑宗的注意。” “钟山剑宗原本以为你是钟山孕育出的剑骨,所以一路追寻,命本座归还神剑,后来本座打上了钟山,发现剑宗因本座不归还剑骨,所以启动了天地归元阵法,该阵法一旦启动,剑骨若不归剑宗,便会日日受阵法召唤而神魂不安。 所以幼时的你总是哭闹不止。” 冷开枢顿了顿,待众人消化了这一过往,叶长岐主动询问:“师尊,后来呢?” “本座便破坏了所有天地归元阵,若有阻止的剑修与道修,通通将其击溃,三日过后,剑宗上下修士方知无人是本座对手,只得任凭本座将你从剑宗最大的天地归元阵中抱出。” “长岐,真要算起来,你确实是本座抢来的绝世名剑。”冷开枢笑着说。 叶长岐却是十分惊讶:“长岐竟不知……” 冷开枢答:“无妨,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长岐如今是剑灵,虽没有剑骨叫剑修心神动摇,却足以让参加天门问道的剑修侧目而视。所以,最好跟紧本座。” 叶长岐凝着眉点了点头。 柳元白悄声询问:“无涯师兄,我怎么觉得师尊在拐大师兄?” 许无涯也悄声回她:“不用觉得,你是对的。你也别问——问就是师徒情深!” 过白练瀑布,飞湍瀑流隆隆的声响远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天门山浩淼的云海,各处山峰草色如洗。 众人落至罗浮山宗的驻扎山峰,低垂的云海中,路和风手持流光正在与人对阵。 他对面的阵修着繁复的观星法袍,摆动间经纬相织的星宿暗纹如水波流动。阵修慢悠悠地绘制了数个阵法,却不是攻击的阵法,而是环绕在自己四周,对手从哪个角度砍过去都无济于事。 路和风被对方龟缩一般的打法气得够呛:“有本事出来!” 那阵修闻言还绘制了一个阵法,数百个阵法叠加,四周防御厚如城墙。 路和风气盛:“你是真不要脸!” 他不再多言,袖里乾坤中飞出五六把剑器,剑身带着闪烁的光芒,在云海中拨云穿梭! 第55章 许无涯直接拎着沧海冲过去,以二敌一! 那阵修也没有料到路和风突然多出一个帮手:“你们以多欺少!不讲武德!” 许无涯抬手就是一剑,直击阵修面容:“群架不就是你一人挑战我罗浮山宗二人!” 第二十九章 天门问道(二) 三人就在云海缭绕打得难舍难分——多是许无涯与路和风找准时机进攻, 那阵修估计一开始便打算开着防御阵法和路和风干耗,所以并没有主动进攻。 许无涯一脚踹在阵修的后腰,阵修气红了一张脸, 终于变幻了阵法,开始主动进攻。 他先是丢出两件名器做阵眼, 只见云海之上隐隐有星宿垂象, 两个青灰色灵力组成的法阵一上一下笼罩着路和风。 路和风只觉得手中流光剑忽然沉重许多,身边伴飞的剑器一时间如同失去灵力支撑,在笼罩路和风外的阵法外盲目乱飞,差点一剑捅到许无涯。 许无涯接下剑, 忍不住说:“路和风?你搞什么, 自家人也打?” 路和风瞪他一眼, 手中剑法迟缓:“谁和你自家人!” 许无涯牙根发痒,心道还未把阵修踹下比武台, 说不定他倒和路和风窝里斗。他一扭头, 发现路和风被关在古怪阵法中,怒气顿时消了大半, 手上不忘出招,还要故意绕着控制路和风的阵法飞几圈。 许无涯笑吟吟地问:“需不需要帮助啊,好师弟?” 路和风双眼冒火:“许无涯!” 许是太过恼怒,路和风居然生生扛着阵法的重压, 扑过来给了许无涯一拳! “真打啊!”许无涯一惊,躲过了那带着拳风的一招。 路和风的动作很快又迟缓下来, 如同四肢绑着千斤重的铅块,他将流光插在地上, 微微喘息,没好气地骂许无涯:“许无涯, 你滚!” 许无涯才收敛了笑意,想要去扶他:“好嘛好师弟,别生气,无涯哥哥不逗你了。” 他就要进入重压阵法的范围,路和风神色一动,伴飞的数道剑器掠过去挡在许无涯面前,阻拦住剑修靠近。 路和风看了他一眼:“滚远点!这阵法能克制剑修。” 许无涯脚步一顿,心里顿觉微暖,拎着沧海看向被冷落的阵修,话却是对路和风说的:“别担心,小和风,哥哥这就把他收拾了!” 路和风闻言就要骂他:“许无涯,你一天天非要给我取些奇怪的名字?” 叶长岐忍俊不禁:“无涯,先破阵。” 许无涯当即反应过来,那两个古怪阵法的阵眼是两顶名器,只要破坏了阵眼,路和风便可以从阵中逃脱。 叶长岐自然也看出了一些门道,所以出言提醒许无涯,他也不在乎什么以多打少,反正两位师弟都敢二打一,他作为大师兄没有参战已经是有所克制了。 不过他还是问了开枢星君:“这阵法估计是专门为了应对阵修绘制,若是师尊对上该如何破解?” 开枢星君说:“他并不能困住为师。” 叶长岐本想问,除此之外有没有阵法能困住开枢星君,但另一边三人的战局已经分出胜负——阵修改变了防守策略,主动绘阵困住路和风,所以身侧的防御阵法减少,许无涯抓住机会从袖里乾坤里拔出龙庭,无锋重剑就这么直挺挺地拍了过去! 龙庭剑十分厚重,就算不带灵力直接劈人也够阵修喝一壶。阵修当即被龙庭巨剑狠狠地击退,他捂着胸膛咳嗽了一阵,困住路和风的阵法也随之失效。 路和风周身一轻,重新提起流光剑,数把剑器也不再如同无头苍蝇盲目乱飞,而是依次飞至路和风身后。 许无涯笑眯眯地和阵修互道了一声承让,转头去找路和风:“和风弟弟,还不谢谢你无涯哥哥?” 路和风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只问阵修:“你们天宫院司空长卿去哪了?” 阵修茫然:“你找尊上做什么?他不是一直待在你们罗浮山吗?” 路和风额角一跳,许无涯靠在他肩上,忍笑说:“换个问法,道友可知我们罗浮山宗的良云生在何处?” 阵修想了想:“那位近来研究了新的医术,所以去拜访药宗了。” 天宫院的人,问自己尊上在何处只答在罗浮山宗,问罗浮山宗良云生在何处却能清楚明白地予以答复。 许无涯抚掌,很想夸一句天宫院阵修真乃奇人,嘴上却客气地说:“多谢修士。” 那阵修被罗浮山宗的剑修二打一,居然还能笑出来,甚至热情地问许无涯:“修士是那位的师弟吧,需要我领你们去见那位吗?” 一群剑修在天宫院阵修地带领下去找罗浮山宗的二师兄,这听上去除了古怪还是古怪。 药宗驻扎地人来人往,许是在天门问道中受伤的修士跑到药宗治疗,所以药宗索性将驻扎地当成了临时药阁。 药宗的仙阁蓬壶中,良云生一身典雅的长袍,正捧着药典仔细研读,他身侧坐着一位阵修。 阵修身上还是那一身精贵的观星法袍,不过却比寻常阵修弟子更加庄严肃穆,阵修面上戴着一张面具,遮住了他的双目,只露出下半张脸。 那半张脸上还露出一点星宿的纹样,阵修就静静端坐在良云生一侧,似乎在端详他查阅典籍,又似乎只是单纯无所事事,坐在位上发呆。 药宗人员往来匆忙,居然无人进来打扰两人。 第56章 良云生第三次合上药典,皱着眉问他:“司空长卿,你当真无事可做?” 司空长卿随手绘制出一个阵法,又顺手将其毁灭:“有,我的事情,就是守着你。” 良云生无可奈何地注视他,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天宫院的尊上这么悠闲,每日不是跟着他往药宗闲逛,便是绘制一个阵法困住良云生,然后自己就坐在良云生边上和他沉默对视。 良云生问:“你们天宫院难道没有什么要务需要处理?” 司空长卿考虑片刻,回复他:“你对我天宫院感兴趣了?” 良云生似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最后只板着脸抚平药典一角的褶皱,他本想不再理会司空长卿,可对方又绘制了阵法,良云生只觉双脚不听使唤,就这么迷茫地走到司空长卿面前。 司空长卿朝他伸手。 良云生便如同一个傀儡僵硬地坐在到司 空长卿怀里,戴着面具的阵修一手圈着良云生的腰,一手轻抚对方柔顺的长发。 良云生涨红了一张脸:“司空长卿!都说了不准用傀儡术控制我!” 司空长卿对着药典勾了勾手,方才落到地上的药典便飘到他掌心,他将药典塞到良云生手中,一扬下巴,命令道:“接着看。” 良云生全身都难以控制,坐在司空长卿腿上,还被对方观星法袍上的五色石硌得难受,他便小声说:“你身上的五色石硌得我难受。” 司空长卿倒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闻言松开了良云生身上的傀儡术,一手揽着他的腰,垂头问:“哪里难受?” 说罢还用另一只手去撩良云生的衣袍下摆,似乎正在想办法找到那枚碍事的五色石。 良云生小幅度挪了一下身体,握着药典说:“右腿外侧。” 他们正寻找着那枚五色石,忽然仙阁蓬壶的大门被猛地踹开,几位剑修手持佩剑站在大门口。 良云生背对着众人,被司空长卿扶住肩背捁在怀中,并不知道来人是谁,他小声问:“司空?我找到了,是你腿间的……” 五色石硌着我了。 却是一声极其响亮的怒喝:“登徒子!” 路和风提着剑闪身扑过来! 那一瞬间仙阁蓬壶中电光大盛!暴虐的剑气充斥在室内,一时间仙阁蓬壶内掀起狂乱的罡风! 司空长卿抱着良云生坐在位上一动不动,周身却亮起数个阵法,那些肃杀的剑气便被通通纳入移山填海阵中。 下一刻,金色的巨剑加入战局,叶长岐的巨剑从四面八方指着司空长卿,司空长卿发出一声疑惑地轻哼,松开了良云生。 许无涯立刻带着良云生离开。 良云生十分惊喜:“无涯?” 许无涯笑着说:“云生师兄,许久不见。” 他带着良云生回到开枢星君附近,良云生一眼认出了开枢星君的心魔。 “师尊!” 冷开枢微微颔首,算是见过自己的第二位徒弟。另一面叶长岐与路和风正在和司空长卿激战。 许无涯轻咳一声,问良云生:“云生师兄,那登徒子没对你做什么吧?” 话是这么问,可若不是众人一进仙阁蓬壶便发现司空长卿抱着良云生动手动脚,大约路和风与叶长岐也不会如此盛怒。 良云生面上略有薄红:“他没对我做什么。” 许无涯显然没有相信,但也不好直接问司空长卿那小子是不是轻薄了师兄,只是拍了拍良云生的肩:“无妨,他们很快就能出结果。” 司空长卿身侧亮起数个阵法,面对叶长岐与路和风的前后夹击仍然游刃有余。 许无涯不得不承认:“这人虽然轻薄无礼,实力倒还不错。” 良云生皱着眉,有些担忧叶长岐:“大师兄如今魂魄稳定了?” “别担心,云生师兄。”许无涯护着良云生躲过飞来的桌椅,“大师兄现在很厉害,尤其是有师尊在,将倾剑比任何时候都要安稳。” 良云生一愣:“什么意思?” 许无涯便凑过去同他说了自己的猜想,良云生双目一亮,嘴角按耐不住上扬:“剑灵与剑自然是息息相关。” 良云生忍不住看了看立在一侧的开枢星君,对方还是当年那般冷然的模样,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大师兄身上,他便克制不住笑意,就算司空长卿被叶长岐刺破了观星法袍也不为所动。 “师尊,觉得大师兄如何?” 冷开枢回了他一句:“自然是极好。” 第三十章 天门问道(三) 这句话如同定心丸, 良云生又察觉到如今提起师尊再无天雷,便想起叶长岐转世的言灵:“师尊,大师兄可想起你?” 冷开枢沉默片刻, 只说:“并未。” 虽然师尊一心只想大师兄平安,可良云生一想起当年在闻人之术的所见所闻, 总觉得不能让两人继续保持这种状态, 他欲言又止,倒是另外三人率先结束混战。 叶长岐的剑削掉了司空长卿一缕长发,阵修开了一个庞大的法阵将两人关在其中。 冷开枢身形一晃。 一个更精妙的法阵覆盖在叶长岐与路和风身上。 司空长卿猛地收了手,面向冷开枢:“是你?你还活着?” 叶长岐也停了手:“师尊?你们认识?” 冷开枢目光掠过首徒, 确认他并未受伤后微微颔首, 抛下一个令罗浮山宗诸位弟子惊骇不已的讯息:“他是你们师叔。” 第57章 许无涯的目光在司空长卿与良云生之间来回打转。路和风举着剑半天没反应。 良云生更是震惊,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宫院阵修居然与开枢星君曾师出同门,而自己更是与小师叔纠缠不清。 良云生说:“我需要理一理。” 许无涯也表示需要冷静一下, 顺手把沉思的路和风带走了。 叶长岐不知自己是否该学师弟们一般开溜, 结果被开枢星君叫住,他收了将倾剑走到两位大能修士身侧。 司空长卿打量他片刻:“这便是你首徒。” 叶长岐只得硬着头皮作揖:“师叔。” 司空长卿并不知晓自己的师侄自重生以来便骂他登徒子, 只顺手取出一顶名器交于叶长岐。 “迟来的回归礼。”语毕司空长卿便将注意力放回冷开枢身上,他解下面具。 叶长岐发现这位阵修的双目是异于常人的赤金色,正中是如同玉面狸一般的竖瞳,从眉心到鼻梁有一道清晰可见的星宿, 当司空长卿直直地盯着开枢星君时,那双赤金色双眼居然流露出淡淡的金光。 司空长卿意味不明地呵一声:“冷开枢, 你在同本尊开玩笑?心魔之体也敢出现在九州,你不在乎你的剑尊身份了。” 他没等冷开枢回话, 已经闭上了眼,将面具戴了回去。 “司空长卿, 事已至此,身份与我又有何用。”冷开枢反问他,见司空长卿不答,只沉默片刻。“旧事勿提,我需要你找一个人。” 司空长卿看了看他身上漆黑的观星法袍,似乎有些费解冷开枢观星推演都需假借他人之手。 “我如今是心魔之体,无法观星推演。” 冷开枢便同他说了燕似虞一事,司空长卿没有立即答复,转而提起另一事:“你门下二弟子良云生可有道侣?” 冷开枢面色一沉:“你是他师叔。” 司空长卿却不急不慌地说:“你还是他师尊呢。这事不就图个你情我愿?” “你说的你情我愿便是指用傀儡术囚着本座弟子?” 最后竟是不欢而散。 罗浮山宗的擂台模样近似云湖天池台,只是台上有诸多剑痕,台中倒插着过往败阵修士上缴的佩剑。 柳元白正在逐一检查那些佩剑,将名剑归做一类,普通剑器放置在一侧。擂台上路和风刚刚击败最后一位挑战者,抱着流光剑朝对方冷冷地点头。 许无涯眼光毒辣,从百余把剑器中挑出一把尚可入眼的长剑,他倚靠在比武台边,笑吟吟地问柳元白:“元白师妹,这柄剑能否送我?” 柳元白取了小册子正在登记那些剑器的剑名,闻言抬眸看了一眼那把剑器,点了点头:“今年赢取的剑器很多,师兄想要便拿走吧。不过无涯师兄,这剑有什么特别吗?” 许无涯只神秘地说:“容师兄保密。” “许无涯!”路和风拿着流光剑走到擂台边,正抱臂俯视许无涯,他站得比许无涯高,俯视人时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狠之意,许无涯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招惹他了,只昂头笑应。 “在的,师弟。” 路和风的目光从柳元白身上掠过。 柳元白作为罗浮山宗为数不多的女修士之一,虽然为乐修转剑修,可实力十分不 俗,无疑是众多修士期许的神仙道侣。 最重要的是,柳元白同许无涯站在一块,就连路和风也不得不承认两人般配。 路和风心中一动,总觉得有些难以言说的烦躁,立在论武台边审视许无涯,最后他移开目光,沉声说:“笑什么?丑死了。” 许无涯莫名其妙被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仔细回想自己哪里又招惹了对方,见路和风提着流光剑头也不回地离开,许无涯便扭头问柳元白:“他为什么骂我?” 柳元白反问:“和风师兄还没把你脑袋打坏?” 许无涯更加不明所以,拿着剑去追路和风,他一离开,忽然有一位背负藏龙百瀑匣的钟山剑修骑鹤抵达擂台,群星未垂象,九州各派的擂台仍在继续,唯独罗浮山宗的擂台上已无守擂的修士,这等景象属实古怪。 剑修冷冷一甩袖:“罗浮山宗,当真懈怠!” 许无涯至半路撞见了良云生,他便问路和风去向,良云生回答:“我让他去取东西了。” “什么东西?”许无涯问。 良云生就笑起来:“你晚上便知晓了,对了,无涯师弟,你若有空,便去药宗讨些药酒,晚上聚聚。” 许无涯便挥了挥手转身去了药宗。司空长卿应付完开枢星君,顺手推演出良云生方位,如今又寻到自己的师侄。 他贴着良云生的耳垂吹了一口气,良云生浑身一颤,猛地推开他,捂着耳垂恼怒地喊了一声:“司空长卿!” 司空长卿说:“你们晚上要喝酒?” 良云生难得缓和了脸色:“我们师门难得聚齐,自然是要饮酒助兴。” 临近傍晚,罗浮山宗的驻扎地居然升起一道炊烟,叶长岐同开枢星君回来时,仙阁蓬壶的大门自动朝内打开。 二人走近一观,罗浮山宗的仙阁蓬壶居然模仿出瞻九重的格局,室内昏暗,幽幽地燃着一支小烛。 叶长岐颇感意外,明明能感受到诸位师弟气息,却始终不见有人出现。他也不拆穿,只等着看师弟们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第58章 那支小烛火光猛地一窜,陡然熄灭,下一刻瞻九重内各处亮起清亮的光,却不是烛火,而是无数把剑器。 剑光如同人间火光,又仿佛寥落的星光,将师徒二人周围照亮。 叶长岐便笑起来:“师尊,看样子师弟们为我们准备了礼物。” 开枢星君眸中温和。 剑光过后,砰砰砰地几声响,居然是万象回春术被一柄飞剑打碎,那法术中保留了许多花瓣,也不知施法之人是从何处寻来的这么多花瓣。 一时间花如雨下,纷纷洒洒落到叶长岐与冷开枢发梢与肩臂上。 良云生从移山填海中走出,手中提着一盏天灯,笑着祝贺:“师尊!大师兄!欢迎回来!” 他话音刚落,瞻九重各处有大大小小的阵法开启,许无涯抱着两坛药酒从阵中出来。路和风端着一只铜炉大锅,难得没有动怒。 柳元白手中握着尺八,还专门带了一只新的玉笛给许无涯。其余罗浮山宗弟子捧着各色菜肴,一出来便放在瞻九重的案桌上。 甘汤、金丝肚羹、荆州鱼糕、三丝春卷,还有几尾处理干净的三鲜刀鱼,各种时令蔬菜等等,菜色丰富。 良云生说:“花礼的花瓣是从罗浮山送来的。前些日子罗浮山宗又来了一位阵修,名唤叁冬,她倒是有趣,自告奋勇协助我处理宗内要务,我见她十分积极,便将宗内部分琐事交予她了。这些花便是托她用移山填海术送来的。” 路和风点燃了铜炉大锅,有弟子往里面倒入熬好的鲜汤,许无涯正弯腰在瞧那熊熊的炉火。 路和风见那清汤入锅,皱眉问:“你们吃铜炉火锅竟然吃不辣吗?” 许无涯早年为音修,十分注意膳食,很少食用重麻重辣的食物,闻言看了一眼铜锅:“不是还有一半红汤留给你吗?” 路和风才想起他是徐州人士,又问其余人:“你们都是哪州人士?” 柳元白说:“青州人士。” 许无涯闻言笑着说:“青州挨着徐州,元白估计也吃不得辣。” 路和风哼了一声,扭过头:“师尊、大师兄、云生师兄,你们能吃辣吗?” 叶长岐笑着点头,他又看向开枢星君。冷开枢看了一眼辣椒翻滚的红汤:“为师同长岐一般。” 良云生自然也吃不得辣,他刚寻了位置坐下,身边又有一个移山填海术开启,司空长卿闻着了那刺激的辛辣火锅味道,犹豫了片刻,最后只放了几坛酒到良云生身侧。 “荆州白云边。” 众人入席,冷开枢与叶长岐坐在一侧,路和风坐在一侧,许无涯原本要同柳元白坐一侧,柳元白忽然说自己想吃辣所以改到红汤一方,许无涯便同良云生坐到清汤那方。 司空长卿觉得有趣,于是临时加了一张桌子,又在一侧摆了一顶双色铜炉火锅。 众人各自端着自己的酒杯聚在一处。 良云生说:“欢迎师尊、大师兄归来!” 众人一齐重复:“欢迎师尊、大师兄归来!” 司空长卿不知何时坐到良云生身边了,眼见着他一口气喝完那杯白云边:“喝这么急?” 良云生难得起了逆反心理,一把将他推开:“我不会喝醉!” 叶长岐笑着看师弟说胡话,又见冷开枢静静地喝了一口酒,便端着酒杯去问开枢星君:“师尊,同我喝一杯?” 冷开枢却是轻声数落他:“你倒是大胆。” 虽然听上去是数落,却不见真的生气,叶长岐去观察对方的面容时,甚至能窥见冷开枢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还不是师尊惯的。” 冷开枢只纵容他,将那空掉的杯盏移到叶长岐面前,叶长岐提着白云边酒坛给他倒酒,忽然问到:“师尊的酒量如何?” 冷开枢问:“你可要与为师比比酒量?” 叶长岐自信满满:“长岐却之不恭。” 良云生叩了叩许无涯的桌子,一挑眉梢,许无涯当即心会神明,端着酒杯转到叶长岐边上,虚虚拢着大师兄的肩背:“大师兄与师尊比拼酒量,不来点彩头?” 叶长岐笑着问:“师弟觉得该用什么彩头?” 许无涯目光扫过室内,瞧见了柳元白手中的尺八:“我记得大师兄会凡间君子六艺,你与师尊各自喝一坛白云边,若谁先露醉态,便选君子礼乐展示。师尊以为如何?” 冷开枢颔首:“再加一条,若为师输了,为师便领你们去天门山御剑滑雪。” 路和风正在忙着捞火锅中的菜品,闻言脊背一寒:“什么御剑滑雪!” 第三十一章 天门问道(四) 御剑滑雪。 叶长岐自然先回忆起李重渊幼时在汴京都城中“御剑滑雪”, 不过太子殿下的御剑并非修真之人的御剑,只能算是踩着宝剑滑雪。 叶长岐也未故意逗弄路和风,只说:“放心, 只是寻常御剑。” 许无涯勾着叶长岐的肩,颇有闲情地摇晃着酒杯, 等叶长岐转过头和开枢星君说话, 便朝着良云生悄悄打了手势。 良云生因为喝得有些急了,面上浮现出微醺的桃红,见了许无涯的信号,满意得又要去饮杯中酒, 下一刻身体一僵, 竟然难以动弹。 司空长卿又对他施了一个傀儡术, 正坐在他一侧,用指尖摩挲着酒杯光滑的杯沿, 不过却碍于周围都是罗浮山宗的剑修, 所以并没有直接上手,他低声问:“见了师叔酒杯空了也不知倒酒?” 第59章 良云生疑惑地啊了一声, 云里雾里地看向他,半晌才反应过来。 司空长卿如今可是他的师叔。 良云生顿时双目圆睁,骂他:“不知羞!” 路和风听了大师兄的话心里也逐渐安稳,招出流光搁在腿上, 竟然抱着佩剑享 用铜炉火锅。许无涯笑得身子发软,从叶长岐身边溜回来, 就去抓他流光剑。 路和风顿时扣住剑柄,厉声质问:“你做什么!” “你过来, 无涯哥哥送你一样宝贝。”许无涯说。 路和风仔细审视对方,见许无涯双目清亮, 并不像酒后胡言,便抱着流光剑将信将疑跟着许无涯到了角落。 许无涯从袖里乾坤里掏出一把短剑。那短剑形状奇特,呈曲折蛇形,倒是一把难得的剑器,路和风双目一亮。 许无涯见他的视线凝在短剑上,便把短剑随手一抛,丢入路和风怀中:“送你了。” 路和风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一手捧着短剑,一手拿着流光剑:“你会这么好心?” 许无涯嘴上没个把门:“怎么,无涯哥哥的宝贝你不喜欢?” 路和风的回答是,欢喜得给他一拳。 叶长岐的碗中堆满了食物,开枢星君还在往他碗中布菜,他偏过头,见冷开枢并未动筷,便盛了一碗三鲜刀鱼制成的鲜鱼丸送到师尊面前。 那鱼丸色泽嫩白晶亮,皮薄均匀,食之滑润荤香,最重要的是不辣。 开枢星君用汤勺盛了一枚鱼丸,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最后才在叶长岐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说:“原来三鲜鱼丸尽是这般滋味。” 叶长岐笑着说:“原来师尊也有没尝过的食物。” “长岐以为为师该尝尽了九州美食?” 叶长岐又给他盛了几枚三丝春卷,同样不麻不辣:“我还以为师尊身为剑修名士,足迹遍布九州,自然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珍馐佳肴。” 冷开枢静静端详他片刻,并未答复,而是端起案前的金丝甘汤,舀了一勺递到叶长岐唇边。 叶长岐一愣,只觉四周视线瞬间聚焦过来,他只觉耳根发烫,心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咽下那一勺甘汤无疑是考验自己脸皮够不够厚。 “师尊,我已不是幼童……” 冷开枢闻言看了司空长卿一眼,戴着面具的阵修当即拾起一片荆州鱼糕塞入良云生口中,良云生身上还有傀儡术,只能转动脑袋,本想吐出那片鱼糕,司空长卿却低声同他说:“你咽下这片鱼糕,你的大师兄也会喝下冷开枢喂的甘汤。” 良云生:“……” 良云生当即将鱼糕卷入口中,司空长卿按了按他的唇,最后在良云生的怒视中意犹未尽地收回手。 冷开枢说:“云生也不是幼童。” 言下之意,良云生不是幼童,却还是吃下了师叔投喂的食物。 叶长岐不得不咽下那勺甘汤,入口的那一刻,周围视线似乎更加炽热,叶长岐面红耳赤,却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 “长岐,”冷开枢并不打算放过他,“你脸红了。” “谁脸红了?”许无涯与路和风回到主室,他眼上带着一圈青痕,一看就是被路和风揍了。 “大师兄脸红了。”柳元白没忍住笑出声,“无涯师兄,怎么又被揍了。” 许无涯摆摆手:“还不是我们和风脾气大。先不提这个,大师兄脸红了,那赌注不就算师尊赢了。” 叶长岐忍不住问:“哪有这样算的?” “怎么不能这样算?无涯之前说的是谁先露醉意,面红耳赤难道不算醉态?”良云生眯眼笑道。 叶长岐算是明白了,他的师弟们正合伙坑他呢。 柳元白便将尺八与洞箫递来,许无涯也将玉笛供出来,顺带还掏出了灭声,还未开口又在路和风的注视下放在了一侧。 良云生说:“这有三样乐器,既然是师尊赢了,那便由师尊挑选大师兄演奏哪样吧。” 叶长岐熬不过师弟们,只得眼睁睁见开枢星君选了玉笛,叶长岐心底突突地跳了两下,最后放松下来。 万幸开枢星君选的乐器并不困难。 叶长岐便拾过玉笛吹奏起来。众人静听片刻,倒是许无涯觉得曲音耳熟,轻哼了一段:“这不是栖山师弟曾在瞻九重上吹奏的乐曲吗?” 良云生也听出来了:“果真是栖山师弟演奏的那曲,也不知栖山师弟如今在妖族可否安好。” 他们没有说下去,只因开枢星君把将倾剑置于双膝之上,用关节叩击剑身合乐。清弹声声入耳,悠远空阔,似匣里龙吟。 良云生便在这笛声与清弹回忆起多年前的罗浮山宗。 那时燕似虞还未出师,吴栖山未归妖族,叶长岐也并未身死,而师尊也不是心魔之体。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他们如今在天门山中重奏当年古曲,却已经不复当年心境。 叶长岐演奏完古曲,同开枢星君对视一眼,笑道:“师尊竟然还记得这支曲子。” 冷开枢点头,把将倾剑递给叶长岐,他望了一眼仙阁蓬壶之外,天门山已是近黄昏,此时霞光初露。 天门山山巅覆雪,天地茫然宛如旷野,在万道金光中如同披上璀璨盛装。山顶之上立着罗浮山的剑修,各个手持佩剑。 这群剑修中唯独冷开枢未持剑,他的将倾剑如今是叶长岐的佩剑,所以正握在首徒掌中。 第60章 “从这御剑而下,最先抵达降龙宴的天门峡谷便算作取胜,本座便答应他一个要求。”冷开枢说。 下一刻路和风已经御剑冲了出去,如同一道迅疾的雷电,不多时便只能遥遥得见一个黑点。 许无涯啧啧称奇,连忙踏上沧海剑追他而去:“师尊、师兄师弟们,我先走一步!” 柳元白略一欠身,也同其余弟子御剑而去。司空长卿握着良云生的手腕,望了望剩下的叶长岐与冷开枢二人,意图十分明显。 “你没有佩剑,同本尊一道。”司空长卿说。 良云生本想推开他,可叶长岐见他不愿同司空长卿一起,便主动询问良云生要不要同他一块御剑。 良云生看着温和的大师兄,又望了一眼立在大师兄身后的开枢星君,当即重重地叹息一声,最后却没有同意与司空长卿一起用御风而行,只是开了一个移山填海阵,在离开前自言自语道:“我这样,算不得作弊吧?” 移山填海阵的裂口缓慢合上,司空长卿早已习惯对方不愿同自己单独相处,所以只对剩下二人微微颔首,也开了一个移山填海阵追过去。 叶长岐与开枢星君立在雪峰之上,远方霞光普照,如同无数巨龙吐出金色的瀑布。他已见不到师弟师妹们的身影,此时追出去两人无疑是垫底。 叶长岐倒愈发不急,悠闲地询问开枢星君:“师尊,怎么想起带我们来御剑滑雪。” 在盈满温暖霞辉的天地间,冷开枢冷峻的面容倒显得温柔无比:“你幼时便喜爱御剑从罗浮山顶滑下。” 爱吃甜食、爱同和风切磋、爱吃辣…… 冷开枢竟是将他的喜好铭记在心。 叶长岐自己都没对方记得清楚明白,他早觉得开枢星君待他格外不同,今日才发觉对方居然关心他到如此细枝末节的地步。 “师尊,也会记得云生师弟他们的喜好吗?”叶长岐问。 “自然记得。”冷开枢颔首,但接下来却说的是,“不过,唯独你的喜好为师知晓得多一些。” 叶长岐一愣。 天门山滚滚流云穿山越岭,冷开枢却仿佛并未察觉首徒的怔忪,凝剑气模仿出将倾剑,踏在剑身上,朝叶长岐伸手。 “长岐,和为师一道吧。” 叶长岐看向他的师尊,剑修的面容十分冷峻严肃,仿佛那不是普通邀约,而是郑重的请求。 有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似乎见到在弥天大雾中,有一位白衣剑修御剑而来,双目如星,周身浩然。 叶长岐忽然想起,代表心魔的猩红双目已许久不曾出现,如今的开枢星君倒真如同冷开枢本人一般 。 他不知开枢星君为何会有这般变化,也不知为何他的双目时而猩红时而清亮如同常人,更不知晓为何对方独独对他特别。 他发现了那些明目张胆的区别对待,却没有主动开口提起,只当做师尊对弟子的关照。 叶长岐一直未答复。 冷开枢微微垂首,没有再等下去,而一把牵住首徒,又说了一遍:“长岐,同我一起。” 曾经,他说自己与叶长岐有缘,让叶长岐去罗浮山寻他。 后来,他与首徒缘分已尽,却还是固执地去九州追寻首徒的转世。 如今,冷开枢不想再等下去,他虽为心魔,可也知等待只会陡生变故,叶长岐如今忘了自己,正好一切重头再来。 叶长岐便笑着说:“师尊,弟子答应你便是。” 第三十二章 天门问道(五) 冷开枢并未松手, 而是在叶长岐答应后猛地将他拉到灵气凝成的剑上,一手扣住首徒的肩,仿佛为了防止叶长岐反悔, 顿时御剑往雪峰之下冲去。 剑身并未如同常时赶路那般高飞,只是低低地贴着皑皑白雪, 偶尔激起冷冽的雪花, 匆匆朝着两人身后掠去,如同船坞迎风破浪掀起一线雪白的浪花。 叶长岐面前有道避风的阵法,是开枢星君特意施展的,所以他尚且有闲心眺望天门山景象。 长剑如同迅疾地飞驰过山巅积雪, 逐渐飞至有草甸裸露的山端, 草甸茂密, 山风吹过时草野倒伏,如同一片森绿波浪翻滚的汪洋。 遥远的山巅之外, 霞光穿过云海又为草海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衣, 如斯美景,叫人顾盼。 两人原本并未交谈, 叶长岐忽觉得开枢星君放在他肩上的手用力了几分,身后有热源贴上来,冷开枢从背后抱着他,一手扶着他的腰。 他的声音从叶长岐脑后传来, 十分低沉,叶长岐恍然, 静下心来听冷开枢的声音竟然是这般的——冷冷的,仿佛月下捧了一汪天池水洗涤将倾剑雪白的剑身。 “快抵达降龙宴的天门峡谷了, 长岐,抓紧。” 长剑的前方, 草甸延伸至天门山崖,翠海在此中断——那是天门山最高的一处断崖——陡峭的万丈悬崖之下正是天门峡谷,偶有白鸟飞过峡谷上方,如同群鱼游过云海。 峡谷中矗立着无数嶙峋怪石,一根根,如同擎天柱直插天宇,峭壁上奇花遍布,藤蔓倒悬。峡谷深处,悬日洞流下的白练瀑布流淌至此处,分成纵横交错的溪网,穿梭散布在奇山之间。 “这……”叶长岐也被诡谲壮阔的景象震惊到了。 这时飞剑如同瀑布倾泻笔直地朝着峡谷冲下去! 第61章 冷开枢牢牢地抱着叶长岐。 忽然有一声声势浩大的龙吟自峡谷深处传来! 震耳欲聋的啸声带着猛烈的罡风,狠狠地冲击半空中的两人,冷开枢一手揽着叶长岐,一手缔结了移山填海阵! 令人惊讶的是,悬崖之上猛地冲出来一只乌黑硕大的鸟,黑鸟仿佛黑雾汇聚而成,展翅引颈,叫声凄然,随后如同饿虎扑食扑向两人! 没想到冷开枢的移山填海阵早已候着它! 黑鸟飞扑到移山填海阵前,便被阵法的裂口吸入,突然的袭击便被轻易化解,但是下一刻在距离两人大约十尺的地方,另一个移山填海阵被开启,方才消失不见的黑鸟竟然又从阵法中飞了出来! “对方也是阵修。”冷开枢说。 叶长岐也半分不惧,以两人为中心浮现金色的巨剑,如同屏障一般护卫着二人。 黑鸟在空中十分躲闪迅疾,灵气凝成的剑雨一刺到黑鸟,黑鸟的身躯便化为黑雾,叶长岐竟然一时间难以对黑鸟造成伤害! 冷开枢微微凝眉:“这是罗刹鸟,是魔修饲养的魔宠。” “天门问道竟然有魔修混进来!”叶长岐也知事态严重,他挥出一道剑气,罗刹鸟便化成浓雾散开,凛冽的剑气顿时穿过黑雾,攻击到峭壁之上。 峭壁上被深深刻出一道剑痕,松动的山石落入峡谷之下的溪流中,传出声声回响—— “我知道如何破了!”叶长岐脑中灵光乍现,转过头想对开枢星君说如何捕获罗刹鸟,没想到因为两人距离过近——开枢星君牢牢地抱着他——于是来了个面对面! 几乎是擦着鼻尖过去,温软的触感叫叶长岐一愣,眼中有惊讶闪过。 冷开枢也是一怔,不过却极快施展了另一个阵法——万象回春术。霜寒之气自阵法展开,转瞬涵盖了两人方圆数里,同时也将那罗刹鸟停滞在时间中! 那团黑雾凝聚的罗刹鸟便停在半空之中,万象回春术的范围中无风,不多时峭壁之上便冻结出霜冰。 叶长岐只觉得寒气入骨。 与此同时,叶长岐忽然回忆起在人间潭州城中也曾体会过相似的寒凉,虽然那股寒意转瞬即逝,可等叶长岐回神过后,开枢星君已将糖画收入了储物法器中。 叶长岐就像是失去了片刻的记忆,前后的画面分明拼凑不上。 所以很有可能那时候冷开枢也施展了万象回春术,并且为了不让他察觉,范围更广,停滞时间更久。 那施展法术的理由是什么? 叶长岐回想起方才唇上冰冷的触感。他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唇上多了一抹糖渍,甜腻温热,仿佛刚刚有人将融化的糖抹到自己唇上。 可是,怎么可能? 他虽然脑中有个隐隐的猜测,却有些不可置信,叶长岐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开枢星君。难道开枢星君吻了他?难道开枢星君为了吻他开一个庞大阵法? 绝无可能。 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思量过度,叶长岐甚至还觉得是自己太过自负狂傲。开枢星君是待他更加纵容,但不至于会对自己首徒动心,毕竟他与诸位师弟们并无不同。 叶长岐选择无视大胆的念头,将注意力投到突然袭击两人的罗刹鸟上。 “师尊可知道罗刹鸟的饲养魔修在哪?” 冷开枢说:“罗刹鸟的魔气源自饲养者,不出意料,那魔修就在附近。” 叶长岐点点头,跃到将倾剑上,两人在万象回春术的施展范围搜寻了一圈,并未发现有魔修踪迹,倒是峡谷中又传来一声深沉的龙吟,更加焦躁狂放! 天门峡谷中奇珍异兽比比皆是,但每一届天门问道的铸鼎降龙宴都是降伏一头名为相柳的饕餮巨兽。 该兽有九颗头,四头如蛇首,五头若龙首,体型庞大,据说九颗头颅颈首尾相连能有天门山的万丈阶梯那般长。 相柳为上古存活至今的妖兽,参与天门问道的剑修与道修难以将其杀死,所以不光降伏,还要加固相柳的封印,将相柳困在天门峡谷中,直至下一次封印松动,九州剑修道修再次齐聚天门山,开启天门问道。 叶长岐心中不安:“这九头相柳吼叫听上去十分躁动不安。” 冷开枢看了一眼被封在万象回春术中的罗刹鸟,他们没有找到罗刹鸟的饲养者,再耗下去平白浪费时间,两人便商量由叶长岐聚剑气杀死罗刹鸟。 “一次性全部击碎,让它无法再聚拢。”冷开枢说。 叶长岐便招出一堵密不透风的金光巨剑墙,一整堵剑墙盖过去,将罗刹鸟的身躯捅得只剩勾连的丝缕雾气,随后消散在天地间。两人得以脱身赶赴九头相柳的方向。 …… 天门峡谷深处,擎天的石柱上缠绕着一根硕长的龙身,顺着石柱蜿蜒盘旋,在石柱顶端匍匐着一颗如巨石般的龙首。 龙首龙须飘逸,如同藤蔓一般垂在石柱边缘。龙头喷出厚重的鼻息,仿佛云雾散在石柱顶端。 该处没有飞鸟,也没有珍奇百兽。 猛然间,另一根石柱轰然倾塌,居然是另一颗龙首撞碎了石柱。石柱碎石落至峡谷底端,一根漆黑的蛇头攀着碎石往上,直立起上半身。 这正是九头相柳! 九头相柳在天门峡谷中四处缠绕石柱,用龙头撞碎奇石,九颗龙蛇头各 第62章 占据一方,如同结网毒蛛一般盘踞在峡谷中。 在相柳的不远处的一处山石柱之后,路和风与许无涯正躲藏在后面。 路和风焦急地说:“师尊与大师兄怎么还不来!” 许无涯朝九头相柳的方向探头望了一眼,正好有一颗青色蛇头吐着蛇信从石柱后爬过,许无涯这一探头顿时与蛇头来了个对视。 许无涯:“……” 他转过身一把拉过路和风,还没来得及往前跑,蛇头一头撞碎了他们藏身的山石柱,巨大的碎石如同陨石坠落砸向俩人! 许无涯猛地抱住路和风,将人扑在地上,两人在溪间打了几个滚,最后撞在石块上,他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路和风一把将自己师兄掀开,眼神一凛,程亮的白光闪过,流光剑出鞘——他暴喝一声,一剑劈开了朝着两人飞来的巨石! 许无涯扶着被撞的腰背爬起来,脸色一变:“当心!” 路和风正前方,青蛇头面朝两人张开蛇口!那蛇头同路和风一般高,尖锐的倒齿流着恶臭毒液,一张嘴猩红的蛇信便从口腔中伸出来,分叉的蛇信在空中上下卷动了一下,眼见着就要舔到路和风脸上。 一道绚丽的金光闪过,好似白虹切玉,漫天金霞狂舞,竟然是许无涯与叶长岐同时持剑挡在路和风面前。 龙庭剑劈在青蛇的蛇头上,重重地一击,将一处蛇鳞拍得悉数脱落!将倾剑则砍在了蛇信上,锋利的刀刃将细长的蛇信砍成两段! 青蛇头吃痛,蛇头立即收了回去! 另外八个龙蛇头顺势望向几人! 冷开枢落到了石柱顶端,绘制了一个覆盖百里的万象回春术!霎时间天门峡谷的霞光退散,霜风如啸,万象回春术的风雪自石柱山顶如瀑布涌下! 天门峡谷之上星宿垂象,风虐雪饕! 九头相柳被暂时停滞在时间中,山涧遍布的溪水凝固成冰霜,逐渐爬上龙蛇的身躯! 冷开枢传音道:“退出去!” 话音刚落,九头相柳的一颗龙首已经突破万象回春术开始动起来! 叶长岐与两位师弟连忙御剑飞出数里。在剑身上还能听见九头相柳大怒的吼声。 叶长岐问:“你们怎么招惹了九头相柳!” “我看见燕似虞!”许无涯大喊,“所以想追上去看看他做什么!没想到直接撞上了九头相柳!明明铸鼎降龙宴还未开启!鬼知道为什么九头相柳忽然发怒!” 叶长岐一惊,忽然想起没有见到良云生:“云生师弟呢!” 路和风皱眉:“没看见!” “我以为他会和大师兄你一道。” 许无涯光顾着追路和风,想着身后还有众多罗浮山剑修,就算二师兄没选别人,也可和大师兄一道,没想到良云生居然没和任何人一起。 叶长岐说:“他开了一个移山填海术单独走了!” “天宫院的那家伙呢?”许无涯大惊失色,连师叔都不称呼了,直接喊司空长卿为天宫院的那家伙。 “移山填海术只能通过施展法术的阵修本人,所以他俩分开了。”叶长岐焦急地说。 “云生师兄会不会直接开法阵碰到九头相柳?”路和风喊道。 许无涯倒是先骂了一声,想起燕似虞当是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人。他一时心急并没有看清。 “糟了!他没碰到九头相柳!他碰到燕似虞了!” 第三十三章 天门问道(六) 三人当即折返, 中途遇到安全脱身的开枢星君,叶长岐便将良云生疑似碰到燕似虞的事情告知了对方。 冷开枢面沉如水,询问许无涯:“你可看清了, 那人真是燕似虞?” 许无涯说:“他怀里抱的人是不是二师兄我不确定,但是那人真是燕似虞。而且那小子状态不对, 看上去阴气森森的!不像正道剑修!” “燕似虞在二十四年前便已入魔, 当年正是因他想要长岐的剑骨,所以从本座手中抢走了盛有长岐肉身的悬清法器。”冷开枢说。 “噢!燕似虞以为剑骨还在大师兄肉身中,未曾想那时剑骨便被将倾剑吞了!师尊失踪以后,将倾剑被和风从瞻九重中带出来, 之后和风抱剑闭关十年, 燕似虞怎么都找不到剑骨!”许无涯恍然大悟, 将前后因果梳理清楚,四人朝着九头相柳方向匆匆赶去, “他现在出来做什么!总不能他已经知晓大师兄重生了, 所以回来抢剑骨!” “可他从何处知道的消息?”路和风沉默地听着,适时插嘴, “大师兄重生不过月余,他总不能二十四年间一直关注着罗浮山宗,大师兄一归来便冲出来抢剑骨,他以为我们罗浮山宗剑修是吃素的?” “他已经知晓我重生了, 是从别人那听来的。”叶长岐思索片刻,转头看向开枢星君, “在冰鉴集会时,我曾于铸器坊铸造法器出售, 那时有铸器师议论师尊陨落。可诸位师弟分明曾同我说过,师尊此前一直处于失踪状态, 九州传言也是‘开枢星君失踪二十三年’,不可能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是身死道消’。” 许无涯皱眉道:“倘若那些铸器师不是胡言乱语。师尊陨落一事只有云生师兄与和风在闻人术的梦境中见过,真正遇到师尊的叶柒已染病身死,我也是后来知晓此事,所以知晓真相的人数并不超过三人!况且师尊身上也没金莲意识,南桥居士更不能打听到。” 第63章 叶长岐说:“对,这说明有人知道二位师弟在闻人术梦境中的事情,并且这人对自己得到消息充满自信,十分自负,认为绝对不会出错。” 叶长岐眯起眼,在四人正前方,天门峡谷再次映入眼帘,能遥遥望见九头相柳的九颗龙蛇头颅张牙舞爪,十分狂暴。 他接着说:“我斗胆将这人称作‘先知’。‘先知’披露了这一消息,而听到的人认为‘先知’探听到的消息准确无误,所以坚信开枢星君身死道消。燕似虞也是如此,他对‘先知’探听到的消息深信不疑,所以听到我重生的消息后,便直接来找我了。” 许无涯脑筋转得极快:“所以,问题出在这个‘先知’身上。” “没错。为什么九州世人包括燕似虞都对‘先知’探听到的消息深信不疑?要么他们知晓对方是罗浮山宗的人,笃定‘先知’见到了事情真相;要么‘先知’的身份和南桥居士一样,九州世人都确信其说出的话不可能为假。”叶长岐赞赏地看了许无涯一眼。 “南桥居士与本座相识多年,本座知晓他的为人,‘先知’不可能是他。”开枢星君说。 叶长岐点点头:“那么这位‘先知’的身份只剩下两种可能:一种是我们罗浮山宗的三位师弟其中一位;另一种则是在九州与南桥居士身份地位相当的人,且还拥有一种能神不知鬼不觉探听别人秘密的手段。” “不是我!”路和风皱着眉说。 许无涯哭笑不得地望向他:“你激动什么?” 叶长岐也颇为无奈:“我当然知晓不是三位师弟,所以‘先知’的身份只剩下一种可能,对方是天宫院的阵修。只有这样,得到消息的人才会对‘先知’说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消息都是阵修观星推演而来。并且这位阵修在九州颇具威望,只因寻常阵修的话并不具有影响力,更不可能流传九州。” “这位阵修关注着罗浮山宗,对于罗浮山宗这二十四年间的变化了然于心,且是一位在九州内富有名望的阵修。”叶长岐顿了顿,又望向开枢星君,有些犹豫是否能直呼对方的名字,冷开枢并不意外,只是轻轻朝他点头,当作鼓励。 叶长岐说:“司空长卿。只有天宫院的尊上观星推演到的消息九州世人深信不疑,也只有他,就算是燕似虞听到消息也不会怀疑,直接就到人间来找我与师尊。” “你们在人间遇到了燕似虞?”路和风一愣,气势汹汹地说,“他对你们动手了!” 叶长岐嗯了一声:“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同你们提,之后再说。但我有一点不理解,司空……师叔他不是挺在意云生 师弟的吗?为何三番两次打探罗浮山宗的消息,甚至叫燕似虞听了去。” 开枢星君说:“司空这人本就非良善之徒,本座虽与他是同门,却常有意见相驳乃至大动干戈之事发生。他也不仅仅只探听罗浮山宗,九州各宗之事大抵都推演得七七八八,过去正是碍于本座在宗内,司空才有所收敛,本座离宗后,他便愈发肆无忌惮了。” 谈话间四人已至九头相柳二里外,他们落至石柱山山的顶端,叶长岐走到峭壁边观望那躁动不安的九颗头颅:“若有困惑之后再说,先找到燕似虞,确认他是不是带走了云生师弟!无涯,燕似虞有没有遇到九头相柳?” 许无涯快步到他一侧,朝着九头相柳的方向张望:“我同和风一路追踪燕似虞,结果迎面撞上了九头相柳,那妖兽狂躁不安,见了我就冲上来追着我咬。我估计是燕似虞先撞上了它,所以九头相柳才暴躁异常!” 叶长岐抚着将倾剑:“那就当燕似虞去了九头相柳附近!师尊,你方才施展万象回春术时可有感知到魔修存在?” 心魔对于魔气感知更为敏锐,叶长岐所以问的开枢星君。 冷开枢极快答复:“有,不多,就在九头相柳附近。” 九头相柳身躯庞大,占据了天门峡谷方圆千米石柱山,若是燕似虞藏身在某个石柱山中,他们定是难以发现。贸然惊动九头相柳又是一番苦战,最好是将九头相柳引开,再找人更为稳妥。 叶长岐说:“师尊,你还能用万象回春术吗?” “不行,万象回春术控制不了九头相柳。” 九头相柳是一头上古妖兽,封印妖兽的阵法是集结九州修士之力完成,不可能轻易被冷开枢施展的万象回春术控制,更不可能被区区燕似虞伏诛。 那为何燕似虞要带着良云生惊动九头相柳? 他们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九头相柳突然在此时发出了撼天动地的吼叫! 吼叫的声波如同惊天骇浪,席卷过方圆百里! 四人距离九头相柳最近,当即被冲击得神思恍惚。许无涯捂着耳朵,面色煞白,其余三人倒没音修听力那么敏锐,撑过了罡风,便各自恢复了淡定。 “无涯,接着!”叶长岐丢给他一对耳塞,“之前听你说音修一事,便做了这么个小物件。” 许无涯也不客气,极快将耳塞塞入双耳中,戴上耳塞后他的面色逐渐好转,倒是路和风冷冷地盯着他苍白的脸色看了一阵,才转过了头。 “师尊与我负责引开九头相柳,无涯,你与和风去找燕似虞。”叶长岐说。 许无涯却说:“不如师尊去找燕似虞,心魔好辨别魔修位置!我留下吸引九头相柳!” 第64章 叶长岐自然是不放心,皱着眉正想反驳,倒是开枢星君一锤定音:“为师去找燕似虞,你们三人留下,注意安全。” 冷开枢一人可以施展移山填海术直接抵达九头相柳附近,之后也可以与良云生一起跨越回战场,免去了来回御剑时间,是最省时省力的一种选择。而留下的三人虽然要吸引九头相柳注意,却能相互帮扶,不至于陷入困境。 冷开枢的目光落到三人身上:“为师会尽快赶回来,你们三人若坚持不住,便往天门山去,勿要正面应战,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叶长岐郑重点头,见冷开枢开了移山填海术离去,转头朝向二位师弟,他本想直接引动天地巨剑吸引九头相柳,不料许无涯笑着问。 “大师兄,要不要听听正儿八经的音修演奏。” 两人对视片刻,叶长岐瞬间回忆起当时云顶仙宫乐修的“惨状”,当机立断:“那就这样,无涯先吹灭声吸引九头相柳注意!” 叶长岐又不忘嘱咐路和风:“和风,你护好无涯,他吹灭声需要耗费不少灵力。我来管这九头相柳!” 许无涯便掏出灭声,在路和风凶光毕露的视线中卯足劲一吹! 彼时万丈金霞褪去,苍穹之上一半是极浓的黑幕,一半是尚有金乌余晖的晚霞。在三人头顶的正上方,一道高达百尺的巨型剑刃逐渐凝聚! 天门山未散去的霜云急急朝着巨剑汇聚,在巨剑周围形成涡旋的飓风。穹顶之上,风流云涌!似有无数尖锐的器物向下突刺,紧接着无数巨剑突破云海,垂向天门峡谷,那无数巨剑有形无质,重则无锋,轻则无厚! 正气浩然,浊气下坠!仙道贵生,生生不息! 第三十四章 天门问道(七) 出乎意料许无涯这次吹奏灭声并没有“震撼”得路和风双耳失聪。不仅不难听, 相反就连五音不全的剑修都能听出许无涯吹奏的曲调磅礴,跌宕起伏,十分悦耳! 路和风怒意十足:“许无涯!原来你会吹灭声!” 许无涯的曲调一变, 居然硬生生吹错了一个音,他没空还嘴, 只能转过头无辜地瞅了路和风一眼。 叶长岐自然听出了许无涯吹错了音调, 蓄剑气的同时对路和风说:“和风,别闹你哥!” “晓得了!”路和风拎着流光剑,闷闷不乐地回复叶长岐,却主动靠近了许无涯一步, 展臂按在许无涯的肩上, 俨然一副打不过就立马捞人逃跑的模样。 许无涯只随他去, 也不再分心,逐渐吹出更加高亢的乐曲, 灵力混着灭声一波一波荡出去, 却只是引起九头相柳一颗脑袋注意。 “只有无涯吹灭声还不够,我来送它一剑!”叶长岐说道。 只见悬天之上的天地巨剑还在汇聚! 这次的天地巨剑并不是由飞花流云化成, 而是天门山的冰霜雪雨凝聚而成,剑身带着岁暮寒天般的冷意,剑锋泛着冰清玉润般的华光。万剑归宗的奇异景象也未出现,而是风云穿行, 如同飞鸿踏雪,激起千重雪浪! 叶长岐定定地注视着九头相柳的其余脑袋, 不多时凝神屏思,合上双目, 再一睁眼,眸中一凌, 其中似有亮光闪过!他身上的衣袍如云水翻飞,周身灵气运转到巅峰! 石柱山巅,金光巨剑已然成形—— 而许无涯的灭声之曲也正至高潮,那曲声十分狂傲,犹如雪原上万马齐喑,披雪挂霜的头马以一马当先的气势冲出马群,万马奔腾紧跟其后,呈现出一派天马踏雪的恢宏奇景! 充斥着灵力的灭声之音响彻天门峡谷,石空惊雪,群鸟惊飞,陡崖摇动,草木蛰伏!气势骇然!好似能一鼓作气横贯云霄,当称一句:通天彻地灭声音,但悲不见九州同! 叶长岐乘着曲音把将倾剑横握掌中,悬空中的天地巨剑也仿佛被他掌握在方寸之间,剑身倾斜,切断四周翻涌的云潮,一时间耳畔皆是鬼哭狼嚎的风声与搅动乾坤的灭声曲音。 叶长岐距离九头相柳还有大约二里距离,直接引剑劈去肯定够不到妖兽,所以他反身走回石柱山的另一端。 这石柱山山巅宽约五丈,叶长岐在崖壁边站定,面朝九头相柳一挽长剑,随后拖着将倾剑大步流星朝着崖壁外跑去,他越跑越快,抵达崖壁边缘时猛地一踏石壁,借力向外跃去!但是他脚下并没有将倾剑,这一步落下便没有着力点! 只见下一瞬,叶长岐的银靴忽然踏在了凌空白烟化作的长剑上,一步一剑,白烟化成的剑为他铺出一条直通九头相柳的天路,叶长岐笔直地冲向前方!在他身后长剑逐渐散去,成为天地间的一缕灵气! 斗笔砌石基,银靴踏白烟! 折剑为风,行云千重! 他如同一道长虹冲向九头相柳,冲到一颗龙头面前,在灭声裂石流云般的高潮声中高高举起将倾剑,悬天之上那风雪凝成的巨剑也微微后仰! 落日余晖将将退去,黑天夜暮草草袭来。那柄风雪巨剑将天地一分为二,白雪的似剑身上,一半映的是瑶池云海般的冰蓝,另一半则倒映着未见星宿的深蓝 。 叶长岐怒喝一声,朝龙头劈了下去! 巨剑也随之砍向九头相柳! 那巨剑上裹挟着云烟,从四面八方传来凄然的空破声!那一剑斩出时,仿佛枯木中传出龙吟,骷髅中生出眼睛,刹那间绝灭一切妄念,达到不生不灭之境。又仿佛大雪倾天,崩原万里,涌动出金戈铁马般的肃杀之意! 第65章 “铮——” 巨剑重重地砍在龙头上!九头相柳的狂乱之势登时缓住! 相柳的九颗头颅一齐定住,只听咔嚓一声,被叶长岐砍中的龙头两根龙角居然整根粉碎,碎块如震裂的山石滚落,掉到天门峡谷的山涧水岸中,传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那龙头龙眼瞪似碗口,龙须倒竖,喷出滚烫的龙息,愤怒地张开盆一样大的嘴巴,仰天长啸! 叶长岐迅速向后纵掠百余米,防止被声波冲击。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击没有对龙头造成伤害,不曾想那颗龙首在长啸过后陡然倒塌下去,如同山陵崩摧,狠狠地砸向一座临近的石柱山,随后便是山石爆裂,各处飞溅出龙首青蓝的血液! 一时间天地巨剑引动地风雪四散,天门峡谷下起一场混着龙血的霜雪来。 难道九头相柳的那颗龙头死了?叶长岐惊讶地想,又见龙首埋在碎石之中缓慢喘着粗气,龙须垂在石缝间,落雪淡薄地飘到龙眼中,龙首隔了几息才眨了一次眼。 倒像是被砸蒙了。 也容不得他松气,九头相柳其余八颗脑袋勃然大怒,它们虽有各自的思维,可毕竟出自同一个躯体,若有一颗脑袋遭受重创,其余八颗头颅也会奋起直追! 九头相柳当即撞碎无数石柱山朝着叶长岐追来! 这正合了叶长岐心意,他不再逗留,只引着九头相柳往外赶。却不想九头相柳只移动了千米,忽然又不动弹了,叶长岐立在一处石柱山崖巅折身回望。 原来这九头相柳只有六颗头颅追来,剩下两颗龙头与蛇头分别缠在两根石柱山上一动不动。 叶长岐颇为惊讶。 怎么九头相柳九颗头颅还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九头相柳不离开,开枢星君便无法安心寻人,叶长岐心头一紧,不能让它待在原地! 这时灭声之音忽然转移到了身后,叶长岐偏头看去,路和风与许无涯一齐立在流光剑上,许无涯在前吹灭声,路和风在后面拽着他的腰带。 叶长岐焦头烂额:“你们过来做什么!” 许无涯歇了歇气,手拿着灭声打了个转:“来帮大师兄你啊!” “扯着腰带帮?”叶长岐问。 “谁叫和风脸皮薄,不肯抱我腰!”流光剑登时一晃,许无涯身子猛地往外一倾,眼见着就要从剑上摔下来,叶长岐正要去接,下一刻路和风就揪住许无涯的后衣领。 路和风冷冰冰地说:“摔不死你。” 原本平□□流的衣袍向后撩起,层层叠叠的衣襟口瞬间勒住许无涯的咽喉,他五指一紧,猛地捏住灭声,另一只手极快去扯衣襟,试图解救自己脆弱的咽喉。 顷刻之间,许无涯的面上便已是殷红一片,叶长岐一愣,当即劝路和风:“和风,快松手!” 路和风一怔,闻言松了手,许无涯就从流光剑上摔到了叶长岐所立的山崖上,这一下摔得挺狠。就连叶长岐也皱起了眉,快步扶起许无涯。 路和风欲言又止。 但下一刻九头相柳的吼叫声惊醒了三人。他们望向那妖兽。 “咳咳,这东西怎么了?”许无涯抚了抚脖颈,一面将衣袍快速整理了,一面询问叶长岐。 面前的上古妖兽居然有一颗蛇头撞向了缠在石柱山上的蛇头,似乎正在内部斗殴。 “大约它的九颗头颅意见不合,有两颗不愿来追我,所以正在打架。”叶长岐揣摩道。 “这怎么行!”许无涯皱眉,“它现在打架,那我们之前努力不是白费了!” 叶长岐说:“不对劲,我们动静这般大,燕似虞如果在附近,早该现身了,师尊也该找到人了,为何到现在师尊都没有回音?” 他话音刚落,三人身侧忽然开启一个移山填海阵,却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叶长岐持剑靠近,一道银光从阵中抛出,他眼疾手快接下,定睛一看,居然是人间鬼师谢婉宁失去的那枚通灵明镜! 移山填海阵的那面难道是师尊? “师尊?”叶长岐朝着那裂口试探地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并且阵法逆转,裂口极快合上。 忽而地动山摇,天门山擂台方向的半壁天宇上无数流星冲向天门峡谷,竟是参加天门问道的修士们直直朝着九头相柳而来! 今夜的九头相柳太过狂躁,难免会有修士前来一探究竟。不曾想来的并不仅是两三位修士,夜空中各种浮空道法、御风阵法五光十色,宛如炫彩焰火齐绽,居然多达数百人。 “这么多人,怕是参加天门问道的大部分修士都来了。”许无涯说。 路和风也困惑无比:“这么多人,不是更叫燕似虞这魔修身处劣势吗?” 最先抵达的是钟山剑宗,白日里上罗浮山宗擂台挑战的那位剑修也在,主要是他背负着藏龙百瀑匣实在太过瞩目,路和风的注意力直接就被吸引过去了。 那剑修在附近的石柱山上落下,看也不看罗浮山宗的三人,只望向正在混战的九头相柳,神色严肃地说:“九头相柳封印破了!” 钟山剑宗其余人也乘鹤而来:“不央!可看出是谁破了封印!” 楼不央适才望向罗浮山宗的三人,虽然不言不语,目光却有些古怪,似乎在说这里除了罗浮山宗的人还有别人吗? 路和风皱着眉,大声问他:“你什么意思?” 第66章 楼不央冷哼一声:“你们罗浮山宗剑修白日里不摆擂台挑战,大半夜跑来天门峡谷找九头相柳,你问我什么意思?怎么不问问你们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随后又有十余位身穿天仙洞衣、头戴冠巾的道修抵达。天仙洞衣为一种对襟长袍,上用金丝银线绣有八卦、麒麟等道家吉祥图案,外披一件色近似茶色的鹤氅。这群道修手持尘拂,或持五雷天圆地方令,或持紫金葫芦……法器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不过有趣的是,他们虽然同属雍州钟山剑宗,却并没有同楼不央为首的剑修一道,一剑一道似有分足鼎立之势。 在罗浮山宗另一面,翼州天宫院阵修开阵抵达,早先带领叶长岐他们去寻良云生的阵修还乐呵地同他们打了招呼。紧接着是身穿绛红僧袍的佛修踏金莲而来。 “兖州雨花寺、荆州青城派、青州终南紫府,”许无涯一一数过去,唯独不见扬州蓬莱仙阁与徐州云顶仙宫,“蓬莱仙阁多为舞修,她们不来我倒理解,云顶仙宫怎么也没来人?” 路和风还在打量楼不央,头也不回地问:“云顶仙宫不是多为乐修,他们来天门问道做什么?找打?” 许无涯见到他便想着自己饱受折磨的咽喉,心中颇为复杂,又见路和风双目澄然,全然不懂方才的所作所为有多么危险。 “云顶仙宫来不了。他们的乐修大能夜见城出了事,可还记得那把涎玉风雷琴?那盏琴中剑便是夜见城所有。”叶长岐见许无涯迟迟不回复,主动代替师弟回答,又走到路和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路和风愣了愣,却没说话,只从袖里乾坤里摸出一条冰冷的丝带扔给许无涯。 “当我赔给你的。”路和风瞪他一眼。 许无涯握着那段触感丝滑的冰蚕丝,目光流转。 冰蚕丝有个奇特的功效,刀枪不入、水火不破,多用于女修士保护娇嫩双手。 许无涯一改沉默,笑吟吟地靠过去,臂膀挨着路和风抱剑的臂膀:“噢,那我就谢谢和风弟弟的赔礼了!” 他也不嘴欠说路和风是专门买来送他的,万一惹恼师弟又将礼物抢回去,说不定还要挨对方一顿揍,自己将冰蚕丝系在脖颈上,保护好音修脆 弱的咽喉。 许无涯一抬下巴,如同花枝招展的孔雀:“好看吗?” 路和风瞄了一眼:“丑死了。” 叶长岐越过路和风认真看了看,点头:“好看。” 或许也就他们三人是人群中最为轻松的,不慌不忙,其中一人甚至还要在战前系一段娇贵的冰蚕丝。 “娇气!”楼不央愤愤地说。 许无涯轻轻地一抽鼻腔:“大师兄,师弟,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啊?” 叶长岐神色不变:“闻到了,酸味。” 不过他们也不全是冷静自若的,毕竟开枢星君还未回来,而良云生也不知去向。百余位修士齐聚天门峡谷,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三十五章 九头相柳(一) 叶长岐提着将倾剑按兵不动, 许无涯已经将灭声收起来,手里持着沧海,忽然又疑惑地说:“还漏了一州, 豫州也没来人!” 九州十一宗,豫州唯独例外。其余各州内只有一个管辖宗门, 豫州却由三个道门同时管辖。 浮屠东登天江楼, 拔刀问斩十三州。 “浮屠门的刀修与体修也是一等一的修士,天水门的驯兽师更是手段强势,不来人也太过可惜。”叶长岐说。 剩下一个玉江门,名声并不如前二者响亮, 却也能同两大门平起平坐, 只因玉江门是专供九州飞升无望的大能隐居的宗门, 有无数大能修士坐镇其中,他们并不一心求道, 只期望如同凡人那般归隐山林, 寄情山水间。 叶长岐更觉得今日之事,颇为蹊跷。 就在此时, 九头相柳的两颗蛇头再一次撞碎了临近的石柱山,两颗蛇头呈八字扭打在一处,长满青翠枝蔓的石块四处飞溅,各处修士停留的山石动摇。 巨大的石块直直地朝着叶长岐三人飞来! 持剑的手一翻, 将倾剑的剑身在黑夜中泛着月色般清冷的光,叶长岐还未出剑, 只听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 那道声音落下,叶长岐等人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座金光大佛, 佛像为身披袈裟的玄生立像,法相金身, 慈悲肃穆。玄生宝相手结莲花印,面对飞来的巨石也一动不动,如磐石定立。 砰! 巨石撞到了金光大佛的身上,玄生的宝相四周荡起金波,梵音阵阵,紧接着消散在天地中,那石块也随之滚落进天门峡谷深处。 叶长岐身后剑灵散去,诧异地望向雨花寺方向。 只见森绿山崖,玄生着一身绛红色的僧袍,左手在胸前立掌,微微颔首作礼。他面容白净,唯独额心有一抹金色的莲花印记,宁静而圣洁。他右手举着一柄锡杖,锡杖高达眉毛,杖头有身坐莲花台的佛像,像上坠有锡环,震动时可鸣响发声。 叶长岐抱剑谢过玄生。 倒是许无涯在一侧轻声说:“大师兄,瞧见他额间那朵金莲吗?是不是南桥居士分散的金莲意识?” 叶长岐点点头:“据说居士难得未用一枝春绘金莲,而是捧银碗盛水,用孔雀羽毛沾湿后,在玄生额上轻轻绘成。” 玄生作为佛修大能,拥有南桥居士的金莲意识,又在第一时间向罗浮山宗递出了橄榄枝。与罗浮山宗素来不合的钟山剑宗自然是不愿看见,楼不斩当即将藏龙百瀑匣取下,重重地砸到地上。 第67章 路和风皱起眉。 玄生耳力极佳,听见了两人悄声交流,却只垂眸,好似佛祖捻花一般,慈悲而淡泊地说:“各位施主,九头相柳为上古妖兽,绝非善类,出世以来,吞食生灵、残害修士,闹得四海鼎沸,被封印于天门峡谷。如今妖兽封印已破,当务之急,是齐心协力困住相柳,让其无力逃出,为祸世间。” 玄生作为九州佛修大能,楼不央还没狂妄到敢同他呛声,只问他:“噢!以大师所见,该如何封印?” 玄生说:“阿弥陀佛,在场尚有天宫院的小友,不若各位施主施展神通降伏九头相柳,再由诸位小友封印妖兽。” 楼不央闻言看了天宫院方向一眼,见到都是清一色着弟子服饰的阵修,不由得皱起眉,轻蔑地说:“大师,九头相柳为上古妖兽,您让天宫院一众弟子去封印,是不是太高估了他们?” 玄生无悲无喜:“施主有何高见?” 楼不央说:“我倒有位推荐的人选,定比这些弟子强百倍不止。” 司空远便是白日里领叶长岐等人去寻人的阵修,他听楼不央如此质疑天宫院诸位修士能力,当即冷着一张脸,一甩衣袖,怒火中烧地说:“楼不央!我天宫院与你钟山剑宗无冤无仇,你平白无故恶言相向,欺人太甚!” 下一刻,他面前开启一道移山填海阵,阵法另一端出现在钟山剑宗附近,司空远如同一只速度极快的雨燕转瞬出现在楼不央面前,他掌心有个翼宿星宿凝结的阵法,上有朱雀星象,环绕着烈烈焰火。 楼不央的反应也并不慢,当即一拍藏龙百瀑匣,近人高的剑匣从正中呈扇形打开,数把争鸣宝剑插在剑匣中。 楼不央随手拔出一把长剑,手挽剑花,干净利落地迎面朝着司空远的阵法刺去! 就在这时,二人之中忽然又开启一个移山填海阵! 从阵法中伸出一只手,手上戴着黑金色的手套,手套上镶嵌着细碎的五色石。那只手在电光火石间扣住了司空远的手腕,猛地拖向移山填海阵。 司空远面色一变。 移山填海阵只容施法者本人通过,若真将他拖进去,司空远的手必被移山填海阵绞断!阵中人正是知晓其中道理,所以用这种办法逼他收手! 司空远顿时萌生退意,但那只手的主人却没有松手,而是继续将他往移山填海阵中拽,且力道极大,掌中灵力涌动,比在场阵修子弟实力更为强大。 司空远刹那间想起了司空长卿,只有天宫院的尊上曾带给他这般恐怖的震慑力! 只听锡杖铛的一声杵在地上,带有梵音的金波猛地荡开,石柱山剧烈振动,楼不央为了稳住身形,一剑刺偏。而移山填海阵中的不知名阵修也适时松开了司空远的手腕。 司空远捂着手腕,退回天宫院队伍中,面上惊疑不定。 玄生才说:“既是剑宗请来的阵修大能,施主,请从阵中出来罢。” 从阵中传出一声低笑,叶长岐的注意登时被吸引了过去。随后他见到了那张熟悉的青面獠牙面具,从阵法中出来的阵修,身形修长,着一身玄黑的法袍,各处点缀着细碎的五色石,行走之间,衣袍上的五色石散发着隐隐的光芒。 叶长岐只觉对方身形极其眼熟,尤其是那张面具,与燕似虞在人间戴的那张一模一样。说不怀疑是假,毕竟燕似虞也是一位阵修,不过却是位魔修,好在叶长岐并未察觉到他身上有魔气散出。 不光是他,在场百余位修士,都未对这位凭空出现的阵修有所怀疑。叶长岐只得压下心中疑惑,目不转睛地注视对方。 谁料那阵修身子微微一侧,自我介绍道:“我乃玉江门散修,名唤宴行雪。” 那声音十分沙哑,像是用钝刀在锯一桩枯干,无端地叫人头皮发麻,很是难听。 许无涯可惜地说:“名字不错。” 在场众人多是他这般想的,这阵修能轻易化解天宫院司空远的阵法,并压他一头,实力不俗,虽然戴着一张狰狞的面具,却能瞧出高挑的身形,想来皮相也不会差到哪去。可惜拥有一副难听的嗓音,叫人失了兴趣。 宴行雪说:“少时被人划破了脸,怕吓着诸位,便不取下这张面具了。” 楼不央并不在乎他的声音与外貌如何,只道:“玄生大师,这便是我推荐的那位阵修,由他出马,定能成功封印九头相柳!” 玄生眉 目低垂,手持锡杖缓慢地旋转起来,迟迟不予答复。 就在此时,九头相柳突然有八颗头颅仰天长啸,被叶长岐砸蒙的那颗蛇头也幽幽转醒,猛地朝石柱山的诸位修士袭来! 离九头相柳最近的是荆州青城派,这群青衣道修,腰间悬挂一枚三清风铃,上面刻有符咒、神像、经文,边缘饰有金玉,光彩照人。 面对九头相柳的陡然袭击,青城派众人当即从腰间解下三清风铃,单手持柄摇动,一时间耳畔满是叮铃叮铃的响声,但那悦耳的铃声却叫九头相柳的一颗龙首动作迟缓,似乎有些晕头转向。 但是很快,另一颗未受影响的龙首冲向青城派,顶着搅乱妖兽神志的铃声将他们严整有序的阵型硬生生撞乱! 方才清脆动听的铃声顿时杂乱无章,九头相柳嚎叫着,就要吞掉临近的修士! 叶长岐只觉脑中轰然一响,行动快过思维,居然开了一道移山填海阵,提着将倾剑就从阵法中穿梭过去,横长剑在手,面前出现一柄横卧的金色巨剑,那剑锋没有实体,只是灵力汇聚而成。 第68章 九头相柳怒张的龙口直接咬在了巨剑上,惊人的咬合力迫使剑身寸寸龟裂! 许无涯焦急道:“大师兄!我来帮你!” 叶长岐救人心切,许无涯与路和风怕他出意外,所以他们竟然忘了,叶长岐是剑灵,不能轻易地穿越移山填海阵。 楼不央适才开口:“玄生大师,再拿不定主意,青城派的人与那位剑修可扛不住了。” 玄生终于松口:“阿弥陀佛,请施主施阵。” 宴行雪嗯了声,声音如同乌鸦一般喑哑:“如此,便由我绘制阵法封印九头相柳,不过世人皆知,阵修绘阵需用名器做阵眼,封印九头相柳的阵法定是庞大无比,所需名器法宝更是不计其数,我一人可拿不出这么多法宝。” 那头青城派已经被九头相柳逼至绝路,虽然有叶长岐援助他们,可还是有道修实力不济摔下了石柱山,剩下的道士闻言大喊:“你要多少!我青城派都给你!快把这妖兽赶走!” 宴行雪不慌不忙,分明不在乎他们面上惊恐万状,只道:“我要你们所有人身上最贵重的名器法宝。” 青城派的道士想也没想便回答:“好!” 叶长岐皱起眉,给予名器做阵眼封印九头相柳,这理由十分合情合理,可宴行雪难道偏要青城派陷入险境才肯救援? 但他也知晓仅凭罗浮山宗三人更无力救援被袭击的青城派,此刻就算提出不妥,也拿不出更优异的办法。 许无涯与路和风也加入了战局,路和风一面劈刺着九头相柳的龙头,一面见各处石柱山上的修士正冷静地作壁上观,额角直跳,怒道:“你们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许无涯乘龙庭剑救起一个跌落山崖的道修,那道修被蛇头咬掉了一只胳膊,此时血流如注,他连忙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一枚丹药递给他,匆忙解释:“我师兄研制的丹药,他是医修!” 那道修被咬掉了右臂,自己的胞弟也摔死在峡谷中,已经是面如死灰,一把推开许无涯递过去的丹药,双目中燃起仇恨的火焰,冲宴行雪大喊:“宴行雪!你要什么名器法宝,我都给你!给我杀了这九头相柳!只要你杀了这头妖兽!你要什么名器,我全都给你!” 第三十六章 九头相柳(二) 宴行雪能伏诛九头相柳? 那自然是天方夜谭。可这位疯癫的道修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 他解下本命法器三清风铃,又取出另外几样名器法宝,通通抛给宴行雪。 宴行雪玄黑的手套握着那枚镂刻符咒的三清风铃, 随手垫了垫那宝物的重量,冷冷地吐出一句:“不够。” 他话音刚落, 九头相柳将目标转向了雨花寺。 硕大的龙头喷吐着鼻息立在雨花寺的众多佛修面前, 玄生合掌行礼,锡杖顶端的金莲座佛像燃起波若智焰。在他身后,十八罗汉手持金刚降魔杵,依次归位摆出辟邪降魔阵, 随着无边佛法颂出, 一道手持金刚降魔杵的巨型佛像出现在石柱山巅! 这座巨型佛像与慈眉善目的玄生宝相不同, 他怒目威严,专斩妖魔鬼怪, 克外道魔障, 是佛修口中不灭的象征。 龙头对雨花寺佛修虎视眈眈,围绕着佛像吐出滚烫炙热的龙息, 旋即便朝着山崖之巅的佛修们张开巨口! 与此同时,九头相柳的另一颗蛇头对身穿天仙洞衣的钟山道修发起了攻击! 那颗成人高的蛇头顺着石柱山盘旋而上,将钟山道修所立的石柱山用粗/壮身躯包裹住,蛇头从道修后方悄然出现, 鲜红的叉形蛇信猛地卷住一位瘦小的道修腰身,将人卷入口中! 可怜的小道修还未发出求救, 便被整个人生吞进九头相柳腹中。 “孽畜!还我徒儿!” 小道修的师父也在队伍中,居然因一时不察失去幼徒, 当即目眦欲裂,拽下紫金宝葫芦, 痛饮一口葫芦中的巴楚河清水,随后手握拂尘柄,将拂尘的雪白马鬃挥得虎虎生风,一股脑将口中的巴楚清水喷洒在拂尘鬃毛上。 只见那些细软的鬃毛在巴楚清水的洗涤过后,变得晶莹剔透,紧接着柔顺的鬃毛根根悬浮,变成一柄柄细长的剑! 拂尘鬃毛数以万计,登时,钟山道修手中多出万道剑刃,剑刃乱舞,在道修一声中气十足的“起”字中绽放出刺目的青金色光芒!如同天门飞流直下的湍急瀑布冲向蛇头! 小徒弟的道修师父牙关紧咬,浑身灵力不要命地涌向手中拂尘:“还我弟子命来!” 同为钟山剑宗,楼不央却只是朝道修望了一眼,冷漠地打量诸位道士施展本领。众人注意力都被上古妖兽吸引,他趁机问宴行雪:“你还需要多少名器法宝?” 宴行雪说:“多多益善。” 楼不央双眼微眯:“那我助你一臂之力!” 藏龙百瀑匣中的数十把名剑飞出,在楼不央头顶呈现逆时针环形飞行。楼不央单身掐了一个诀文,口中念了一声八荒归元,一个近似太极八卦阵的小型阵法出现在他掌心,他横向迈出一步,旋身将掌中阵法打在环形飞行的剑阵中。 刹那间,阵法覆盖在钟山剑宗头顶,形成一个宽约十米的天地归元阵! 叶长岐原本正想再引一次天地巨剑——九头相柳的鳞甲太过坚硬,只是寻常劈砍并不能对它造成伤害——但是忽然间他神思一恍,持将倾剑的手逐渐透明,隔着白金的手套居然能瞧见将倾剑的剑柄! 第69章 叶长岐摇了摇头,扶了一下额梢,一面还要分心躲避九头相柳的攻击。 许无涯第一时间发现了叶长岐状态不对,叶长岐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身影却逐渐淡薄! 他大喊:“大师兄!” 叶长岐清醒了一瞬,稳住心神去寻找令他产生变化的古怪之处。 九头相柳硕大无朋,遮天压地,九颗头颅如同蛮横生长的深林树根,上面覆盖着紧密的鳞片,在黑夜中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视线越过九头相柳与混乱的修士们,叶长岐发现了钟山剑宗打出的天地归元阵。天地归元阵下,那位戴着青面獠牙的陌生阵修宴行雪正面朝他所处的方向,叶长岐凝眉,只觉对方的视线似乎一直在自己身上,那狰狞的妖怪面具让人心生不安。 这位凭空冒出来的阵修实在太像燕似虞了。 天地归元阵缓缓启动,叶长岐瞬间失去心思思考对方是不是燕似虞,只因他头痛欲裂,手中将倾剑摇摆不止,剑尖兀地转向天地归元阵方向! 不光他一人手中剑突然变化,就连许无涯与路和风手中的佩剑也有隐隐有挣脱剑主的迹象! 可率先被天地归元阵吸走的,却是距离钟山剑宗最远的终南紫府修士们的各项名器法宝。随后便是天宫院阵修们 绘制阵法的众多名器,天宫院阵修素来以财力雄厚闻名九州,所以被天地归元吸走的名器法宝少说有百余件,其中不乏几件《杂闻名器谱》名列前茅的名器。 司空远也被吸走了做阵眼的名器,察觉到是钟山剑宗使坏,怒骂楼不央:“楼不央!你竟敢明目张胆抢走各派修士的名器法宝!你到底想做什么!” 楼不央却嗤笑一声:“司空远,你自诩名门世家,却迟迟不肯交出作阵眼的名器法宝,阻碍宴行雪封印九头相柳,威胁在场修士性命,我不过看不下去,好心帮宴行雪集齐名器法宝,你冲我大吼大叫做什么?你们天宫院就是要你这般为人处世的?” 司空远气得面红耳赤:“楼不央,你少装腔作势!你若真心系九州,想伏诛九头相柳,为何不把你钟山剑宗的名器法宝先贡献出来!凭什么用天地归元阵吸走别宗的名器!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正在一侧欣赏闹剧的宴行雪忽然开口,一腔能震碎耳膜的难听声音,说出的话极其狂妄:“凭什么?就凭我能封印妖兽,而你们做不到,既然没那个实力,就不要在这狺狺狂吠,叫人看了可笑。” “你!” 十八个瓦钵分别自十八罗汉的怀中掠出,正在诵经的玄生缓缓睁开双目。 夜暮中似有祥瑞的云彩聚集在雨花寺上方,金光大佛双手合十,遥遥望去,似有一片如玉片般晶莹剔透的薄月落在大佛的十指之尖。 玄生说:“施主,瓦钵乃各位师兄弟化缘器皿,多为师父相赠,佛家讲究授我佛法如师,生我慧命如父,师父所赠器皿,不宜供出,我愿用这枚天珠供施主作阵眼。” 他单掌一翻,掌中忽而多出一串九眼石天珠吊坠。 天珠为大荒之外的天降石,承载日月精华,记载生命轮回,上面有自然形成的眼状纹路,古老而具有灵性,被佛修奉为供佛圣物与护身法器。 玄生竟然用自己的供奉法器换取雨花寺其他僧人的化缘瓦钵,叠成山型的罗汉也焦急阻止他:“玄生师兄!我们的瓦钵没了就没了,怎么能用你的供奉法器换!” “不过身外之物。诸位师弟的化缘瓦钵是名器,我的供奉法器也不过区区名器,并无名贵之分。《不空真论》言,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既象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世人所见名器法宝,皆为幻相。”玄生道。 宴行雪对佛修化缘的饭碗并不太感兴趣,倒对那串天珠吊坠生了点兴趣,手掌一挥,毫不客气地开了移山填海阵,隔空取走了那串散发着温润光芒的天珠。 那天珠入手时,宴行雪似乎跌入了玄之又玄的玄妙之门,眼前竟然出现绵延的山峰、茂密的草场,大鹏金翅鸟口衔杜鹃花穿越流淌的云峰,溪水随着诵经之声轻轻颤动,震出细密的涟漪。 宴行雪掌上的手套五色石闪烁着光芒,他猛地将天珠捏紧,说:“大师,好名器!” 玄生轻轻敛眸:“施主,请结阵法封印妖兽,我等也好协助你降伏九头相柳。” 天地归元阵还在吸纳修士的名器法宝,太极八卦阵中的灵力滔天,如同有洪水猛兽困在其中,各种名器法宝顺着阴阳两极的方向旋转,宛如夸张的名器旋风。 按理来说,天地归元阵中的名器法宝数量惊人,肯定是足够宴行雪绘阵,可他仍然不为所动,朝着正在奋战的罗浮山宗三人道:“罗浮山宗,其余宗门均已贡献出名器法宝,你们难道想置身事外?” 许无涯的龙庭剑劈到九头相柳的眼睛上,闻言转头骂他:“怎么会有你这个逼逼叨叨的阵修!” 许无涯从袖里乾坤中摸到柳元白送他的玉笛。其实他本想吹奏传统的笛乐给路和风听,而不是灭声那惊世骇俗的濯龙吟,现在看来已是无缘。 “拿去!”他握着晶莹剔透的玉笛,狠狠地掷向宴行雪,惶惶的破空声响起,“绘你的阵法,别来一直烦人!” 路和风刚被龙头扫入山涧,这时脚踏石柱山的陡峭崖壁,一手扯着倒悬的垂蔓,一手负着流光剑飞速从崖底跃上山巅。他自然也听见了宴行雪扰人心烦的声音,沉着脸干脆地抛出一把剑器! 第70章 那剑器带着猎猎罡风,快如闪电,刺到宴行雪脚边,深深插入山石中! 路和风头也不回,脚踏流光剑朝九头相柳冲去。 宴行雪对他的行事并不意外,往身侧迈了一步,伸手拔出剑器,随后转过头,朝着百米之外叶长岐,声色低哑地说:“那边的剑灵,你贡献什么名器?” 叶长岐没有料到他直接挑明自己是剑灵之体,手中剑一滞,便听对方说。 “或者,贡献出你自己做阵眼,封印妖兽必定事半功倍,还能省去大量法器不用,九州修士定会对你感激涕零。” 第三十七章 九头相柳(三) “开什么玩笑!” 许无涯怒不可遏, 扭头扫过四周,发现居然真有人将目光聚焦到叶长岐身上,其中几人还是他刚刚救下的修士! 罗浮山宗最先加入战局, 许无涯与路和风也贡献了名器,就算叶长岐不再提供名器也说得过去, 宴行雪怎么能将主意打到叶长岐那? 还要他贡献自己作阵眼? 痴心妄想! 许无涯也不想提起那些被罗浮山宗救下的修士, 直言不讳:“你为何知晓我大师兄是剑灵!”他目露寒光,“藏头露尾,不安好心,你到底是谁!” 宴行雪不答反问:“认剑灵为师兄, 奉心魔为师长, 你们罗浮山宗剑修当真违世异俗。” 玄生问:“阿弥陀佛, 施主所言,罗浮山宗奉心魔为师长, 可有依据?” 叶长岐极快从战场中抽身而出, 落到钟山剑宗停留的石柱山巅。 身处天地归元阵的下方,耳畔全是剑宗钟鼎齐鸣之声, 叶长岐牢牢握住将倾剑剑柄,风云在他身侧分流,气流掀起他的衣袍下摆,上面耀眼的金色图纹宛如浩荡盛开的高山金莲, 整个人仿佛一片流霞停落人间。 宴行雪眸光一闪,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剑灵, 你来此,是打算贡献自己作阵眼?” 叶长岐手持将倾剑, 剑身一偏,澄澈的月光流淌过剑锋, 他沉默着朝前走了两步,停在钟山剑宗十步开外。 叶长岐问:“宴行雪,你所言用我作阵眼,封印九头相柳可以事半功倍,是不是真话?” 倒是楼不央回他:“行雪所言,绝无虚言!” 叶长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剑宗修士倒是友善,与他宗阵修推诚相待,同门道友遭遇妖兽重创却不闻不问。” 楼不央极力护着玉江门的散修宴行雪,却与同宗道修形如陌人,任凭谁见了都会觉得两人之间有点不明不白的关系。 楼不央却怒道:“你小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助行雪封印妖兽,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举!他们道修实力不济,敌不过九头相柳,干我们何事!”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叶长岐便不再同他废话,忽然朝着宴行雪喊了一声:“燕师弟。” 宴行雪过了几息才回答:“剑灵莫不是认错了人,我虽姓宴,却不是你的师弟。” “那大抵是我认错了,”叶长岐朝着他走过去,这两人气场惊人,却谁也不落下风,“宴道友,我虽是剑灵,却并无肉身实体,无法作阵眼。好在我同为阵修,大可协助你封印九头相柳,我的灵力比天宫院子弟充裕,至于实力……实不相瞒,那九头相柳的有一头便是我击昏的。” 他背后有金色的巨剑闪烁,散发着不可抵挡的威压。 宴行雪没有拒绝:“哦?却之不恭。” 叶长岐在他面前站定,手握着将倾剑,剑锋朝着地面,宴行雪手中握着玄生贡献的九眼石天珠,两人相对而立。 下一刻,叶长岐手中的剑却动了! 他正手一抛将倾剑,改为反手握剑柄,手臂迅疾一抬,竟然在一息间,用 剑柄猛地叩向宴行雪的那张青面獠牙面具! 只听咔嚓一声响,那张狰狞的面具从上至下碎裂成两半,一半掉落在地上,一半被宴行雪伸手接住! 叶长岐对于力道拿捏十分精准,只击碎了面具,并没有伤害到宴行雪本人。他方才一面同宴行雪说话,一面靠近对方,就是为了打消宴行雪的戒心,好目睹他藏在面具下的真容。 可他看见了什么? 宴行雪的面容上横贯着三道刀痕,最严重的那道刀痕约有一指宽,破坏了整张脸原本的美感,与燕似虞那张俊美的脸大相径庭。 叶长岐一本正经地解释:“抱歉,手滑。” 听上去就是胡说八道,他分明是故意为之。 宴行雪阴沉沉地看着他,嘴角微挑,这个笑容若是放到燕似虞的脸上只会让人觉得邪魅狂狷,可由其貌不扬的宴行雪来做,无端让人心生恐惧,脊背生寒,仿佛被地域爬出来的恶鬼盯上。 出人意料,宴行雪没有趁机发作,只是提议同叶长岐布阵。 叶长岐端详着他,不错过对方每一个古怪的眼神:“用什么阵?” 宴行雪说:“移山填海阵。” 移山填海术,可以称得上一道万能阵法,十分便捷实用。阵修能通过移山填海术跨越时空,日行千里;也能凭借该阵法将敌人攻击化解,移去别处。 但叶长岐万万没想到该阵法可以封印九头相柳,毕竟就连冻结天地的万象回春术都无法控制上古妖兽! 总不能将九头相柳移去别处吧? 宴行雪不打算再同他解惑,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抬起,上面细碎的五色石熠熠生辉,天地归元阵中的名器法宝依次落到他掌中,随后消失不见。 第71章 他的目光扫过叶长岐的面容,如同冷血的蛇信舔过:“剑灵,可要跟上我的速度,不然被困在阵中,可就怪不得我了!” 宴行雪面前开启一个移山填海阵,下一瞬他跨入阵中,而在天门峡谷百米的悬空之上,移山填海阵开启,宴行雪从阵中走出,脚下踏着御风之法!万象归元中的名器法宝罗列成行穿过移山填海阵,出现在宴行雪手中。 叶长岐毫不犹豫,御剑而上! 他刚至宴行雪附近,便见一个更为巨大的移山填海阵初具雏形! 那阵法直径少说有百米,甚至还在往外生长扩大,宴行雪将得来的各种法宝掷入阵中,每丢入一顶名器,阵法的灵力便充裕几分,向四周溢散出令人神魂动荡的威压! 叶长岐御剑往更高处去,自上而下俯视这个巨大移山填海阵。他发现宴行雪抛掷名器并不是漫无目的,随意乱丢,那些珍贵的名器在阵中依次归位,逐渐组成两个巨型星宿的模样。 鬼金羊与井木犴! 这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井宿与鬼宿。 天宫院内曾流传有一个说法,九州大地与九野天文紧紧相扣,各个州府皆有对应的星宿。 叶长岐并不意外,毕竟阵修大能布阵确实能引天宫垂星。垂的便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对应星宿。 果不其然,随着阵中星宿模样逐渐明晰,夜空中的明月被大片浓云笼罩,低垂的夜暮中,对应雍州的鬼宿与井宿大亮! 这两星宿,前者形状如同朱雀羽冠,后者形如捕兽巨网。两个星宿周围分别散落着无数小星群,宛如蜂巢。 宴行雪就在此时说:“剑灵,余下名器由你来抛掷!” 叶长岐并未拒绝,虽然他仍然怀疑对方身份,可当务之急是封印九头相柳,于是飞到宴行雪身侧,正准备接过对方手中名器,就在这时宴行雪耳垂上有法器一闪! 那居然是一个近似耳坠的法器! 正是悬清法器! 叶长岐面色一变,想收回手,却被宴行雪强行抓住了掌心!黑金与白金的手套相叠,宴行雪慢条斯理地啊了一声,沙哑着声音,有些兴奋地说:“抓到你了。” “大师兄。” 叶长岐说:“你果真是燕似虞!” 燕似虞顶着那张有刀痕的脸,笑着说:“是我,大师兄。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大师兄可曾想念师弟?” 叶长岐察觉到对方手上的黑金手套正在缓慢吸取他的灵力,当即用将倾剑刺去,燕似虞偏头躲过,面颊被剑气划出一道细小的血口。 “大师兄,下手真重。” 叶长岐说:“你已被师尊逐出罗浮山,不得再唤我大师兄!还有,你藏在钟山剑宗,蛊惑楼不央处处袒护你,燕似虞,你到底有何目的!” 燕似虞说:“大师兄,难得师尊不在,只有我们师兄弟相处,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叶长岐面色冰冷:“燕似虞,你可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二十四年前,是你为了得到剑骨召将倾杀我。是你骗我说师尊要杀我。是你逼我自刎。时至今日,我同你又有什么好说的!” 叶长岐身上风流涌动,灵气疾速聚集,手中将倾剑凝聚着剑意! 两人对峙之时,便中断了将名器抛入移山填海阵,现在阵法终于停下生长,阵法上闪烁着朱红的光芒,如同荒原上的无名鬼火! 气恢爆发,喷流从阵法正中的细长裂口涌出!似有洪流将要奔泻而出! 轰隆!轰隆! 移山填海阵中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滚落的山石在溪水间震动,倒悬在石柱山之巅的藤蔓逐渐逆转,被风流吸向移山填海阵!裂口产生了巨大的吸力,并且吸力越来越猛烈,就连各位修士身形都有所晃动! 而在巨型法阵之上,叶长岐持剑捅向燕似虞,将倾剑的剑身狠狠刺穿对方的肩臂,鲜血顺着剑身滑落,燕似虞却笑着,一手紧握叶长岐不放,一手捏住将倾剑的剑身。 随后,他朝着叶长岐迈进一步! 剑身噗呲一声捅过燕似虞的皮肉,穿过身躯! 燕似虞脸上带着病态的笑容,一步一步朝着叶长岐靠近:“大师兄,是我杀了你,是我骗你,是我逼死你!是我、是我、是我!都是我!可是,你的剑骨哪去了?”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爬过叶长岐的身躯,仿佛能透过剑灵的血肉,瞧见他心心念念的剑骨,燕似虞不笑了,五指死死地捏着将倾剑,剑锋割穿了手套,他对于手上与肩上血流如注的伤口浑不在意。 “叶长岐!”燕似虞忽然咬牙切齿,厉声问,“你的剑骨哪里去了!我好不容易从冷开枢那里抢走悬清法器,被他追杀了整整六年!东躲西藏,苟延残喘,活得不如一条狗!到头来,却发现你的尸体里根本就没有剑骨!” 燕似虞嘴角渗血:“那个卑鄙腌臜的小人,明明将你的尸体藏在悬清法器里!是不是他把剑骨取走了?我就知道,他对你格外不同,定是看上了你的剑骨!” 叶长岐的周身有无数飞剑浮现,他眸中蕴满怒意:“燕似虞!不准对师尊不敬!” “叶长岐!你尊敬他,你认他做恩师,可他呢!”燕似虞呵呲呵呲地笑起来,口腔中有血泡声响,他目光一凝,如同刀片一样刺向叶长岐,“有哪门子师尊会爱上自己徒弟!又有哪门子师尊因为对徒弟有私欲所以生出一个心魔!我说他腌臜下流,又有何错!” 第72章 “你怕是不知道吧!你的好师尊,看你的眼神!我见了就想吐!” 第三十八章 九头相柳(四) 叶长岐脑中似有一根弦啪的断开, 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燕似虞居然说,九州万人敬仰的剑尊冷开枢,爱上了自己首徒, 还因此生了心魔! 原来,在潭州城中的一切不是错觉! 在此之前, 叶长岐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机会询问开枢星君为何会生出心魔, 现在他恍然大悟,又想起寻良云生未归的师尊,快速收敛了心神:“燕似虞,你是不是带走了云生!师尊又在哪?” 燕似虞说:“是, 他运气不错, 直接撞到我脸上, 我略施手段让他陷入沉睡。至于冷开枢在哪?呵呵!估计困在某个阵法中出不来了吧!” 燕似虞松开握剑的手,手掌上鲜血淋漓, 血液将黑色手套浸染得颜色更深。他伸手探向叶长岐的脖颈, 似乎要掐住对方。 “大师兄,当年你自刎后, 脖颈上可有好大一道剑痕,”他快要触碰到叶长岐的咽喉时,叶长岐已经拔剑而出,随后提剑抵挡住, 凌厉的剑气几乎削掉燕似虞的半个手掌,但他如今已经是魔修, 手掌就算被削断,也能极快修复, “那么长,那么深, 我一根手指插进去本该碰到你的骨头。” 燕似虞的眼瞳阴鸷冷漠,泛着寒光,似乎在观察现在的剑灵是否拥有那副完整的剑骨。对于剑骨的执念,叫他行为古怪,面容扭曲。 燕似虞缓慢地说:“可是,什么都没有!” 肉眼可见一道光影掠过,在眼前留下残影——原来是将倾剑疾速划过! 叶长岐没有顾念昔日师兄弟情谊,冷静利落地砍断了燕似虞伸向自己的手! 叶长岐一字一顿,眼中现出凌厉的光芒:“燕似虞,你不该动他们!” 血液飞溅到燕似虞的脸上,滚烫的鲜血如同具有腐蚀性的酸液,将他带有刀疤的面容熔化掉,底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随之露出来。 燕似虞原本的相貌十分冠绝出尘。长眉斜飞入鬓,如同一把出鞘利剑。其眼型十分锋利,眼尾上挑,眼睑一片青黑,左眼下方有一颗朱红的泪痣。 入魔后,他目不转睛凝视人的时候,一股深深的冷意流出,看上去极其不讨人欢喜。与此同时,深黑的观星法袍衬得燕似虞整个人面白如纸,只有流血的唇上尚有一丝颜色。 阴森、病态的魔修。 他与叶长岐,好似一个是阴冷的黑夜,一个是明朗的白日。 叶长岐对于过去的燕似虞并无记忆,所以不知他变化颇大。 被削掉手掌后,落下的断掌化作黑雾消散,燕似虞只轻轻皱起眉,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断臂周围有黑雾涌动,雾气丝丝缕缕钻入手臂,主动修补他的残肢。 一只巨大的罗刹鸟出现在两人身侧,翅膀掀起腥风,它尖叫着,扑向叶长岐! “我与师尊遇到的罗刹鸟也是你饲养的!” 叶长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了一招腕花劈剑,只见他小臂内旋,将倾剑在两人之间挥舞出一个近似圆形的剑道,直接把燕似虞紧抓不放的那只手也劈刺出剑痕! “燕似虞,我与你无话可说!若再不松手,下一剑,必将你另一只手也斩断!” 叶长岐沉声警告他,身侧伴飞的灵剑瞬间绞杀了扑来的罗刹鸟,浓郁的黑雾四散,随后又在缓慢聚集! 燕似虞却不在意,被魔雾包裹修补的另一只断臂已经生出了白骨。 他说:“我、不!” 两人纠缠之时,脚下的移山填海阵发出隆隆巨响!阵法中红黑的雷霆闪动,倾天的雨幕从裂口中浇出! 刹那间,大片乳白的雨雾夹杂着枝叶席卷天地,狂风如同一道道鞭子,狠命地抽向天门峡谷!移山填海阵的那头,仿佛有怒涛奔腾,咆哮翻涌! 并且,还有一声吞天噬海的吼声传出! 这一道吼声传出,不光天门峡谷的修士被惊得冷汗直冒,就连正在四处吞食修士的九头相柳也顷刻间僵硬住! 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一头上古凶手畏惧?那必定是比它更加强悍的存在! 叶长岐说:“你到底开了什么阵法!引来了什么东西!” 燕似虞说:“大师兄不是想要封印九头相柳吗?只要把它杀了,或者吞了不就好了,我就引来了这么一头能吞食九头相柳的神兽。” 燕似虞低声笑起来:“大师兄,你可得好生感谢我,毕竟我是真心实意要帮你封印九头相柳!” “那天门峡谷的修士怎么办!”叶长岐怒道。 这个移山填海阵覆盖范围极广,且吸力骇人,如果能将九头相柳吸走吞食,那身量不足九头相柳十分之一大小的修士肯定也难以逃脱,说不定还未穿越裂口便被移山填海阵剿灭! 况且就算有人能开阵逃脱天门峡谷范围,那也仅仅只是阵修。 燕似虞认真想了想,双眸漫不经心地掠过正在与九头相柳搏斗的修士们:“为封印妖兽身死道消,诸位修士的精神实在感天动地。此等美名,不正是他们所谋求的?我不过助他们死得轰轰烈烈一点,多好。” “歪门邪理!” 叶长岐怒斥他,一掌击中他左胸,燕似虞顿时喷出一口鲜血。 叶长岐当即反客为主,攥住对方的手腕,防止燕似虞逃跑。对方的手套还在缓慢吸纳叶长岐的灵力,但他此刻已经管不了这么多,只说:“燕似虞!我念你曾与我师出同门,若你肯说出当年实情,本想放过你。没想到你竟然丧心病狂,想要天门峡谷所有修士的性命!” 第73章 他深呼一口气:“不论你过去有什么苦衷,有什么目的,轻视他人性命,残害无辜之人,都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纵使我今日无法杀你,可从今往后,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九野八荒,我必将你挖出来,一剑穿心,以证天道!” 忽然,遮挡明月的浓云悄然褪去,随着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天地间,一把悬天巨剑自穹庐之巅无声无息垂下,这巨剑似将明月一分为二,斩碎成两半凄寒的玉片。 剑刃锋利,如同凝聚着霜气的雨丝。剑身雪白,如同石阴山下滔滔白浪。吞吐日月星辰,气势恢宏,直冲斗牛星宿! 剑身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好似罗浮山澄明的秋水停滞不流! “燕似虞!” 叶长岐的双目中泛起淡金色,他手持将倾剑,挽了一个云剑式。奇古长剑逐渐被金色的灵力充斥,剑身中心居然生出金色的纹路,纹路如同流水瀑布,静听好似能听闻不绝的流水声。 “你既然知晓我为剑灵,为何猜不出我是哪把剑的剑灵!” 燕似虞被他问得一愣,恍惚回忆起,叶长岐的佩剑饮风剑早在二十四年轻便已经折断,是啊,如果他重生为剑灵,那该是哪把剑的剑灵? 哪把? 他的目光凝到将倾剑上,依稀辨认出那是冷开枢的佩剑。 冷开枢在追杀他的六年中从未拔剑出鞘,燕似虞也早就知晓对方生出心魔后便不再使用将倾剑,所以并未在意,只当冷开枢自负盈亏,觉得杀他不必用本命佩剑。 他喃喃不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叶长岐凑近他:“你不是一直困惑不解我的尸体里为何没有剑骨吗?我大可告诉你,我的剑骨被将倾剑吞了,当年我自刎在你面前,就是为了防止剑骨落入你手中!” 叶长岐凭借着蛛丝马迹猜测出当年自刎的真相,故意大方地告诉燕似虞! 果不其然,燕似虞惊诧住了,口齿流血,恍若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音未落,悬在两人头顶的巨剑直直地插向二人! 燕似虞瞳孔一缩,却被叶长岐牢牢捁住手腕,无法绘制移山填海阵逃离! 叶长岐高声说:“蛰龙惊眠,魍魉退避!一剑荡千山!” 随着他念出剑招,那柄身披月色、轰鸣不止的巨剑如同切玉一般刺向两人,转瞬之间,灵力鼓动,好似铸器的鼎炉陡然爆炸,掀起叫人睁不开眼的罡风! 剑气向四面八方荡开,所过之处,山倾地碎! 风尘的中心,燕似虞整个人被宽阔的剑身横贯,他苍白俊美的面上流露出一点茫然,似乎从未想过叶长岐竟然能引这么气势骇人的剑招杀他。 燕似虞并没有感觉到疼。 巨剑从头到脚将他劈裂,却并没有让他疼得泪流满面。他眨了眨眼,斜睨向叶长岐,他的大师兄目中平静。 “燕似虞,这阵法可还能停下?” 燕似虞茫然地笑起来:“不能停了,大师兄。” 叶长岐松开了手。 巨剑化作无数碎片飘向天际。 燕似虞的身体便像是失去绳索固定的风帆疾速往下坠落,笔直地朝着那巨大的移山填海阵裂口冲去。 他身上黑雾飘散,从头颅顶沿着面颊往下,一道泛着金色 光芒的剑痕横穿身躯。 叶长岐只静静地注视他,目送他跌落下去。 他似乎就要被移山填海阵吞没…… 可下一瞬,一个小型的移山填海阵开启,司空长卿横抱着昏迷的良云生跨出,见到天门峡谷混乱的景象时,他并未有太多惊讶。 只是朝着天宫院阵修的方向略微颔首:“回天宫院。” 司空远瞧了一眼纷乱的战局,焦急说:“尊上!难道不管这九头相柳了吗?” 司空长卿冷冷地说:“与天宫院何干?” 他瞧了一眼燕似虞破烂一般的身躯,面露嫌弃,随后凭空开出一个阵法,将燕似虞丢了过去,在离开前,又想起什么,朝着追过来的叶长岐说:“你的师弟,我带走了。” “至于你的师尊,”他偏了偏头,扬起白玉似的下巴,“就在移山填海阵的另一端,去不去找他,随便你。” 司空长岐抱着良云生跨入通往翼州天宫院的阵法,在裂口封闭前补充道:“作为师叔,我再提醒你一句。” “叶长岐,他是心魔,出现在九州理当铲除,若你们来天宫院之前还找不到他的本体,本尊定不会顾念往日情分,让他灰飞烟灭。” 话音刚落,司空长卿抛给他一物。 叶长岐稳稳解下,摊手一观,居然是那枚悬清法器。悬清法器里面盛有他的肉身,有了肉身,叶长岐便可以随意穿越移山填海阵,不过现在九头相柳还没被斩杀,所以他不能轻易离开。 叶长岐将法器挂在耳垂上,望向那头九头相柳与未关闭的巨型法阵。 随后—— 脚踏白烟,提剑而上! 第三十九章 九头相柳(五) 眼前的场景可谓是蔚为壮观。 九头相柳与各宗修士战作一团, 龙首与蛇头叠绕纠缠,龙头不时发出嘶哑的吼声,而蛇头口中咯咯作响, 双目里冒着幽暗的绿光,有惊惧之色, 亦有一股怒气。 玄生掌中锡丈快速旋转起来, 杖头佛像垂坠的锡环环环相撞,发出“锡锡”的响声。 第74章 他的供奉法器贡献给了宴行雪绘阵,未曾想对方是魔修燕似虞伪装。 玄生心中沉重。 此前宴行雪拉人入移山填海阵时,玄生便觉此人行事颇为极端, 非心地良善之辈, 所以并未立即答应楼不央。可九头相柳太过凶残, 吞食数位修士不说,各宗修士也难以抵挡, 玄生别无它法, 不得不松口。 但玄生退步至此,宴行雪仍旧迟迟不绘阵, 先是逼叶长岐献身作阵眼,又诋毁开枢星君是心魔,好在最后被叶长岐拆穿是魔修伪装,一剑重创。不然移山填海阵定会生长到巨型妖兽足以通过的大小。 手持金刚降魔杵的巨型佛像座下有金莲绽放, 鎏金的经文佛法呈环形缭绕飞舞在佛像周围。 九头相柳朝着雨花寺发起数次进攻,却次次撞上金佛, 被撞得龇牙咧嘴,怒意横生, 于是用粗壮的蛇身缠绕在金佛上! 这时,一道虹光从佛像双目前斜斜坠落! 玄生仰首望去, 竟然是那剑灵! 剑灵提着剑,脚上步伐变化,一步一道白烟灵剑,似与雨花寺佛修足踏金莲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径直朝着九头相柳本体而去,身形在暗夜中拖出一尾赤金残影。 叶长岐方才的一剑荡千山着实惊人,玄生竟然也下意识将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愿其击破九头相柳,阻止移山填海阵引来更凶残的巨兽。 玄生说:“阿弥陀佛,玄生这就来助修士一臂之力!” 话音落下,玄生手中多出一只日照雪青宝瓶,瓶口插有三枚孔雀翎,瓶中盛有巴楚河净水和宝石,散发着巴楚河上琼花的淡雅香气。 佛门法器众多,其中一样便是这只宝瓶,瓶中会插如意树,而玄生这只宝瓶所插之物略有不同,这是因为南桥居士取孔雀羽毛蘸净水为玄生绘制金莲意识后,那三枚孔雀翎被玄生收集起来,就养在被誉为佛门颈项的日照雪青宝瓶中。 玄生取出孔雀翎,朝着叶长岐方向弹了三下,孔雀翎上的净水挥洒在天地间,化作慈悲的风雨浇淋在天门峡谷。 第一滴佛门净水滴到叶长岐的眉心,他只觉神识一清,脑中不再隐隐作痛,钟山剑宗天地归元阵对他的影响降到微乎其微。 第二滴净水滴在他的发顶,一层淡淡的佛光如同瀑布从叶长岐的头顶徐徐往下流淌,逐渐包裹住剑灵整个躯体,那层佛光好似太阳一般温暖,让他不再畏惧相柳带有罡风的吼声。 第三滴净水落到叶长岐所持将倾剑上,剑中金色的纹路吸收了带有赐福意味的净水,纹路上水波流动,如同再现大荒巴楚河碧波荡漾。 经过三滴净水的洗涤,叶长岐整个人此时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眉宇间有着超越寻常修士的凌厉,气势更上一层楼! 叶长岐深呼一口气,猛地呐喊:“一剑荡千山!” 霎时间,青城派修士手中的三清风铃急促地摇动起来,好似青城山之巅万千松涛浩浩荡荡;身披天仙洞衣的钟山道修伤亡惨重,此时只剩下那位被九头相柳吃掉徒弟的师父,还有另外几人,皆是模样狼狈。 那道修师父手中的拂尘马鬃数量逐渐稀少,能驱使的剑刃逐渐断裂,当佛门天雨过后,拂尘竟然生长出新的马鬃,化成密密麻麻的剑雨风车电掣而去。 钟山剑宗正在运转的天地归元法阵一滞,随后逐渐朝着相反的方向逆转。剑修们所乘仙鹤展翅高飞,鹤声惊动九霄。 楼不央的藏龙百瀑匣中,宝剑剧烈震动,竟然不听他召唤,铛地飞出剑匣。 他原本就被宴行雪是魔修一事打击得不轻,又见叶长岐居然一剑重创魔修,心中惊骇不已,想要将剑灵据为己有的念头将将萌生,自己的宝剑便突然飞走! 楼不央当即手忙脚乱地掐剑诀召唤飞剑,大喊道:“住手!还我宝剑!” 许无涯很想嘲讽他一句:方才夺走他人的名器法宝不是洋洋得意,自诩正义之举?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吸走剑器便惊慌失措,毫无形象可言。 他自然也见了叶长岐那令天地失色的一剑,心中顿生无限自豪,就连燕似虞到底有没有身死都不太在意,只觉得身心舒爽!似乎比他本人把燕似虞一剑穿心还要舒坦! 不过又见司空长卿带走了云生师兄,许无涯微微皱起眉。 此前叶长岐已经推测出司空长卿对待罗浮山宗的态度十分模棱两可——虽然与开枢星君师出同门,却凭借观星推演对罗浮山宗内秘闻了若指掌,并且将这些秘密告知燕似虞,现在又带走了对方,似乎与燕似虞达成了意见一致。 这就代表,云生师兄这次被他带走,不一定会平安无忧,并且司空长卿还扬言会对师尊心魔出手,也是认真的! 许无涯想也没想,松开手中沧海越龙庭。一轻一重两把剑器高速旋转,闪电一般朝着叶长岐方向飞驰。 在心思复杂的人群中,却有一个人例外。 路和风自始至终都对他们的争论漠不关心,面对鳞甲坚硬的九头相柳,手中流光剑无数次朝着一颗龙头的同一处砍刺,仿佛不知疲惫,灵力不竭! 他眸中精光闪烁,手中剑法越发凶狠,弥漫着凌云的剑意,力道一次比一次惊人,在九头相柳的鳞甲上劈出跳跃闪烁的电光,剑痕逐渐深如沟壑,相柳身上鳞甲脱落,露出底下焦黑紧实的□□! 第75章 这时,他身后伴飞的剑器传出清越剑鸣,路和风顿时回神——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见叶长岐位于悬天之上,周身镀着金色佛光,宛如金人,他手中原本漆黑的将倾剑也泛着金光,高高扬起剑时,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似乎升起一轮旭日! 路和风心中战意昂扬! 任凭自己身侧的其他剑器朝着大师兄聚集,却没有松开自己的流光剑,五指死死地握着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当快要坚持不住时,他咬牙,用左手掐住自己的右手手腕,在万剑归宗的引力下硬生生抵挡住剑器脱手。 叶长岐能一剑荡平千山,路和风亦有自己的剑道! 能超脱剑灵的万剑归宗, 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只为了斩杀自己心中的邪魔妖道! 路和风一声怒喝,积攒万钧雷霆与周身灵力,朝着九头相柳身上劈出来的伤口狠狠砍过去! 与此同时,叶长岐也第二次使出了一剑荡千山! 当真是,朔风杀遍苍岭绿,魍魉扑作金头陀。振旅虎鼓当客伐,楚门狂剑辟吴波! 这一剑荡去,诸天之上有万千剑意涌动,黑夜中排云出山,溪水倒流,风停雨歇! 先是狂暴的剑意杀向九头相柳,紧接着漫天玄妙佛法经文汇成一掌大梵圣掌拍向九头相柳! 剑意在降落时穿插过移山填海阵,大梵圣掌也把移山填海阵冲击得猛烈动荡。 还没结束! 叶长岐随之抛出一物。 在三清风铃的响声中,有飞鹤啼鸣,他将那枚人间鬼师的通灵明镜抛出! 明镜背面雕刻的仙鹤引颈飞出,携着明镜在天门峡谷之巅大发异彩,那明澈的光芒也照到九头相柳身上,点燃起一簇簇圣火! 通灵明镜最大的作用便是驱邪避妖! 玄生见此,双目一合,口中诵经,手中锡丈摇动:“破!” 那原本矗立在石柱山巅的金光巨佛握住金刚降魔杵的杵柄,方向朝上,打向九头相柳!在降妖除魔的佛法厄咒中,有盛怒的佛像、慈悲的活佛、带笑弥勒佛……诸天神佛再现,只为打这头妖兽! 九头相柳先是挨了叶长岐的一剑荡千山,周身插着金光巨剑,身躯如同筛漏到处泄露着金色光束,随后又被路和风砍残了一颗龙头,那颗龙头砸到地上。 九头相柳藤蔓似的身躯扭动,头颅朝着各处高高扬起,如同黑夜这方汪洋中的海藻。 随后,大梵圣掌将它重重地拍进峡谷深处! 只听相柳怒意滔天的吼叫声响彻四方,通灵明镜照入地下,这座巨型妖兽就在地下深处燃起滚滚的焰火,火焰呈青红色,炽热滚烫,点燃了这片天地。 而雨花寺诸位佛修合力送它了最后一击,金刚降魔杵整整打了相柳九九八十一下!各个头颅都不落! 当九颗头颅依次跌落,这头上古妖兽终于奄奄一息,暂时无力再攻击修士。 叶长岐目中金光还未散去,望向玄生:“多谢大师鼎力相助!大师,长岐有个不情之请!” 玄生吐出一口浊气,温和回他:“施主,请讲。” 叶长岐说:“大师,燕似虞引来妖兽,将我的师尊困在阵中,还带走了我的师弟,我会去移山填海阵的那一端,牵制住燕似虞引来的妖兽!而天门问道的残局有劳大师收拾。” 许无涯与路和风已经抵达到他身边:“大师兄,我们和你一起去!” 叶长岐摇了摇头:“你们无法通过移山填海阵。这次不准去。” 路和风凝眉:“大师兄!” 叶长岐说:“无涯,我需要你与和风留在此处协助玄生大师收拾残局。还有这枚通灵明镜,也需要你们去人间还给鬼师谢婉宁。等你们处理好,我与师尊定已返回,之后我们再去天宫院救回云生师弟。” 许无涯接过通灵明镜,郑重放入怀中:“大师兄你是剑灵,怎么穿越移山填海阵?” 叶长岐解下耳垂上的悬清法器:“这是司空长卿临走前扔给我的,里面有我的肉身,我融合了肉身,便能自由通过移山填海阵。我是剑灵,且为阵修,或许通过燕似虞绘制的阵法也不会受影响。” 叶长岐仰望那个宛如天裂的移山填海阵,垂下头,见他俩面色严肃,不由得微微一笑,故作轻松地说:“无涯、和风,注意安全。大师兄此去,若是顺利,说不定能将师尊本体带回来。” 许无涯看了看路和风的脸色,抿了下唇。 叶长岐说:“事不宜迟,我这就融合□□。有劳两位师弟为我护法。” 融合□□十分顺利,晨曦披露之时,盘膝而坐的叶长岐便睁开了眼。 金乌从东方徐徐攀升上来,天地盈满了温和的光芒,佛门净雨已经散去,天上慢悠悠地飘过几片祥和的云彩,空中没有飞翔的群鸟,只有飞鹤来往,接走受伤的修士。 玄生与十八罗汉正在诵经,聚集被九头相柳吞食的修士冤魂,玄生打算等雨花寺其余佛修前来增援,一同将冤魂渡去轮回。 钟山剑宗的道修与剑修经历此役彻底分道扬镳,早已不欢而散。众人此时忙于清理战场,无暇盘问楼不央与魔修燕似虞的关系,不过此后剑宗必定逃脱不了干系。 青城派折损了不少道修,剩下的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选了一处远离战场的石柱山打坐调息。 第76章 许无涯靠在一块山石上合眸小憩,此时睁开眼,见路和风抱剑站在石柱山边缘,正在眺望疮痍的天门峡谷。他身形修长,马尾在微风中徐徐飘动。 叶长岐吹去将倾剑上的霜气,站起身,朝着那仍然吸纳方圆万物的移山填海看去。 他的目光坚定。 新的旅程,开始了。 第四十章 星宿川。 茫茫草野, 碧色连天。远远望去,四五洼湖泊如同一匹匹丝绸平铺在翠色滩地上,清风拂过, 湖泊上便荡起柔美又细腻的涟漪,在阳光的照耀下, 仿佛孔雀翎羽一般光彩夺目。 顺着湖泊行进至草原深处, 沼泽与湖泊星罗棋布,数以百计、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湖泊,宛如繁密的星宿散落在草原各处,故此得名星宿川。 叶长岐越过了移山填海阵, 手中将倾剑一沉, 随即连人带剑笔直坠入镜面般光滑的星宿湖泊中。 他试图调动体内灵力, 却敏锐察觉到古怪。 在星宿川冰凉的湖水中,竟然无法使用灵力! 将倾剑越发沉重, 好似一顶千斤坠将他往湖水深处勾去, 叶长岐在水中屏住呼吸,双腿一蹬, 手臂往头顶伸展,试图凫水而出。 四周浮起细碎气泡,可他越努力凫水,身体却在星宿湖透彻的湖水里越沉越深。 没有灵力, 叶长岐便与凡人无异,口中氧气耗尽, 他不得不捂住口鼻。 移山填海阵到底把他传送到了哪里? 怎么一来就要把他淹死! 忽然,湖面扑通一声响—— 叶长岐在碧波荡漾的湖底仰头, 原来是有一个人跳进湖中,正朝他快速游来。那人身着雪白的衣袍, 在湖水中宛如一朵怒放的雪莲花。 他难受地张开双眼,那人已经游到叶长岐附近,一展臂揪住叶长岐的衣领,将他扯入怀中,半揽半抱。在冰凉的湖水,对方的大手扣住叶长岐的后脑勺,就这么嘴对嘴,吻过来。 叶长岐的神识骤然回笼。 氧气通过贴合的唇舌渡过来,他喉咙一滞,胸口有莫名的炙热点染,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人。 那是叶长岐绝不会认错的人——眉目凌然,如同化不开的玄冰,身上携带着一股罗浮山巅层层积雪般的寒。高耸的发髻,横插着一枚长簪,长簪垂下的丝绦在水中肆意舒展。 昔日罗浮山宗的一宗之主,他的师尊,冷开枢! 冷开枢虚虚睁着双眼,眸中有暗光划过,只是捧着他后脑,为弟子渡气。 叶长岐第一反应是挣扎。 手掌按在冷开枢胸膛上,底下是观星法袍丝滑的布料,他猛地一用力,将冷开枢推开,紧闭着双唇,隔着摇晃的水波凝视对方。 冷开枢额前霜雪的长发纠葛在他的手腕上,此时正随着水流轻轻拨动着,他的面色很平静,目光里晦涩难辨。 仿佛只要对视片刻,便会被里面裹挟的深沉、浓烈的欲望所淹没,被强势地遏制住呼吸,手脚发软,指尖颤动,无力地沉入星宿川湛蓝的湖底。 冷开枢没有松手,另一只手捧着叶长岐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按压徒弟饱满的唇皮。他在水中小心翼翼地拥住叶长岐,力道温和得仿佛在细细捕捉属于自己的月光。 星宿湖的水波奔流婉转,从湖面往下呈现出渐变的青蓝色调,细碎的气泡连串上浮,在水底深处有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好似两尾游鱼缠绵不休。 温柔的拥抱化解了叶长岐的抵触之感,他拍了拍冷开枢的肩臂,用手指了指两人头顶,示意冷开枢带着他往上游。 可猛地,冷开枢勒住他的双臂更加用力,然后捏住叶长岐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再次吻过来。这次不再是渡气,而是强势地拥吻。 不容置喙、不容拒绝。 叶长岐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因为惊诧忘记了挣扎。好在,过了一阵,冷开枢终于肯松开,随后拖着他游出星宿湖。 叶长岐屈膝坐在星宿川的草地上,咳嗽了几声。冷开枢单膝跪在他身侧,担忧地望着他。 叶长岐缓和过来,想起水底第二个莫名其妙的吻,欲言又止:“师尊?” 冷开枢凝视着自己的首徒。 叶长岐此刻模样算不得妥当,浑身湿漉,如云的鬓发贴在脊背上,湖水成股下流,那身耀眼的白底金纹衣物也湿透,此刻贴在削瘦劲韧的身躯上。而他仰头时,那枚单边耳坠悬清法器轻轻晃动,耳垂有些薄红。 叶长岐的明眸中带着困惑不解。 显而易见,首徒因为他的吻而陷入了迷茫。 在那一刹那,冷开枢心中萌生了古怪的、不合时宜的想法——他的长岐此时还没猜到,师尊对他有超越伦理的情愫——这个念头如同一道轻雷在他识海崩裂,细如丝的雷蛇钻入经脉,给他带来了异样的焦躁与酥麻之感。 他搁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动了一下,随后硬生生克制住,冷静地回复叶长岐:“我在。” 冷开枢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弟子此时的模样,他很想拂去对方面颊上的水滴,却又怕那温和细腻的皮肤叫他流连,怕自己再按耐不住,冲动地将人揽进怀中。 冷开枢垂下眼,手掌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嵌入掌心,他面不改色地为叶长岐施展了一个净身法术。 “你不该到这来,长岐。” 叶长岐微微眯眼:“这是哪?” 第77章 冷开枢伸手将他拉起来:“西域大荒,星宿川。” 草野长风掠过,两人立在缎面一般的星宿湖泊岸边,见湖泊波浪滚滚,如同绸缎掀起细纹。 视线往外延展,是列星般的各种星宿湖泊,一望无垠。天际边缘,草色与水色连天,迭起的低矮山脉在纯净天幕上留下一抹青黛墨迹。 九州之外,是为大荒。 南桥居士主笔的《大荒注经》中,大荒有四个特别的地域:北荒北海,冰封千里;南荒巴丘,巫妖横行;西荒星宿川,轮回圣境;东荒归墟海,蛟龙海市。 除此之外,大荒之外还有两处九州世人熟悉的地域:巴楚楞天林、大孤山。 罗浮山宗剑修清洗剑刃的清水便取自巴楚楞天林的巴楚河。不仅如此,青城派道修的紫金宝葫芦和雨花寺日照雪青宝瓶中盛的也是巴楚河清水。 而大孤山,则是一处上古遗留秘境,妖族吴栖山便被燕似虞囚禁在这个秘境中。秘境每五十年开启一次,想要进入其中,纯凭自身机缘。 叶长岐同开枢星君简述了九头相柳一事,见星宿川没有想象中的那头凶悍妖兽,便问:“师尊,可在星宿川见到巨型妖兽?据燕似虞所言,这头妖兽能吞食九头相柳,弟子这次跨越移山填海阵,便是为了牵制住这头妖兽。” 冷开枢回答:“星宿川不会有妖兽。” “为何?”叶长岐眨了下眼。 “星宿川被称为轮回圣境,境中可以看见无数过往幻境。”冷开枢微微垂首,目光专注,“长岐,本座并未想到你会来此。且还是本人过来。” 叶长岐与他对视。 电光火石间,又想起星宿湖中那个宛如冰火两重天的吻。冰凉的湖水中,炙热强势的拥吻。以及燕似虞曾言:冷开枢爱慕你。 他明明对师尊并未生出逾越之情,可在唇齿相依之际,仓皇瞥见了冷开枢的眼神,饱含痛苦与压抑着欲望。 叶长岐本想推开冷开枢,手上却因此缓慢卸去了力道,最后虚虚拽着对方的衣袍,魂不守舍地想,他竟然一点都不抗拒对方。并且仿佛在自己潜意识中,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太久,脑海中只弥漫着细微的雀跃与淡淡的苦涩。 有些莫名其妙。 他匆匆移开目光:“师尊,不是也在这吗?燕似虞还说,师尊心魔被困在阵中,所以长岐过来,也想将师尊带回去。” 冷开枢只是看着他,忽然说:“长岐,你若分不清本座与心魔,本座会罚你。” 叶长岐猛地回头。 冷开枢沉声说:“心魔之体邪气肆意,身为剑修居然察觉不出来。长岐,为师不在你身边,你于修行,竟然懈怠不少。” 叶长岐:“……” 他居然……被师尊教训了? 等等,面前这人,居然不是心魔,而是冷开枢本人! 叶长岐一时间不知道该惊讶前者还是后者,或者两者都该表示惊诧。随后他听见冷开枢说:“长岐,出剑,让本座看看你剑法如何。” 出剑?出什么剑?出将倾剑吗? 叶长岐,重生为自己师尊本命佩剑的剑灵,在冷开枢心魔面前便已经丢了一次脸,怎么敢在冷开枢本人面前再把将倾剑拿出来! 叶长岐条件反射把将倾剑往身后一藏,垂首认错:“师尊,长岐知错,”又带了一点讨好意味,试探着问,“能不能……不要惩罚弟子?” 冷开枢静静地凝视他片刻,松口:“那便暂缓,下次一道罚。” 叶长岐只得应下,正准备悄无声息地把将倾剑收入悬清法器中。骤然间,他藏在身后的将倾剑脱手飞出,持剑的那只手也被冷开枢捁住。 冷开枢捏住叶长岐的手腕,一手平摊,将倾剑顿时“乖巧”地落到掌心。 他握住将倾剑。 叶长岐只觉被人掐住了后腰,脊背微微一缩,异样的瘙痒之感沿着被触碰的地方往四周蔓延开。 他抿了一下唇。 叶长岐融合肉身后,反而和将倾剑联系更加紧密,仿佛现在的将倾剑不仅仅是他的魂灵,还是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而他此刻就被冷开枢握在掌心。 叶长岐一言不发。 冷开枢便问:“长岐,你为何携带本座的佩剑?” 同样的问题。心魔讯问他时,叶长岐敢如实回答,可到了冷开枢本人面前,他不敢再回复第二次。总不能又听冷开枢亲口说一次,你是为师的剑灵。 叶长岐只觉心如擂鼓,喉间许久不曾作痛的剑痕瘙痒难耐,热度从颈项攀升上来,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转而说:“因为……因为长岐,仰慕师尊,所以带着师尊佩剑。” “……” 未曾想,冷开枢松开了手。 叶长岐抬头。 对方整个人欺压过来,将叶长岐抱进怀里。冷开枢的双臂十分用力,似乎想要将他嵌进自己怀中,融进血肉里。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再说一遍?” 虽然不是携带将倾剑的真相,却绝非虚言。他敬重的师长,就算失去记忆也忍不住亲近的人。 第四十一章 叶长岐被对方紧紧抱在怀里, 脸侧是开枢星君雪白的长发,还有一条鹤庐秋汀长簪垂下的丝绦,轻轻晃悠着, 剐蹭着叶长岐的脸颊。他觉得有些细麻的痒,双手无处安放, 不知是该回抱开枢星君, 还是推开对方。 第78章 这个人爱慕他。 这个答案叫他心中五味杂陈。 冷开枢为九州剑尊,却爱上自己的徒弟,并生出了心魔,这是不容于世的□□之情, 九州世人所不齿。所以冷开枢的心魔就算无时无刻不想要叶长岐, 却从未同他当面提起, 就连冷开枢本人此时也只是抱着他,声色喑哑地追问, 想听叶长岐再说一遍, 自己仰慕他。 仰慕。 在冷开枢心中,叶长岐的仰慕仅限于弟子对师尊的敬仰与倾慕之情, 却是能寄托自己 那些无处宣泄情愫的唯一存在。 如同将要溺亡之人,伸手拽住的唯一一株脆弱浮萍,他舍不得松手,却也不敢用力将浮萍毁坏, 只得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绕着浮萍细如发丝的根茎, 就用他那只持剑的、能诛灭九州妖魔鬼怪的手,竭尽所能, 从浮萍中汲取存活下去的欲念。 而他不知,这句话在叶长岐口中, 却是知晓了对方的心意后,珍重的回应,以及微不可察的欣喜。 叶长岐又重复了一遍:“师尊,弟子仰慕你。” 叶长岐自剑灵重生以来,十分爱护门内师弟,虽然缺失了关于冷开枢的记忆,潜意识里仍旧颇为尊敬师长。 哪怕曾经误会过自己师尊,却在听闻对方真情实意相护他后微微动容。随后又无数次从旁人口中知晓开枢星君待他不同,就连心魔对叶长岐也是纵容无比。 他如何能拒绝这样的师尊? 他如何能对这些赤诚的情谊视而不见? 他是将倾剑的剑灵。 抛去剑与剑修的羁绊,抛去师徒的禁忌关系,抛去剑痕与言灵的束缚,他便做不到忽视对方,坦然相对。 更何况,这些他都抛不开。 身为弟子,理当尊师重道,敬仰恩师。 就像他不愿让自己师弟们难过,他同样不愿开枢星君抱着他为了一句含义不同的“仰慕”而声音颤抖,这种心情很简单。 就仿佛在人间潭州城中,他见冷开枢心魔手持糖画目露笑意,在那一瞬间,他萌生了后悔之情,后悔自己没能献给九州剑尊更为珍贵的名器法宝,而不是一个会融化的糖画,还需要开枢星君自己施加万象回春术。 他或许在那时,就想着。 你看这位剑尊,就连弟子赠送的糖画都会用阵法保留起来。 他忍不住去揣测,那时的冷开枢是报以怎样的心情去对待那支糖画。也忍不住回想,这样温柔的师尊面对弟子身死,会多么痛苦绝望,却又不得不追杀另一位弟子整整六年,最后狠心将自己的心魔封印起来。 心头血吐出,双目失明,转瞬白首。 九州的传闻,第一次叫叶长岐心生畏惧,不愿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象当年的冷开枢,是如何做到再不回罗浮山宗,从此颠沛流离,在九州寻找自己徒弟转世。 他不愿再追忆下去。 又想起星宿川的开枢星君双目似乎能看见,忍不住轻声问:“师尊眼睛痊愈了?” 冷开枢松开了他。 叶长岐见到他的双目,并无恙,只是凝眸望着自己,寒潭一般深沉,以及那些纵使克制也无法完全藏匿的情意,好似涡旋,令他喉间一滞。 不多时,叶长岐便被注视得耳根发烫,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不敢再同他对视。 冷开枢说:“并非。本座是轮回圣境中的幻境,心魔过来后,我与他交手了几个回合,将他封入体内,所以暂时能看见。” 怪不得叶长岐也没见到冷开枢的心魔,原来是两人已经打过一架,心魔被本尊融合了。 冷开枢脸色一沉,询问:“长岐,那心魔可有对你做什么?” 他一副若真有什么,便将心魔送去玄生处超度的凛然模样。 叶长岐:“……” 做了,做得不多,但也不少。 比如在潭州城,冷开枢心魔特意开了万象回春术吻他。比如在御剑滑雪时叶长岐不小心又碰到对方。 再比如,冷开枢的心魔说,你是为师的剑灵。 于剑修而言,你是我的剑灵,无异于在说,你是我的。 叶长岐咳嗽了一声,不得不生硬地转移话题:“师尊,星宿川既然没有妖兽,那燕似虞为何将移山填海阵的另一端开在此处?” 冷开枢微蹙剑眉,察觉到弟子不想多言,当即猜到自己的心魔肯定做了不少坏事,一面思量着铲除心魔的办法,一面顺着叶长岐说:“你详细说一说那阵中妖兽。” “能听见吞天噬海的吼声,却不见妖兽真身,并且阵法一开启,便有大量水源从阵中喷涌倾泻而出。”叶长岐仔细回想,眸中亮光一闪,“对了,我记错了,燕似虞说那是头神兽!” 冷开枢沉思片刻,抬手触了触叶长岐的眉心,随后二话不说,一把拉过弟子,跃至凌空中。 两人悬在星宿川上方,脚下是灿若列星的星宿湖泊,他示意叶长岐俯视星宿湖:“你看湖底。” 叶长岐朝下望去。 星宿湖清澈见底,湖底横卧着一头神兽,体型巨大,通身呈青褐色,体成菱形,胸鳍翼状,有一条硕长的尾巴,尾部尖锐如刺。 他瞳孔一缩:“这?我刚刚掉入湖中时分明没有看见湖底有东西!” 冷开枢带着他掠至另一个湖泊上方,湖底竟然有连绵的山脉出现,山脊却不是朝着天空,而是指向大地深处。 第79章 “这是星宿川的轮回幻境,幻境中的景象与星宿川呈上下颠倒状态。”冷开枢顿了顿,偏过头,“长岐,你再看,幻境里的群山山势像不像罗浮山?” 叶长岐仔细辨别,确实是罗浮山宗。冷开枢便带他去往下一处湖泊上方,这个湖泊底部的幻境是一个庞大的阵法,叶长岐脑中灵光乍现。 “这是钟山剑宗的天地归元阵!” 冷开枢点头:“本座观察过星宿川所有湖泊,发现湖底幻境不光是九州各处,还包括无数上古妖兽与上古遗留秘境。并且,幻境中的妖兽与景象会随时间推移而缓慢变化。比如这个天地归元阵,本座见证了它从研究、绘制,最后被损坏的全过程。” 叶长岐曾听冷开枢心魔说过,钟山剑宗在短时间内绘制了上百个天地归元阵,只为了召唤剑骨去剑宗,却被冷开枢全部击碎。 叶长岐犹豫问道:“师尊是指,轮回幻境中的景象,是真实发生过的?” “没错,都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真实存在的人或事。所以事实大约是,燕似虞开启移山填海阵,但是另一端却落在了星宿川,通过幻境引来存在于过去的神兽。”冷开枢双目中凝聚着冷色,问叶长岐,“长岐,你可见过天宫院的尊上司空长卿?” 叶长岐自然认得。司空长卿向燕似虞泄露了罗浮山宗无数秘闻不说,还将昏迷的良云生与被重创的燕似虞都带走。 冷开枢却没有太过意外:“星宿川的轮回圣境非大能修士无法抵达,单就燕似虞目前的实力而言,他定然没有来过星宿川,也不知晓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头能吞食相柳的神兽,而这时有人告诉他星宿川有大妖,并让他见到了轮回幻境,随后主动协助他将阵法落到了星宿川。” “也就是说,就算燕似虞开启那个移山填海阵,阵中最后都不会有妖兽出来?”叶长岐凝重地说。 “没错,不过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也是被骗的那个,骗他的人正是司空长卿。”冷开枢说到此处似乎笑了下,“本座早知司空本性如此,所以并不意外,他既能做出监视他宗的无聊之举,自然也会因一时兴起欺骗燕似虞。司空此人,向来游戏人间,是非善恶,在他心中不过一纸荒唐言。” “天宫院的主人竟然如此荒谬?师尊正是因此,与他相看两相厌?”叶长岐不可置信。 冷开枢说:“并不,是因为本座知晓他活不久,却对他如此行事无可奈何。” 叶长岐心中咯噔一跳:“什么叫活不久?” 两人回到最初的星宿湖,那个仿佛深渊裂口的移山填海阵正在缓慢旋转,裂口正对星宿湖底的神兽幻境。 冷开枢叹息一声:“司空长卿为阵修大能,推演天机无数,这本就是逆天而行,寿命自然比寻常修士更短。而他,更是在幼时便推演到自己陨落之日,所以活着的时日里便肆无忌惮地使用观星推演能力,本座曾劝过他多次,司空并不在意。” 司空说,我既然只能活到那一日,那现在随意推演天机也无大碍。横竖都是 死,不如活得潇洒一些。 冷开枢便问他,司空,你当真不在乎性命? 司空长卿手中的阵法便消失了,赤金色的双目中,玉面狸般竖瞳骤然放大,脸上的星宿纹路荧光灼灼,整个人压抑着怒火。 他冷笑一声。像是说给冷开枢听的,又像是故意在嘲讽自己,他说,我不在乎性命?对啊,冷开枢,我不在乎。 若是不在乎,又为何会好奇自己能活多久?或许当年他只是在好奇心驱使,想要知晓自己是否能飞升,却不料得知晓了自己的陨落之日。 无数次地推演,都得来相同的死亡日期。 “他并无求生意志,所以游戏人间,也正因为如此,本座虽不赞同他的某些举动,却迟迟没有对他发难。一个心中已死的人,只要他不做伤天害理之事,留着他也无妨。” 叶长岐许久未言。话虽如此,如今的司空长卿却是间接促成了燕似虞解开相柳封印,伤害了无数修士性命。若真继续下去,迟早有一日,冷开枢将与自己师弟兵刃相向。 开枢星君见他面色严肃,转而说:“长岐,可想知晓那神兽的名字?” 这头神兽既然是星宿川幻境中的神兽,便说明确实存在于世,若不知晓底细,终归是个隐患。 叶长岐嗯了一声,冷开枢说:“若本座猜得不错,这是一头名为黔鱼的神兽,上古时曾在归墟外海出没过一次。《大荒注经》有言,黔鱼出海,吞天蚀日,方圆万里,无人生还。归墟镇守上万年,人鬼不出,唯此方安。所以就算它如今还活在世上,也不必担忧。” 一番讨论,居然得出神兽并不会跨越移山填海阵的结论,叶长岐松了一口气,却笑不出来,只因他想起燕似虞所做一切,只为抢夺剑骨,而为何抢夺剑骨,却是始终无法知晓。 冷开枢似乎知晓他心中所想,轻轻地笑了一声。 叶长岐疑惑看向他的师尊,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一位冷面的剑尊,却不想笑起来时,竟然温柔无比。 冷开枢微微倾身:“长岐,为师同你说了这么多,便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想,便可找到星宿川中属于燕似虞的轮回幻境,知晓他过去发生了什么,才会对剑骨充满执念。” 就算星宿川中并无燕似虞本人的幻境,叶长岐也可通过追溯当年的罗浮山宗,遇到过去的燕似虞! 第80章 换句话说,星宿川的轮回圣境,是一个不用接触本人就能追忆此人生前光景的闻人之术。并且不光是燕似虞,就连叶长岐也可以通过幻境想起转世之前的记忆。 冷开枢朝他伸手:“长岐,同本座去看当年的罗浮山宗。” 第四十二章 叶长岐没有丝毫犹豫, 回握住他的师尊。他同冷开枢屏息跃入星宿湖,一路潜游至湖底,距离颠倒的罗浮山幻境越来越近。 在距离湖底十米的位置, 叶长岐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周身血液涌上大脑, 冷开枢在这时松开了他的手。 等叶长岐回过神来, 他已不再身处星宿湖中,而是立在瞻九重外,环顾四周,层层叠叠的花海如同低垂的云海环绕着瞻九重。 原来, 叶长岐已经回到前世的身体中。 重生以来, 叶长岐便对这座飞檐翘角的居所印象深刻, 他隐隐觉得似乎诸位师弟心照不宣,都默认瞻九重是罗浮山宗最特别的地方, 并且人一旦多起来, 不管是商讨宗内要务,还是聚会玩耍, 总是下意识往瞻九重凑。 叶长岐忍不住想,这是哪段回忆?这个时候,自己的几位师弟入门了吗?燕似虞又在哪? “长岐。” 叶长岐回头,见花海下立着一个人, 腰悬将倾剑,面色冷峻, 正是开枢星君。出乎意料的是,开枢星君没有穿那套阵修的观星法袍, 而是换了一身暗红色的礼服。 在叶长岐无数不多的印象中,自己师尊从没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 身上除了黑白双色,唯一的异色,只有心魔那双猩红的眼。 身穿礼服的冷开枢站在花雨里,少了几分剑修的冰冷,多了一抹柔和,一双点漆般的眼眸落到自己首徒身上:“风行九部业已开启,长岐,随本座去徐州。” 叶长岐只觉前世的自己似乎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甚至忘了回答,他心如擂鼓,异样的情愫从胸膛中喷薄而出。叶长岐听见自己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垂下的手也忍不住捏紧成拳。 前世的他对于自己师尊,似乎不仅仅是徒弟对师长的敬重之情。 冷开枢走到他面前,疑惑地问:“长岐?可是不愿意。” 叶长岐摇了摇头,笑着说:“长岐,谨遵师命。只是师尊,这次不带云生师弟吗?” 冷开枢说:“云生说自己不会御剑,怕耽误行程,自请前往药宗演习医术,本座允了。” “云生师弟身子骨虚弱,我怕他在药宗无人照应……”叶长岐微微皱眉。 “不必担忧,本座已亲自见过药宗宗主,嘱托他照顾好云生。”冷开枢道。 叶长岐这才放心下来,开枢星君虽是一心向道的剑修,却总是对自己弟子关怀有加,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另外一事:那这次,岂不是只有他与冷开枢二人去风行九部。 风行九部,九州乐修与舞修的盛典,而开枢星君作为九州名士,理当应邀前往徐州玉台玲珑。 所谓玉台玲珑,便是一方比罗浮山宗云湖天池台还要宽大的白玉台,此台方圆宽百里,高一千丈,若想登台必须踏着鲜花砌成的台阶逐阶往上。 开枢星君又取出一套朱红的礼服:“这是风行九部的礼服,受邀前往的修士皆要穿着。” 待叶长岐换好礼服,两人开了移山填海阵一前一后前往徐州。 风行九部举行期间,玉台玲珑上总是花团围簇,成堆的金带围铺成一条花路,这些鲜花全笼罩在万象回春术中,并不受时令变化而有所衰败。 修士们踏花而过,却不伤金带围娇嫩的花瓣分毫,只是身上所携带的灵气轻轻掠过花丛,将金带围的花瓣掀起层层波浪。 两人抵达时,云台玲珑上鼓乐齐鸣,仙乐不绝于耳。一位身穿青色衣袍的乐修抱着琴从金带围上走过,他走得很慢,似乎怕修为不足踩坏那些娇贵的名花。 叶长岐倒是先认出那修士怀里抱着的琴。 涎玉风雷琴,九州排名第七的琴剑,为云顶仙宫宗主所有。 面前这位修士正是日后的云顶仙宫尊上夜见城。 不过夜见城成为尊上都是叶长岐死后之事,所以回忆里的叶长岐并未表现得太过惊诧。 叶长岐只是同开枢星君说:“师尊,那位修士手中的武器有些特别。” 冷开枢看了一眼:“琴中剑,他的古琴中有一把剑。” 所以夜见城到底算乐修还是剑修?叶长岐不得而知。 师徒俩人顺着金带围花道往上。期间,遇到蓬莱仙阁的舞修。 这群舞修多为欣长苗条的女子,眉如翠羽,肤如白雪,梳着翠绕珠围的飞云髻,一身朱红翠绿的绫罗仙裙,在金带围花道上莲步轻移,恍若瑶池仙女。 “咦?姐姐你们看那二人,腰间佩剑,可是剑修?” 有舞修回道:“剑修有什么好看的?一群一心向剑的疯子,整天除了打架,就是练剑,呆头呆脑的,活该他们没道侣!” “不一样,不一样!这两位比凤凰还好看,姐姐们快看看呀!” 那舞修见众人不信,焦急地一跺脚,眉目一卷,腕臂上的纱帛在金带围花道上轻轻一卷,朝着剑修飞去,飞至剑修不过十丈距离被一道剑光悉数绞碎,纱帛里的花也四分五裂,稀稀拉拉落到花道中。 叶长岐转过头,见开枢星君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直径越过那朵被碎尸 第81章 万段的金带围。 舞修们:“………” 叶长岐欲言又止,只得朝着舞修们温和笑了笑。不过停了片刻,前方的开枢星君便转过身来问他:“长岐,还不走?” 叶长岐快步赶上去,轻声说:“师尊,好生冷漠。” 冷开枢却说:“难道你想要道侣了?” 叶长岐步伐一顿,飞快地看了一眼冷开枢脸色,面不改色地说:“自然不是,弟子一心练剑。” 冷开枢十分满意。 过了一阵,彻底不见舞修的身影,叶长岐才问道:“师尊,弟子有疑问,九州四会:天门问道、风行九部、冰鉴集会、佛陀燃灯。天门问道与冰鉴集会弟子略有耳闻,但余下两种盛典都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又要叫风行九部与佛陀燃灯?” 冷开枢道:“佛陀燃灯取自‘燃灯如来’,据说是佛修曾有一位佛修大能,因出生时身边一切光明如灯,故名燃灯佛。后来索性将四会之一的佛修授经论台称作‘佛陀燃灯’,希望佛经如同明灯照耀座下弟子。” “至于风行九部,这与玉台玲珑有关。九州各门各派皆有自己的传闻,百年前曾有一位乐修大能登上玲珑玉台奏乐,乐声引得天地失色、百鸟朝凤,被九州奉为天籁之音。” 不过传闻多有失真,比如这位乐修演奏的是什么乐曲?引来的百鸟与凤凰,又有何人见过?九州世人莫衷一是。 直到某一位舞修大能说,其实引来凤凰的不是乐修,而是舞修。 这话乐修们自然是不爱听,当即怒斥舞修,随后双方起了争执,不仅寸步不让,最后竟然以“谁能引动凤凰来朝,百年前便是谁家修士”为理由立下比约,比试地点就在玉台玲珑上。 比试当日,九州万人空巷。 前来观战的修士乌压压挤满玉台玲珑,不仅台上有观众,就连悬天之上也是各色阵法、剑器名器穿梭交织,斑驳陆离,宛如火树银花。 叶长岐追问:“后来是谁引来了凤凰?” 冷开枢语调一转:“无人引来凤凰。” 叶长岐无奈失笑:“师尊,可真不会讲故事。通常来说,不该是凤凰于飞,轰动九州?怎么只是一句无人引来凤凰,难道百年前引来百鸟朝凤的传闻有假不成?” 冷开枢用关节轻轻敲了一下叶长岐的额心:“你倒是胆大,如今敢责怪本座讲的故事不好。即是如此,为何幼时整日往本座怀里钻,夜里还要钻本座的被窝,缠着本座给你讲剑修斩妖除魔的故事?” 叶长岐面上染上薄红,咳嗽了一声:“那是小时候。” 冷开枢只轻描淡写地扫他一眼:“确实,你如今不敢钻进本座怀里,还想着找一位道侣,这些故事,不如请某位舞修乐修来同你讲,定然声色凄美。” 叶长岐咬牙,竟然急到直呼他姓名:“冷开枢!” 这下就连幻境里的叶长岐也愣住了,前世的自己今日胆大到如此地步,九州剑尊也敢直呼其名,况且这人还是自己的师尊,实在太过大逆不道。 令人费解的是,冷开枢并没有勃然大怒。 见周围有修士望向两人,叶长岐不得不柔和了语气,服软似的说:“师、师尊,弟子没有想要道侣,弟子只想陪着你,一心练剑,别无他求。” 冷开枢凝视他片刻,移开了目光,谁也不知,他垂在广袖礼服下的一只手却是紧紧攥在一起。 一心练剑,别无他求。 本是他所期望的八字,此时听上去却有些无以名状。 从何时开始,这种情绪逐渐侵占了他的神识?期盼弟子一心向道,却又因其将目光投在他人身上时而焦躁不安,思量着长岐有朝一日会不会与他人结成道侣。 可若真是有那么一位适合的人出现…… 冷开枢的眼中飞快掠过一道暗红光芒,叶长岐立在他面前,就穿着那身朱红色的礼服,身姿挺拔,俊美无俦。 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在冷开枢的眼中逐渐变为被猩红笼罩的画面。 “师尊?”叶长岐喊了他一声,“你没事吧?” 冷开枢恍然回神。 他面色有些白,叶长岐目露担忧,低头认错:“弟子知错,不该直呼你名讳。” 又主动伸出左手,张开玉白的五指,小声说:“师尊,大不了你罚长岐?轻轻抽一下,现在在外面,弟子还要脸……” 冷开枢却只是用食指划了一下他的掌心,将叶长岐的手推回去,冷声说:“下次不可再胡闹。” 极轻地划过,留下一道瘙痒的痕迹,叶长岐身为剑修,向来爱惜双手,自然是对于这种“惩罚”十分惊骇。 五指微微一缩,飞快抽回手,广袖垂下,罩着手掌,他将手负在身后,状似不在意地说:“师尊,既然罚过了,继续为弟子讲之后的故事吧。” 冷开枢这才说:“传闻其实不假,百年前确实有乐修奏乐引来凤凰,不过那次比试没能引来凤凰,是因为恰好赶上妖族凤凰百年涅槃,所以九州不光凤凰没来,就连百鸟也未至玲珑台。” 不过既然有了第一次盛会,九州索性将这种大比延续下来,引不来凤凰,自娱自乐也不错。 比如天门问道,其实剑修并不需要试炼大会,剑修向来除了手中剑就是打架,在哪都是打,何必特意将人聚集起来,多此一举。 第82章 “那为何剑修们不反对呢?”叶长岐问。 开枢星君冷笑了一声:“因为南桥居士说,只要来天门问道,便可挑战九州剑尊开枢星君。总有无聊之辈,想来挑战本座,所以剑修们都来了,他们来了之后,发现人多打起来更热闹,所以天门问道也保留了下来。” 叶长岐:“………” 似曾相识。 冷开枢却不甚在意:“风行九部,便取自《山海图册》上观风行殿,容千人安足。下作九部乐,平鳞鳞万户。” 两人行至金带围花道的末端,便见云台玲珑上人山人海,各处皆是云顶仙宫的宝马香车轿,雕花的宝塔盖,四面罩着鲜红的绫罗帷幕,云顶仙宫的美人坐在轿中,乌发上戴着靓丽的饰物,手中捧着琵琶古琴等,笑吟吟地打量云台玲珑中央的修士。 观舞的修士们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皆是华服衣冠,一副恨不得将自己全身贵重家当穿在身上的模样。 叶长岐被人潮挤得往冷开枢身边撞去,对方伸手扶住他,抬起手臂虚虚将他拢在怀里。 冷开枢十分不喜人多,一脸冷峻肃杀,似乎眼神都能冻死人,他拉着叶长岐掠至空中,两人立在各自的剑上,俯瞰整个云台玲珑。 玉台玲珑上点了许多鱼龙灯,全靠其中的五色石散发灵力浮在半空中。除此之外,四面八方皆是璀璨的阵法、法器,大有“蓬莱仙宫起舞处,便是九州河清海晏时”的繁华景象。 “蓬莱仙宫”便指的徐州云顶仙宫与青州蓬莱仙阁,前者为乐修仙宫,后者为舞修仙阁。 “师尊,风行九部既是乐修、舞修娱乐,又无百鸟朝凤的盛景,为何还有数以万计的修士前往观摩?”叶长岐讯问道。 冷开枢说:“虽无凤凰,可舞修与乐修大能起舞奏乐之时,时常天降祥瑞,无论修士、凡人皆可得到赐福,于日后修行、生活或多或少有些许帮助。” 风行九部不同于其他三种盛会,到会的人并无身份限制,且只需欣赏礼乐便可受到赐福,所以哪怕是凡人也希望凭借这等机缘,摇身一变成为入门修士。 这时,云台玲珑之上排云浮出,云中仙乐琳琅,如金石相击。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仰首望向云台玲珑中央。 先是三声重鼓擂动,这三道鼓声一声比一声沉重,擂响重鼓的修士将灵力藏在鼓声中,使得鼓声传播千万里,仿佛有一位凡人手持金杵撞响天宫大门。 紧接着银铃手擦清脆一响,天宫大门的金锁解开。笛声悠扬,绮叠萦绕;古筝清澈,飘渺若仙。似乎见得天宫大门徐徐朝两侧打开,凭一己之力叩开天门的凡人立在门前,手持金杵,昂首阔步,朝着门中天梯 而去,天宫中有长风袭来,凡人步履不停,身形固若磐石。在登梯之时,有身披绫罗绸缎的美丽仙子从凡人身侧游走而过,凡人目视前方,不为所动,一步一个脚印登上天梯之巅。 这时持颂钵者缓慢沿着钵体转了一周,随着颂振动,深沉悠远的声音让世间万物随之振动,似乎从遥远的西南大荒传来,掏空凡人体内杂质、净化了他的心灵。 低沉深奥的古琴拨弦时,凡人面前有春雷惊落。乐修捧着盛有净水的器皿拍打,发出嘟嘟的声音,发出浑圆湿润的震荡声。春雷之后,顶着盛水宝瓶的仙女云游而过,腕足上的金铃晃动,清脆悦耳,瓶中净水回响,凡人恍然,自己竟然已步入仙界。 不光仙乐入耳。 一道雪浪似的灵力荡过。 云台玲珑上多出一位仙君,仙君从凌空彩云中降下,她的身影如同一道云霞出海。 四周立刻有人叫出仙君的名字:“是凌风洛神的凌风仙君!” 人潮欢涌,大片的鲜花从手中抛出,落到凌风仙君起舞的玉台四周。 叶长岐问:“师尊,凌风洛神,便是指的这位仙君?” 冷开枢道:“是,孙凌风,她便是蓬莱仙阁的阁主孙凌风,闻名九州的凌风仙君。也是她邀请本座前来玉台玲珑。” 叶长岐一愣,明明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拽紧衣袖,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微笑着说:“难得见师尊与九州名士关系不错。” 开枢星君虽然身为九州剑尊,却甚少与别宗修士来往,叶长岐自然知晓自己师尊性子,会来参加风行九部本就出人意料,还是受凌风仙君所邀赴约,当即连盛会祭典也不愿多看了。 冷开枢沉默片刻,琢磨过味来:“不论修士、凡人,皆可受到风行九部仙乐恩泽,自然也包括九州妖魔、人间鬼怪,本座受孙凌风所托,负责铲除风行九部后猖獗的妖魔鬼怪。长岐,你在同本座置气什么?” 叶长岐顿时耳根发烫,偏头匆匆看了他一眼,见冷开枢立在自己身侧,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生怕他说出自己也吃味的荒唐话语。 结果冷开枢转过头:“孙凌风被誉为凌风仙君,不光是因其舞技登峰造极,还因为她剑法卓绝,曾在九年前的那届风行九部中表演过一曲西河剑器舞,艳绝九州。” “九州难得一名剑。本座便挑战了她,自然是本座取胜。不过也是从那开始,孙凌风便邀请本座前来收拾盛会之后的残局。长岐,好生观摩凌风仙君的剑器舞,与你剑道多有帮助。” 叶长岐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便宁静了,甚至颇为无语。 第83章 开枢星君,果真剑尊,一颗心大半留于手中剑,剩下全是伏魔卫道。 两人一走神,玉台玲珑上的舞乐也逐渐进入高潮,数百位舞修手腕水袖长帛从云海中垂下,舞姿矫健、曼妙。 紧接着一柄雪色剑器疾速掠下,凌风仙君足下一点,飞身接剑,随后执剑而舞,动作或急或缓,体态柔美、典雅,却不失刚劲力度,挽剑收势潇洒利落,甚至比剑修出剑还要刚猛些许! 叶长岐不由得正色说:“出剑似云霞出海,收势似曙光催鸿,凌风仙君当真舞得一手好剑法。” 盛典的开场祭典结束,刚开始众人尚在回味,随后便是如潮的掌声。叶长岐也是心神动摇,只觉得剑道更上一层楼。 他见凌风仙君剑器舞后,确实无百鸟朝凤的盛景,纳闷道:“就连凌风仙君的剑器舞都不能引来盛景,百年之前到底是何种仙乐才引来了凤凰?” 冷开枢并未答复。 两人便在云台玲珑上四处巡游,叶长岐再次见到那位手捧涎玉风雷琴的夜见城。 夜见城的风雷琴是不可多得的名器,所以不乏乐修想请夜见城演奏一番。但夜见城只是沉默地抱着琴,屡次拒绝对方邀约。 叶长岐问:“师尊,他为何不接下邀约?” 夜见城来参加玉台玲珑,自然是需要登台奏乐,不仅于自身修行大有裨益,也是造福一方的功德之举。 若三番两次推拒邀约,很有可能落下个假清高的名头,所以乐修与舞修在受邀前往风行九部之前,都被告知,风行九部期间至少要登台一次。 冷开枢扫过那名籍籍无名的乐修:“他的琴中剑虽然不是凡品,可其人修为甚少,似乎不是修行的料。按理来说,乐修奏乐,潜移默化中提升自己修为,反复净化体内杂质,演奏得越多,修为本该越可观。” 但此时的夜见城屡次拒绝邀约,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竟然抱着琴,愤怒拨开人群离去。 风行九部第一日,未有凤凰登台。 叶长岐与冷开枢在仙阁蓬壶中洗漱睡下。前世的叶长岐一闭上双眼,叶长岐忽然感觉体内灵力流转,竟然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欣然起身,推门出去,门外站着开枢星君。 叶长岐试探喊他:“师尊,是你吗?” 冷开枢点点头。 面前的冷开枢,已经是星宿川里的那位了。 叶长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倒是冷开枢先开口:“出去走走?” 叶长岐自然答应。 两人并肩在玉台玲珑上夜游。已经不见白日里人潮汹涌的奇观,深夜中的玉台玲珑上,鱼龙灯灯火通明,若繁星满天。 金带围铺成的花道散发着雪色的光辉,原是万象回春术正在夜中发挥作用。 开枢星君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叶长岐:“长岐,你我二人夜游玉台玲珑,像不像凡间共结连理之时所说的新人过十里长街?” 凡间花轿过街,十里长街,十里铺红毯。人头攒动,车马相接,沿途撒喜糖,撒得十里都是甜蜜恩爱,陈年女儿红香飘,众人红光满面,延颈驻足,笑赞新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可如今呢? 他们不是喜结连理的新人,他们是夜游云台玲珑的一对师徒。 一个是剑灵,一个是星宿川的幻境。 怎么可能会像新人过十里长街? 可是…… 叶长岐抬头,见冷开枢眸中凝着笑意,这句话并不像是玩笑,他忍不住试探着问:“师尊,你在同弟子说笑吗?” 冷开枢说:“天宫院中曾有一个传说,指新人携手过十里长街后,会有天宫垂星。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念念衷君,永无厄难。” “长岐,你觉得本座会同你说笑吗?” 冷开枢眸中的笑意散去,在鱼龙灯的光辉下竟然无比认真,冷峻的容颜,挺直的脊背,好似一把刚毅的长剑,说来,剑修本就该为一把奇古冷剑,心是冷的,身是冷的,只知晓斩妖除魔。 可面前这位剑尊多有例外。 他只是凝望着自己错过二十四年的首徒,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又低又缓,在云台玲珑上飘荡开,宛如钟鸣:“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我冷开枢,愿此生衷于饮风明君叶长岐,护其道途坦荡,永无厄难。” “长岐,到如今,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再有不明白都是可笑至极。 时至如今,叶长岐终于清楚地知晓了他的师尊的心意。 什么束缚、羁绊、纠葛,与他人眼中的不同,原来不过一句“冷开枢此生衷于叶长岐”。 什么空白缺失、全然相护,也不过一句“冷开枢愿护叶长岐此生永无厄难”。 他的师尊,爱上自己的首徒,早在二十四年前,甚至更久,久到叶长岐无法得知,难以回想。 而叶长岐呢? 他自然是察觉到前世的自己,是倾慕开枢星君的,只是从未将这份爱意宣之于口。只是一片赤诚,只愿作为弟子与师尊相守,便已经足够了。 原来,他曾经也爱这个人。 得出的答案并不叫叶长岐意外。 心魔状似无意地靠近与冷开枢强势的拥吻,他本可以明确拒绝,但总是默许,那种感觉仿佛久旱逢甘霖,弥漫着苦涩与欣喜。 第84章 喜欢一个人的心是 藏不住的。 就好像他原本与冷开枢之间原本有一条名为师徒的红线,因为生离死别,线被斩断了,可线的经络却藕断丝连,勾连着魂魄,牵引着心神。 在二十四年后,仍旧联系其二人。 叶长岐说:“我知。” 他抬起头,明眸中荡着坚定的光芒,主动朝着冷开枢神伸手:“所以师尊,你愿意与长岐携手走过这条十里长街吗?” 过去的他游移不定,不懂其中深情,可如今记忆在幻境中缓慢恢复,忘却的酸涩暗恋之情重新回到叶长岐的灵魂中。 无论转世重生多少次,他都会爱上同一个人。 所以他才敢坚定地伸出手,不是玩笑,不是心软,只是遵从自己本心,愿意这么去做,愿意同他的师尊走过十里长街,登上玉台玲珑。 冷开枢握住他的手。 随后十指相扣。 剑修的手向来冰冷,可交握在一处时,似有暖意渐生。 两人并肩朝着玉台玲珑上走去。 脚下的金带围花蕊吐出荧光花液,宛若凡间洒下的甜蜜糖果。 花道周围没有红光满面的人潮,叶长岐便用灵力化出无数金光剑器,剑雨如歌。 十里长街,夜中花道,两人携手走完全程。 冷开枢忽然温柔地唤他:“长岐,你看,天宫垂星了。” 第四十三章 冷开枢话音落下, 云台玲珑上一时间寂静无声。 鱼龙灯轻轻摇动起来,高台上似有清风穿过,冷开枢双指并拢, 从指尖挥出灵力,以两人为中心生出一个星宿阵法, 阵法上的罗列着九野星宿, 流转着乳白色的光芒。 叶长岐仰首,深沉的夜色中,数以万计的星辰浮现,北斗高悬, 群星环绕, 汇成紫烟星河。 冷开枢说:“传闻, 天宫院的阵修大能绘阵之时,若能请鸿蒙群星垂象, 该法阵便受天道垂怜。” 阵法施展到一半, 冷开枢忽然收敛了温柔的神情,眸中诧异一闪而过, 随即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原来是幻境中的冷开枢已经清醒过来。 过去的冷开枢双目一凝,扫过四周,见自己立在玉台玲珑上,正与叶长岐双手相握, 怔忪了片刻,仿佛被烫着了一般松开了手, 只以为自己被心魔夺了身体,趁机对首徒出手。 “长岐……本座可有对你做什么?” 叶长岐察觉到他的前后变化, 只略带惋惜地说:“师尊忘了,之前说想带弟子来云台玲珑观星。” 冷开枢沉默以对, 似乎在认真回想自己何时许下承诺,而那个被中断的阵法也逐渐淡去,悬天之上的星辰也随之消散。 叶长岐说:“师尊,出云了,今夜怕是观不了星象了。” 目光落到自己首徒容颜上,冷开枢从那双明眸中捕捉到些许失落,他并不愿弟子抱憾,哪怕这个承诺极有可能是心魔代他许下的。 冷开枢淡淡地说:“出云又如何。既然是本座许下的承诺,定然尽全力完成。” 他正想重新绘阵,忽然风中飘来一股奇香,这香味十分浓烈,一吸入鼻腔便叫人精神亢奋。两人顿时脸色一变,下意识屏住呼吸。 叶长岐拔剑出鞘,掌下剑柄略微不同,他恍然,手中剑并不是他重生之后的将倾剑,而是那把早已断裂的饮风剑。 四面八方响起密集的铃声,紧接着是一道妩媚动人的笑声,如同一把钩子撩拨心神:“群星垂象,鸿蒙证道。奴家原以为是天宫院的尊上在此,特意前来问安,没想到是剑尊,奴家可来得不巧了!星君,怎么有闲心夜游云台玲珑?” 玉台玲珑上飘来紫色的浓雾,雾气在铃声中化为一道曼妙身影。自称奴家的女人穿着一身暴露的绛紫纱衣,浑身戴满了泠泠作响的银饰,身子婀娜丰腴,散发着一股蛇蝎美人般的娇魅气质。 曲以丘媚眼如丝:“还是说星君知晓奴家会来此,所以连夜相候?星君,奴家也好生想念你啊……想念到,恨不得……” 曲以丘言语之间缠绵悱恻,可出手的动作却极其狠辣,只听银铃哗啦啦响起来,美貌的女人已经飞身掠至两人面前,双臂往前伸展,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好似毒蛇吸食。她五指并拢,指缝间夹着数十枚闪烁着寒光的毒针,宛如蛇口中的尖锐毒牙。 “恨不得将你扒皮抽筋!”曲以丘一改妩媚神态,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剑修,屡次杀我妖兽,今日终于让我捉住,我非扒了你的皮祭我那些死去的妖兽!” 叶长岐还未动,倒是冷开枢先出手,将倾剑裹挟着雷霆劈过去,杀气腾腾,就和斩杀那些千千万万头妖兽一般毫不留情。在冷开枢眼中,曲以丘不过空有一腔皮囊的绣花枕头,根本无需自己首徒拔剑。 曲以丘对他的实力早有所料,闪身躲过剑气,解下腰间的巫毒鼓,呜嘟呜嘟地拍打起来,奏出一首古怪的乐曲。 紫色的浓雾又从四周卷来,包裹住曲以丘的身影,雾中浮现出数百张狰狞的面容,或是脸张大嘴巴嘶声呐喊,或是咧嘴痴笑、目露惊惧、哭泣不止,众生百态,皆在一片浓雾当中。 叶长岐执剑的手一劈,绞碎了直扑他面容的一张脸,急促的银铃声与邪气的巫毒鼓两种声音交织,在浓雾中不断穿梭游动,好似魔音贯耳。 第85章 冷开枢低声叮嘱他:“长岐,封住听力!” 随后长剑一抽,剑身印着灼灼星辰,剑锋濯着清亮的光,他双指一曲,用关节去叩剑身—— 与此同时,一声激昂的琴音荡破浓雾,如同银瓶乍破,净水迸溅,瞬间将浓重的紫雾撕开一道裂口,藏在雾中的曲以丘整个人弹飞而出! 银铃声戛然而止,巫毒鼓掉落在地,曲以丘口吐鲜血,惊疑不定:“谁!” 浓雾散去后,不远处的玉台玲珑上立着一位乐修,身穿青色广袖,手捧着涎玉风雷琴,低眉顺眼地说:“在下云顶仙宫,夜见城。” 叶长岐倒是先愣了愣,瞧着他那张脸十分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见过对方。 曲以丘见大势已去,当即想要逃走,叶长岐只觉身边掠过一道寒风,冷开枢已经提着剑跨阵而去!曲以丘甚至来不及拾起那只巫毒鼓,便被一剑穿心! 被将倾剑刺穿的地方没有血液流出,而是涌出紫黑的浓雾,曲以丘张开嘴,在临死之际吐出一枚毒针,直直射向冷开枢。 冷开枢不为所动,只是冷冷一瞥,周身磅礴的剑气顷刻间将银针碾碎成粉末,他终于想起曲以丘的身份:“曲以丘,你的妖兽屡次残害凡人,本座自当铲除。若不是天水宗三番两次求本座勿要动你,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 天水宗,雍州三宗的御兽宗,此宗门汇聚了来自九州、大荒的御兽师,人多口杂,难免有心术不正之徒。 比如曲以丘。此人虽是天水门修士,却来自南荒巫妖之地,驯养的数十头妖兽皆以人为食。冷开枢外出伏妖时偶然撞见过几次,当即提剑斩杀了妖兽。 回回如此,次数一多,冷开枢凭借着蛛丝马迹推测出曲以丘身份,于是持剑登天水门,命人交出曲以丘,但因曲以丘是门内一等一的御兽师,天水门执意要保。 冷开枢只回一句。 她若敢出天水门,本座必除之。 曲以丘本人躲在天水门内不出,可常常暗中指使妖兽伤人,冷开枢见一次铲除一次,毫不留情,连带着与天水门的关系也恶劣起来。 “冷开枢!不过是几个凡人,我的妖兽吃了就吃了,你身为九州剑尊,要什么没有,有必要为难我一个御兽师!”曲以丘口中流着青紫的血液。 冷开枢不与她废话,握着剑柄的手一拧,拔剑而出,曲以丘被刺穿的身体顿时喷涌出大量血液,她的身体一阵痉挛,随后四肢扭曲,雪白的肌肤快速丧失光泽,变得干瘪、布满沟壑,不多时便从美艳的女子变成一位皮包骨头的老者! 曲以丘眼中闪着恶毒的光芒:“啊啊啊冷开枢!我诅咒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修士,我咒你必不得心中所求啊啊啊——” 她的咒骂还没结束,下一刻头颅却和身体分离。叶长岐一剑了结了她,怒道:“天水门居然养着这种人!” 漫天剑意涌动,迅速地将曲以丘的残躯剿灭干净,冷 开枢站在原地,难得沉默了一阵儿,待玉台玲珑上恢复如初,才说:“天水门亦有正道御兽师,曲以丘例外,她为南荒巫妖之地的圣女,天水门正是碍于她的身份,所以屡次保她。” 不光如此,天水门还派人散布谣言,称开枢星君看上宗内一位女御兽师,屡次登门求见无果,所以与天水门交恶。 叶长岐难以置信,豫州三宗竟有如此无赖的宗门:“曲以丘暗中纵兽吃人,他天水门不管!怎么还倒泼师尊一盆脏水,简直岂有此理!” 冷开枢吹落将倾剑上的血,一挽剑花,归剑入鞘:“无妨,曲以丘今日已除,被她残害的百姓也可安息。至于天水门的谣言,并未影响本座分毫,不必在意。” 叶长岐端详他片刻,也不再多问,只心中记下此事,平复了心情,望向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夜见城。 夜见城帮助俩人破了曲以丘的毒雾,又目睹他与冷开枢处理了曲以丘,此时却一言不发,如同局外人。 叶长岐问:“夜见城修士,我们是否在哪见过?” 冷开枢转过身,冷冷地打量对方。 夜见城温和地说:“我却不曾见过小友。” 叶长岐讯问他为何独自一人夜游玉台玲珑。 夜见城拨了拨琴弦,眸中似有苦涩之意,说:“不瞒小友,我想奏一曲相思入骨,引凤凰临台。” 凤凰临台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 可叶长岐忽然又想起一事——曲以丘身为巫妖之地的圣女,若在九州身死,巫妖之地必定会派人前往天水门进行探查。而冷开枢此前与曲以丘不合,巫妖来者早晚会查到冷开枢与叶长岐头上。 与其等着对方找上门来,不如由他们先出手,公开曲以丘与天水门的罪行,将后续事端扼杀在摇篮中。 若能请妖族凤凰临台,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妖族凤凰,贵为妖族的祥瑞之兽,在妖族中广受爱戴,定能还事实真相,证明开枢星君清白。 叶长岐便笑道:“好,我也来助你,请凤凰临台。” 第四十四章 一千丈高的玉台玲珑。台上人山人海。 今日的台中, 一字排开九张红漆大鼓,鼓面光洁,鼓身微鼓。九张大鼓对应着一方琴台。 凌风仙君坐在一张软轿中, 披着金丝纱帛,软垫边还摆放着那柄用于剑舞的双穗剑器, 气定神闲地饮了一盏茶。 第86章 “凌风仙君, 今日不献舞?”有人疑惑问。 孙凌风神秘一笑,眉目若画:“今日换人了。” 她的目光落到那九张大鼓上,忍不住想起开枢星君半夜提剑登门,只为告知她今日祭典将换人。孙凌风错愕不已, 问, 换成何人? 叶长岐与夜见城随之走出。 若是往常, 孙凌风必定一挑剑器,送这三位无礼之徒一剑, 可她的目光在三人之间巡游一番, 忽然改了心意,大方地借出九张大鼓与琴台。 孙凌风回忆起那三人神态, 轻呷了一口茶水,扶着云鬓,笑着思量,好戏在后头。 咚!咚!咚! 三声重鼓敲响, 云台玲珑也随之振动!九张鼓的鼓面似乎跳动起来,不见其人, 却能听闻那人用剑气击鼓奏乐,可见击鼓者修为十分了得! 人潮欢涌起来。方才可惜凌风仙君不登台的修士也好奇地转过头, 期待地注视着台中。 就在此时,一道杀意满满的琴音猛然划出, 犹如松风怒吼!琴音化作肉眼可见的音浪从众人头顶掠过,一波一波,仿佛苍龙入海,掀起白浪滔天! 这是何等造诣! 乐修们惊愕地瞪大双眼,纷纷扭头寻找起拨乐的修士,一番激烈议论,竟然见刚才空荡荡的琴台上多出了一位抱琴修士。 那修士极其面生,手中的古琴也十分古怪,不是标准的古琴样式:一端较宽,有一把剑柄似的把柄突出,另一端为寻常古琴大小。琴上仍是五根琴弦,琴面漆青,配冰裂纹。 这位修士便是夜见城。 夜见城用指关节用力拨弹琴弦,似饥鸟啄雪,弹出一声声音浪。随着音浪一波又一波荡出,有修士一指音浪彼端:“看那边!” 原来,在另一头,有一个人负着长剑踏着层层音浪而来。也正是他,在数千米外用剑气敲响大鼓! 在场修士无不哗然! “是谁?”他们心中顿生无限好奇。到底是谁,能于千米开外化剑气击鼓奏乐?到底是谁,能踏音浪前行,身姿矫健、潇洒,如履平地? 踏音浪的修士如风掠过。 云台玲珑上的众人皆看见他的模样。 一张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俊美面容,带着淡淡傲然,目光明澈,充斥着一股凛然的正气,好似金乌皓日,周身笼罩着金光。白底金纹的长袍随着踏浪的步伐翻卷出一线白涛,悠然潇洒。 他手中持剑。 剑身青黛,如有风吟。 有人认出那把名剑:“饮风怀月,流目长岐!他是罗浮山宗叶长岐!是开枢星君首徒!” 叶长岐落至九张大鼓前,与夜见城对视一眼,对方立即一叩涎玉风雷琴的琴端,一把琴剑随之弹出,夜见城抽出剑,抛给叶长岐。 “接剑!” 叶长岐衣诀翩跹,双剑在手。时而出剑如白蛇吐信,时而如游龙穿凤,一劈一刺,收放之间,迅疾如闪电,九张大鼓依次被剑气击响,在云台玲珑上响起前所未有的磅礴乐曲。 这是剑舞,又别于凌风仙君的更具观赏性的柔美剑器舞,叶长岐的点剑击鼓带着凌厉的剑气,出招果断、稳健又潇洒,仿佛这不是举办风行九部的玉台玲珑,而是杀机四伏的战场! 他周身带着肃杀寒气,双目明亮,灿若星辰,嘴角带着自信的笑。足不沾地,身轻如燕。 在点剑之时,他瞥到开枢星君。对方悄然而归,正立在人群前欣赏他的点剑击鼓舞。 隔着喧闹的人潮,剑器嘶嘶破空。 夜见城于琴前抚弦猱吟,曲惊四座。 叶长岐忽然手下一用力,将一面大鼓敲得更响。 在短暂的视线交汇中,他看见开枢星君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目不转睛,眼中仿佛贮藏着浓烈情意,足以镌刻入神识深处,可下一瞬,叶长岐再望去时,对方还是那副冷峻的模样。 仿佛一把剑出了鞘,剑光闪烁,随后猛地消失,以至于他忽然乱了气息,将这面鼓敲得更重。 云台玲珑,点剑击鼓。 但见凤凰,相思不负。 若要问击鼓者所思是谁? 叶长岐猛然回忆起数年以前,那是他与开枢星君刚行拜师礼的时候。冷开枢立在瞻九重的花海下,同他说。 从今以后,你名唤长岐,叶长岐。 单膝跪地的叶长岐随之抬首,他见到剑修的真容。 对方天生剑眉,眸如子夜,凌然无波。薄唇微抿,唇角如刀锋,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凌厉气质。 他说,叶长岐,你是本座的首位弟子。 庆幸的是,他是冷开枢的首徒。 可惜的是,他是冷开枢的首徒。 叶长岐往后弯腰高速旋转身体,以“燕风台舞”快速击响九张大鼓,鼓声如麻,震得人身躯抖颤,心神激荡! 高台之上,夜见城的相思入骨也渐至高潮。 “等等!你们看天上!”忽然有一位手握长笛的修士高喊起来,“天裂了!” 只见千丈高台之上,一道铺天盖地的移山填海阵开启,上面的星宿缓缓流动,仿佛青天白日群星垂象! 随后,从阵法那端传出一声嘹亮的鸣叫。紧跟着,是清越的鹤啼,一群丹顶白鹤自北方徐徐飞来,羽翅如雪;青鸟衔着柳枝,无脚雨燕彻夜不息,色彩鲜艳的白颈长尾雉悠闲踱步;白孔雀拖着宛如宫扇的尾羽从众人头顶飘过。 第87章 百鸟齐显! 这些珍奇鸟兽从九州各处而来,只为,百鸟朝凤! 朱红的凤凰从移山填海阵中飞出,久久盘旋在玉台玲珑上,数不清的奇珍异鸟围绕着凤凰起舞,形成千载难逢的祥瑞奇景! 叶长 岐负剑立在台上,微微喘息,眸中神采飞扬。心道,凤凰既来,更容易证明师尊清白。 而在他身后,夜见城猛地站起身,掀翻了身前的涎玉风雷琴,他凝望着凤凰,面露凄然,双目含泪,喃喃自语道:“凤凰,是凤凰……” 随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撩衣袍重重跪在地上,朝着凤凰大喊:“凤凰!求你救救莺娘!” 莺娘? 幻境中的叶长岐一震! 那不是许无涯的母亲许莺娘吗! 许无涯曾说过,云顶仙宫下的云顶城中曾有一位音修,是位画舫上的歌女,其歌声如叶下莺鸣,婉转动听,名噪一时。听曲的客人都唤她作莺娘。 后来,许莺娘遇到一位乐修,诞下一子,名唤许无涯。可惜故事最后,乐修出海未归,莺娘在牢中撞死,其子被转手卖出。 夜见城,竟然认识许莺娘! 叶长岐恍然,夜见城所奏相思入骨,情深似海,若没有真情实感杂糅曲中,怎么可能达到忘我的境界?他无道侣,孤身一人相思的人是谁?又是何人能达到相思入骨的地步? 令夜见城相思入骨的人,只有在恩爱之时被迫分离的爱妻——许莺娘。 可前世这个时期,叶长岐还未遇到许无涯,而许无涯拜入罗浮山宗后也从不提及家事,所以一直无人将夜见城与许无涯父亲联系起来。 相思入骨琴音一断,叶长岐便只得一人点剑击鼓,哪料移山填海阵逐渐收缩,那火红的凤凰竟然欲掉头飞走。 夜见城心绪起伏,不能再继续演奏。凌风仙君顿时一急,从轿中飞出,立在台上,鼓足灵力唱道:“吴山有凤,择木而栖。相与相知,不与相治。” 她一开口,玲珑台上乐修、舞修们顿时反应过来,玉台凤凰游! 专门用来玉台玲珑引凤凰于飞的歌谣,云顶仙宫与蓬莱仙阁修士一入宗门首先学的便是这首凤凰游。 众人于是跟着凌风仙君的节拍,一齐唱道。 吴山有凤,择木而栖。相与相知,不与相治。吴山有凤,大泽而西。同日同月,君子宇役。 吴山无凰,择木良栖。不与不知,何与相执。吴山无凰,大泽临西。岂无夕日,何且安兮! 叶长岐还在点剑击鼓作乐,当玉台凤凰游唱出时,冷开枢来到他身侧,按住首徒的双剑:“长岐,够了。” 叶长岐喘息着,双目湿润地看着他。 玉台玲珑上的歌声那么响亮,悬空中的凤凰也听见了,凤凰徘徊了数圈,落到玉台上,遮天蔽日的宽大羽翼升起鲜艳的烈火,火光过后,居然有一个人站在原地。 这人的发色有别于九州修士,是朱丹一般的赤红色,削肩蜂腰,披着金翎织成的外衣,袒露着胸膛,身上布满金色的宛如烈焰一般的纹路。 妖族凤凰,吴栖山。 与世人熟知的少年凤凰形象不同,吴栖山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威震傲气,十分俊美刚毅,英气逼人。 吴栖山缓慢走到夜见城跪立的琴台前,语气矜贵:“你为何招请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想请凤凰证我师尊清白。”叶长岐说。 “求你,救救我夫人!”夜见城泪流满面。 第四十五章 吴栖山先是询问了夜见城:“你夫人怎么了?” 夜见城跪在地上, 脊背挺直,悲声说:“我因宗门之事出海数年未归,我的夫人病魔缠身, 未能等到我归来!” 这与叶长岐重生后所知略有不同,许莺娘并不是病死, 而是绝望之际在牢中撞死, 而夜见城也未提及襁褓中的幼子,只有一种可能——夜见城此时尚不知真相,更不知许无涯还活在世上。 夜见城朝着吴栖山叩首,吴栖山微微侧身, 不承礼, 只冷静地问:“你想我复活许莺娘?” 夜见城惊喜交加, 高声问:“凤凰!你真能复活她吗!” 吴栖山却并未答复,夜见城眼中的希冀之色便一点点黯淡下去, 握紧双手, 不得不垂下头,苦笑道:“我便知, 人死不能复生……是我痴心妄想了。” “我确实不能复活许莺娘,”吴栖山顿了顿,见夜见城面色越发惨白,改口说, “不过我却能让你再见一眼她活着的时候,你可愿意?” 夜见城猛地抬头, 脱口而出:“我愿意!我愿意!让我见她,让我见见她!” 凤凰绘有金纹的手臂抬起, 手掌中多出一枚金翎,往前一送, 那枚金翎便化作一道金红的光芒飘到夜见城面前。夜见城接下金翎,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吴栖山说:“这是凤凰羽,你将它点燃,便可见到你夫人最后的一段时光。” 夜见城闻言想在玉台玲珑上点燃金翎。 幻境中的叶长岐却是心头一紧,许莺娘的最后一段时光?那岂不是许莺娘在牢中度过的一段时光。若真让夜见城见了…… 但这只是过去发生之时,叶长岐并不能阻止夜见城。他只能眼睁睁见对方点燃那枚金翎,小小的一枚金翎火焰被夜见城捧在掌中。 第88章 夜见城满心怀喜,期待再见自己夫人一面。可待金翎燃烧殆尽,夜见城的脸色也逐渐灰白下去,双唇紧抿,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猜测着他见到了什么。 夜见城跪在地上,双手垂下,神思恍惚之际,忽然想起了那盏涎玉风雷琴,抖索站起身,想从琴台上走下去捡起来,结果脚下一踏空,整个人从琴台上摔了下来。 叶长岐连忙去将他扶起来。 夜见城额上被摔出裂口,鲜血直流,一把推开叶长岐,连跪带爬至涎玉风雷琴边,他抱起琴,高高扬起,想将这盏难得的琴中剑砸碎,可最后,迟迟未能动手。 叶长岐追过去时,夜见城已经痛哭出声:“啊啊啊啊——莺娘!” 他卸了力,抱着琴,一遍又一遍念叨许莺娘的名字,仿佛那盏冰冷的古琴便是爱妻。夜见城额上的血液染到琴身上,琴弦嗡鸣,发出颤音,似是悲鸣。 众人不知夜见城为何变成这样,只疑惑地望着吴栖山。而夜见城已经抱着涎玉风雷琴,一步一步往玉台玲珑下走去。 当年的叶长岐想要去追对方,吴栖山却说:“勿要扰他。” 冷开枢也道:“本座神识会留意着他,他不会有事。” 叶长岐只得凝望着夜见城的身影消失在云台玲珑边界,孑然一身,好似一只青鸟衔枝而去。 “你又有何事?证明你师尊清白,你是何人?你师尊又是谁?”吴栖山问。 “我名唤叶长岐,罗浮山宗开枢星君门下弟子,”叶长岐收敛了心神,不急不缓地说,“我检举天水门曲以丘纵兽吃人,天水门助纣为虐,非但不惩治妖女,还散布谣言,污蔑我师尊清白!” 玉台玲珑上一片喧哗。 “叶长岐!你休要胡言乱语!”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众人回首,发现厉声呵斥的人正是天水门的宗主金劭。 金劭穿着朴素的衣衫,牵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孩童,大约四五岁的模样,两人蹒跚走出人群。金劭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叶长岐又哭又悲:“我天水门修士何时纵兽吃人!又何时污蔑你师尊清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长岐,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倒想问问你们师徒,昨夜我天水门曲以丘魂灯熄灭,最后见的人正是你们三人,你作何解释!怕不是你们师徒先杀人,后编造个借口来污蔑我们天水门!” 天水门为御兽宗,是九州最为古老的宗门之一,故而门内仍旧保留有各位御兽师的魂灯。 魂灯不灭,御兽师无恙,若魂灯熄灭,则代表御兽师陨落。 就在昨夜,天水门中曲以丘的那盏魂灯陡然熄灭,惊动了宗主金劭。金劭连忙借魂灯查看曲以丘死前景象,随后匆匆奔赴玉台玲珑,势必为门内弟子讨个公道。 金劭言罢,身侧的孩子忽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要阿娘。众人不忍孩童哭泣,便讯问孩子的阿娘是谁。 金劭老泪纵横,抱着哭得抽抽搭搭的幼童,说:“可怜的娃,小小年纪便没了娘亲,如今还有人欺我两老小,污蔑你娘亲害人,可怜爷爷还要照顾你,不然爷爷今日就撞死在这玉台玲珑,以死为你娘亲证明清白!” 众人皆被大哭大悲的金劭惊愕到了,视线在几人当中打转,一时间议论纷纷。也不乏家中尚有老小的修士,当即同情金劭爷孙两人,不可置信地说:“剑尊竟是这般的人!我看走眼了!” 金劭见目的达到,便一抹眼泪,语调颤抖地劝道:“开枢星君,你定是误会了,小曲在我宗内是公认的纯善修士,她驯养的妖兽我也见过,虽然个头是大了些,可都是温顺无比。至于纵兽吃人,更是无稽之谈!我天水门每年供养妖兽要花费多少灵石仙草,九州有目共睹,小曲的妖兽怎么可能放着灵石不吃,偏偏去吃那些凡人?” “退一万步讲,曲以丘好歹是我宗修士,若真做出纵兽伤人之事,我宗自会处置,也不劳你插手!”金劭怒道。 冷开枢沉声道:“金劭,本座当年便警告过你,若曲以丘敢出天水门,本座必除之。如今数年已过,未见你天水门处置曲以丘,本座视你宗无力管辖门内修士又有何问题?” 金劭眸光一闪:“所以,你承认自己杀了曲以丘!”他便揽着孩童大哭起来,“冷开枢啊冷开枢,纵使你求娶曲以丘不得,也万万不该编出这么个荒唐理由,杀害一位弱女子!你身为剑尊,怎么能行事如此荒谬!你对得起你的剑尊身份吗?对得起敬仰你的九州世人吗!” 开枢星君只冷冷地注视他,懒得再同他浪费口舌。 叶长岐站在自己师尊身边,朗声说:“金劭宗主,我知师尊为人,定不会无故杀害好人,更不会因为你说的因为情仇杀害曲以丘,我师尊修的无情剑道,不可能因曲以丘动心。” 不可能因为曲以丘动心,也不可能因旁的人心动。冷开枢此生心中唯有手中剑与九州太平,情爱二字与这位剑尊毫不沾边。 叶长岐深知。 金劭还想发言,叶长岐又道:“金劭宗主,你大可不必颠倒黑白,我今日点剑击鼓,引凤凰临台,便是为了证明我师尊清白。曲以丘到底如何,有没有纵兽吃人,你宗门有没有污蔑我师尊,自有凤凰证明。” 金劭也不慌不忙,只愤恨地说:“叶长岐,我们便好生瞧瞧,你请来的凤凰如何证明你师尊清白!” 第89章 他知道曲以丘已死,死无对证,所以就算颠倒黑白,也无人能施展闻人之术辨明话语真假。就算有人想用闻人之术查他记忆,也只能瞧见曲以丘在宗内行事如何——顶多算一位骄横女子,纵兽伤人可是全然与她无关。 漫长的沉默过后,吴栖山走到金劭面前,静静地注视对方。 金劭仰视着这位身材高大的凤凰,心中不由得一紧,挤出几滴眼泪,正欲故技重施向对方哭诉。 谁料吴栖山冷漠地说:“你此时想着,曲以丘尸骨无存,闻人之术无法探究其身前光景,我说得可对。” 金劭手臂一哆嗦,硬着头皮说:“曲以丘尸骨无存还不是他冷开枢害的,我也想寻着曲以丘尸首,好给巫妖一族一个交代啊,但实在无可奈何!” 吴栖山只答:“好,我满足你。” 金劭一愣:“什么?” 吴栖山背后生长出一对通红翅膀,宽约两丈,他的瞳孔浮出金红光芒,长发如同烈焰燃烧,俯视金劭道:“我说,我让曲以丘死而复生,给你一个交代。” 下一瞬,吴栖山整个人熊熊燃烧起来,火焰发了疯似的乱窜开,不多时便将玉台玲珑中心覆盖,凤凰火无情地燃烧,吴栖山立在火中神色不改,周身的火舌幻化出诡谲的凤凰图腾。 这场凤凰火将金劭与叶长岐等人全然笼罩其中,众人能感受到火焰滚烫的温度,却不见凤凰火真烧伤身体。 浴火凤凰,涅槃重生。 这是凤凰特有的技能,能在火中复活。吴栖山便借着这凤凰真火召唤曲以丘的亡灵,迫使她“复活重生”! 金劭顿时慌了神,他不知凤凰真能让曲以丘浴火重生,明明先前夜见城的夫人都不能复活,怎么轮到他时,凤凰竟然能复活曲以丘。曲以丘不能复活,一旦复活,他之前所说岂不是不攻自破! 金劭的手负在身后,手背上爬满了一条条老槐树枝干一般的血管,又厚又硬的指甲盖已经变得漆黑一片。 与此同时,烈火中逐渐模拟出曲以丘的模样,同时还有一头成人一般高的妖兽立在她身侧。一人一兽面前,有数十位男女老少趴跪在地,正在向曲以丘求饶。 曲以丘面对凡人的这些哭喊求饶视而不见,只是抚摸着妖兽狰狞的兽头,心情极佳地敲着巫毒鼓,对妖兽:“吃干净点,别留下把柄。” 话音刚落,妖兽便扑向人群,众人惊慌地逃散,曲以丘便敲响巫毒鼓,翻滚的雾气把人群重新围聚起来,凡人一旦接触毒雾,顷刻间化作白骨。妖兽口中叼着一具孩童尸首,鲜血流了一地。绝望的哭喊充斥着耳膜。 接着又换了一处地方。曲以丘坐在一头妖兽上,另外两头妖兽冲向村庄,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张开血盆大口。凄惨惊惶的叫喊不绝于耳,曲以丘笑吟吟地趴在妖兽脊背上,十分享受这种滋味。 不出半个时辰,再无活口。曲以丘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一敲巫毒鼓,面前尸横遍野的村庄便燃起浓浓火焰。 忽而一道青光自天际疾速掠下。曲以丘眉头一皱:“哼!又是讨人厌的剑修。” 曲以丘便不再逗留,骑着妖兽离开。待她离开不久,剑修落到烈火燃烧的村庄,见到正在那两头还未离开的妖兽,妖兽正在分食一具人身,剑修目露冷色,当即拔剑出鞘,腾燃的烈火中剑光似一只染雪的芦苇。剑修足踏烈火,一剑劈过去,干脆利落地斩杀了一头妖兽。 这位剑修,正是开枢星君。 吴栖山静静地看着凤凰火中的景象,面不改色,唯有冷开枢出剑时,俊美的面容生起一点兴致。 随后便是剑修一路追查真相,杀上天水门。曲以丘避而不见,金劭三番四次求剑修不杀曲以丘,可等剑修一离开,金劭找到曲以丘,两人合伙编撰出冷开枢求娶不成的谣言。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方才说看错剑尊的人顿时面红耳赤,嘴硬说:“那这个孩子怎么办?开枢星君不管不问,直接杀了他的母亲,这孩子日后不就成了孤儿?难道剑尊不需要负责?” 吴栖山转头看向金劭怀中的幼童,他勾了勾手,那孩子便挣脱金劭怀抱,飘到他面前,随后落到火焰中蜷成一团,化作一只幼小的妖兽。 吴栖山说:“这孩子,不是曲以丘的孩子,是妖兽所化。” 那人便不再开口了。 叶长岐适才开口:“多谢凤凰证明我师尊清白。”他又转向面色难堪的金劭,“金劭宗主,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金劭脸色变了又变,忽然哭丧着一张老脸说:“长岐小友啊!我也是被曲以丘那妖女逼迫的啊!那个妖女,威胁我不得将她纵兽吃人的事说出去,不然就要让妖兽吃了我,还要将我宗门弟子全部杀害,我……”金劭又哭起来,“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啊!为了宗内弟子,我也是迫不得已!” 叶长岐并不相信他的狡辩:“金劭宗主,你总说自己被逼无奈,可凤凰火中,分明是你主动维护曲以丘,也是你编出谣言污蔑我师尊,并无人逼迫你。更何况,你若真受制于曲以丘,却能选择不与她同流合污,说到底,并不是你被逼无奈,而是你本性如此。” 为恶者,本性难移。 金劭分明能选择协助开枢星君除去妖 女,却因对方身份,屡次维护曲以丘。事后巫妖一族自然少不了金劭好处,金劭深知其中道理,所以放任自流。 第90章 金劭眼中闪过怨恨的光芒,今日之事暴露后,他已然难再做天水门宗主,目光掠过吴栖山,直直地锁定叶长岐,双脚一蹬,手臂作爪朝着叶长岐刺去,竟然是突然发难! 叶长岐并未动,冷开枢已经横剑在手,而吴栖山在火中穿梭自如,一把攥住金劭枯瘦的手腕,冷漠地说:“金劭,你在我的凤凰火中发难,当我是死的?” 火焰顺着吴栖山的大手爬上金劭的手腕,这火焰与有温度却不烫人的凤凰火不同,一舔舐到金劭的皮肤,金劭便瞪大双目,痛苦地叫喊起来,发疯似的想要挣脱吴栖山的手。 吴栖山说:“滚。” 真火便顺着金劭手臂猛地往上攀升,将他花白的胡须与鬓发全然烧尽。待火焰燃尽后,金劭已是去了半条命,浑浊的双眼扫过云台玲珑上的众人,却是不敢再看叶长岐与冷开枢。 闹剧已然结束,余下的天水门修士自觉无颜留在风行九部,当晚便抬着金劭匆匆离去。待一月过,盛会渐至尾声,冷开枢与叶长岐便向孙凌风辞别,吴栖山也主动提出离开。 “你们……”孙凌风的目光在师徒二人身上来回巡游,背负的双穗剑器长穗舞动,“我知你们将要离开,走之前我有问题想问。你们到底是如何引来凤凰的?” 百年间,云顶仙宫与蓬莱仙阁尝试过无数办法都无法引来凤凰,叶长岐与夜见城的剑舞与相思入骨确实惊艳绝伦,但九州比两人曲艺更精妙、舞技更精湛的大能比比皆是,为何偏偏是这二人引来凤凰?孙凌风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吴栖山先开口:“仙君,为何觉得我族凤凰能受乐曲召请?” “百年前,不是有一位先辈于玉台玲珑上奏乐,召请了百鸟朝凤?” 吴栖山认真回忆片刻,恍然:“你说的先辈是我的父皇。不过仙君误会了。当年我父皇并不是受乐曲召请特意从妖族飞至玉台玲珑,而是因奏乐的修士是他心仪之人,所以化作凤凰在台上起舞。” 孙凌风:“……” “所以真相是,你父皇为了博你母妃欢心,所以在玉台玲珑上翱翔,结果被修士意外撞见,最后传成了登玉台奏乐能引凤凰。”叶长岐失笑。 孙凌风扶额,忍不住望向开枢星君:“所以吴栖山来的前一晚,你说有事出去一趟,是知道这个答案,专程去了妖族找人?” 冷开枢立在一侧,本来没打算当叶长岐的面说出真相,但既然孙凌风主动开口询问,也不便多加隐瞒,只如实说:“嗯,不过本座也是抵达妖族后才知道。” 吴栖山点头:“开枢星君知晓叶长岐与夜见城不会引来凤凰,所以直接来找我,让我在两人演奏时临台。” 叶长岐恍然,才知自己点剑击鼓那日开枢星君为何迟迟不见身影,原来是去了妖族。 孙凌风哭笑不得,让几人不要把真相说出去,就当作凤凰于飞确有其事,毕竟确实有无数人、物能受仙乐恩泽,风行九部继续举行下去也算是修士们积德行善。 吴栖山并不在乎,与他而言,凤凰临不临台都不会对他有所影响,他始终都是妖族的祥瑞神兽,于是说:“我此次前来九州,并不打算立即返回妖族。正巧我对罗浮山宗感兴趣,打算跟随星君与叶长岐去见见九州。” 冷开枢自然也不会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只是淡淡地说:“长岐想让凤凰临台,本座自然是要满足他的心愿。至于真相如何,无需告知旁人。” 冷开枢并不在乎九州流言,却会因为自己首徒想要凤凰临台,于是一言不发就去了妖族。他却没料到,叶长岐想要凤凰临台却是为了证明师尊的清白。 叶长岐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烈跃动了一下,笑着说:“我既然已为师尊证明清白,目的便已经达到了,至于真相,难道不正是玉台玲珑,点剑击鼓,故此凤凰于飞,盛世太平。” 三人离开玉台玲珑后没有立即返回罗浮山宗,而是一路御剑飞行,沿途清缴受风行九部恩泽而猖獗的妖魔鬼怪。 这日三人至雍州地界,忽闻人间爆竹声声,热闹非凡,叶长岐算了算时日,恍然人间已是元日。 倒是吴栖山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说:“师尊,大师兄,我感到一股浓郁的妖气,就在我们脚下的村镇。” 清缴妖兽期间,吴栖山已经决定拜开枢星君为师,故此称呼也一并更换。不过拜师礼需要等到回罗浮山宗之后举行,吴栖山虽不在乎那些俗礼,可到底要入乡随俗。 有趣的是,按九州的算法,吴栖山的年龄比叶长岐还要年长,但在妖族来说,他只是凤凰雏鸟,尚在生长期。 叶长岐当即面色凝重地望向开枢星君,冷开枢颔首,三人随即寻了一处树林降落。吴栖山一落地便化作人形,仍旧是那副暴露的装束。 叶长岐便笑着同他说:“师弟,我们将要去见凡人,你好歹将身上的金纹藏一藏。” 吴栖山微微点头,身上的火焰腾燃,火光过后,金翎外衣便变作风行九部的礼服,就连发色也幻化成了黑红色。 三人穿着相同颜色的礼服,细节处略有不同,晃眼看去,倒不像是师徒,更像是三兄弟。 他们走到镇前仪门处,发现这是一个名为朱仙镇的地方。据说镇上曾出过飞升成仙的修士,修士十分中意朱丹之色,浑身上下用具无一不是赤红色,修士飞升后,镇中后辈为瞻仰修士大能,故而将他出生的村镇命名为朱仙镇。 第91章 岁旦之时,似乎镇上所有人都换上了红色的衣衫,满目皆是鲜红。恰巧正街有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游街,沿途皆是劈里啪啦作响的鞭炮声。三人进入朱仙镇中并没有引起众人注意。 叶长岐往左瞧了一眼已经封闭听觉的开枢星君,似乎在端详人间景象,却又仿佛世间万物不入眼中。往右又见吴栖山负手而立,眉目不怒自威,对于此等繁华景象表现得十分冷漠。 到头来只有他这个剑骨化身的剑修主动寻了一位凡人,问对方:“小哥,你们这是要往哪去?” 敲锣的小哥说:“去萧家勒!前些日子萧家的大能修士回了朱仙镇,挨家挨户送灵石仙草,今日又要举办宴席,据说是为了萧家的小儿子重塑根骨,助他成为修士。大能修士说了,只要是今天路过萧家的人,都可以再领五枚灵石和一株仙草!” 那小哥见游街队伍已经走远,匆匆对叶长岐说:“小公子,我要去萧家了,晚了灵石与仙草便没了!” 叶长岐便不再挽留,回去同两人说了此事,又问吴栖山:“师弟,可还能感觉到那股妖气。” 吴栖山皱着眉说:“那妖怪似乎知道我来了,所以四处躲藏,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如今往西北去了。” “西北?”叶长岐仔细感受了一番,只觉得西北方向确实有股古怪的引力,吸引着他的剑骨,却不是天地归元阵。 三人于是循着西北方向一路搜寻,行进至一处宅院。叶长岐又见方才游街的小哥,腋下夹着金锣,双手捧着灵石与仙草,如获至宝。 凤凰目力惊人,吴栖山一眼看出小哥手中的仙草原本只是九州随处可见的野草,如今却带着一股淡淡的灵力:“那便是他们口中所说仙草?怎么与云台玲珑下的野草模样相似?” 叶长岐摇了摇头:“仙乐恩泽万物,就算是平常野草也带了些许灵气,于凡人而言,这些带有灵气的草 也称得上一种仙草罢。” 不过他因此对小哥口中所说的萧家大能修士产生了些许兴趣,同吴栖山确认过妖气就在萧宅院中,三人决定装成贺礼的修士混入萧家。 “萧老!好福气,家中出了一位修士大能不说,如今小公子萧令云也将成为修士,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萧家的正门前,萧老手抚须髯,笑着应下。 第四十六章 “老爷!”萧宅管家从宅院里跑出来, 萧老面色一变,呵斥道:“今日可是云儿的大好日子!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滚进去!” 管家附耳过去, 同他低语,萧老顿时双目瞪大, 惊呼了一声云儿, 竟然顾不得面前宾客,朝着宅院里狂奔而去,留下一众宾客面面厮觑。 叶长岐当即说:“进去看看!” 三人轻松避开人群,进入萧宅。萧宅内张灯结彩, 喜庆洋洋。萧家众人聚在萧令云的房中, 神态各异。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 双眼上翻,口吐白沫, 手足痉挛, 十指僵硬如老树枝,浑身抽搐。萧夫人趴在床边哭喊:“我可怜的云儿!” 萧老拨开人群, 扶起瘦弱的萧令云,双眼赤红,焦急地说:“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萧建安呢?快去把萧建安给我喊过来!” “已经派人去了。” 叶长岐三人站在宅院,身为修士, 院中凡人自然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叶长岐问:“师尊, 萧家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冷开枢说:“他的面色发青,是在梦中被魇鬼缠住了。” 吴栖山正在观察屋内景象, 冷冷地吐出两字:“死了。” 他话音落下,萧令云周身抽搐的症状登时止住, 萧老颤抖着手去探自己孙儿鼻息,已然断气!年迈的老人顿时呼吸急促,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捂着心口仰头朝后倒去。萧夫人一声惊呼,连忙招呼人手忙脚乱将萧老扶到座椅上。 “老爷!这是怎么了!” 萧老捂着心口,指着床榻上的萧令云尸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倒是床边的一个下人去探了探萧令云鼻息,垂首说:“回夫人,少爷没了。” “啊!夫人!” 萧夫人白着一张脸昏了过去。 萧建安姗姗来迟,前脚踏入萧令云院中,后脚便剑眉一竖,对着空无一人的院中厉声质问:“谁在那里!” “他能察觉到我们?”叶长岐打量了对方一眼,萧建安此人从头到脚都是红色衣物饰品,确实如传闻中的朱仙一般喜好红色。 吴栖山冷冷地说:“这就是朱仙?不过尔尔。” 萧建安见宅院中的修士迟迟不显出身形,随即从袖中拔出一把三尺长的赤锋刀。右手抱刀,双脚蹬直,朝着三人所处方位斩来。 刹那间,凤凰羽漫天,疾速在叶长岐面前组成一张金弓,金弓极高,弓柄雕花,弦上没有弓箭。 “铿!” 响亮的兵刃相接声后,三人显出身形,吴栖山左手持金弓,用弓柄接下萧建安的刀刃,他右手拇指虚虚勾着弓弦,对准了萧建安! 九曜长弓,一击必中。 凤凰羽能幻化成诸多武器样式,吴栖山惯用的唯有这张九曜长弓,同他一般高。弓柄形似翼,弓臂涂漆,丝弦光泽鲜亮,如在水中。 吴栖山一抬下巴:“想死就动手。” 萧建安身心俱震,看不出三人修为深浅,当即收了刀退了几步,和和气气地赔不是:“多有得罪!不知三位大能在此,建安实在是担忧侄儿心切,所以冲撞了三位。” 第92章 萧老被人搀扶着走到院内,见到叶长岐三人一脸惊异,又见萧建安,立即哭丧着脸喊:“建安!建安!快救救我孙儿!那道……” 萧建安立即横了他一眼,萧老便止住了声,只是又催促他去救萧令云。可叶长岐三人还未动,萧建安不敢轻举妄动,欲言又止。 冷开枢说:“让他去。” 吴栖山这才收回了九曜长弓。萧建安只得拱手,也不敢询问他们为何在此,快步朝着萧令云房中走去,萧老紧跟其后。不一会儿,萧建安也知萧令云无药可救,屋内顿时传出一片凄惨哭声。 叶长岐无声问:可有妖? 吴栖山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面色凝重地说:“有,但变了。” 屋内传出萧夫人的惊声尖叫,叶长岐掠至门前,见萧老倒在地上,也像萧令云那般浑身抽搐,萧建安正跪在一侧为他号脉,又连忙喂了一颗保命丹药给萧老。 萧夫人与侍女跌坐在地上,面色惊恐,颤巍巍地指着床上的萧令云:“妖怪!有妖怪!” “可看清是什么妖怪?”叶长岐问。 “是……是一个手染丹蔻的女人!”侍女结结巴巴地回答,又胡乱比划了一下,哭泣着说,“嘴巴那么大,流着血!一口就把少爷的头吞了!” 叶长岐转头去看萧令云,正如侍女所言,萧令云的半截身子不见踪影,破碎内脏撒得到处都是,整张床榻鲜血淋漓,极其惨烈。 下一瞬,床榻上忽然凝结出厚厚的冰层,将萧令云余下的尸首封印在其中,萧夫人与侍女保持着惊惧的模样一动不动,萧老仰躺在地上,萧建安同样是被冻在万象回春术。 吴栖山走到床榻边,他体温极高,每走一步就在冰面上留下融化的水迹,吴栖山将手掌按在萧令云冰封的尸首上,凤凰真火包裹住萧令云。 咆哮的火焰顿时显出妖怪的模样。 施展万象回春术的冷开枢说:“魇貘,以梦为食,吞噬梦境后会将人头身吃下。通常来说,魇鬼吞噬百人梦境便可化身魇貘,不过这只魇貘不同。” 火焰中的魇鬼幻化出一个女子身形,吞噬了萧令云的梦境,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哼唱起一支轻柔的曲子,好似摇篮曲一般哄着萧令云陷入沉睡,随后慢慢朝着死在睡梦中萧令云伸出手。 女人那只留有长长丹蔻指甲的手落到萧令云的胸腔口,猛地一用力,五指穿膛而过,将萧令云整个人分成上下两半,顿时鲜血四溅! 凤凰真火火舌猛地一卷,火焰幻化出来的鲜血没有溅到叶长岐等人身上。而魇鬼吞食了萧令云的上半身,身躯逐渐胀大,就连脑袋上都长出了两根粗壮的角。 这是魇貘的标志。 吴栖山说:“看来,这只魇鬼是吃了萧令云后才化作的魇貘。” 叶长岐在屋内巡视完一圈,问:“魇貘可还在萧宅中?” 冷开枢眸中寒光凌厉:“在,并且也被万象回春术封印住了。” 九曜长弓在手,吴栖山猛地转身,左臂下沉,开弓引弦,弓柄上燃起熊熊大火,三指扣弦,食指置于一枚凤凰金羽上方。 嗖!带着火光尾翼的金羽弓箭疾速射出! 与此同时,掠出的还有一把奇古长剑,剑身清鸣,发出破空声,原来是冷开枢御剑捉妖而去! 叶长岐立即循着将倾剑与凤凰羽追出。不消片刻,便见两种武器径直朝着萧宅中的一处宅院落下。 他落到地上,见四周十分荒芜偏僻,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而院中只有一间落锁的老房子,墙上裂痕斑驳,摇摇欲坠。 叶长岐一剑劈开门上的锁,推门而入,昏暗的室内,一股腥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掌中饮风剑发出青色的光芒,照亮屋内景象。 只见将倾剑插在魇貘的心脏处,干脆利落地一剑穿心。而吴栖山的凤凰羽则将魇貘的一只角射得粉碎,正插在魇貘另一只角上,箭羽竟然横亘整根粗壮的魇貘角。 不用想也知道吴栖山射箭时用了多么凶悍的力道! 魇貘奄奄一息,蜷在角落,而令叶长岐惊诧的是,魇貘的身躯底下居然躺着一个孩子,且四肢健全,胸膛微微起伏,还是个活人! 叶长岐正要去掀开魇貘,哪料被将倾剑与凤凰羽射中的魇貘忽然抬起头,血肉模糊的手一把拽 住叶长岐的手腕! “长岐!” 冷开枢一把揽过他,将他护在怀中。他命吴栖山留守在原地,前来寻找叶长岐,正巧撞见魇貘朝叶长岐发动梦境。昏暗的室内竟然飘起鹅毛大雪,围聚着两人形成越来越狂乱的风暴。 冷开枢把叶长岐的脑袋按进怀里,沉声说:“是魇貘的梦魇,临死之际的最后一击。” 等风雪过后,冷开枢松开了他。两人出现在一处巷道,正是落雪天,巷子里覆着一层厚厚的雪。 叶长岐环顾四周,见巷子角落蜷缩着一个孩子,从身量来看大约八九岁,是个男孩。男孩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布丁棉袄,下半身盖着草席,蓬头垢面,十分瘦弱。 幻境中的叶长岐仔细审视他。男孩的面容虽然还很稚嫩,却能根据那双眼依稀辨认出日后阴沉俊美的模样。 而星宿川的叶长岐完全可以确定,面前这个男孩,正是燕似虞。 这时,从巷道外走进来一个男人,撑着伞,手里揣着两个馒头,男人走到燕似虞面前,递给他,幼时的燕似虞没管那么多,一顿狼吞虎咽,没等他咽下第三口,便双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93章 等燕似虞醒来时,他已经在萧家。 萧家小公子是个病秧子,隔三差五就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萧家便让燕似虞穿上小公子的衣物替萧令云挡灾,为了防止小公子瞧见燕似虞,燕似虞被安排住在萧府最偏僻的院子。 萧建安向来心疼病弱的侄儿萧令云,便从某位阵修处特意学来傀儡术,取了燕似虞的心头血,滴在木制傀儡心头,将萧令云的名字刻在傀儡背上。 这一招果真见效,萧令云不再缠绵病榻,病床上的人换成了燕似虞。不过萧家倒不会像是精心照料萧令云那般照料燕似虞,基本全靠燕似虞自己熬过去。 十岁那年,燕似虞扛过了最严重的一场病,不过却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他烧得耳烧脸热,浑身滚烫,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冷得直打哆嗦。燕似虞揪着被角,脑子里混沌,明明手脚无力,可脊背却仿佛有暖意生出。 他就这么在屋子里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四天的时候,屋外天光敞亮,燕似虞睁开眼,透过紧闭的窗户隐隐约约瞧见了太阳。他想着,自己或许是在做梦。毕竟燕似虞连着几日发烧,滴水未进。 萧家是真不在乎他,所以在燕似虞病倒后,直接将人丢到萧宅废弃的屋子里,也没人送他吃食,仿佛生死全凭天意。 燕似虞就盯着那盏破烂窗户,难受地扯了扯嘴角,唇皮开裂,渗出了血,他舔干净,想着,他要从这里活着出去。 燕似虞活着走出了房门。 萧宅只有管家诧异地望着他,其余人都在忙着给萧令云庆祝十岁生日,无暇顾及燕似虞。庆生宴席自然没有他的份,燕似虞一个人站在屋前,想着,终有一日,也会有人给他庆生。 燕似虞住的宅院里有一棵老树,饱经风霜,躯干虬劲,树皮上有一道道如刀疤的伤痕,枝干扭曲,从没见过发芽。燕似虞也不知道是什么树,只是闲来无事会爬上树杈,眺望宅院外。 有一日,燕似虞骑在树杈上,看见宅院外走过一个男孩,在他看来,那孩子仿佛就生了一副早夭的脸,病骨支离,也不知道怎么活到这个岁数的。 燕似虞只盯着他,思量着,忽然露出一个不符合他年龄的古怪笑容,明明那么天真无邪,却无端地叫人脊背生寒。 叶长岐想,燕似虞估计猜出,这个男孩,就是萧令云了。 第四十七章 燕似虞很聪明, 萧家既然让他给萧令云挡灾,那他直接就去见萧令云本人。萧家顾忌萧令云,根本不敢动他。 当着萧令云的面, 萧家更不敢招惹燕似虞,因为那个时候, 燕似虞只需要伸手牵住萧令云, 笑容灿烂,眼神无辜,全然一个漂亮柔弱的孩童,依赖着萧令云说。 “哥哥, 我好怕啊。” 萧令云大抵是同情他的, 觉得体弱多病的燕似虞同他幼时很像。不过两人不同的是, 萧令云这几年身子骨越发康健,而燕似虞总是病骨支离, 似乎一触就碎。 燕似虞偶尔会咳出血, 嘴皮上血迹斑斑,同萧令云说:“哥哥, 要是我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萧令云于心不忍,要收他做胞弟,萧家自然不准,萧令云难得逆反, 便想着办法让燕似虞先从那间偏僻的宅院搬出来,至少让燕似虞的病好生养着。 在萧家忌惮的目光中, 燕似虞仰起头,笑眯眯地对萧宅管家说:“啊, 我好高兴,从宅院中出来了。萧管家, 你也为我高兴,对吗?” 好在,他并没有对萧令云做出不利之事,所以萧家在看顾燕似虞一事上逐渐懈怠。 萧令云十一岁那年,燕似虞也同样十一岁诞辰。萧令云不在自己屋内,燕似虞趁着没人,从萧令云枕头下摸出那个挡灾傀儡。 叶长岐这时忽然有些疑惑,燕似虞仿佛早就知道萧家将挡灾傀儡放在萧令云房中,所以步步靠近萧令云。 可在当年的叶长岐看来,燕似虞似乎一切都是无意中撞见的。 待萧令云回房,见燕似虞拿着那个背后刻有自己名字的傀儡,神色泱泱,垂头丧气地坐在台阶上。萧令云神色慌张,一把抢过木制傀儡,怒意冲冲地问:“你为何私自拿我东西?” 燕似虞似乎被他吓着了,攥着衣角,将哭不哭地说:“哥哥,不是似虞拿的。似虞是见有人把哥哥的娃娃拿出去,”他顿了顿,眸光在萧管家身上掠过,哭起来:“他想将哥哥的东西烧毁,似虞怎么哭都不管用,所以只能抢过来……” “哥哥……” 燕似虞伸出手,那双白净的小手上全是火焰烧出来的红痕,狰狞的,恐怖的,一大片,让萧令云也震惊到了,心疼地捧着他的手:“这!这是怎么了?” 燕似虞说:“哥哥,火焰不大,没把哥哥的娃娃烧坏,似虞把火扑灭了。就用手。” 这次他没有说谎。燕似虞本想将那木制傀儡烧毁,可这本就是傀儡术的法器,怎么能让一个凡人轻易破坏。燕似虞烧不坏傀儡,只能灭了火,将东西放回去,但他忽然很好奇萧令云到底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挡灾的孩子,所以直接用手扑灭了火,以博取萧令云同情。 “哥哥的娃娃没烧坏,哥哥别生气。” 萧令云看了看那只木制傀儡,他知晓这是法器,不会轻易烧毁,所以更担忧燕似虞烧伤的手,责怪他:“你个笨蛋,这娃娃是舅舅萧建安送我的法器,是烧不坏的。” 第94章 “是干什么的呀?” 萧令云也没多想,只神色别扭地回答:“说是让我身体健康起来的法器……” 燕似虞恍然:“噢!就是那个给哥哥挡灾娃娃吗?” 萧令云紧紧抓着他手腕,不顾燕似虞叫疼,慌张地问:“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的?” 燕似虞眨了眨眼,瑟缩着说:“萧管家告诉我的……哥哥,真的有人能替哥哥挡灾吗?那个人是谁啊?可不可以也给似虞挡灾啊?似虞不想生病了。” 他的问话太过天真烂漫,萧令云无法辨别真假,只得将人拽进屋,一面给燕似虞上药,一面说:“不行。”萧令云反复检查了屋外没人,才低声同燕似虞说,“不是哥哥不愿意救似虞,是因为,挡灾的那个孩子身体极差,已经死了。” 燕似虞的目光落到傀儡上,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死了?” 萧令云露出一个有些烦躁的表情,嫌弃地说:“啊,死了。也不知道舅舅选的什么人,这么轻易就死了,害得我整日担忧,似虞,你也知道生病难受,哥哥不想生病,不想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咦似虞?你怎么了?” 燕似虞只是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哥哥,有个人,给你挡灾死了。” 你,不愧疚吗? 萧令云这才有些面红耳赤说:“我、我其实不知道那个人会死……” 燕似虞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萧令云在撒谎。萧令云的那副身子,差不多是半条腿迈进棺材里,萧建安肯定知晓其中凶险,所以选了身为孤儿的他,就算扛灾扛死了也无人在意。 不过话说回来,估计萧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燕似虞生命力顽强,这么折腾都还能活下来。 燕似虞正 想说什么,忽然神思一恍,如闻一声巨大的钟鸣,震得他周身抖颤,他克制不住泪流满面,再睁眼时,已经四肢无力瘫在地上,浑身上下似乎散架了一般,有一股暖流从他的身体中流淌出来,正在缓慢修补着自己身体。 燕似虞并没有意外,这股暖流在无数次濒死之际,救回他的性命。也正是因这股莫名的暖流,所以他才敢徒手扑面烧傀儡的火焰。但现在受到钟鸣影响,那股力量更加纯粹,不光燕似虞能感受到,就连萧家等人也能看见。 萧建安站在一侧,十分惊喜。萧令云已经被人告知这就是为他挡灾的孩子——那个死去的孩子——所以躲闪着视线,不敢看燕似虞。 萧建安同萧老说:“令云有救了,”他冷冷地一指地上破烂似的燕似虞,“虽然不知道他如何暴露了,但他身上的东西确实是先天道骨,这道骨保他性命无忧,屡次扛过灾难。只要将道骨取出来,按在令云身上,便可以叫令云入道,日后跟着我一同修行,定不会早夭。” 原来,萧令云本就是短折的命,虽然现在有了燕似虞挡灾,但傀儡之术只能保他到束发之时,一旦过了十五,萧令云极有可能早逝。他体质虚弱,无法跟随萧建安修行,但若是有了燕似虞的道骨,那便可以轻而易举入道修行。 萧老当即说:“那还等什么!快将他的道骨拆下来啊!” 那一日,燕似虞躺在血泊里,想着道骨是什么。为什么道骨在他身上?又是什么东西将他的道骨暴露出来? 叶长岐却听出了那声钟鸣。 是来自风行九部的仙乐! 这一届的风行九部引来凤凰临台,所以仙乐恩泽更广,叫燕似虞的道骨也引起共鸣。道骨与剑骨十分相似,一个是天地孕育而出,一个是生在凡人身躯上。拥有剑骨与道骨的人修行天赋异禀,只要专注于修行一道,必定成为九州大能。 可燕似虞没那么幸运叫修士捡到,从此踏上求仙问道之途,而是被萧家带走,先为萧令云扛灾,随后又被发现道骨,叫萧建安把道骨拨了去。 叶长岐问:“为何萧建安之前没有看出他的道骨?” 冷开枢顿了片刻,想起燕似虞的年龄:“十一……十一年前,正是本座带你去钟山剑宗的时候。” 钟山剑宗,天地归元阵。 也就是当年的天地归元阵,影响了燕似虞的道骨,甚至因为燕似虞身在雍州距离剑宗太近,道骨被吸走了大半灵力,以至于黯淡无光,让萧建安也没察觉出来。 十一年后,风行九部凤凰临台,仙乐恩泽九州,燕似虞的道骨因此暴露。 过去的叶长岐十分气愤:“萧家害人不浅!” 而幻境中的叶长岐恍然大悟——燕似虞后来想夺走他的剑骨,大约正是因为自己道骨没了,所以想放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魇貘的梦魇变幻。 梦境中的一切消失无踪,就连幻境中的开枢星君也不见其人。叶长岐落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在遥远的前方,隐隐露出一点亮光。叶长岐赶过去,发现那点亮光,其实是一个人。 正是被司空长卿带走的燕似虞。 燕似虞身上有他刺出来的剑痕,黑红的魔气正在修补着伤势。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却还是特意在梦魇中同叶长岐相见。 燕似虞抬起眼眸,笑吟吟地说:“大师兄,你来了。你应该都想起来了吧。” 他已经知晓叶长岐正在星宿川,料到他会想起过去的记忆,自然也包括自己的那部分。 “萧家,魇貘,道骨,大师兄这般聪慧,应该猜到是我同魇鬼交易,让她吃了萧令云罢。” 第95章 寻常魇鬼需要吞噬一百人梦境才能化身魇貘,而萧家的魇鬼只吞了萧令云便化作了魇貘,是因为那时的萧令云已经拥有了燕似虞的道骨。 燕似虞便走上前,他走的时候,足底留下数枚血印:“大师兄,你很幸运,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护着你,你是天地生成的剑骨,活得潇洒、精彩。我呢?同样是先天道骨,我却生在了凡人身上,被萧家带走。” 燕似虞的声音很轻,在梦魇中荡开,显得空旷寂寥:“天地归元阵将我的道骨吸取一半灵力,风行九部的仙乐又叫我暴露了道骨。萧建安人辨认出来,把道骨从我身体里剔出来,按到萧令云身上,这样他也能成为朱仙镇第二个朱仙。” 剔除道骨的时候,他必须清醒着,萧建安的赤锋刀便顺着脊背剔进去,一刀割开他的皮肉,燕似虞能听见血肉搅动的声音,又是一刀,割断了他的经脉。 萧建安给他喂了吊命的丹药。 燕似虞还醒着,他开始哀嚎、尖叫、哭泣、求饶。 但是换来的却是下一阵剧痛。 刀锋很冰,沿着身躯细细地切割,剔除血肉。 那时的燕似虞第一次明白了恨是什么。 他想着有朝一日,必定,要萧建安生不如死。 燕似虞的语气很平缓,似乎在陈述别人的故事,说完这段,他望向叶长岐,露出一个微微迷茫的眼神。 “大师兄,你说,为什么呢?我只是想活下去,有人却千方百计想让我死。我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 叶长岐沉默片刻,并没有去回复他的问题,燕似虞的问题他无法回答,更不能回答:“所以,你想要我的剑骨。” “大师兄,”燕似虞低声笑起来,似乎在笑他如此天真,他笑得泪光朦胧,就聚拢在眼眶中,打转着,却不落下,“大师兄啊,你还不明白,不只是剑骨。” “若不是你出生了,若不是你是天地剑骨,我本该好好地活在世上,身负道骨,于我而言,求仙问道不费吹灰之力。九州的天之骄子也不会是你叶长岐,而是我燕似虞。可你为什么要孕育出来?你一来,钟山剑宗就开启了天地归元阵法,吸走了我道骨蕴藏的灵力。你一来,在云台玲珑上引凤凰临台,叫仙乐恩泽九州,让我暴露了道骨。” “叶长岐,大师兄,你害了我。”燕似虞眼中弥漫着血丝,语调却淡淡的,颇似当年他初见叶长岐时语气平静地说,大师兄,你救了我。 而如今他说的是。 “你,害得我好苦啊。” 燕似虞伸出手,掌心向外,五指自然张开,从两指的缝隙中去端详如今的叶长岐:“所以,我也想你感受一下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你们是天之骄子,是九州名士,若没了引以为傲的资本,又是什么东西呢?我很好奇,我可太好奇了。好奇得我迫不及待将你抽筋扒皮,剔除那根无时无刻在我眼前冒着青金色光芒的剑骨。” 燕似虞的五指骤然并拢。双目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叶长岐提着将倾剑,只说了一句话。 “燕似虞,你疯了。” 他不会评论燕似虞的过去经历,也不会就此劝说燕似虞回头是岸,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的三师弟,燕似虞,已经被诸多情绪淹没,执念成魔,再也回不到当年。 这源于燕似虞幼时被萧家迫害,生不如死的经历,培养出他几近偏执的性格。 真要说起来,叶长岐心中更多的是无奈与难过。他早该引起重视,或许只要施加正确的引导,这一切本来可以不发生的。 或许。 叶长岐又想起另外一个人——许无涯。是与燕似虞孑然相反的存在。 燕似虞的目光突然冰冷如电,身上往外溢散着黑红魔气:“大师兄,我没有疯。是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既然这世上有了一个叶长岐,为何还要生出第二个燕似虞。 先天剑骨与先天道骨。一个是万众瞩目的名士,当如九州明月。一个是就连活下去都困难的阴沟里的老鼠。 最可恨的是,有一日,老鼠抬起头时见到了那轮明月。 那些阴暗的、潮湿的、卑贱的、邪恶的念头便从心底爬上他的大脑,侵占了四肢百骸,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啊,你看,这个人。 身上有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世间多可笑,让他重温了自己失去的东西 。见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本该明亮的、完整的他。 “叶长岐,大师兄,你不该,不该出现在这世上,更不该出现在我眼前。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身上有我想要却无法得到的东西。” “你,何其残忍,你是个罪人。”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今日这一切,全、都、怪、你!” 燕似虞话音落下,他的身体陡然化作无数罗刹鸟,镰刀似的喙,宽硕的羽翅,嚎叫着向叶长岐冲刺而来! 第四十八章 阴冷的魔气穿透剑灵的身躯, 却没有对叶长岐造成伤害,他目露诧异,劈碎一只罗刹鸟, 魔气四散,只觉天地一旋, 下一刻, 四方清明。 燕似虞的身影骤然消散。 叶长岐略一思索,燕似虞如今身在天宫院,通过梦魇前来见他,肯定会受到诸多限制。更何况燕似虞身负重伤, 定是敌不过天宫院主人司空长卿。 第96章 所以没了燕似虞控制的梦魇, 他又回到了过去的萧家。但这时, 冷开枢也已经破除魇貘的梦魇,带着叶长岐回到了那间老房子中。 吴栖山逆光站在门口, 屋内肮脏破败, 尘土飞扬,叫身份贵重的妖族凤凰难以容忍, 一步也不愿踏入。他招了招手,横贯魇貘角的那支箭羽便化成凤凰羽,飘回自己掌中。 那只魇貘呜咽一声,逐渐碎裂成片, 最后化为烟尘。 凤凰用两指夹着那枚羽毛,点了点魇貘底下的孩子, 语调冷淡地问:“救不救?” 这个孩子,不用想也是魇貘梦魇中的燕似虞。 可这个时候的叶长岐只是心疼幼童小小年纪遭此磨难, 回过神后,连忙拨开对方面容上的凌乱的头发, 取出一枚丹药塞入对方口中。他脱下外套,将孩子抱起,对方的身体软烂无骨,好似一摊泥。 叶长岐掌上鲜血淋漓,顺着袖口往下滴落,他轻轻地探了探燕似虞的脊背。 果不其然,燕似虞的背上有条颀长的刀口,如同沟壑一般,刀口两边皮肉翻卷,已经有部分皮肤溃烂了。 燕似虞无法清醒,叶长岐便望向冷开枢:“师尊,我可不可以将他带回罗浮山?” 冷开枢第一次沉默许久:“长岐,你可考虑清楚,他的道骨已经被拔去,日后修炼定是坎坷不平。罗浮山能让他活过来,也仅仅只是活着,给不了他道骨。” 叶长岐坚定地说:“师尊,请让我救他。” 叶长岐执意要救,冷开枢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吴栖山却提议:“我记得你们九州有药宗,不如带他去。” 随后他又抛给叶长岐一枚凤凰羽:“放在他刀伤处,可以止血。” 与此同时,冷开枢也施展了万象回春术,将燕似虞封在时间中。 魇貘既然已经除去,萧家之后如何也不归三人管,正巧叶长岐生气萧家这般对待一个孩童,于是语调冷淡地告诉萧老:他们将燕似虞带走了。 不理会叫骂的萧家人,三人直接开了移山填海术去药宗。药宗近日正在举办“浴佛节”,叶长岐刚一落地,盛有凤凰花的水便泼向他。 因为并没有危险,叶长岐并没有用灵力,猝不及防被浇了一身,黑发淌着水,发冠也冲得歪歪斜斜的,罗浮山大师兄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 一只手捻下他发顶的凤凰花,叶长岐抬头。 冷开枢捏着烈火般的凤凰花瓣,用净身术蒸干他身上的水:“浴佛节的浴花礼,寓意吉祥。” 吴栖山抱着幼小的燕似虞,对于凡人泼向他的水并不太在意,原因无他,他体温过高,泼水节的水还未淋向他时,便已经蒸腾为雾气。 “大师兄!师尊!” 叶长岐循声望去,良云生站在一株凤凰木下,身穿一袭竹纹青衫,手持油伞,笑意温和地朝他们招手。 那株凤凰木树冠如伞,色泽鲜艳,夺目绚烂,蔚为壮观。好在无人朝凤凰木泼水,良云生立在那周身干爽。 “云生师弟!”叶长岐双眸一亮,来到良云生的凤凰木下,他拉着良云生,仔细观察:“多日不见,师弟,让师兄瞧瞧有没有瘦了,嗯,还好,不算瘦,看来你在药宗过得不错。” 在来时的路上,冷开枢已经通知在药宗研习的良云生,所以良云生提早候在这里等候四人。 良云生朝着开枢星君行过礼,望向身材高大的吴栖山与他怀里的幼童:“这两位?” “吴栖山,妖族凤凰,你的三师弟,”叶长岐又说,“燕似虞,便是我同你说的失去道骨的那位。” 或许是因为吴栖山身材太过高大,所以衬得怀里的燕似虞瘦弱得可怜,良云生也瞧出燕似虞被封印在万象回春术中,就算那枚凤凰羽持续散发着作用,燕似虞的脸色也无比灰白。 他正色道:“快随我回药宗。” 燕似虞的脊背需要立即缝合,他失去道骨,体内灵力稀薄,良云生便请求开枢星君在缝合之时输送灵力给燕似虞。 吴栖山却说:“师尊的灵力对于失去道骨的燕似虞来讲太过霸道,而我是妖族,与他身体有冲撞,输送灵力最佳的人选,是天生剑骨的大师兄。若我猜得不错,天生道骨与天生剑骨一脉相承,拥有这两种体质的人天生相互吸引。大师兄也感觉到了吧,他的道骨一直吸引你。” 那是三人刚抵达雍州朱仙镇时,叶长岐确实感受到一股引力吸引着他,不是天地归元阵,而是被魇貘吞掉的道骨。 叶长岐点点头,正准备上前给燕似虞输送灵力,冷开枢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静静地望着他,低声说。 “长岐,他的道骨已失。” 叶长岐说:“我知道,师尊,可我想救他。” 星宿川的叶长岐自然察觉到了师尊的古怪之举,若冷开枢只是担忧他,便不会再次强调对方道骨已失,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又想起一事。 之前在天门问道,冷开枢曾与司空长卿进行过一场不算愉悦的对话。 冷开枢自称是心魔之体,所以无法观星推演,而回忆中的开枢星君,却是完整本尊,所以很有可能那个时候,冷开枢曾推演过两人身世。 … 很快他的猜想得到了印证。良云生主刀,叶长岐负责输送灵力,冷开枢便同吴栖山守在院外。 吴栖山瞧着院里的凤凰木,问:“你观星推演了燕似虞的来历?” 第97章 冷开枢开了一个结界,以防打扰院内的三人,对于吴栖山的问题,他没有回答,只说:“长岐,想救他,我没有理由阻止。” 冷开枢在遇到叶长岐时,推演过天生剑骨的来历,他一直知晓,天生剑骨与天生道骨虽然相互吸引,但只能留存一个。 可最后两人还是相遇了。 冷开枢难得有些茫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手中的将倾剑。 吴栖山偏过头,端详这位九州闻名的剑尊,对方的实力毋庸置疑,可对待自己首徒的态度叫凤凰略感疑惑。 “开枢星君,一次心软,可能害了你。”吴栖山说。 冷开枢眼中流窜过红黑的魔气,最后冷静地说:“无妨,若是他真会害了长岐,本座定会清缴师门。” “那就希望,永远不要有那日发生。”吴栖山懒洋洋地说,就在这时,他顿了顿,似乎来了一点兴趣,望向院外。 冷开枢也察觉到了,低声问:“又跟来了?” 这些日子里,他们一直察觉到有道微弱妖气跟着几人,尤其是在雍州时,那道妖气跟得十分近,却始终不敢靠近三人。 最后,微弱的妖气只能被突然转化为魇貘的魇鬼妖气掩盖住,他们转道来药宗后,冷开枢与吴栖山以为对方不会跟来了,没想到对方亦步亦趋,还是追了过来。 好在这道妖气太过弱小,仿佛 只是初生小妖,几人都未放在心上。 两人解了结界,吴栖山故意放声说:“师尊,你在这守着大师兄,我去附近逛逛,舒展一下身体。” 说是附近逛一逛,其实是去抓胆小的妖怪。 吴栖山一离开,冷开枢便回到房中。良云生正在收尾,燕似虞的脊背已经缝合。叶长岐坐在一侧,用灵力温和地流走过燕似虞全身。 这时,燕似虞痛苦地喘息了一声,似有醒来的迹象,叶长岐十分欣喜,手上不忘握着燕似虞输送灵力,一面低声同良云生说:“师弟,他醒过来了!” 良云生抹了额上的汗珠,松了口气:“醒过来虽好,可多半是痛醒的……” 猛然间,燕似虞睁开了眼,他的瞳孔很黑,凝视叶长岐时仿佛会将人吸进去,可叶长岐知晓,对方刚醒过来,此时还正处于迷茫状态,看不清任何东西。 果不其然,燕似虞只是“看着”他,并未有所动作。 隔了一阵,他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问:“你……你是什么?” 叶长岐以为他在问,你是谁,便回答:“我名为叶长岐。” 燕似虞痛苦地眯起眼,手紧紧地拽住叶长岐,又喘息着,重复了一遍:“你是什么!” 你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你脊背在发光! 燕似虞又睁开眼,眼中聚集着因为剧痛产生的泪光,待叶长岐焦急靠近时,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他在失去道骨后看见什么? 叶长岐的剑骨散发着青金色的光芒,那股刺眼的光芒在一片黑暗的天地里,割裂着燕似虞的神经,叫他最后只能看见叶长岐的身体轮廓。 就算他不知道对方是谁,那道光芒是什么,燕似虞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他泪流满面,忽然嘶声大喊起来,手脚乱蹬:“你走……我不要你救!我……讨厌你!不要你救我啊啊——” 良云生连忙按住他手脚:“别乱动!伤口裂了!” “不要你救!啊啊不要你……”燕似虞一面崩溃地哭泣,一面竭尽全力嘶喊。 冷开枢只得让人昏睡过去,他看向因为输送灵力身心疲倦的叶长岐,有些气愤,却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本座早已说过,他道骨已失,无法修炼,救他,可能会害了他。” 可放任一条生命就在眼前消逝,叶长岐做不到,他同冷开枢对视。 “师尊,他虽然失了道骨,修行困难,却不是全然无法修炼,他还有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足够我尝试去救他。” “当然,师尊说得对,我不知救他是否是在害他,若他醒来后恨我、怨我,我都接受,若他想要自尽,我也不再阻拦。可万一,似虞是想活着呢?那我不是帮助了他。” 毕竟燕似虞在魇貘的梦魇里,就竭尽所能想要活下去。叶长岐心道。 “燕似虞想要离开那个院子。他想要有人给他过生。他想要像寻常修士那样活着。救他,我认为是对的。” 冷开枢便无法开口了,说到底叶长岐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他太过担忧,所以频繁克制不住自己。 良云生揉了揉眉心,温柔地说:“大师兄与师尊都先去休息一会儿吧。近日正在举办浴佛节,明日不如去转转,散散心。燕似虞这边有我与药宗弟子轮流看护,不会有大碍。” 叶长岐困倦得厉害,寻了客房休息。冷开枢沉默不语,只守着他。 夜晚时星宿川的冷开枢与叶长岐自然醒过来,他们换上良云生送来药宗的服饰,两人身上披着各种银饰,一行走便铃铃铛铛地响起来。 他俩自然不会像白日里吵架的师徒,而是亲昵无间,商量着提前去夜游浴佛节。 叶长岐被冷开枢牵着,前往浴佛节,沿途皆是天灯,道路上积了大约一寸高的水。 叶长岐便问冷开枢:“师尊,遇到燕似虞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知晓天生剑骨与天生道骨的关系?” 第98章 冷开枢点头:“我确实推演过你俩的事,所以起初并不想你救燕似虞,可你认为不救他,违背了剑修的初衷,所以同为师生气。我……到底熬不过你。” 冷开枢腰上悬挂着将倾剑,叶长岐与他十指相扣,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拨弄他的剑鞘。 冷开枢按住了他,捏在掌心,用眼神警告首徒。 叶长岐忍不住问:“师尊,剑修的初衷是什么?剑又是什么?” 他回想起冷开枢曾经教授他的话,故意慢悠悠地说:“师尊,能不能教教我?” 冷开枢叹息一声,停下脚步,解下将倾剑,手中仗剑,在水色天灯中,把将倾剑横过来,目光沉沉地说:“你觉得剑是什么?” “剑如其人,剑柄好比人的头脑,剑随意动,剑挥向谁、何时收剑,皆从剑柄开始。” 他握住将倾剑的剑柄,两指拂过如水的剑身,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继续说:“剑身,是人的躯干,笔直、□□,剑修在世,自当如剑:澄然如洗,刚直不阿。” “剑锋则是你的四肢、言语,剑刃有形,锋芒无形,你能用双手帮助他人,用言语劝他人向善,当然,也能双手染血,用言语中伤他人。” 将倾剑的剑锋吹毛短发,冷开枢轻轻一挽剑花,剑气立即划开了天灯轻薄的纸张,天灯坠落,但是下一刻,他的剑尖却挑着一枚蜡烛,正是天灯中的烛火。 火光窜动,金色的火焰如同一只蝶羽轻颤的蝴蝶栖在剑尖。 而将倾剑剑尖正对着叶长岐的胸膛。 叶长岐的目光中倒映着那簇火焰,他顺着剑身,目光回到持剑之人身上。 剑如其人。 叶长岐说:“师尊,若依你而言,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掌握一把剑,其实也如同掌握一个人。” “何以见得?”冷开枢问。 叶长岐的目光定定的,穿越剑尖火焰,略过漫天天灯光影,锁定在举世无双的剑修身上。他伸出手,玉白的指腹从下自上贴到将倾剑的另一面剑尖上,同时直视着冷开枢。 “我现在碰到了你的手,”锋利的剑尖刺破了皮肤,血滴沿着剑刃流淌,叶长岐说,“并且,我的血染到了你手上,好比,正在与你十指相扣——” 他的两指模拟出一个小人,顺着剑身一步一步前进,逐渐靠近剑柄。冷开枢持剑很稳,将倾剑并没有因为叶长岐的把玩而颤动。 叶长岐自信地说:“师尊,先是剑锋,随后是剑身,现在,我能轻松触碰到你的身体,而你的心理防线也在逐渐向我倾塌……” “小人”走到剑柄处,叶长岐用一指轻轻扣了扣剑柄,他低声说:“师尊,我靠近你了,堂而皇之、毫无阻碍,走到你面前,就要走进你的心里,占据你的大脑……” 这无疑是惊世骇俗之言。 冷开枢皱起眉,胸膛微微起伏:“长岐。” 叶长岐收回了手,用灵力将指腹的伤口愈合,笑着询问:“师尊,我的说法对不对?掌握一把剑如同掌握一个人,由手、及身,最后侵占大脑。” 将倾剑挑着的烛火已然熄灭,冷开枢沉默片刻,收了剑,回复说:“还有一种可能,与你的顺序相反。” 冷开枢抬起手,双指轻触了一下叶长岐额心,然后略微退开,沿着挺拔的鼻梁往下,落至胸膛。 “头脑,随后是身体,”冷开枢的双指移到他垂下的手上,朝着自己首徒摊开了手,语调温和地说,“泼水节还未结束,长岐,你还在等什么?” 叶长岐便忍不住笑起来,将手搭上去:“知道了,知道了,开枢星君。” 冷开枢说的相反,无非是,他得到了这个人心,所以轻而易举拥有了靠近他的权利,甚至能肆无忌惮地牵住对方。 第四十九章 两人走到“浴佛节”的广场, 广场正中矗立着一座白色的象形塔,汉白玉的佛塔,塔身水光十色, 各处悬挂着凤凰花花瓣。 “龙喷香雨浴佛身。白日里,药宗弟子会推来一个木雕龙头, 将盛有凤凰花的清 水通过龙口喷洒出来, 浇淋在佛身上,寓意平安吉祥。”冷开枢同他说。 “为师记得,你同我吵架后,第三日便跑来淋香雨, 浑身湿透了, 同我说, 师尊,不要同弟子生气了。” 夜里泼水的人群少了许多, 偶有路过的药宗子弟, 便用盆盛的凤凰花清水泼向两人,冷开枢抱着他, 未用灵力遮挡清水。 两人浑身湿透,面上却带笑。 “我很生气,可是,是我教你救人一命。你又浑身湿透, 如同一只落水的幼猫,为师怎么忍心继续同你生气。” 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 泼出的潮水此起彼伏,水花雪白而圣洁。 叶长岐面上淌着水, 他也不去管,只笑着说:“师尊, 我何时像幼猫,再怎么样,也该是猞猁。” 冷开枢闻言垂下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轻轻地喵了一声,俊朗的容颜上清水滑落,眸中点染着笑意:“那为师是幼猫,长岐,能抱抱幼猫吗?” 叶长岐拥住他。 四周响起欢快地祝福声,两人在热情的流水中抱在一起,如同两柄绝世名剑相互倚靠,发出清越的剑鸣。 隔了一阵,叶长岐觉得有些发寒,冷开枢拉着他跑到白日良云生立的那株凤凰木下,两人蒸干衣物,笑着说话。 第99章 叶长岐顿了顿,听见树后传来男子的声音,他望了一眼。 居然是吴栖山。 吴栖山抓着一个人的手腕,碍于天色昏暗,叶长岐只能瞧见对方手腕上戴了一串木制的佛珠。 吴栖山似乎在与对方争论什么,叶长岐微微探头,想听清,却被冷开枢捞住腰身,往后带去。 “栖山恐怕不知道自己的大师兄对他的私事如此好奇。”冷开枢说。 叶长岐想要说什么,吴栖山竟敏锐地察觉到凤凰木后有人,撑开弓箭就要射来。 两人立即跃上凤凰木,这株凤凰花木拥有繁茂的花枝,成堆的凤凰花遮挡着躲藏在其中的师徒二人,在夜色中,就连妖族凤凰吴栖山也难以发现。 叶长岐闷声笑起来,眼见着冷开枢眸中也蕴藏着笑意,他拨开花叶,从间隙窥探了树下景象一眼:“师尊,栖山师弟在和谁吵架呢?” 冷开枢说:“未曾见过,似乎是他们妖族的人。” “我怎么看不见?” 从叶长岐的角度看不见吴栖山,他便凑过去,试图从冷开枢那面观望。 冷开枢立即扶住他,低声说:“长岐,树上拥挤,不要胡闹。”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叶长岐脑海中就跟生了魔念一般,偏想胡闹。 叶长岐换上药宗服饰时,顺带将耳后的两络长发编成辫子,此时就拽在冷开枢掌中。 叶长岐的目光在他师尊手掌上打转,冷不丁冒出一句:“师尊,我想亲你。” 冷开枢以为他故意闹着玩,警告了他一眼,叶长岐被他那一眼看得直上头,十分大胆往对方怀里钻。 这个时候,他正处于少年与青年时期,身量虽然高挑,却比冷开枢瘦弱太多,两人又藏在凤凰木干上,冷开枢为了防止他掉下去,只能揽抱着他脊背,叶长岐一往他怀里凑,看上去仿佛整个人罩在冷开枢怀里。 叶长岐抓着他的衣襟,手里握着自己的辫子,打着转去扫冷开枢的裸露在外的脖颈,语调温和,又颇似无赖地说:“冷开枢,我想亲你。” 冷开枢低声说:“长岐,你现在和凡间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一个模样。” 他甚至还挑选了“纨绔”一词,而不是地痞流氓。 叶长岐便笑起来:“师尊明明也想亲我,为什么不答应?” 冷开枢微微偏过头:“你现在是在过去的身体里,尚且年少,为师不能……” 叶长岐明白了,冷开枢当真是合格的师尊,有着严格的自我约束力,当然不敢正视他的模样也禁欲极了,叶长岐只觉得心底像被一只猫爪抓挠得发痒,鬼使神差地伸手掰过对方下巴,拇指摩挲着自己师尊光滑的皮肤,故意凶狠地说:“弟子不管。” “冷开枢,你今天要是不答应亲我,夜里我便去钻你被窝,等明日诸位师弟醒来,就发现你这师尊……” 冷开枢低头吻住了他。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吴栖山与陌生人的踏水声。直到两人离开,都没有发现凤凰木上藏着另外两个人。 浓郁的夜色中,茂密的凤凰花如同花墙将两人困在里面,极端静谧的环境,情丝如同蛛网叫两人粘合在一起。 叶长岐心满意足,双手环过对方脖颈,仰躺在凤凰花木上,闭上了眼。 和自己心悦的人接吻无疑是一件享受的事情,尤其对方还是冷开枢,九州剑尊。 他拥有无比强势的修为,高不可攀的身世,明明修的无情道,却为了自己的弟子破了道,随后生出心魔。 这种感觉,无异于将至强者掌握在掌心。好在,叶长岐也对他的感情也十分珍重。 鼻息交织,唇齿相依,分开后,两人喘息着对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翻涌的情||欲。 冷开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掐着叶长岐的手腕,沉声问:“还闹不闹?” 叶长岐原本只觉得动了情的师尊让他移不开目光,闻言也升起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挑了一下眉,嘴硬道:“还闹。” 冷开枢二话不说,又把他压在凤凰木上亲。 这次的亲吻更加用力,似乎带着一些惩罚意味,他把叶长岐的唇瓣咬得微微红肿。 叶长岐轻轻嘶了一声,迎上去。 冷开枢垂下头时,梳理齐整的长发顺势滑落,在叶长岐四周形成由一道道漆黑的瀑布打造的囚笼。 叶长岐偶然瞥见了,油然产生了一种背德之感。 这个人,是他的师尊,却把他的弟子压在凤凰木上,吻得他魂不守舍。 他便眯着眼说:“冷开枢……你爱上自己徒弟,你离经叛道。” 冷开枢有些无奈,捏了捏他耳垂,叶长岐左耳上佩戴着悬清法器,他便凑过去轻轻叼着耳廓或者是用舌尖卷住耳坠,随后含住耳垂,像是吻又像是咬。 滚烫的气息拍打叶长岐的侧脸上。叶长岐耳根通红,浑身发麻发软,有些忍不住,于是揪着对方衣服,不耐地说。 “冷开枢,不要亲我耳垂。我受不……” 冷开枢捂住他的口舌。 “难道只许你欺负为师?” “长岐,若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会受罚的。” 叶长岐抿着唇,闭上眼,只是睫羽轻轻颤抖。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耳垂这般敏感,被冷开枢密不透风的亲吻覆盖时,只觉得一颗心高高悬起,心如擂鼓,几乎透不过气。 第100章 当然,“惩罚”不仅仅如此,冷开枢顺着他的下颚线吻到了咽喉处。 叶长岐颤栗着,几乎是惊恐地睁开了眼——他的师尊埋在自己脖颈处,然后咬了一口自己喉结。 在那一刹那,他猛然回忆起重生以来,自己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剑痕,一想起冷开枢便会发痒发烫。 “师尊……你……” 热潮如同咆哮的猛兽将他吞没,叶长岐还被捂住口舌,此时只能高高扬起下巴,挺起胸膛,承受着对方落在咽喉上的仔细研磨。 冷开枢吻他的咽喉时,好似一位渴血的鹰隼,紧紧锁定着猎物,将他逼得浑身紧绷,唯余轻声呜咽。 并且,冷开枢还不知是无意还是无意,给他下了最后“通碟”,听上去如同一纸投降书,宣告着叶长岐在这场闹剧中的全然落败。 “长岐,你动情了。” 叶长岐不死心,咬牙问:“那你呢?我不信,只有我动情。” 冷开枢避而不谈,只答:“长岐,下次不要闹了。” 叶长岐略微直起上半身,又追问了一遍,势必要听到他的回答:“师尊,你是不是,也动情了。” 冷开枢伸手触了一下他的额心。 “你明明知晓答案,为何还要明知故问?” “仗着为师不敢碰你,所以欺负为师。罗浮山叶长岐,为师教出来的小流氓。” 叶长岐是真见不得他的师尊顶着一张冷漠的脸说着暧昧的话语,他面上飞霞,彻底落败,咳嗽了一 声:“开枢星君,为师不尊。” 他顿了顿,心道。 待他日,他必定把冷开枢压在榻上,高高在上地说,小流氓徒弟,今日要睡你了。 他要看冷开枢为他情动,不再克制自己。 两人又在凤凰木上停留了一会儿,等热度消减过后,才慢悠悠走回药宗。 远远望见药宗的白象雕塑,冷开枢停了步伐,握着叶长岐的手,静静地注视他:“长岐,为师很开心。” 叶长岐问:“师尊,怎么突然说这个?” 冷开枢说:“星宿川幻境中,你见到了过去的燕似虞,同样也找回了过去的记忆。” “你知道了为师的心意,却不厌弃我,甚至在接受我。” “长岐,为师真的很高兴。” “过去二十四年,我曾反复思量,若是当时,为师早点去见你……若是当时,我没有心魔能管束将倾剑,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你,是不是,这二十四年的生死诀别就不会存在。” “长岐,我很后悔,过去没有告诉你。” “我喜欢你。” 九州明月,他是冷开枢的那轮触不可及的明月。天下剑器,他是冷开枢一眼万年的名剑器。 “长岐,为师,喜欢你。不是师长于弟子的关切爱护之情,而是爱人之间,怜爱与欲||望纠葛的情||潮。” 我永远会为你情动。 这句心意,随着主人埋葬了二十四年,终于等来了云破天明,能传递给对方之日。 叶长岐握着他,郑重地点了下头:“师尊,你是不是要走了?” 冷开枢答:“使用过去的身体太多次,终归不妥,之后我会陪着你回想起所有记忆,在星宿川等你归来。” “长岐,等你下次醒来,一定会见到我。” 第五十章 叶长岐又忍不住抱了一下冷开枢, 埋在他脖颈边,低声说:“师尊,等你再见到我, 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想告诉对方,自己重生为将倾剑的剑灵了。 曾经他听心魔说你是为师的剑灵, 面色赤红, 只剩下羞耻,而现在,叶长岐却忍不住想告诉对方,他成为了冷开枢的剑灵。 他与自己师尊之间的羁绊再也不是生死与时间所能湮灭。 冷开枢应了一声, 虔诚地吻了吻他的鬓角。 两人便就此分开, 等冷开枢一离开, 叶长岐便主动放弃了对前世身体的掌控。 过去的叶长岐捂着脑袋,打了个哈欠醒过来, 先是迷茫地张望了一下四周, 见自己正立在燕似虞房前,房中漆黑寂静, 并未点灯。 叶长岐顺势去看望屋内的燕似虞。他推开门,见屋内十分混乱,箱柜齐翻,而床榻上已无燕似虞身影, 一张凳子立在窗下,窗扉大开。 叶长岐顿时清醒了, 冲到窗户边,发现窗台上遗留有一摊黑红的液体, 似乎是干涸的血迹,连忙追出去。 万幸燕似虞并未走远。 药宗气候湿热, 凤凰花木奇高。燕似虞手里握着一把小刀,穿越过凤凰花木林,终于走到药宗正门前,那里一左一右分别立着两个白玉的象形塔。 燕似虞伤势未痊愈,缩在塔下休息,微微喘了一口气。 而这时,叶长岐追了上来,手中饮风剑散发着清光,在昏暗的夜色中当如指路明灯。 叶长岐瞧见了蜷缩在象形塔下的燕似虞,对方也察觉到了他,浑身紧绷,藏在背后的手中捏着雪色短刀。 “又是你!”燕似虞如同一头受惊的小兽凶狠地盯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受伤了,我想帮你你。”叶长岐见他两条腿下有两个血印,知晓他背后伤势又开裂,轻声问:“你要去哪?你伤口又开裂了吧。” 燕似虞恨极了他现在看到的景象。 四周皆是满目昏暗,唯独面前的人脊背散发着清亮的光芒,他仔细去看时,发现那道光亮十分像人的脊骨,与此同时,还有道沙哑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 第101章 告诉他。那是剑骨。天生剑骨。 天生剑骨与天生道骨,一字之差,燕似虞却恨不得把这一字拆碎了、掰碎了,碾成粉末,混着血咽进腹中。 “别靠近我!” 燕似虞露出手里的刀,却没有指向叶长岐,他知道自己不是剑修的对手,所以将刀片对准了自己咽喉。 叶长岐来到他附近,自然看见燕似虞手中的刀片,他便不再动。 “好,我不动了,燕似虞……” “不准叫我名字!”燕似虞大喊,他一喊,手中刀片便把自己脖子划出一条血痕,刀片饮血,有些触目惊心。 “好,那我们可以聊一聊吗?”叶长岐耐着性子问。 燕似虞深深地喘息了一口气,冷冷地说:“不聊,让我去死。” 让这样一个人救了,不如让他死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燕似虞想不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我听见你和那个医修的谈话了,我没了道骨,修不了仙,让我去死。”燕似虞阴沉地说。 他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却把死亡轻描淡写地挂在嘴边,这无疑是一件令人心痛的事。 叶长岐说:“可我见你,想活下去。” 燕似虞想出那个院子。还想有人给自己庆生。他的想法最初也很简单,如同每一个寻常孩童。 燕似虞对于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只觉得他聒噪不止:“闭嘴!” 叶长岐便沉默下来,两人对视片刻,叶长岐撩了衣袍坐在地上,开始打坐。 燕似虞掀起眼帘:“你做什么?” “你让我闭嘴。”叶长岐于是闭嘴打坐,但是就是不离开。 燕似虞的表情有些狰狞:“我让你滚。” 叶长岐也不回话,只盘膝坐在原地,膝上放置着饮风剑,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燕似虞因为伤口疼得昏昏欲睡,他再次开口:“似虞……” 燕似虞立即清醒,捂住耳朵,朝他龇牙咧嘴:“闭嘴,不准叫我!” 他一捂住耳朵,拿着刀片的另一只手腕便被人握住,吴栖山几乎是将他整个人微微提起悬空,叶长岐立即止住他。 “栖山师弟,手下留情!他身上还有伤!” 吴栖山便松了手,燕似虞滚落到地上,手中刀片在地上翻滚,他正要爬去捡,却被吴栖山的凤凰火隔开,凤凰拾起刀片,漫不经心地看了眼。 “大师兄,你就因为这把小刀和他僵持这么久?”他说话时自带一股摄人威严,听上去有些嘲讽。 燕似虞也不知是被气红了脸,还是害臊,居然不顾火焰,冲过去就要抢他手里的刀。 “还给我!” 吴栖山伸出一臂按住他的脑袋,他可不是叶长岐,对待顽劣幼童颇有耐心,凤凰在妖族本就是被万妖供奉呵护的存在,若不是开枢星君到访,估计也不会离开妖族。 “我可不是大师兄,你若想死,我帮你。” 吴栖山身后长出凤凰羽翼,一把提起燕似虞,二话不说就飞至高空! 叶长岐惊诧地瞪大双眼,连忙御剑追上去。 “栖山师弟,别冲动!” 吴栖山拎着挣扎不止的燕似虞,飞至数百米高空,足下是天灯升腾的药宗,吴栖山的凤凰羽翼鼓动,在墨色的苍穹留下一抹金红痕迹。 吴栖山冷冷地同燕似虞说:“你不是想死,现在我松开手,保准你摔成肉泥。” 燕似虞只瞪着他,卖力地去掐他,却始终够不到对方身体,他咬牙切齿:“松手!” 吴栖山便松了手。 燕似虞的身体直直掉下去,眼见吴栖山在高空抱臂冷冷地注视他,似乎不打算救他,燕似虞先是愣愣的,随后耳边有万千破空声响起,他见吴栖山的身影在夜空中越来越小,逐渐遥不可及。 燕似虞闭上了眼。 他终于能死了…… “似虞!” 叶长岐终于追上他,他朝燕似虞伸出手,焦急地喊:“似虞,把手递给我!” 燕似虞睁开了眼。 在浓墨重彩的黑夜中,他看见叶长岐的剑骨散发着青金色的光芒,那么刺眼,那么可恶,那么令人神往,曾经他身上也有那种光。在茫茫黑夜中成为救回他生命的唯一希望。 后来,他什么都没有了。 “燕似虞!把手给我!”叶长岐试图捉住他的手腕。 燕似虞的胸腔中忽然涌动着一种冲动,想将手递给他,又忍不住恶心,几乎作呕。 燕似虞伸出手,从五指的缝隙间去看那道青金色的光芒。 他看见叶长岐焦急的神色,似乎只为了此时的他而显露。他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在将死之际获得一个人的焦急之情。 眼前这个人想救他。 悬天之上,两道身影疾速坠落,在他们快要落地时,一个带有风雪的阵法猛地开启,坠落的身影便被停在了时间中。 吴栖山降到地面,见开枢星君站在不远处,冷静地注视他们。叶长岐抱着燕似虞落地,饮风剑自觉归剑入鞘。良云生匆匆跑过去查看两人伤势。 “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良云生手中亮起乳白色的治疗法阵,检查了燕似虞身体,皱着眉说,“伤口又开裂了。” 燕似虞偏过头,不言不语。 倒是叶长岐说:“栖山师弟,你过来。” 吴栖山举步走过去,离得近了,见燕似虞阴沉地盯着他,忍不住一挑眉梢:“你倒好运。” 第102章 叶长岐转过身,一本正经地说:“栖山师弟,你将手伸出来。” 吴栖山并没有拒绝,伸出手。下一刻,叶长岐两指并拢抽在他掌心。 啪! 四周安静了片刻,吴栖山伸着那只被抽的手,似乎没反应过来。良云生也抱着燕似虞愣住了。燕似虞的目光落到叶长岐身上,随后又游回吴栖山手上,见高大的男人露出迷茫的神情,垂下了眸。 吴栖山还处在被教训的惊愕当中,剑眉一拧:“你!” 冷开枢立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这面。 吴栖山压抑着怒火:“你敢抽我?” “栖山师弟,你这次过分了。”叶长岐态度十分强势,带着大师兄的威严,说一不二,“这次罚你,给你个教训,同你似虞师弟道歉。” 燕似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吴栖山周身冒火,眉拧成川:“叶长岐,你让我,同他道歉?” 叶长岐毫不畏惧,只道:“栖山师弟,我是你的大师兄,我现在命你同自己的四师弟道歉。” 吴栖山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身后的凤凰火疾速汇聚,高高燃起,可四周皆是凤凰木,若火焰烧出去,必定引起药宗注意,吴栖山尚有理智,凤凰火渐渐熄灭了。 他冷冷地扫燕似虞了一眼,也不道歉,只拔了一根凤凰羽抛给叶长岐,叶长岐将那枚凤凰羽转交给燕似虞。 燕似虞的嘴角微撇,并不打算接,可叶长岐定定地注视他,仿佛在说——必须接。 燕似虞烦得厉害,只得接过凤凰羽。 叶长岐便松了一口气,展颜道:“师弟,你接了三师兄的凤凰羽,大师兄便认为你接受他的道歉了。” 燕似虞没回应。 不过他们皆知这二人估计心有不服。 第五十一章 叶长岐全当不知, 公事公办地说:“夜已深,今晚之事当作未发生,云生带似虞回去养伤, 栖山同我去见师尊。” 吴栖山说:“不必,师尊已经来了。” 叶长岐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因为刚才注意力全在燕似虞与吴栖山身上, 竟然未察觉冷开枢在附近。 他恍然,方才的万象回春术肯定是开枢星君施展的。 “师尊。”叶长岐唤他。 冷开枢走过来,视线状似无意落到到良云生怀里的燕似虞身上,冷冷地掠过, 随后便不再多关注。 燕似虞只觉周身一寒, 仿佛一柄带风雪的剑照印着他, 叫他无所遁形。 “长岐,想让本座收他做弟子?” 叶长岐闻言惊喜地说:“师尊, 你答应吗?” 他原本只是想让吴栖山同燕似虞道歉, 未曾想冷开枢竟然真愿意收燕似虞为徒——那肯定再好不过——燕似虞如今身体虚弱,若能收归开枢星君门下, 罗浮山宗定会倾心尽力治愈燕似虞。 冷开枢没有立即答复,只说:“云生,将他送回去。” 燕似虞从几人的对话中,分辨出面前这位冷面的剑修是他们的师尊, 于是挣脱良云生的怀抱,主动跪在地上, 冲着冷开枢叩首。 “请你收我为徒!” 冷开枢静静地注视着他,不为所动。 叶长岐说:“师尊?” “云生, 将他领回去。” 燕似虞察觉到他不想收徒,但也知晓不能错过今夜的时机, 于是满眼期待地望向叶长岐。 他不想去死了,想成为开枢星君弟子。 叶长岐只当燕似虞有了新的追求,于是斟酌道:“师尊,我想收似虞做师弟,我会对他负责的。” 冷开枢闻言,第一时间想起,天生剑骨与天生道骨相互吸引。他当即沉了脸色,甩袖离去:“此事,明日再议。” 叶长岐不知为何触怒对方,眸中一暗,只得鼓起笑,安慰燕似虞:“似虞师弟别担心,我去求师尊,他会答应。” 良云生似乎也想起什么,温和地笑了笑:“嗯,之前师尊不收我,也是大师兄在瞻九重前跪了一日,师尊才松口的。” 他们在这边有说有笑,吴栖山立在一边如同局外人,叶长岐也知不妥,便让良云生先领着燕似虞回去,自己则打算同吴栖山聊一聊。 两人立在凤凰木下,叶长岐正愁如何开口:“师弟……” 吴栖山似乎尚在怒气中,瞧见他腰悬的饮风剑,只冷声命令:“拔剑。” 吴栖山虽然身材高大,可毕竟是幼年期凤凰,对上敢教训他的叶长岐,心中不服,自然是打一架最省事。 叶长岐嘴角微扬,也没犹豫,当即拔剑出鞘,饮风剑切风破月:“那就来!” 吴栖山二话不说,掠上高空。 妖族凤凰将飞翔苍天的能力引以为傲,毕竟九州除妖族中的鸟兽以外,再寻不出第二个能不借外物翱翔天际的人或兽。 叶长岐也御剑追上去,就在此时,黑空中一点流星笔直坠来!叶长岐细细一看,根本不是流星,而是九曜长弓射出的凤凰羽! 凤凰羽杀气腾腾,唰地擦着叶长岐的面颊掠过去! 叶长岐不怒反笑,他这位栖山师弟,当真性情中人,心情不好,直接用长弓招待他,不过这样也好,能打一架,绝不婆婆妈妈的废话,这才是剑修的解决方式! 他便传音,故意挑衅对方:“栖山师弟,可别被师兄打哭了。” 吴栖山闪身到他身后,拉弓引弦,就着过近的距离射向他的脊背,力道骇然,霎时间传出破空声! 第103章 风流逆转,叶长岐已经旋身避让开,他若用剑,便只能放弃御剑,于是顺势踏在那支凤凰羽上,随后一挽剑花,高高跃起! 兵刃相接! 饮风剑劈在九曜长弓的弓柄上,闪烁着火光,在黑夜中耀眼夺目。 叶长岐咬牙,眸中带着棋逢对手的快意:“师弟,身手不赖!” 吴栖山胸中怒气消散,闻言嗤笑了一声:“彼此。” 两人在空中你来我往,最后打至地面,拎着拳头互揍。 叶长岐此时的身量没有吴栖山高大,却揪着凤凰火红的长发,狠狠揍他了一拳,吴栖山偏过头,嘴角蘸血丝,眼中却是战意昂扬,兴致勃勃扣住叶长岐手腕。 当他正想把自己大师兄按在地上揍时,忽然听见一串细密的银铃声,吴栖山握紧的拳头便顿住了,周身滚烫的温度消减下去,坐在一侧,将散乱的长发向后撩了撩。 叶长岐瘫在地上,气喘吁吁,却还是笑着说:“舒服!师弟,长弓无趣,不如跟着师尊练剑。” 吴栖山原本就 对冷开枢的剑法感兴趣,闻言笑了笑:“好。” 隔了一阵,他把叶长岐从地上拉起来,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大师兄,你和师尊什么关系?” 叶长岐脚下一踉跄,差点摔个四仰八叉,收了剑:“什么什么关系?” 吴栖山见他不愿说,也不再问,他本来就对八卦不感兴趣,这句话也就顺口一问。 叶长岐说:“师弟,下次不可再胡闹了。” 吴栖山如今也冷静许多,知晓他说的是将燕似虞从高空丢下来,看叶长岐这副模样,定是要将燕似虞收为师弟,若他落个戕害同门的罪名总归叫九州世人诟病。 “嗯。”吴栖山沉稳地应了一声。 叶长岐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之前师兄抽你,对不住,我也是太生气了。” 两人打过架,郁闷不解也随之消散,吴栖山便不再像初时那般介意。 “无碍。”吴栖山望了一眼四周高大的凤凰木,“大师兄,明日还有泼水节,不如带着燕似虞去。” 叶长岐原本也是这般想的,只是怕燕似虞伤势未痊愈,沾水会令伤口感染。 吴栖山闻言回答:“凤凰羽能治他的伤,他得了我两枚凤凰羽,估计明日伤势便能恢复至少八层,由大师兄看护着,定不会出意外。” 叶长岐觉得言之有理,不过还是等燕似虞又养了一日,第三日众人才出门参加泼水节。 一行人换上药宗弟子的服饰,却未挎织锦包,而是挂着佩剑。他们顺着人流前往广场,忽而一阵地动山摇。 叶长岐稳住身形,按住剑柄,正以为有什么妖兽出没,却发现人潮彼端,缓缓走来几头体型壮硕的巨象,象腿粗如柱,象身似墙。 泼水的人群丝毫不畏惧,欢呼起来,朝着象群泼水。 叶长岐定睛一看,见大象头上戴着金银打造的挂饰,象身铺了一张水红布,纹着各种动物、花卉图案,象背上架着一张座椅,四周堆簇着凤凰花与绿叶。 良云生悠闲地骑在象背上,指挥着巨象前进。 随着流水声响起,凤凰木上竟然飞来几只色彩斑斓的孔雀,其中一只孔雀周身雪白,垂下的尾翼如宫扇。 象鼻高高扬起,白孔雀停在弯曲的象鼻上。 良云生朝叶长岐两人笑吟吟地招手:“大师兄!” 叶长岐早已松开了按剑的手,仰头看他:“二师弟,好生风光!” 良云生便抚摸了一下大象粗糙的皮肤,大象缓缓蹲下身:“这是天水门的驯象师驯服的神象。药宗奉象为祥瑞,泼水节便请出象群,齐度佳节。” 燕似虞的目光凝在那只优雅的白孔雀上,闻言,竟然主动开了口:“那也是天水门驯养的鸟?” 良云生没想到对方愿意同自己搭话,十分雀跃,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似虞师弟,那不是鸟,是一种名为白孔雀的仙兽,因其周身纯洁,在药宗象征友谊天长地久。” 燕似虞思索了一下,嘴角扬起弧度:“如此。” 叶长岐见他有了感兴趣的事物,于是问良云生:“云生师弟,我也是第一次见这仙兽,能否请仙兽落地,让我一观?” 燕似虞仰头看了他一眼,良云生笑着说:“这有何难。” 他口中哼出一支语意不详的调子,调声悠扬,同时抬起右臂,白孔雀便张开雪一般的翅膀,斜斜地飞到他臂上。 良云生请孔雀落地,从织锦挎包里抓出一把食物递给叶长岐:“大师兄,这是喂养白孔雀的草籽,是我从天水门修士那得来的,你可以试试喂养它。” 叶长岐便单膝跪地,询问燕似虞:“似虞,同师兄一起喂白孔雀好吗?” 燕似虞愣了一下,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又匆忙移开,最后侧过身,用余光却瞥他掌心的食物:“你若喜欢,自己喂便是。” 良云生自然也明白过来,笑着说:“似虞师弟,别害羞呀,你也来试试,若得了白孔雀欢心,说不定能一睹孔雀开屏!” 燕似虞到底是孩童,闻言期待地看向白孔雀茂密的尾羽,叶长岐主动将食物分到他手里:“那就先由我试试,看仙兽能否赏脸开屏!” 三人交谈时,四周围聚了大量药宗子弟,男女老少皆有,他们身穿色调鲜艳的服饰,斜挎着良云生相同的织锦挎包,手中端盆盛碗,浮着凤凰花瓣的清水在器皿中荡漾。 第104章 叶长岐便朝着身姿优雅的白孔雀伸出手,掌心是草籽,那白孔雀一抖羽翼,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慢悠悠走向叶长岐,却只是高傲地嗅了嗅他手中的食物,随后啄食了一两粒。 饭吃了,却不见开屏。 叶长岐故意失落地说:“看样子我不得仙兽欢心,似虞,你来试试?” 燕似虞并未动,面前快同他一般高的白孔雀竟然直径朝他走来,歪着脑袋瞅他,红豆般的眼眸一闪,白孔雀的头颅轻轻靠向燕似虞,似乎在嗅他身上的气味。 燕似虞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任凭那圣洁的仙兽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燕似虞眼中闪过慌张,啊了一声,问:“你……要吗?” 他抬起手,露出里面因为太过用力攥得变形的草籽,燕似虞显然没料到自己紧张到把仙兽的食物捏坏了,有些茫然,只能愣愣地望着白孔雀。 谁料四周响起惊叹,原来白孔雀没有嫌弃他,而是将头颅轻轻贴在燕似虞掌心,随后晃悠着身体,一抖羽翼,飞回巨象象背上。 燕似虞猛地收回手,手中草籽被碾得粉碎,如同沙砾一般从手指缝隙落下,他失落地垂下头。 第五十二章 叶长岐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 你得仙兽眷顾了。” 燕似虞以为他在同自己开玩笑,心中生出一股怒意,还有莫名的羞耻, 可当他抬头,却见白孔雀立在象背上, 缓缓抖开尾翼。 如同一捧冰洁的雪簌簌撒下, 清新脱俗。 自他出生十一年间,除了脏乱破败,就是疾病痛苦,唯独院中一株枯木, 漆黑衰败, 燕似虞曾瞧见过那株枯木上生出一片娇嫩的新叶, 他以为枯木逢春,便用自己每日饮用的水浇灌新叶。 可最后, 那片叶黄了。 不知哪来的鸟将唯一的新叶啄食了。 自那以后, 燕似虞便再也看不出别的色彩。 他生在朱仙镇,镇中人人皆以赤红为尊, 喜好赤色,可在燕似虞看来,无非是更浓重的白色。 如今他却从开屏的白孔雀身上瞧见了一些别的颜色,炫目夺彩, 一瞬间摄去了燕似虞的心神,顿时忘记了羞耻与怒意, 只仰着头注视着那只开屏的白孔雀。 叶长岐又重复了一遍:“师弟,白孔雀眷顾你, 为你开屏了。” 为他。 燕似虞不知怎么的,十分满意这句话, 眯着眼笑起来,他原本长相就不错,卸下阴沉开怀一笑时,有种古怪的俊美。 好似终年幽暗的深谷中,忽然泄下一缕阳光。 良云生放松了:“师弟,终于肯笑一笑了。” 周围的药宗子弟见白孔雀开屏,一阵欢呼雀跃,手中的水便朝着三人泼出,送与他们祝福。 叶长岐一把抱起燕似虞,另一只手拉着良云生,三人跃到象背上躲避水花,大笑着朝着广场中央前行。 那只白孔雀始终立在象背上,燕似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嘴角带着微笑。 三人顺着人潮抵达广场。 叶长岐张望了一眼,并不打算落下象背,主要是燕似虞脊背上的伤还未痊愈,虽然有冷开 枢阵法保护,可也不能让燕似虞多动弹让伤势开裂。 良云生却要参加泼水节,他一指广场正中的白色象形塔:“大师兄,过一会儿药宗子弟便会推来一个木雕龙头,喷出撒有凤凰花瓣的清水,泼水节也会抵达高潮,你们可以看过了再回去。” 叶长岐便点点头。 良云生落了地,身上的银饰哗啦啦的响,他踩着地上的水,高兴地融入了欢腾的人群。 不多时,人潮分开,两人见一颗高约十米的龙头被缓缓推到广场中央,这颗龙首形象逼真,身上绘有各种图纹,代表着吉祥如意、五谷丰登、顺遂安康等美好祝愿。 燕似虞却在此时说:“你若想去玩,可以去。” 叶长岐怎么可能将伤势未愈的燕似虞一个人抛下,摇了摇头:“师兄会陪着你。”他又怕燕似虞多想:“我不愿淋湿衣物,坐在象背上看看便可。” 燕似虞坐在象背椅上,手抚着竹制栏杆,明明看上去心情不错,却不知在想什么,目光一直落到白孔雀身上。 叶长岐只当他喜爱那只白孔雀,并未多想。他又拧头望向广场,目光巡游过热情的人群,却始终没见到那个人。 燕似虞察觉到他心神不宁:“你在找谁?” 叶长岐没想到自己走神这般明显,明明都说过要陪着燕似虞,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眼神游弋:“在找云生师弟,他是医修,我怕他受伤。” 燕似虞笑了一下,没搭话。他自幼便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能轻易看出叶长岐在撒谎,心中生起一股古怪的烦躁感:“你师尊呢?” 叶长岐皱了一下眉:“似虞师弟,他日后也是你师尊。” 燕似虞便知晓他在找谁了。 “他没来,你别找了。” 燕似虞十分不喜欢那个人,自然也不喜欢他同叶长岐在一起,至于拜对方为师,无非是想更好的活下去。他默默盘算着,却见叶长岐沉默着,模样似是失落。 他一失落,燕似虞眼中便只能看见剑骨的光芒黯淡几分。 燕似虞捏紧扶手,心中冲上一股子厌烦,偏过头,不再看他:“等等看吧。” “说不定喷香雨时,他就来了。” 第105章 叶长岐摸摸他的头:“师弟小小年纪便会安慰人,日后定是最受欢迎的剑修。” 燕似虞呵了一声。 这时龙头喷出香雨,如同喷泉一般涌向天际,随后又如潮落下,叶长岐连忙护着燕似虞,防止他身上溅水,可燕似虞忽然在象背上站起身。 原因无他,龙香雨落下时,象背上的那只白孔雀为了羽翼不沾水飞走了。燕似虞的目光追随着那道雪白的身影而去,不顾危险站起身。 “师弟!” 就在这时,巨象菖蒲般的耳朵扇动,鼻子高高伸向空中,从象鼻中喷出水柱。 叶长岐没抓住燕似虞,燕似虞竟然脚一滑从象背上摔下去,周围人潮汹涌,只有几人见到他摔下来,叶长岐连忙飞身下去。 燕似虞却没有管那么多,目光紧紧地锁定着那只白孔雀飞走的方向,他身上衣服沾湿,脸上带血,嘴角也渗出血液,浑身上下剧痛无比,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撑着自己,从浅浅的水中爬起来。 燕似虞挤开层层叠叠的人群,朝着白孔雀追去,他身量矮小,在缝隙间穿梭十分轻松,叶长岐几息就跟丢了他。 “似虞!燕似虞!”叶长岐大喊。 龙香雨如同雨幕浇在叶长岐身上,他浑身湿透。 “长岐。” 万象回春术落到叶长岐身上,四周人群陷入停滞的时间,叶长岐转过头,见冷开枢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周身干爽。 冷开枢向来不喜人多,可叶长岐一时间只顾着寻找燕似虞,并未想起这茬,只焦急地说:“师尊!我把似虞师弟弄丢了!” 冷开枢说:“或许是他自己想走。” 叶长岐心中着急,一想到冷开枢多次阻止他救对方,现在还暗指燕似虞自己想离开,不由得皱着眉,有些气恼:“似虞明明已拜你为师,为何还会想跑?师尊,你到底不满他什么!” 冷开枢沉默不语。 天生剑骨与天生道骨的关系,少有世人知晓。冷开枢向来不喜用推演之能查清他人身世,却唯独对于自己首徒例外。 更何况,若是叫叶长岐知道,他与道骨只能活一个,无疑更加痛苦。 所以,他只有一个回答。 “长岐,他道骨已失,罗浮山给不了他道骨。” 你也不能给他剑骨。 他有私心,若两者间只能活一个,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叶长岐。 可这些话,不能说给叶长岐听,也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有他的心魔知晓。 果不其然,阴暗的想法激起了心魔共鸣,他听见另外一个自己的声音,似是在嘲讽他——冷开枢,你枉为九州剑尊。 叶长岐再次得到相同的回答,更加气愤,同时无奈至极:“师尊!我不明白,燕似虞师弟是没了道骨,可他明明能继续修炼,就算修行困难。可我能帮他啊,我能教他修炼啊,我能救他啊!为什么你要阻止我?” 冷开枢垂下眸,声音冷冷的:“我从未阻止你。” 叶长岐气得浑身颤抖:“是,您是未阻止我,可你放任他离开,一脸冷漠地和我说:是他自己想走。” “其实不是似虞想走,是你想让他离开。而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你把万象回春术解了,我不要和你待在一起!” “我要去找燕似虞!”他转身就走。 心魔的声音忽然变得响亮,如同洪水淹没他的脑海,冷开枢撤了万象回春术,一只手却紧紧攥着叶长岐的手腕,香雨的水顺着两人相连的皮肤缓缓流淌,凤凰花瓣落在两人身上。 叶长岐没有看见花瓣雨后,冷开枢眼中的猩红。 “不准去。”冷开枢低声说,“我不准你去。” 他听见心魔蛊惑道—— 叶长岐不能去找燕似虞。 天生剑骨与天生道骨的吸引力,会叫叶长岐远离他。 “长岐,不准去。” 叶长岐以为他在同自己发怒:“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这话?冷开枢?开枢星君?师尊?你为何不准我去找他!” 冷开枢闭上了眼,言语中暗含怒意:“本座是你的师尊,为师现在不准你去找他,不准你去找燕似虞,叶长岐,你想违抗师命吗?” 你想违抗师命吗? 他不想。也不想放任自己师弟离开。可这时,他想得更多的,却是冷开枢如此明确地强调,自己是他的师尊。 仿佛是在告诫他,收起那些儿戏般的心思,不要再痴心妄想。 叶长岐浑身一震,泄了气,垂下了头。 他忽然,觉得很委屈。 冷开枢以为他恢复平静了,想伸手抚正他的被香雨冲歪的发冠,却见叶长岐肩臂轻轻颤抖着,再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着泪光,脸上还有香雨的清水成股下流。 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请求他的师尊不要同自己生气。 叶长岐说:“师尊,弟子错了,不要同我生气。” 心魔偃旗息鼓。 焦躁不安与恼怒妒意都随之消散,冷开枢心中只有密密麻麻的酸胀与心疼,如同一缕一缕的蛛丝勒着他,囚着他。 冷开枢叹息一声。 “为师,不敢。” 冷开枢松开了握住首徒的手,才知晓自己用了过重的力度,在首徒手腕上留下了痕迹。 叶长岐伸手将衣袖扯下来,掩盖住痕迹,便听冷开枢淡淡地说:“去找他吧。” 第106章 心中一动,叶长岐抬起头:“师尊?” 冷开枢轻轻推了他一把,又 重复了一遍:“你去找燕似虞吧。” 第五十三章 叶长岐欲言又止, 便匆匆望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 追燕似虞而去。 因为泼水节的缘故,药宗游人如织, 叶长岐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燕似虞。对方刚从凤凰木林中钻出来, 浑身湿漉漉的,衣袍上被清水冲刷得留有一片深色,似乎是斑斑血迹。 叶长岐从他身上嗅到芬芳的花香以及一丝铁锈味。 燕似虞背着手,笑容灿烂:“师兄, 怎么了?” 叶长岐见他面上多出许多擦伤, 四处带血, 不由得心疼,蹲在他面前:“似虞, 下次可别乱跑了。” 燕似虞点了点头, 仍然心情极佳。 叶长岐便问:“所以师弟,你刚刚在追什么?” 燕似虞不慌不忙:“我见白孔雀飞走了, 师兄,我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药宗的孔雀往来自由,叶长岐并未怀疑,所以也未询问白孔雀下落, 只说:“晚间我订了宴席,我们一同去。现在我送你回药宗治伤。” 燕似虞却拿出一只金红色的凤凰羽, 丝毫不着急身上的伤势,他捏着轻飘飘的羽毛, 问叶长岐:“师兄,他是凤凰?” 这个他, 自然指的吴栖山。叶长岐应了一声。 “凤凰临台,百鸟朝凤。师兄,吴栖山受百鸟爱戴?”他仿佛一个好奇的孩童那般追问道。 凤凰不光受百鸟追捧,在妖族更是祥瑞圣兽,叶长岐不疑有他:“似虞,你要称呼他为三师兄,栖山师弟自然是受百鸟喜爱,不光百鸟,妖族以凤凰为尊,族中万物自然倾慕他。” 燕似虞藏在背后的手骤然握紧,那只洁白无瑕的孔雀翎羽便被捏得寸寸断裂,逐渐歪扭曲折。 燕似虞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淡淡地说:“所以师兄,其实那只白孔雀不是垂怜我,为我开屏,而是因为我身上有吴栖山的凤凰羽,所以向我臣服,对吗?” 他早该料到结果,祥瑞圣洁的孔雀怎么眷恋一个失去道骨的废物。 其实只是因为他拥有吴栖山的凤凰羽。 第三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出现了。 燕似虞抿了下唇,背在身后的手便松开了,那支被捏得不成样的孔雀翎羽飘落到草丛中,叶长岐的注意力还在凤凰羽上,并未察觉。 “栖山师兄竟然将这么珍贵的东西赠予我,我可要好好谢谢他。” “不尽然,能得仙兽青睐本就说明你有仙缘,”叶长岐认真思量片刻,“至于栖山师弟,倒不用你谢,你只需养好伤便是。” 叶长岐又询问了他身上的伤势,揭开燕似虞的衣袖检查他手臂与腿上的伤。按理来说,燕似虞从象背上摔下来,定是损伤严重,叶长岐也目睹他口中流出鲜血,可不知为何,燕似虞的肌肤光洁,除了一些旧的疤痕,并无新增的伤势。 血痕顺着清水流淌,燕似虞变戏法似的从衣襟里掏出一朵凤凰花,随意抛到地上。 “师兄,我有凤凰羽,伤势很快就会痊愈。” 就像过去他拥有道骨,所以无论燕似虞如何自残,如何疯狂行事,都会完好如初。 就像他抓住那只白孔雀时,就算被抓伤、啄伤,可拥有凤凰羽,伤势就会痊愈,谁也不知道白孔雀对他做了什么。 他只会对属于自己的东西着迷,而不是一只因为旁人而向他露出善意的畜生。 “对了……师兄,见到了师尊?” 叶长岐沉默下来,揉了揉燕似虞的发顶:“小师弟,别操心这么多。” “师兄,你同他吵架了,是因为我吗?” 这个问题叶长岐无论答与不答,燕似虞都会很高兴,毕竟他知晓答案,如果是因为他而造成两人不合,那肯定更加有趣。 可叶长岐只胸有成竹地回答:“师尊会原谅我的。” 那种似曾相识的恶心感又弥漫上来,让燕似虞指尖微微蜷起,他觉得十分古怪,叶长岐一提起开枢星君时候的模样叫他浑身不爽,焦躁难安。 那种恶意甚至超越了恨意与旁的情感。 他无法忽视,同叶长岐待在一起的时候身心愉悦,可他当他转过头望向对方时,那根青金色的剑骨仿佛在嚣张地挑衅他。 他讨厌叶长岐。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挪向对方。 他审视着、思考着、琢磨着,对方到底怪异在何处,却发现对方提起开枢星君时神情总是有些许不同。 燕似虞的牙根发痒,胸膛中饱胀着一股情绪,被发酵成厌烦之感。 好在只要他俩不开心,燕似虞就舒坦了。所以他暂时不去思考这对师徒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兄,回去吧。” 日暮之时,泼水节接近尾声,叶长岐领着燕似虞去了药宗的食肆。食肆门前立着两座小型的白玉象形塔,四周栽种着繁密的凤尾绿竹和各色花卉,几株高大的凤凰木生长在食肆四周。 这家食肆极具药宗风格,两人一走进店中,见店中皆用绿竹搭建,竹篾铺的房顶与墙壁,绘有风情十足的图腾。各种角落也栽种着绿叶红花,置身其中,如同在游览自然之境。 良云生正在门前同药宗子弟谈话,吴栖山坐在靠窗的一处桌边,正在眺望院中的凤凰木。 第107章 良云生问:“大师兄,师尊呢?” 叶长岐目光闪烁:“我没遇见师尊。” 良云生盯着他看了半秒,温和地笑着转过身,同药宗弟子说:“就按方才说的上菜吧。” 一张圆盘木桌,桌面铺着一层新鲜的芭蕉宽叶,宴席正中,由食物雕刻出蓝孔雀的身躯,尾翼则由五彩糯米与各色肉菜组成,点缀着颜色鲜亮的水果。 孔雀四周摆放着各类食物,皆用竹筒与蕉叶盛放,以香茅草调香。 “这是药宗特有的孔雀宴。”叶长岐手中捧着一片鲜绿的芭蕉叶,叶上盛有一团紫色糯米,他朝良云生示意,“云生,不介绍一下?” 良云生则抱着一个药宗特产的凤梨,顶端生有凤尾似的绿叶,揭开果实顶部,露出里面白紫的糯米,其中还裹着金黄的果肉,闻上去香甜可口。 “诚如大师兄所言,这是药宗特有的孔雀宴,整道宴席如同开屏的孔雀一般,绚丽多彩,五彩糯米是孔雀的尾翼,菜色则是孔雀的羽翼。” 良云生将凤梨摆放到燕似虞面前:“似虞,大师兄见你十分喜好那只白孔雀,所以同我传音安排了这场孔雀宴。你看看,想先尝一尝哪一种?” 燕似虞端着那个硕大的凤梨:“为我安排的?” 叶长岐点头。 吴栖山坐在孔雀宴的另一方,随手端了一杯竹筒酒,酒液散发着清香,闻言眼皮也不抬,只问:“这是什么酒?” 良云生瞧了一眼:“米酒,后劲大,栖山师弟可别喝多了。” “师弟常居妖族,肯定没有尝过人间酿的米酒,试试?”叶长岐却鼓吹他。 吴栖山便浅尝一口,又见燕似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酒,半句话也不愿多说,他不会同孩童一般见识,自然就当看不见对方。 燕似虞却不会忘记吴栖山是谁,微微扬起嘴角,眼神却阴恻恻的。 几人享用着孔雀宴中的食物,隔了一阵儿,吴栖山忽然问:“孔雀宴中会赠送箫吗?” 叶长岐与良云生诧异地望过去,见吴栖山手中把玩着一支玉箫,玉箫两端雕刻着歪歪斜斜的画,似乎是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玉箫尾端则悬挂着一枚梧桐雕的坠子。 燕似虞并不感兴趣,半分视线也未分到他身上。良云生语调温软:“难道是师弟太过俊朗,有人将玉箫藏在孔雀宴中同你送来?” 那只玉箫雕工算不上好,大抵工匠学艺不精,只能做出这般水平。 叶长岐虽然看出来了,却没有点破,闻言只调侃他:“估计真是师弟的追随者送的吧。” 吴栖山皱了皱剑眉,捏着玉箫未搭话,凤凰所用之物向来精贵,吴栖山也是第一次收到这般粗糙的玩意,却没当场丢弃。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那块梧桐木雕的坠子,将玉箫随手收进储物法器中。 “或许。” 叶长岐又见燕似虞盯着孔雀宴上的蓝孔雀发呆,怕燕似虞觉得冷落他:“似虞,药宗的孔雀宴常是节日才举办的宴席,师兄原本想为你庆生,却未寻到合适的礼物,这顿孔雀宴便当做见面礼送你。师兄答应你,等回 了罗浮山,定给你补全生辰礼物。” 燕似虞这才正眼瞧了瞧他,却不见得多高兴,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谢谢。” 良云生在此时拉过叶长岐,低声问他:“大师兄,师尊呢?午时便不见师尊用饭,大师兄,你又同师尊吵架了?” 叶长岐默不作声,只郁闷地点头:“云生,你说他为何不答应?” 良云生看了一眼坐在一侧正在挖凤梨糯米饭的燕似虞,猜出是因为收燕似虞为徒一事,叫两人冷战,便坐在叶长岐身侧,随意拨了拨叶长岐身上的银饰:“你还不知师尊的性子,他收我时便说过,本想收你做关门弟子,哪料你捡了我……” 良云生又望了一眼吴栖山:“你们传音同我说有位三师弟时我可惊诧了许久,还是位妖族凤凰。罗浮山宗可是剑修宗门,莫名其妙多出一位医修,现在又出了一位妖族,无怪师尊不肯,就连我都觉得意外。” “大师兄,若真收不了似虞,我们待他伤势痊愈后送走便是,有了罗浮山这层关系,寻常宗门总会多照顾他一点,若怕人欺负他,我们可以时常去看望他。” 叶长岐沉默着,考虑着良云生话语的可行性,随后一歪头靠在自己二师弟肩上,揉了揉脸,失落地说:“我都知晓,我也不愿叫他为难……可云生,他同我生气了,发了好大的火……” 良云生听他声音闷闷的,轻轻拍了拍叶长岐的脑袋,两人身上的银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笑起来,声音轻柔又温和:“大师兄总是仗着师尊宠爱触怒师尊,其实师尊若真生气了,还不是大师兄自己哄好的?更何况,师尊总是没和你冷战许久。” “我记得,之前师尊命大师兄你去天宫院学习阵法,你不想离开罗浮山,同他大吵了一架,两人互不搭理,可最后,师尊还是亲自去天宫院为你授课。” 叶长岐听着良云生回忆过去,心中五味杂陈,又忍不住跟着他陷入回忆中,回想过去开枢星君对他种种纵容之举。 “我曾听过师尊的故事,还是未收你为徒的时候。那时的他被称为开枢星君,却不是剑尊,是因最初,师尊便作为天宫院主人降生。” 第108章 冷开枢此生,作为司天后人诞生,本该成为执掌天宫院的观星君,洞察九州世事,始终审视着世间百态,不能插手其中。 不想有一日,冷开枢厌倦了天宫院的日子,于是砸毁九州沙盘,随手拾起一柄剑器,独身去往九州。 “就算与天宫院不合,却还是因你回去了。” 叶长岐微微抬头:“他为何离开天宫院?” “传闻说,他不满天宫院命他做星君……可事实如何,除了当事人,谁又知晓?大师兄,你若好奇,大可去问问师尊本人,我相信师尊肯定很欢喜你主动了解他的过去。” 良云生把一杯竹筒清酒递到他手里:“大师兄,你拥有许多人无法奢求的东西,既然拥有了,便好好珍惜,莫要以后失去了才后悔。” “九州世人一生都在求仙问道,无情啊,有情啊……仿佛是能挂在嘴边的戏言,可既然身在九州红尘,谁又不受红尘束缚。求仙,求的什么?长生吗?我觉得不是。是斩断感情与欲望吗?也不是,修仙者总是每时每刻都在被迫与外界建立新的羁绊,从人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这些都斩断不了,可为什么还要求仙问道?” “或许,求的不是飞升,而是此生所行遵从本心,此生所爱为心中所求,此生无悔乃至甘愿奉献所有。” 良云生扯了扯叶长岐的辫子,笑吟吟地说:“大师兄,你既然知晓心中所求,为何还偏偏生了惧意,不敢靠近对方?” 他的所求? 叶长岐坐直身体。 他的所求是什么? 第五十四章 他喝了几杯清酒, 沿途都在思索着自己所求是什么,等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端着食盒站在开枢星君休息的院外。 院中生长着大批叶如凤尾一般的细竹, 纵横的梭形竹叶投下明澈的月光,如水波一般缓缓流淌。 风动时, 竹林的声音好似潺潺流水。叶长岐抬眸, 自上而下望见竹林之巅立着一个人。 浑圆的月亮落在他身后,他手中持剑,随后横握长剑,在月色中轻轻吹去剑上冷霜, 好似吹落的是月光。 月光散落到人间, 终于落到叶长岐眼中。 他所求是什么? 是一柄剑, 是一轮明月。 “师尊,你为何离开天宫院?”叶长岐听见自己问。 冷开枢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声音飘荡而来, 钻入他的耳腔, 侵入他的大脑:“为了,我心所求。” 冷开枢从竹林巅跃下, 明明不高的距离,叶长岐下意识想去接他,于是顺势走了两步。 两人离得十分近。叶长岐感到一股热气从对方身上扑涌而来。 开枢星君方才似乎正在练剑,所以鬓发微乱, 却没有顾得上用清洁术整理仪容,而是就这么见了自己首徒。 “不是说今夜会有孔雀宴, 为何你一人回来了?”冷开枢问。 叶长岐提起手中食盒:“师尊你午时便未用饭,我给你备了一些。” 冷开枢转过身:“若你为了燕似虞的事来, 大可不必,本座说过不收他为徒, 你回去吧。” 叶长岐连忙拽住他的衣袖,宽大的袖袍拢在掌中,匆匆地说:“师尊,不是燕似虞的事,是弟子想同师尊用饭。” 冷开枢未答复。 叶长岐便凑过去,试探地问:“师尊,好歹用一点?” 冷开枢收了剑,忍无可忍:“长岐,就非他不可吗?” 叶长岐一脸茫然,却见冷开枢投来的目光却是炙热的,仿佛滚烫的一簇火,烧得他喉舌干涩,一瞬间忘记所有,只能怔怔地回答。 “什么?” 冷开枢深呼了一口气,捏紧将倾剑:“……是本座失言,既然是送饭,将东西放在桌上,你便离开吧。” 叶长岐端着食盒,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将食盒中的竹筒饭菜一一摆放齐整,最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冷开枢等察觉不到他的灵力,才举步走到石桌前,却见石桌上被叶长岐依葫芦画瓢摆了一个小型的孔雀宴,正中的竹筒被横切开,里面盛着清酒,叶长岐用灵力在酒液上留下一行字。 别生气了,好吗? 恼怒与妒意随着叹息飘散,心中只留下些许无奈和怅然,冷开枢坐在石凳上,忽然听闻绿雾般的凤尾竹外传来幽幽的乐声。 那道乐声是一种名为芦笙的乐器吹奏。 冷开枢转过身,见叶长岐去而复返,立在凤尾竹下,身上穿着药宗的服饰,各种银饰在月色下晃动成一片银浪。 叶长岐笑着说:“师尊,我给你跳舞。” 叶长岐之前在云台玲珑上曾点剑击鼓,不过那时的剑舞更阳刚、洒脱,带着锐不可当的杀伐之意,如今在凤尾竹下跳的舞却更加柔和,仿佛一只灵动的金孔雀,踏着琥珀色的月光在人间起舞。 乐曲声悠扬,冷开枢瞧见他泛着薄红的脸庞,估计喝了不少竹筒清酒,所以醉意上头,乘着酒意冲回来为开枢星君跳舞。 跳了一会儿,叶长岐有些晕头转向,眸光亮闪闪的,快步走到冷开枢面前,大胆提问:“师尊,好看吗?” 冷开枢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尚可。” 叶长岐便弯下腰,凑过去直视他,追问:“只是尚可?” “你待如何?” 叶长岐问:“师尊,你还生气吗?” “你跳舞,是为了让为师不生气?”开枢星君冷冷地说。 第109章 叶长岐便单膝跪在他面前,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眷恋地说:“师尊,别生气了,嗯?” 或许只有醉后他才敢大胆地靠近对方,甚至像小时候那般握着冷开枢的手,肆无忌惮地贴在他掌心。 未曾想,冷开枢捏着他的下巴,微微垂下头,长发从肩头滑落,叶长岐恍惚间,居然 大逆不道地以为自己师尊要吻他。 可冷开枢只是捏着他的下巴,停在一个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他仔细地审视自己首徒,从眉眼至悬鼻,到薄唇,随后又回到那双时刻温柔带笑的双眸上——此刻,叶长岐的眸中只倒映着他一人。 “长岐,你越发大胆了。” ——仿佛故意在挑战为师。 “是谁教你如此逗为师欢心?” ——你还跳给谁看了? “你还喝了酒,喝醉了。” ——你同谁喝醉了酒? “长岐,为师罚你,你可受?” 惩罚好过冷战。叶长岐便笑起来,指尖绕住开枢星君的一缕长发:“弟子自当领罚。” 冷开枢便触了一下他的眉心——那里有他的一缕神识——他察觉到叶长岐的身体兀的紧绷,随后轻轻抖颤着。 冷开枢说:“本座今日收回这缕神识。今后若你犯难,自行解决……” 叶长岐猛地睁开双眼,抵住他的肩膀:“师尊!” 哪料冷开枢意已决:“这缕神识在你身体里,或许会影响你的判断,从今以后,本座不愿有任何事物影响你。” “可师尊的神识从未影响我的判断!师尊,是不是因为似虞的事?” 冷开枢面不改色:“与他无关,只是本座觉得你如今鲜有敌手,不必再过于关照你。” 叶长岐越发焦急:“什么叫过于关照弟子,师尊,我就想你看着弟子有错吗?我就想你关照弟子有错吗?师尊,你明明说过不同我生气了,可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这么做,无疑等同于再告诉他,从今以后,为师不再关注你。可他从来都不仅仅只想要关注,他的目光算不上清白,纵使有错,也罪不至此。 “长岐,为师答应你收燕似虞为徒。” 冷开枢却想的是,既然做不了公正无私,那只能克制自己,将投放到叶长岐身上的目光逐一收回,才能成为严明的恩师。 至于神识,更不能成为影响自己弟子的存在。 “师尊,你明明知道我不在意此事了,你若真不喜欢他,我便将他送走,”说不难过是假,叶长岐只抓着他,高声回答,“可你不能……不能……” “不能什么?”冷开枢垂下眼眸,掩盖住里面翻涌的猩红,冷漠地说,“可长岐,本座在意。” 在意天生剑骨与天生道骨的关系,让他偏离公正严明的剑修之道。 在意首徒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让他违背光明磊落的师尊身份。 若以剑为尺,他当划明两人之间的界限,从今以后再不越界。 叶长岐顿住了,最后只说:“冷开枢,你在吃醋。” 界限又被对方模糊了,冷开枢听见心底一把锁被撬开,有什么东西猛地侵占了他的神识,占领了他的身躯。 “冷开枢,你就是在吃醋!你……”叶长岐从恼怒焦急逐渐恢复平静,他好似找到了开枢星君近日来所有的举动的原因,冷静地仰望他,“师尊,你在同燕似虞吃醋,是因为他是天生道骨吗?是因为我和他注定相互吸引吗?” 冷开枢的面容冷冷的,在月色下带着不容侵犯的严峻,可当他再睁开眼时,叶长岐却从里面看见了一抹猩红。 如同翻滚的岩浆。 一片红,带着一点古怪的邪气。 冷开枢一把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起身。 心魔代他回答:“是。” 心魔没能出现太久,眼中猩红飞速褪去,冷开枢将叶长岐定在移山填海阵中,双指并拢,从他的额心抽出一缕乳白的记忆,随后一把捏碎。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五指,狠狠地朝自己胸膛拍了一掌,喉间血腥味上涌,冷开枢面沉如水,将心魔重新封印,随后才解开叶长岐的阵法。 他立在叶长岐五步开外,背对着对方,腰间将倾剑长鸣不止:“燕似虞拜师一事,同吴栖山一般,皆回罗浮山再行拜师礼。” 叶长岐立在原地,再也无法回忆起自己同开枢星君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唯独只见得桌上的饭菜冷开枢丝毫未动。 虽然心有不解,他也只得失望地垂下头,恭送对方离去:“多谢师尊。” 眼前画面倏然远离,幻境中的叶长岐察觉到自己的灵魂从过去的身体中游离出来,他猛地睁开眼。 星宿川低垂的白云惬意地从眼前飘过。 叶长岐坐直身体,四周皆是茫茫的草野与碧波荡漾的星宿湖,那个硕大的移山填海阵悬在另一半苍穹中。 随后一只手按在了叶长岐肩膀上。 叶长岐还未转头,热源便凑过来,吻了吻他耳垂,随后便是冷开枢本人从手持将倾剑出现在前方,冷开枢本人闭着眼,厉声挥来一剑。 “从长岐身边滚开。” 叶长岐终于见到了抱自己的人,那是冷开枢的心魔,对方猩红的双目带着快活的笑:“冷开枢,少痴心妄想。” 叶长岐:“?” 第110章 心魔见叶长岐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长岐,听说你已经想起来了。” 叶长岐正处于疑惑状态,面前两位开枢星君,都是自己师尊,他肯定能分辨出心魔与本尊,却无法不回答心魔的问题。 冷开枢强势地说:“长岐,不准理他。” 心魔便捏着叶长岐下巴,细细打量,抛出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本座与冷开枢,你更喜欢谁吻你?” 叶长岐被冷开枢拉入怀中,他抬眸,见冷开枢双眸紧闭,想起九州传闻——冷开枢早已双目失明。 冷开枢沉声说:“本座今日必除你。” 叶长岐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师尊和心魔又不合了! 真要命,见到了师尊与心魔争吵不休,可他这个做弟子的,第一时间不是焦急,而是忍不住心中欢愉。 “师尊,”叶长岐用手掌掩着嘴角的笑,见冷开枢与心魔同时转过头,忍不住眉眼微弯。 冷开枢再次说:“不准叫他师尊!” 心魔可不管:“冷开枢,长岐愿意唤谁用你管?” “师尊,两位师尊……我知晓你们都是一人,能否听我把话说完。我们现在需要出星宿川,师尊,有办法吗?”叶长岐正色道。 冷开枢沉吟片刻:“星宿川历来有一个守境人,多是实力不凡的修士,本座身死道消后来此,送走了上一位驯兽宗大能,大能曾说,只需要新的守境人出现,本座便可离开。” 冷开枢提起剑,指着心魔:“所以,说不定只要将心魔留在此处,本座与长岐便能离开星宿川。” 可没了心魔,冷开枢便再也无法视物,叶长岐总觉得心魔的双目偶尔会变成正常模样,那其实才是冷开枢本人的双眼。 “正好,你与本座想法不谋而合,只要将你这个本尊永远留在星宿川,长岐将会是我一人的。”心魔冷笑一声。 叶长岐焦头烂额:“不是,师尊,别乱来!” 一言不合就对战,将倾剑的剑光如雪,心魔没有武器,只能避让,冷开枢步步紧逼,似乎真要将他击溃留在星宿川。 “将倾,回来!”叶长岐灵光一闪,召回将倾剑,冷开枢长剑脱手,难得疑惑地转过身,“别打了,师尊!我是你的剑灵!别打了!” “我不愿伤害师尊的心魔!” 冷开枢说:“你是我的剑灵?” “对!师尊!我是你的剑灵!”叶长岐毫不畏惧,抛弃羞耻心,大声说,“冷开枢,我是你的,别打了。” 心魔便消失了。 叶长岐连忙跑到他面前,见冷开枢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冷开枢一把抱住他,又是一个炙热绵密的吻。舔舐唇舌,细细厮磨,他的双眸翕 张,指腹若有若无地捏着叶长岐的腰背。随后冷开枢的吻印在他眉心,又顺着坚挺的鼻梁巡游,落至眼睑。 叶长岐微阖着眼眸,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整个人被对方环在怀中。 听见冷开枢似乎是喟叹,声音又低又沉:“你是我的。” 叶长岐心底嘶了一声,对上冷开枢隐忍的神色,不由得想着,这人,犯规了,怎么能用美人计。 第五十五章 叶长岐将脑海中的胡乱想法摒除, 从冷开枢怀中挣脱,正色说:“师尊,你与心魔都不能留下做守境人, 那下一任守境人多久会出现?又会是谁?” “有一个地方或许能解答你的疑惑。”冷开枢遥遥望向星宿川列星湖泊深处。 两人御剑而行,越过一望无垠的草海, 见湖泊渐少, 而草原丘陵下流淌着蛇行般的河流,河面倒映着低矮的云彩。 叶长岐顺着冷开枢指示的方向望去,丘陵最高处仿佛矗立着一座尖塔,俯瞰着星宿川天地。 等两人登顶, 叶长岐才发现那是一座岩石垒成的圆形敖包, 形状似烽火台, 顶端插有一根随风舒展的柳条。柳条枝干上系挂着五色经幡,绘有鸟兽等图文。 “这些图文是由上一任守境人绘制的。”冷开枢扯了一面白色幡布条, 铺开经幡, 白石粉绘制的雄鹰俯瞰着星宿川,“上一任驯兽师是位异族驯鹰师, 名为参宿,他在星宿川驻守了两年才等到本座神陨。” “等?难道参宿早就知晓下一任守境人是师尊?”叶长岐仰望那座巨大的敖包。 冷开枢点头:“是,只有守境人才能知晓下一任守境人是谁。” 两人绕着敖包顺时针行走了三圈,冷开枢拾起敖包上的一块圆形卵石, 将石头有花纹的一面朝上,示意叶长岐将手放在上面, 念出守境人。 “下一任守境人,”叶长岐念出石头上浮现的名字, “路……路和风。”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冷开枢:“师尊!守境人怎么会是和风?” “历届守境人, 皆是实力不俗的大能,会是和风,我并不意外,”冷开枢顿了顿,似是安慰他,“和风心性无染,当为赤子之心,日后成为九州大能必定不在话下,大约星宿川也是因此选他为下一任守境人。” “不能换人吗?成为守境人意味着身死道消,和风他……” 冷开枢摇了摇头,将石头放回敖包上:“不可换。如今我们需要出星宿川,有一个办法可以代替和风暂为守境人。长岐,你那里可有和风的剑器?” 叶长岐探查了一番悬清法器,并未发现出自路和风之手的剑器,却看见了放置将倾剑的剑匣与一张面具——那面具曾被路和风抵给岩泉古墓的墓主,后来又让许无涯给赢回来。 第111章 “剑匣不易使用,你将面具给为师。”冷开枢接过面具,一手绘制阵法,随口说道,“和风竟然会送你面具。” 叶长岐摸了摸自己脸颊:“刚重生那会儿,提到师尊脸上便生长了许多黑纹,后来原本想请师尊心魔帮我除去黑纹,却一直耽搁了,和风估计是因此,才想送我面具。师尊,你在绘制什么阵法?” 冷开枢绘阵时,四周散落的卵石便纷纷靠拢到阵前,向上堆垒出人的四肢躯干。 “傀儡术,星宿川需要新的守境人,我用石头垒出人形,再赐石头人分神,便可以假乱真。” 石头人拥有了冷开枢的分神后,脖颈扭动了两圈,又如同活人那般四肢伸展,在草地上蹦了蹦,随后呆呆地望着叶长岐方向。 冷开枢取过路和风赠送给自己大师兄的面具,用血液在面具额心位置点出朱砂,覆盖在石头人脸上。 原本呆呆傻傻的石头人顿时有了脾气,噌地一下扭过脑袋,警惕地环顾四周,手臂微曲,手掌在腰间反复摸索,试图寻找着自己的佩剑。 此前,叶长岐曾见两人施展过傀儡术。 司空长卿对良云生施展的傀儡术纯属消遣娱乐。萧家对燕似虞施展的傀儡术用途不正,作用近似“巫毒娃娃”。 时至今日,叶长岐才第一次亲眼见冷开枢正式使用这个阵法。 形骸假、像容真,半是鬼形、半是神,刻木牵丝与真同,似是人生一梦中,视为傀儡之术。 冷开枢用枯干削出剑身,又在枝干上刻下流光二字,最后郑重地交到“石头人路和风”手中:“路和风。” 石头人如同路和风本人一般手挽流光,一手负剑,一手作揖,恭敬地听候自己师尊发落。叶长岐则取了一截经幡围在它身上当作衣物。 “本座命你以守境人的身份留守星宿川,直到真的守境人出现,不得有误。” 石头人路和风稳重应下。有了新的“守境人”,冷开枢终于能离开星宿川。 两人在跨越移山填海阵时,叶长岐忍不住想,从轮回圣境离开后,开枢星君也算彻底重生,那有没有可能,他的双目会恢复,白发也会变回黑发? 两人跨越阵法后,同样是落到天门峡谷,最先迎接二人的,却是一只展翅宽达两米的海东青! 叶长岐轻松避让开,见那海东青疾速掠过冷开枢的身侧,展翅掀起的狂风吹乱了对方的鬓发,冷开枢面不改色。 随着口哨声响起,海东青飞回驯兽师附近,在空中盘旋了两圈,落到参宿手臂上。扎着长辫的青年微微一笑,异色的瞳孔中带着令人惧怕的锋锐。 “冷开枢,你出来了。” 冷开枢神色平静:“这便是本座同你说的上一任守境人,驯兽师参宿。”他顿了顿,目光落到参宿背后的天门峡谷,并未见到那头九头相柳,“九头相柳呢?” 叶长岐骤然回神。 参宿抬眸,浑身气势惊人:“宰了。喂了我的妖兽。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司空的大典?” “什么大典?” “回施主,是天宫院主人的合籍大典。”玄生姗姗来迟,双手合十,敛眸回答,他的袈裟轻轻一动,一道人影掠过参宿,来到叶长岐身前。 之前叶长岐跨越阵法前去阻止燕似虞引来的妖兽,玄生曾说会留在天门峡谷,等候雨花寺其余僧人前来驰援,超度被九头相柳吞食的修士亡魂共需九九八十一日,所以叶长岐与冷开枢回到天门峡谷时,玄生才遇见他们。 “大师兄!”许无涯一把扣住叶长岐的肩膀,匆匆说:“你回来了!还有师尊……” 许无涯从方才开始,便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开枢星君,见对方长发如雪,却双目明亮,而叶长岐神色恭敬,才确定大师兄将师尊本尊带回来了。 “弟子许无涯,拜见师尊!”许无涯行过礼后,便望向叶长岐,眸中神色焦急,似乎有话想同叶长岐说,却又碍于人多口杂,不便直言。 “大师,我回来了。”叶长岐只得压下心头困惑,主动同玄生攀谈。 面容慈悲的佛子微微颔首:“小友平安归来,可喜可贺。半月前,小友不顾危险只身跨越移山填海阵,只为阻止宴行雪引来的妖兽,如今,那妖兽如何了?” 叶长岐便将星宿川中所见所闻简要告知了玄生,并坦言宴行雪就是早已叛离师门的魔修燕似虞。 玄生闻言叹息一声。 叶长岐便想起当日处处维护燕似虞的楼不央:“大师,钟山剑宗近日可有消息?” 许无涯接过话茬:“大师兄,你离开后,楼不央趁乱逃跑。各宗大能事后追责楼不央,认为此次剑宗助纣为虐,不宜再管辖雍州,将其从九大宗的排名中逐出。剑宗余下道修与剑修各自立派,已是一盘散沙。” “而楼不央剥去剑修身份,剔除修为。和风一气之下闯入剑宗抓到他,未动用灵力,光用蛮力打了他三十拳,最后被人拦住,不了了之。之后便听说,他被仇人施了法术,横死在行刑场上。” 说到此处,许无涯的眸光闪了闪,“至于他为何维护宴行雪……也就是燕似虞,楼不央说是,燕似虞正在寻找一样宝贝,事成之后,定能助他飞升。大师兄,燕似虞在阵中抢走了大批名器法宝,虽然大部分用来绘阵,可还有一批珍贵名器去向不明。” 第112章 玄生适时开口:“阿弥陀佛,小僧的九眼石天珠也不在阵中。” 不在移山填海阵中,只能被燕似虞带走了,可燕似虞带走佛珠有什么用? “楼不央可说,燕似虞拿走这些名器做什么?又在寻找什么宝贝?” 许无涯摇了摇头:“楼不央说,燕似虞为人谨慎,口风甚紧,只是给他看了绘阵手法,楼不央见宴行雪绘阵确实有群星垂象,对他天宫院阵修大能的身份深信不疑,于是听信宴行雪的话,助其解开九头相柳封印,绘阵引来神兽吞食九头相柳。直至行刑前,楼不央还认为若不是因大师兄你的阻拦,神兽定能吞食九头相柳,钟山剑宗也会成为封印妖兽的最大功臣,一跃成为九州各宗之首。” 许无涯又将自己把通灵明镜还与人间鬼师的经过大致说了,最后提到司空长卿的合籍大典。 “合籍大典,又称道侣大典,大典的主角之一,是云生师兄。”许无涯这些时日早已气饱,恨不得当场冲到冀州去拎着司空长卿领口问他想做什么。 “师尊,大师兄,他竟然真的强迫云生师兄!他!简直荒唐至极!一个大能,竟然强迫小辈结为道侣,他真的不顾自己身份乱来!” 第五十六章 天宫院(一) 就算是早已知晓司空长卿身世的叶长岐也不得不认同许无涯的话, 他抬头打量了一眼开枢星君神色,发觉对方并未有所气恼,于是暗自揣测着开枢星君对司空长卿的忍耐度。 “师尊, 司空他当真想与云生结为道侣?” 司空长卿行事非九州世人所能预料,他与云生结为道侣是出于真心, 还是玩笑几乎是显而易见。 正是如此, 许无涯怒气难掩。 开枢星君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法推测出司空长卿意图。叶长岐又不见路和风,想起自己最小的师弟竟然是星宿川下一任守境人,只得转而询问:“不见和风, 他是否知道此事?” “知道。但因天宫院的宴请对象是师尊, 所以和风进入不了冀州天宫院, 只得耐着性子等师尊你们回来。” 许无涯取出一个方形司南,司南上有两个磁石棋子, 一黑一白, 分别列在相极的位置,许无涯拨动了黑棋, 相斥的白棋也随之移动,不多时司南指针的正南方浮现出铭文。 “这是天宫院送来的传音司南。” 司南传音上赫然写着: 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瑞叶五世其昌, 祥开二南之化。永偕鱼水之欢,共享星辰之命。 十五日后, 冀州天宫院将举行太微星君与云生君的合籍大典,唯望君至。 鎏金字迹, 笔锋凛冽,骨力遒劲。冷开枢难得正色:“恐怕, 司空长卿这次是认真的。” 叶长岐恍然,冷开枢曾在玉台玲珑上引群星垂象,当时他念的便是 “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念念衷君,永无厄难”。 这是阵修大能请星宿垂象的誓言,哪怕是司空长卿也要三思而后行。 “可惜,就算司空长卿是真想结道侣,云生不一定会愿意。”叶长岐又朝许无涯说,“无涯师弟,去天宫院前,我还需要你去寻南桥居士一趟,有一样东西需要你去取来。” 许无涯点头应下,正巧近来因九头相柳一事,南桥居士早已抵达天门峡谷,更方便许无涯取回父亲遗物。 “玄生大师,可要一同前往天宫院?” 玄生摇了摇头,只解释超度还未结束,自己不便离开:“若云生小友真与太微星君结成道侣,贫僧日后一定登门拜访,以示恭贺。” 至于参宿,竟然早早离开,并未惊动交谈的几人。 … 离开荆州一路北上,横渡楚江,跨越兖州,四人日月兼程,终于抵达冀州边境。 初曦的第一缕金芒照到叶长岐脸上,他不得不眯起双眼,等适应了强光,却见眼前景象一改。 满目皆是冰雪,在阳光下透露出冰冷的蓝黛色,如同一块严实的羊毛毯子覆盖在荒漠上。 雾凇好似堆簇的云雾低低漂浮在山野平原,残留的褐色枝桠宛如墨迹留在沙雪之上,在晨曦的照耀下吐露出粉黛之色。 苍原负雪,明烛冀北。 进入冀州地界,气温越发寒冷,见到此等景象众人并不意外。 冷开枢开了一个避风法阵,透骨寒风朝两侧分流而去:“已抵达冀州,再往前,会有天宫院的阵法。” 天宫院向来避世不出,冀州幻境阵法重重,常人无法直接进入天宫院。冷开枢离开天宫院已久,并不清楚司空长卿是否将进入天宫院的阵法更改,所以一行人只得停下御剑,降到地面步行。 飞剑缓缓降落,却见一条宽约数里的冰河,冰盖洁白,冰碴交错,冻僵的河水在浮冰下低声呜咽,岸边有几人争执不休。 “我们进入冀州已久,为何还没有阵修前来接引,是不是你故意带错路!”其中一人揪着对方衣领高声质问。 被他揪住衣领的人戴着厚重的毛皮斗篷,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只有一截粗麻花辫留在外面,发丝间沾染着白色的冰霜,他呼出一串白雾,语气懒洋洋的:“松手。冷。” 男人一把扯下他的斗篷帽兜,露出一张皮肤黝黑,独具异域风情的脸,叶长岐才发现那人正是提前离开的参宿,一个驯兽师大能,居然混在…… 第113章 “师尊,那不是钟山剑宗的道修吗?”叶长岐靠近冷开枢,低声说起自己的发现,却不想道修是个明目达聪的人,当即扭过头来,厉声道。 “谁是钟山剑宗的道修!少胡说八道!” 叶长岐认出了那道修。 昔日九头相柳发怒时曾吞下一个小道修,小道士的师父目眦欲裂,以拂尘化万剑抵御妖兽攻击,正是眼前这位道修。 道修胡子拉碴,眼下一圈青黑,身在冀北,却穿着单薄的道袍,腰间悬挂的紫金宝葫芦也黯然失色,他的拂尘已经不在手中,上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簇马鬃毛。 道修见到叶长岐也愣了愣,愤愤地说:“在下袁一峰,一介散修,绝非钟山剑宗道修!” 钟山剑宗的剑修与道修自战后决裂,已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处境,所以袁一峰也绝对不认自己是钟山剑宗修士。 叶长岐告了失礼,也不愿与他们闹僵,他们正准备绕道而行,却听参宿说道:“你们也要去天宫院?” 袁一峰便僵了身子不再说话,只是暗中打量着叶长岐等人。 冷开枢应了一声,参宿便从袁一峰身后走到罗浮山宗附近:“稍我一程。” 冷开枢并未拒绝,反而询问袁一峰几人:“你们作何打算?” 袁一峰瞧着他眼熟,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又见叶长岐等人以他为尊,只得谨慎地说:“我们也要去天宫院,只是迷了路,”说完恶狠狠地瞪了参宿一眼,“都怪这人,害我们迷了路!” 叶长岐主动开口:“路程遥远,不如同行。” 四人队伍立即变成十人,顺着冰河往前穿行了十里路,一众人停下休整。休息期间,叶长岐却发现远处有什么东西停在冰面上,于是起身走去。 只见一匹白马卧在江面薄冰上,马身油亮光滑,通体雪白,毫无杂质,马背上的鬃毛一绺一绺有序地垂挂下来,蓝黑的眼睛静静地观望着叶长岐。 叶长岐缓慢靠近白马,见它温顺地垂下头,强劲有力的马腿上染着血迹,估计是受伤了难以动弹。 “大师兄,怎么了?” 许无涯很快赶过来,进入冀北后他换上了繁复厚实的御寒衣物,衣领边嵌着一圈雪白毛领,并不臃肿,只显得异常矜贵。他将佩剑收回袖里乾坤,背负着涎玉风雷琴。 在路上,叶长岐告诉许无涯,他与云顶仙 宫夜见城的关系,所以这盏琴中剑自然归许无涯处置。 那时许无涯一言不发地听完,手指拂过轻轻颤动的琴弦,虽然一时间难以接受,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涎玉风雷琴收藏起来。 “这里有匹受伤的马。” 参宿也慢悠悠跟了过来,他十分畏寒,走动时将双手缩进斗篷中,只露出一双异瞳。叶长岐还注意到他腰间斗篷微鼓,扭转身体时,一截长长的法器便会从绒毛斗篷中露出来,琴头顶端被雕成月亮型,木制的琴杆上雕有龙纹。 参宿注意到他的视线,大方地掀开斗篷,露出里面半人高的天琴法器:“御兽天琴。” 那张天琴虽然琴杆细长,琴筒却是个厚重的半球状,竹制的琴码,张丝弦。 “这匹马马蹄受伤,并无大碍。”参宿将斗篷放下,立在岸上避着寒风,“不必管他,他的主人自会来接他。” 许无涯好奇提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可是驯兽师。”参宿打了个喷嚏,不由得裹紧了斗篷,“嘶……冀州太冷了,还是南荒气候宜人。” “既然南荒这么好,你到冀州做什么?” 参宿说:“去参加天宫院主人的合籍大典。这届天宫院主人挺有意思,主动入世,那我不得去见识一下?” 叶长岐闻言直起身:“参宿前辈,天宫院向来避世不出,只是不知若选为天宫院主人,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天宫院为阵修宗门,他们先人为掌管二十八宿的星官司天,观星辰,推演九州天机,从不干涉世事。每一任天宫院主人自幼时便会被送入天宫院的主殿,殿中有九州沙盘与九野星宿,小宗主会被留在殿中,日日推演天机,预测九州浩劫。” “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小宗主只得寸步不离天宫院主殿。世人皆知推演天机会折损寿命,一旦被选为天宫院主人,寿命便与九州相通,只得没日没夜观星推演,直到寿命耗尽,才可魂归天地,离开天宫院。” 参宿走到受伤白马身前,那匹白马朝着他垂下马头,十分驯服,参宿便撩起衣袍蹲在白马面前,从斗篷里伸出冻得僵硬的手掌,哈了几口气,掌心亮起温柔的光芒。 参宿将手掌按在白马受伤的地方,缓慢治愈白马伤势,继续说:“是不是觉得天宫院主人至死都不能离开天宫院很悲凉?其实,最难熬的不是一人在殿中度过漫长岁月,而是自始至终作为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世事变迁。” “据我所知,天宫院主人观测九州,上至九州大宗,下至草木之心,都会在九州沙盘中出现,而那个倒霉的宗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九州世人过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活,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只能看着旁人演绎,自己无法体会。” 参宿冷笑一声:“像不像傀儡术中的傀儡。出生为了推演九州浩劫,活着为了观测九州世事,死了什么都不是,更没人记得他存活过。” 第114章 他就好比是一具没有心的傀儡,只能日复一日推演。 后来他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又或者是因为九州沙盘上呈现的景象动容,再也无法忍受远离人世,无情无义地活着。 于是,他随手捡起一柄器物,将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对的九州沙盘砸得四分五裂,从九州各处传回来的纷繁杂乱的画面尽数消散。 少年踏过散落的碎块,高高举起那把不知名的剑器,一剑劈开天宫院的大门。 他说,天宫院无情,我有情。 天宫院不能救助世人,我去救。 天宫院不入世,我入! 于是,他持剑入世,由星君一转成为剑尊。 所以并不是冷开枢不满成为什么星君,而是他无法做到旁人受苦而自己无动于衷,他无法做到高高在上目睹着世间善恶,却无人维持正义。于是冷开枢成为了那把维持秩序的剑器,以身为剑,平定邪魔妖道。 叶长岐胸中热潮翻涌,竟然顾不得礼仪,直接折身跑走:“失陪!” 他越跑越快,居然用上七分灵力,锦靴踏起层层雪浪。 冷开枢立在一株雾凇下,正在观望晶莹剔透的枝干。 “师尊——” 叶长岐喊了一声,冷开枢转过头来,见他风急火燎地冲过来,淡定地摊开了手就要接他。 叶长岐冲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地勒住对方,语调颤抖地又喊了一声:“师尊!” 以身为剑,以剑为师。 叶长岐想到的,却是他在天宫院中的时日——独自一人消耗着寿命预测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九州浩劫。亲眼目睹各种无常世事,却做不到冷心冷情地独善其身。 冷开枢那时定是煎熬又痛苦。 他做不到全然舍弃,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在旁观的同时,思索着那些故事,倾羡着故事中的主角,期望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故事中的一员。而面对那些令人愤怒、扼腕叹息的世事,他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焦急地想要持起手中器物去捣灭为恶者。 他有情有义,他不是傀儡。 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是冷开枢。开枢星君。九州剑尊。 “师尊!我喜欢你!” 他是叶长岐会心疼的人。 第五十七章 天宫院(二) 冷开枢察觉了他异常的情绪, 温柔地抱着他:“怎么了?” 叶长岐心中思绪万千,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解释,只能又用力地抱了一下自己师尊, 轻轻咳嗽一声,才退开了一些, 因为快速奔跑吐出热气, 面颊上晕着抹薄红,笑道:“师尊,我只是很想抱你……” 叶长岐朝周围望了一眼,确认无人望向二人方向, 推了一把冷开枢, 将他按在覆盖着冰雪的雾凇枝干上。 自从在药宗亲热过后, 两人便没有机会再接触对方,叶长岐此时心神动摇, 忍不住五指嵌入自己师尊的指缝, 与他十指相扣,手腕上缠绕着冷开枢的白发。 他凑过去, 用鼻尖蹭了蹭冷开枢的挺拔的鼻尖,悄声说:“师尊,我好喜欢你啊。” 冷开枢闻言嗯一声,白发下的耳垂却透着红。叶长岐敏锐地发现了, 捏着他的耳垂,似笑非笑。 他发现了什么?原来师尊也会害羞。 叶长岐正想凑过去啄一下对方的唇, 感受一下上面的温度,却听见雾凇后传来噼里啪啦的枝桠断裂声, 他当即松开冷开枢,恭敬有礼地退开两步, 带着笑朝着雾凇后走去。 雾凇后不是别人,而是一脸莫名的路和风。 “师尊,大师兄,你们在做什么?” 叶长岐:“……” 如果他说,他在尊师重道,路和风会不会信? “和风,你在这做什么?”叶长岐选择转移话题。 路和风果真被转移了注意,认真回复大师兄的问题:“参宿说我们误入了阵法,一直在原地打转,需要请师尊去破阵。” 参宿作为驯兽大能,自然能凭借自己的能力破阵,请开枢星君过去不过是托词,估计有了什么别的发现需要冷开枢配合。 冷开枢从雾凇后走出来,叶长岐见他衣摆还残留着冰霜,忍不住伸手将霜花弹去。 冷开枢斜睨他一眼,在宽大的袖袍下捉住叶长岐不安分的手掌,牵着他,两人就这么暗中牵着手走了一段路。 期间路和风频频望了两人几眼,雪原广阔,他十分不解为何师尊与大师兄走得如此近,好似肩膀都要蹭到一处。 参宿立在受伤白马的岸边,那匹白马伤势已经痊愈,立在冰河上慢条斯理地砸蹄,参宿一手轻轻抚摸白马的鬃毛,一只手里握着半截冻僵的枝条,见几人过来,举起那根枝条:“之前我顺手折了一根树枝丢在此处,没想到我们走了一下午又回到了原地,估计是进入了天宫院外的阵法。” 他将枝干丢在冰河上,拍了拍白马:“冷开枢,你还记得怎么回天宫院吗?” 冷开枢说:“本座如今是罗浮山宗剑修, 天宫院如何进入,本座不知。” 参宿摆了摆手,将手上残余冰霜拍去:“那便由我辛苦一番,破了这个阵法。许无涯,若我没猜错,你背上的涎玉风雷琴,你还未演奏过,有兴趣同我合奏破阵吗?” 路和风闻言望向许无涯。 许无涯则取下风雷琴,面容沉静,他抚摸着风雷琴的剑柄,缓缓点了一下头。 第115章 “无涯琴技平平,有劳前辈赐教。” 参宿揭了帽兜,将长辫甩到身后,潇洒地抱起天琴,五指拍了拍琴筒,发出咚咚的响声,立在雪原上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这声口哨极富穿透力,瞬间吸引了众人注意,参宿五指拨动着丝弦,弹奏出一首轻快又具有感染力的乐曲,乐曲有别于冀北严寒景色,十分粗犷、奔放,似乎得见广袤大漠落日昏黄,有异域的舞修热情地跃动。 许无涯没能跟上他的节拍,很快收了琴,参宿却主动望向他,有力地拍打着琴筒,弹拨出明亮的音色,并且悄无声息地融入灵力。 不过几息,雪原上的松雪震颤起来,从远方传来隆隆的响声! 参宿眯眼笑起来,露出两颗光洁的虎牙,对许无涯说:“让你见识一下御兽破阵。” 在他身后,雪雾飞扬,一黑一白两匹野马奔驰而来。参宿还在演奏御兽天琴,曲调一转,似乎大漠落日降下地平线,苍茫的夜空中轮转出星宿。 两匹头马四肢强健,踏起层层雪浪。雪原颤动,蜿蜒的雪原线上随之奔腾出数以万计的骏马。黑压压、密麻麻,如同激荡的河流在雪白的原野上移动,气势磅礴,蔚为壮观! 天马浴雪,万马奔腾! 马群奔驰到距离参宿一里外,黑白群马顿时交错奔驰开,围绕着众人,形成一个近乎圆形的包围圈,如雨的马蹄声中,参宿弹奏的乐曲似有魔力。 叶长岐的神识铺张开,发现万马奔腾时逐渐排列出如同阴阳太极的阵型,他们处于黑马包围的阴面,而白马围绕出的阳面,尚有一处雪原光洁无瑕。 他转过头,对冷开枢说:“师尊,那处雪域空地便是阵法的阵眼!” 冷开枢自然辨识出阵眼所在,却不急着破阵:“认真观摩参宿御兽破阵,与你们修行定有益处。” 路和风闻言想御剑飞上半空,认真观摩群马阵型,许无涯一手抱着涎玉风雷琴,拦住路和风:“不得御剑。这里阵法幻境太多,你若御剑飞行,有可能撞入某个幻境中。” 叶长岐点头:“和风,不要离开太远。” 袁一峰等人闻言也靠近了一些,他们对于驯兽师展露的御兽本领并不表态,心中却知自己小瞧了这位古怪的驯兽师,想起之前又同他起了争执,此时只僵持着,待寻着机会重新结识参宿,至少要留个好印象。 参宿曲至高潮,万马齐喑,马蹄强劲地践踏在雪地上,冰河竟然从最薄的冰层处开裂,转瞬爬出龟裂的痕迹。 紧接着河中倒灌出一股高高的水柱,在极寒的温度下迅速结冰,冰柱中似乎有道模糊人影,叶长岐没看清是什么人,只听见浮冰碎裂,雪原上天色猛然昏暗。 冰河上突出三十二根冰柱,冰柱高度一致,粗细相近,柱身上仍旧雕刻着人形,在星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众人仔细察看,冰柱排列杂乱无章,也并不认识冰柱上雕刻的是何人。 “冰夷河棋,天宫院阵法之一。长岐,可还记得本座教你的北方七宿是哪七宿?” 叶长岐回神,朗声答道:“北方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其形如龟蛇,曰‘后玄武’。” 冷开枢循循善诱:“这七宿,共有多少星官?” “斗七、牛六、女四、虚二、危三、室九、壁二,回师尊,北方七宿共有三十二位星官。” 叶长岐数完星官,豁然开朗——眼前正好有三十二根冰柱,而冷开枢说这个阵法名为“冰夷河棋”,既然是棋局,那冰柱便是棋子,冰河床为棋盘。 “弟子知道了!”叶长岐自信地说,“我们需要将着三十二根冰柱摆出北方七宿的形状。” 叶长岐来到冰柱前,见冰柱上雕刻的人身着观星法袍,手中有观星仪、司南等法器,才辨认出是北方七宿的各位星官。 叶长岐手上运转着灵力,双手平推冰柱,确认冰柱确实能缓慢滑动后,路和风与许无涯也加入了棋局。冷开枢则立在河边指挥他们挪动冰柱。 随着最后一根冰柱归位,三十二根冰柱表面的坚冰开裂下落,只留下一座座冰雕,雕工精湛,在阳光的照耀下冰清玉洁。 许无涯琢磨道:“冰夷河棋,既然有了一半棋局,那另一半棋局在哪?” 参宿说:“另一半棋局在我这。” 六十五匹骏马冲出马群,在空白的雪原上排列出南方七宿。 “井、鬼、柳、星、张、翼、轸,其形如鹑鸟,曰‘前朱雀’。”冷开枢答。 话音落下,六十五匹骏马上身直立而起,高声嘶鸣,一阵狂暴的风雪从马群中生出,顷刻间席卷了六十五匹野马,咆哮的风雪过后,马群不见踪影。 原本空荡的雪原上多出一道低矮的覆雪山脉,一座恢宏宫殿坐落在山巅,整座宫殿规模宏大,与地势浑然一体宛若天成。 最令人动容的,是宫殿顶端的浑天仪,具内外规,以漏水转之于整座天宫院上。星中、出、没皆与天相应。 叶长岐取出司南,见黑白磁石竟然合并在一处,他们已经破开冰夷河棋,抵达天宫院了。 《山海图册》有言,北,有山。高六千丈,东西数万里,实乃混沌之初,神衹盘古开天地后所化立天支柱,名唤不周之山。 日落之时,天清地浊,方得见不周山最东宫殿。此殿名曰天宫院,朝正东大开。 第116章 殿中平坦,地面中书九州二字。观字如见九州地貌,山势起伏跌宕,百川河海纵横,且未有边界。目力尽处,山海始空,迷雾重重,不能涉及,谓之九州沙盘。 九州沙盘对应九野列图。列图文式精密,无不详细。故称,天分九野,地有九州。 此中九州沙盘与九野列图均为阵修先人司天所制,色如霍日,荧光灼灼。置身其中,似是居于弥勒小世界,千变万化,皆在俯仰之间。 待冰夷河棋消融化为水,重新汇入冰夷河中,雪原上多了一群身穿观星法袍的阵修,司空远手持浑天仪,冷漠地说。 “诸位不辞辛苦,破我天宫院冰夷河棋,请出示宗主的传音司南。若无传音司南,我将送各位离开冀州。” 第五十八章 天宫院(三) 58 “尊上, 还是没寻到那位的灵魂……” 天宫院的九州沙盘前立着一道颀长身影,被称作尊上的青年身着绛紫金纹袍,暗红的内衬, 装束繁复,束腰上纹刻着天宫院的圆形观星仪, 轻薄丝绦末端分别坠着两枚五色石。 尊上又没有穿观星法袍……想法匆匆划过阵修弟子的脑海。 司空长卿偏过头, 金色面具覆盖着在他上半张脸,略微显露出一点星宿纹的痕迹。 “无妨,他会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颗夜明珠,随意丢到九州沙盘上, 砸塌了冀北山脉一角。 “罗浮山的人快到了, 司空远, 你去冰夷河候着他们。” 司空远得令,恭敬地行了礼, 随后又试探问道:“尊上, 合籍大典已准备妥当,传令司南也陆续有了回音, 当真要继续……” 司空长卿挥了挥手,黑色的手套上五色碎石闪烁:“继续。之前那个魔修,在七星坛怎么样了,活着还是死了?” “尊上将他带回来后就丢到了七星坛不管不顾, 如今过了半月,他的伤势竟然痊愈了, 正在思忖着破阵出逃。”有阵修道。 司空长卿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魔修的那副身体, 人不人鬼不鬼,唯一的优势就是难以杀死, 被叶长岐捅了一剑,又砍了手臂,还能恢复 过来。你们说,冷开枢拿什么和他打?” 阵修不敢轻易议论九州剑尊。 司空长卿慢悠悠地穿过九州沙盘,意味深长地说:“不过真要说来,魔修才是最适合观星推演的……罗浮山的人既然来了,之后便不必再管他,他若真破了七星坛的阵法,也随他去。” 魔修不老不死,自然没有寿命耗尽的那一日,肯定比他这个尊上还要适合天宫院主人的位置。 阵修们不敢回应他的话,只惊疑不定地垂下头,直到司空长卿的身影消失在主殿,阵修们面面厮觑,有人犹豫着地说:“尊上这想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若叫外人听了去,天宫院颜面难保。” 司空远瞪他一眼:“历代宗规,首条便是不准议论天宫院主人决定!” 司空长卿离开天宫院主殿后,径直回了自己寝殿。 寝殿也依照天宫院一贯风格,遍地铺着萤石,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正中立着一盏观星仪,殿顶则是与之相对的星宿图。床榻上躺着一个似在沉睡的清俊青年,身下压着一个正在运转的法阵。 司空长卿望见青年的面容时,一贯从容的步伐有些许停滞,随后才走到床榻边,也并不唤醒对方,而是淡定地坐在一侧,握住良云生的手腕。 良云生的五指与手腕上缠绕着金线,垂下的金线上悬挂着两颗五色石,两指夹着一枚五色石,司空长卿仔细审视过上面的阵法,见傀儡术的图文完好无损,才慢条斯理取下自己的面具。 天宫院主殿中的五色石灯猛地一闪,如同银河中闪烁的星辰一般流转起来。 良云生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如同傀儡一般僵硬地坐起身,静静地望着司空长卿。 “你醒了。” 司空长卿打量着他这副躯壳,见良云生玉白的脖颈上有一处玫红,于是伸出手指轻轻抹了抹,指尖很凉,良云生却没有躲闪。 “罗浮山的人来了。” 良云生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被司空长卿捉住的手指也动了动,漆黑的瞳孔中逐渐有了波动,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十分虚弱。 “司空……长卿,不要对我用……傀儡术。” 司空长卿闻言笑了笑,玉面狸般的竖瞳也微微放大:“好啊。” 他松开了手,良云生的手腕便重重落到床榻上,金线层层堆叠,五色石散发光芒。司空长卿两指并拢,指腹落到自己额心的星宿纹上,沿着整个星宿纹往下滑,星宿纹逐渐放出淡金色的光芒,说出的话也带着莫名的诱惑力。 “只要你吻我的星宿纹,就能解开傀儡术。” 良云生怔怔地看着他,整张脸漫上绯红:“你……你怎么这么无耻。” 司空长卿凑近他,轻轻嗅了嗅他脖颈。 “都要同师叔结为道侣了,为何还这般容易害羞?” 良云生偏过头:“……你走。” 司空长卿却不放过他,捏着他的下巴逼人转过头,不容分说含住良云生的双唇,一点一点濡湿他的唇皮。 良云生羞愤地阖上了眼,承受着这个半强迫的吻,始终紧闭着双唇,待对方离开,他的眼眸里才洇着泪水,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司空长卿,我不懂,为什么偏偏是我?逗我,很好玩吗?” 第117章 司空长卿没有回答。 良云生看着他那双漂亮的异瞳,喉结上下一滑,艰难地说:“我要解开傀儡术。” 解开傀儡术需要吻司空长卿面上的星宿纹。 司空长卿一挑眉,竟然真的凑近良云生,甚至称得上贴心地垂下了头。 良云生深呼了一口气,将唇印在那颗星宿纹上,谨慎地往下,吻过眉心、山根、鼻尖、眼睑下方,当吻完整个星宿纹,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松了一口气,却没有等到傀儡术解开。 他不安地望向司空长卿:“为什么?” 司空长卿顿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你没吻过人。” “什么?” 司空长卿的目光落到他的双唇上:“你没吻过人,不管是今天我吻你,还是之前,你都不肯张开嘴,你知道吗?吻一个人,需要张嘴。就算是吻星辰,也需要。” 良云生羞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我不要吻你。我不喜欢你。更、更不可能张嘴!” 司空长卿闻言似乎有些不解:“可你,就连孔雀都肯亲吻,为什么我不可以?孔雀、花瓣、幼童……从未开灵识的生灵,到开了灵识的幼童,你吻了它们,现在让你吻我,为什么不可以?良云生,我与他们到底有何不同?” 良云生愣住了:“什么孔雀、花瓣?” “许多年前,你同你的大师兄在药宗,你驯养了一只白孔雀,甚至亲吻了它的孔雀翎。” 良云生从疑惑到惊骇,随后勃然大怒,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你、你看了我的过去!你怎么能不经过我允许推演我的过去!” 司空长卿似乎没有料到他这般生气,只说:“你将同我结为道侣,我作为天宫院主人有义务了解你的过去。若你非良人……” “若我非良人怎样!”良云生怒不可遏追问他。 司空长卿难得沉默了一阵:“你必定是本尊的良人。” 良云生实在对他无可奈何:“司空长卿,求你放过我,我不是你的良人,也经不起您的戏弄。我只是罗浮山宗的一介医修,不敢高攀天宫院主人。” “可本尊,从不会算错。” 良云生便不再应,转而询问:“你对我使用傀儡术的这些日子,你将我的灵魂关在哪?为何我总梦见自己在一片雪原上奔走?” 甚至还见到了一位异瞳的驯兽师,将自己被傀儡术困在天宫院的消息告诉了对方。可这一句他只在心中默默思量,不曾告诉司空长卿。 司空长卿说:“星日马,南方七宿中的第四宿,会化作一匹白马在冀北雪原驰骋,本尊将你的灵魂暂时寄托在星日马中,所以你才会梦到自己去了雪原。” 事实上,星日马作为星宿只能待在天宫院中,没想到星日马有了良云生的灵魂竟然破了冰夷河棋,跑出了天宫院。 “等合籍大典后,我可亲自教授你阵法。” 良云生自嘲地笑了一笑:“不劳尊上辛苦,我觉得罗浮山宗很好,并不打算另拜师门。” “既然这么好,为何又养出一个魔修?或许正是因为罗浮山宗没你想的那么美好。你不是也想过离开罗浮山另寻归处……” 话语戛然而止,司空长卿看着他眼角流出泪来,正怔忪着,就被良云生揪住繁复的衣襟,狠狠地撞到额头上。两人额头各自青了一块,良云生用完了全身的力气,立刻瘫倒在床上,冷冷地说:“滚出去。” 司空长卿叩上面具,一言不发出去了。 良云生躺在床上,缓慢地喘着气,可不过几息又因为傀儡术失去意识。他梦到刚入宗那段日子,是叶长岐不忍心见自己在宗内孤苦伶仃,所以在瞻九重外跪了整整一日,只求开枢星君松口。 开枢星君,九州修真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剑修大能。谁也不知这位冷面剑修拿自己首徒毫无办法,只得由着他性子。 那时年幼的良云生藏在瞻九重外的花树下偷看,见少年大师兄拍着衣袍站起身,谢过师尊,转过身朝着他笔直走来。 叶长岐就在花雨中笑着走来,在良云生藏身的树前站定。 年少的剑修朝他递出一只手,有花雨簌簌地落到他掌心、发梢,他笑起来,那双如同孤空明星的双眼也染上了笑意,又被连绵的花雨孕育得温文儒雅:“来,云生师弟,我带你去见师尊。” 良云生忍不住瞄了一眼立在瞻九重下的高冷剑尊,对方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也并没有阻止叶长岐的举动。良云生犹豫着伸出手,递到叶长岐掌心。 有一瓣花叶压在两人掌间。 叶长岐回握住他。 那明明是持 剑的手,却意外柔软、炙热,牵住良云生动作轻缓,没有让年幼的他感到疼痛,可良云生却能从对方灼热的掌心感受到属于剑修的强势力度。 如今,那份强大被对方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只为了接纳身为师弟的他。 良云生被叶长岐牵着走到开枢星君面前。 面容冷峻的剑修大能见他骨瘦如柴,微拧眉川,良云生以为对方不喜自己——他听见开枢星君不愿再收徒——随后他眼睁睁见到这位剑修竟然倾身下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沿着颈边滑落。 他清楚地记得,剑修云鬓高冠上插有一枚长簪,其上刻有江汀飞鹤,垂下的两道丝绦轻轻晃荡。 第118章 叶长岐在一边说:“师尊,你太高了,云生师弟仰着头难受,你蹲下来。像我一样。” 叶长岐率先蹲下身,与良云生保持视线持平。 开枢星君也学着自己首徒,单膝跪地,脊背挺直,大致与良云生视线持平,他的一只手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按在佩剑的剑柄上,剑鞘末端沾着泥地,精贵的法袍染上尘埃。 开枢星君一字一句缓慢询问:“良云生,你,可愿拜我为师?” 良云生手里攥着从叶长岐掌心得来的那枚花瓣。紧紧的。他面色涨红,双目圆睁,学着两人跪在地上。 “我愿意!”响亮的童声回荡在花海之下,良云生想要叩首行礼,一叩首后便开枢星君扶住,良云生就先冲着对方大声喊了一声:“师尊!” 剑修闻言点了点头,良云生又面向一脸满意的叶长岐,他伸手拽住自己师兄的衣袖,喊:“大师兄!” 叶长岐笑应:“师兄在——” 在梦里,他泪流满面。或许真如司空长卿所言,罗浮山宗没有世人想象那般美好,可足够他良云生维护他一辈子。 这么想着,傀儡术的封印居然松动了,司空长卿的声音在寝殿外响起来。 “你的大师兄来了。” 隔了许久,久到良云生以为对方离开了,那人才继续说。 “别哭了。” 第五十九章 天宫院(四) “什么传音司南?” 三队人马隔着冰夷河遥遥相望, 罗浮山宗与剑宗道修立在雪原上,身后的万马还未散去。 司空远与诸位阵修手中的浑天仪缓慢转动,中心的五色石散发着清亮的光芒, 仿佛指路明灯,他抬起另一只手, 掌中拿着一个司南, 与罗浮山宗手里的传音司南不同,这个司南用冰雕刻而成,表面凿了七颗小孔,镶嵌着五色石。 “传音司南为天宫院尊上特制, 每一个都绘制阵法, 有辨别方位的能力, 诸位只有手持司南才能在我天宫院内不迷失方向,若没有此物, 就算破了冰夷河棋的阵法, 渡过冰夷河后也会回到雪原。” 叶长岐闻言取出传音司南,司空远还认得这几位罗浮山弟子, 轻轻点了点头,举起手中浑天仪,顿时浑天仪中心的五色石散发出紫色光芒,普照到传音司南上, 司南上黑白磁石极速转动起来,随后猛地停滞不动, 司南指针转向北方,紧紧锁定天宫院。 “若在天宫院内迷失方向, 或身陷幻境,只需要朝着指针所指的方向前行就能回到天宫院正殿。罗浮山宗诸位, 请渡过冰夷河。” 袁一峰神色一变,似乎第一次听说进入天宫院还需要传音司南,复杂的目光落到罗浮山宗众人身上,藏在斗篷下的手掌紧握成拳,他身后的道修们交头接耳道。 “我们没有传音司南啊,怎么办?不可能就这么回去吧!” 袁一峰咬牙呵斥:“闭嘴!” “这位道友,我们乃雍州散修,听闻天宫院主人举办合籍大典,特地前来道贺,路上却丢失了传音司南,可否请道友通融一下,放我们进天宫院。” 司空远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眼旁观。 袁一峰眼见罗浮山宗众人走到河中心,却在一干剑修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走到冰夷河边,指着正在跟随罗浮山宗跨越冰河的驯兽师参宿说:“他和我们是一伙的,他没有传音司南,为何能入天宫院!” 黑皮长辫的驯兽师早有所料对方不会放过他,停下脚步,自信地说:“或许就凭我凭本事破了阵。” 许无涯朝叶长岐递了一个眼色:师尊、大师兄,要不要管? 倒是冷开枢心念一动,回答他:不必插手,参宿自会解决。 参宿说:“若你亲自破了冰夷河棋,想必不用司南指引也能进入天宫院,何必揪着我不放,没听那小阵修说吗?在天宫院中没了司南,极易跌入幻境。” 结果袁一峰说:“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在冀北雪原乱逛,丢失了司南!” 参宿挑眉。叶长岐与许无涯对视一眼,这是非要拉驯兽师下水,不惜污蔑参宿说因为对方丢了本就没有传音司南。 参宿拧头看了一眼罗浮山宗,目光有意无意从许无涯身上飘过,摊了摊手:“那好,我不入天宫院,你们走吧,我之后追上来。” 司空远问:“道友确定不入天宫院?” 参宿眯眼笑起来,嘴角甚至露出一个小酒窝,手掌摩挲着天琴:“嗯,我想和他们聊聊丢失的传音司南。” 他的话音落下,冰夷河中央逐渐升起一道乳白的结界,广袤的雪原与成群的马匹消失,参宿挥了挥手消失在结界另一端,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冰雪。 路和风朝着结界升起的方向伸出手,却并没有触碰到结界,他盯着手掌看了看。 许无涯说:“又是幻境。世人皆说天宫院为仙人司天之后,从不入世,我曾想如何不入世,看来是因为天宫院本身就藏在一个大型幻境中,里面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叶长岐收回目光,现在没必要担心一位驯兽大能,更重要的是找到良云生,以及被司空长卿带走的燕似虞。 司空远说:“此处入口距离天宫院正殿还有百里,诸位不能御剑飞行,以免跌入阵法,虽然有传音司南指引方向,可阵法幻境中危机重重,不一定次次安全归来。” 第119章 路和风说:“百里距离,总不能走着去。” 司空远记得自己与路和风交手过,闻言笑了笑,他身后的阵修弟子立刻施法绘阵,不多时,雪原上传来阵阵铃声,数十八头白鹿从远方奔来。 这些白鹿拥有硕大的鹿角,身上驮着一辆巨型乘车。 许无涯饶有兴致:“难道让我们乘坐白鹿车去?你们阵修平时不用阵法通行?” “天宫院阵法重重,移山填海术往往不能抵达准确位置。除了天宫院主人能随意使用阵法,宗内弟子出入皆是到冰夷河后才用阵法。”司空远介绍道,“当然,天宫院内不光有白鹿行车,还有诸多行车方便接送各宗弟子。” 叶长岐走到白鹿边上,见这群驯鹿并不惧怕剑意凛然的剑修,甚至亲昵地叼着他的衣袖一角,试图让众人登上行车。 许无涯赞赏道:“倒挺有灵性。” “天宫院中飞鸟虫鱼皆有灵性,若是方才那位驯兽师入宗,定然如鱼得水。” 交流之间,众人登上白鹿行车,司空远将手中浑天仪放在行车最前方,行车四角亮起光芒,一个避风行雪的阵法徐徐展开,白鹿们在茫茫雪原顿时有了方向,朝着远方的天宫院前进。 飞雪从阵法两侧飘去,白鹿踏雪无痕,在雪原极速奔跑起来,行车上有增加稳定性的法阵,叶长岐等人并没有觉得难挨,反而和御剑飞行并无太多区别。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座宫殿出现在天边。 一直沉默的开枢星君终于开口道:“虚宿行宫。” 司空远并不知道他曾是天宫院主人,只点头:“剑尊所言极是,正是天宫院的虚宿行宫。阵修弟子学习阵法与晨见的地方。” “晨见是什么?”许无涯问。 “是天宫院阵修弟子观测二十八宿出没的其中一种方式。一共有四种方式, 分别为昏见、昏中、晨见、旦中。第一种昏见是指在黄昏日落后的夜幕初降之时,观测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星宿;第二是子时观测南中天上的星宿,称为昏中;晨见则是在黎明前夜幕将落之时,观测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星宿;最后一种是在此时观测南中天上的星宿,称为旦中。” 才靠近虚宿行宫,叶长岐便听见了外面鼎的声音。他朝外看去,只见虚宿行宫依靠陡崖建立。行宫外聚集着众多白鹿行车和各种各样的雪原坐骑。 叶长岐最先见到的是一群丹顶鹤,它们围簇着一块巨大的冰台。蓬莱仙阁的舞修们不惧严寒,只身着单薄的衣裙,露出玉色的肌肤。舞修们在,云顶仙宫的乐修也早早抵达;身骑白马的青城派与终南紫府的修士身姿挺拔,身负法宝…… 众修士中最特别的要数雨花寺的佛修们,他们没有乘坐行车,而是步行百里而来,身上的绛红僧袍在雪原上十分显眼,低垂的眉目在冰雪中宛如一座冰雕。 “看样子,我们又来得最晚。” 许无涯忍不住调侃,他看了一眼罗浮山的几位,忽然发现在场的几位剑修才是穿得最多的修士,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一下一身黑色劲装的路和风的腰:“啧,和风,现在你是我们罗浮山宗穿得最少的,你可要把场面撑好。” 路和风一偏头,就差冲他翻白眼,他揪着许无涯的毛领斗篷,揪了一手毛:“你怎么不撑?罗浮山的第一美人?嗯?你个剑修披着个斗篷做什么,有这么怕冷?” 许无涯捂住衣领:“别揪我毛!” 路和风冷笑一声,松开了手,等许无涯转过身想和叶长岐说话时,眼疾手快从雪地上抓了一把冰雪,揪着许无涯的斗篷,从他的后衣领塞进去。 许无涯一激灵,还没等他发作,叶长岐及时阻止两人:“阵法启动了,师尊,师弟们,我们进去吧。” 时间一到,虚宿行宫门口的阵法逐渐消失,等候多时的宾客们陆续进入虚宿行宫。 一入行宫,一行人先是被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所吸引,随后他们朝着香气来源望去,却见到了各式各样的观星设施,比如日晷、浑天仪、万象天平等一系列仪器,而香气则来自仪器周围点的香。 虚宿行宫中央凿空,正中有一座观星台,每到黄昏之时阵修便能在观星台观测星宿,今日却放置了冰制桌凳,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 许无涯有些意外:“仙人之后,居然吃东西。” 话还未说完,便被虚宿行宫外传来的动静打断,几人下意识望过去,只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行宫门口。 “谁来了?” “天宫院主人。” 比起罗浮山宗,众人明显对这位传说中“仙人之后”却主动入世的天宫院主人更感兴趣,更何况对方是此次合籍大典的主角之一。 行宫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司空长卿身上,路和风更是直接将手按在了流光的剑柄上身体前倾,似乎下一刻就能拔剑招呼过去,许无涯伸手扣住他的手腕,低声说:“别乱来。” 路和风又愤愤地瞪了一眼司空长卿,收回剑,却侧过了身体不再看他,似乎一见到对方就来气。 叶长岐看着司空长卿面上覆盖着的金色面具,察觉到一丝陌生。 司空长卿今日穿着一身紫色的观星袍,行走之间,能看见衣袍上绘制的繁复的星宿散发着灼灼光芒。叶长岐见过开枢星君穿着黑色与白色的观星法袍,却唯独没见过紫色的衣袍,他耐住困惑之情,将目光投向司空长卿身后。 第120章 除了司空远与另外几个阵修弟子,不见合籍大典的另一位主角。 良云生在哪? 与此同时,行宫中响起一阵私语,众人也察觉到了古怪,他们都是因为天宫院发布的请柬受邀前往天宫院,今日却不见司空长卿的道侣。 难道,情况有变?这桩婚事,果真像世人猜想那样成不了? 司空长卿走到宴席主位上。 坐在隔壁桌的许无涯侧过脸,低声说:“大师兄,云生师兄不在。” 主位上,司空长卿不急不缓的声音传遍虚宿行宫每一寸角落:“这一次合籍大典,天宫院来了许多贵客,比如本尊的师兄开枢星君。冷开枢,许久不见。” 宴会顿时议论纷纷,虽然有传言曾说剑尊确实与天宫院有旧,他们却不知这种旧竟然是指两人是师兄弟。并且之前司空长卿才说自己师兄道消神陨,如今宴会见到剑尊本人,哪里像“已故”之人? 叶长岐脊背僵硬,五指虚虚拢紧,回忆起之前司空长卿曾说若冷开枢再见他时是心魔之体,自己必定不顾师兄弟情谊对冷开枢动手。 后来叶长岐去了一趟星宿川幻境,亲眼所见心魔与本体融合,可听见司空长卿如此发言,还是忍不住猜测对方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他转过头,却见开枢星君坐在位上,俊美的面孔上掀不起一丝波澜,银色的长发似乎与冰原融为一体,他周身拢着一层寒冰,与自己的师弟相见,没有愉悦之情不说,甚至有些冷然。 “司空长卿,”冷开枢抬眸,目光直直地射在司空长卿的面具上,叶长岐在坐下的手猛地紧握成拳,别人不清楚,可他却知晓冷开枢已经临近发怒边缘,他听见冷开枢毫不留情地说,“我与你又有什么可见的。” 霎时间,行宫中针落可闻,一股极寒弥漫开,叶长岐最靠近冷开枢,却发现对方身上传来源源不断的冷意。 他在桌下的手扯了扯冷开枢的衣袖,低声唤:“师尊。” 就当叶长岐以为两人就要鱼死网破之时,司空长卿却毫不在意地转过了头。 说来古怪,对方明明戴着面具,叶长岐却觉得刚刚被一种强势而霸道的目光注视着,那种目光中带着打量和审视意味,似乎能将人洞穿,知晓他的前世今生。 叶长岐忍不住询问:“师尊,那是什么?” 冷开枢同他传音:司空的眼睛与常人不同,与他对视,会被他窥探到内心。之前他直接看出我的心魔之体,刚刚又睁眼审视你我二人,被为师挡回去。 两人之间的古怪很快被众人抛之脑后,这时蓬莱仙阁的孙凌风在座中抬头,莞尔一笑:“本君在开宴前给尊上准备了一场惊喜。”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冰桌,众人听见清冽的一声敲击,四面流出一层薄薄的乳白雾气,众人坐在雾气中,顿觉寒意减去了不少。 又是一声敲击冰鼓的响声。 虚宿行宫本就是阵修用于昏见的行宫,所以开宴前正是黄昏之时,从行宫的观星台上能看见冰原上霞光吐露,将冰雪天地镀上一层鎏金。 叶长岐便顺着人群的目光望去。 百位身着蓝白罗裙、发簪冰夷花的仙娥赤足飞进行宫,她们手臂上挽的蓝色披帛似流水一般飘动,自然地垂在冰面上。为首的舞修对着他微微一笑,诸位仙娥如同莲花一般散开,每六人为一列,背朝晚霞作千手观音像,当冰鼓被敲响,便孔雀开屏似的探出手臂,白玉似的手掌沐浴着丹霞光辉快速抖动。 乐声越来越近,叶长岐循着声音望去,见天边飞来一群白翅丹顶的仙鹤,仙鹤身后拉着巨型圆形冰台,冰台晶莹剔透,在晚霞中呈现出流光溢彩的模样。 这方冰台在冰面上急速滑行,冰台上云顶仙宫的乐们敲击冰鼓与编钟,又或者吟笛吹笙,坐卧着弹拨玄鹤琴。 座中有人认出了这支舞:“望日观冰!” 风行九部仙乐恩泽万物,有许多名曲、名舞诞生于玉台玲珑上,当然仍有许多精妙绝伦的仙乐谱写于九州各处。 望日观冰,相传是三位大能于玄冬季月过北海时所作。这三人分别是云顶仙宫夜见城、蓬莱仙阁孙凌风以及南桥居士,三人见海内冰雪明净、白月皎皎,于是兴起而歌,夜见城就地取材,凿冰作乐鼓。凌风仙君铸冰雪一剑,饮朔雪品霜风、合乐起舞。而南桥居士捧雪入口,嚼雪为墨,取一枝春写下望日观冰曲。 乐修大能奏乐时常天降祥瑞,当日雪域的丹顶仙鹤展翅,叼来一条苍文赤尾的瞻星鱼放在三人面前,离了水源的瞻星鱼原本奄奄一息,却在仙乐影响下鲜活起来,吐出一株仙草报答三人。 此后望日观冰的曲谱流入冀州人间,世人口口相传。凡是遇上伤病之人,亲人好友在冰原上唱一次该曲,便会有瞻星鱼衔来仙草治病救人。 随着急促的 鼓点一振,仙娥们水蓝色的水袖一改颜色,化作鲜艳夺目的赤红色,一系蓝白配色的衣裙也在晚霞的照耀下徐徐变为朱红,旋转之际,仿佛一朵朵孤傲的雪域红花。 虚宿行宫外传来仙鹤啼鸣,行宫的门口一只丹顶白鹤徐徐降落,体态优雅,翅羽光洁,尾端染墨。白鹤叼着一条苍文赤尾的鱼,行至宴席中。 有人认出了白鹤口中叼的鱼类:“瞻星鱼,冀北冰原下独有的一种鱼类,三位大能便是从它口中获得了仙草。” 第121章 “什么仙草?” 那人还没有说出仙草名字,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原来白鹤绕着宴席行了一周,终于停在罗浮山宗的座位前,弯下细长的脖颈,将那条瞻星鱼放在叶长岐面前的冰桌上。 瞻星鱼鱼鳍上原本黯淡的白点逐渐明亮,鱼腹随着吐息上下微动,一点翠绿色的枝干从瞻星鱼的口中露出。叶长岐两指捻住枝干,将仙草从瞻星鱼口中取出。 仙草的模样近似莲蓬,翠绿的外壳包裹着金色的内里,叶长岐却意外地说:“这株仙草,我似乎见过。名叫优钵罗华,当外壳脱落,会露出里面的金色果实,果实形似佛像,据说凡人食之能起死回生。” 听到这话,殿中原本在赞赏舞蹈的人不约而同望向他手中的仙草。 司空远点点头,介绍道:“优钵罗华只在冀北冰原盛开,但凡离开冰面就会迅速枯萎,所以极难获得。今日望日观冰曲引来仙鹤,凡是受邀前来的宗门都能获得一株优钵罗华。” 话音落下,众多仙鹤飞进行宫中,在各个宗门的冰桌上放下一条瞻星鱼。 这期间最动摇的,却是许无涯,他的目光落到那株仙草上,迟迟没有发言。 倒是路和风发现他的异常,想起他背上的涎玉风雷琴,他不知晓许无涯与夜见城的关系,于是提出自己疑问:“大师兄,云顶仙宫夜见城为何未至?” 天宫院主人的合籍大典,按理来说宗门之主都要到场。对面座位的孙凌风回答他:“见城仙君身体抱恙,已闭关半年有余。就连我去拜访他,也不曾见我。” 第六十章 天宫院(五) 竟然有人认出许无涯背后的琴, 孙凌风美目从那盏琴端扫过,思量道:“道友的琴倒是眼熟,我瞧着与夜见城的那盏涎玉风雷琴十分相似。” 许无涯不卑不亢:“在下仰慕夜见城已久, 所以特意制作了一盏相似的琴。” 孙凌风还想提问,司空远却宣布开宴, 她便不再多言。 行宫外等候多时的阵修们鱼贯而入, 将准备好的冰碟摆放在桌面,又把瞻星鱼平放在碎冰上,随着阵法的亮光闪烁,瞻星鱼被切割成小片, 整齐地码放在冰碟中。 叶长岐取用了一小片奶白色的鱼肉, 宴会中的诸位也用筷子夹起一片透薄的鱼肉送入口中。 被仙草滋养的鱼肉肉质细腻, 一入口,瞻星鱼的滋味匆匆从舌尖滑过, 就算这样, 可他却获得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体验。 仿佛在无垠的雪域中,忽然见到一株树木, 让他有了继续前行的动力,那一刹那,四肢百骸都充溢着灵力,他竟然触摸到了未知的境界。 叶长岐停了筷, 望向冷开枢,对方没用动筷, 说起来,从进入天宫院开始, 开枢星君便更加沉默冷峻,联想到他的身世, 叶长岐心中有些酸涩,忍不住握住对方桌下的手。 一顿宴会主客尽欢,司空长卿放下酒杯,对着罗浮山宗方向说:“合籍大典将在三日后的夜晚举行。这几日,诸位可自行在虚宿行宫游玩。” 虽说是自行游玩,可叶长岐觉得对方不会这么轻易放他们在虚宿行宫找良云生,有一种可能,就是良云生不在虚宿行宫。 除了虚宿行宫,还有一种可能,良云生被关在司空长卿居住的天宫院正殿。 晚宴结束后,司空远领着罗浮山宗的各位去文星苑,一进入房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许无涯拉开毛领斗篷,呼出一口热气:“怎么会这么热?” 路和风抱着剑从他身边走过,将房间逐个检查后,喊他们:“大师兄,许无涯来这边。” 叶长岐与许无涯走进房间,这间房间十分宽敞明亮,房间的另一端两扇房门被路和风推开,屋外落雪飘了进来。 许无涯走到门边,探头往外看:“和风?” 路和风站在文星苑的露天院子里,院子里白雪皑皑,温泉热气缭绕,涌泉似是龙喷水。泉水边生长着一株高大的桦树,树枝上挂满了淞雾。 许无涯难得笑起来:“看来天宫院的人也挺会享受。” 话音落下,几人忽然失去了笑意,只见文星苑周围一道屏障升起。 路和风第一时间察觉到:“是阵法!” 他拔出流光,朝着屏障升起的方向砍去,却被反弹回来,虎口震得生疼。 叶长岐上前,用手掌轻轻地试探了一下,感受到一股灵力,立即正色道:“走,去行宫大门看看!” 三人立即前往虚宿行宫的大门。 “司空长卿将我们关在这里,怎么去找二师兄?也不知道那混蛋有没有欺负云生师兄……”许无涯正拧头和叶长岐说话,没注意前方路和风已经停下脚步,于是整个人撞上去,路和风转过身横了他一眼。 “怎么不走了?” 叶长岐接过话:“下雪了。” 路和风停下步伐的原因,只因虚宿行宫外飘起了鹅毛大雪,纷乱的雪花吹到了他的面上。漆黑的夜空下,星辰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偶尔闪烁的五色石光芒,彰显着雪域深处危机四伏。 叶长岐伸出手,接住了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他双眸中亮起光芒,头也不回地朝文星苑跑去,甚至不惜用上一层灵力,留下两位师弟疑惑地对视一眼,连忙跟上去。 “师尊,我想到如何出虚宿行宫找云生了!”叶长岐冲到冷开枢前,对方早已习惯首徒风风火火地冲向自己,示意他缓一口气慢慢说,叶长岐喘了一口气,欣喜地握住冷开枢的手,“师尊!司空……师叔不准我们离开虚宿行宫,可雪可以!你用傀儡术制造一个雪人,将我的神识弄进去,我就可以离开虚宿行宫去天宫院正殿寻找云生了!” 第122章 “那你出了虚宿行宫,如何寻找天宫院正殿的方位?”路和风追上来,听见了他的提议。 叶长岐取出传音司南,在虚宿行宫中传音司南的指针俨然指着一个方向,无论他怎么样拨动指针与黑白棋,指针最后都会回到相同的位置。 “用这个,我带上传音司南去找正殿。” 冷开枢并未拒绝,几人来到文兴苑的院中,寂夜风雪中,雪地上一个阵法被绘制而出。 叶长岐站在阵法边缘,察觉到雪地四周轻轻颤动起来,雾凇上的冰雪被逐渐聚拢在阵法中心,白雪堆出一个瘦高的人型,四肢纤长,五官端正,雪人与叶长岐面对面,呆呆地立在原地。 叶长岐取下耳垂上的悬清法器,用指腹血液沾湿耳坠。雪人没有耳洞,他将染血的耳坠镶在雪人的眉心。 下一刻,叶长岐察觉到自己的神识挤进了一个冰冷狭窄的空间,当他睁开眼,意外看见冷开枢抱着自己昏迷的身体。 许无涯站在一侧,担忧地看着他。路和风并没有什么表情,熟悉自己师弟的叶长岐却知晓他此刻十分紧张。 冷开枢将传音司南放入悬清法器,似乎叹息了一声,对他说:“若迷失方向,就用神识查看司南。长岐,日出前回来,那时温度回升,雪人会融化。” 距离日出还有三个时辰,时间紧迫。 叶长岐只点点头,操纵着雪堆的身体从文兴苑飘了出去,等离开虚宿行宫,他觉察到自己穿越了一道无色无味的透明屏障。这道屏障隔绝了行宫外呼啸的风雪,以至于雪人叶长岐一出来就被吹得更加“壮实”。 叶长岐用神识扫过悬清法器中的司南,确定了正殿方向,朝着风雪深处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转小,雪地上积雪逐渐没过雪人膝盖,叶长岐朝四周打量,只有不知从何飘来的雪花冰冷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与身体上。 雪人无法感知温度,只能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重,迈出的腿似乎重达千斤,叶长岐晃了晃脑袋,将自己身上的雪敲掉一大堆,顿时感觉身轻如燕,神识扫过司南,他发现自己竟然偏离了原定方向。 正殿还有多远?还有多久才能到? 雪原上白茫茫一片,连一个皱褶都找不到,当风雪来临,视线变得更加模糊,有时走上许久都见不到新的东西,叶长岐只能期待地想,若是前方有一棵雾凇或者一块石头也行。 但是什么也没有,仰起头看天时,风雪如同一个罩子将四方遮盖得严严实实,走投无路,他索性闭上双眼,只靠着司南指引的方向走。 半晌,雪人走不动了,叶长岐疑惑地睁开眼,却见身前是一整块冰,在风雪中望不见冰雪有多高,被雪掩埋的下半截也不知多深。 他伸手摸了摸突然出现的冰块,冰面凹凸不平,得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司南仍旧指着前方。 往上飘可能遇见阵法,冰块左右不知多宽,叶长岐只能暂时顺着冰块一端前行一段距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嘶鸣,叶长岐猛地清醒,这是,马声? 坚冰陡然开裂! 叶长岐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那面不知宽高的冰墙竟然就这么裂开,随后在骤雪中轰然倾塌。当冰墙倒塌后,风雪竟然停止,一座巨大的宫殿出现在叶长岐眼前。 叶长岐心底有道声音催促他,这一定就是天宫院正殿!快去找云生! 他又想起了那突然出现的马声,天宫院为什么会出现马?并且那匹马似乎帮助了他。 “那位又同尊上吵架了吗?马上就要合籍大典了,那位还不愿意……” 天宫院正殿中又传出了几道人声。正殿大门徐徐推开,司空远与几位阵修从里面走出来。 话音匆匆结束,司空远呵斥了几声,一行人便越行越远,在他们身后,天宫院大门逐渐关闭,一个雪人轻悄悄地溜了进去。 天宫院正殿比虚宿行宫更加宽大,正殿的地面竟然全用凿碎的五色石铺地,在夜晚中也散发着荧光,但最令人意外的是,整座宫殿内部呈圆形,一个九州沙盘平摊在中心,沙盘上山川河海清晰可见,竟然是一张详细的九州地图。 天宫院的顶部则是二十八星宿,名为九野列图。上下相对,谓之天分九野,地有九州。每一任天宫院主人都是在这座宫殿观星推演九州浩劫。 “嘭——” 殿内似乎有什么被砸毁,叶长岐找了一个隐蔽的阴影,等待着对方出现。 两息过后,从偏殿突然狂奔出一匹高大的白马! 马匹通体雪白,油光放亮,马眼明亮如星,马背上绘有一个夸张的星辰,形状如同朱雀的眼睛,叶长岐辨认出那是星日马星宿,等他细看时,忽然觉得这匹白马有些眼熟。 随后,他看见星日马受伤的前肢,原来这就是参宿在冰夷河救的那匹马。 星日马在殿中狂奔,强健的前肢将沙盘踩毁,它似乎发了狂,撞坏了无数观星仪器,眼见着冲向叶长岐躲避的方向。 就在距离叶长岐三米的距离,星日马突然调转马头,朝着紧闭的正殿大门冲去! 叶长岐心生不忍,正想制止,却见大门上出现了一个星日马星宿,在白马将要撞上去时竟,大门竟然自己打开,星日马义无反顾地冲向冰原。 在正殿中,司空长卿缓步走出来,只凝视着星日马逃走的方向片刻,似乎没有前去追马的打算,而是转过头,意味不明地说。 第123章 “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 叶长岐按兵不动,却忽然瞥见脚下出现了一个阵法,他来不及跑出阵法的边缘,一股沉重的压力降临到他身上,雪人被小山似的重量逼地单膝跪地,因为身体是雪堆成的,膝盖瞬间碾碎,化成雪水在殿中流开。 眼前出现了观星法袍的下摆,叶长岐抬起头,司空长卿站在他身前,平直的嘴角掀不起一丝波澜。 “你是什么?一个雪人?”他揭下面具。 叶长岐来不及闭上双眼,立即和他的一双赤金色的双瞳对视上。 从对方面上的星宿纹开始,叶长岐在瞬息间被卷入一个涡旋,头顶与脚下都是瀚海星河,星海之外是浓稠的黑夜,在黑夜中,一双庞大的金色缓缓睁开,审视着在涡旋中沉浮的他。 叶长岐看见自己从罗浮山的剑海中重生,看见自己在岩泉古墓唤醒开枢星君的心魔,过去的记忆被读取,来到现在,他注视着冷开枢用傀儡术将他放在雪人中来到天宫院正殿。 他头昏脑胀,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看见自己经历过的过去。 随后,竟然是天倾地陷,山崩海裂! 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在九州上方,猩红的血雨浇灌着大地,干涸的河床如同枯树枝桠横亘在土地上。 人间弥漫着死气,老人惨死在街头巷尾,孩童在掩面哭泣,到处是奔走逃亡的男女,到处都是尸体,仿佛是随处可见的垃圾,血肉汇成的河流奔涌前去! 哭泣、争吵、求救……那些绝望的声音如同无数把利刃插进他的大脑。 他看见罗浮山巅咆哮的雷霆,仿佛千军万马踏过梁州群山。云湖天池台被惊雷击毁,一分为二,一半沉入天池。邪恶的火焰从瞻九重燃起,好似身体中的血管一般强劲。 一股恐慌涌上心头,叶长岐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喊声,一遍又一遍传来,充斥着惧怕,又痛苦,好似一座将要摇摇欲坠的大厦。 罗浮山宗的其他人呢? 叶长岐拨开迷雾,无措地寻找着,身边跑过无数人,他一一找过去,都不是自己熟悉的面孔。 终于,他停止寻找了,就站在雨中,如同一个失去家园的孩子失声痛哭。 他听见良云生带着笑意地说:“大师兄,别担心。” 吴栖山沉稳地呼唤,似是认同:“大师兄。” 路和风坚定的声音:“大师兄,我去去就回。” 许无涯抱着风雷琴,回过头:“大师兄,我去找和风。” 还有燕似虞,他说:“大师兄,回不去了。” …… 随后,他看见了冷开枢。 剑尊站在血雨中提起了将倾剑,冰冷的剑身流淌着鲜血,他坚定地注视着远方,全然一副无惧生死的决然模样。 不要…… 不要!! 有人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他猛地提出涡旋,黑暗的一切在眼前远去,叶长岐在一刹那穿越过亘古星辰,从遥远的九州回到了天宫院正殿。 他看见一柄散发着清光的剑。 第六十一章 天宫院(六) 虚宿行宫中, 冷开枢抱着沉眠中的叶长岐,悬挂在腰间的将倾剑突然发出怒吼,剧烈颤动起来。怀中原本安稳沉睡的叶长岐身体颤抖, 闷哼不断从喉咙间溢出,甚至嘴角滑出一丝鲜血! 冷开枢双眸一凝, 握住叶长岐的手掌, 焦急地呼唤他:“长岐!” “大师兄,师尊,大师兄怎么了?”许 无涯坐立难安,眼见日出之时不断接近, 却还是未收到叶长岐的消息, 这时居然发生意外。 路和风抱着剑站起身。 冷开枢无法唤醒叶长岐, 只能感受到傀儡术的能量不断被削弱。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没有寻到天宫院正殿?还是跌入了幻境?亦或是……遇到了司空长卿! 肯定有什么缠住了长岐! 冷开枢猛地抬头,眼中猩红闪过, 温柔地将叶长岐耳边的碎发拂开, 将首徒交到许无涯怀中,他持起轰鸣不止的将倾剑, 长剑似乎十分排斥自己的前任主人,涌出刺目的光芒,冷开枢却更加用力握紧了剑柄。 “照顾好长岐。” 移山填海阵在他面前开启,许无涯惊诧道:“师尊, 你在天宫院使用阵法太危险!” 他话音未落,立即被冷开枢强悍的灵力逼得偏过了头, 一只手还不忘护着叶长岐。路和风抬起手腕挡住如刀刮面的灵气。 冷开枢周身凝聚着澎湃的灵力,虚宿行宫上方响起隆隆的雷声, 从风雪中滚过,他银色的长发无风鼓动, 毫不犹豫地跨越阵法!行宫上怒吼的雷霆仿佛挣脱了束缚,裹挟着闪电在风雪中疾速远去。 危险?就算前方是幻境、是危机,也不能阻挡他将叶长岐带回来! … 天宫院大殿,一匹白马高扬前蹄,鬃发飞扬!在惊人的闪光中冲向司空长卿,阵修轻而易举地躲避开,却被迫中断读取记忆,衣袍上的五色石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司空长卿意外地望着去而复返的星日马。 星日马前蹄刨地,喷出鼻息,挡在雪人身前。 “你……” 话音未落,司空长卿却皱了一下眉,下意识望向虚宿行宫方向,他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在拘迅速逼近,那道力量所过之处,闷雷阵阵,闪电把天幕划开了一道银蛇般的裂口。 第124章 马声嘶鸣,他回过头,又见星日马驮着叶长岐化作的雪人向大殿外冲去! 大殿外洋洋洒洒的飞雪涌进大门,仿佛星河向着星日马倾斜而来。他就这么驮着雪人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弧度,随后义无反顾地撞进弥天风雪之中! “尊上!”司空远与诸位阵修匆匆跑进正殿,见到混乱的正殿,惊恐万状,“发生什么事了!大殿怎么变成这样了?谁袭击了您!” 司空长卿的视线还停在星日马消失在暴雪中方向,随着雷霆靠近,他的一双赤金色瞳孔在暗夜中散发着光芒:“去,把良云生带回来!” 司空远以为他在同自己下令,正要答复,冷冽的霜风从他身后穿过,五座冰雕眨眼间铸成,冰雕九尺长,形状如狼,身上闪烁着奎木狼星宿。 这是星官! 奎木狼拥有紫巍巍的冰鬃毛,龇牙咧嘴,冰牙雪白。五匹奎木狼冲进风雪中,循着星日马的气息追踪而去! “尊上!为何要用星官去追……”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的剑气压了过来! 那道剑气犹如穿透风雪的白昼光束,将在场所有阵修都逼得双眼酸涩,不得不施展一个又一个防御法阵,却还是抵不过至高无上的剑意,阵法顷刻间被碾成粉末! 移山填海阵在正殿大门前开启,面容冷峻的剑修提着剑从阵法中跨出,他身上带着几道新鲜的伤痕,估计是强行剿灭幻境来到此地。 他一个人,仿佛就是千军万马,阻挡在天宫院的门前! “司空长卿,出来!” 司空长卿不出所料:“果然是你,冷开枢。” 但他并没有走出天宫院,而是站在被良云生摧毁的殿中,负着手说:“你要是来找你的徒弟们,他们已经跑了,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在雪域中迷失方向,我派了奎木狼星官去找他们。” 冷开枢提起了剑,司空长卿毫不畏惧,继续说:“若我是你,就会追上见他最后一眼。毕竟半个时辰后就会日出,雪化了,他此生也再回不去虚宿行宫。你们注定再次生死分离。” 生死分离。 他将叶长岐的过去和未来读取的一清二楚,精准地找到了冷开枢的逆鳞。 自刎而亡,在他怀中尸骨渐寒。亦或是在他怀中病死。每一次,都足够冷开枢心灰意冷。 “很可惜,我不会让你去。” 风雪逆行! 一个庞大的阵法盖在冷开枢身上,他察觉到握着将倾剑的手如同铅块一般沉重,阵法着蕴藏着山石般力量,压在他的肩头与脊背上,甚至能听见骨头被挤压得声声作响。 “这是!沉剑窥渊阵!尊上竟然研究出来了!”司空远十分惊讶。 之前在天门问道,他特意将未完成的沉剑窥渊阵实验在路和风身上,虽然确实限制了剑修行动不说,可缺点太过明显,被许无涯轻而易举找到了破绽。没想到今天看见司空长卿施展了完整版,并且镇压的对象是剑尊! 沉剑窥渊阵仿佛专门为剑修量身打造,冷开枢只觉耳畔是数以万计的低语,在这个阵法影响下,邪念与贪欲被逐渐扩大,他眼前不断浮现出叶长岐身死的景象,时而景象消散出现司空长卿的身影。 在这样的折磨中,心魔逐渐占据了身体。 剑尊的一只眼充斥着猩红,一只眼却清亮无比。但因为心魔出现,冷开枢再无法控制将倾剑,长剑当即从剑尊手中挣脱,玄黑的剑身刷地插在雪地中。 司空长卿偏了偏头,打量着他的那只红色的眼睛:“心魔,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他抬起手,将倾剑便从阵法中飞出,落到他戴有手套的掌中,司空长卿仔细端详着这把长剑,又拔剑出鞘,在风雪中窥探其如月色般的剑身。 当天宫院顶上的九野星宿印照到剑身上时,这把绝世剑器如有生命一般,流淌过光芒。 司空长卿恍然。 “冷开枢,你离开天宫院那日,用一柄器物砸毁了天宫院大门,我曾不解你哪来的剑,原来,就是当日你从浑天仪上拆下来的窥管。你用观星窥管砸毁了天宫院。从此四方流浪,再不回冀北雪原,后来你去了罗浮山,并在群山江河中遇见了天地孕育的剑骨。” “燕似虞做梦都想不通为何这把剑能吞掉叶长岐的剑骨,原来只是因为浑仪窥管内部中空,若铸造成剑,必定需要用什么东西来填补。所以当年你选择了剑骨,但你知晓剑骨生来为九州浩劫,于是,你生出了心魔。” 第六十二章 天宫院(七) 冰原上笼罩着白蒙蒙的大雾, 风雪狂啸怒号,如同喧天的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 在暴雪中,只听一声嘶鸣, 一匹白马突出浓雾的重重包围,疾风乱雪匆匆划过星日马的身躯, 白马如同一把凌厉的长剑穿透过雪雾! “嗷呜——” 狼声由远及近, 如隔了层膜发闷。在雪夜中,奎木狼的瞳仁折射着鬼魅一般深邃的绿色,竟然追逐着星日马残留的气息赶来。它们体态轻盈,奔跑起来就像一片飘飞的紫色的雾岚。 狼群快速形成包围圈, 领头的奎木狼星官借着风雪掩护, 悄无声息绕到星日马左侧, 两者在暴雪中并驾齐驱,它开始对星日马展开骚扰。 这时一匹奎木狼从星日马右面的浓雾中扑出来, 冷不防咬向星日马的右后腿! 第125章 强健的马蹄蹬在狼头上, 马尾一甩,受到惊吓的星日马驮着雪人在雪中横冲直撞, 硬生生将拦路的奎木狼星官撞开数米。 它背上的雪人在剧烈的颠簸下清醒过来,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 “云生……云生!” 叶长岐在惊惧中喊出良云生的名字,雪人的胸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落下簌簌的冰雪, 此前他与司空长卿对视,猝不及防被拉入涡旋, 而这时他看见一把剑,将倾剑在黑夜中散发着光芒, 似乎在呼唤他归来。 可最后,是去而复返的星日马冲撞了司空长卿, 迫使阵修停止了窥探叶长岐的今生。 他的思绪快速回笼,身体伏在马背上,察觉到白马又一次救了他性命。 他们在雪原中越跑越远,雪人叶长岐的身体却逐渐融化,两条腿化成雪水从马背上流淌下去,叶长岐不知道该如何与白马交流,只得伸出逐渐细小的手臂指着虚宿行宫方向。 奎木狼再一次冲马头前冲出来,这一次它咬住了白马的前肢紧紧不放,锋利的冰牙嵌进了马匹的血肉中,星日马 发出剧痛的嘶鸣,忍着疼痛,调转马头,朝着虚宿行宫前行。 叶长岐手中没有武器能攻击奎木狼,但他忽然想起来悬清法器中还有一个传音司南,于是取出司南,一手拽着白马的鬃毛,在马背上勾下身,狠狠朝着奎木狼狼眼砸! 奎木狼吃痛,松开狼口,在雪地上翻滚了几转,很快被高速奔跑的星日马甩在了身后。叶长岐正想松一口气,猝不及防背后被一匹冰狼偷袭,他的身体顿时悬挂在马身上,奎木狼咬着叶长岐的一只手臂,下半截身体在雪地上拖行。 … 虚宿行宫中的文星苑上空,传来阵阵剑劈阵法的声音,流光剑砍在透明的阵法上时,四周立即浮现出白色的波纹,路和风咬紧牙关,再一次朝前方刺去。 阵法后是一望无垠的茫茫雪原,只见得一片白雾中,东方天宇逐渐泛白,只要日出,璀璨的光芒将会盈满天地,笼罩雪域的白雾将会系数退去,暖意随之而来,也将会把叶长岐化作的雪人留在遥远的雪域中。 “可恶!”他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阵法。 许无涯取来沾湿的巾布盖在叶长岐的额头上,忽然他嗅到了一股铁锈味,他四处翻找,却摸到叶长岐的衣袖潮湿一片。 许无涯掀开衣袖,一道蜿蜒的血痕顺着手腕流下,叶长岐的右手手臂上出现了一个深可见骨的牙印! “怎么会有野兽咬过的痕迹!”路和风转过头,一眼看见那流着鲜血的牙印。 许无涯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暂时止住鲜血,凝重地说:“没有办法,只能等。等师尊将大师兄带回来。” … 司南从叶长岐的掌心脱落,落到雪地上,很快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风雪中。奎木狼紧咬着手臂不松手,他浑身阵痛,另一只手勾着马脖子,整个人悬挂在马身上。 白马四蹄生风,如风似电,所过之处如同风卷残云。就在这时,叶长岐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一条焦黑的冰壑,宽约七米,冰壑深不见底。 原来奎木狼专门将他们逼到冰壑边,试图围堵住星日马! 但白马并没有缓下步伐,恰巧相反,叶长岐察觉到马的四蹄爆发出强劲的力量,风雪如同针刺在他的面颊上,它们逐渐逼近冰壑边,冰雪滑入冰壑,而星日马高高跃起,就如同滑翔一般飞过冰壑,轻轻落在冰原另一端! 咬着叶长岐手臂的奎木狼身体却重重地撞在冰壑边缘,冰狼的身体逐渐四分五裂,滑落进深不见底的冰壑底部。剩下的四匹奎木狼星官停在了冰壑前,目送白马与雪人远去。 在它们的东方,一股暖意扑涌而来,冰狼的四肢开始融化,它们不得不折返,并在途中捡起叶长岐丢失的传音司南,返回天宫院正殿。 叶长岐终于能松一口气,趴回星日马的背上,雪人四肢正在融化,他看向雾气蒙蒙的东方,忍不住想,难道自己就要留在雪原中了吗? … “说完了吗?” 沉剑窥渊的法阵折射着蓝紫色的光芒,无数星宿悬浮在重压空间中,它们上下浮动,因为剑尊身上溢散出的魔气与剑气而摇摆不定。 冰原风雪送来的声音逐渐淹没在雷声中,冷开枢耐着重压前行了一步,在他手中一柄风雪铸成的剑逐渐成形。 “司空长卿,我从没有因为想铸剑而去选择某一个人,”剑尊抬起剑,剑锋却不是对准诧异的司空长卿,而是对准了自己的那只红色的眼睛。 冷开枢知晓,自己因为首徒生出了心魔,可若不是心魔,将倾剑也不会控制被燕似虞召走,叶长岐怀揣着恨意与失望自刎,阴差阳错将剑骨献给了将倾剑,这一切的误会其实都源自心魔。 若不是他生出心魔,将倾剑便不会不服管教。 若不是他生出心魔,燕似虞也不会乘机夺走悬清法器。 若不是…… “我从来不是因为他是剑骨选择他,而是因为他是叶长岐!” 剑尖就这么朝着瞳孔刺了进去,冰雪长剑刺到了体内的心魔身上,如同钉子一般将心魔牢牢钉住,溢散的魔气仿佛退潮一般回到他的体内,冷开枢听见心底深处传来破碎的声音,仿佛一道锁被砸开。 他的一只眼睛流下了血水。 第126章 心魔被自己剑意绞杀,冷开枢在沉剑阵中受到的制约也逐渐淡化,他又往前前行了几步,进入天宫院而正殿中。 里面四分五裂的观星仪器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倒是那张被踩踏的九州沙盘让冷开枢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从记事起便待在这座大殿中,日日观星推演,从未离开。在遥远的过去,阵修弟子们还不能随意出入天宫院正殿,所以冷开枢不吃不喝,只能守着那些冰冷的仪器与九州沙盘。 他能推演未来,性命与九州联系在一起。但他从不知自由是什么,天宫院主人生来只有天宫院这座精美的笼子。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他看见九州生灵、仙门大能、魔域恶鬼,当眼前红尘散去,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群星。 “司空长卿,我曾告诉过你,若你不能直面自己的生死,就不要插手九州纷争。”冷开枢沉声说,“你不在乎性命,将他人视作棋子、玩物,就不要期望得到他人正眼相待、真情流露。你不懂我为何离开,是因为你从不懂人是什么,不懂世人眼中九州是什么。” 人是什么? 是七情六欲、生离死别,是万丈红尘,一脚陷进去,便苦楚一生太短不够彼此携手走完。 九州又是什么? 是江河山川、天地可鉴,仙魔同修、人鬼殊途,不是区区沙盘,世人眼中的九州,还是罗浮秋云、天宫垂星、姑孰行风。 是潭州城中万家灯火,玉台玲珑百鸟朝凤、是龙喷香雨浴佛身、梵天渡世金莲漫山、是长剑披星斩月寻仙问道、是天宫院冰原之上万人空巷只求一睹大道。 冷开枢四面掀起罡风,雷霆剑意生生劈碎沉剑阵。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只想起了罗浮山宗的瞻九重——他曾有五位弟子,每一位都是人中龙凤。 罗浮山宗与天宫院截然不同,罗浮山四季花海绚烂,瞻九重内总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而天宫院雪原除了群星唯有冰原,星官们宛如死物,幻境阵法重重。 风雪歇息时,敲冰的声音都大于天地之间的声响。 “若你渴望人间情爱,那便从你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出来,去亲眼看一看人间如何说爱。而不是一面惧怕,一边欺骗自己说不过游戏。 司空长卿,你不懂爱。不懂爱自己,不懂爱世人,不懂如何爱良云生,你将他关在天宫院,远离他所爱的一切,让他失去自由,这不是爱。” “你所谓的合籍大典,不过一场玩笑。” 司空长卿任凭他破了沉剑阵法,逐步靠近自己,环绕着雷霆的冰雪长剑抵着自己咽喉,双眸在对方振聋发聩的提问中闪过迷茫的光,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可他,是唯一一个与我对视不曾被我看见过去的人。” 以至于,司空长卿需要亲自观星推演他的过去。 可他为何想要知道良云生的过去呢?在看见他那些五光十色的记忆时,他扪心自问,有过莫名的情绪,堆积拥堵在自己的胸口。 司空长卿回忆起初见良云生那日,最初是他因察觉到冷开枢的力量削弱,正打算去冰鉴集会见一见那位耳听八方的南桥居士,却意外在集会上与人相撞,金色的面具落下,司空长卿将目光投向这个胆大妄为的修士,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清澈的眼眸。 良云生怀中抱着一簇娇贵的金带围,大约是要去拜访南桥居士,他弯腰捡起面具,同司空长卿对视了片刻,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抱歉,是我没注意,你没事吧?” 那时距离叶长岐神陨,冷开枢失踪已经几年,良云生虽然能鼓起勇气赔笑道歉,眉梢却始终挂着几分阴郁与愁思。 可与他对视时,司空长卿却能感受到 有一股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他。 阵修们匆忙上前想拉开冒犯了尊上的良云生,司空长卿只是摆了摆手,目光落到那簇带有万象回春术的金带围上,生起一些兴趣:“你是阵修?” 出乎意料,良云生摇了摇头:“我是罗浮山宗的医修。这个阵法,是我瞎琢磨的,只能暂时保花不谢。” 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司空长卿打量着他的眉眼,再次确认对方不会因为与他对视产生反应。淡淡的欣喜萦绕在他心头,他微微倾身,扣住良云生的手腕,拉近两人的距离。 金带围落在两人脚边,司空长卿平生第一次态度亲和地同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修士说:“你的阵法不错,不如加入我天宫院。” 回忆远逝,司空长卿按着自己的胸口,见雪原中的四匹奎木狼奔跑回来,其中一只叼着叶长岐丢失的传音司南。 没有了传音司南,司空长卿也无法感知到对方逃去了何方,一想到魂灵化作星日马的良云生也离他而去,司空长卿顿时感觉到内心空荡荡的,一股钝痛在心中弥漫开。 或许正如冷开枢所言,良云生不会再回来了。 第六十三章 天宫院(八) 忽然之间, 天地之间的异响更大了,天宫院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仿佛地动的前兆, 如同山石崩裂,海啸将至! 阵修们在逐渐激烈的晃动中难以站稳脚跟, 四处颠倒。司空长卿退了一步, 再抬起头时,却见支撑天宫院的一根盘龙大柱生出了一道裂缝,裂缝从地面一直攀升到天宫院的顶部,再如同蛛网一般延展开, 天宫中的星宿分成碎片, 只要再来一道重击, 必定坍塌! 第127章 司空长卿陡然一惊,看向冷开枢:“冷开枢, 你又想拆了天宫院!” 沉剑窥渊阵上多出几道洞口, 似乎被长剑刺破,天宫院上方的雷霆也劈在了阵法表面, 冷开枢终于摆脱阵法制约,将沉剑阵用剑意刺穿得千疮百孔。 他抬起手,将倾剑在司空长卿的手中剧烈颤动,没有了心魔, 这柄名剑终于再次认同剑尊,回到剑修手中。 冷开枢扬起剑柄, 抽在司空长卿的脸上。 “啪!” “这一下,是代长岐打的, 若他出事,我定回来收拾你。”他又翻过剑鞘, 重重地抽在司空长卿另一边脸上,“这一下,是为了本座的弟子良云生。” 司空长卿似乎被打懵了,看着他扬起剑鞘却没有动弹。 冷开枢还想再抽他,却转而问:“司空长卿,魔修燕似虞在哪?你为何要带走他。” 司空长卿不言不语,冷开枢心中挂念叶长岐,便不再同他干耗,转身便走,身后传来司空长卿的声音:“那个魔修,我把他丢在七星坛……” …… 虚宿行宫的大门口,路和风走近阵法,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温和灵力,当他一筹莫展时,行宫外第一缕金阳穿透过浓雾。 他眯起眼,却见遥远的冰原上出现了一个古怪黑点,当东方的红日越来越高,浩荡万里的北风直扑而来,封闭虚宿行宫的阵法消失,路和风的身体猛地朝前扑去,踉跄了几步,才抬起头。 只见黑点越来越大,逐渐化作一匹白马奔驰而来,马背上驮着一个矮小的雪堆,雪堆中闪烁着法器的光泽。 这是,大师兄! 他毫不犹豫迎上去,几乎迎面撞上星日马,可马匹却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步履不停地撞进了文星苑。 “许无涯,快去拿马背上的悬清法器!” 一踏入文星苑,路和风便催促,许无涯立即从雪堆中捡出悬清法器,挂在叶长岐的耳垂上。傀儡术的光芒在雪地上消散,叶长岐猛地咳嗽起来,却不见醒。 “怎么还不醒?”路和风问。 “估计是因为大师兄的魂魄受伤……”脑中灵光乍现,许无涯立即想起宴会上那株优钵华罗仙草,“对了!优钵华罗仙草,凡人食之能起死回生,定然也能治愈修士伤势!” 他端出养在冰盆中的仙草,可优钵华罗的叶片紧紧包裹着金色果实,两人不知怎样让叶片脱落。 许无涯五指在桌面轻叩,抬头往外走:“我去找凌风仙君,她一定知晓优钵华罗该如何服用!” “你怎么知道她住哪?”路和风追问。 许无涯偏过视线,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匆匆跑出门:“这你不用管,你看好大师兄,我去去就回。” 孙凌风很快就被许无涯带到文星苑中,她查看了昏迷的叶长岐,见优钵华罗养在满是冰块的盆中,于是命许无涯端着仙草到叶长岐身边。 叶长岐手臂上的鲜血已经凝固,孙凌风略一思索,取下发髻上的银簪在他臂上轻轻一划,细长的伤口立即渗出血珠,那一滴血落在优钵华罗紧闭的花骨朵尖,眨眼间便被花朵吸收进去。 仙草的枝叶轻轻晃动,叶片脱落,露出内里的金色果实,果实形似一座佛像,如果有面容,定然也是一具慈悲的大佛。 孙凌风双手掐诀,掌中凝冰,虔诚地捧起果实,塞入叶长岐口中。果实一入口便话化为金色的液体,顺着食道流进叶长岐的五脏六腑。 不多时,叶长岐手臂上的新伤与旧伤已恐怖的速度痊愈,孙凌风松了一口气,转头同紧张的两人说:“放心,优钵华罗效果立竿见影,你们大师兄一柱香后便能醒过来。倒是你。” 她望向许无涯,正色说:“你实话告诉我,你的那盏琴是从哪里来的。旁人没见过夜见城的涎玉风雷琴,我却亲眼见过,你瞒不过我。” 许无涯打听凌风仙君的住处,本就是想宴会后去打听夜见城的事,结果耽搁许久,正巧孙凌风心中也有疑惑,于是趁此机会主动提问他。 许无涯取出涎玉风雷琴,将琴得来的经历全部告知对方,孙凌风美眉微蹙,也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夜见城闭关半年,谁也不见,自己的名器却被人拍卖,若不是遇上你们大师兄,估计也不知流落何方。但我猜测,夜见城闭关是假,或许是觉得自己无法保管琴中剑,于是派人交与在冰鉴集会的南桥居士,却不想所托非人,私自将他的琴中剑转卖。” 一位大能自觉无法保管琴中剑,那只有大能身受重伤或是濒死这一个理由。 “当然我希望我的猜测是假的,”孙凌风说,“合籍大典后,我会再去拜访夜见城。” 许无涯犹豫片刻:“仙君,我能否与你同路?” 孙凌风打量了他几眼:“早先我便觉得你的眉目有几分眼熟,你叫许无涯是吧?许无涯……许,你拜入罗浮山前是哪州人士?可曾听过徐州云顶城的音修许莺娘?” 许无涯说:“不瞒仙君,我乃徐州云顶城人士,许莺娘正是家母,而夜见城,是我的父亲。” 孙凌风猛地站起身,发髻上步摇晃动,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闪过惊讶与喜悦之情:“怪不得!怪不得,我见你眼熟,原来你是夜见城的儿子!你……你这些年在罗浮山过得可好?为何不去云顶仙宫见你的父亲,你可知,你可知……” 第128章 孙凌风欲言又止:“你的父亲一直以为你还未出世便同许莺娘一道去了,他觉得都怪自己早年出海迟迟未归,没能照顾好你们母子,因此郁郁寡欢,相思成疾。” 许无涯一时间心中苦涩:“我不知。我也是半月前才知此事。” 孙凌风叹息一声:“也不怪你,当年你走失时不过一位不谙世事的孩童,谁也没想到,你竟然还活在世上,并且成了开枢星君的五弟子。” 许无涯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见叶长岐还未苏醒,而路和风立在一侧沉默不言,于是询问孙凌风:“仙君,可否同我说一说我的父亲,他是怎么样一位大能?” 孙凌风点点头,两人坐回位上,她带着笑意仔细端详许无涯的面孔:“嗯……你的眉目像你的母亲,鼻梁与唇像你的父亲。早些年,夜见城找南桥居士学习丹青,专门绘制许莺娘的画卷,有 时还会在怀中揣着画卷,我去拜访南桥居士,正巧见了。云顶仙宫与蓬莱仙阁本就是风行九部的举办宗门,自古舞乐不分家,一来二往,我就从他口中听说了自己妻儿的事。” “还记得昨夜宴会上表演的那一出《望日观冰》吗?该曲便是你父亲所谱,而罗桥生填了词,收录起来。夜见城奏乐时总是情深似海,除却见北海冰原奇景的震撼,余下的,全是相思。所以后来他得了优钵华罗,却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将花冰封起来,种在许莺娘的墓前。” 他说,莺娘,我取了你最喜欢的花,想来送你,却怕你睡沉了,吵着你,于是将花养在冰雪中,就站在墓前等你醒来。 若你醒来,看见这花,就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 好不好?可他再也听不见莺娘的回应,就像当年在云台玲珑,他满怀期待地迎来凤凰,期待对方能复活许莺娘,可得来的,只是人死不能复生的绝望结局。 他的心血拥堵在喉间,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被人砸碎了、敲破了,带着锋刃的石片将喉道割得鲜血淋漓。 “我曾以为情深似海只是古老的传说,因为大多数人无法做到一腔深情,所以期望着用口中故事弥补遗憾,可渐渐的,我觉得我错了。”孙凌风说,“情之一字,如同问道般坎坷曲折,却引无数人如同飞蛾扑火。” 话音落下,只听床上叶长岐咳嗽着醒来,许无涯连忙扶起他,孙凌风适时同许无涯告辞,在出门时见到了抱剑站在走廊的路和风,两人作揖分别。 叶长岐喝了点热水,觉得体内内力恢复了许多,灵力逐渐充斥四肢百骸都充斥,于是坐在床边,环顾四周:“云生呢?” 许无涯回答:“大师兄,你被一匹白马驮回来,并没有见到云生师兄。” 经过他的提醒,叶长岐昨夜的记忆才逐渐清晰:“那师尊呢?” 话音落下,却听见屋外传来响动,房门猛地推开,是赶回来的冷开枢,剑尊身上沾染着风雪,一只眼下留有血痕,当他见到叶长岐,冷峻的容颜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几步上前,将叶长岐揽入怀中。 许无涯站起身,拉过路和风,轻声说:“走,我们先出去。” 第六十四章 天宫院(九) 叶长岐察觉到开枢星君情绪激烈, 任凭对方拥抱着,感受到一股暖意从自己师尊身上传来,他五指拢着对方长发, 在冷开枢怀里靠了一会:“师尊,你怎么受伤了?” 冷开枢却没有多言, 只是捧着叶长岐的脸, 郑重地说:“心魔,我让他消失了。” 叶长岐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还原了全过程,怪不得见冷开枢一只眼下还有干涸的血迹,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还疼吗?” 冷开枢摇头, 捉住他掌心, 同他解释:“当年, 我因为生出心魔无法控制将倾剑,所以剑被燕似虞召走。我一气之下, 吐出心头血, 没能压制住心魔,在体内与其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差点毁了整个瞻九重。燕似虞前来见我,故意用语言激我,心魔彻底脱离掌控,从我身体中分离出来, 同时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神魂与灵力,以及……” 他顿了顿, 指向自己:“眼睛,心魔带走了我的眼睛, 他原本没有眼睛,瞳孔的地方往往血红一片。带走了我眼睛后, 他记住了燕似虞,所以有时我去追杀燕似虞,有时他去。” “后来我将心魔镇压在岩泉古墓,自己几乎耗尽修为,司空长卿在那几年发现我的生命力迅速衰减。我察觉自己灵力将要衰亡时,我去了罗浮山,没有回宗门,只是终日在山野游荡,找了一座破庙等待生命消散……” “结果,我等到了你的转世。你推开了那扇门。我曾想,会有谁会来拜访这座破庙。那个人见到我,会不会认出我是昔日的剑尊……可是,我从没想过,那人会是你。你已经离开我,太久,久到……” 久到我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前行时,知道自己的光再也不会出现。 黑暗,好似一潭死水。 他趟着水从这头走到另一头,还是漆黑一片,就连幻觉也不再出现。 终于,他察觉到自己连首徒的面孔也在黑暗中模糊,唯有叶长岐这个名字被烙在心底,带着狰狞的剑痕,仿佛当年叶长岐自刎的伤口,那么深,那么长,且血流成河。 他自言自语,我的师徒缘份已断。 是谶言,是妄言,是定言。 冷开枢平静地述说当年之时,叶长岐却听得揪紧了心神:“师尊……够了……” 第129章 心痛,除了心痛,他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心中复杂的情绪,他曾多次觉得心魔的眼睛如同正常人的眼睛,当叶长岐与之对视,曾多次浮光掠影地猜想——仿佛不是见了溢满魔气的心魔,而是冷开枢本人。 原来,猜想都是事实。 原来如此…… “我等到了你。长岐。我用二十四年,等到了你,并且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重来一次,我会视你为心中道、掌中剑、此生所求。目光所至,是你。情之所钟,是你。” “我会抱你、吻你……若是你答应,我将如同吻剑一般,吻遍你身体的每一寸,剑修,诚于剑,”说到此处,他停下来,只静静地凝视叶长岐,目光坚定而温柔,“长岐……我能吻你吗?” 叶长岐没有回答,只是主动贴过去,双唇贴合在一处时,忍不住耳鬓厮磨,就如同两颗漂泊不定的灵魂彼此依偎。 过去、现在、将来,他们被羁绊与缘份牢牢拴在一起。 冷开枢想对他做的,他同样想对冷开枢做。 隔了许久,叶长岐才喘息着被放回床上,冷开枢给他整理好衣领,垂眸说:“我见到了云生,你不必担心,合籍大典,他自有定夺。不过……他希望你不要怪我。” 叶长岐勾着他小手指:“为什么会怪师尊?” 冷开枢摇了摇头:“为师不知……” 叶长岐思量片刻,享受了一下两人难得的时光,才问:“师弟们去哪了。” 冷开枢用掌心轻轻碰了他的脸,把将倾剑放在他枕边:“你休息,为师去找他们。” …… 许无涯与路和风走到虚宿行宫外,路和风还一脸不解:“出来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大师兄怎么受伤的,师尊也受伤了。” 许无涯咳嗽一声,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刚才的氛围,只随意扫了下冰原:“大师兄刚回来,让他歇一歇,我们去找天宫院正殿找二师兄。” 两人在冰原上前行了半刻钟,却先见到那匹站在宽阔冰原上的星日马,许无涯才发现白马前肢又受了伤,血迹凝固成一块又一块——原来之前两人的注意力都在叶长岐身上,所以并没有察觉到白马受伤,并且悄无声息离开。 他们在雪原上同白马对视,说来奇特,这匹马似乎有灵性,见他们往天宫院走,于是缓慢踱步过来,竟然自来熟地叼着许无涯的衣袖往另一个方向前行。 “它似乎想让我们跟着走?” 路和风说:“跟它走了,谁去找云生师兄?” 许无涯踌躇不前:“昨晚大师兄去正殿搜寻这么久,不但没有遇见云生师兄,还受了一身伤,是这匹白马将他带回来……我总觉得我们该信一回白马。” 路和风十分烦躁:“那行,不能走远。” 两人便跟着星日马朝着雪原另一端前行,跑了一阵子,星日马似乎受了惊,猛烈奔跑起来,很快撞进一片白的冰原中,两人没能跟上。 “这下怎么办!云生师兄没找着,马还跟丢了!”路和风说。 许无涯只能安慰他,指了一个方向:“没事,我还记得他消失的方向,我们顺着走就行。” 两人往前走了一阵,路和风突然放缓了脚步,伸手拽住许无涯的毛领:“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许无涯原本想回没听见,却听见两 人脚底下的冰面传来咯吱一声响,他们低头查看,发现冰面上生出一道细小的裂痕。 许无涯说:“现在听见了。” 细小的裂口骤然开裂! 两人拔腿就跑,身后响亮的声音似是地狱传来的摄魂令,催促他们马不停蹄逃跑,只不过两人脸上看不见恐惧,而是莫名的兴奋。 路和风手持着流光剑一路狂奔,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冰层上的裂缝横七竖八,将冰面切割成无数个小块,冰块在冰夷河上沉浮打转。 冰裂速度超乎想象地迅猛,几乎是咬着两人后脚跟,许无涯大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快!御剑!” 路和风:“师尊说在天宫院不能御剑飞行!” 许无涯却没管这么多,从袖里乾坤中抽出沧海剑,狠狠地朝前扔去,剑贴着冰面滑行,许无涯一撩衣袍,一脚踩上沧海剑:“不上天就行了!” 剑鞘摩擦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路和风立即瞪圆了眼睛,气得七窍生烟:“你!你这么对沧海!” “现在还管什么沧海!你再不御剑,等会儿滚冰壑里,看谁救你!” 路和风匆匆看了一眼手里的流光剑,紧紧握住剑柄,咬着牙,一闭眼,将流光抛在地上,名剑在冰面翻滚了几圈,路和风只觉得眼皮子直跳,到底还是登上剑柄。 流光剑甚至比沧海剑滑行得更快,一路火花带闪电,咻的窜没了影。 “哇哦!”许无涯想喊他吃了一嘴风雪,只得加快速度赶上去。 两把名剑在冰面一前一后滑行,将裂开的冰面甩在身后,隔了一阵,路和风在不远处停下,俯身拾起流光。 许无涯停下滑行,手掌向上扬,沧海剑便自动飞到他的掌中,他走过去:“怎么不走了?” “冰洞。” 原来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冰层的尽头,路和风视线方向出现了一个罕见的冰洞,洞口形状如同倾倒的拱门,上面挂满冰棱,洞穴四周都是蓝色的冰墙,一接近就觉寒气逼人,而洞底部有一汪冰蓝色的水池。 第130章 许无涯正看得专注,却被路和风揪住后领的毛,拉起来:“又怎么?” 路和风说:“把沧海剑给我。” 许无涯一脸不解,还是将沧海剑交给他。路和风从袖里乾坤里取拭剑的瓷瓶,晃了晃瓷瓶,里面洗剑用的巴楚河清水已经用完,他警告许无涯:“下次再用沧海做这种事,我用你脸擦地。” 话说完,路和风便踩着洞边凸起的冰块几步飞身落到洞底,许无涯忙不迭夸奖他身手漂亮,拢着斗篷也跃下去。 冰洞不算太深,四周冰壁泛着盈盈的蓝光,许无涯并不敢触碰这些看似美丽实则暗藏危险的冰,走到水潭边,见路和风单膝跪在一侧,正俯身取水。 许无涯就笑起来:“你取这水,不会要洗剑吧?好精贵啊,小和风。” 路和风原本就憋着满腔怒火,已经连滚字都不愿同他说了,抄起沧海剑,连剑带鞘把一部分剑探入水中,手腕一使劲,撩起一串高高的雪白水花,直接浇在许无涯脸上,将他的部分毛领也浇湿成一捋一捋的。 许无涯:“……” 路和风:“……” 许无涯两手没有武器,又不能直接抄起涎玉风雷琴砸,于是勾腰从地上挖了一大块雪,团成球,故意砸向路和风手里的剑。 路和风下意识用手臂挡了雪球,立即反应过来——许无涯如果直接砸他,他肯定会躲,但砸剑,他就会挡着。 两人对视片刻。 路和风:“……” 他当即取了水,收了剑,用灵力从地上团起一颗比头还大的雪球,气势汹汹地走向许无涯。 许无涯东躲西藏。路和风穷追不舍,最后扯住斗篷的一角,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团雪,砸得许无涯踉跄了几步。 许无涯摆着脑袋抖雪,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真乐到了,直接和他打起雪仗。 打着打着,两人揪着对方衣领,往衣服里面塞雪,被冻得直打哆嗦也不用灵力,许无涯嘴里还不忘说:“你、你小子,嘶冷冷冷冷……对你哥下手真狠……” 路和风还在往许无涯后衣领塞雪,闻言冷笑一声:“这才叫下手。” 他直接将整个手掌从许无涯的后领伸进去,摸到他的脊背与腰窝。 许无涯被冰冷的手掌刺激得身体一缩,反手扣住他的手臂:“啊啊!拿出去!冷死了!” 等路和风一拿开,许无涯报复心切,想也没想取了斗篷,丢在地上,冲到水池边直接捧了冰水照着路和风脸泼,又将两条手臂探入水中,全浸湿了,衣袖上滴着水对路和风说:“你过来!” 路和风单手举着一个比脸大的雪球,和他对峙:“呵呵。” 约等于说,有本事你过来。 许无涯:“你怎么像个没断奶的小孩?” 路和风掀了掀嘴角,难得怼他:“彼此。” “师尊和大师兄知道我俩这样打雪仗,指定给我们禁足。”许无涯试图转移他注意,“我不动手,你把沧海还我。” 路和风将雪球在两手来回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们不知道。不还。” “你想如何?”许无涯问。 路和风的目光落到他的湿袖子上,最后游回他那张被雪水冲刷过的脸上:“你不动,让我揍一下。” 许无涯大吃一惊:“你疯了还是我傻了?” 路和风毫不犹豫:“你傻了。给我揍一下,反正你没少挨揍。” 许无涯虽然觉得他说得对,但是肯定不会答应,他正想回复,冰洞蓝色的冰壁上掠过一道深蓝的微光,细碎的水花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下看,泉水边不知什么时候生长出一朵透明的冰花,冰花的枝干是一片片如同冰舌,冰花从水边悄无声息长到他脚边,如同锁拷一般束缚在他脚上。 “和风……嘘!”他轻声对路和风说,却察觉到一股紧蹙感从腿上传来,下一刻从泉水中又长出了三朵冰花,捆住他两条腿,许无涯喊一声,“剑来!” 宽大的龙庭剑从袖里乾坤中掠出,出现在右手上,许无涯轻而易举拍碎冰花,再看向路和风,对方脚下也盛开了几朵冰花。 “这是什么?”路和风问。 “我不知道!”许无涯连忙离开泉水边,沾水的衣袖逐渐沉重,一朵冰花不知不觉长到了耳垂边,他扫眼过去,发现冰花是沾湿的衣袖上长出来的,而脊背一阵瘙痒,被塞雪的地方也长出了冰花。 路和风身上同样长满了冰花,许无涯只猜测道:“蒸干衣服!这花碰着水会生长。” 灵力充斥周身,将衣物蒸得暖烘烘的,两人不再感觉寒冷,但身上的冰花缠得更紧密,并且将他们往泉水中拖。 许无涯在入水前,眺望四周,恍然大悟,原来冰壁泛着盈盈的蓝光,其实是发动阵法的五色石散发的光:“憋住气,是阵法!” 第六十五章 天宫院(十) 冷开枢并未在虚宿行宫中找到两位弟子, 倒是遇见了凌风仙君。孙凌风倚在楼上,笑盈盈地指了指雪原深处:“我见那两位剑修跟着一匹白马走了。” “白马?”叶长岐提着将倾剑走到冷开枢身边,仰头问她, “仙君,是不是一匹有星宿纹的白马?” 孙凌风手撑着脸蛋, 细细回忆了一番, 道:“是呢。对了,许久未见那位妖族小凤凰,他去哪了?前些日子,妖族派人来寻他, 我说我不知罗浮山弟子的踪迹, 才将人打发走。” 第131章 吴栖山困在秘境中, 原是没几人知晓此事,叶长岐不便直接开口, 冷开枢便直接同她传音:他在大孤山秘境。 孙凌风脸色一变, 从行宫之上飞身掠下,轻轻踏在雪地上, 却不留丝毫痕迹:“两位,借一步说话。” 三人离开虚宿行宫,开了一个结界,孙凌风立即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剑尊, 我想你也不 是个会同我说笑的人,可妖族凤凰要是在你罗浮山出了事, 九州与妖族总是不好解释的。更何况天门山一战后,各大宗门损失惨重, 雍州剑宗被除名,门内剑道修士各自为政。而云顶仙宫夜见城闭关不出, 虽然剑尊你回来了,罗浮山有了领头人,可终归让人觉得心神不宁。” “九州太平许久,修士皆忘记了天宫院原本是做什么的,可罗桥生却是个活得久的,他曾同我说过:天宫院凡入世,必定是预测到了浩劫将至。” “上一次天宫院阵修入世是三百年前的仙魔大战,那时妖兽乱世,百鬼夜行,九州生灵涂炭,人间民靡孑遗,妖族凤凰不得不涅槃复活战中惨死的百姓,梵天更是坐化渡世,才勉强换来九州太平。” 若再来一次,九州怕是受不住了。 叶长岐便想起自己同司空长卿对视时的所见所闻,与孙凌风所言大相径庭,他大致复述了一遍当时景象,省去了罗浮山众人同他的告别之言:“我同司空对视时,看见了一些景象,与仙君所言浩劫十分相似,我猜想,或许那就是未来。” “若真是未来……”孙凌风正色道:“我原本便想着天宫院之行后,立即拜访夜见城,现下还会传书各个宗门加强警戒,若有魔修渗透,必定绞杀。至于你们,最好将吴栖山寻回来,若他出了差池,失去妖族这一强大助力,九州岌岌可危。” 说到魔修,叶长岐想起了一个人:“师尊,燕似虞在哪?天门山之乱与他脱不了干系,需早日将他伏诛。” “司空长卿将他丢去了七星坛。那里阵法重重,是阵修弟子闭关的地方,没人去救他,他逃不掉。”冷开枢说。 孙凌风忽然疑惑道:“燕似虞,是不是那个剑宗的宴行雪?” “仙君,你认识他?”这次就连叶长岐也困惑了。 孙凌风点了点头:“早年他以宴行雪的身份想加入我蓬莱仙阁,被我拒绝了,后来他又想拜入云顶仙。这么多年来夜见城一直想请凤凰复活许莺娘,宴行雪……也就是燕似虞答应他,告诉夜见城:只要给他天材地宝,就能复活许莺娘。夜见城差点答应他,却被我拦下来,我说:凤凰都不能复活许莺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阵修如何能复活你妻子?除非他会什么秘术禁术!” 叶长岐喃喃自语:“秘术禁术?” 燕似虞加入剑宗后,解开九头相柳封印,强行收走各大宗门法宝绘阵,结果掠走了名器法宝无数,要名器这一点,倒和他加入云顶仙宫时的要求一致。 曾经他们都以为燕似虞逼死叶长岐抢走剑骨是为了按在自己身上,可他万一不是按在自己身上呢? 他抢走剑骨,就好比抢走一顶绝世名器,是为了复活某个人。 叶长岐恍然:“或许,他抢夺天材地宝,是为了贡献给某个秘术禁术,而这个秘术禁术就是为了复活某个人。” 冷开枢顺着他的思路接下去:“那么,他想复活谁?” “燕似虞加入罗浮山宗后,早年并没兴趣结识他人,后来性情虽然变化,却也没几个常挂在嘴边的人。他想复活的人是罗浮山宗的人的可能性不大,只能说,是在加入罗浮山之前的某个人。” 孙凌风也加入讨论:“若真如你说,他想复活某个人,那这个人必定与他有不少交集,你们是在哪里捡到的他?那时没见到有可能的人吗?” 叶长岐认真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 他们捡到燕似虞时,只有一个魇貘,而萧家人死的死、伤的伤,肯定都不能让燕似虞生出复活之心。 “那这个推测便陷入困境了,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燕似虞复活人的秘法是什么?”叶长岐便将目光投向开枢星君。 冷开枢曾是天宫院的主人,对于阵修的阵法一定了若指掌:“天宫院阵法典籍中没有能使人复活重生的阵法记载,不过有一个地方可能会有,星官陵,在七星坛附近,有一处蓝冰洞,里面葬着历代天宫院主人,与其生前所研制的阵法。” 两人打算先找着两位师弟,再去星官陵,便辞别孙凌风进入雪原。 他们顺着孙凌风指的方向前行,见天色放晴,四周皆是皑皑白雪,一个顶部如针的高耸塔立在星官陵处。 叶长岐惊讶:“他们也去了星官陵?” 冷开枢道:“星日马原本是位星官,我见他在冰原居无定所,便将星官陵的方向指给他,估计无涯与和风误会了,跟着他去了。” 两人穿越过一个冰洞,冰洞上闪烁着点点蓝光,冷开枢认出那是五色石,不准叶长岐触碰冰壁,索性牵住首徒的手,两人胳膊挨着胳膊并排前行。 “星官陵与七星坛的阵法繁多,前者算是天宫院禁地,后者是阵修弟子闭关之地。而昨日食用的瞻星鱼便产于该处的冰河。”冷开枢淡淡道。 这时,叶长岐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琴音,他以为是幻觉,便扯了扯冷开枢的手:“师尊,有琴音。” 第132章 冷开枢不以为意,只提醒他:“是瞻星鱼,为师曾教过你,瞻星鱼其声如梧。” 叶长岐眨了一下眼,开枢星君何时同他说过瞻星鱼的事,他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正在冥思苦想之际,他又真真切切听见了琴音,像是拨弦后留下的颤音,在冰洞中回响。 他往冰洞的冰壁望去,却见洞中似有两道影影绰绰的人影,越往冰洞深处走越清晰,可一出了冰洞,影子便全然消失,仿佛被留在冰洞深处。 “不对。” 叶长岐停下步伐,挣开冷开枢的手,折身返回冰洞,将身子贴在冰壁上,静静聆听冰壁后的响声。他又听见了铮的一声琴声,随后是许无涯的声音。 “和风!醒醒,和风!” 叶长岐抬头,正想将自己的发现说给冷开枢听,却发现眼前根本就没有剑尊的身影,在冰蓝色的冰洞中,只有他一个人:“师尊?” “师……” 一只手猛地从虚空中伸出来,一把拽住叶长岐的手腕,将他拉出阵法。霎时间,眼前清明。 冷开枢正担忧地望着他,同他解释说:“你听见了瞻星鱼的声音,跌入幻境,我将你拉回来了。下次小心。” 只是听见一声瞻星鱼声音便迷失心神,叶长岐心道自己大意轻敌,抿了抿唇:“知道了,多谢师尊。” 冷开枢点了点他的眉心,一股暖意随之而来。 “一个助你保持清醒的阵法。” 两人抵达星官陵,他们飞身落进洞底,却发现了雪地上堆着的一件斗篷,叶长岐从雪中捡起斗篷:“这不是无涯的斗篷吗?可他们人呢?” 他左右张望,并没有见到两位师弟,倒是看见雪地上有一些蜿蜒的细长痕迹,一路延伸进冰湖,叶长岐顺着痕迹走到冰湖边上,探头往里看。 只见潭水深处,三柄剑散发着光芒。 更深处,路和风与许无涯闭着眼悬浮在水中。 “师尊!他们在湖中!” 叶长岐想使用移山填海阵潜入湖中,掌中却无法凝聚灵力,冷开枢按住他的手掌,冷漠地打量着四周冰壁:“这里无法用阵法,就算使用出来,也会被守陵的星官发现。” 叶长岐闻言点点头:“明白了,师尊,那我下去,你在上面等我。” 叶长岐跃入冰水中,朝着两位师弟游去,腰间悬挂的将倾剑散发着幽幽蓝光,照亮水中景象,他发现水潭底部生长着许多冰花,花朵模样与冰夷花相似,都是七片花瓣,中间的花心如同莲蓬。 叶长岐身体紧绷,运转着阵法避开冰水,游到许无涯身边,对方平静地闭着眼,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看上去是在梦中遇到了欣喜的事,所以不愿醒来,叶长岐拍了拍他的面颊。 没醒。 他又垂下头去看困着许无涯的东西——冰夷花缠在他的腰上,长长的枝蔓一直延伸到冰洞底部,而沧海越龙庭则躺在底下的花丛中——叶长岐便张开五指去揪冰夷花的冰蔓,一股寒意顺着掌心钻进手臂,逼得他松开了手,于是取下腰间佩剑,在水中朝着冰夷花劈去。 水流包裹着长剑,冰夷花未伤分毫。 倒是剑光忽然熄灭,从许无涯身后游出一条苍文赤尾的鱼,鱼背上的星芒在幽蓝色的水中如同点点星光。 瞻星鱼。第二次见瞻星鱼,却不是在虚宿行宫的宴会上,也不是因为《望日观冰》,而是在这冰冷的水中。 叶长岐想起冷开枢所说,若是瞻星鱼是天宫院特有的鱼类,声音听上去如同琴音,只需要一声,便可让人迷失心神。 后面的声音,叶长岐听不清了,他被一片寂静包裹着,在水中慢慢地合上了眼。 第六十六章 望日观冰(一) 叶长岐是听见一阵喧闹声才醒的。 四周寒冷的冰水消失, 就连两位师弟也不见踪影,只是周围多了几位身穿观星法袍的阵修,见他仍旧发神, 围拢过来,关心他:“叶柒, 你可学会了如何晨见?” 晨见, 是指黎明前夜幕将落时,观测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群星。 叶长岐抬头,见诸位弟子掌中亮起一个阵法,在黎明之前的昏暗世界中如同指路明灯, 在阵修们身后一个巨大的浑天仪正在缓慢转动, 观星仪器旁边还摆放着一个小巧古朴的香炉, 一丝白烟袅袅上升,沉稳纯净, 闻着像是松柏的香气。 阵修催促道:“将要日出, 若你还有不懂,快去问老师吧, 不然错过了今日日出,又要等上几日才能天晴了。” 叶长岐似懂非懂,向着阵修们所说的老师走过去,手掌却在腰间摩挲, 直到握住了熟悉的剑柄,才松开手, 走向观星台边站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繁复的观星法袍,五色石散发着柔光, 叶长岐犹豫着唤了一声:“老师?” 对方转过身来,不是别人, 是开枢星君。 叶长岐率先愣住,却又忍不住笑起来:“师尊?你怎么在这?” 冷开枢像是没认出他,只淡淡地说:“你有什么疑惑?” 叶长岐终于回想起来,自己方才听见瞻星鱼琴音,迷失了心神,所以陷入幻境中,可眼前的开枢星君根本不像是幻境,他默不作声地伸手抚摸了腰间的佩剑,却发现不是将倾剑,而是饮风剑。 把柄早就断裂的本命剑,如今完好无损地悬挂在腰间。 第133章 原来这段幻境,是他还未自刎之前的事,是他潜意识里觉得最温馨的一段记忆。 眼下他还没找到破除幻境的办法,只能按照记忆同开枢星君说:“老师,弟子对于晨见还不太明白,虽说是黎明前夜幕将落时,观测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群星。可弟子不明白,到底该如何观测,观测了又有何意义?” 冷开枢说:“你伸出左手来。” 叶长岐按照他说的话伸出左手,手掌上戴着黑金色的手套,七颗米粒大小的五色石排列成北斗七星,横亘在掌中。 冷开枢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上戴着一双银白色手套,覆盖在叶长岐掌上。 一股暖意从掌心相贴的地方传来,流进叶长岐的四肢百骸。 “所谓观星,是指天宫院弟子辨识星辰、观测天象,以此预知吉凶。”随着开枢星君冷淡的声音传来,叶长岐的眼前一暗,一个星宿逐渐浮现,“这是北斗七星,世人最常观测到的星宿,但世间有二十八星宿,并不是每个星宿都如同北斗七星那般容易观测,他们有些渺茫黯淡,有些百年难得一遇,因此需要仪器辅助观星。” “幽清玄静,寂漠冥默,不可为象,厥中惟虚,厥外惟无。” 冷开枢收回了手,叶长岐便从他说的“溟涬”状态中脱离,垂下手,若有所思,说出的话却是:“老师,弟子愚钝,还是不懂如何观星。” 冷开枢便从观星台边上走开,来到他身边,同他并排而立,两人一同望向远方:“长岐,对于观星,你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 东方天边一线既白,有几颗寥寥的星宿从天边爬上来,顺着时辰缓慢轮转。从观星台望出去,天宫院的冰原一马平川,好似一块白玉落在大地上。 冷开枢微微垂头,轻声同他说:“观星,最重要的是用心去看。” 天地之间,唯有流星犹如暗中火焰。 冰原之上,天宫垂星。 “长岐,你看见什么?” 叶长岐的目光落到那璀璨的银河中,仿佛灯影扑入河流中转瞬即逝,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叫人心神动摇。 他看向冷开枢,却在一时间,忘记了回答,只凝视对方,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带着灿烂的笑。叶长岐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如同一颗尾翼带火的流星猛然坠落。 “什、什么?” 冷开枢便不再追问,只点了点他的眉心:“慢慢来。” 黎明来临,晨见宣告结束,诸位弟子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观星感悟,任凭风雪扫尽雪上字迹,随后前往虚宿行宫进行阵法学习,只有叶长岐面对空白的雪地苦恼,余光瞥见开枢星君要离开,他也顾不得去写心得感悟,只跟上去,拖长语调唤开枢星君。 “老师,老师……老师!” 冷开枢虽然没停下来,前行的步伐却似乎缓慢了一些,等叶长岐追上去,便投来意有所指的眼神。 叶长岐想起来,这个时候正是自己同冷开枢闹脾气的时候,于是独自前来天宫院学习阵法,却不想冷开枢也瞒着他回到天宫院,来亲自教授他,便凑过去:“师尊,别生气了好吗?” 冷开枢的目光淡淡的,从叶长岐身上掠过,仿佛一块冰贴着他脊骨滑下去,叶长岐被冻得浑身一抖,搓了一下自己冰冷的脸,直接厚着脸皮上手拉着冷开枢的衣袖,兴致勃勃地说:“师尊,你跟我来!” 他初来乍到,阵修弟子们给他介绍了不少有趣的玩意,两人乘坐白鹿行车前进到一处淞雾林,林间有一条平静的河流,水中雾气腾腾,如同仙境。 叶长岐左右张望了一下,寻到阵修弟子们藏起来的那张飞鱼小舟,除掉覆盖在上面的积雪,推入水中,拉着开枢星君登上船。 飞鱼舟顺着河流缓慢漂流,日出在林间穿梭,叶长岐翻到甲板下的茶叶,但没有万象回春术保存,渗透进了许多雪水,此刻已经结冰。 开枢星君端坐在飞鱼舟另一端,静静地看着他折腾。 两人漂流了大约半个时辰,叶长岐被冷得鼻尖通红,上岸时还打着喷嚏,他走到一棵庞大的淞雾旁,见冷开枢立在树下身姿挺拔,越看越欢喜,于是笑着说:“师尊,你先别动,别动啊……” 话是这么说的,他却一脚踹在了淞雾枝干上,堆积在淞雾上的蓬松积雪倾泻而下,一股脑全盖在剑尊身上。 开枢星君心念一动,身体微微往左一偏,在眨眼间便从淞雾下闪身到了空地上,衣襟上更是片雪未沾。 叶长岐奇道:“师尊,你这是什么招?” 冷开枢说:“移山填海阵。” “我还以为移山填海阵只是字面意思上的移山填海,原来还可以瞬移吗?”叶长岐绕着他走了一圈,跃跃欲试,“师尊,我可以学吗?教我好不好?” “移山填海,其实也能看作将阵法在瞬息之间移去百里之外,但可惜的是,这个阵法只能去自己到过的地方,并且只容施法者本人通行,若是携带了旁人,除非是同水准的阵修可能通过,其余人只会内阵法碾碎。” 冷开枢伸手在虚空划了一道口,阵法逐渐扩大,与他一般,叶长岐探头看了眼阵法,只见一道冰瀑出现在阵法另一端,下一刻,冷开枢将阵法合上了。 “你若想学,可以,但必须弄明白晨见 观星,并写下令为师满意的体悟。” 第134章 叶长岐垂头丧气:“师尊,阵法好难学啊。” 冷开枢见他真的难过,沉吟片刻:“你与本座来。” 两人穿过淞雾林,来到一面冰瀑前,冷开枢抽出将倾剑:“这里是冰夷河的发源地,河中有一种鱼,名为瞻星鱼,鱼声似琴音,只要听见一声便会迷失心神,落入幻境,为师要你,不使剑取来一条。” 叶长岐作势挽起衣袖裤子,就要涉水:“师尊,这有何难?” 冷开枢却说:“长岐,话说得太早,瞻星鱼生长的河流中无法使用灵力,你一进入水中,便同凡人一般,既要耐住河水寒冷,还要在水中捉住会让人陷入幻境的瞻星鱼,你该怎么办?” 没了灵力,修士与凡人无异,还要防止陷入幻境,实在难上加难。叶长岐尝试了下水,可冰水没过全身,很快就被冻得毫无知觉,他还没来得及找到瞻星鱼,便被冷开枢拉出水。 他冻得结巴:“师、师尊,我还没找到瞻星鱼……嘶好冷。” 冷开枢为他施展了一个净身法术:“这便是你要学的,用移山填海取瞻星鱼。” 叶长岐同他学了移山填海术的口诀,反复念了几遍,念通顺了,才开始用五色石摆阵,但尝试了十来次,仍旧无法窥到门径。 叶长岐扭头,却瞥见一条瞻星鱼在河边游摆,似乎正在“欣赏”他绘阵抓鱼,他同瞻星鱼对视片刻,顿时气得面红耳赤,当场召来饮风剑。 刹那间,剑光如闪,饮风剑被他狠狠一掷,插中了一条瞻星鱼。 叶长岐提起剑,还不理直气壮地同冷开枢说:“师尊,这不怪我,是他先挑衅我!” 瞻星鱼离了冰很快死去,僵硬的鱼身融化成冰水,顺着饮风剑身流淌下来,在雪地上长为一朵被绿叶包裹的仙草。 叶长岐微微惊诧,望向冷开枢:“师尊,这是什么仙草?” “优钵华罗。它与瞻星鱼是共生关系,一条瞻星鱼一生只会守护一株优钵华罗,它能治疗修士与凡人的伤势。但数量稀少。”冷开枢双手凝冰,捡起优钵华罗,“伸手。” 叶长岐不疑有他,伸出手,冷开枢在叶长岐指腹上开了一条细小的口,血珠滴落在花叶上,露出里面的金佛。 冷开枢便将优钵华罗略微举高,示意叶长岐:“仰起头来,将汁液咽下去。” 叶长岐依他所言照做,优钵华罗的汁液入腹,他顿觉寒意褪去,一股燥热感从腹部传来。 “还冷吗?” 叶长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雀跃道:“师尊,不冷了。就是我现在好热,”他用手指探了探自己的脸颊,滚烫的温度立即引起了叶长岐注意,眼前景象逐渐出现重影,他晕头转向,一把抓住冷开枢手腕:“欸,师尊,怎么有两个师尊?” 第六十七章 望日观冰(二) 天宫院的天黑得十分早, 两人飞身跃上冰瀑,立在冰瀑顶端,眺望虚宿行宫, 叶长岐还在说胡话:“师尊,天宫院真有意思。” 冷开枢并未直接回答他, 只说:“本座也是第一次来。” 叶长岐从未听过冷开枢提过自己的出生, 所以并不知晓他早年是天宫院主人,只当做冷开枢与他一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冰瀑,当下兴奋不已,视线在雪原上打转, 却猛地瞧见了一道人影, 他揉了下眼睛, 见那黑色的竖点确实是一个前进的人,于是问冷开枢。 “师尊, 那是一个人, 谁会大冷天一个人来这里啊?” 冷开枢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过去,面色极寒, 显然认出了对方,却不愿提起那人姓名:“前面是星官陵,安葬历代天宫院主人的地方,他……”他顿了一下, 选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或许是要参拜。” 话是这么说的, 可对方很快察觉到有人正在窥探自己,便停下步伐, 转头在雪原上搜寻。 “师尊,他发现我们了。” 冷开枢毫不犹豫:“走。” 两人在彻底日暮之时回到虚宿行宫, 却见阵修弟子们早已准备好昏见,行宫中的观星台人声鼎沸,种类繁多的观星仪器在缓慢运转。 众人一见冷开枢,便纷纷作揖行礼:“老师!” 冷开枢微微颔首,算是受了礼,不过昏见并不是他授课,所以只让叶长岐回到自己的座位,待下课后再来问他观星感悟。 授课的老师,却不是真人。 一座冰雕的星官立在观星台一端,星官雕刻出了精致的人形,看上去大约是一位戴着面具的男人。 叶长岐便笑着询问同窗:“道友,这位老师怎么称呼。” 阵修匆匆扫了一眼星官,垂下头来,掩住嘴,小声说:“这位是太微星君,不过使了傀儡术,化作星官为我辈授课。” 叶长岐也学着他的模样,轻声说:“那道友,为何太微星君本人不来授课,却要不辞辛苦施展一个阵法?” “太微星君他是天宫院主人,平日不得离开天宫院正殿……” 他话音刚落,从行宫外火急火燎冲进来一位阵修,大喊道:“尊上又不见了!” “这个月的第三次了。”有人打开观星册,第一页上绘制了许多北斗七星,正巧绘制到北斗的勺型处,那弟子便双指聚拢,绘下第四颗星。 叶长岐探头望了一眼:“道友,你在绘制北斗七星?” “太微星君离开天宫院的次数,他离开一次,我便绘制一颗星辰,直到绘制成七颗北斗星,才换下一组。这是天宫院的一种记数方式,与凡间刻字记时相似。” 第135章 阵修们对于太微星君逃走习以为常,结束了昏见,立即出发去雪原。叶长岐并不需要去找这位太微星君,便绕回冷开枢的宫殿,他见屋内点着灯,随手敲了敲门。 “师尊!昏见提前结束了。”屋内许久不见开门,叶长岐有些疑惑,便大声了一些:“师尊?你在吗?” 文星苑的房门自内向外打开,叶长岐进了文星苑,随手掩上房门,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室内家具规整,不像有人居住,他奇怪道:“师尊?弟子进来了。” 屋内十分寂静,开枢星君冷淡的声音从文星苑的庭院中传来,叶长岐推开房门来到院中,只见宽敞的院中种植着一株高大的淞雾,淞雾下有一汪热气腾腾的温泉,冷开枢闭眼坐在泉中。 叶长岐的目光却最先被他的脊背吸引去,线条硬镌的肩背,仿佛一块白玉笏板,一把乌黑的长发沾了水,此时正服帖地束在脑后,在蜿蜒交错的发丝间,他瞧见了一个庞大的星宿纹,如同夸张的纹饰占满冷开枢的整个脊背。 冷开枢白日里总是身着白衣,手持长剑,气势凛冽,没有人敢这般放肆地窥探他的身体,所以叶长岐也不知道他的背上有这么一个星宿。 “认出这是什么星宿了吗?” 冷开枢睁开眼,流水从他的面颊上缓缓流下,温泉翻涌的热气中,叶长岐同他对视,见他眸中洇着温和的笑意,淡薄的双唇有些疏淡的红。 他从没见过冷开枢这副模样,虽然他知道自己师尊长相俊美,却从没有此刻带给他的冲击力强。 再往下,是剑尊淌着水的健硕胸膛,遒劲的腰线……不知怎么的,就被恍了一下心神。 “是……天枢。” 在北斗七星的勺子形象中,天枢是勺口起数的第一颗星,是离北极星最近的一颗星。 夜里,叶长岐烦躁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便是那人背上的星宿,持剑而起的时候,宽肩窄腰便在叶长岐眼前晃动,他无法让自己移开目光。甚至想伸手去触碰一下那人,将他的长发捧在掌中,发尾蜿蜒在手臂上,而另一只手指腹贴着脊背的徐徐下滑。 他能感受到那人温热、细腻的肌肤,在掌中如同丝绸一般流淌。 …… 叶长岐还躺在床上没动,而是惊觉自己竟 然想着师尊做了那种事,简直就是混账徒弟。他将床铺收拾干净,更没心思睡觉,便想着在冰原上吹吹冷风,却意外见到冷开枢正在雪原中正在练剑。 冷开枢的剑讲求快准狠三字,出剑必定伏诛妖邪,万千风雪似乎都听从剑尊的剑意,时而如同骤雨倾泻而下,时而平和地悬停在空中。 叶长岐的目光凝在他身上。 想着,或许他不是一个混账,毕竟期待这么一位强大的剑修将目光投向自己,无疑是一件令人颤栗且充满期望的事。 他豁然开朗,走向冷开枢。 剑尊早就察觉到他的存在,余光瞥见弟子毫无防备地走向自己,于是收了势,防止剑意伤到自己徒弟。 叶长岐双目明亮,目光坚定,眼角带着一抹绯红,他说:“师尊,昏见观星感悟我还未同你说,弟子现在想到了。” 冷开枢点头,示意他说。 冷长岐面向冰原,道:“若将九野星宿视作九州大地,我便是瀚海星河中的北极星与北斗七星,天地于我,岂分卑劣。” 冷开枢对他的感悟生了些兴趣,主动靠近一步,认真聆听。 他垂下头时,长发便从肩头滑落,叶长岐的注意力一直在对方身上,此时目光凝固在对方紧抿的唇上,又滑落到剑尊的喉结,顿觉口舌干燥,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咽喉,继续说:“长剑在手,当追星逐月;剑扫四方,应飒沓如星。若有剑,平山海、定流星、捉霜月、登白日、杀冰原、斩狂沙,若有剑,黑白分明,善恶有报,如日晷固本心而过四时。” “若有剑,”他顿了顿,只觉得心中燃烧起一捧剧烈的火,催促着他却接近剑尊,去捕获对方的目光,“若有剑,当为所求赴汤蹈火,山海无惧。” 冷开枢静静地听完他的感悟,似在思考:“这便是你的观星感悟?倒也另辟蹊径,只是别直接留在雪地上,万一被其他星官见了,恐要罚你。” 叶长岐就笑起来:“别的星官老师见了会生气,师尊你不会生气吗?” 冷开枢横剑在手,意外反问他:“你觉得呢?” “不会,因为师尊你也是剑修。” “我是剑修,却不是一直都是剑修。并且也是因为你在口中所言:为心中所求成为剑修。” 叶长岐很想追问他所求是什么,可话到嘴边时,冷开枢却往回走,叶长岐便歇了话题,跟着他一同回去:“师尊,前段日子我听云生说了不少关于他家人的事,总觉得神奇,云生便问我的家人在何方,可我是罗浮山天地孕育出来的剑骨,生来没有父母,所以无法回答他。弟子便想问问师尊你的家人,他们是哪里的人,又居住在何方?” 冷开枢沉默不言,就当叶长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剑尊居然说:“本座的父母,早已神陨。我也不曾见过他们几面。” 叶长岐张了张嘴,心中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匆匆掠过这个话题。等两人回到文星苑中,冷开枢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昏暗的屋内,状似无意地问他:“夜间可还觉得冷?需要人送新的被褥吗?” 第136章 叶长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正巧自己的床单弄脏了,便点点头:“好啊,多谢师尊……” 他猛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冷开枢,哪料剑尊偏过头:“抱歉……为师无意窥探你隐私,只是寒夜寂静,声音略微有些……响亮。” 叶长岐只觉得气血翻涌,忍不住掩住口鼻,转身想逃。对啊,修士想来耳聪目明,更何况是剑尊。 居然被听见了,怪不得开枢星君大半夜出去练剑,原来是为了给他留出私人空间…… 叶长岐耳垂通红,不死心地问了一声:“那师、师尊听到多少?” 冷开枢正色道:“不多,为师察觉到时,便出去了……是为师的错,以往剑修都是一心为剑,别无所求,所以为师也没有想起教你该如何应对。” 第六十八章 望日观冰(三) 次日果真如同阵修所言天色昏蒙, 四野飘雪,无法进行晨见,冷开枢却不在屋内。叶长岐便到行宫外练习阵法, 他心神不宁,频频望向冰原深处。 绘阵用的五色石在掌中抛上落下, 叶长岐闲来无事, 就用五色石在雪地中摆放出移山填海阵,只是中间的主星宿却变成了北斗七星,脑子里剑尊背上的天枢星一闪而过,他连忙捧了一捧冰雪盖在自己脸上消热。 “你在做什么?” 冰雪从指缝流淌下去, 叶长岐松开手, 见等待许久的剑尊回来了。 叶长岐吓了一跳:“师尊!你怎么走路没声?” 目光从剑尊身上掠过, 他发现冷开枢腰间悬挂着将倾剑,于是好奇问道:“师尊, 你早上去哪了?怎么还带着将倾?” 冷开枢给他施展了一个净身术:“太微星君一夜未归, 阵修弟子请本座去找他。” “师尊知道他在哪?”叶长岐从雪地上拾起五色石,摸了摸悬清法器, 将五色石收入法器中。见冷开枢点了下头,叶长岐正想询问对方在哪寻到的,却想起昨日在星官陵见到的那个陌生阵修,恍然:“是昨天我们在星官陵见到的那位吧。” “不错。” 叶长岐见师尊一副冷峻的模样, 忍不住偷看了几眼,又匆匆移开目光, 脑海里各种借口都过了一遍,终于寻到一个能和剑尊继续独处一阵的办法:“师尊, 弟子还想去昨日的冰瀑练习移山填海阵。” 许是夜中下雪,冰瀑凝结得更坚固, 在小雪中折射着晶莹的光,冰面的冰层也更加厚重,叶长岐用剑凿了一刻钟才凿开。他取出五色石,在四周摆出移山填海阵,随之念出阵法。 “移山填海,水尽枯干,教你无处潜藏,避无可避!” 移山填海阵中的五色石幽幽点亮,阵中的冰水如泉涌出,很快抽干了阵法范围中的水,泉水在叶长岐身后凝聚成一大块冰。 叶长岐一挑眉梢,期待着看向冷开枢:“师尊,怎么说。” 移山填海能在不同空间开启,将阵中人、物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叶长岐便只在一个空间中开启阵法,让阵法中的水移到冰层之上,凝固成冰。 冷开枢沉吟片刻:“尚可。去取瞻星鱼。” 叶长岐跃入阵中,阵法如同一个竖直的井,井的四面都是透明的水,他等了一会,见一条瞻星鱼肆无忌惮地从身边游过,便学着冷开枢双手凝冰,直接将手臂伸入水幕中抓瞻星鱼,可鱼身湿滑,瞻星鱼一摆尾便从他掌心逃离。 只能离得更近,出手更果断,才有机会捉住这条鱼。 这时,他从潺潺的水声中听见了低微的琴音,叶长岐愣了愣,索性闭上了眼。那条瞻星鱼便去而复返,隔着水幕观察陷入幻境的人类,并四面八方的水幕中生长出了冰花。 “噗嗤——”两柄长剑刺穿了水幕,精准地扎在了鱼鳍与鱼尾上,叶长岐睁开眼,认出了从冰面上射下来的将倾剑,扬唇笑了起来,捉到那条瞻星鱼,朝着冰面上的大喊:“师尊,我捉到了!” 冷开枢应了一声,叶长岐在水幕上重新绘制了一个阵法,深呼一口气,又说:“师尊,我试试从下面绘阵到你身边!” 这个阵法一端是叶长岐停留的没有水的地方,另一端就是冰冷的河水,如果不成功,肯定是成为落汤鸡。叶长岐闭上眼,一鼓作气撞入阵法中,如同穿越一片水势湍急的瀑布,阵法碾压在身体上时,叶长岐感到一股冰冷的钝痛。 随后他察觉眼前的黑暗被人撕开,一只手伸了过来,拽住了叶长岐的手腕,将他从阵法中猛地拽出来。 他猛地撞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剑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长岐,没事吧?” 叶长岐抬起头,将瞻星鱼展示给他,笑着说:“师尊,我抓到了,移山填海阵我也学会了。” “做得好。”冷开枢松开他,用冰将瞻星鱼冰冻起来,放入悬清法器中,“你如何领 悟的?” 叶长岐笑了笑:“我想着,绘阵与剑道殊途同归,不过都是追星逐月。我便幻象阵法另一端是北斗星宿,只要过去,就能触碰到星辰。” “并且弟子还发现,移山填海阵算是缩短了我与星辰的距离,不信……师尊你看。”他伸手进入移山填海阵中,在一片冰冷中抓住了将倾剑,从阵法中抽出来,献给冷开枢。 “师尊,你的剑。弟子取回来了。” …… 剑?什么剑? 眉心涌出一层乳白色的光,陷入幻境的叶长岐猛地睁开了眼,五指紧握住将倾剑,在水中刺出迅疾的一剑,剑上阵法闪烁,移山填海阵将瞻星鱼整条鱼身盖住。 第137章 没有了瞻星鱼影响,冰夷花融化成水,许无涯与路和风的身体在水中悬浮,叶长岐一左一右拉着两位师弟的后衣领潜出水面。随后又潜入水中,将三柄剑捡起。 出水时,冷开枢拉了他一把,察觉到他眉心的灵识消失,叶长岐喘了一口气,主动说:“师尊,我遇到碰到瞻星鱼了,陷入了幻境,你留给我的神识救了我。不过幻境中时间流逝与现实不同,我在幻境中度过了两日,现实却只度过了两息。” 交谈时,许无涯醒了过来,叶长岐扶起他:“师弟,感觉还好吗?” 许无涯愣了愣,见师尊与大师兄都在,才松了一口气:“师尊,大师兄?我梦见小时候的和风……和风呢?” “路和风并无大碍,只是还未醒。”叶长岐将他拉起身,“师弟,你们怎么会到这来?为何又落入冰水中陷入幻境昏迷不醒?” 许无涯揉了揉太阳穴:“我们追逐白马来此,但是跟丢了。被冰花卷入水中,在水里听见了琴声,便失去了意识……大师兄,为何我醒了,和风还没醒?” 叶长岐思索道:“我先前见你们昏迷时嘴角含笑,猜测估计是陷入一端愉悦的幻境。后来我也陷入幻境,证明了这个猜想。瞻星鱼的幻境确实是自己所经历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所以陷入幻境的人乐不思蜀,难以醒来。” 许无涯便沉默了,他幼年不幸,快乐的时光匆匆掠过,进入幻境中时间稍短,而和风算是罗浮山最赤子的一位剑修,估计练剑之时便是他最快乐的时间,所以在幻境中停留的时间更久。 叶长岐拍了拍他的肩,将两人与孙凌风的谈话告诉许无涯:“所以你现在是在这等和风醒来,还是与我们一同进入星官陵?” 许无涯取下涎玉风雷琴,主动背上路和风:“走,来都来了,怎么不去看看。” 冷开枢寻到了四面冰壁最薄的地方,叶长岐便听从指令将手掌放在冰壁正中,从他的手掌为中心亮起六颗五色石,组成南斗六星。 几人面前的冰壁荡起水波,叶长岐的手直接穿过冰壁,他率先进入冰洞。冰洞中堆积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四周都是清冷的寒冰,一路向下延伸。 许无涯将名剑与风雷琴都收入袖里乾坤,背着路和风前行,左右打量着冰壁,不确定地道:“大师兄,他们真将历代天宫院主人葬在这个地方?” “二十八宿中,南斗星宿掌管生,北斗七星掌管死。但对于天宫院主人来说,此生只为了九州存亡活着,死亡后才获得自由,在他们眼中,死亡代表着新生。”叶长岐摸了摸冰壁,冰壁中蕴藏的五色石像是回应他,逐一亮起光芒,“而星官陵,被称为最接近列星的地方。” 他们来到一处较为宽阔的洞穴,满目皆是深蓝色,四周的冰柱冰棱倒映着几人身影。 “本座此前从未抵达过星官陵内,但却从天宫院的殿中看到了这里的景象。”冷开枢走到洞穴中央,掌中亮起阵法,“列星聚此,光耀四方。” 漆黑的洞内瞬间亮起夺目的光,光芒过后,群星在几人头顶轮转,随后如同流星匆匆划过,当璀璨的星光向四面落下,头顶的冰洞显现出原本的模样——一条银河横亘在洞穴顶端。 且近在咫尺。好似只手便可摘星。 “师尊,那这些冰雕是什么?还有一个……”许无涯走到了洞穴边缘,正在研究那些栩栩如生的冰雕,却见一个身穿观星法袍的年少星官,“这位好眼熟……” 叶长岐找到了一个覆盖面具的冰雕,只是冰雕身上拥有像龟背一样的纹理,他认出这是司空长卿的星官:“这是星官。历代天宫院主人的雕像。无涯你面前那个,估计就是小时候的师尊。” 许无涯下意识退后一步,立即看向冷开枢,却发现对方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表情,似乎对于开枢星君而言,在星官陵看见自己的冰雕也不值一提。 叶长岐查看了几位星官:“师尊,这里星官众多,你可知三百年前是哪位大能掌管天宫院?有什么特征?” “三百年前,是一位名为司天的大能掌管天宫院。他十分喜爱冰夷花,若你见了星官抱花,一定是他。” “司天,司空长卿,司空远,”许无涯打趣道,“天宫院怎么不是姓司空,便是司天,呃,师尊,我并不是说你。” 叶长岐一面寻找司天的星官,一面笑着回答:“师弟,这你有所不知,天宫院传闻为仙人之后,是因为第一任天宫院主人是洪荒时期的司天神君,司天神君有观星、推演、占卜、绘阵之能,能将十二祖巫的帝江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后来阵修们为了以示敬仰,便取司空为姓氏。” “至于三百年前的那位司天,他参加过仙魔大战,位列神君,所以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司天。”冷开枢走到第一座星官前,“这位便是洪荒时期的司天神君。” 许无涯走过去,见那座星官澄澈如洗,俊美异常,一只手悬空抬在腰腹的位置,手背上留有一个圆形的纹,当中留有弧形:“二十八星宿中,有这样模样的星宿吗?” “这并不是星宿纹,是金乌与弦月,在九野列星中,太阳与月亮被视作星宿的归宿,所以只有司天神君的星宿纹为日月。”叶长岐道,“后来历代星官都是寻常的星宿纹,只是出现的地方不同,比如司空长卿的星宿纹在脸上,师尊的在背上。” 第138章 许无涯正在思索,却听背后路和风疑惑的声音,对方刚刚转醒,明显只听了半截:“师尊的星宿纹在背上?为什么大师兄知道?” 许无涯:“……” 叶长岐:“……” 许无涯将他放下来,又把流光剑递给他,路和风显然还处在疑惑当中,手拿着流光剑频频看了几眼,最后抬头打量许无涯。 许无涯按耐住笑意,立即掠过话题:“和风啊和风,你这一觉睡得不错,就是辛苦你无涯哥哥一路将你背进来。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路和风垂下眼,难得没搭理他,只是看清周围情况,一言不发去帮忙找星官。许无涯有些不适应自己没挨骂,只好也加入寻找的队伍。 叶长岐的声音传来:“我找到那位星官了!” 几人围聚过去,见那位星官手持冰夷花,眉眼带笑,看上去十分和睦,倒不像传说中的参战神君。 叶长岐转到星官身后,见有一方冰碑,碑上雕出一朵花的模样,不像是冰夷花:“这是,金带围?”他凑近描摹冰上字迹,“旦还人间一枝春。” 叶长岐望向冷开枢,对方摇了摇头,既然从开枢星君处得不到答案,只能自己解答。 “一枝春,南敲居士的那只笔不就是一枝春吗?”许无涯道,“南桥居士向来以老者身份见世人 ,少有人知道他原本相貌年轻,有没有可能他与这位司天星官相识?” 路和风说:“他总不能活了三百年。” “事已至此,只能试试,你们那还有什么南桥居士的器物吗?挨个试试。”叶长岐也在悬清法器中搜寻起来。 几人都没有南桥居士的器物,倒是许无涯取出了涎玉风雷琴:“我只有这盏琴曾经居士之手。” 叶长岐的目光便落到琴盏上:“试试。” 许无涯盘膝而坐,将风雷琴平放在双腿上,凭着记忆拨动了琴弦,琴音似涓涓流水,虽然不熟练,却胜在用心。 冰洞中回响起琴声,随之而来的是冰裂的声音,许无涯对这声音十分敏感,正想停下,叶长岐却止住了他,轻声说:“继续。” 几人面前的星官自下而上亮起了蓝光,如同正在呼吸一般,时而明亮,时而微弱,星官手持的冰夷花枝叶摇动,一道温柔又不失刚毅的男声从几人头顶传来:“罗桥生,你还敢来见我?” 第六十九章 望日观冰(四) 在众人头顶的星河中, 荧惑星异常明亮,逐渐脱离银河,降至洞穴中, 星宿组成了一个透明且泛着蓝色的人形。 这人的眉眼好像一直带着笑意,弯弯的, 如同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但他说出的话却是凶狠的, 甚至有几分怒意,加上他手中持着一杆长枪,枪头闪烁着寒光,看模样便知不好相与。 “你们是谁?为何请我降世?”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 没有发现南桥居士, 都是一群陌生的剑修。 “司空朔, 你没认出开枢星君吗?” 一道温柔的女声从星河传来,文曲星也随之降世, 她是一位明眸善睐的女星官, 身段窈窕,手持一只冰制长笔, 身上的披帛无风飘动。 司空朔这才将目光投向冷开枢,冷声说:“那小子叛宗已久,我如何认得?” 这话叶长岐可不爱听:“我师尊并没有叛宗!” 司空朔一挽长枪,疾速逼近, 叶长岐也抽出将倾剑迎敌。倒是冷开枢与文曲星官同时落至两人中间,文曲星手中拿着一只冰夷花对着司空朔, 冷开枢则按下叶长岐手持的将倾剑。 司空朔收了枪,一把夺过冰夷花, 当他看向手中娇嫩的花时,眼中凝聚的凶狠之意淡去, 神色也变得温和许多,他转过身,走到冰洞边缘。 文曲星道:“荧惑星就是这个性子,小友莫放在心上。你们来星官陵做什么,大可同我说。” 叶长岐也知刚刚冲动,向对方道了歉:“星官,我们想知晓九州可还有能使人复活重生的阵法?” 文曲星略微思索:“复活重生?这是逆天之举,你们问这种禁术做什么?” 叶长岐大致解释了一番。 “如此,诸位稍等,我查阅一下观星册。”文曲星身上环绕的披帛便围绕着她悬空飘动,披帛上逐渐浮现出细小的文字,整条披帛如同一卷长卷轴。 “你们所说九州十一宗,是哪十一宗?”一直沉默无言的司空朔开口询问。 叶长岐逐一念给他听:“星官,可有什么疑问?” 司空朔答:“三百年前,九州有十二宗,冀州天宫院、梁州罗浮山、雍州剑宗、徐州云顶仙宫、扬州蓬莱仙阁、青州终南紫府、兖州雨花寺、荆州青城派、豫州三宗,但还有一宗,名为归墟宗,不在九州内,在东海之极。” “我们从未听说过归墟,就连《山海图册》中也未提及这一宗。”许无涯答,“请问星官,这一宗有什么特别?竟然无人知晓。” 司空朔冷笑一声:“《山海图册》是不是罗桥生编写的?” 许无涯点头。 “那不就对了,罗桥生那个家伙将归墟宗的痕迹抹除了。我在世时,那家伙便被世人推崇为居士,将他写的书奉为经典,可我从来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司空朔一挥手,洞穴中的星辰便流动起来,“日月星辰无时无刻不在更迭变化,白纸黑字不过死物,怎么能记载世间变化。一页方寸大小的薄薄纸张,如何能涵盖天地星辰?” 第139章 “那居士为什么要这么做?”叶长岐问。 “找到了,”文曲星打断了几人谈话,“小友说的重生之法观星册中没有记录,不过我听你们谈起归墟宗,倒是顺手翻阅了一些相关宗门的事迹。” “星官请讲。” “诸位知晓三百年前有一场仙魔大战,那时不光是魔与鬼猖獗,还有妖,且不是寻常妖兽,而是一种神兽,名为黔鱼。此神兽身躯庞大,一切生灵皆可吞入腹中。凤凰率领全族御敌,却被黔鱼吞没,凤凰濒死之际,浴火复活了人间万千百姓,自己神陨。后来仙魔大战结束,九州各大宗门商议,将黔鱼镇压在东海归墟之下,又秘密挑选出各宗实力最强的修士前往归墟,在那里建起一座归墟宗,只为镇守神兽。” 文曲星顿了顿:“罗桥生将归墟宗从世人的记忆中抹除,我大约能猜到理由。归墟镇守着一头神兽,若有心人知晓,前往归墟宗,放出黔鱼,就能重新掀起一场战乱,到时无论是人、魔、鬼、妖,都能入驻九州分一杯羹。” “人心最难测,罗桥生不愿冒险,所以宁愿将这个秘密保守到天昏地老,若是能将归墟宗从世人的记忆中彻底抹除,我想他大约是高兴的。” 司空朔哼了一声,垂眸看着手中的冰夷花:“他就是一个疯子。绘制什么金莲,搞得自己意识分散九州,整日疯疯癫癫,人不人鬼不鬼的。” 文曲星叹息一声,又同叶长岐说:“小友,这里并没有什么使人重生的阵法记载,不过我愿意给你们提供另一条线索:妖族凤凰,妖族凤凰自古以来便可浴火重生,新的凤凰在浴火之时能获得上一位凤凰的记忆,或许会有一些上古流传下来的禁法,你们大可去问问他们。” 但是吴栖山被关在大孤山秘境中,秘境每五十年才开启,他们根本无法进入。 司空朔听后便说:“这个好办,今晚现任天宫院主人的合籍大典一定会请群星垂象,在那个时候,我能帮你们打开秘境。” “你说什么!”许无涯一惊,“我们进来多久了?” 叶长岐算了算时间:“从瞻星鱼那到星官陵中最多不过两个时辰!” 文曲星道:“错了,小友,星官陵中时间流动缓慢,你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整日了。” “那合籍大典不就是要开始了!”许无涯与路和风转身想走,“我们还没找到云生师兄,他一定不愿同长卿结为道侣!” “你们说的云生,早已来过星官陵,他问了与你们相同的问题。”主位上的司天神君现起白光,却没有降世。 文曲星与荧惑星朝着对方躬身行礼:“神君。” “那他人在哪里?”叶长岐追问。 “他回天宫院了。那匹星日马中有他的神魂,而星日马本就为星官,所以云生进入星官陵轻而易举。”司空神君道,“不过,他还问了我一个另外的问题。” “他问,如何成为天宫院主人。” 叶长岐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焦急问:“他为何问这个?他想在做什么?神君,您又是怎么回答的?” 这个问题自然不会叫天宫院之外的人知晓。神君便不再回答,星官身上的光芒黯淡下去,文曲星抬头看了一眼银河,转过头同叶长岐等人辞别:“群星垂象要开始了,诸位,我先行一步。” 司空朔一甩衣袖,抱拳告别。两位星官的身影便化作点点星光,汇入广阔的银河之中。洞穴中逐渐昏暗下来,各位星官纷纷散去。 叶长岐道:“快回去!” …… 天宫院外的冰原上,一座高楼凭空而起。 这座高楼全由冰雪打造,冰块之间严丝合缝,阵修们在冰块表面雕刻了万千星宿,层层往上堆砌冰,又在每一层楼阁间雕塑了冰玉栏杆,点上了成百上千盏五色石运转的星灯。 冰楼有一条宽阔的长阶梯,从雪原直达冰楼顶部。站在楼顶可一览群星。 冰楼之下人潮汹涌,鼓乐齐鸣。各大宗门已经抵达合籍大典,并依次入宴,侯在冰楼前等待典礼主角出现。宴席中洋溢着欢声笑语,酒香陶醉人心。 就在这时,只听重鼓一擂,四方星灯骤然熄灭! 宴席陷入一片昏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冰楼第一层的四角,有手 拿柳木勺的阵修走出,他们站在栏杆边施展出一个阵法,用柳木勺从阵法中盛出滚烫的铁水。 宴席中传出一声惊呼,只见一团亮光,随后,是冰楼上落星雨! 一团铁水,硬邦邦的、结结实实地挥打出来,那一下仿佛打在了众人心脏上,滚烫的、明亮的一团铁水就被猛地打开。 上千度的铁汁在转瞬间绽放开,姿态似龙爪菊、岸边垂柳、扇形金翎,却又带着流光溢彩的火焰,从至高处落下。 在冰楼之下,移山填海阵开启,身着红色婚服的良云生与司空长卿从阵中走出。 席间传来私语:“怎么是两个男人?” “这你不知道?那位是罗浮山唯一的医修,司空长卿追他几年了,罗浮山为此和天宫院打过好多次……” “罗浮山的人呢?怎么不见他们来观摩典礼?” “就这两宗门的关系,他们怎么愿意来参加合籍大典?真不怕在这打起来?嘘……两位新郎走过来了。” 因为合籍大典的两位主角都是男人,所以两套婚服都采用的同类型的男款,金红为主色调,星宿纹镶边,有细碎的五色石点缀在上面。 第140章 良云生戴着一顶金冠,发髻高束,面上毫无笑意。司空长卿换了一个崭新面具,嘴角微微扬起,他偏过头,朝良云生伸出手,期待地说。 “云生,来。” 他伸出手时,中指上缠着一段蜿蜒红线,红线另一端系在良云生的右手上。 良云生垂下目光,手覆在司空长卿的手上,司空长岐如获至宝,便牢牢握住他,嘴角的笑意都深了一些。 两人不靠阵法,一步一步登上冰楼。 随着他们登上一层楼,阵修们便打出铁花,四面下起一场闪烁着金色的雨,恢宏壮观,带着炙热的温度。 铁花落在地面时仿佛一簇梨花入水,迸起浪花,又是一股金色的、会呼吸的浪潮,马不停蹄往前涌去,在黑夜中留下绮丽的痕迹,任人遐想,难以忘怀。 “云生!”宴席另一面,两个移山填海阵在暗夜中开启。“云生,不要!” 叶长岐与冷开枢率先赶了回来! 第七十章 望日观冰(五) 正在登楼的两人停下步伐, 站在冰阶上回首望来。他知道大师兄来了。良云生眸中亮起光芒,唤了一声大师兄,嘴角不自觉带上笑意, 又见叶长岐冲向冰楼,身体微倾, 似乎想下楼迎过去。 这时, 手掌那端传来力度,司空长卿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施加了一个阵法。 他明明戴着面具,却仿佛此时此刻只看着良云生,说了一句似是警告又似催促的话语:“合籍大典不能中断, 否则群星不会垂象。” 良云生又朝着叶长岐看了一眼:“我知道。” 待叶长岐来到冰楼下, 台阶入口亮起重重阵法, 将叶长岐与冷开枢阻挡在冰楼之外。在宴会的另一边,路和风与许无涯乘坐白鹿行车赶回来, 正横穿宴席。 良云生便在台阶上大声喊:“大师兄!” 叶长岐已经提起了将倾剑, 听见良云生喊自己,便停下手, 仰头应他:“师弟,快回来,我同师尊来接你回家。” 良云生正想作答,却微微皱眉, 看向司空长卿,对方握他的力度实在过重, 像是故意争夺注意力,良云生微微舒展了一口气, 提起笑:“师尊、大师兄,不用管我!合籍大典, 我是自愿的。” 叶长岐诧异片刻,很快稳住心神:“如果你是自愿的,为何你化作的星日马屡次逃离天宫院?” 司天神君告诉他们,良云生的灵魂困在星日马中,叶长岐恍然大悟。 为什么在天宫院找不到良云生?因为司空长卿对他使用了傀儡之术,所以对方的灵魂进入了星日马。 为什么星日马屡次逃跑?因为他不愿意。 第一次逃跑,在冰夷河遇见了他们,第二次逃跑时又意外救了叶长岐,第三次星日马带着路和风与许无涯去星官陵。 如果是自愿的,谁还会逃跑? “你如果不喜欢他,就不要勉强自己!师弟,今日只要你说半句不想,我们一定会带你走!” 良云生沉默了几息,面上的笑意逐渐散去,眸中亮晶晶的,不过他说的是:“大师兄,你们能来参加我的合籍大典,我很高兴。” “冷开枢,”被晾在一侧的司空长卿突然向他们传音,声音带着某种隐秘的快意,“你不是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昨日他自己回来了。” 司空长卿的声音响亮得整个宴会都能听见:“谅在你们是良云生的师门中人,本座可以不计较你们打断合籍大典,若是再胡言乱语,散布不实之言,休怪本座翻脸不认人。” 说完这话,台阶上的两位新人已经转过身,继续典礼的仪式,此时他们已经距离冰楼顶端不过十层台阶,各处的铁花金雨也逐渐绽放至高潮。 天宫院的合籍大典素来与九州不同,冰楼飞金雨,天宫垂四象。红鸾星官会现世,宣读合籍誓言,随后取两位新人的一缕发缠结,并收在桃花瓣中带回天宫,此后星官的道侣将会在星河中拥有一席之位。 冰原之上,群星闪烁。 丝绸一般的青绿极光从天边如同轻盈的浪扑来,极光过后,天宫垂象,红鸾星官如同流星降到冰楼顶端,化作一位美丽端庄的女性星官。星官头戴鱼尾冠,身着红色的绢衣,手中捻一只桃花,立在两位新人中间。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颗流星落下,化成一道模糊的人影,红鸾星官向他行礼:“司天神君。” 说完没等司天神君回应,红鸾星官便继续典礼,手中的桃花枝轻轻一挥,缠在司空长卿与良云生手指上的红线便漂浮起来,红鸾星官用桃花枝挑起红线,两位新人便随之向对方靠近了一步。 “太微星君,请取下面具。”红鸾星官笑道。 在冰楼上,司空长卿就算取下面具,也没有人会受到他眼睛的影响。 司空长卿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留有星宿纹的脸,异色的瞳孔缓缓睁开,落到良云生面上,他竟然冲着良云生笑了笑。 良云生略微有些意外,却还是保持着那副神色:“星官,继续典礼吧。” “请两位同我念誓言,”红鸾星官说,“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念念衷君,永无厄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永偕鱼水之欢,共享星辰之命。” 两人异口同声,逐一念出誓言。 红鸾星官从桃花枝上摘下一片桃花瓣,花瓣逐渐变大,覆盖在她整个手掌上:“请两位取一缕青丝,放在桃花瓣中。” 第141章 两人各自用灵力割下一缕发丝,司空长卿将头发放在桃花瓣中,又望向良云生,静候他将手中乌发放上去。 良云生犹豫片刻,猛地握紧发束,将手掌从桃花瓣中挪开,朝那道模糊的星官高声说:“司天神君,我良云生,愿拜太微星君为师,而不是结为道侣!” 红鸾星官面有讶异,捧着桃花瓣望向司天神君。 司空长卿面有疑惑,正想发问,却发现自己双唇紧闭,一个阵法叫他定在原地,他疑惑地望向施展阵法的司天神君,期待获得一个解释。 良云生同司天神君行了礼,坚定地说:“司天神君!太微星君也想收我为徒,我如今甘愿拜他为师,入天宫院!” 司天神君问:“你曾是剑尊的二弟子,如何能另择师门?” “神君!云生早年便有另择师门之 意,就在昨日,弟子已经出师离宗,如今良是自由之身,诚请拜入天宫院!” 司天神君便望向司空长卿:“他说的,你曾想收他为徒,是否确有其事?” 司空长卿面对天宫院的先人无法说假话,他确实早年便以收良云生为徒的借口招惹对方,所以只能点头。 司天神君便认同了良云生拜入天宫院。一场合籍大典竟然成了拜师典礼。 良云生接着道:“司天神君!弟子还有一事禀报,弟子师尊太微星君为天宫院主人,本该此生留在天宫院中,不插手九州之事,但弟子师尊私自离开天宫院,间接协助魔修放出九头相柳为祸世间,虽然妖兽已平,可仍旧违反了天宫院历来宗规。” 说到此处良云生双膝跪地,挺直脊背,他深呼一口,一鼓作气道:“神君!弟子身为太微星君唯一的弟子,愿代师尊受罚,自愿进入天宫院中,从此寸步不离!” “生如四象转,死同星辰坠!” 司天神君似在考虑,良云生接着说:“神君,弟子自愿进入天宫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先前弟子在星官陵,见司空长卿的星官已经开裂,不日便会倾塌!神君,星官一旦碎裂,太微星君便在二十八星宿中失去位置,此生陨落后便无法再回到天宫中,同样的,星官碎裂,他也不再是天宫院主人!” 星官碎裂,司空长卿不再是天宫院主人,可他的弟子自愿代师入天宫院,所以新一任天宫院主人便是良云生。 他用余生的自由从司空长卿手中抢来了天宫院主人的位置。 司天神君早有所料,只是又问了他一遍:“你确认进入天宫院中,成为新一任天宫院主人?” 从此星官陵中将有一座新的星官,群星当中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良云生握紧手中发束,重重地朝天地拜下去:“我愿意。” 群星垂象,誓言既成。 星河中一道神秘的白光降临在良云生身上,光泽温和,一条白龙从光束中进入良云生的身体,在他耳垂上出现了一个角木蛟星宿。 “这是?” 红鸾星官却温和笑道:“这是二十八宿中排名第一的角宿,角宿代表威武、英勇和善战之气质。能得角宿垂怜,说明天宫院新一任主人十分勇敢。” 司天神君说:“选自己的星君名号吧。” 良云生却摇了摇头:“神君,我能否就取云生星君。” 司天神君没有拒绝,只是微微点头,化成无数星光从冰楼回到星河中,红鸾星收回桃花瓣。在他们离开后,司空长卿的封印随之解开。 宴席中的修士们只听一道响亮的传唱从天上传来。 “司空长卿擅自离开天宫院,干涉九州,在群星中失去星官之位。其弟子良云生代师受戒,自愿进入天宫院,经诸位星官商议,命云生星君代为天宫院之主,掌管四象群星,从此不得离开天宫院。” 话音落下,席中一阵喧哗。 叶长岐不可置信地望向冰楼台阶。司空长卿不再是天宫院之主,施加在冰楼四周的阵法削弱,五色石的光芒黯淡下去,叶长岐毫无阻碍地进入冰楼,顺着快步上去。许无涯与路和风同样对视一眼,跟上去。 冰楼上星官离开,良云生站起身,望向司空长卿,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司空长卿,你也不会吻人。作为惩罚,” 他笑起来,露出见到叶长岐之后第一个笑容,像是绚烂的烟火一般:“作为惩罚,我拿走了天宫院,而你,”良云生捡起红鸾星官落下的面具,走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地给司空长卿戴上,“将会被现任天宫院主人派去人间。” 司空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反应:“所以昨日你突然回来,便是想要取代本座成为天宫院之主。良云生,进入天宫院,你会失去自由。” 良云生原本被囚在星日马中,出逃了无数次,最后一次带着叶长岐离开,都表现得决绝无比。 良云生一次都没有回头。 可就在昨日,司空长卿被冷开枢用将倾剑抽了两次后,他失望地以为良云生不会再回来了。 冷开枢离开后,司空长卿立在宛如废墟一般的天宫院中,屏退司空远等人,心中茫然。 一直以来,他以玩笑的姿态去逗弄良云生,无论是看对方吃瘪也好,还是恼怒也罢,他都觉得十分有趣,以至于就算面对良云生无数次逃跑都无动于衷,认为对方逃走,抓回来就好。 他用傀儡术将良云生封印在星日马中,早也事先做好对方同自己大发雷霆、仓皇出逃的准备。一次又一次,他觉得这就是一场追逐游戏。所以被冷开枢打的时候,司空长卿最先是茫然—— 第142章 喜欢,重要吗? 反正他到最后,都是一死,喜欢,真的重要吗? 可见了良云生此时的笑容,司空长卿脑中闪过一丝想法,紧接着就被莫名的情绪笼罩。 良云生说:“昨天我带走了叶长岐,在离开虚宿行宫时遇见了开枢星君,他原本没有认出我,只给我指了星官陵的位置。” “可开枢星君手中的将倾剑倒映出我的原本模样,我便请求师尊让我离开宗门,他没有答应,让我留在星官陵等合籍大典过去。在星官陵,我总是想起大师兄崩溃的模样,便请司天神君垂象,问他,大师兄的未来是怎么样的,能不能让我见一见。” “司天神君说,剑骨为天地孕育,只有太微星君能看见他的未来。我又问,如何能见。” 司天神君的回答是,成为天宫院主人。 天宫院本为群星归宿,星官观测星象、推测九州世事,十分类似神界使者,受天道眷顾,所以能预测天地孕育出的剑骨的前世今生。也正是因此,前任天宫院主人冷开枢能推测出燕似虞的来历,而司空长卿能看见叶长岐的未来。 “从离开天宫院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天宫院主人,后来你又砸了自己在星官陵的星官,”良云生察觉到冰楼有人上来,猜到是叶长岐等人突破阵法,上来查看发生什么事,“司空长卿,是你自己丢了位置,我不过捡了你不要的东西。” “师弟!”是叶长岐。 良云生望向他时,却猛地怔住了,好半晌没说出话来。他的目光依次落到许无涯与路和风身上,瞳孔猛缩,恍如雷劈,最后他的目光挪向了冷开枢。剑尊没有拒绝他窥探自己的未来,只是站在叶长岐身边。 良云生在沉默中流下两道泪。 路和风皱起眉,流光剑一指司空长卿,就要上前:“云生师兄,这个人欺负你?” 良云生拧过头,闭上了眼,既然看了未来,他只能去星海中寻找改变未来的办法,刻不容缓:“与他无关,和风,我已叛出师门,不再是你的师兄。” 第七十一章 良云生绘制了一个阵法, 阵法中重现了自己成为天宫院主人的经过,众人面色逐渐凝重,良云生说:“我命司空长卿独自去人间, 并封印他的瞳术与阵法,无法窥探旁人生平, 不到危难时刻, 也不能使用阵法。” 司空想游戏人间,良云生满足他。 叶长岐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师弟,就算叛出宗门又如何, 罗浮山宗始终为你敞开大门。” 良云生便摇了摇头, “我早已做好决定了, 你们知晓我性格,我凡是做了决定的事, 向来无改。不过走之前, 我还有几件事想同你们说,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好。”叶长岐道。 “和风, 剑道之外,亦可学习阵法。”他看向许无涯:“无涯,你的涎玉风雷琴还在吗?”见许无涯点头,“若有机会, 你可以学一学琴剑。无论是同云顶仙宫宗主夜见城学习,还是那位驯兽师大能, 大可试试。” “星官能开启大孤山秘境。”良云生顿了顿,“典礼已 结束, 日出时,天宫院会再次关闭, 从此不入世。若不出意外,燕似虞将会关在天宫院七星坛,无法出去。你们在天宫院关闭之前将他带出来。魔修的身体极难杀死,若实在不行,将他变成人也好,妖也好。到时,我会请星官降世,为你们开启去往大孤山的通道。” 叶长岐心中酸涩,却知道事已至此,已成定局,良云生下定决心离开:“师兄知道了。” 云生脱了婚服,里面是观星袍,他招来阵修前去安顿宾客,一面同叶长岐说:“师尊,大师兄,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们了。天宫院关闭,我向司天神君自请前往天宫院闭关,九州之下,隐隐有不祥之兆,我未能看清那是什么,所以会在天宫院中进行观测。无论今后发生何事,我会帮你们。” 他不顾众人的阻拦,开启了移山填海阵,良云生踏进去,温和地看着他们,阵法缓缓合上,他的声音好似从远方飘来,遥不可及,他就这么走了。 过去他是罗浮山宗唯一的医修,今后罗浮山宗再也没有他的位置。好在二十四年前,他的出师书信早已被阵法碾成粉末飘向罗浮山群山,也算是“名正言顺”出师离宗。 冰原之上,极光散去,群星回归正轨,铁花打出的金雨渐渐熄灭,叶长岐握紧手中将倾剑:“走,去七星坛。” 可他没来得及御剑,如同垂柳坠下的铁花金雨骤然明亮,并且疾速逆流,向着漆黑的天空凝聚,只听一声粗壮厚实的天琴琴音,带着强劲有力的滑音从远方传来,似是天籁,却暗藏杀机! 乘着琴音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黑夜与风雪,叶长岐耳庞回响起一道熟悉的阴郁嗓音,像是充满怨恨,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大师兄,不必来接我,我自己出来了。” 万千铁火在空中盘踞成一条火龙,周身燃烧起熊熊烈火,火龙庞大的身躯被无数阵法组接在一起,照亮众人眼前的天空。龙头之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原本该在七星坛的燕似虞,另一个居然是没有进入驯兽大能参宿。 “多亏参宿助我出来,”燕似虞的语调充满玩味,他身上的剑伤已经痊愈,得以伸手按住参宿的肩,对方一抖肩,低声说:“松手,别挡着我御火龙。” 第143章 燕似虞不怒反笑,收回手,在他身后一团黑雾凝聚出一个魇鬼,他狭长的眼底尽是冰冷:“好啊,只要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我带你去归墟,你帮我逃出天宫院。” 参宿说:“要不是剑宗的那群道修说你知道东海归墟的秘密,我根本不会救你。” 燕似虞负着手,带着笑:“他们告诉了你消息,可你却把他们杀了,藏在冰原之下。参宿,你与我都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在梦魇中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救我,你会站在我这边。” 参宿哼了一声,没有反驳,见冰楼之上的熟人:“那群人,你认识?” 燕似虞贴心地同他介绍:“自然,他们都是我的师兄弟,那个叫叶长岐的,前世便是我逼死的。我是个戕害同门,忤逆长者,叛出师门的堕落魔修,我不是同你说过吗?” 参宿见到了许无涯,扬了扬下巴:“那个长得漂亮的剑修,背着盏琴,别动他。我看上他了。” 燕似虞瞬间露出鄙夷的神情,往旁边移了一步,神色阴沉沉的:“知道了。” 他们的交流未能继续,叶长岐已经拔出将倾剑,在电光火石间朝着燕似虞刺来,燕似虞动也不动,任凭裹挟着杀意的长剑刺入自己胸口。 在一霎那,他的身体融化成一片虚无的黑雾,往后微微退去,轻飘飘落到火龙龙头的另一端。噗呲一声,又是流光剑从他的背后穿膛而过,路和风站在他身后,冷峻的脸庞上瞧不出一丝动容。 燕似虞握着他的剑,感受着上面如有实质的剑意,叹息着说:“师弟,这样是无法杀死我的,不过今日我还有要事,就不陪你们了。” “那是什么?” 参宿原本在同冷开枢对阵,却见一尾流星落到冰楼上,化成一个手持长枪的星官,在他落地后,冰楼之上的群星扭曲了一般,围着一个中心旋转,拖出长而绚丽的尾光。 与极寒的天宫院冰原不同,一股热浪从群星旋转的地方扑面而来,骇人的温度竟然让冰楼隐隐有了融化的迹象。火龙的身体被冲击得在空中扭转,众人都只能暂时停手抵御热浪。 燕似虞率先认出那是什么,阴沉着一张脸说:“大孤山秘境。” 他不会认错,因为他将吴栖山骗进去的时候,也感受到了如此灼热的温度。叶长岐没想到星官在此时开启了大孤山秘境,救吴栖山与杀燕似虞,二选一。 燕似虞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大师兄,你不去救那位高贵的凤凰吗?反正你也杀不了我,何苦浪费时间。” “管好你自己!”叶长岐今日势必抓到他! 在滔天热浪之下,冰楼生出无数龟裂的痕迹,高楼摇摇欲坠,飞溅出的冰块在空中便融化成水蒸气。万里的冰层传来咯吱的冰裂声,一条裂痕从远方延伸至冰楼底部。 修士们在热浪与冰裂当中直不起身,就在一瞬间,冰层下涌出泉水,淹没了地面。也是在同一瞬间,轰然声传遍冰原角落,合籍大典的冰楼蓦然坍塌,如同没有支架的躯体轰然倒塌,丝毫没给人留下喘息的机会。 燕似虞知晓不能再同叶长岐耗在这里了,最后要么进入大孤山秘境,要么天宫院闭世他也困在这里。而六月海祭过后,航船将不再出港,他无法去归墟! 燕似虞的身影化作浓雾散去,魇鬼嘶吼着冲上来。 “大师兄,归墟再见。” 归墟,又是归墟!归墟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们趋之若鹜!就算是那条传说中的黔鱼,不会让燕似虞这么焦急! “燕似虞,你到底想复活谁!”情急之下,叶长岐吼出声,他抓住燕似虞愣神的时机,不顾魇鬼冲入他的大脑,双目通红着在身侧凝聚出无数风雪的长剑,扛着热浪说:“一剑荡千山!” 燕似虞:“叶长岐,同样的招式可对我没用!” 风雪化成的长剑从四面八方刺入黑雾中,又在顷刻间分散成雪水,在黑雾气中漂浮不定,叶长岐冲冷开枢喊:“师尊,万象回春术!” 冷开枢在应对参宿时打出一个万象回春术,笼罩在叶长岐与燕似虞身上,风雪因为大孤山秘境极高的温度极快融化成水,又在天宫院源源不断的风雪中凝固成冰,将夹杂着魔修黑雾的冰块冻结在阵法中。 燕似虞察觉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冻住,叶长岐闪身上来,一剑劈碎那块冰,将手伸入黑雾中搅动,直到抓到燕似虞的手腕。 他笑着说:“谁说我要对你用同一招了?” 他扯着燕似虞直直朝着大孤山秘境而去!冷开枢一直关注着两人动向,见叶长岐去往秘境,当即四周浮现剑意,雷霆磅礴地压向参宿,将其逼退:“长岐!” 路和风同样朝着大孤山秘境赶去,唯有许无涯落后,参宿的火龙便一改方向,朝着对方冲去,在逼近时张开了龙口! 路和风停下御剑,回首焦急喊他:“许无涯!” 下一刻,许无涯的身边无数披帛环绕。孙凌风踏着风雪而来,她身体轻盈得如同一片雪花,就用这些看似柔软的披帛包裹住许无涯,当火龙掠过之后,表面的一层披帛燃烧着落下高空,余下的披帛层层剥落。 许无涯抱着琴:“我没事!你快去追大师兄和师尊!” 路和风点头:“你快点跟上来!” 许无涯没来得应他,怒吼裹挟着热浪涌来,火龙在空中回首,又朝着他与孙凌风冲来,孙凌风终于见到龙头上正在演奏天琴御龙的参宿,待她看清对方的脸时,吃惊道:“是你!你不是在三百年前自请去了归墟吗?你怎么出来了!” 第144章 参宿不想同她叙旧,见燕似虞被叶长岐带入大孤山秘境,啧了一声,索性不再缠斗,驾驭着火龙向着冰夷河方向而去。 见他匆匆离场,许无涯转身面向大孤山秘境,但这时热浪散去,群星逆转,大孤山秘境缓缓合上! 路和风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大孤山秘境另一端,许无涯瞳孔微缩,加快速度就要挤进去! 孙凌风心中焦急,披帛似是群蛇出洞,缠在许无涯身上,拉住他:“大孤山秘境关闭了!你疯了吗!” 第七十二章 许无涯怒由心生, 一把扯下系在脖颈上 的冰蚕丝,覆盖在双眼上,在脑后打了一个死结, 待适应了黑暗,竟然笔直地朝着司空长卿跑去, 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 照着他脸上打了一拳:“就是你这个混蛋!害云生师兄关在天宫院中!” 他下手极其重,整个人几乎是扑过去的,所以一下子扑倒在冰雪中,而司空长卿被打得踉跄着退了几步, 也坐在了雪地上。司空长卿看不见许无涯的眼睛, 自然无法使用瞳术。 此时被许无涯揍了, 想使用阵法,却发现自己体内的灵力停滞, 平日里能轻松念出的阵法卡在唇间。原来因为群星垂象, 誓言已成,若他不知道七情六欲是什么, 将再也无法使用阵法。 司空长卿难得怔忪,往日里作为天宫院主人的从容姿态也被抛在脑后,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被揍的地方,等松开时, 已经有鲜血蹭在了掌心。 许无涯说:“好玩吗?司空长卿。” 沉默过后,他却听见司空长卿轻轻地说:“嗯。” 这句话几乎是火上浇油, 许无涯一咬牙,深呼了一口气, 从雪地爬起来,就要冲向对方, 孙凌风从后面拉住他:“许无涯!别打了!” 许无涯吼道:“仙君,放手!我今天就是打死他!他不是觉得自己早晚都会死吗?我满足他!” 孙凌风见劝不住许无涯,臂弯上的披帛游动,缠在许无涯的四肢上,将他拉远:“我知道你没进去大孤山生气,你别担心,剑尊也去了,他们肯定会没事的!” 许无涯这才冷静下来,解开覆盖在双眼上的冰蚕丝,紧紧捏在掌中:“凌风仙君,云生师兄,真的不能离开天宫院了吗?” 孙凌风嗯了一声:“他在群星前许下誓言,自请进入天宫院,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她想了想,不放心将许无涯一个人留在这:“天宫院将要关闭,你没能进去大孤山秘境,不如和我去云顶仙宫拜访夜见城。” 许无涯思考了片刻:“好。” 合籍大典匆匆结束,天宫院从短暂入世又到闭世,各大宗门都觉得此行跌宕,摇着头离开。许无涯仰头望了一眼冰原之上的瀚海星辰,跟着孙凌风登上同一辆白鹿行车。 司空长卿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那小子,保护好你的双手。” 许无涯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原来刚刚揍司空长卿时太过用力,许无涯的手背划过了一片冰,正在渗血,将冰蚕丝染红了一段。 … 大孤山秘境。 叶长岐手中的将倾剑传来轻轻的嗡鸣声,他的另一只手拽着魔修燕似虞,脚下剑光流转,将速度提到了极致,纠缠的两人如同一道流星坠入大孤山秘境。 等冀北冰原的寒意消失,眼前的景象随之一改。千里荒旱,黄沙茫茫。在浩瀚的大漠里有断壁残垣错落分布。四下里一片苍凉萧索,风沙腾涌,漫天黄云疾走。 叶长岐连忙按下剑光落地,却不想困住燕似虞的冰雪也因秘境的温度彻底融化,转眼间便成为水蒸气。 燕似虞的身体极快化为黑雾:“滚开!” 叶长岐施展了万象回春术,将燕似虞的手腕凝固在方寸冰雪中,从阵法中生长出一道冰制锁链,叶长岐一把抓住锁链,并在掌心缠绕了几圈。 “吴栖山在哪!” 燕似虞的一只手被困在冰雪阵法中,冰雪依靠叶长岐身上源源不断的灵力维持,不受秘境高温影响。他不由得皱起眉,十分不耐烦:“我不知道!” 两人落到沙地上,因为魇鬼还躲在叶长岐身体中,叶长岐不得不一面分心防备魇鬼,一面抓着燕似虞,高声说:“是你将他骗进大孤山秘境!你怎么会不知道?” 燕似虞知晓自己无法挣脱,目光一寒,似笑非笑地说:“呵呵,虽然是我告诉他秘境,可要不是那位凤凰眼高于顶,觉得区区秘境难不倒他,至于被困在秘境中出不去?” 他似乎找到了叶长岐的破绽,继续说,“就像当年,我明明说了不要你救,你为何要救我。既然你救了我,那我讨厌你,杀了你又有何错?”燕似虞眼中满是恶意,“叶长岐!他当年想将我摔死,我骗他进入秘境又有什么错?说到底,你们,活该。” “这一切明明可以不发生,可为什么会发生呢?”燕似虞的声音如同恶鬼一般在他的耳畔回荡,叶长岐察觉到自己身体陷入了某种束缚,似乎受魇鬼影响心中的恶意无限放大,“因为你叶长岐一厢情愿救人,你偏偏要做那个滥好人,所以厄运降临在你和你身边的人身上。” “住嘴!”叶长岐怒喝一声,掌中将倾剑寒光闪烁,似要挣脱他的手掌,他浑身的灵力被灌注到剑中,将长剑的反抗牢牢压制住,强横的灵力过后,以两人为中心出现了一个沙坑,四周的狂沙飞扬,叶长岐的声音中包含怒意,“滚出去!” 第145章 他的身体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一团黑雾从身体中弹了出去,像是人一般在沙地上打了几个滚,最终停下来。魇鬼从沙地中抬起头来,五官扭曲,却大致能辨认出是一张女人的脸。 魇鬼龇牙咧嘴,正想起身,一道剑光劈在她身上,魇鬼尖叫着看着自己的身躯变成两截。路和风持着流光剑站在她身边,冷开枢则落到叶长岐的左侧。 “可有事?” 叶长岐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燕似虞:“燕似虞,我从不认为我救人有错。如果回到当年,”他顿了顿,郑重地说,“我还会救你。但我会认真教导你,避免重蹈覆辙。” 燕似虞像是见鬼了一般:“叶长岐,没人教你过你放弃吗?放弃你那可笑的正义感,放弃你莫名其妙的助人情结……”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你觉得你救得了我?别说笑了!叶长岐!你当自己是英雄,是天之骄子,不可一世,可你就连自己师弟都救不了!你不光自己死了,你身边的人也将一个个死去!你救得了谁!我问你,你救得了谁!” 叶长岐面对他疯狂的质问,却平静下来,目光如炬:“燕似虞,你不是在说我,而是自怨自艾。” 燕似虞怔了怔,随即笑起来,阴郁的神情也变得生动起来,他嘴角带着温柔的笑,多情极了,语调也变得轻柔,可说出的内容却是让人叫人脊背生寒:“是啊,我能为救人逼死你,能为了救人自愿成为魔修,为了救人,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好,抢了别人的法宝也好,我什么都可以做,那你呢?叶长岐,天之骄子啊,世人倾羡的天生剑骨啊,你能为了他们做什么?不会只是怒意横生,把我这个魔修锁起来,想尽办法杀了吧?” 叶长岐只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么,你想救的人,现在怎么样?” 燕似虞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失去了声音,漆黑的瞳孔中划过一丝波澜,随即尽是压抑的怒意与偏执的爱意:“我能救她。” 叶长岐立于天地之间,身姿挺拔,好似一把浩气凛然的长剑,锋芒毕露,他的双目明亮透彻,好似黑夜中的北极星,他平静地说:“燕似虞,未来怎么样,谁知道呢。你现在能认为自己能救对方,可若是没成功呢?你做了这么多,最后能得到了什么?” 还有一些话,他没说口,比如,当年你从高空落下时,我要你将手递给我,你给了。你同栖山行拜师礼时,你喝了那杯拜师茶。在瞻九重,你获得自己的本命剑时,分明是欢愉的。我不相信你自始至终都在演戏,就算是片刻是真的,那我救你就是对的。 有人曾同我说,剑修,诚于剑,更诚于心。就算你现在是魔修,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可在最初,你还是那个什么都没做的燕似虞。我救少时的你,问心无愧。 “为了救人能做到什么程度,这个答案我现在无法回答你,可我知晓,纵使为了拯救他人不顾一切,也不该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燕似虞,每个人心中都有是非善恶观,如今你与我的观念南辕北 辙,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叶长岐便不再同他交流,转头对冷开枢说:“师尊,天色不好,我怕沙尘暴要来。”他扫过在场四人,皱眉问:“无涯呢?” 路和风愣了一下:“他在最后,让我来追你们。” 叶长岐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似乎早就料到有人会掉队:“师尊有看见他落下来吗?” 四目相交,冷开枢道:“没有,但孙凌风也在场,他没事。我们去找到栖山。” 沙海之上,狂风猛烈,吹得几人衣袍猎猎作响。燕似虞被施了阵法无法出声,又和叶长岐捆在一起,几人合计先寻找一处庇护所,以防沙尘暴。 冷开枢眸光从魔修身上掠过,道:“往北走,有座石窟。” 几人便朝着北方御剑而行,终于寻找到一座沙山,崖壁内凿石洞,洞口悬廊相连,洞内穴道相接,高低错落、鳞次栉比。 等他们落了地,路和风不假思索,流光剑持在掌中,金光耀目,如银梭一般刺向地面,刚入地三分,沙地崩陷,一条黄色的蝎子尾截住了流光剑。 叶长岐当即停下,手按剑柄。路和风召回流光剑,回到两人身边,这时,四处又同样窜出十来条巨型黄蝎,恶狼般将叶长岐等人围住,身形迅速,嗖嗖几声,从黄蝎身上飞出几只小型黄蝎。 “黄蝎,有剧毒。”冷开枢说。 叶长岐与路和风立即反击,几息不到便稳占上风。黄蝎自知遇到硬茬,遁地欲逃,难料路和风早有准备,袖里乾坤中数把宝剑掠出,他两指并拢向着黄蝎一指,宝剑如同剑雨射在沙漠上。 这时叶长岐抬眸,电光火石中,竟将手中将倾剑掷出,只见一道剑光闪过,将倾剑狠狠地插入了路和风身后的一只黄蝎身上。 路和风拔出将倾剑,抛给叶长岐,正要开口,漫天遍地的黄沙中一块石头从远方飞来,重重地砸在他们脚边,叶长岐转过头,见背后的风沙滚滚,沙尘暴如同一堵厚实的墙盖过来。 沙尘暴来了! 叶长岐毫无犹豫:“快进石窟!” 那洞窟内部极其幽暗,当几人前脚踏入洞中,一只油灯凄凄点燃,紧接着五步外另一只油灯相继点燃,叶长岐便借着灯光查看洞壁。见壁上绘有面目狰狞的精怪。 第146章 石窟外传来鬼呼狼嚎的风声,风沙逐渐堵住洞口,他们只能往深处走,躲避沙尘暴,说来奇怪,进入洞窟中段,精怪图案消失,一幅幅精妙传神的风俗图、道释图等映入眼帘,相比初入洞窟的壁画,洞窟越深,壁画越发逼真传神、气韵生动。更甚者,颇具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势。 他们随着栈道步入另一个洞窟,风声渐小。这里的壁画被佛像石窟取代。洞内土炕、灶炕、烟道、壁龛、台灯等设施一应俱全,花砖铺地,莲花柱石数千块。一个舞动的塑像精巧逼真、造诣高深。 路和风绕着雕像走了一圈道:“舞修?” 叶长岐道:“是位凡人。看上去是位舞姬。”他又仔细端详雕像了一番,“呃?虽然有些冒犯,可师尊,这位舞姬的相貌同司空朔星官好像……” 冷开枢离他近了一些,燕似虞便往边上靠了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转过身去研究壁画。 冷开枢道:“是他。” 路和风在此时说:“大师兄,这壁画上有一只鸟。” 第七十三章 叶长岐走过去, 手中亮起阵法,照亮了壁画。 壁画大约有两位成年男性那般高,头顶面目丑陋的“三世佛”, 口衔一面巨大圆盘边沿,双臂环圆盘, 圆盘共有三层, 中间最宽的一层分别画有天、人、修罗、地狱、野兽、恶鬼,名为“六趣轮”。 叶长岐道:“六道轮回图,此六道中,前三道为善道, 后三道为恶道。” 他的视线移向人道, 人道图上有一只通体鲜亮、赤红的神鸟, 在人间高中盘旋,引得无数凡人朝拜, 而修罗道有一位舞女踏着火焰起舞, 舞姿与之前他们遇到的雕塑姿态一模一样。 “确实很像栖山师弟所化的凤凰。”叶长岐琢磨道,“不过, 我还有些疑惑,这些壁画与雕塑是谁绘制的?” 冷开枢道:“罗桥生。” 罗桥生的一枝春是顶名器,能让图中万物如同活物呼吸,这三字似乎是一把钥匙, 解开了壁画的封印。 洞窟内油灯猛地一窜,投下如同魍魉般的灯影, 一道空灵深远的声音传来。壁画上绚烂的颜色褪去,只保留下红底金纹, 交错繁复的线条如同焰火在燃烧。 三世佛三只大眼圆睁,凶狠的目光刺到叶长岐身上, 六趣轮从内层的圆盘开始缓慢转动,当中的白鸽飞翔、毒蛇扭动、野猪撒欢,第二层圆盘向着第一层相反的反向转动,云彩飘逸、山峦层叠、河流奔腾,人道中红色巨鸟鼓动羽翼,飞出人道画面。 它掠过流火四坠,宛如地狱般的恶道,逐渐脱离六趣轮,在这里,神鸟遇到彩经翩翩、红日当空,只听一声嘹亮的鸣叫,神鸟从壁画中探出头颅,壁画表面的沙土簌簌落下,神鸟一振羽翼,从壁画上一跃而起! 画上死物竟然变为了实物!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确实只有器修大能罗桥生。 叶长岐不确定地问了一声:“栖山师弟?” 神鸟在洞窟中盘旋了一圈,毫不停留穿过洞窟,朝着室外的沙尘暴飞去,转眼便消失在黄沙当中,当几人追过来时,突然听见一声响彻天地的鸣叫从沙尘暴中传来! 紧接着,滚滚黄沙如同激浪迎头撞上高崖层层退去,神鸟停悬在空中,周身散发着五彩的光芒,原本金色笔墨绘制而成的身体块块剥落,露出里面光彩照人的羽翼。 “不是吴栖山,”冷开枢道,“五彩纹的神鸟,或许是鸾鸟。” 鸾鸟在沙尘暴散去后,便直冲云霄,消失在天地之间。 燕似虞与叶长岐锁在一起,被迫跟着他们追鸾鸟,一听冷开枢说话,就忍不住将头拧向另一边,他看了一眼路和风,不耐烦地扯了一把锁链,等叶长岐看过来时,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叶长岐解了阵法。 “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燕似虞道,“你们在这纯属浪费时间。” “大师兄,别听他胡说八道。”路和风道。 “无妨,我自有定夺。”叶长岐道,“燕似虞,你有什么建议?” 燕似虞眯起眼:“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追那只鸟,而是把刚刚六道轮回图上的舞女抓起来审问,”他偏了偏头,“一个舞女,被人刻成雕像,搞成壁画,你不好奇,她有什么特别吗。” 叶长岐没再听下去,燕似虞好心告诉他线索,无非是有新的要求,他直接听了线索就跑,燕似虞就算有要求也说不出来。叶长岐将他单独关在阵法中,燕似虞的声音从几人耳边消失。 路和风松了一口气:“大师兄,接下来怎么办?” 叶长岐笑了笑:“当然是听某人的建议,去问舞女了。师尊,觉得呢?” 冷开枢道:“本座也有事询问她。” 几人回到六道轮回图附近,却见壁画上的舞女已经不见踪影,银铃声声,原本的舞女雕塑好似真的女子一般婀娜起舞。 她一动起来,神态更像司空朔了。 叶长岐心道,自己也算见过星官女装了,却还要装作神色无改,同对方行礼道:“姑娘,请问有没有见过凤凰?” 舞女朱唇粉面,就那么立在褐黄洞窟中,好似玉树琼花,她道:“我死得早,没见过凤凰,就连刚刚那只鸾鸟也是第一次见。” 叶长岐默然:“抱歉,我知有些不礼貌,可姑娘,还记得自己是何年月去世的?生前可认识罗桥生?” 第147章 那舞女先是痴痴地摇了摇头,听见罗桥生三字时双目微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记不得自己何时死的了,可我记得你说的罗桥生。”她顿了顿,似在思索,手 臂徐徐抬起,指向大漠的方向:“他去乌兰国了,然后……再也没回来了。” “居士去乌兰国做什么?” “好像……哦我想起来了,他去找一个人。” “找谁?” 舞女闷闷不乐:“大约是找一个将军。” 找不到吴栖山,却把罗桥生牵扯进来,叶长岐只觉发愁,望向冷开枢:“师尊,你方才想问她什么?” 冷开枢道:“罗桥生的一枝春是顶名器,能让图中万物如同活物,本座原本以为她会留有生前记忆,想问她在壁画上待了多久,可她既然忘记了自己何时去世的,想必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到壁画上来的。” 叶长岐思考片刻:“我有个想法,既然居士去了乌兰国,我们不如去乌兰国一趟。” 大漠中已近傍晚,几人御剑朝着舞女指的方向飞行,落日将沙风烤炙得滚烫,扑打在面颊上时如同刀割,冷开枢给每人开了一个避风阵法。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黄褐色的沙海忽然样貌一改,蜿蜒的沙丘呈现出诡谲的红色,沙风在沙地上吹出如同丝绸般轻盈的痕迹,脚下的沙海变得细腻白皙,一道紫色的光闪烁在沙海中。 在单调的黄沙中,这片绚丽的彩沙如同奇迹之地。 冷开枢道:“大孤山秘境中有一条河流,是大荒巴楚河的源头。《大荒注经》记载:碧水无波,如凌空御舟。近看其色,浪晓浮青,着轻岚出岫。水下藻树蓊然,若云瀑流泻,漫然往之。” “巴楚河底有无数彩色卵石,与天宫院的五色石一样,皆是灵石。巴楚河每年均有几月干涸,河底卵石便会被沙风碾碎,吹到沙海中来,形成独一无二的彩色沙漠。等过了巴楚河,就是乌兰国。” 远方出现了一条清澈的河,说是河,可河面却丝毫看不见波纹,并且河面生长着一株株 淡粉色的花,浓郁的香气随着沙风涌入鼻腔。 等剑飞至湖面上方,长剑就如同失去依托的枝叶骤然飘落,一眨眼的功夫,路和风竟然失足掉了下去! 第七十四章 路和风笔直往下坠去, 在他脚下,巴楚河形成一个涡旋,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河面漂浮的粉花随波逐流,争相竞放。 叶长岐与冷开枢已经撤了剑, 因为捎带着燕似虞, 冷开枢比他先够到路和风。冷开枢拎着流光剑的剑鞘一端,路和风拉着另一端,几人退回巴楚河边。 失足掉下流光剑,路和风比在场所有人还要意外, 御剑飞行是剑修持剑后的第一课, 路和风自小剑不离身, 对于自己的佩剑了如指掌,谁都可以掉下剑, 也不该是他。 路和风道:“我只感觉意识游离了一瞬, 后来,我就掉下来了。”他顿了一下, 用探究的目光扫向清澈见底的河水中,却见刚刚的涡旋已经消失,河面的花长长的茎干一直延伸至河底。 叶长岐单膝跪在河边,打捞起一朵淡粉色的花, 两指捻着花茎打了个转,道:“巴楚飞琼, 据说巴楚河上随波逐流的琼花每到特定的时节,便会从茎干上脱落, 乘风而起,散落进大漠各处。” 路和风道:“大师兄,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叶长岐站起身,顺手将琼花递给冷开枢,对方顺理成章地接下,神态自若。 燕似虞在一边目睹了全程,嘴角一撇,脸色转瞬阴沉,瞳孔又深又黑,流露出一丝恶意,要不是他现在无法说话,必定让在场几人都不好过。 叶长岐两指并拢,一道剑意如微风掠过,轻轻分拨开河面的琼花,露出底下沉淀的巨石。 似乎是个石雕的头颅,正面被埋在青藻丛中。 既然无法从河上御剑而过,只能换种办法,叶长岐并未询问冷开枢,而是取了将倾剑,拔剑出鞘,用剑尖轻轻戳了一下琼花,娇贵柔软的琼花在水中轻轻晃动,泛起涟漪。 “飞琼,”叶长岐眸中一亮,“剑虽然不能掠过巴楚河,琼花却能浮在巴楚河上,我们踏花过去即可。” 身后的沙丘响起一阵响声,温热的风掠过几人的衣袍,吹向河中无数琼花,转瞬间,万千琼花如同流星飘在巴楚河上。 几人运转灵力,踏着琼花渡过巴楚河。等落到对岸,琼花又在灵力的依托下落回巴楚河面。 走了一阵,叶长岐道:“和风,怎么不取些巴楚河净水洗剑?” 路和风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取了星官陵的冰夷河水,洗剑的水暂时够用,大师兄,你需要净水吗?我还可以取一些。” 叶长岐道:“我逗你的。” 开枢星君已经停下了步伐,就站在沙丘顶端。 叶长岐拖着燕似虞走过去,三人在沙地上留下了一串足印。他们来到沙丘最高处,见沙丘正对的地方,正是乌兰国。 不过,情况不容乐观。 乌兰国中均是平矮的沙土楼房,高低错落、连绵起伏,紧密地覆盖在沙漠上。在乌兰国与沙漠相接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耸的石雕。石雕手持长枪,英姿飒爽,在大漠长期的风吹日晒下,表面一层已经风化剥落。 路和风严肃道:“大师兄,这个国,看上去像是灭国了。” 第148章 站在沙丘上眺望乌兰国,叶长岐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人,不光是修士,就连活物的气息都不曾感受到。 “栖山师兄肯定不会留在这种地方。” 不光路和风这样想,叶长岐也点了点头,道:“去看一眼,万一有栖山师弟的线索也行。” 他们直径来到乌兰国外的雕像下,路和风用剑鞘敲了敲石雕,石块与沙砾成堆滑落,路和风退了半步,仰头,却发现石雕没有头。 “长枪战甲,估计这位就是南桥居士要找的将军。”叶长岐说,“不过,将军的头去哪了……难道是巴楚河里那个石块?” 燕似虞百般无聊,晃了一下两人之间冰锁链,发出清脆的声音。叶长岐还未发话,冷开枢却率先看向燕似虞,剑尊对于他此刻的处境早有不满,又见他摇动冰锁链,试图引起叶长岐的注意力,眸中凝聚着寒霜,似是无声的警告。 燕似虞眯起眼,松开了冰锁链。 “师尊,我与和风去里面看看,劳烦你看着燕似虞。”叶长岐便将冰锁链的一端从自己手腕上卸下,交到冷开枢手中。 叶长岐与路和风进入国中,检查了临近沙漠的几件屋子,见屋内昏黄,有些地方的沙土剥落,露出一截截焦黑的房屋支柱,叶长岐反手敲了敲木头,硬邦邦的,这桩木头已经被烧焦成碳。 难道乌兰国经历了一场大火? 叶长岐唯一能想到就是吴栖山的凤凰火,可凤凰总不至于同乌兰国中人过不去,放出凤凰火烧了整座城池。他又往外走,手臂按在门框上时,忽然感觉到掌下沙土墙轻轻晃动起来。 路和风皱眉:“大师兄,你有没有感觉到……” 叶长岐瞳孔一缩,见他身后的土墙上浮现出一张狰狞的人脸,一只褐黄的手掌朝着路和风的后颈伸去! 室内白光一晃而过,流光剑从泥块的手掌中间砍过,将泥手剁成几块烂泥,路和风干脆利落地挽了一个剑花,将剑上泥渍甩净,手腕一抬,流光剑抛起,他反过手接住剑,另一只手按住剑柄,一剑刺穿墙上人脸。 狂暴的灵力从流光剑中挤过去,铺展纵横到整面墙,路和风喝了一声,从流光剑插入的地方裂出数道手腕粗的缝。 在缝隙之间,密密麻麻的黑影往地下涌去,房屋剧烈晃动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叶长岐道:“快出去!” 路和风抽出剑,两人前脚刚离开摇摇欲 坠的沙土房,后脚房屋便轰然倾塌。 “松软至此,这些房屋荒废已久。不光是因为烈火,还有刚才那些东西。”叶长岐道,“和风,你离得近,有没有看清那些黑影是什么?” “是蝎潮……” 空气传来危险的讯息,叶长岐与路和风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只见土块状的地表向上隆起,四周的沙土往中间凹陷,一条粗壮的蝎尾从地下深处猛地刺出,将两人方才站立的地方捅了一个窟窿! 这条蝎尾与叶长岐在石窟外遇到的黄蝎不同,蝎子的尾巴比叶长岐还高,身上拥有暗红色的斑驳痕迹,擦着叶长岐手边刺过去时,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热度,似乎能让空气沸腾,叶长岐的手套便被轻而易举燎出一个洞,他摘了绘阵用的手套,空手持剑。 叶长岐道:“和风,将你在冰夷河取的水借我。” 路和风取出瓷瓶,抛给他,叶长岐将净水淋在将倾剑的剑身上,用灵力将冰水凝固成一层薄薄的冰,冰覆盖在剑锋上,折射出耀眼的寒光。 叶长岐起了剑势,数把金色长剑围绕在他身旁。土地第二次向上隆起,最后在叶长岐面前三步的地方停止,叶长岐屏息凝神,下一刻,蝎尾尖锐而通红的尾部掀开泥土,如同一把箭射向叶长岐的面颊,他手起剑落,一剑斜切蝎尾! 与此同时,从城门石雕方向,传来一声隆隆的雷霆声。 路和风一脚踹开被削断的蝎尾,两人躲开遍地的小蝎子跑回城门石雕处。 “师尊,发生什么事了!”叶长岐焦急喊道。 却见冷开枢掌中雷光闪烁,燕似虞又被劈裂了一条胳膊,毫无血色的皮肉上绽开一道狰狞的口,燕似虞浑不在意:“我说了,你杀不了我。不光是你,就连你心爱的弟子也动不了我。” “冷开枢,你就这么执迷不悟吗?” 叶长岐走过去,嗅到一丝铁锈味,却不是燕似虞那边传来的,他皱眉,撩开冷开枢的衣袖:“师尊,你受伤了?” 冷开枢收回手,冷冷地说:“不是我的血。” 他们抵达乌兰国时已近傍晚,夜中不能留宿在乌兰国中,只能暂时先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沙地安营扎寨。 夜中点了篝火,将沙漠照亮成璀璨的金色,熊熊的火焰,火舞当空。 路和风提出想学移山填海术,冷开枢便用五色石在沙地上摆出阵法,而为了防止燕似虞打扰,叶长岐特意取了一顶仙阁蓬壶名器,将封在万象回春术中的燕似虞关在模拟出分瞻九重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路和风回仙阁蓬壶休息,只有叶长岐与冷开枢守夜。 叶长岐原本坐在冷开枢对面,抬眸时,他看见了剑尊的侧脸,被火光勾勒出完美的线条,在暖黄色的光芒中,充满了一种沉稳、冷静的力量,他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视线缓缓下落。 说起来,当心魔消失后,冷开枢整个人回归到了一种冷峻的状态,简而言之就是,话变得更少,不再频繁亲近叶长岐——虽然他们已经坦诚相待——这让叶长岐在休息之余,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失落。 第149章 他知道,冷开枢对待感情十分克制内敛。 在星宿川中强吻首徒算是少有的冷开枢感情爆发之时。 叶长岐移开目光,无意识地揉捏着挂在自己耳垂上的悬清法器,隔了一阵,他温柔唤道:“师尊。” 冷开枢投来目光。 叶长岐便起身坐到他身边,同时扯了扯冷开枢袖子,偏过头笑道:“你闭上眼。” 火光中,那只由冷开枢亲手打造的悬清法器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叶长岐目不转睛注视他时,双目如星,眸中倒映着火光。 四野静谧,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在这样的寂静中被无限扩大,在这样的环境中,连眼神都醮上些许脉脉的情意。 冷开枢如他所愿,闭上了眼。 叶长岐欣赏了几眼剑尊的容颜,轻轻将一缕白发绕在指尖,垂下眸,吻了一下,又松开,手中亮起两个阵法抛在地上,他握住冷开枢的手:“好了,师尊,你睁开眼吧。” 阵法中传来富有韵律的乐器声,柔柔的,如同月光在沙海上流淌,叶长岐将剑尊从沙地上拉起来,两手交握,两人贴得极近:“师尊,你会跳舞吗?” 冷开枢摇头,叶长岐也不介意,只是跟着阵法中乐曲轻轻哼起来,目光一直流连在冷开枢脸庞上。 冷开枢被他拉着僵硬地走了几步,也察觉到首徒的意图——对方有意亲近自己。 剑尊没有拂袖而去,而是认真倾听着旋律,陪着叶长岐在沙地上缓缓踱步,他的步伐并不柔美,有一种出剑时的迅疾,又好似对接下来的变化都有所预测。 叶长岐察觉到了,忍不住笑道:“师尊,你放松,你太紧绷了。” 冷开枢皱了下眉,跳舞这件事实在太为难剑尊,剑修只知道如何挥动掌中剑,而不是柔软地跃动,他歉意地道:“抱歉,为师做得不好。” 叶长岐早就等不住了,双臂环过剑尊的肩颈,整个人靠过去,故意失落地说:“好吧,那这个师尊肯定会。” 篝火猛地一窜。 火光中,叶长岐吻了他。 四目短暂相对,又缓慢闭上。 冷开枢原本无处安放的双手落到了首徒腰际,轻轻地扣着叶长岐劲韧的腰,任凭对方往自己身上倾倒。 叶长岐在吻他时,想起了对方背上的星宿纹,指腹在冷开枢的后颈打转,他离开对方,问出心中所想:“师尊,你的星宿纹,可以碰吗?” 冷开枢用鼻尖蹭了蹭他挺拔的鼻梁,微微偏头,低垂的眉目将平日里冷峻的气势藏得一干二净,他捏着叶长岐的下巴,目光在丰润的唇上流连,似是不解提问:“你想,怎么碰?” 滚烫的气息扑到了面颊上,叶长岐还没有回答,便被追过来的吻堵住了唇。 冷开枢揽着他的腰背,在分开的间隙,低声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是你。”他说,“怎样都可以。” 这话,在叶长岐听来,是鼓励、亦是引诱。 一时间,叶长岐的大脑被荒唐的想法充斥,他用力将人推在沙地上,欺身上去,手撑在沙地上,俯视剑尊。 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他获得了一种强烈的快感。 同时,还有迫切之情。 他迫不及待捏着对方下颚吻上去,带着虔诚的爱意与隐忍的欲/望,冰冷的唇瓣,似是雪域一捧奇寒的雪,可当叶长岐反复去啄他的唇珠时,寒意化去,只留下温柔与缱绻。 “……师尊,”叶长岐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忤逆恩师的话,“我想上你。” 冷开枢原本只是纵容他,听见自己弟子的话,却难得露出些笑意,他笑起来时,叶长岐便被晃了一下心神,下一刻,天旋地转,叶长岐已经仰面躺在沙地上,冷开枢整个人覆盖在他上方,垂下的长发堆叠在叶长岐身上。 被他有意藏起来的强势此刻显露出来,冷开枢将他手按在沙地上,沙砾从交握的双手的缝隙渗透进去,摩挲得掌心发痒。 两人位置改变,剑尊一条腿抵在叶长岐双膝之间,用指腹抚过叶长岐脖颈上的疤痕,垂眸,淡淡地夸赞他:“想法不错。” “可惜,长岐,你的身体在抖。” 随着他点破,叶长岐才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原因无法,冷开枢在碰过他脖颈上的剑痕后,许久没有作痛的疤痕如同被火舌舔过,开始出现一种密密麻麻地痒,他的喉结下意识滑动了一下。 心中仿佛有一根弦被人从两端紧紧拉扯住,绷紧了,无处释放。 “师尊……” 他的双眼里燃烧起火。 冷开枢拉开他的衣领,瞧见了那道狰狞的疤痕,横亘在叶长岐温热玉白的肌肤上,刺目极了。他垂下头,吻了吻剑痕,周身的灵力渡到疤痕上,叶长岐耳垂赤红,不自主伸手攀揽住自己师尊脊背。 他感受到剑尊衣袍下紧实的肌肉,隐藏着骇人的爆发力,冷开枢穿着观星袍时,层叠的衣袍将他一丝不苟地包裹住,以至于叶长岐在追逐他时,总是 忘记对方也是强大的剑修,对方虽然拥有一张冷峻的容颜,身体却是强悍的。 叶长岐被他抱得紧紧的,等离开时,疤痕已经淡了几分,冷开枢给弟子拉好衣领。 叶长岐却捉住了他的手腕,一条腿曲起,膝盖抵在冷开枢腿边,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师尊,脸上有些绯红,又唤了对方一声:“冷开枢。” 第150章 “我想你。”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随后按住自己的心脏,手又落下去,他说,“这想,这也想……还有这里,师尊,你要对我负责。” 到底谁是流氓? … 冷开枢脱掉了绘阵的手套,将他抱在怀中。叶长岐便掐住冷开枢的手腕,因为有些使劲,修长的五指泛着琼花一般的粉白。他便随意向后倒,靠在冷开枢的胸膛上,被剑尊两臂牢牢地环住。 他的脑子里全是,冷开枢用持剑的手为他纾解,光是想到,肌肤上便浮出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身体因为兴奋而抑制不住战栗。 叶长岐的喉咙里滚出几声短促的声音。 “师尊……” 冷开枢吻着他的耳垂,低低地应了一声:“嗯。我在。” 叶长岐快要受不住时,连连叫了几声冷开枢师尊,声音在寂寞的沙海中飘荡,叫人心神动摇,剑尊忍不住伸手捂住叶长岐的唇,沉沉地劝导:“别出声。” 那声音,就好像有人用一把小锤一次又一次敲在他神经上,将他名为理智的弦砸得四分五裂。叫他晕头转向,忘乎所以。 叶长岐紧紧扣住他的手腕,又松开了,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瘫在他怀里,轻轻地喘息。 他仰靠在冷开枢身上时,抬头看见了沙漠上寥落的星河,叶长岐在慌乱中找到了北斗七星,脑海中时而闪烁过星宿纹,时而耳畔又是冷开枢低沉的声音。 他好似一卷薄薄的纸,被夹在冷开枢与星夜之间,冷开枢精心将他展开、熨平,而夜空盖在他身上,他从遥远的星河中追逐到了剑尊的身影。 纸的一面,是剑尊的身影。 另一面,还是他。 第七十五章 叶长岐赖在剑尊怀里不肯动弹, 手指撩起一缕垂下的银色发丝,绕在指尖,他偏过头, 又同对方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他懒洋洋地靠在冷开枢肩上,意有所指:“师尊, 需要弟子帮忙吗?” 冷开枢用净身术将两人收拾干净, 也不管他懒散的坐姿,闻言垂眸:“别闹。” 叶长岐道:“师尊,你不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我是胡闹。冷开枢, ”他故意拖长语调, 慢悠悠地说, “好师尊,让我帮你。”他甚至又将冷开枢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说的只要是我, 都可以。” 他转过身, 面朝冷开枢,手掌顺着薄如蝉翼观星袍领口钻进去, 将冷开枢平整的衣领弄得皱巴巴的,道:“师尊,你看,我的衣服都乱了, 公平起见,你得赔我。” 冷开枢的目光落到他的衣袍上, 虽然已经用净身术将沙砾消除,可衣领还是因为磨蹭而微微散开, 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在大漠月色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那条剑痕此时如同印章一般环在叶长岐修长的颈项上,剑痕上还留有一抹嫣红的吻痕,仿佛是玉壁上开出的一只奇峭红梅。 他掀了掀眼帘,欲言又止。 叶长岐被称为饮风明君,眉眼明朗俊逸,虽然是位剑修,可却带着一股子金玉温养出的矜贵傲气。此时他的眼尾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双眸明亮透彻,定定地注视人时,会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天地都敌不过眼前人的错觉。他的头发有些凌乱,鬓角散落了几缕,可丝毫不显慌乱。 叶长岐的手按在冷开枢的胸口,在月色中,他直立起身,手却一直往下,五指虚虚按着剑尊紧实的皮肤,他用一只手捏着冷开枢的肩臂,垂眸道:“师尊,你动情了。” 冷开枢只仰望他,一时间忘记如何应答。 篝火静静燃烧,火光照耀到叶长岐的侧脸上,他看见大漠的明月落到首徒身后。 某一瞬间,叶长岐如同一道虚幻的金色影子,遥远而缥缈。 好似月色,遥不可及。 冷开枢的瞳孔微缩,伸手牵住他,五指插进叶长岐的指间,他闭上眼,似是不愿再回忆:“好。” 两人进了另一顶仙阁蓬壶,蓬壶中仍旧模拟出瞻九重的格局,只是屋内并未点灯,透过瞻九重的窗户能看见茫茫的大漠,以及那轮散发着清辉的明月。 在清冷的光中,他们还在拥吻…… ………………… 叶长岐没想到自己师尊还会赖床,毕竟小时候只有他赖在冷开枢怀里不起床的份,他享受了一会难得的时光,才唤醒对方。 因为昨晚的荒唐,两人的衣物不能再穿,冷开枢便取了两套全新的观星袍更换。 出仙阁蓬壶时,叶长岐原本正和冷开枢探讨乌兰国情况,忽然脚下踩空,被冷开枢眼疾手快拉住。 两人望向仙阁蓬壶外,却发现满是黄沙的大漠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仙阁蓬壶正飘在水势浩淼的大河上。 这些水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河上偶尔飘过星星点点的琼花,两人收了仙阁蓬壶,御剑飞上高空。 “哪来的水?” 叶长岐一脸迷茫,昨夜他们守到后半夜,也没见大漠上有河流,而巴楚河距离他们的驻扎地还有一段距离,不可能一夜倒灌到这里。 至于后半夜,他们更没有听见什么响声。依照常理,如果有虹吸泉出水,这么庞大的水量,应该声响浩大,在场几人都有所察觉才对。 “和风呢?” 冷开枢指向一个方向,两座沙丘大河中,船型的仙阁蓬壶稳稳当当地飘过。仙阁蓬壶落地成楼、遇水化舟,所以路和风与燕似虞待的那个仙阁蓬壶已经化成游舟飘远。 第151章 两人飞过去时,路和风正立在流光剑上查看湖底,见两人来了,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他察觉到两人的气息混杂,如果将开枢星君的气息视作冷冽的冰雪,那现在风雪中多出来一股莫名的气息,并且这种气息来自他身边的大师兄——他想起昨夜燕似虞所言,只得暂时压下心中不解。 路和风道:“师尊、大师兄,这是我们昨日遇到的那个石头,今早被冲到这了。” 无声的鬼湖将巴楚河与乌兰国相连接,湍急的水流将沉重的石雕挪动,从湖面往下看,正巧一睹石雕将军真颜,叶长岐眉梢一挑:“司空朔?” 只怪司空朔那张脸的辨识度太高,叶长岐与路和风都辨认出来。 “司空朔星官,这又是舞女壁画,又是将军石雕,身份挺多。”叶长岐道,“也不知他与乌兰国、南桥居士之间有什么联系。” “可以去问问乌兰国中人。”冷开枢道。 叶长岐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就算乌兰国中没有活人,他们也可以使用闻人之术,所以现在只需要回到乌兰国寻到一具尸骨即可。 叶长岐便进去仙阁蓬壶,将燕似虞带上。对方一见他,嘴角就抽动了一下,非让叶长岐将冰锁链延长一倍,两人隔得远远的。叶长岐正巧与他相看两相厌,便依他所言,特意加长了冰锁链。 他们回到乌兰国,好在这个失落的小国地势较高,虹吸泉的河水并没有淹没。 不过乌兰国灭亡已久,国中并没有活人,叶长岐与路和风寻遍了沙土房屋都找不出一具尸骨,却见土房角落到处藏匿着巴掌大小的黄蝎,他想起昨天那个袭击路和风的土墙上的手掌。 叶长岐道:“师弟,我觉得那间屋子有古怪。” 路和风便凿开沙土包,踹开纵横倒塌的焦木支柱,脚下传来咔嚓一声响,路和风蹲下身,从沙土焦木中翻出一小截骨头,骨头大约三寸长。 叶长岐道:“这个长度,像人身上的。” 燕似虞的声音飘来:“这是人的指骨。” 叶长岐也不想问他怎么知道的,却见燕似虞摊开手,看了一眼自己没被锁住的那只手,苍白的肤色,修长的手指,当手掌上的血肉化为一片黑雾,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他似笑非笑,伸出中指,似乎认真求证:“像不像。” 他的举动是挺恐怖,可却足够直观。 叶长岐虽然不想理会他恶劣的把戏,但也知道事实同他说的一样——这是一截中指骨头。 路和风直言不讳:“有必要露出来。” 燕似虞道:“只是提醒你们杀不了我,不如放了我。” 路和风冷哼了一声,懒得理会他。就在这时,他们听见隆隆的水声,乌兰国外的大河掀起骇浪,而 乌兰国中,四处沙土隆起,一条条蝎尾从地下刺了出来,几人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沙土便变得松软无比,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下陷去! 情急之下,叶长岐脚踏金光剑意向上跃起,而燕似虞一动不动,就在这时喊他:“大师兄,跑什么?” 他故意扯着冰锁链另一端,直挺挺倒入流沙中。 叶长岐虽然立在将倾剑上,却被冰锁链重重地一扯,立即弯下身体,冷开枢在此时拉住了他:“长岐,松手。” 燕似虞的身体大半陷入流沙,,一条胳膊被冰锁链拉扯得高高升起,他仰头看向正在御剑的叶长岐,也不在乎自己身陷流沙,对于四周围聚过来的黄蝎视若无物。 他就赌,赌叶长岐松不松手。 叶长岐不松手,他就拽着对方进入流沙。 叶长岐松手,束缚他的阵法就会消失,那时候他就可以化作黑雾逃跑。 “叶长岐,你该怎么选呢?”燕似虞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打量着他,“松了手,我可就跑了。不松手,你就来陪我下地狱。” 流沙的吸力远超几人想象,就算是路和风也拉住冰锁链一端,燕似虞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淹没在沙海中,他的身体上已经爬上去了两只黄蝎,蝎尾刺在他的身体上,燕似虞却仿佛不知疼痛。 “大师兄,我可是魔修,我没有痛觉,可你不同,你是剑灵,你若是痛死了,想必……”他的目光游弋了一下,“想必冷开枢也疼痛难忍,说不定,再来一次殉情。这么想来,真是场划算的买卖。” 路和风忍无可忍:“大师兄,放手!” 第七十六章 燕似虞能抓紧一切机会逃跑, 如果这次松手,估计只能在归墟才能追到他,叶长岐已经整个人伏在剑上了, 反手拽住冰锁链,将锁链在手腕上绕了一圈。 他咬牙:“我不放!” 冷开枢施展了阵法, 但受大漠气温影响, 万象回春术效果不佳,甚至难以覆盖几人脚下的流沙,眼见流沙范围越来越广阔,好似一头能将人吸进无底洞的怪物。 燕似虞只剩一条胳膊露在外面了, 而冰锁链则拽着三人逐渐往下。 叶长岐道:“师尊、师弟, 你们信不信我?” 路和风原本想砍断冰锁链, 闻言道:“大师兄你说了算!” 冷开枢并没有回复,只是两人目光相交, 叶长岐就明白对方一定站在他这边。 叶长岐道:“我倒数三声, 放开手!” “三!” “二!” 还没数一,叶长岐已经松开了手! 第152章 在松手的一瞬间, 冰锁链寸寸开裂,紧接着原本往下陷的流沙如同喷泉倒灌,从黄白的沙地四方升起黑雾,搅得整片流沙狂沙乱舞, 三人脚下长剑晃动,剧烈的风顷刻间形成龙卷风, 好似一条从天而降的巨龙扑向几人! 视野一片灰蒙,叶长岐双目浮现一层金色的光, 终于看清龙卷风内部景象。 狂沙翻涌的风墙中,时不时掠过一丝黑红魔气, 不用想,是燕似虞。 叶长岐原本被龙卷风吹得倒悬在空中,这时脚下突然浮现了数把金光巨剑,长剑剑身交错,组成一张剑盾,他踩在剑盾上,脚下用力一踏,身体如同一柄剑直射沙海。 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剑雨接踵而来! “轰——” 龙卷风的中心出现一个深坑,叶长岐趴在沙坑底部,手掌覆盖着一层冰雪,掌中紧握着一把流沙。拳头贴近耳边时,还能听见流沙里面类似尖叫一般的声音。 但他很快察觉到意外。 他不光听见狂风沙尘暴的声音,还有从脚下沙坑传来的石块敲击声,这让叶长岐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很有可能地下才是黄蝎的巢穴。 “大师兄!”路和风落到沙地上。 叶长岐立即给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拔出将倾剑,侧耳倾听。 只听噗呲一声,一个巨大的红蝎从沙土里钻出来,它的尾巴上还卷着一个人,可不就是燕似虞。红蝎与两人呈三角占位,当冷开枢过来时,叶长岐脚下一软,沙土全部落了下去! 叶长岐与路和风连忙御剑,周身剑器环绕,亮起清光。 “大师兄!你在哪?” 路和风喊了一声,流光剑插在石壁上,划出闪烁的星火,他左脚蹬在石壁上,腰腹一用力,抓着流光剑剑柄翻身登上飞剑。在几息之间,身后的数把剑器往前飞去,插在石壁上,让叶长岐也有了落脚处。 叶长岐立在剑上,深呼了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顶上,沙砾已经掩盖住了洞穴入口。 “师尊呢?” “你们可有受伤?”黝黑的石洞另一端,冷开枢立在掌中亮着一个阵法,照亮洞中景象。 “没有。这又是哪?” “我也没事。这好像不是石洞,”叶长岐打量着四周,“而是一座宫殿。” 乌兰国的沙土之下,藏着一座巨石宫殿,拱形的宝顶,顶上嵌有绚烂夺目的巴楚河卵石。宫殿四周刻有石雕图腾,那只周身散发着红色光芒的鸾鸟展翅高飞。 “我们在乌兰国中找不到活人,说不定在这能找到他们的……尸骨。”叶长岐顿了一下,微微扬了扬下巴。 路和风朝着另一端看去,宫殿底部挤满了黄蝎,他召了一柄剑掠下去,蝎潮中的蝎子们纷纷被剑光吸引,扬起蝎尾指着剑器,甚至快速堆成小丘,跳上剑身。路和风凝了一下眉头,两指往外一翻,剑身立即翻转,将那只黄蝎抖落回蝎潮中。 “怎么办?” “这里应该不止黄蝎,还有方才的红纹巨蝎,”冷开枢道,“这座宫殿已经沦为毒蝎的巢穴,殿中已无活口。长岐,你手里抓的什么?” 叶长岐摊开手,掌中有一捧流沙,以及一片叶子:“燕似虞身上落下来的。” 蝎潮中响起细碎的声音,红纹巨蝎从沙土里钻出来,带着蝎尾上卷着的燕似虞混入蝎潮。 “是燕似虞!”路和风道。 燕似虞是魔修,就算在蝎潮中打几个滚也不会死,很快,他的一身皮肉被黄蝎扎得千疮百孔,燕似虞却仿佛失去了意识,任凭身上鲜血淋漓,也不化作黑雾逃跑,他瘫在蝎潮里,四肢被黄蝎淹没,仿佛一块没人理会的垃圾。 路和风猛地住了嘴,似乎有些不忍直视。 叶长岐内心却感受不到快意,他明明可以任由燕似虞受蝎潮折磨,可此时此刻,却第一反应,却是……想救对方。 或许燕似虞说得不错,他是有莫名其妙的救人情结,他沉默片刻,握紧了掌中剑。 “我去救他。” 路和风很快说:“大师兄,我帮你。” 两人便持剑跃下宫殿,当他们落下时,四周的密集的黄蝎如有所感,纷纷朝着两人的方向立起了蝎尾,黑暗中闪烁着寒光的蝎尾,如同星光。 叶长岐落至半空,将长剑竖直于胸前,两指拂过剑身,将倾剑上逐渐升起金色亮光,剑身环绕着磅礴的灵力,被压缩凝聚成手指粗细的闪电。 一剑,插入蝎潮! 宫殿中爆发出惊人的金光,盈满了整座宫殿,金色的雷霆如同游蛇掀翻蝎潮。当燕似虞附近的黄蝎被短暂清空,路和风掌中剑带着凶悍的剑意,斜斜朝着红纹巨蝎的尾部砍去,他甚至朝着蝎尾踹了一脚,才连拖带拽拉起浑身是血的燕似虞。 “师弟!去那里 !”借着将倾剑爆发的金光,叶长岐发现黄蝎最少的地方有一扇两人高的门。 路和风背着燕似虞,手中剑不断挥舞,朝着那扇门跑去,叶长岐则为他扫清道路。冷开枢同叶长岐背对背而立,一道雷霆扫过,遍地的黄蝎挣扎不止,发出一阵刺耳难听的声音退开,被切断蝎尾的红纹巨蝎扬着两只硕大的蝎钳逼近两人。 “师尊,这里蝎子太多!我的剑光之后,我俩一起跑到那扇门后去!”叶长岐道。 冷开枢嗯了一声,下一刻,两人心有灵犀,一人抬起掌中剑,一人绘制出宽大的阵法,耀眼的光芒再次席卷宫殿,阵法中燃起熊熊烈火。 第153章 “急如星火。” “一剑平沙海!” 蝎潮在剑阵中被点染,仿佛野火燎原,逐渐烧成一大片! 叶长岐被冷开枢拉着,跃到那扇门后。路和风已经门后候着他俩,当两人一脱身,便毫不留情关上大门,将蝎潮留在门外。 叶长岐看了一眼燕似虞,也知道对方只是伤势骇人,肯定没有性命之忧。 冷开枢却仿佛看出他心中犹豫,伸手将他脸上溅到的血迹擦干:“别多想,竟然救了,就不要后悔。” “反正他也不会死,等他醒了,也会逃出去……”路和风道,他也觉得越解释越不合理,毕竟自己刚刚冲动地救了一个杀害大师兄的人,他还间接伤害了许多人,就算今日他们将燕似虞留在蝎潮中也合情合理,他咬牙,“啧,别想了大师兄,我们是剑修,能救的人,自然会救。” 叶长岐道:“我知道,我会亲手了结他,但不是现在。” 进入大门后,宫殿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突然,三人前方出现一只燃烧着烈火的神鸟,神鸟宽大的羽翼丰满,照亮殿中惊人的景象。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鸟笼里,笼中生长着几株歪七八扭的干枯树木,比三人还高,叶长岐走上前,伸手抚过枯木表面,焦黑的外皮脱落后,露出里面新鲜的木心,以及一颗娇嫩的叶芽。 “这是,梧桐木。” 路和风走到巨型鸟笼的栏杆边,鸟笼外一片漆黑,他用流光剑剑鞘伸出去,试探了一下外面的空间,手中一紧,露在笼子外的剑鞘像是什么东西抓住,猛地往外一拽! 路和风猝不及防撞到鸟笼栏杆。 “师弟,怎么了?” 路和风的额角被栏杆撞青了一块,他手臂用力,想拉回流光剑,却察觉到一股凉风朝着脸上扑来,他眯着眼审视鸟笼外的黑暗。 一张惊悚的鬼脸出现在笼外! 路和风被吓得脑袋猛地往后一仰,叶长岐连忙跑过来帮他。却见刚刚消失不见的神鸟徐徐飞回笼中,落到笼中腐朽的树木顶端,而笼子外,竟然乌压压地挤满了冤魂! 他们哀嚎着、尖叫着想伸手探入鸟笼,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 就算如此冤魂们仍旧前赴后继,包围着鸟笼四周,一个堆在一个冤魂身上,像是砌砖一般又将鸟笼包围了一层。它们的鬼脸狰狞又凄惨,身体扭曲、歪斜,如同一桩桩被烧焦的木头。 “这……到底是什么!” 灭国的乌兰国地下,竟然埋藏着数以万计的冤魂! 这座宫殿,俨然已是一座坟墓! 枯木上的神鸟扑打着翅膀腾飞起来,笼外的冤魂们便朝着它伸出手,努力朝着神鸟挤过去,它们嘴里发出哀怨的声音,一时间,嘈杂的声音像是沸腾的水。 路和风皱着眉,拖回流光剑。 叶长岐面上震惊:“他们看起来像是想追神鸟。” 第七十七章 有鸟笼的阻拦, 这些冤魂并不能靠近神鸟,神鸟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周身燃起绚丽多彩的火光, 羽毛带着火苗落到鸟笼底部的枯木上,这些原本就被烧毁的木头居然再一次燃烧起来。 几人往后退了几步, 诡谲的火焰中, 叶长岐瞧见一道润泽的光芒闪过,视线落到梧桐木上,竟然是一串梧桐木制成的佛珠手链。 这串手链挂在枯枝桠杈上,不受烈火焚烧, 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叶长岐觉得自己在哪闻到过这种气息, 却没有多想,用剑挑起佛珠, 拿在手中。 当他取下佛珠后, 空中的神鸟也逐渐燃烧殆尽,只剩带着火苗的羽毛徐徐落下。 四周冤鬼的声音如泣如诉, 达到顶峰。 一片带火的羽毛飘出鸟笼,无数冤魂高举手臂想要抓住羽毛。火羽落到冤魂掌心时,冤魂如获至宝,惊声尖叫起来, 但很快,它的掌中便燃起青红色的火焰。 火焰毫不留情地吞噬冤魂, 冤魂漆黑的身影在火焰中扭动,却不像因为烈火滚烫而躲避, 更像是一种古怪的仪式。 “他看起来像是在跳舞?”叶长岐不确定地说。 “还记得壁画上在火中跳舞的舞女吗?”冷开枢道,“乌兰国火舞, 乌兰国中人相信,只要在火中跳起这种舞蹈,死后便不会进入六趣轮中的恶道,而是进入前三种善道。” 一枚燃烧的羽毛飘落至叶长岐身前,轻盈的火舌如同蝴蝶羽翼在空中抖动,鸟笼外的冤魂身体挤入栏杆,面目狰狞地朝火焰伸出手。 羽毛在空中烧得一干二净,视线暗了下来,只有正在跳火舞的冤魂。他们听见栏杆开裂的声音,鸟笼一阵晃动,将倾剑在黑暗中散发出清亮的光芒。 没有了神鸟,鸟笼失去了保护屏障,无数冤魂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让冤鬼碰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长剑出鞘,几人毫不犹豫御剑而上,至鸟笼顶端,冷开枢掌中亮起北斗星宿,急如星火快速聚集出一团星火,随后升至最高处,碰的炸开。 阵法将鸟笼顶端炸出一个洞,他们从洞中飞出去。 可前方,等待他们是冤魂组成的高墙,它们如同骇浪扑向几人,叶长岐下意识朝冷开枢伸手,对方心会神明,阵法的白光落到将倾剑上。 叶长岐持剑,如同一条破浪的航船穿过冤魂高墙! 冷开枢同时施展了几个小型的急如星火,一时间,各处火团爆炸,粉碎的星火如同流星落到冤魂潮中。 第154章 “和风呢?”叶长岐回头。 “大师兄!”路和风的声音从他们的反方向隐隐错错传来,“我等会来找你们!” 路和风被冲散了! 路和风与燕似虞被冤魂推入了另一面宫殿,他手起剑落,击退了冤魂,带着燕似虞跑到一个隐蔽的角落。 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哀鸣,不似冤魂嚎叫,而是微弱的人声。 角落蹲着一团不知名生物,路和风不敢贸然接近,便招了飞剑掠过去,勉强照亮那团东西的模样——虽然被麻布包裹得密不透风,可还是能瞧出是个人形。 路和风收了剑,迅速靠近对方,在他身后燕似虞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化作一片冰冷的黑雾从路和风身边急急穿过,笼罩在那个瞧不清脸的人身上。 “燕似虞!”路和风心中一紧,脚下步伐变换,提升速度,几乎是同时与燕似虞抵达那人身边。 燕似虞现出身形,照旧是那张白如纸的脸,只是双目布满血丝,看上去疲倦又阴森,他的一只手掐在凡人咽喉上,黑雾幻化出一只漆黑的罗刹鸟,扑向路和风,路和风不得已退了两步,没能抓住那个凡人。 燕似虞道:“师弟,你还不够快。” 话音落下,他的五指用力,竟要将那个人掐死! “燕似虞!住手!”路和风道。 燕似虞早有所料,一把扯下他裹在脸上的麻布。 在明明灭灭的光中,一张灰白的人脸显露出来,这人脸上满布褐色麻子,五官下面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似乎被宫殿中的毒蝎蛰过,又饱受冤魂折磨,形容枯槁,几乎不成人形。 燕似虞轻飘飘地割开他的破烂袖子,底下是抓烂的脓包与瘀血,青白色与褐红色交错杂融。 这个人,竟然比在场所有冤鬼还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瞧见了吗?你又要救一个死人。”燕似虞道。 在他眼里,这个人等同于尸体。 “救了他,不过是恶心更多人。” 他的五指收紧,原本死气沉沉的男人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嘴里发出凄惨的呃啊,两条骨瘦嶙峋的胳膊如同被狂风吹动的枝条狂摆。 路和风二话不说拔剑刺去,流光剑直直地插入燕似虞的身体,却如同插入了一滩不起波澜的死水,空荡荡、轻飘飘的,燕似虞身上没有血液渗透出来,但这时,路和风已经展臂扣住了他掐人的手腕。 燕似虞身上很冰。 他掀起眼帘,口中念出移山填海 阵的阵术。 路和风却紧抓着对方不放,想起昨夜开枢星君教授自己的移山填海阵,也学着燕似虞快速复述了一遍移山填海阵的阵术。 两人一前一后念完阵术,一道裂口从燕似虞的掌中生长开,燕似虞道:“看样子,是我成功了。” 路和风掌中没有裂口出现,他见燕似虞将那人推入移山填海阵中,情急之下,竟然直直地伸手过去,手臂探入移山填海阵的裂缝时,路和风面上的血色疾速褪去,额上浮现薄薄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却没能忍住,泄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燕似虞没想到他竟然为了救人做到这种地步,眸光闪烁了一下,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路和风口吐鲜血,被击飞出去。他伸入移山填海阵的左臂自然垂在身侧,一道血迹从手背上流了下来,滴在石砖地面上,很显然,他没能将那人拉回来。 路和风喘了口气:“他没死,我在你的……” 他皱了一下眉,似乎被剧烈的疼痛硬生生堵住了咽喉,深呼了一口,保持冷静说:“我在你的阵法中也用了移山填海阵。他不会直接被阵法碾成粉末。” 当然,路和风也不知道在阵法中施展另一个阵法会发生什么,更何况他的阵法还只是半吊子。可这时,他看见燕似虞勾起的嘴角。 “你笑什么?” 燕似虞慢条斯理使用了一个净身术,将手掌上残留的液体弄干净:“我笑,冷开枢虽然教了你阵法,却没料到你的第一次使用阵法便天赋异禀,你的阵法没能将那人转移去安全的地方,而是与我的移山填海阵产生了冲突,他被逆流的阵法移到过去了。” “不过也活不了几天了,”燕似虞甚至为他算了一下那人去了哪,“岭南村……你知道在哪吗?” 路和风瞳孔一震,顾不得手臂疼痛,抬起头追问:“过去?是指多久?” “误打误撞一年前。”燕似虞似笑非笑,仿佛在安慰他:“一个毒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燕似虞话音未落,余光却瞥见一道凛冽的剑光,路和风似乎是发了狂,猛地提剑刺过来! 路和风往日里如寒星般严峻的双眼充满血丝,剑眉重重拧起,压抑着痛苦,一剑又一剑朝燕似虞身上劈刺,出手又快又狠,看上去好似为了发泄而针对燕似虞。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高束的马尾乱飞,燕似虞在回击时,意外打中了他的发冠,只听咔嚓一声,发冠碎裂,路和风的长发散下来。路和风持着剑,出剑疾如闪电,可他通红的双目带着冰冷的绝望,立在那时,宛如修罗。 燕似虞在他急如骤雨的剑招中逐渐出现颓势,他不知道路和风出了什么古怪,便不再恋战,化作黑雾掠走。 路和风追了几步,意外停下了步伐。 四周无人,流光剑从掌心脱落,落到地上,他捂住自己的左臂,痛苦地弓下身来。 第155章 一年前,岭南村。 他都做了什么? 原来,那个莫名出现在罗浮群山深处的人,那个身患疫病的人,是他失手弄过去的。 他在与燕似虞的争斗中,用未成熟的移山填海阵去救人,未曾想与燕似虞的阵法产生了冲突,所以那个身染疫病的毒人被乱流丢到了一年前。 也就是大师兄转世所在的村庄。 原来,大师兄转世染病身死,是因为他。 原来,师尊因此魂归天地,也是因为他。 路和风五指捏住自己的胳膊,血液还在往下滴落,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跟随大师兄追逐真相,期待解除当年误会,可走到现在,却发现叶长岐当年身死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真相,竟然这样荒唐。 那是他敬仰的大师兄和师尊,路和风用一生都在追逐对方的光芒,他视他们为目标、亲人,他将对方视作一座需要一生去攀登的山。却不想,山峦倾覆,只因他取走了一块卵石。 在痛苦中,他眼前浮现的却是一片火海中的瞻九重。火舌滔天,将他所珍视的一切烧毁得一干二净。 路和风才发现,其实自己心中,除了剑,还有别的东西。 眼前朦胧一片,有一些金色光芒逐渐靠近,叶长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神色焦急,也不在乎燕似虞逃跑了:“和风,怎么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路和风怔怔地注视自己的大师兄,被移山填海割伤的胳膊动了动,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垂下头,任凭叶长岐为他处理伤口。冷开枢捡起流光剑,归剑入鞘,掌中亮起一个治愈阵法。 猛然间,路和风的肩膀一挎,将额头抵在叶长岐的肩上。 他说:“大师兄,我好疼。” 他想,如果,许无涯在就好了。 第七十八章 徐州云顶城。 一顶仙阁蓬壶化作的画舫从河面上缓缓驶过, 画舫上张灯结彩,雕梁画栋。船舷上聚集着三三两两的舞修,踏浪起舞, 笙歌鼎沸,花雨阵阵。 一位剑修登上船头,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 腰封紧紧贴在劲瘦的腰间,显得整个人长身玉立。 剑修腰间只悬挂着一把细长的佩剑,引人注意的是,这位剑修五官十分俊美, 并且带着一股独有的锋锐之感, 就算是立在美女如云的蓬莱仙阁中, 也叫人移不开视线。 周围的舞修打趣他:“无涯弟弟,你一个剑修长这么好看做什么?把我们风头都抢走了。” 许无涯笑道:“姐姐, 此话怎讲?” 他一笑起来, 岸上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嘘声,一枝淡粉色的桃花从天而降, 落到许无涯怀中,他捻起花枝,正想询问谁抛来的花,却不想从画舫外跑来无数桃花枝, 一时间花落如雨,香风四溢。 许无涯怀中抱着一大捧花, 发顶与肩臂上还残留着花瓣,脚下到处都是花枝, 堆成一座小丘,眼见孙凌风从室内出来, 他慌张求救:“仙君!这是什么意思?” 孙凌风一脸好笑,抱臂不动:“看不出来,你这罗浮山的剑修还挺受欢迎。” 两岸还在抛来鲜花,孙凌风道:“你可知还有谁受到过这种待遇?” 许无涯茫然摇头。 有一位舞修笑吟吟地说:“共有四人受过花雨。其中一位,是我们凌风仙君,另一位是雨花寺的玄生大师,至于最后这两位,”四周响起银铃般的笑声,那舞修面色微红,“是你们罗浮山宗的剑尊与首席弟子——开枢星君与饮风明君。” 许无涯无言,师尊和大师兄一道,这花雨无论如何都是落不到两人身上的。 事实也如他猜测的那般。 “不过剑尊一贯冷峻,花雨还未至他们身边便被剑意搅成碎片,飘落河中了,唉!也不知谁能入剑尊的眼。” “况且就算剑尊不收花,他的弟子饮风明君收了花也好呀!没想到剑尊是个不解风情的,连抛给弟子的花也震飞了。你们说,哪有这样的人?自己不近人情,连门下弟子都不准谈情说爱!” 许无涯心道,那可不,你们当着剑尊的面把花抛给他的心上人,他没把你本人震飞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结果那舞修接着说:“不过!剑尊把抛来的花枝震飞后,他的弟子便一挑长剑,从船上一跃而下,随后踏浪而行,手中长剑剑光濯濯,在众目睽睽下,饮风明君将河岸上斜逸出的桃花枝 削成数段,剑挑花枝,揽花入怀!那么一大捧花!你们知道他最后送给了谁了吗?” 舞修们纷纷摇头。 “他全部送给了剑尊!并且,剑尊收下了!” 有人感慨:“这两位的师徒情谊,当真感人至深。” 许无涯:“……” 谈话时,画舫路过一片宽阔的水域,河面上漂浮着梭形飞鱼舟,许无涯认出那些渔舟同自己小时候藏匿的飞鱼舟模样相似,却足足大了两倍。 孙凌风道:“云顶城中的飞鱼舟全被改良过,看上去只能容五人乘坐,可其实内里用了阵法,十分宽敞。” 许无涯心中一动:“是谁改良的?” “夜见城。因为想到许莺娘早年的辛苦,他体恤城中百姓,将云顶城中出海的渔船与卖艺的飞鱼舟都重新改良过,并且全用的自己的积蓄。” 画舫停在一座湖心岛边。彼时,行云流走,山色空蒙,入目可见,水光潋滟,朱光潜潜,天光似晓。 第156章 许无涯望向湖心岛,岛上竹影婆娑,青澜似海,一条青石小径通往竹林深处。 孙凌风道:“夜见城谁也不愿见,你带上我的那朵优钵华罗去找他。若他认出你,你便留下,若他将你赶出来,你也别担心,”她拔出长剑,剑尾的双穗晃动,“那我就将他的竹林砍了,看他见不见你!” 许无涯谢别孙凌风,独自下了船,他从袖里乾坤中取出涎玉风雷琴,沿着竹林小径前行。 小径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竹叶,风吹叶动,万顷翠色如浪,一股淡雅的香气乘风而来。 大约前进了一刻钟,竹林深处响起一阵古朴的琴声,音色变化,抑扬顿挫,悠远壮阔,似匣里龙吟。 山林长啸,风鹤和之。似把平生,闲咏如歌。 许无涯停下步伐,一座飞檐翘角的凉亭出现在小径末端,凉亭四面垂着避风纱帘,亭中有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只听铮的一声,琴声骤歇,那人推开琴盏,一把掀开避风帘。帘上悬挂的琉璃珠发出清脆的响声,亭外歇息的两只白鹤引颈而鸣,鼓动着羽翼飞离。 许无涯抬眸,四目相交。 夜见城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长衫,宽大的衣袍被微风撩动,鸦青长发随意披散着,显得瘦骨棱棱,好似一株易折青竹。 他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眉目间笼罩着一股淡雅的愁意,双眸中满是疑惑、惊讶。 夜见城缓缓起身:“你是谁?” 许无涯抱着涎玉风雷琴,道:“我名唤许无涯,罗浮山宗五弟子。” 夜见城望着他:“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许无涯迟疑着,走近凉亭,在绿荫中,见到对方的眼睛显得温柔无比,又因为猜到对方与自己的关系,眸中洇着一层泪光。 只一眼,夜见城便认出了他。 夜见城眉目舒展开,好似故人重逢般热切地夸赞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 许无涯抱着琴,他却仿佛不认识那盏九州闻名的琴中剑,而是匆匆抚平了起皱的衣袍,又将披散的长发挽成一束,他往旁边退了一步,有些期望地凝视他:“你要进来陪我坐坐吗?” 许无涯没有拒绝,跟着他进了凉亭,亭中除了一张矮方桌,还有一只苍松飞鹤炉,炉中青烟徐徐,香气淡雅,叫人精神一震。 见他取下涎玉风雷琴,夜见城将断裂的古琴移开:“放在这吧。” 他移开古琴时,意外将一碗漆黑的汤打翻在地,许无涯拾起白瓷汤碗,手指染了一些沁凉的水渍:“凉了,这是什么?” 夜见城捂着唇,低低咳嗽了几声:“不打紧,一些滋补的汤药罢了,你放在一旁,晚些会有人来收走。” 他递给许无涯一面擦手的方巾,欲言又止,似乎有许多话想同许无涯说,内心矛盾极了,却始终未开口。 许无涯也略显局促,端正地坐在矮方桌对面,手掌握成拳摆放在膝盖上,但他看出夜见城有话想同他说,于是主动开口:“这是我送您的。” 他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枝冰雪养着的优钵华罗,是孙凌风交给他的那株。 夜见城目光闪烁了一下,在他的脸上与优钵华罗上来回打了个转,似叹息,又无奈地说:“凌风仙君,同你说了什么吗?” “仙君什么也没说,只叫我来看望您。” 许无涯沉默片刻。 “我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夜见城嗫嚅着唇瓣,最后道:“若你……若你愿意,可以称呼我一声……” “父亲。”许无涯打断他。 夜见城愣在原地。 许无涯又道:“爹!” 夜见城的眼角已落下泪,像是欢愉,又似苦楚,他重重地点头,出口时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连忙偏过头,待平复后,露出一丝歉意地笑:“抱歉,我最近身子不大好,不过你若是欢喜,便这么称呼我吧。无涯。” “您早就知道我了?”许无涯道。 “前阵子,南桥居士同我说罗浮山有位剑修的眼睛与许莺娘十分相似……”夜见城说,“后来,凌风仙君也同我传音,说是遇见了你。” “您竟然能收到传音,为何还闭关不出,谁也不见,就连琴中剑也送去拍卖,若不是我们在冰鉴集会意外撞见,这盏琴定是下落不明。”许无涯皱眉道。 夜见城拂过涎玉风雷琴的琴弦,目露怀念之色:“我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再拥有这盏琴……至于你说的传音,我的确是故意不回,就像外界猜测的那般,我已无力保管琴中剑。” “您怎么了?” 夜见城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下语句,许无涯原本以为他会解答自己的疑惑,没想到对方拨弄了一下香炉,问他:“无涯,你喜欢什么?” 许无涯愣了一下。 “曾经只有莺娘一人抚养你,叫你失了父亲的呵护,如今我想着补偿你,若你有什么喜欢的,尽可能同我说,”夜见城自嘲地说,“父亲虽这副模样,可好歹也是云顶仙宫的宗主,若你有喜欢的人、物,我都会满足你。” 许无涯认真考虑一下:“我想学琴,可以吗?” 夜见城有些意外:“好。宗内乐修大能比比皆是,若你有心仪的乐修名士,我便指派给你。” “父亲,我想学能抵御驯兽师大能的琴技,我想你教我。” 第157章 夜见城没有拒绝,而是考虑道:“驯兽师于乐器一道向来自成一家,想要抵御他们琴音,非一日能练成,你……会不会太辛苦?” “这您不用担心,”许无涯笑起来,“我可是剑修,怎么会怕吃苦。” 他一笑起来,双眸中荡着灼灼的光,夜见城只见到那道明亮清澈的光芒,忍不住跟着他上扬唇角:“罗浮山宗的人……就是你们的师兄弟与师尊,怎么样?”他似乎有些紧张,“他们喜欢你吗?” 一提到罗浮山宗,许无涯打开了话茬:“罗浮山很好。师尊,也就是剑尊,他虽然看上去很冷峻,可会教我练剑。大师兄最护短,会让我跟着他学君子六艺,但凡我逃跑,便被他抓回去学习……” 说到此处,他匆匆瞧了夜见城一眼,见对方并没有因为自己逃学而露出不满的神情,而是嘴角噙笑,于是大胆地继续说:“我的二师兄,是一位温柔的医修,宗内受伤弟子全由他医治;三师兄身份贵重,性子也高傲,可却屡次陪着我们胡闹。” 他顿了顿,“老四,性子别扭了一些,不爱搭理人,其实他本质不坏,只是走错了路,又不肯回头……门中最小的一位,比我小一岁,六位师兄弟中数他嗜剑如命,有时候狠起来,我瞧着就害怕。” “不过,他们都很好,我很喜欢他们。” 夜见城听他细细数罗浮山宗的人物,嘴角掠起一丝笑意,便知他是肺腑之言,心中酸涩不止,却有颇感欣慰。 “你有喜欢的人就好。”夜见城说。 许无涯却愣了一下,夜见城说喜欢二字时,他脑海里最先闪过的剑修固执的身影,他的目光游弋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嗯,若是我说,我喜欢他们中的其中一位,您会介意吗?” 夜见城目光温和:“是指你喜欢自己的师弟吗?” “嗯?您怎么猜到的?”许无涯惊讶道。 夜见城抬手指了下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提到喜欢的人时候,和她一模一样。如果真要形容,便是一池春水落梨花,总叫人沉溺其中,我总想着,谁能得 到她的喜欢,便是天赐良缘。你说,对吗?” 对,也不对,只是他和路和风,倒像是一对欢喜冤家。 许无涯道:“他还不知道我喜欢他。” 夜见城却失笑:“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 他也不再说下去,而是转而问道,“你这次来,会在这留多久?” “要看大师兄他们多久找到三师弟,从秘境里出来。估计最多一月,一月后我就跟他们去找别的地方了。” 夜见城点头:“你喜欢吃什么?晚间我让人备着点。” 许无涯答:“别太辣就行。” 他见夜见城端着优钵华罗站起身,也跟着起身:“您要去哪?” 夜见城温柔地拨了拨优钵华罗的叶片:“我去送花。你要一起来吗?” 只有一个人喜欢优钵华罗,这也是许无涯携带这朵仙草来拜访夜见城的原因。 许莺娘,他的母亲。他将要去见自己早已驾鹤西去的母亲。 第七十九章 许莺娘之墓距离竹海凉亭不过二里路, 只是走到竹林小径彼端需要走水路。岸边停着一只飞鱼舟,两人登上船,许无涯自告奋勇接了竹篙, 撑着小舟滑行。 一时间,船舟轻摇, 只有竹篙撩起的水花声, 夜见城捧着那盆优钵华罗问他:“无涯,关于她,你还记得多少?” 许无涯道:“她的歌声很美。” 平心而论,许莺娘的歌声是许无涯这么多年来听过最美的歌声, 不过这其中还掺杂着他对母亲浓浓的思念之情。 夜见城沉默了片刻, 也知自己与许无涯能聊的话题屈指可数, 时光将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人隔出了鸿沟,这是短时间无法填补的, 他便选了许无涯感兴趣的话题:“你喜欢的那个孩子, 叫什么?” 话题转得太生猛,倒把许无涯吓了一跳, 他抿了下唇:“和风,他叫路和风。” “同我说一说他吧。” 许无涯捏着竹篙,撩起一串水花,想起两人在星官陵打雪仗, 忍不住笑道:“他是个剑痴,除了剑, 什么都记不住。我记得大师兄曾请居士为他誊抄了一本《杂闻名器谱》,那小子把名剑器以外的书页全都撕了, 蹲在角落折纸剑,结果没想到, 栖山师兄开门进来,没注意到他,将他撞到了,就连纸剑都踩了一脚。” 夜见城忍俊不禁:“那他哭了?” “没呢。”许无涯摇了摇头,“就是眼圈红红的,捧着踩坏的纸剑谁也不理,栖山师兄又不会哄孩子,只得出门寻了一棵树想烧了给他做木剑。” 回想起当时鸡飞狗跳的景象,许无涯扶额:“可惜罗浮山山林繁茂,栖山师兄没控制好凤凰真火,烧了半个山头。最后是师尊灭的火。” 夜见城也觉得有趣,闷咳了几声,继续听他说路和风的事:“那你师尊没罚他们禁闭?” “罚了,罚栖山师兄将烧毁的山头重新种上树苗,好在凤凰受妖族爱戴,他一声令下,大半妖族都跑来种树了。至于和风,师尊亲自给他削了一把木剑,那小子可高兴了,睡觉都抱着那把剑。” “那你呢?你当时在做什么?” 许无涯梗了一下,不好意思告诉夜见城自己那时嗓子坏了不爱说话,只是坐在瞻九重看他们折腾,便挑了一个听上去轻松愉快的:“我那时被大师兄安排去跟着云生师兄,云生师兄是罗浮山宗唯一的医修,宝贵的很,他的药材、药典都需要剑修陪伴着到罗浮山下购置,我便同他一路。” 第158章 不过在购置药典时,许无涯瞧见一家书摊,便转悠着过去翻找《杂闻名器谱》,没想到店家说店内所有名器谱都被人买走了。 许无涯正想着谁快他一步,良云生的声音便从背后响起,十分惋惜:我还想着再购置一套送给和风呢,可惜了,来晚了。老板,下一套《杂闻名器谱》多久到货呀?可不可以给我预留几套? 夜见城也猜到了:“难道那些《杂闻名器谱》都是罗浮山宗的人买走了吗?” “是的,我同云生师兄回瞻九重后,发现满屋子都是杂闻名器谱,都垒得比小和风高了。”许无涯嘴角扬起愉快的弧度,“您猜怎么着,师尊与大师兄外出买了十二套,栖山师兄买了六套,老四也买了六套,只有我和云生师兄打空手。” 一屋子的书,除了剑谱册,其余全被宝剑精准切割下来。 瞻九重中灯火通明,大师兄叶长岐用剑意裁出宝剑的图样。栖山师兄指间飞火,烧出的名剑自带一圈黑红的焦边。 燕似虞和良云生则负责手折名剑。开枢星君将乐得晕头转向的路和风抱在怀里,亲手给他折出纸剑。 那时候的瞻九重,没有熊熊烈火,没有恩仇怨恨。 只有一群剑修。 许无涯坐在开枢星君旁边,凝视着剑尊的手指抚平纸剑的褶皱,好似拂过长剑一般平静、沉稳。 然后,路和风将折好的第一把纸剑送给了他。 他说,无涯哥哥,给你,你别不开心了。这是我和师尊折的,送你了。 他荒唐的想,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他天真的以为,这种美好会直到天荒地老。 可惜一切的美好终止于一把染血的将倾剑。 误会、怨恨、不满、疑惑、彷徨……大师兄身死,师尊与栖山师兄失踪,燕似虞叛宗入魔,云生师兄日日面白如纸,路和风闭关数载。 许无涯有时候会梦到往日热闹的瞻九重,偶尔也会梦到瞻九重上火光滔天。 他站在云湖天池台远眺瞻九重,只觉过去触不可及,未来遥远无期。 他说:“后来,他仍然是罗浮山的剑痴。您不知道,他时常为了购置一把名剑去做任务挣钱,却从来不管任务有多凶险,大多时候浑身是血回来,云生师兄次次担心得发火,又说不了他。” 许无涯握着竹篙,轻轻一撑,飞鱼舟轻快地在湖上滑行,带起层层涟漪:“我想着,若我们将俸禄给他,他肯定不收。若直接买了名剑送他,他肯定也不收,所以我便偷偷买了名剑,故意在他面前炫耀,惹得他眼红,趁机立下赌约,如果他取胜,便将名剑输给他。” 这么“输”过去的宝剑,少说百把。不过好在路和风没有日日带伤回宗了。 “我只觉得奇妙,明明只是普通师兄弟,可一回神,我的视线便凝在他身上移不开了。” 看他得了宝剑眼中欢喜,看他提着剑立在云湖天池台,等待永远无人赴约的第三千场切磋,看他沉默地仰望瞻九重。 看他越来越像开枢星君,许无涯从他的身上,寻到了当年剑尊的冷峻身影。 他眼睁睁的发现,路和风在潜意识中,活成了他最爱的人的模样。 他绝望的发现,他从爱的人身上寻到了一个又一个深爱的人的影子,那些影子,叫他彻夜难眠,叫他无法割舍。 “我喜欢他,喜欢和他一起度过的过去,现在与将来,求仙问道,于我而言不过是延长相伴的一种手段,如果可以,我希望天下永无不散的筵席,如果可以……” 我希望,他也能看一眼我,除了剑,还有人一直陪着他。 话音落下,飞鱼舟已经靠了岸,许无涯望了一眼,是一座江汀小岛,岛上并无高大的林木,几只丹顶白鹤在江汀上缓缓踱步。 他跟着夜见 城下了船,只觉四周温度骤寒,许无涯抬头,见晴空万里,云顶城中行云如鳞,丝毫没有变天的迹象,便猜测是因为江汀上有小型阵法。 江汀上生出一层薄薄的冰,而前方,一大片优钵华罗组成花海,围聚着一座墓碑。 他的步伐就停住了。 优钵华罗需要冰雪养育,而徐州临海,就算冬日也不定有冰雪,所以这些冰雪全靠夜见城的灵力维持。 可夜见城身体虚寒,已经到了无法保管涎玉风雷琴的地步,维持这么一大片冰雪花海定然消耗极大。 许无涯无法想象他需要抽出多少灵力来昼夜维持这片花海。 夜见城已经走到了墓前,他将优钵华罗轻放在冰雪地上,自己跪坐下来,从衣袖中抽出一页信纸,信纸被折成蝴蝶的模样,捧在夜见城手心,随后竟然扑扇着蝶羽款款而飞。 信纸蝴蝶腾飞时落下了一些金红色的粉末,许无涯走过去:“这是什么?” 夜见城指间停着一只信纸蝴蝶:“是凤凰金翎磨成的粉末。能让这些信蝶乘风而起,然后……” 一只飞舞的信蝶在许无涯眼前燃烧起来,小小的一簇火焰,如同璀璨的烟火。 “它们能将我的话带给莺娘。” 已故的人怎么会收到信?不过是聊以慰藉的方式。 许无涯便不再多言,一撩下袍,端正地跪在墓前。那坟墓一看就被精心照料过,许无涯能清楚地看见墓碑上雕刻的名字。 他一惊:“您怎么把自己也刻上去了?” 第159章 夜见城拍了拍他的肩:“人这一生,总想着留下点什么,我曾经孑然一身,自然毫无留念,不过如今有了你,我想努力陪你一阵子。无涯。和我待一阵吧。等六月祭海后,你再去寻你的师尊和师兄弟,可好?” 许无涯原本就没打算离开,闻言点头。他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朝着许莺娘的墓重重拜下去。 夜见城道:“下次,将那位路和风小友也带来,让莺娘也见一见。” 许无涯直起身,回答他:“好的,父亲。” 第八十章 大孤山秘境。 路和风意外受伤, 燕似虞逃跑,他们不能继续在满是冤魂与毒蝎的乌兰国地宫中逗留,叶长岐便问冷开枢:“师尊, 有什么办法能离开这里?” “急如星火能将地宫炸开,不过为师并不知道地宫有多深, 很可能地宫被炸毁坍塌, 却还没打通到地面。”冷开枢道。 叶长岐思考片刻,取出将倾剑:“师尊只管炸地宫,剩下未打通的部分交给我好了。” 路和风捂着手臂:“那我?” 叶长岐摸了摸他脑袋:“和风你跟着我。” 路和风点头。 几人将释放急如星火的地方选在了宫殿宝顶最高处,冷开枢一马当先, 荡平殿中黄蝎, 身侧灵力鼓动, 群星在黑暗的宫殿中浮现,一个又一个星宿亮起, 急如星火的阵法快速绘制出来。 刺眼的白光逐渐凝聚成一团, 覆盖在宫殿顶端。 嘭!嘭!嘭! 接连三声巨响,地宫猛烈晃动起来! 支撑宫殿的圆形支柱砰然倒塌, 石块飞溅,堵住宫殿各处门户,一道裂缝从地面爬上宫殿四壁,宫殿上雕刻的神鸟四分五裂! 叶长岐与路和风适时跟上去, 掌中长剑流光,路和风的袖里乾坤中掠出数把名剑器, 两人踏着剑器逐阶往上,至最高处, 叶长岐积攒的剑意也至巅峰! 一剑破狂沙! 只听轰隆的巨响,冷开枢已经抵达路和风身边, 两人一左一右护着路和风,等待着急如星火继续往上炸裂。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爆炸声停止了,叶长岐挥开面前飞扬的沙尘,咳嗽了一声,他抬头,终于见到地宫外一方天空,三人得以离开地宫。 “可有受伤?”冷开枢问。 叶长岐摇摇头,听见身边路和风一声闷哼,他看过去,顿时一惊。路和风坐在地上,手臂上的伤又开裂了,正在往外渗血,血液染红了衣袖,路和风双目紧闭,额上浮现冷汗。 “和风!”叶长岐不敢碰他的伤口。 冷开枢的治疗阵法已经止不住伤势,只得一面为他止痛,一面输送灵力。磅礴的灵气涌入体内,路和风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只是伤口仍旧无法痊愈。 叶长岐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凉一片,连忙取了仙阁蓬壶,将路和风带进去。 “他伤势过重,”冷开枢只能用万象回春术将他冻结在时间中,“本座没有治疗丹药。” 叶长岐在悬清法器中搜寻了一番,同样没有找到能救治对方的药物,冷开枢便打算将司空朔召来。 “他既然能开启大孤山秘境,想必也能自由来往。” 冷开枢很快将司空朔招请来,脾气暴躁的星官一落地,便冷哼道:“我就知道你们还要找我,说吧,什么事。” “星官,麻烦你救治我的师弟。”叶长岐道。 司空朔望了一眼路和风,见他面色惨白,手臂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也知事态严重,连忙走过去:“怎么弄的?” 叶长岐便将几人在地宫中所见所闻告知司空朔,星官听完后眉梢一挑,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自己的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株优钵华罗,命叶长岐滴血使叶片脱落。 金色佛像吐露出来,在大漠中似有隐隐诵经声传来,天边佛光普照,渡到优钵华罗的花枝上。 叶长岐将优钵华罗喂进路和风口中,路和风朝着司空朔礼貌地点头致谢,随后捂着手臂静静坐在原地,隔了一阵,叶长岐见他面色有多好转,终于放松下来,又想起先前遇到的古怪石雕与壁画,便询问司空朔。 “星官,我想知道乌兰国发生了什么?还有那座石雕将军,为何和你模样相似。以及地宫中的神鸟……” 司空朔抱臂站在原地,神色有些不耐烦,打断他:“哪来这么多问题!”他看了一眼开枢星君,“行了,我让你去看看,你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落下,叶长岐听到六趣轮转动时发出的玄奥的乐声,四周的景象虚幻起来,并快速旋转着,如同一道沙海的龙卷风将他整个人卷进去,沙砾如同流水一般掠过面颊,叶长岐觉得头重脚轻。 终于,龙卷风停息了,他双脚落地,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漠中。沙海如同一片暖黄色的汪洋,在汪洋尽头,一轮浑圆的金色落日悬挂在空中,热浪滚滚,方圆百里没有一个人,仿佛时空都被凝固住。 这时,驼铃声响起,从落日的方向出现一道歪斜的黑影,黑影歪歪扭扭地走来,叶长岐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人。蓬乱的长发,耷拉着一双眼睛,昏昏欲睡,可下一刻,他又瞪大了双眼,仿佛眼前出现了令他气愤的景象,横眉怒目,口中振振有词。 叶长岐垂眸静听,他正在骂人。 说是骂人,却更像是碎碎念,偶尔又夸张地叫喊起来,双手在脑袋边挥舞,似乎想将自己大脑里的千百道嘈杂声音驱赶出去。 第160章 叶长岐走到青年身边,通过那双布满血丝瞳孔辨认出对方——罗桥生。 罗桥生漫无目的地走在沙地上,有时会因为承受不住脑子里嗡嗡的响声大力拍打自己后脑,又锤又敲,叶长岐毫不怀疑,若是现在有一把石锤出现在他手中,罗桥生定然会欣喜地砸开自己的脑袋。 他的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河面宽阔,碧水无波,河上琼花如雪,罗桥生的眼前出现昏转的画面,口中发出破碎的声音,连滚带爬来到河边,他哆嗦伸手,试探了一下巴楚河水,随后啊啊的叫喊起来,也不脱衣服,直接跑入巴楚河中。 水花四溅,净水浸湿了身体,淹没过罗桥生的头顶,在那一刹那,他仿佛跌入一只密不透风的方盒中,外界的声音被隔绝在河床外,他的钝痛大脑逐渐清明起来,额角的青筋不再突突地跳动。 罗桥生在巴楚河的水中短暂找回了神智,他听不见金莲传回来的意识,耳畔也没有魍魉一般的低语,在那一刻,他好似一个普通人。 他跃出水面,双手捧起巴楚河的净水畅饮。 叶长 岐还在思考罗桥生那如负释重的神情,却发现画面扭转,巴楚河的河水消失。 罗桥生坐在一堆篝火前,他将自己乱糟糟的长发梳理干净了,随意绑在脑后,又将换了一套衣物,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 旁边有人招呼他:“你一定要见识一下我们乌兰国的火舞!” 篝火熊熊燃烧,四周洋溢着欢声笑语,下一刻,火焰猛地一窜,如同神鸟张开双翼,从篝火中,一个人跳了出来! 罗桥生猛地怔住,他知道对方是从篝火另一面跳跃过来的,可无惧火焰的魄力还是让他感到震撼,并且在火焰中起舞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 舞女两手各持一根绳索,绳索两头是两枚燃烧的火球,她踏着巫鼓声快速旋转手中火绳,四颗火球如同风火轮,被挥舞得虎虎生风。 在火舞中,罗桥生似乎看见无数欢愉与呐喊的灵魂,不同程度的火焰光芒汇聚出一张张陌生的魂灵的面庞,他们在高歌与哭诉,他们张狂抑或是失措。仿佛有一股磅礴的力量涌动出来,让他在那一刻明白了生与死的意义。 “她叫什么?”他问身边的人。 “萤火。是我们乌兰国有名的舞姬!国中凡是有重大祭典,那一定是由他出演火舞!” 罗桥生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萤火,月轮比萤火。虽是微小的生灵,却敢于直面烈火。 “啊啊啊!是红纹巨蝎!啊啊啊快跑!” 场面陡然一乱! 一只巨大的红纹巨蝎踩在篝火中,弯曲的蝎尾在火焰中闪烁着寒光,四周涌来密密麻麻的黄蝎,如同一张黄黑的地毯铺在沙地上。 方才欢声笑语的人群做鸟兽逃窜,来不及逃跑的人便被蝎潮淹没,只听此起彼伏的尖叫响起! 在这样的慌乱下,罗桥生猛地转头,却见萤火手持着火绳,直面那只火焰中恐怖的红纹巨蝎。 罗桥生以为她被吓傻愣在原地,当即从袖中抽出一枝春,在天地之间划了几笔,一时间沙海真如汪洋一般荡起波涛,一副天地画卷徐徐展开! 画卷中上下浮动着金色的诗文字迹,全是罗桥生所著书卷。蝎潮在画卷中被跌来宕去,罗桥生趁机冲到萤火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愣着做什么!跑啊!” 两人拉扯着穿越一片蝎潮,动乱中,不知是谁推倒了沿途火把,火焰顺着蝎潮燃烧起来,烈焰冲天,在黑夜中形成一片火海。 “你是谁?”萤火边逃跑,边大声问他。 罗桥生从来没有这般肆无忌惮地奔跑过,没有乱七八糟的声音,他快活得仿佛一个普通人,他也高声回答:“罗桥生!我叫罗桥生!”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 两人一鼓作气跑了数百米,喘息着回头望那片火海,他们知道自己远离了生死边界,忘记了恐怖的毒蝎,两人对视一眼,竟然不约而同笑出声。 萤火说:“罗桥生,欢迎你来到乌兰国。” 第八十一章 罗桥生与萤火一见如故, 白日里萤火领着他在乌兰国中四处转悠,感受当地风土人情,夜晚便捎着罗桥生去观看火舞。 罗桥生手握着一枝春兴致勃勃地记录着所见所闻, 又见乌兰国中家家户户绘有一只神鸟图腾,忍不住询问。 “他们为什么要将一只鸟的图腾画在家中?那是什么鸟?有什么意义?” “千百年来, 鸾鸟一直是守护乌兰国的神鸟, 有它在,乌兰国不受烈火、干旱灾害,可免巫妖、毒蝎侵扰。”萤火指向大漠深处,“而鸾鸟常栖息在大孤山林中, 所以乌兰国每年便派人去大孤山采集一棵神木, 以供鸾鸟停息。” 她的眸中闪烁着亮光, 望向遥远的大漠:“神木,名为梧桐木。” “这种神木, 不光受鸾鸟喜爱, 妖族大部分鸟兽都十分欢喜。”罗桥生道,“据我所知, 风行九部的乐谱中有一首《玉台凤凰游》,唱的就是妖族凤凰常栖于梧桐木上。” 他回忆着凤凰游古朴的调子,哼唱了一段:“吴山有凤,择木而栖。相与相知, 不与相治。吴山有凤,大泽而西。同日同月, 君子宇役……” 罗桥生拍了拍脑袋:“后面记不清啦,我脑子不大好, 忘得快。” 第161章 萤火失笑,摇了摇头, 正色道:“五日后出战巫妖国,乌兰国中会取来神木,请鸾鸟庇佑,到时我会出演火舞,你记得来看。” 画面再次变化,现在叶长岐站在乌兰国前,罗桥生在他身边,四周的民众围堵在国门处,他们一同渴望地注视着大漠深处,此时,乌兰国前没有那座高大将军石雕,而是点燃了一簇篝火,火焰燃腾,黑青的烟缕缕上升。 不多时,叶长岐听见有序的呼号声。 一队人马从沙海中驶来,马车上拉着一块巨型木头。 等到了乌兰国前,数百号人上前,喊着号子将木头抬起来。那是一截三人合抱粗的巨木,木头内部呈浅灰色,有一些深色的纹路,纹理紧密细致。 叶长岐走近了一些,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是梧桐木,他忽然想起在地宫鸟笼中也获得了一串梧桐木佛珠,光泽细腻,香气令人难以忘怀。 众人迈着沉稳的步伐将梧桐巨木抬入篝火中,巨大的木材将火焰遮盖,火势转小,可下一刻,他们朝着梧桐木倾倒出火油,油浸湿大部分梧桐木,火舌顺着油爬上巨木。 形成一条火道。 耳边回荡起清脆悦耳的银铃声,身着祭祀服饰的萤火从巨木那头跳上来。他穿着一身黑红色厚重的衣物,除了繁复的图腾纹样,剩下的全是银饰与银铃。萤火戴着一张狰狞的面具,面具四周棕红毛发披散,在跃动时,如同野兽狂野的鬃毛。 萤火的双手裸露,手背上绘制着金色的鸾鸟图腾,他两掌一翻,两团火焰从掌心冒出来,青色的鬼火好似六道轮回图中“三世佛”怒睁的圆目,在火道中飘忽不定,审视着人间。 他在鼓乐声中高抬双臂,乌兰国顿时下起如星的火雨。 火雨越来越大,照亮了整片天际。 叶长岐听见罗桥生喃喃自语:“怎么回事?” 人群隐隐躁动,传出低声私语。 “往年的祭祀没有这么大的火雨啊?” “这火焰好像不受控制……” “快看!神木烧起来了!啊啊啊敌袭!是敌袭!” 原来,不是火雨,而是巫妖提前听到消息,提前来袭! 画面陡然一转,罗桥生与萤火在沙漠狂奔,似乎正在躲避什么妖魔的追杀。在他们身后的天宇上,一群焦黑的鸠鸟尾随而来,他俩跑到巴楚河的岸边,见到一只木舟,两人连忙登上木舟,匆匆朝乌兰国方向划去。 “快点!快点!只要过了巴楚河!就受鸾鸟庇佑,巫妖的鸠鸟就不会跟过来了!”萤火推着船在水中浮游,随后爬上船,两人缩在木船上,见鸠鸟还盘旋在空中。 “它们怎么不离开!”罗桥生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萤火匆匆念叨,“啊我想起来了!鸠鸟只能看见移动的什么东西和闻到沾染过巫妖血液的东西!” 他转过身,瞧了一眼罗桥生,重重地朝着他的后颈劈去,抽出一端火神绳将他双手绑起来。 罗桥生顿感不妙,挣扎起来,“你做什么!不要!不要!不要!”罗桥生大喊,“你要做什么!不可以!” 萤火将他的双手绑起来,从他的衣袖中抽出一枝春,捏着罗桥生的下巴,逼他张开嘴,将一枝春横咬在口中,随后他一把将罗桥生推入巴楚河中! 河中琼花荡漾,萤火面对追来的巫妖毫无惧意,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折,点燃脚下小舟,为了让火势更大,他取下腰间悬挂的磨成粉的火石,全部洒在船上。 罗桥生沉在巴楚河的河底,双腿乱蹬试图浮出水面,却见河面上亮起火光,无数星光般的琼花围簇着起火的木舟,萤火的身影在水波中影影绰绰,好似一只飞蛾在火中起舞! 他看见从巴楚河的另一边,一道焦黑的爪子划破了平静的湖面。 那道漆黑的影子从湖面极快滑过来,直直地朝着起火的木舟而去! 随后,一爪刺穿萤火的身体—— 巴楚河清冽的河水中绽开几滴血红色的花,鸠鸟抓起重伤的萤火,朝着高处飞去,当罗桥生吐出一枝春,蹬出水面,大口喘息着,他看见鸠鸟飞到大漠的至高处,随后一道黑影从高空中落下来! “不!” 恐惧笼罩在他的 身上,那道黑影如同一道闪电刻在大漠空阔的天际上。罗桥生游到岸边,甚至来不及解开绳索朝着萤火坠落的地方跑去。 “不要……不要……”眼前的景象在逐渐远去,罗桥生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喃喃的,如同恶鬼低叙的声音从大脑深处被释放开,罗桥生在一片黄沙中晕头转向,终于,他看见了一点黑红的物体突兀地横生在沙漠上。 “萤火!萤火!”他双眸一亮,欣喜地朝着对方跑去。 可还没来得及赶到萤火的尸体身边,去而复返的鸠鸟群从高处俯冲而下! 罗桥生瞳孔一缩,欣喜僵硬在脸上,他咬牙,冲过去,用肉身撞开在萤火身上啄食的鸠鸟,他跪倒在萤火的尸体边,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红,红色的沙漠,泥泞不堪的尸体,他甚至拼不出萤火原本的面孔。 别担心,我不会死。 萤火的声音还回荡在他的脑子里,罗桥生试图驱赶鸠鸟,却被硕大的鸠鸟团团围住,前后夹击,将他扑倒在地,鸠鸟锋利的爪子踩在他的后脑上,罗桥生脑中昏昏沉沉,时而是绝望,愤怒,时而又是茫然、紧张,他朝着萤火被摔成肉泥的尸体伸出手…… 第162章 他听见一声鸟鸣。 他睁开一只眼。 大漠黄沙之上,一只五彩斑斓的鸾鸟盘旋,鸾鸟尾部长而炫目。鸾鸟现,世间平。罗桥生隐隐约约听见了流水声。他看见鸾鸟飞翔的方向,升起一道水幕,水中琼花乘风而起,如同彩蝶翻飞。 随后,大漠之上竟然有气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原本千里荒芜的沙漠中聚集起浓云,鸾鸟扬起头,展翅高飞,在一道闷雷过后,沙漠上下起了倾盆大雨。鸠鸟纷纷离开罗桥生。 罗桥生在沙地里抬起脸,任凭暴雨冲刷自己的脸庞,泪水混着雨水一并下流,他爬起来,爬到萤火身边,握住对方软若无骨的手。 在哗啦啦的雨声中,鸟鸣声忽远忽近,浓云像是被捅破了一个洞,明媚的光芒从洞中射下,照到鸾鸟身上,天地在那鸾鸟炫目的色彩下变得黯然失色。巴楚河的琼花乘着风雨飘散进大漠各处,鸾鸟落到萤火的尸体边,垂下了头。 萤火的身体便化作点点琼花乘风而起,暴雨将染血的沙漠冲刷干净…… 画面再次变化。 罗桥生踉跄了几步,跪倒在沙地中,在抬头时,他嘴角抽搐着,面上血色全无,罗桥生捂住自己的脑袋。 那些被巴楚河净水压下去的声音密密匝匝涌上来,挤入他的大脑,他听见千万里之外的爆炸声、兵戈声、嘶喊声、争执、哭泣、海潮声……一时间,他的大脑如同一个石臼,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倒入其中,在里面被搅乱、捣碎、碾磨,罗桥生涨疼得双目发白,忍不住啊啊地叫出声。 他一面揪住自己整齐的长发,一面狠狠敲打自己的头颅,口中发出短促的哀鸣,他无力行走,身体一倾,从沙丘上一股脑滚到底。 “啊啊啊啊!” 天地之间都是他的哀嚎。 罗桥生张大嘴,双目圆睁,痛苦地嚎叫便转为肆无忌惮的大笑,他摇头晃脑,哆嗦着手从扯乱的衣袖中掏出一枝春。 他趴在沙地上,佝偻着身体,一面流泪,一面深深地呼吸,罗桥生的五指插入沙地,似乎抓住什么,可流沙匆匆滑落,他捏着一枝春,像是一个不会写字的孩童那般在沙地乱挥起来。 叶长岐站在距离他数米的距离,看着他,看他在沙地上画出吊诡的精怪、扭曲的野兽,他将自己的疼痛全凝聚成一枝春的画卷呈现出来。 他不眠不休,就这么趴在沙地中画了三天三夜,狂风卷过,沙海上留下的痕迹便被抹得一干二净。 罗桥生还处于疯癫的状态,自己也不知道爬到了哪里,只依稀见到一座黑漆漆的石洞,他晃晃悠悠地走进去,手按着石壁,倚靠在墙上,从洞口开始作画。 面容可怖的精怪、气韵生动的风俗图…… 他时而清醒如同常人,便持笔在石壁上落下精美的壁画。时而神色癫狂,便抓着一枝春在壁画上胡乱涂画。 他日复一日待在石窟中。 直到洞中石壁全被画占满,他来到石窟最深处,在这里,他画了六道轮回图,将神圣的鸾鸟与在火中起舞的萤火全请到善道中…… 石窟中响起敲石凿壁的声音,一座面若好女的舞女石雕被精心打磨出来。 罗桥生不知道自己在石窟中呆了多久,他枯坐在壁画下,观摩活动起来的壁画……这时,洞窟外响起了人声。 “欸!快来看!这里有个人!” “有个人!他还活着!” “喂!喂!醒醒!” 罗桥生难得清醒,有些不适应他们手里的火把光芒,抬手挡住光线,眯着眼,沙哑着声音问:“你们是……是谁?” “我们是乌兰国的将士!司空朔将军麾下的!我们战胜了巫妖族!我们赢了!” 众人欢呼起来,十分激动,有人给罗桥生递过去水袋,其余人则在石窟中走动起来,他们自然而然发现了那座萤火石雕。 有人琢磨道:“欸!你们快来看?我怎么觉得,觉得这个石雕好像……” “好像司空朔将军!” “喂!小子,你不会暗恋我们将军吧,将他雕成石像不说,”那人比划了一下,做出舞女相同的动作,“还是个火舞祭祀!你小子,心术不正啊!” 罗桥生呆呆地,听着他谈论那位陌生的司空朔将军,好半晌才从记忆深处翻找出对方的身份,萤火曾告诉过他,乌兰国有位将军,名为司空朔,他将带领乌兰国人民战胜巫妖族。罗桥生当时不甚在意,只专注地记载着乌兰国国中风物,所以没有在意萤火之后说了什么。 罗桥生被绕晕了,只听自己的声音干涩:“可不可以,带我去见那位将军?” 第八十二章 一行人离开石窟, 前往乌兰国。故地重游,罗桥生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他指着乌兰国前正在开凿的石像:“你们要雕谁的石像?” “司空朔将军!” 人马穿过乌兰国集市, 国中热闹非凡,各种火舞把式分列两行, 各色小吃五花八门, 商品琳琅满目,熙熙攘攘的人群汇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欢快的气氛。 罗桥生被人群推攘着前行,听见人潮喧闹, 呼声一浪又一浪传来。 “司空朔!司空朔!司空朔!” 他望去。 司空朔身披血红战甲, 架着一匹高大战马从集市那头缓步而来, 在他身后乌兰国将士们罗列成行,纪律严明。 第163章 司空朔浑身带着一股狠戾的杀气, 漫不经心地扫眼过来时, 仿佛一把蘸了毒血的尖刀。可他的眉目又是秀美的,不怪将士们将他看成舞女石雕。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潮匆匆交汇。 罗桥生不得不承认, 除了那股子从沙场上带来的杀伐之气,司空朔将军与祭祀萤火的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司空朔的队伍已经过去,罗桥生在人海中犹豫不定,不知何去何从。两个乔装打扮的士兵已经来到他身边, 士兵们一左一右驾 架起罗桥生。 “居士,将军有请。” …… 罗桥生被蒙 着脑袋带入军营, 他坐在一张木凳上,司空朔正在桌前处理公文。叶长岐看出对方有话想同罗桥生说。 罗桥生却先开口了:“为什么抓我?” “巫妖族三大首领, 巫妖、巫蝎、巫鸠。”司空朔冷哼了一声,将手中书卷丟在地上, 推开仆从,一展臂揪住罗桥生的衣领,那张面若好女的脸上满是暴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俩自称信徒潜入巫妖族,萤火一刀砍了巫鸠,被它们一路追杀进大漠,就差一步渡过巴楚河,结果萤火为了救你,被鸠鸟杀了。” 罗桥生震惊:“你怎么知道?” 司空朔咬牙切齿:“我就是萤火!” “可萤火是……”是位女子啊。罗桥生的声音卡在喉舌间。 司空朔松开了手,他像是听见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挑眉梢,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萤火?你不会以为是腐草为萤的萤火吧?” “难道不是?” “你听好了,罗桥生,”他用长枪抬起罗桥生的下巴,“我名为荧惑,‘荧荧火光,离离乱惑’,我便是荧惑星官。” 画面猛地一转,叶长岐现在立在沙海之上,面前有一些古怪的声音传来。 那是一片较为平坦的荒漠,远方沙丘连绵,在荒漠正中,一座巨大的石雕单脚立地。这座雕塑脚踏火焰莲花宝座,张扬舞爪地伸出六臂,好似毒蛛一般张狂伸展着。石雕拥有三颗头颅,正中的那颗有三对金刚怒目,一张裂至耳根的大口。左边头颅为长相丑陋的鸠鸟,右侧则是蝎头蝎尾。 巫妖族雕像少说有十米高,四面伏跪着巫妖,他们顺着巫毒鼓声起身再伏拜,如同黑潮涌动。毒蝎在黄沙下攒动,宽翼的鸠鸟盘旋在空中。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气息,巫妖的身上缠绕着浓浓的死气,他们来自六道轮回图中的后三恶道。 “巫妖!” 漫天死气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朝拜的巫妖们顺着声源回头,鸠鸟扑腾着翅膀悬停在空中。 只见数里开外,司空朔手持一杆长枪,簪缨披甲立在一座沙丘顶端。大漠旭日初升,就照应在他身后,巫妖们被强烈的眼光逼得眯起双眼。 司空朔手扯缰绳,高举长枪,厉声喝道:“乌兰国军队何在!” 一声落下,四周的沙漠滑动,荒漠顿颤,蜿蜒的沙丘之上,乌兰国的军队一字排开!他们如同一道厚实的人墙压在沙海之巅,直逼巫妖族地! 司空朔冷酷的面孔浮现出杀意,手臂青筋爆起,长枪直指巫妖石雕:“众将听令!” 乌兰国将士屏气慑息,严阵以待。而巫妖族逐渐聚集,巫妖将领纷纷出列,空中鸠鸟低飞,蝎潮爬出沙漠。 天地之间,唯有司空朔狠厉的声音:“杀!” 重鼓擂动,司空朔如同离弦之箭驾马奔出,朝着巫妖族冲去,在他身后,乌兰国的将士如同湍急的黑潮从沙丘上席卷而下! 巫妖族响起嘶喊声,两军好似两道激流冲撞在一起,掀起一阵狂沙。喊杀声与兵戈声交织,震天的声浪中血肉横飞,满目尸山血海! 可下一瞬,巫妖石雕上空浓云凝聚,狂风乍起,巫妖族的鸠鸟在狂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高亢刺耳的叫声。 云霄深处,鸾鸟如同第二个旭日光彩照人! 司空朔面上带血,胡乱一抹,染红了半张脸,他一路遇妖杀妖,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通往石雕前,司空朔手挽长枪,枪尖寒光闪烁,重重捅向石雕底座。 大漠之中,荧惑星大亮! 鸾鸟引颈啼鸣,五彩的羽翼掀起风波,从遥远的大漠中飘来宛如繁星的琼花,这些琼花笼罩在巫妖族的头顶,轻盈而无害。这时,浓云疾走,满天火雨落下,仿佛万千陨石坠落,尾翼拉出长而绚丽的火光! 嘭!嘭!嘭! 火石砸在巫妖族的石雕上! 大地都在震颤。一片火光,战场如同烈火地狱! 惨烈的画面疾速远去,叶长岐听见司空朔勃然大怒:“罗桥生!不准跑!” 罗桥生翻身骑上一匹马,头也不回朝着黄沙深处跑去,司空朔抢了麾下将领的一匹马,追上去,在他身后大喊:“罗桥生!你再不停下,我就射马了!” “司空朔,”罗桥生用同样大的声音骂他,“滚你丫的!你来乌兰国做将军,做舞女,那是你的癖好,别拉上我!” “那你告诉我!萤火死了之后,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回乌兰国!我派将士去巴楚河边寻你,结果根本没见到你人!你去哪了,罗桥生!” “你管我去哪!司空朔!你他娘就一混球!别跟着我!” “罗桥生!我不是告诉你我就是萤火了吗!你气什么!”司空朔同样怒不可遏,追了一阵,他见罗桥生速度慢下来,司空朔喘了口气,“还跑?” 第164章 可罗桥生头一歪,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司空朔惊疑不定,看他在沙地里捂着脑袋打滚,不耐烦地说:“罗桥生,你搞什么?” 叶长岐却知道,罗桥生的毛病又犯了,他现在可顾不了喋喋不休的司空朔,只被金莲意识折磨着,目眦欲裂,抓起袖中一枝春朝着司空朔脑袋上砸去。 “司空朔!”罗桥生咬牙,“你滚!” 司空朔捂着被砸青的额角,气得胸膛起伏,压眸沉沉地连说了三声好,双腿一夹马肚,引缰绳离去:“管你生死!” 罗桥生趴在沙地中,直到他离开,才爬过去捡起一枝春,在自己周围划了一个圈,将自己关起来…… 叶长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飘起来,好似琼花一般乘风而起,他闭上眼,几息过后,他回到了仙阁蓬壶中,只是落地姿势有些古怪——他被冷开枢横抱在怀里,剑尊的手臂揽着他的背,另一臂从他的双膝下穿过。 冷开枢的怀抱稳当当的,丝毫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有所颤抖。冷开枢垂眸,鬓边的一缕白发便散落到叶长岐手边。 叶长岐下意识抓住:“师尊?” “醒了?”冷开枢将他的身体揽起来一些。 叶长岐便顺势攀着他的肩,凑近了剑尊的脖颈,一手按住剑尊的胸膛,感受到底下硬实的肌肉,面上飞霞:“师、师尊,放我下来吧。” 他落了地,叶长岐收拾好心情:“师尊,司空朔与和风呢?” “和风服用了那株优钵华罗伤势虽有所好转,但仍然昏迷不醒,为师担心燕似虞同他说了什么。”冷开枢道。 路和风短暂离开两人,再汇合后精神便不佳,很有可能燕似虞同他说了什么,叫一向只顾剑的路和风失魂落魄的,居然主动示弱同叶长岐说好疼。 “等和风醒了,我会问他。”叶长岐将乌兰国发生的事情同冷开枢简要复述了一遍,“不过弟子只见,乌兰国战胜了巫妖族,司空朔与居士分开后,便结束了。” 可现在,乌兰国已经灭国,鸾鸟也不复存在,就连地宫中的那个古怪鸟笼也来历不明。 “我离开乌兰国时,乌兰国还未灭国,”司空朔的声音从屋外响起,星官随意敲了下门,抱臂倚靠在门前,“乌兰国灭国,是因为凤凰。” 叶长岐皱眉:“请星官解惑。” “乌兰国视鸾鸟为图腾,认为其能庇护子民不受灾害侵扰,但鸾鸟需要栖息在神木……也就是梧桐木上,”司空朔往仙阁蓬壶里走了一圈,打量着云顶仙宫的这件神器,“据我所知,大孤山秘境最初闻名于世,是因为秘境中生长着万年的梧桐神木。” “这种神木能制作众多武器,其中就包括云顶仙宫夜见城所用的涎玉风雷琴。罗桥生当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进入大孤山秘境,结果他头脑发昏,忘记自己原本是去做什么的。”司空朔叹了口气。 “后来,凤凰来了。”司空朔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首乐曲,名为《玉台凤凰游》,讲的便是凤凰会栖息在梧桐木上。但那是成年的凤凰,幼年或者生长期的凤凰是不允许栖息在梧桐木上的。” 叶长岐问:“为何?” 司空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因为他们会发疯。然后一把火烧了梧桐木。你师弟,就是这样,一把火烧干净了吴山的神木,上万亩神木,一把火,全没了。” “鸾鸟,自然而然离开了。” 第八十三章 没了鸾鸟, 乌兰国再也不受神鸟庇佑,连年灾害威胁下,乌兰国余下的人不得已将念头打到了同样尊贵的凤凰身上。 “那地宫的鸟笼难道是为了关住凤凰?”叶长岐追问。 司空朔点头:“最初, 确实是为了关住凤凰,毕竟凤凰一把火烧了吴山神木, 乌兰国人恨他理所应 当, 不过话说回来,凡人打造的鸟笼怎么可能关住神鸟?你师弟自然从没被抓住过。” 叶长岐正松了一口气,又听司空朔道:“但后来,吴栖山还是被关进去了一阵, 听说, 是他自愿的。” “为什么?” “谁知道呢, 自己去吴山问他吧。”司空朔单方面结束了谈话,看向开枢星君, “冷开枢, 你的那个小弟子我可没辙了,你自己想办法。对了, 若你真不知道怎么办,大可试试换羽移宫。” 司空朔话音落下,也不等两人反应,便化作星宿回到天宫之上, 来去匆匆,十分符合这位星官性子。 叶长岐心中不解, 只得问冷开枢:“师尊,星官说的换羽移宫是什么?” “天宫院中虽然没有能使人复活重生的禁忌之法, 可却有一个十分强大且邪恶的阵法,”冷开枢手掌一翻, 两指间夹着一朵花茎细长的琼花,他使用移山填海阵临时取了一枝花,“这种阵法能将重伤者身上的伤短暂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并且还能分担一部分到死物身上。”他将细长的琼花递到叶长岐掌心:“不过,施展起来极其麻烦,并且一人此生只能施展一次。” 冷开枢望了一眼沉睡不醒的路和风:“长岐,我要你将和风的生辰八字与生平事迹、喜好全写下来。” 叶长岐点头:“好的,师尊,写在哪?” “一枝春曾落到巴楚河中,河中琼花皆能题字。”冷开枢脱下左手的观星手套,两指捏着自己衣领微微往外拉开:“和风左臂受伤,你用琼花写在我的左边面颊、脖颈、肩臂与手上,用小楷,一笔一划,仔细写清楚,不可马虎。” 第165章 叶长岐怔忪了片刻,不可置信:“师尊,你说,写在哪?” 冷开枢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叶长岐两指一用力,那细长脆弱的琼花花茎便被捏软,花枝下垂。 剑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下一刻,从移山填海中取出一大把琼花,花枝淌水,浸湿了冷开枢的右手观星手套。 “别担心,琼花足够。”冷开枢如是说。 叶长岐深呼一口气,知晓当务之急是救路和风,便将脑海里别的想法通通摒除。他见冷开枢解开繁复的观星法袍,剑尊的动作很慢,但胜在有条不紊,从领口一直至腰侧,往日里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观星袍层层脱下,露出剑尊的身体。 健硕的胸膛、流线型的肌肉轮廓、遒劲的腰线……冷开枢平日里穿着的观星袍总是繁复精致,配上剑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令人生畏,与此时形成了强烈反差。 剑尊就在叶长岐眼皮子底下自己脱去衣物,冷开枢将自己的白发撩在一侧,朝他递来眼神:“长岐,为师已经准备好了。” 叶长岐深深呼吸,两指捻着琼花花茎,在脑海中默念了一遍路和风的生平与喜好,随后凑近冷开枢,从他的下半张脸开始细细题字。 琼花的花茎写出来金色的字迹,从剑尊的脸颊徐徐往下,爬过剑尊轮廓分明的下巴,来到脖颈与咽喉,叶长岐小心翼翼地提着字,却见剑尊扬着下巴,喉结无意识滑动了一下。 叶长岐手腕一抖,花茎在冷开枢的脖颈上留下金色的一团墨迹。 冷开枢虚虚掀开眼帘,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扣住叶长岐的手腕,沉声说:“继续,别抖。” 叶长岐便沉下心来,将余下生平事迹一字不落书写完,他落笔如云烟,笔力劲挺,小字铺满冷开枢的整条左臂,好似符咒一般将冷开枢封印起来,带着古怪的禁欲气息。 冷开枢道:“为师念一句,你便跟着我念。” “好的,师尊。” “北斗九宸,天载其元。天罡大神,护我长生。” 叶长岐重复了一遍,跟下去:“烦请天苍星宿垂象,助我换羽移宫,免我弟子伤痛。” “冷开枢愿代为受之。” 叶长岐一顿:“师尊!你要将和风身上的伤移到自己身上?” 冷开枢手臂上的金色字迹好似流动起来,闻言只道:“长岐,阵法已成,快念阵术。” “我不同意,”叶长岐拧着眉,“师尊,你怎么不提前同我说,换羽移宫是将和风身上的伤转移到你身上,怎么能转移到你身上!让我来也好啊!” 冷开枢握着他的手掌:“若为师提前说了,你还会答应吗?更何况,我舍不得。长岐,听话,快念阵术。” 叶长岐只得念完阵术,金色的字迹如同锁链束缚着冷开枢的左臂,与此同时,昏迷中的路和风的左臂也出现了相同的金色字迹,叶长岐走过去,见路和风手臂与肩臂上的伤痕疾速消失,最后就连一丝疤痕都看不出,反观剑尊。 冷开枢的胳膊上出现了数道细小的伤痕,而题字的琼花几乎在一瞬间全部断裂成数段。 冷开枢额上落滑落一滴冷汗,却仍旧保持着那副冷静的神色:“伤势已经移到为师身上,和风估计一日后便能醒来。” 叶长岐牵住冷开枢,见他面色不大好,心中焦急:“师尊,很疼吗?” 冷开枢轻轻抚了一下他的眉眼,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别担心,这点伤为师能抗住。若你真担心,那便……”他的手落到叶长岐的唇上,拇指虚虚按着润泽的薄唇,目光沉沉地问,“好吗?” 叶长岐自是半个不字都不会说。 他扶着冷开枢进入隔间,一进门,冷开枢便将他压在门上,头埋在首徒的脖颈间,他留有金色字迹的手臂徐徐扶着叶长岐的腰。 叶长岐攀住他师尊的肩背,将冷开枢的白发抓在掌心,偏过头同他接吻,先是虔诚地亲吻眉心,随后细碎绵密的吻逐渐印到了挺拔的鼻梁与眼眸上。 他像是在安抚剑尊,期望用温柔化解那些疼痛,又好似,只是单纯地想亲昵对方,在剑尊沉如水的面孔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冷开枢抚着他的后颈,仿佛为一头暴躁不安的小兽顺毛。 “冷静一点了吗?”冷开枢与他额头相抵,垂眸问。 叶长岐还是有些气恼他将疼痛移到自己身上,闻言轻哼了一声,揪着剑尊长发,凑过去在冷开枢的下唇咬了一口。 “没有!”叶长岐察觉到他的左臂一直不动,便知冷开枢因为疼痛无法移动,心中又疼又酸涩,“我还是生气,师尊。” 冷开枢似乎也有些伤脑筋:“你想如何?” 叶长岐本来也没想到该怎么补偿,又看见他左脸上的金色字迹,顿时大脑一热,脱口而出:“让我帮你!沐浴!” 冷开枢偏过头,仔细审视他,眸中荡过笑意,好似巴楚河清波荡漾:“原来,你的算盘是这样打的。” 叶长岐抓着他手腕:“冷开枢,我很生气,你敢不答应我?” “不敢。” ……一番折腾,叶长岐见冷开枢的雪白长发垂在脑后,手指一卷,将顺滑的白发卷在掌中,他心念一动:“师尊,弟子想给你束发。” 许多年前,他也曾对冷开枢提过这个请求,那时冷开枢只当做门下弟子想要亲近自己,欣然应允,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把玩着自己师尊的白发,想的却是,这个人为了他白了头发,瞎了双眼。 第166章 冷开枢嗯了一声,叶长岐便凑近了一些,五指穿插进剑尊的长发中,他撩起一缕白发,又削落自己的一段青丝,将一黑一白两段发缠绕成结,叶长岐趴在冷开枢的背上,一只手提着那一黑一白发段缠成的结送到剑尊眼前,他故意摇晃了一下那个结,随后说:“若得一知己,白首不分离。” “师尊,你愿意与弟子结发不分离吗?” 冷开枢沉默了一会儿,叶长岐诧异地转过去看他时,剑尊已经握住了那段结发,眸中似有泪光。 “你早已听过为师的答案,不是吗?” 他曾于群星下许下誓言,此生衷于饮风明君,护其道途坦荡,永无厄难。 九州之中,唯有叶长岐一人得此诺言。 而九州之下,黄泉路远,仍旧只会候他一人。 他将冷开枢的白发高束在冠中,最后才将长簪插在发冠中,叶长岐转到剑尊面前,左右打量着剑尊的新发型——相比披散着长发,剑尊束高马尾显然更干练、利落——不过他还有意将冷开枢鬓角两缕长发垂下。 他伸手拉住一络白发,被冷开枢握住手腕:“你如今,越发胡闹。” 叶长岐道:“师尊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胡闹,最后还不是由着我,”他捧着顺滑的发丝,递到唇边,垂眸亲吻,“师尊啊,弟子好喜欢你啊。” “油嘴滑舌,”冷开枢几乎是叹息般地低语,攥着他不安分的手掌,覆到唇边,亲啄叶长岐玉白的指尖,沿着手掌的轮廓慢慢摩挲,当剑尊凉薄的吻落到叶长岐温热的掌心时,叶长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在亲吻时,冷开枢黑如墨潭的眼眸落到他身上,叶长岐甚至在里面看见了自己。 就好似,剑尊在此时此刻向他俯首称臣,用亲近的厮磨让他卸下心防,甘愿为冷开枢所有。 第八十四章 翌日, 路和风终于清醒过来,他坐在床边,还未束发, 只静静地注视一侧的流光剑。叶长岐查看了他的伤势,见已经恢复到七层, 几人商量着继续赶路, 前往吴山找凤凰。 在前往吴山时,需经过一座水城,几人碰巧遇见骆驼商队,叶长岐便换了三匹骆驼乘坐, 跟随商队前往水城打听吴山情况。 “和风, 可还扛得住?”叶长岐骑在一匹骆驼上, 头上带着帽兜,询问走神的路和风。 路和风回过神, 却不敢直视他, 只偏过头:“大师兄,我已无碍, 你不必担忧我。” 虽然嘴上说着不必担忧他,可路和风的面色也不像是没事,叶长岐只得委婉地询问:“师弟,燕似虞逃跑前, 可同你说了什么?” 路和风几乎是下意识回答他:“没有!”话音落下,他也知晓自己反应激烈, 叶长岐肯定看出了他的反常,路和风的脸上掠过痛苦与挣扎的神色, 低声说:“大师兄,别问了。” 叶长岐知晓今日不是询问好时机, 便不再追问,只另寻时机询问。 他转过头,见广袤的沙海彼端出现了一抹苍翠之色,水城绿洲如同镶嵌在黄沙中的一块翡翠,一片生机盎然。水城外是一片苍绿繁茂的胡杨林,微风拂过,林中清香徐徐飘来。 商队有人高呼:“水城到了!” 驼铃阵阵,水城外的河流碧波荡漾,城中人声鼎沸,一派繁荣景象,与灭亡的乌兰国形成鲜明对比。商队沿着水城正门进入。 商队的人热情地同他们介绍:“你们来的巧,水城今天有巴扎集会,很热闹!进城后,你们大可以去转转,晚间去参加晚会!” 叶长岐点头笑应:“多谢,大哥,城中可还有医馆,我师弟旧伤未愈,我想带他去看看。” “有的,你们进城后,找人打听就行了!” 他们辞别商队,进入集市,水城的巴扎集会贩卖的物件花样繁多,且都是些金碧辉煌的精致玩意,一眼扫过去只觉得满目琳琅,炫人眼目。除此之外,还有弹拨凤首箜篌与都塔尔的乐修,琴声融在喧闹的集会中并不明显,仔细聆听却觉得音色柔美,情思绵长。 集会上的男人身穿颜色粗犷奔放的绣花衣,头戴绣花帽,就连背的也是绣花袋。女子则三两成行,身穿着独具异域风情的丝绸绣花裙,戴着繁琐却异常精美的首饰,裸露着大片小麦色的肌肤,皮肤上绘着金色的花纹,与九州的女修士着衣风格迥然不同。 叶长岐只瞧了一眼,便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他转过头,见冷开枢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好看吗?” 叶长岐:“……”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那自然是师尊最好看。” 叶长岐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在玉台玲珑上直呼冷开枢姓名,手掌抚着将倾剑的剑柄,五指轻轻一叩,脚步一变,朝着一家店铺走去,冷开枢停了步伐,凝视他的背影。 路和风也终于察觉到两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望过来:“师尊,大师兄呢?” 冷开枢走过去,见叶长岐手中拿着一串长长的链子,正在同店家还价,见多识广的剑尊难得辨认不出那是样什么物品,路和风探头看了一眼,同样不解:“大师兄,这是什么?” 老板是位貌美的女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神秘笑起来,对路和风说:“小弟弟,这可是好东西,是叫人欲|仙|欲|死的宝物。” 她的目光在冷开枢身上掠过,一挑眉梢,压着声问叶长岐:“这便是你说的木头?” 第167章 叶长岐收了链子,眉目染笑:“他可不是木头,他可是我的,好师尊。” 他故意将好师尊三字念得如同情郎般低回婉转,冷开枢便想起前几日两人在仙阁蓬壶外做的荒唐事,他少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可每次都是因为自己首徒撩拨越界,虽然没做到最后,可在剑尊看来,仍然是胡闹,甚至当得起秽|乱二字。 叶长岐又问了医馆在哪里,几人才前往附近的客栈——当着凡人的面拿出仙阁蓬壶太过招摇,所以他们就近选择了一家客栈。 那老板娘便朝着叶长岐招了招手,从店中取出一个方盒:“我越瞧你越觉得像我家孩子,这件衣服送你。晚间来参加我们的巴扎晚宴,我和我家老汉都要去,他弹都塔尔,我跳舞,很热闹。” 盛情难却,叶长岐便收下了,他先陪着路和风去医馆检查手臂,又抓了些外敷的药,才回了客栈。 日暮时分,巴扎集会至顶峰,人群手搭着前面人的肩膀往前跃动,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游龙在集会中穿梭,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集会两侧,白日里售卖物件的商铺点上各种金灯,灯影煌煌,五彩的饰品在光中宛若琉璃。 路和风心中有事不愿参加晚会,冷开枢则立在人流之外等候叶长岐。 剑尊独自立在喧嚣的人潮外时,仿佛周围竖起透明的墙,又冷清、又孤独。 他明明立在灯火辉煌的光影中,却好似与世间格格不入。 叶长岐从客栈下楼时见到了,步伐一滞,就站在阴影中唤他。 “师尊。” 冷开枢抬眸望过来。 叶长岐换了一套轻薄的丝绸,袒露着胸膛,一条繁复的银制胸链堪堪遮挡着胸膛的光景,他走动时,露出的那条腿光裸修长,大腿根有个精致的腿环,勒出的皮肉微鼓,似乎弹性十足。 冷开枢几乎在转瞬间变了脸色,也不知从哪取了一张斗篷,闪身到他面前,将叶长岐从头裹到脚,他一把将人圈在怀里,逼得叶长岐退后两步,冷开枢一言不发将他横抱起来,往回走。 叶长岐晃了一下脑袋,把蒙着自己脸的丝绸蹭开,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他扯了扯冷开枢的长发,带着笑意喊:“师尊。” 冷开枢垂眸,凉凉地一瞥,似是严肃的警告。走到房前时,他空不出手开门,直接一抬脚将门踹开。 那力道,让屋子都震动了一下,倒把叶长岐吓得心头一突,心道,这下好了,真把师尊惹生气了。 他搜刮着腹中词汇,试图安抚剑尊,却被冷开枢一把丢在床榻上,叶长岐在床上滚了一圈,外层的斗篷便散开,他抬头观察了一下冷开 枢神色。 见冷开枢沉着一张脸立在床前,压迫感十足,明明是正气凛然的剑尊,可好似,眼刀便能在叶长岐裸露的身上留下痕迹。 叶长岐伸手想把散开的斗篷拉起来,主动示弱:“师尊,我可以解释。” 冷开枢沉默不语,静静看他折腾。 “白日里,老板娘见我对水城服饰感兴趣,所以送了我一套……” “嗯?” 叶长岐放弃解释了,同他对视片刻,索性一把掀了身上的斗篷,跪在床榻上,展臂揪住剑尊的衣领,然后倾靠过去。 他身上的银链发出一阵泠泠的响声,最终被淹没,没有繁琐的衣袍,叶长岐能直接感受到冷开枢观星法袍的冰凉丝滑,他忍不住更加贴近,腰腹与冷开枢贴得严丝合缝。 他吻着冷开枢紧闭的双唇,仿佛吻一块寒冷的冰,又好似用唇舌触及了一捧奇凉的雪,他轻啄冷开枢的唇珠,手掌拨开散落在四周的如云白发,随后捧着剑尊的后颈,五指摩挲着冷开枢的肌肤。 当冷开枢的呼吸逐渐清晰可闻,叶长岐微微退开,手指勾着观星法袍的腰封:“师尊,能教弟子如何双修吗?” 他是故意的。 视线相交,他如愿见到冷开枢原本清澈通透的眸中克制与情动杂糅,随后,那抹情|欲仿佛星火一般逐渐燎原,将剑尊烧得丢盔卸甲,终于朝他伸出了手。 冷开枢的手掌落到他的腰间,剑修的身体一向强韧,线条凌厉,可他触碰叶长岐时,却没有感受到那种坚硬,他覆在首徒身上,用唇吻他硬镌的肩胛处,就连那些晃动的胸链也不落下。 他将叶长岐抱起来,叶长岐的两条腿顺势圈住冷开枢的腰,对方低低的叹息,听在冷开枢耳中仿佛是撒娇与讨饶:“师尊……” 冷开枢的喉间滚出一声回应:“我在。” …… 他垂下头时,却见冷开枢剑眉微蹙,额角稍稍有了泌汗的迹象,剑尊的容颜自然是无可挑剔,往日里,他好似一轮皎皎明月般高不可攀,人是疏离冷漠的、眼神是冰冷的、掌中剑是寒的。 可为服侍自己的弟子时,那些冰冷融化,峻毅分明的五官和罕见地被染上情动的暧昧色彩,叫叶长岐呼吸急促,心中一时间被别样的情绪填满。 …… 叶长岐眼前尚有白光,被冷开枢温柔地放在床上也没回过神,对方与他十指交握,眉间带着笑意,却有些许紧张地问:“还好吗?” 他拉着师尊的手到自己脸颊边,亲昵地蹭了蹭,十分眷恋剑尊的温度,渐渐回神,眸中神采奕奕地:“我很喜欢。” 冷开枢闻言嗯了一声,抚开他面颊上被汗液浸湿的碎发,垂头道:“那就好。” 第168章 叶长岐朝他伸开两臂,微微弓起身体,尾音拖长:“师尊,抱。” 冷开枢将他抱起来,两人面对面贴着拥抱。这样的距离,叶长岐便察觉到自己师尊还没有释放,身下火热抵着他小腹,冷开枢却仿佛浑不在意,只揽抱着他,温柔轻抚他的脊背。 “像小时候一样,还喜欢讨抱。” 叶长岐闻言闷声笑起来,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那能一样吗?师尊,小时候我可不敢招惹你。你可是剑尊啊,冷着一张脸,手持将倾剑,面对妖魔的时候,一剑诛杀,身不染尘,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我只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像你一般,”他的声音低下来,贴着冷开枢耳边呢喃,“可现在不一样了,师尊。” “如何不一样?” 叶长岐的手便挪下去:“我可以帮你,就像你对我做的那般。我是个心悦你的成年男子,冷开枢,我知道如何让你舒服。” 第八十五章 叶长岐的双腿内侧皮肤磨红了一片, 冷开枢取了药膏给他擦拭,他便趁机在冷开枢的左臂上捏揉,又扒开冷开枢穿戴平整的衣袍, 去查看对方的伤势。 冷开枢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动作:“满意了吗?” 见冷开枢手臂上的伤口确实结痂了, 叶长岐才满意地点头, 却见自己师尊衣领褶皱,活像被人糟蹋了一般,他装作面不改色,实则耳根发烫, 老老实实给冷开枢拉好衣领, 甚至有意将领口捂得严实。 “怎么?” 叶长岐轻咳了一声, 目光游弋:“不小心,咬重了。” 冷开枢的脖颈边留有一个齿痕, 印在剑尊冷白的肌肤上十分显眼。 冷开枢的语气淡淡的, 也听不出生气:“为师便说你胡闹,你不认。想着让为师舒服, ”他修长的手指上蘸了一块膏药,在叶长岐通红的地方不急不缓地抹开,“结果倒比我先去了,嗯?” 他的尾音轻飘飘地上挑, 好似一把钩子勾得叶长岐心痒,叶长岐暗中痛骂自己果真是登徒子, 手臂一伸,捏着冷开枢的下巴, 神色虽然朗月风清,可说出的话却叫人面红耳赤。 “啊, 我就是爽了,师尊,你就说拿我怎么办吧。说不出来,你今晚还被我睡。” 冷开枢实在不想听他的“污言秽语”,给他下了一道言灵,语气有些惆怅:“为师……还是喜欢原来那个单纯的长岐。” 叶长岐晃了下脑袋,用出不了声的唇去吻他,被冷开枢用一根手指按住。 他慢条斯理地戴上观星法袍的手套,遮住指缝间的齿痕:“别闹了,一起去看下和风,本座见他精神不振,状态实在不佳。” 叶长岐便笑着点头,等穿好衣服,才发现昨日那套轻薄的丝绸衣物被冷开枢没收了,就连专程买的胸链也被剑尊收入储物法器中。 剑尊一本正经:“以后不可再穿这种衣物出门,有失体统。” 叶长岐便凑过去,他无法说话,就与冷开枢面对面站立,也不落下风,只是轻轻朝着剑尊面上吹了一口气。 同他传音:在外面不穿,在师尊面前可以穿吗? 冷开枢道:“你如今,越发荒唐。” …… 两人去敲路和风的房门,屋内无人,叶长岐便下楼询问昨日那位老板娘,老板娘回忆道。 “我想想,早晨见他提着剑出城去了,我喊他,他也没理我。怪得了。” 她话音落下,路和风已经出现在街头,手持流光剑,身染风尘,一脸沉静。他重新束起长发,立在人声鼎沸的街道时,叶长岐以为自己见到了第二个开枢星君。 “和风。” 路和风抬起头,沉默地望着他俩,漆黑的眸中掀不起一丝波澜,似在思索,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大师兄,我伤势已痊愈,想邀你进行第三千场论剑,你可赴约?” 第三千场的约战,路和风已经等候许久。 过去他执着地等待第三千场有人赴约,可本该应战的人失约未至。后来,他再也没能开这个口。 叶长岐重生为剑灵后,路和风只觉得追逐真相比往日约定更加重要,所以愿意等候着尘埃落定的那日,焚香沐浴,尽全力完成第三千场论剑。 可惜,他知道了真相。 明明阵法带给他的伤痕逐渐淡去,可那道剧烈的疼痛却萦绕在他脑海中,如同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顶,叫他持起剑时,耳畔回荡的是燕似虞的声音。 你看,你又要救一个死人。救了他,无非是恶心更多人。 路和风惘然,好像有一个人突然当着他的面砸开一扇门——那扇门原本是由他亲手锁上——可现在,只留路和风怔怔地注视着门后浓稠的黑暗,第一次产生了痛苦之情。 明明,在得知大师兄身死与师尊神陨时他都没有生出那种疯狂的情绪。 明明,他在眺望火海中的瞻九重时都没有生出那种陌生的绝望之情。 可这几日,他反复思考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以至于辗转反侧,握住流光剑时,最后想到了当年的约定上。 叶长岐道:“和风,怎么突然想约战?” 路和风只期 望注视着他,好似在沙海中迷途的人终于见到了海市蜃楼,他无比期许,可又更加绝望:“大师兄,今日傍晚,水城东南方向外的三里地,有一片紫色花海,我在那等你。” 第169章 他说:“你来,我便告诉你燕似虞同我说了什么。” … 为了知晓路和风发生了什么,叶长岐自然应战,但却需要按照剑修约战的礼仪来准备:焚香沐浴,随后请剑、洗剑、拭剑,最后捧起玄光冷然的将倾剑归剑入鞘。 他腰间悬挂着将倾剑,转过身询问冷开枢:“师尊,你要去吗?” 冷开枢摇头。叶长岐才想起罗桥生曾说,开枢星君曾在瞻九重观察两位弟子的约战,却从未插手,以保证公平。眼下他询问对方,冷开枢定然也不会前往观看两人约战,至于他作为师尊会不会暗中去看,那就是无需告诉两位弟子的了。 “师尊,我会将和风安全带回来。” 水城东南方向外的三里地,紫色的花海远望去如同一片云霞。万亩的花田里没有一株树木,全是及膝盖高的花丛,置身其中,好似游历在一片蓝紫色的汪洋中。 大漠落日余晖穿过花海,将路和风的影子拖得斜长,如同一枝孤寂的枯枝遗落在花海。 叶长岐走过去,两人隔着花海相对而立。 “和风,我来赴约。” 在悬天的另一端,苍白的明月已经挂在空中,日月同天。 路和风将袖里乾坤中的数百把剑器丢在花海中,堆成一座明晃晃的小山,他的目光很平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沉:“大师兄,这次我只用流光,你也只用将倾。” 叶长岐点头。 一息之间,他已经拔剑出鞘,如水的剑锋切开紫花的花瓣,剑风掀起飞花。 他们仿佛心有灵犀,不再言语,只是电光火石间剑刃已经相交,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两柄长剑剑锋相接处冒出星火! 他们剑意凌厉,澎湃的剑意带着月光般的剑影。 路和风主攻直刺与劈扫,出剑如电,剑芒刺眼!叶长岐灵巧侧避,揪住时机反守为攻,一剑掀起飞花贯穿而去! 路和风脚下用力,身形闪烁,如同乳燕投林扑出,他不躲不避,携着雷霆之怒迎上去! 再次兵刃相接—— 以两人为中心,花海猛地飞溅而起,形成一道蓝紫色的涡旋,随后如同爆炸一般狂暴地冲开! 叶长岐屈指弹在将倾剑的剑身上,剑身嗡鸣,荡出数道剑波,无影无形,却有一道巨大的压力如同猛兽嘶吼着狂奔而来。 路和风双眼微亮,感受着那股涌动的剑意,仿佛苍凉大漠中一道旭日射出的热意,他手腕一翻,另一只手按在剑身上,任凭身体被热浪吞没。 叶长岐已在蓄剑意,路和风紧握流光,当叶长岐再一次刺来,他掌中的流光剑掠过一道清寒的月光,竟然从将倾剑直刺的地方开始弯曲! 流光剑在路和风手中如同一轮弦月,以一种惊人的柔化解了叶长岐强悍的进攻。 叶长岐飞身落了地,正想赞扬他,却见路和风捂住胸口,嘴角渗血,他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大师兄,承让。” 叶长岐一惊,连忙扶住他:“和风!” “大师兄,我的剑法进步了吗?”路和风追问。 二十四年前,路和风的剑法主攻。 他一旦发起进攻,无论结局,只顾刺出掌中这一剑,除此之外,他全不在乎。他只管用剑斩杀邪魔、劈开阻拦他的一切。叶长岐深知自己师弟的出剑方式,所以今日路和风以柔化解剑招时,出乎意料,十分惊喜。 “和风,前途无量。”他诚心赞道。 路和风得到了如愿的答复,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可下一刻,他却见路和风提起流光剑,拽过自己的长发,一把割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叶长岐没来得及阻拦,路和风抓着那把长发,将流光剑倒插在地,一撩衣袍单膝跪在花海中,道:“大师兄,对不起。” 叶长岐微微一惊,连忙侧身,想扶起他:“和风!你别吓我!” 路和风纹丝不动,叶长岐便同样学他跪坐下来,心疼地看着那些被削落的长发:“我已赴约,你也该同我说说,最近几日怎么了。” 路和风抿着唇不说话,叶长岐无奈,只得板着脸,沉声道:“路和风,你不听大师兄的话了吗?” 路和风还是别扭着不回话,叶长岐便说:“你再不说,我就喊师尊了,他肯定来看我俩约战了,你想清楚,若到时候师尊来了,你还不解释?乖乖的,同大师兄说说发生什么事了,我保证不告诉师尊,好吗?” 路和风迟疑片刻:“大师兄,我只是怀疑我救人到底对不对……” 叶长岐耐心听他说。 “大师兄,那天我从燕似虞手下救了一个人……”路和风抬眸,去看同他跪坐在花田里的叶长岐,有些迷茫地说,“那个人……被我丢到了”,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说,“被我丢到了一年前,也就是大师兄你转世的村庄。” 他说:“大师兄,你转世病死,是我害的。”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结局了,不过好在,他说出了口。 “师尊神陨,也是因为我。” 第八十六章 一个秘密埋藏在心底, 时间一久,会成为负担。 路和风说出口时,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可以不去想叶长岐给他的回复,却能清楚地感觉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放松, 能吐出一口浊气去等待大师兄的发落。 第170章 叶长岐终于知晓了这几日他为何浑浑噩噩的, 却说不上放松,他面临一个巨大难题:如何回复路和风? 真要说起来,路和风说自己失手将人丢到过去时,叶长岐心中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与燕似虞直接逼死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燕似虞的所作所为当得起所有人捅他一剑, 他也知晓自己不是善人, 坦然接受所有人的恶意,可落到路和风身上, 叶长岐只能沉默以对。 有时恨意会叫人丧失理智, 可有时候,恨意仿佛淡得如同一捧水。 你喝下去了, 心想,不过如此。 叶长岐听见路和风说,自己害死了他时,这种恨意甚至没有凝聚起来, 只是轻飘飘的,从他脑海中掠过。 他坐在花海里望着路和风, 平静地问:“师弟,你想大师兄怎么回复你?” 路和风道:“你若回答:自己不放在心上, 我定然不信。若你回答,”路和风顿了顿, 双手紧握成拳,搁在膝盖上,“你恨我……” 他眼圈红红的,沉声坚定地说:“若大师兄和师尊说,你们恨我,厌弃我,路和风定然半句怨言也不会说,和风……和风甘愿被逐出师门,从此不再出现在你们眼前……” 他抬眸,凝视叶长岐,等候着对方发落:“大师兄,你的回答,是什么?我都能接受。” 叶长岐道:“若你离开罗浮山宗,你会去哪?” 路和风似乎没想到离宗之后的事情,迟疑了一会:“九州之大,总有我容身之所。” 叶长岐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削短的头发:“路和风,首先,你能向我们敞开心扉,大师兄很高兴。” “其次,关于救人对不对这个问题。你只需记得,救人向善的心从来没有错。哪怕事后有人告诉你,你救的人是恶人、非良人,可那都是事后。在我们朝对方伸出手的那一刻,是无关那人身份,只是纯粹地去救那个人。” “打个比方,你救人前会知道对方是谁,又或者,会提前想我救了他,会获得什么吗?” 路和风摇头。 叶长岐持起将倾剑:“我们只是出于本心,尽自己分内之力,去帮助别人,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也只是觉得自己该那 么去做,所以做了。” 叶长岐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心脏:“是非善恶,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做与不做,在每个人行动之时就已有了结论。既然已经做了,就别害怕,就别后悔。毕竟,过去永远不会因为你现在的痛苦而有所改变,而未来却会因为你现在的反省而不同。” “云生曾愿我,此生所行遵从本心,此生所爱为心中所求,此生无悔乃至甘愿奉献所有。这话我也同样送你,和风师弟,别担忧过去,我与师尊知道你是无意的。” 叶长岐站起身,彼时夕阳已落下地平线,万顷花海如同一道紫色的烟霞铺在大地上,层层叠叠,馥郁广袤。 天地无垠,却好似只要双臂足够宽大,便可一揽入怀。 他心中一动,垂眸看了一眼尚在沉思的路和风,身侧浮现数把金色长剑,剑意如同流星掠出,在花海中穿行,掀起一阵花雨。 飞花逐渐朝着两人聚集,形成一个数米宽的圆形漩涡,叶长岐双眸浮现金色的光,立在花海中仿佛一道金色的幻影,他抬手,飞花便在掌中堆砌出一柄剑的模样。 传闻,凌风仙君与两位大能过北海时,曾取冰雪铸剑,品霜风,饮冰水,剑光皎皎,凌风仙君便使用这把冰雪剑出演了《望日观冰》。 而现在,叶长岐效仿几位大能,择花铸剑。 紫色的长剑剑身细长,身伴飞花。 叶长岐双手捧着剑,递到路和风面前:“师弟,若你心中愧疚,不如帮大师兄保管这柄剑,这剑由我灵力铸成,你若想它不凋零,也需用灵力维持,如何?” 路和风目光如炬,郑重点头:“路和风,定然不负大师兄所托。” 他接下灵剑,与此同时,堆在花海中数百把剑器竟然在一瞬间碎裂了大半,叶长岐颇感意外,路和风却坦然接受。 原来,是他用灵力折断了自己收藏的半数剑器。 他将那些碎裂的剑器一一拾捡起来,放入剑匣中,才发现最初与许无涯争抢的那把辟邪剑也被震碎了,路和风没有说什么,将宝剑碎片珍藏起来。 彼时明月当空,花海上繁星闪烁,而远方亮起了一束光。 叶长岐道:“我打赌,师尊来接我们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花海边,见开枢星君手中亮着光耀四方的阵法,负手立在荒漠中。 冷开枢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见两人没有受伤,才道:“夜已深,先回水城。” 路和风欲言又止。 冷开枢侧过身,并没有询问两人的谈话,只是一副严师的口吻,淡淡询问:“和风,你与你大师兄的第三千场论剑已完成,可有心得感悟?” 冷开枢虽然嘴上说不来观摩两位弟子论剑,可实际上立在花海之外感受两人的剑意,他自然知晓两人说的话,却选择不再过问,就此翻页。 路和风拿着流光剑,嗯了一声:“有的,师尊,需要弟子现在告诉你吗?” “你与为师,边走边说。” 三人便顺着来时路返回水城,沿途路和风都在说自己的剑意心得,冷开枢偶尔点拨他几句,路和风便会恍然大悟地点头。叶长岐走到冷开枢另一侧,在夜色中悄悄勾住他的手掌,宽大的衣袖盖住两人牵在一起手,剑尊面不改色与路和风继续交流剑法。 第171章 明明只有三里路,几人走下来却觉得感触良多。 水城中人声鼎沸,巴扎晚宴还未结束,都塔尔悠扬的琴音从街头巷尾传来。路和风被人一撞,身体一侧,路和风转头,却发现叶长岐与冷开枢不见踪影,纷纷扰扰的人海中,一片黑雾从人群头顶掠过,最后落到他附近的房顶上。 他几乎是转瞬间认出了那是谁。 燕似虞,他进入了燕似虞的梦魇! 燕似虞立在房顶,迟迟未说话,只是一挑眉梢,有些意外他的头发变短了。 路和风也十分诧异,对方没有去找叶长岐,而是来找他,他拔出流光:“燕似虞,你不是逃跑了,来这里做什么?” 燕似虞观察了他片刻,从一片黑雾中取出一把黑紫色的长剑,抬手抛下来,长剑笔直地插在路和风脚边,剑身折射出一道炫目的光芒。 “寻到一把破烂,你不是专门收这种东西,帮我处理了。”燕似虞凉凉地说。 路和风没有立即回他,目光落到那柄长剑上,剑身雪白,剑柄上雕刻着繁复玄奥的图案,剑气可掩日月光泽,是把难得的名剑,可路和风觉得有些眼熟:“紫极?这不是你的本命佩剑吗?” 燕似虞在入魔前确实有一把剑,同样是开枢星君所赠,不过他自认道骨已失,修炼缓慢,无颜佩剑,所以常常将紫极归置于剑匣中。 旁人没有见过他的佩剑几次,但路和风却见过一次,并且就一次,他便记住了这把寒光灼灼的名剑。 燕似虞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睥睨他:“什么本命佩剑,我是一个魔修,你见过哪个魔修用这种破烂?” 路和风不想同他争辩,只拔出紫极,剑锋染着尘土,他就当着燕似虞的面取出净水洗剑,燕似虞无语至极,等着他冲洗紫极,才拖着嗓音问他:“你头发呢?” 路和风道:“削了,给师尊和大师兄赔罪。” 燕似虞看他当看傻子:“不就是一个毒人,他们都死过几次的人了,还在乎你失手丢过去的毒人?有那个闲心,不如来恨我。” 路和风不耐烦:“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来看你笑话。”燕似虞答,在他身边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罗刹鸟,燕似虞伸手,用血肉喂养那只漆黑的罗刹鸟,神色却有些嘲讽,似乎见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看到了?” 燕似虞有些烦躁地嗯了一声:“真叫人失望。” 随后他便化作黑雾匆匆离开,仿佛真的只是过来看路和风的笑话。只留下路和风握着燕似虞的那把本命佩剑若有所思。 “和风?怎么在发呆?”叶长岐在路和风的面前打了个响指。 路和风恍然回神,眼前的景象一改,已是水城,冷开枢立在他附近,叶长岐则在身侧担忧地望着他,他欲言又止,发现紫极已经不在掌中,而是自动回到他的袖里乾坤中。 名剑易主。这说明紫极早已不认魔修燕似虞为主人,当燕似虞将它转赠给路和风,紫极便将路和风视作了新主人。 “没什么,大师兄,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路和风问。 叶长岐看了看他那被流光削断的长发,现在堪堪及肩长,于是道:“我们先去给你换个发型,你总不能这样去见三师兄。” 断发被剪碎,老板娘将路和风的短发修理齐整,又从叶长岐那接过被削断的长发,编成几股细长的辫子接在路和风低垂的马尾后面。 路和风轮廓分明的脸露了出来,看上去倒成熟了几分,他抬眸时,眸中寒光闪烁,似是一匹野狼,惹得老板娘连连夸赞他俊朗。 叶长岐十分满意:“许无涯见到你新发型,不知什么表情。” 他转过身时,却见路和风接发的地方使用的一串梧桐木串珠,叶长岐的笑意一僵,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一串梧桐木佛珠,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老板娘:“老板娘,这梧桐木串珠怎么卖?” 老板娘笑起来:“不用钱!梧桐木串珠在水城是件寻常的饰品,不值几个钱。不过吴山神木被烧毁后,这梧桐木串珠倒用得少了,我也只有几串了,想着和风弟弟俊朗,才送给他。” “这样,谢谢老板娘,昨日你送我水城服饰,今日又送我师弟发饰,”叶长岐温和笑道,“你若有什么要求,大可开口,我们自会帮你。” 第八十七章 老板娘道:“小友, 我知晓你们来历不凡,其实我真有事拜托你们。我家老汉弹琴,就是你们在水城中见到的那种琴柄长长的乐器, 他有一盏都塔尔,是祖上传下来, 唯一一把由梧桐木制成的。” 都塔尔大多用桑木制成, 老板娘家中的那把却是由梧桐木制成,琴箱状似小型水瓢,琴身装饰着树轮花纹,十分少见。 “可前段时候, 都塔尔被一个小孩摔坏了, 老汉吵着要去吴山找梧桐木修琴, 可水城人人皆知,吴山早就烧毁了, 哪里还有梧桐木。”说到此处, 老板娘的声音低下来,她左右观望了一下, “但古怪的是,他真的寻了一截梧桐木回来!” 老板娘比划了一下:“大约小臂长,虽然制不了琴,可我就纳闷, 吴山神木早就没了,他哪里去寻的。” 终于在老板娘的再三追问下, 老汉交代了实情。 原来老汉离开水城后,朝着吴山方向前行了数十里, 进入 了一片荒凉的大漠,他随身携带的水源很快告罄, 老汉口干舌燥,步履维艰,原本想原路返回,却意外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第172章 在沙漠中迷失方向无异于一脚踏进阎王殿,老汉心中慌张,在沙海中漫无目的地前行,四野杳无人迹,滚滚热浪如有实质,在烈日暴晒下,他几近昏厥,恍惚之间,却听见一道清脆悠扬的琴声。 那道琴音在大漠之上回荡,唤醒了老汉的心神,他抹了把脸上的沙砾,见到遥远的沙海边出现了一片绿洲。 是海市蜃楼?还是真的绿洲? “是真的,从没人见过的绿洲!”老板娘十分惊奇,“他有了盼头,连滚带爬来到绿洲,却见一眼弯弯的清泉,水波粼粼,如月落人间,泉边生长几株娇嫩的树苗,瘦弱无比。老汉先是饮了水,又爬到树苗边,用沾湿的衣物一拧,将那些树苗也浇灌了一遍。” 做完这些,老汉又回到泉边,将自己的水囊装满清水,此时,泉水泛起层层涟漪,泉水的另一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那人的发色十分奇特,是树叶一般的墨绿色,就连眼睛也是少见的浅绿色,老汉还望见他脖颈上挂着一串木制佛珠,就连手腕上也悬挂着梧桐木手串。 他就坐在泉水边,手捧着一盏都塔尔,也不说话,随后站起身离开,他离开后,老汉恍然回神,发现那盏都塔尔化作了一桩梧桐木。 “他就将那截木头带回水城了!你们说,奇不奇怪?这个人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什么妖怪?”老板娘道。 若是鬼,从老板娘的叙述中又不难发现,对方能触碰到实物。若是妖怪,老汉或许不能完好无损地回到水城。若是人,他的发色又太过古怪。 “并且,还没结束。”老板娘继续道,“自那次后,我家老汉总是神神叨叨的,想着回去寻那片绿洲,可他去了几次,根本没有什么从未见过的绿洲,什么月牙泉水、泉边树苗、绿头发的男人,通通没有!” “我见你们身佩长剑,气质不同,猜到你们身份不一般,能不能请你们去沙漠中寻找一下那片绿洲,若是没有,也好回来打消老汉的念头,叫他别想着再去找了!” 听完老板娘的故事,叶长岐略一思索,道:“正好我们要去吴山,能顺道帮你搜寻一下那片绿洲。” 辞别老板娘,三人到集市上购置了三匹骆驼,一路牵到水城门口,出城需要排队,叶长岐闲来无事便同路和风讨论绿洲里的小妖。 “和风,你觉得是妖,还是修士?” 路和风一手牵着骆驼,一手拎着流光剑,闻言道:“大抵是位小妖。他发色古怪,又能将都塔尔化成木头,若不是用了什么障眼法,便是妖修的手段。况且,若他是恶鬼、害人大妖,老汉多半就不会活着回来。” 叶长岐转过头,询问冷开枢:“师尊怎么看?” 冷开枢道:“和风猜测不错。大约是个刚化形的小妖。不过事实如何,还需要亲眼见一见。” …… 从水城出发行进二十日,便可抵达大孤山秘境最东方的一处神山——吴山。他们没有见到老板娘口中说的神秘绿洲,而是直接进入了吴山地界。 覆盖万里的低矮丘陵,如同突出的关节。一进入吴山地界,残阳如血,天色便变得昏黄,四方朦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味。 光秃秃的枝干好似老者干瘪的手指,焦糊的树木扭曲得如同魑魅魍魉的鬼影,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烬,踩上去只能听见干脆的响声。 路和风蹲下身,用手指捻了一些灰烬,闻了闻:“都是烧焦的木头。” 茫茫的荒野,尚有几株树木残留着几枚暗红的叶片,一只无冠白鹭停栖在枝头,歪着头打量他们,它是这片焦黑与昏黄编织的天地间唯一的一点白。 叶长岐道:“师尊,能感受到栖山师弟在哪吗?” 冷开枢摇头:“吴山太大,无法知晓他在哪。” 叶长岐来到一桩焦黑的树木前,凿开表皮,发现里面也被烧成碳状,他不由得暗暗心惊:“吴山的火,未免太大了一些。栖山师弟,真将这片神山烧得一干二净。” 可这时,他又闻到那股淡雅的香气,就掺杂在腐朽的木头气味中。 叶长岐抬头,见枝头的无冠白鹭展翅高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典雅的弧线,最后消失在视野中。而在交错纵横的枯枝林间,一道瘦削人影立在当中,若不仔细辨别,很容易将对方看成一桩枯枝。 叶长岐状似无意:“师尊、师弟,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香味?” 路和风仔细感受了一番,冷开枢点头:“是梧桐木的香气。” 叶长岐便同他们传音:那有个人。 路和风闻言看过去,那道人影却猛然消失在枯林之中,叶长岐已经手挽长剑,体态轻盈地落到了枝头,随后把将倾剑往前一掷,跃上了飞剑,他垂头,对路和风指了指另一侧。 路和风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二话不说御剑而行,绕了一个大圈,两人合伙包围那人。 他们追踪着对方,在吴山上疾速穿行,感受到一股又一股的热浪扑面而来,大约前进了几里,发现一个身披灰褐色斗篷的人影在丛林中穿梭。 叶长岐降落下去。 他们追踪的那人带着巨大的帽兜斗篷,将全身上下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是偶尔会伸手推开烧焦倾倒的枯木,叶长岐便见到那人手腕上戴着一串梧桐木手链。 他下意识唤对方:“这位……” 第173章 他一开口,那人便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猛地收回手,拉住身上的斗篷加紧逃跑,叶长岐虽然不解,却还是加速跟上去,脚下灵力流转,旋身落地,轻而易举拦住对方去路。 “这位小友,失礼了,在下有些事想请教您……” 那人抬头,叶长岐终于看清他帽兜下的模样。 那是个青年,并且明显不是九州修士。他拥有一头墨绿色的卷发,好似绿藻散在脸侧,一双通透的淡绿色眼眸,眼尾拥有枝叶纹理般的细纹,有些湿濡的薄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他抬头时,双耳上那对梧桐珠耳坠便显露出来,梧桐珠下绿色的流苏微微颤动。 他是位妖族。 小妖似乎十分畏惧叶长岐,捂着斗篷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赶过来的路和风。 路和风单手按着剑柄,用手背推着他的脊背,将对方与自己隔开:“大师兄,这位是?” 叶长岐摇头,走到小妖两步开外,见对方身躯颀长,与路和风差不多高,手腕按在自己腰间荷包上,似乎很害怕剑修对自己出手。 叶长岐便往后退了两步,同他保持在合适的距离,温和道:“抱歉,吓到你了。” 小妖紧张地打量他。 叶长岐取出从乌兰国地宫中得到的那串梧桐木手链:“我见你手腕上也有一条相似的手链,想问一下你在何处得到的?” 小妖面色狐疑,视线落到那串梧桐木手链上,唇瓣一抿,双眸似乎有些游离,朝着叶长岐伸出手,随后他晃了晃脑袋,神色又恢复清明,低声说:“这是我的。” 路和风冷冷地说:“吴山的梧桐木都被凤凰烧毁了,你从何得来的梧桐木制成手链?大师兄,他明显在骗人。 ” 小妖的眼角泛红,焦急打断他:“不是的,我没有骗人。凤凰儿他不是故意烧毁神木的,这串手链也是我自己的,不是取吴山神木做的。” 路和风闻言抱剑看他,神色诧异:“不是就不是,你哭什么?” 叶长岐态度软和了一些:“你说吴山神木不是栖山故意烧毁的,你们认识?我们是吴栖山的师兄弟,正在找他,你知道他在哪吗?” 那小妖垂着头,眼中似有泪光:“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 见他真哭了,路和风面色一僵,手指叩了叩剑柄,有些烦躁地说:“大师兄,你问他吧,我去喊师尊过来。” 他一离开,叶长岐便把将倾剑收起来,手中拿着梧桐木手链:“不必害怕,若你真不知道栖山师弟在哪,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一个小妖,为何在这大孤山秘境?之前的绿洲,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第八十八章 倒v结束 小妖揪着斗篷:“我名为吴桐……之前的绿洲是我弄的, 我本意只想着在绿洲休息,没想到会遇见那位老人家!我没有想吓他!” “吴桐?”叶长岐倒没怀疑他,只是觉得一进入大孤山秘境, 总和梧桐、吴山、吴栖山几个字打交道,好似冥冥之中, 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别害怕,你没有吓到老人家,相反,你救了他, 我正想代他谢谢你。” “那就好。”吴桐松了一口气, 双眸亮晶晶的:“至于我为何会在大孤山秘境, 其实,我是偷偷跟着凤凰溜进来的。” 叶长岐疑惑地嗯了声, 实在没想到一个刚化形的小妖有这样的勇气, 居然敢追在吴栖山身后进入大孤山秘境,并且还没被燕似虞发现。 与此同时, 冷开枢与路和风已经汇合。剑尊一落地,目光落便移向了吴桐,他目光如炬,审视对方, 吴桐便害怕地侧过身子,不敢同他对视。 冷开枢辨识出他的身份, 神色冷清:“吴栖山登临玉台玲珑那日,本座便察觉到四方生出许多道微弱的妖力, 想来,是仙乐恩泽万物, 叫你们这些有灵气的小妖成功化形。” “后来,吴栖山跟着我们去了雍州朱仙镇,因为魇鬼吞了燕似虞的道骨化成魇貘,魔气大盛,将你的妖气掩盖了,本座与吴栖山便没有理会你的存在。”冷开枢若有所思,“你还一路跟着我们去了药宗,栖山有一晚出去闲逛活动筋骨,便是去捉你了。” 冷开枢话音落下,叶长岐也回忆在药宗当晚的所见所闻——他与师尊去了泼水节,之后闲逛到一棵凤凰木下,没想到凤凰木的背后,吴栖山同一位陌生妖族起了争执,拽着对方手腕不松手。 而那人手腕上,正好有一串梧桐木手串! 吴桐与吴栖山认识的时间,倒比他想象得还早一些。 随后,他听见冷开枢继续推测道:“刚化形的小妖向来无名无姓,但你说自己名唤吴桐,想必是栖山为你取的名字,本座说的可对?” 吴桐不敢欺瞒剑尊,点了点头:“多谢剑尊这些年的不杀之恩,我的名字,确实是凤凰儿取的。” 路和风皱着眉,有些不习惯他唤吴栖山为凤凰儿,最后只得说:“你们妖族果真爱戴凤凰。” 提起凤凰,吴桐慌张无措的神色一改:“那是自然!凤凰是妖族神鸟,妖族上下以他为尊,”说到此处,他的面色微红,语气温柔,“更何况,他是我见过最温柔体贴的神鸟……” 路和风没搭话,只偏过头,悄声问:“大师兄,他说的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凤凰吗?” 叶长岐犹豫了片刻,这世上估计没有第二个凤凰了:“大约是的。” 第174章 虽然不知道一向高傲的凤凰怎么到吴桐嘴边成了温柔体贴,可叶长岐还是态度和睦地将手串交给了对方:“好好收着,别再弄掉了。” 吴桐接过手串,连声道谢,在他将手串戴回手腕上时,叶长岐通过掀起的斗篷一角看见了他脖颈上挂的梧桐木佛珠,以及刚才他捂着的那个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金色凤凰,手工拙劣,倒叫叶长岐想起吴栖山的箫。 那支玉箫上也雕刻着歪歪扭扭的凤凰图案,并且末端坠着一个吴桐木吊坠。 “栖山师弟的玉箫也是你送的?”叶长岐问。 “啊?他还留着吗?我还以为他早就丢了。”吴桐显得十分惊喜,显然没想到自己送给凤凰的东西还留着,就连他的大师兄也知道。 “我手艺不好,送他的那支箫雕刻了很久才像样,凤凰儿的吃穿用度向来精贵,我还以为他肯定会丢掉了!” “他一直带着。”叶长岐见他提起吴栖山的模样,便知吴桐不只是崇拜凤凰,而是心悦凤凰,他便暂时打消了疑虑:“现在我们要去找他,你一起吗?” 吴桐迟疑片刻:“好啊,不过我建议你们先寻个地方躲一躲吧,吴山入夜,会重新燃烧起来。” …… 吴山天色渐昏,残阳终于落下地平线,天幕上暗红色浓云聚集,黑夜几乎是转瞬间覆盖住整片吴山。 在这样浓稠的黑暗中,大地上生出了无数猩红的火焰,好似呼吸一般时熄时燃,风中飘来一股刺鼻的气味,闷雷劈过后,一滴雨落在了叶长岐面颊上。 他顿时感到皮肤有些刺痛,伸手抹掉那滴雨水,观星手套上便留下了黑红的雨渍。 是血雨。 冷开枢给几人开启了避风避雨的阵法:“先避雨。” 他们踏上飞剑,居高俯视吴山时,却见四方弥漫起赤红色的烟雾,黑压压的吴山大地上喷涌出岩浆,干枯的树枝上燃起熊熊大火。数百个橙红色的龙卷风平地升起,风中乱窜着如同鬼火般的絮状物,散发着刺眼的金色。 空中还在下着血雨。 冷开枢神色严肃地提醒他们:“离风雾远一些。” 叶长岐载着吴桐,询问他:“吴山环境恶劣,你怎么待下来的?” 吴桐摇了摇头,一指临近的山峰:“去那座山,山顶有个湖泊。” 估计是将倾剑上载着两个人的缘故,长剑飞得不高,剑光偶尔能削掉一些枯枝桠杈,再加上风流影响,他们甚至能感觉到热浪就在两人脚下翻涌。 吴桐神色央央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也不敢垂头看脚下的将倾剑,叶长岐很快察觉到他状态不对,一手扶住他的肩臂。 “你怎么了?” 吴桐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身体一晃,差点跌下飞剑,被路和风从旁边一把拽住手腕,将刚刚戴回去的梧桐木手串又扯了下来。 “对不起,我畏火。”吴桐虚弱地说。 一个畏火的小妖,居然久久逗留在被大火烧毁的吴山中。 不过他这般虚弱,叫叶长岐想起一事——吴栖山早年因为对剑尊剑法感兴趣,所以才拜入罗浮山宗,单从这点来讲,凤凰无疑是慕强的,而吴桐是个刚化形的小妖,虽然满心满眼都是凤凰,可吴栖山不一定真将他放在心上。 说不定,凤凰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叶长岐支撑着吴桐的身体,将手递给他:“若你害怕,可以抓住我的手腕,放心,很快就到你说的那座山了。” 吴山之上,热风滚滚。 猛烈的飓风一下子将吴桐的斗篷吹走,他的绿色长发在风中狂舞,几乎遮盖住叶长岐的视线。 “啊……” 吴桐叫了一声,不知何时被风中燃烧的飞絮燎到了头发,发尾竟然燃起星火,火势顺着长发蔓延,一股淡淡的松香气溢散开。 可就算头发烧起来,吴桐仍然站在剑上一动不动。 路和风喊他们:“大师兄,吴桐他烧起来!” 叶长岐立即用万象回春术控火,却发现吴桐身上的火极难熄灭,他们不得不加紧落到山顶湖泊边,一落地,吴桐便迎面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眉尾的细小年轮疾速生长,很快布满了吴桐整张面容。 叶长岐伸手扶起他,想将人带到湖水边,却没料到吴桐体重惊人,无论他怎么拖拽,都在原地纹丝不动! 叶长岐惊讶:“怎么,这么重?” 吴桐看上去身形瘦弱,却不想一沾地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时间重达千斤,好似粘在土地上,路和风与叶长岐两人都搬不动他。 “不搬他了,我去取水!” 吴桐的长发仍旧沾染着星火,叶长岐无法,只得快步跑到湖边,将衣袖沾湿,两臂湿答答地跑回吴桐身边,将衣袍上的水拧紧,让水浇到火星闪烁的发丝上。 路和风也取出盛巴楚河净水的瓷瓶,递给叶长岐:“大师兄,用这个。” 瓷瓶中是天宫院冰夷河的冰水,淋在吴桐长发上效果立竿见影,烧焦的长发落在地上,发出滋啦的声响,他们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 就连路和风都猜到了:“他难道是梧桐木所化?” 身上带着吴桐木串珠,发色又是墨绿色,畏火,昏迷时沉重无比,估计是一株梧桐木幼苗。 妖族生灵向来千奇百怪,他们也没有多大意外。 第175章 “师尊,先前司空朔星官曾说,幼年凤凰遇见梧桐木会发疯,你知道缘由吗?”叶长岐蒸开了衣物,在吴桐身边盘膝坐下来,静候他苏醒。 冷开枢道:“未曾听闻,不过本座去过妖族,万里土地,确实无一株梧桐木。据说自打凤凰雏鸟降生,妖族内的梧桐树不论年份,全被移走了。” 隔了一阵,吴桐终于醒过来,他坐起身,先去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见那荷包没有烧毁,松了口气,笑着答谢叶长岐三人:“谢谢你们。” 吴桐这般畏惧火焰却还在吴山寻找凤凰,实在超乎常人想象。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一个小妖会笃定凤凰留在吴山,毕竟就连剑尊都感受不到凤凰的妖力,而一个刚化形的小妖,更不可能感受到凤凰在何处。 除非他亲眼所见吴栖山来到此地,并且知道对方一直未离开。 “吴桐,你这般畏火还待在吴山,”叶长岐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知晓凤凰在哪?” 他的手中亮起急如星火的阵法,一小簇火苗在阵中猎猎燃烧,叶长岐眸中带着笑意,温和地威胁他。 “请告诉我,我无意为难你。” 第八十九章 吴山神木(一) 药宗临近妖族, 常不算在九州之列。 妖族千里土地,四季长春。翠色|欲流,满眼生花, 虽说是妖怪聚堆的地方,可美得好似人间仙境。 妖族近日正在举行龙逐日, 碧色的河流上停着上百条梭形长舟, 河面朱红的凤凰花漂流,逐龙长舟首尾分别雕龙头与龙尾,舟中乘坐着百位妖怪。 他们的长相千奇百怪。有些脑袋保留着兽相,身体却是凡人的模样;有些身体维持着兽身, 脑袋却是正常人的人头。这些妖怪发色、眸色也是五彩斑斓, 一眼望过去花花绿绿, 尽态极妍。 妖怪们手中拿着长桨,在墨绿的河流上飘荡而过, 当两艘逐龙舟迎面交汇, 立在逐龙舟船头的三位身形壮硕的妖怪就蹲身踩舟,激起层层白浪。 两条逐龙舟上的红鼓重重一擂, 夹岸的妖怪顿时传来此即彼伏的欢呼。 有妖怪高呼:“是凤凰!” 只见逐龙湖边,高大的凤凰木绚烂葳蕤,凤凰花似火海,远望去仿佛飞凰张扬的羽翼。这时一个金色的高台被推到岸边, 栖霞台上立着一根竖直的木杆,长杆直插云霄, 至最高处,取九根长绳朝着四面八方拉下, 绳索每隔半米悬挂着一面图腾,图腾有五色, 在风中猎猎飞扬。 一只巨大的金红色凤凰款款飞来,落到金台顶端,随着凤凰化作人形,刹那间,逐龙湖四面八方的呼声达到顶峰。 吴栖山负手立在栖霞台上,淡定接受来自妖族狂热的朝拜。在他身后一众化形的神鸟手捧着金碟,碟中盛放着几枚凤凰羽,他们神色认真,正在搜寻吴栖山遗落的凤凰金翎。 吴栖山自打出生,身后总跟着一批神鸟,毕方、青鸟专门负责收集他掉落的凤凰金翎,同时护卫凤凰的安全。他虽然多数时间不耐烦身后有人跟着自己,但无奈在妖族中实在甩不开这群神鸟,时间一长便默许了这群神鸟的存在,偶尔还会询问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九州有风行九部,妖族自有逐龙驰象。 白日在逐龙河上赛逐龙舟,傍晚时品尝佳肴,行酒令,奏乐起舞,制作河灯,夜中有天灯祈福。而凤凰则负责在节日开场与放天灯时准时出面。 逐龙驰象正至高潮,吴栖山百般无聊,却见逐龙湖上方天宇裂开一道口——九州阵修的移山填海术竟然开到他的地盘了。 他不动声色,手臂一摊,九曜长弓已经出现在掌中,毕方神鸟恭敬地衔着凤凰金翎来到身边,吴栖山接过金翎,对准裂口开弓引弦,一道细细的火焰从金翎尾端燃烧起来。 当移山填海阵中的人显出半个身形,吴栖山已经松开了两指,那支金翎好似流星直冲对方而去! 金翎尾部拖出长长的火光,在空中拉出漂亮的一根线,眼见就要射中来历不明的阵修! 却见玄光一闪,阵修拔剑出鞘—— 金翎射在剑身上,发出清亮的一声“铮”,随后被剑修轻松化解! 逐龙湖上无风起浪,停靠的逐龙舟顺着水波荡漾,湖边大片的凤凰花簌簌落下,神鸟们已经化作人形手持武器护卫在吴栖山周围,各种妖怪闻讯赶来。 吴栖山卸下九曜长弓,见那是一个白衣剑修。 冷面冷颜,若以妖族审美来讲,他实在冷得让妖心惊。 神鸟中有见多识广的玄鸟,认出剑修身份,惊诧道:“凤凰,那是九州的剑尊,开枢星君。” 说话时,剑修已经落地,他孤身一人立在群妖前,丝毫不落下风,冷冷地说:“本座要见你们的凤凰,谁能带路。” 吴栖山抱臂站在原地,毕方立即心会神明,寻了一个小妖,高声询问:“你找凤凰做什么?” 剑修道:“本座想请他登临玉台玲珑。” 毕方道:“你这是哪门子请人的态度!” 剑修若有所思,只答:“叨扰诸位,请问凤凰在何处,本座自己去寻他。” 他虽然唤了一种看似缓和的问法,态度却仍然叫人不服,毕方怒气冲冲:“凤凰,此人一定是来挑衅您的!让我去教训他!” 吴栖山闻言一挑眉梢:“你有几分胜算?” 毕方摇头,却还是怒意不止:“拼尽全力,大约三分!但是他这样的态度……” 第176章 吴栖山打断他的发言,大手揉了把毕方的脑袋,走向剑修,群妖纷纷为他让出道路,吴栖山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剑修面前。 剑修打量了他一眼,十分笃定:“想来,你便是凤凰。” 离得近了,他便感受到剑修身上携带的凛然剑意,配合着那张冷然若冰的脸,倒让吴栖山生出一点兴致,他嗯了一声,却没有询问剑修为何来寻他,而是说:“你是个阵修?” 剑尊:“曾经是,本座现在是罗浮山宗剑修。” 这是吴栖山第一次听到九州外的地名,他在心中默念了罗浮山宗四字:“若想我登玉台玲珑,你拿什么与我交换?” 剑尊道:“若你妖族有难,本座必定第一时间赶至相助。” “我如何信你?” 剑尊道:“本座可在群星下发誓,若有违背,道心种魔。” …… 云台玲珑万人空巷,风行九部仙乐恩泽万里。 凤凰临台,百鸟从九州各处汇聚而来,无人见到一粒梧桐树种被群鸟携带到云台玲珑上,那粒娇嫩的种子遗落在金带围中,被海波一样的灵力反复冲刷,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已经发出嫩芽。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玉台玲珑上积雪厚实,将金带围花道掩盖得一干二净。清越的箫声入耳,循着箫声登上云台玲珑,见茫茫雪天之间立着一个人。 这人阔眉修目,悬鼻棱唇,手持剑雪骨箫,他似乎并不惧怕严寒,身上披着 几近暴露的衣物,身躯上遍布耀眼的金纹。鱼龙灯火明明灭灭,灯火下,这人的长发呈现出火焰一般的赤色,气势非常人所能及。 吴栖山放下骨箫,负手立在台上,沉声问:“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玉台玲珑的积雪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在吴栖山五步开外,一小簇雪向上鼓起,随后有一片翠绿的枝叶从雪中探出来。 吴栖山的剑眉重重地一拧,他必不可能认错,这片枝叶,是梧桐木的幼苗。 可那株幼苗没有现出人形,吴栖山并不关心一位刚化形的小妖,索性不予理会。 未曾想,他一离开,那株嫩苗便化作一个青年的模样,身形瘦削的青年跪在雪地中目送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尊贵的凤凰,慌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能伸手在雪地上画出一只歪歪扭扭的凤凰图文。 他期望凤凰能看懂他的画。 可他再抬起头时,凤凰早已走远。 青年失落地看着雪地上的画,越看越觉得自己画技丑陋,配不上精贵的凤凰。 毕竟,他苏醒后的第一眼,便是九天之上翱翔的凤凰,所以满心满眼只有对方。 在他心中,世间万物,皆不敌凤凰。 他一直悄悄跟着凤凰,听见剑尊唤他吴栖山,便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趁夜色在无人处喑哑开口,学着念凤凰的名字。 他跟着对方凤凰去了雍州,自以为藏匿得完美无缺,却不想剑尊与凤凰面对魇貘时无暇顾及一只刚化形小妖,所以暂时无人驱赶他。 青年第一次念出吴栖山的名字,是在被凤凰抓住的那一晚。 他悄悄将自己雕刻的玉箫藏在孔雀宴中送给凤凰,随后躲在食肆外的凤凰木后。没想到吴栖山在食肆的窗边看见了他,掌中捏着那支玉箫把玩。 他小心翼翼地偷看对方,害怕凤凰嫌弃自己做的玉箫,却又心知那玉箫确实不够精美,大抵是配不上吴栖山。 小妖便躲在凤凰木下暗自伤心,他看着自己满是刀痕的手,懊恼自己的手艺为何不能再好一些。 一股热源逐渐靠近,金纹靴停在他边上,小妖错愕地抬头,瞳孔一缩。 居然是吴栖山站在他身边,正俯视他。 吴栖山头顶是繁茂的凤凰花,满树结花,火红一片,无比凄美壮观,可就是如此艳丽的颜色下,他第一眼还是看向了吴栖山。他闻见凤凰花浓郁的香气,就杂糅在热浪中朝他涌来。 吴栖山一手撑在凤凰木粗大的树干上,微微倾下身,小妖见他靠得越来越近,双目圆瞪,瑟缩了一下脖颈,身体往后挪,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 “什么香气?” 他听见吴栖山低沉的声音,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疑问,却仿佛字字敲打在他的心窝上,他心脏狂跳。 他是梧桐木幼苗,自带一股梧桐清香,唯有吴栖山从馥郁的凤凰花香中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气息。 青年张嘴,尝试回答对方,可惜他是个胆小的小妖,见了凤凰,居然发不出声——他虽然是青年的模样,却因为树木生长缓慢,还只是一株幼苗——所以此刻眼圈红红的,就差落泪了。 吴栖山也是第一次遇见听他说一句话就瑟瑟发抖的小妖,并且一眨眼对方还哭了,他迟疑了半秒,想伸手扶起对方,可小妖十分惧怕他,连连后退。 吴栖山啧了一声,有些不满对方连连躲避的态度,一把握住对方手腕,态度强势:“哭什么。” 青年的手腕因为凤凰极高的体温开始生生疼痛,他一面高兴自己终于能与凤凰说话,一面又因为疼痛断断续续地抽噎,发出虚弱的声音:“凤、凤凰儿……” 吴栖山皱着眉,九曜长弓出现在掌中,青年害怕得用手臂挡住自己面颊,凤凰看也不看他,转过身,拉弓对准凤凰木后。 第177章 可树后空无一人。 吴栖山揉了一下额角,回首又见小妖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似乎十分畏惧他,他心中烦躁,收了长弓。 可这时,他却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妖气从青年身上传来,吴栖山细细审视对方,发现了妖力来源——是青年悬挂在腰间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只不知是鸟还是鸡的图案。 “里面装了什么?” 青年露出茫然的神色,顺着他的目光往下落,见到了自己的荷包,遮挡面颊的手立刻落下去,捂住那枚荷包,他慌张地摇头。 吴栖山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对他并无太大兴趣,如今知晓跟在自己身后的是这么一只刚化形的小妖顿时失去了兴趣,摆了下手,打发他离开:“你走吧,以后别跟着我。” 青年有些舍不得离开,虽然他手腕已经被凤凰灼伤,他垂下头,墨绿色的卷发就披散在身上。 吴栖山顺道提醒他:“你若想长久留在九州,你的发色需要换种颜色。”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天上多出一道移山填海阵,那道裂口涌出灼热的沙风,吴栖山的一边翅膀挡在身前,遮挡住风沙,可就算这样,还有些火星落到了凤凰羽上。 吴栖山微微皱眉:“燕似虞,你搞什么名堂?” 燕似虞面对他始终面无表情,苍白的手一抬,绘阵的名器便掠回他掌心,他的眼神阴恻,语调慢悠悠的:“栖山师兄,你不是自诩实力雄厚,这个大孤山秘境便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不如去试试?” 吴栖山自然不会蠢到上他的当,可这时燕似虞却顿了顿,就近开启了一道阵法,他伸手,从阵法中抓到一个人,随后用力一扯,将那个小妖从阵法中揪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燕似虞的目光从青年身上掠过,见他惊慌地望向吴栖山,凤凰似乎也有些意外:“你还跟着我?” 青年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地方去,只能跟着你,可凤凰你放心,我已经没有像原来那般跟着你了!我、我……” 他话音未落,燕似虞已经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膀,随后燕似虞如愿看见吴栖山面色一沉,严肃地警告他:“放开他。” 燕似虞轻轻地啊了一声,眼中带笑:“原来,这才是你的软肋。” 吴栖山沉默以对,不再看向小妖:“你想我进入大孤山秘境,燕似虞,可以。放了他。” 燕似虞朝他摊开手,十分儒雅地说:“请。” 第九十章 吴山神木(二) 小妖被扣留在燕似虞身边, 正担忧地望着凤凰,直觉告诉他,那道裂口后面十分危险, 他慌张喊道:“凤凰儿!别去,别去!我没事!” 落到他肩膀上的手便挪到了咽喉, 燕似虞徐徐捏着他的脖颈, 按着他的皮肉:“安静一点。” 青年不得不嘘声,只是紧张地注视着吴栖山,希望用眼神告诉他别去,可凤凰的目光没有落到他身上, 吴栖山只是斜睨了燕似虞一眼:“你最好, 说到做到。” 话音落下, 吴栖山的脚下已经升起了炙热的火焰,凤凰真火裹挟住他的全身, 露出属于妖族的赤红发色与赤金色纹身, 他立在火焰中,逐渐显出凤凰原型。 随后, 扶摇直上! 凤凰羽翼扇起滚烫的风,小妖用手臂挡住自己面颊,而燕似虞在此时也松开了他。 凤凰朝着那道狭长的裂口飞去,逐渐遥不可及。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凤凰, 因为自己失误被人抓住,逼得对方为了救他去了危机四伏的秘境。 小妖仰着头, 眼中噙着泪光,喃喃低语:“凤……凤凰儿……” 他甚至不知道燕似虞何时离开的, 只是眼睁睁见到那道裂口徐徐合上,小妖眼尾的年轮细纹疾速爬满整张面容, 他的长发猛地扎进泥土中,梧桐的树根在土地中膨胀生根,夸张地占据着方圆土地,密密麻麻、体积庞大的树根,好似奔涌的河流去往四方。 他化作一株树,顶天立地。 秘境入口正在合上,他不管不顾,直冲裂口生长而去。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他的一根细小枝叶探入了阵中。 阵法猛地合上—— 那株大树的枝干在转瞬间烟消云散,天地间,好似从未出现那么一株高耸入云的梧桐木。 …… 漫天大火。 千万里群山俱是一片火海,火浪如同一堵高墙,白烟滚滚而上,万顷梧桐树在烈火中燃烧,浓黑的烟雾遮天蔽日。 青年是被热醒的。一睁眼,满目皆是浓重的猩红,无尽山火包围着他,火星四溅,火舌乱窜,宛如地狱。 他害怕得遮住自己的面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 失去了知觉,就这么拖在地上。估计是因为他强行挤入秘境,余下的本体枝干被阻拦在外,影响了他化形后的身体。 小妖忍着疼痛朝前爬。 他还没见到凤凰,还没给对方说对不起,怎么甘心被火焰烧焦。 他不甘心。 梧桐木六年成荫,他却足足等候了百年才堪堪化形,一醒来,便是漫天群鸟迂飞,惊遏天地,可九天之上,唯有凤凰能栖梧桐木。 所以他一眼只见到吴栖山。 百鸟之中,他只看见了吴栖山。 第178章 只一眼,他就知道非吴栖山不可。 凤凰,是他的唯一。 他将对方视作烈火,纵使被焚烧得尸骨无存,也会如同飞蛾始终追逐他而去。 青年的眼中流下两行泪,火光中,他无声地哭起来,可为什么,他这么弱小。吴栖山不喜欢弱小的妖怪,而他不但弱小,还常常给凤凰添麻烦。 他一厢情愿追逐对方,不期望凤凰的目光分到自己身上,可受伤时,却止不住渴望着对方,幻想着吴栖山出现在自己身边。 或许是他的期渴太过浓烈,神鸟听见了他的心声。 熊熊的火焰中,一道黑影猛地扑出,甚至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在他身边。 小妖惊诧地瞪大了眼。 凤凰真火逐渐熄灭,露出吴栖山的身形,他晃了下脑袋,坐起身,环顾四周,却意外见到趴在地上眼泪汪汪的小妖,吴栖山头昏脑胀,皱着眉问他:“你怎么在这。” 没等他回话,吴栖山便烦躁地骂道:“该死的燕似虞。” 他以为燕似虞没有信守承诺放走小妖。 吴栖山状态不算特别好,裸露的身体上带着一些伤口,小妖见了,就结结巴巴地问他:“凤凰,你受伤了吗?” 吴栖山没有理他,火势越来越大,他余光瞥见小妖趴在地上,又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才知晓小妖受伤了。 “爬得起来吗?” 小妖手撑着泥地,支撑起上身,咬着牙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他就算汗流浃背,也无法起身,两条腿毫无知觉地拖在地上。 他喘着气摇头:“凤凰儿,你走吧,别管我了。” 吴栖山的剑眉重重一拧,十分不满他自暴自弃,啧了一声,在小妖身边单膝跪下,他说:“把手放在我肩上,快点。” 小妖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吴栖山便不再催促他,直接捞过小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一条胳膊穿过他茂密的长发,扶着他的脊背,另一只手小心地抄起他的双腿。 他将小妖横抱在怀中。 小妖已经晕头转向,呆呆地靠在他怀里。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 他听见吴栖山的声音,又低又沉,像是从胸腔中滚出来,他靠在对方的胸上,能感受到吴栖山胸腔震动。 “如果害怕,你就闭上眼。” 凤凰的背后生出宽大的羽翼,隔绝住烈火灼热的温度,吴栖山抱着他,在火海中一跃而出,当凤凰羽展开,小妖在他怀里睁开了眼。 他小声喊对方:“凤……凤凰儿……” 吴栖山正在搜寻没有起火的地方:“嗯?” 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小妖在心底问。 吴栖山却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只答:“我闻到梧桐木的气息,怀疑是你,过来看一眼。” 可吴山神木俱是梧桐木,吴栖山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辨识出他,小妖不解,又听吴栖山道。 “你的荷包里,有我的凤凰金翎。” 在妖族时,总有一众神鸟追在凤凰身后,为他搜寻遗落的凤凰金翎。离开妖族后,用作箭矢的凤凰金翎需要回收,吴栖山偶尔不愿去捡拾那些被血污浸染的金翎,所以需要拔自己身上羽毛。 但凤凰也会心疼自己羽翼,好在有人为他收回了那些羽毛。 好心的小妖在他怀里疑惑发问:“您怎么知道?” “你荷包里的金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少几根。”吴栖山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从他人的荷包里取自己掉落的羽毛这事,听上去就古怪。 小妖却懵懵懂懂地点头,看上去十分高兴:“能帮到你就好。” 吴栖山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他们落到山间湖泊边,吴栖山将他放在地上,又取了一些水浇在他头发上,那些被烧焦的长发终于不再黯淡无光,甚至生出了一些鲜嫩的发丝。 小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对方,笑盈盈地看着凤凰给自己浇水:“凤凰儿,为什么这里会有大火?” 吴栖山眼皮都没掀一下:“我落下来后失手烧了。” “为什么?” “你知道凤凰雏鸟出生后,为什么妖族将族内梧桐木全移走的事吗?”吴栖山坐在他一侧,抬手看了看自己手掌,“自古以来,凤凰只栖在梧桐木上,而凤凰雏鸟,常常会不顾一切停在梧桐身上,从此不再化为人形,不再修炼。天长地久,直至衰亡,你明白了吗?” “你对我有致命吸引力。所以你离开我,对目前而言的我来说,才是好事。” 他已经感受梧桐对于他的恐怖吸引力,从第一次相见,心中便有一道声音蛊惑着他、催促着他,化作原型,栖息在梧桐木上。 吴栖山的大脑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直到他落入神山。 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梧桐神木。 他发了疯,凤凰真火遗落在林间,生起滔天火焰。吴栖山在火海中迷失方向,分不清眼前的真火与自己哪一个才是真实,又或者,他就是笼罩在山中的火海,吞噬掉一切。 可后来,他嗅到梧桐木的清香。 他熟悉那一缕淡雅的香气,因为香气的主人从许多年前开始便追在他身后。 他好像拥有了一个方向,从火海中抽离而出,向着香气来源追寻而去。 天长地久,直至衰亡。 他找到了小妖。 第179章 …… 吴栖山已经站起身了,俯视他:“我落下来时,曾看见百里之外有一座城池,我送你过去。” 小妖还沉浸在他说的凤凰与梧桐的关系中,闻言抬起头,仰望他:“那你呢?凤凰儿。” 吴栖山道:“我不是同你说了,你离开我最好。”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凤凰让他别跟着自己,可这一次,小妖还是鼻尖酸涩,他知道,吴栖山在给他下最后通牒,等到了对方说的地方,凤凰将离开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红红的,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难过,哭着说:“好。” 吴栖山将他抱起来,他就捂着脸静悄悄地哭,也不敢靠在凤凰身上,怕弄脏凤凰原本就少的衣物。 吴栖山似乎拿他没办法。 “离开我,有这么难过吗?” “我、我不知道,”他说,“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对不起,求你别讨厌我。” 可是泪水还是止不住从指缝中流出去,刚才浇的水很快被他哭干,那头墨绿色的长发又黯淡下来,缠在吴栖山手上,差点被凤凰极高的体温烧焦。 吴栖山没有再说话,抱着他落到水城外。水城正在举行巴扎集会,人潮汹涌,他俩独特的发色很快吸引了众人视线。 小妖瑟缩在他怀里,掩着面,他的双眼肿得像核桃,不愿叫人瞧见。 吴栖山一路将他抱进医馆,要将他放下,小 妖拽着他的衣物,不肯从他怀里下来,他小声说:“就一会儿,再一会儿。” 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央求:“求你了。” 吴栖山偏过头。 上夹板时小妖抖得厉害,医师怕他动弹,命吴栖山捁住他的身体,吴栖山只得用一只手环过他的身体,将他牢牢地困在怀中不准乱动。 小妖紧闭着双眼,双手捏着吴栖山的手臂,他能感受到凤凰的体温,那热烈的温度甚至叫他忘记了腿上的疼痛。 等结束治疗,吴栖山又从医师那取了一张轮椅,方便他养伤时出行。他将小妖放在轮椅上,小妖再也找不到借口挽留他,双眼又潮湿了,抿着唇,看上去十分委屈。 医师忍无可忍,拍了一把吴栖山:“让着点病人!” 吴栖山顿时脸一黑,一言不发推门而出。 小妖连忙转着轮椅挪到门边,可水城外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他再也看不见凤凰的身影。 他真的走了。 第九十一章 吴山神木(三) 他坐在门边眼巴巴地期待着不会回来的凤凰。 医师的妻子过来照看医馆, 瞧见小妖守在门边,好心招呼他:“你在看谁?” 小妖擦干眼角的泪,鼓励扬起笑容:“姐姐, 我在看凤凰儿。” 他这一声姐姐叫得老板娘心花怒放,又见他白白嫩嫩的, 年纪不大却瘸了腿, 顿时十分心疼,搬了张椅子来他旁边坐上,同他闲聊,老板娘介绍自己叫邱娥。 小妖就喊她:“邱姐姐。” 医师听见了, 笑着夸他嘴甜, 邱娥笑得合不拢嘴, 逗他:“哈哈小弟弟,你叫什么呢?” 小妖便愣住了, 垂着头看自己腿上的夹板:“对不起, 我没有名字。” “嗯?怎么会没有名字?家猫家狗,花花草草都有自己的名字勒, ”邱娥看他垂头丧气,猜测他多半是因为某些难处不得不放弃原本的名字,不由得软了声音,“没名字也没关系, 姐姐帮你取一个怎么样?” 小妖抬起头,显得十分惊喜:“真的吗!” “姐姐我最会取名了, 我们水城凡是在医馆出生的婴孩都是姐姐取的名!”邱娥自信满满,“寻常取名讲究生辰八字, 你伸手来,姐姐看看手相。” 小妖就好奇地伸出手, 他的手掌很薄,皮肤白嫩,可掌中却有许多伤痕,有些是早已结痂的旧伤。 邱娥哎哟一声,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看小妖的目光怜爱不少。 “弟弟的生命力强,若无意外,是个长寿的命。身边也不缺桃花,”邱娥查看他从小拇指下掌边起朝着食指与中指指缝走的一条纹路,连连点头,“是个专情的,姐姐看看你的姻缘,咦,怪了,你怎么没有姻缘?” 小妖被她挠得掌心发痒,闻言也没多想,只笑道:“姐姐姻缘有什么用呀,我有喜欢的人不就够了吗。” “喜欢的人,你难道不想和她在一起吗?” 小妖想到凤凰,他可不敢奢求凤凰垂怜:“他不会和我在一起的,”他可是凤凰儿啊,他说,“我不能给他添麻烦。” 说话时,一道阴影盖在他身上,小妖转过头,见吴栖山去而复返,他身材高大,立在医馆门前,几乎将所有阳光遮挡住了。 吴栖山垂眸扫过两人,将一根凤凰金翎递给小妖。 他说:“吴桐,你忘了。” 小妖凝视着那根金翎,眼中带笑,好似星光落到眼底,他从邱娥手中抽出手,伸手想接,又瑟缩了一下,仰头瞄着了吴栖山的脸色,才从对方手中抽出凤凰金翎,捏着手中:“谢谢您。” 吴栖山嗯了一声:“待在医馆,把伤养好。” 他朝邱娥点点头:“麻烦两位照料我弟弟吴桐。”他顿了一下,“他还小,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吴栖山仿佛只是回来送给吴桐一根金翎,他一离开,邱娥便拍着胸脯,脸红着说:“吴桐弟弟,你这哥哥可真俊!让姐姐回忆起当年……” 第180章 吴桐在她的夸赞声中,将自己的金翎放入荷包里,又仔细系了两个结才安心。 他在医馆待了小半月,终于腿伤好转,勉强能下地行走,这期间虽然没见到吴栖山的人影,可吴桐每日醒来,总能在枕边发现一枚凤凰金翎。 …… 水城又到了举办巴扎晚宴的日子,医师特意关了医馆,他俩换了一身衣物准备去参加晚宴,出门前,邱娥见吴桐坐在门边,手中捏着自己荷包露出温柔的笑。 邱娥便戳他的脸:“光顾着傻乐,你兄长今日没来,”她想起吴桐腿伤几近痊愈,便提议,“昨日我给你购置了套新衣物,你拿去换上,我们去参加晚宴。来水城这么久,还没出去城中转过,怪可惜的。” 吴桐换了一身新衣物。白色的丝绸圆领袍,衣领绣着五彩的凤凰金翎,黑金的腰封,显得腰身苗条。 夜间寒冷,邱娥还给他准备了一件半袖外套,上面绣着凤凰纹。她将吴桐的卷发扎成一条粗长的辫子,又取来一顶花边帽子戴在他头顶,这种晚宴帽子可以在上面插三根羽毛,吴桐怕弄丟,只取了一根凤凰金翎插在帽檐边。 邱娥与医师见了他新装束,连连夸赞,又相互吹捧对方眼光好,才推着吴桐去参加晚宴。 水城中灯火辉煌,沿途点着酥油火把,风中飘来酥油的焦香,混杂着各类美食的香气。身穿五彩服饰的人群熙熙攘攘,挤满了城中街道,三人一路走走停停。 吴桐听见浑厚悠扬的琴音,美妙的歌声飘来。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又扯了扯邱娥的衣袖,大声询问:“邱姐姐,那是什么乐器?” 邱娥弯下身,指了指医师腰间悬挂的乐器:“都塔尔!水城里人人都会弹!” 吴桐见那盏乐器只觉得亲切,又见上面红红绿绿的图腾,十分喜爱,他笑道:“真好听!” 他们顺着人潮前行,一路上吐火、火舞表演层出不穷,三人惊叹连连。邱娥又买了一堆水城吃食给吴桐,轮椅边挂满了锦袋。 水城城中心有一个宽大的圆形广场,地面铺着碎石砖,摆出五色的图腾。广场上悬灯结彩,人声喧扰,水城人排成一条长龙围聚着篝火跳舞。 吴桐爱极了热闹的人间,大声喊邱娥:“邱姐姐,你和哥哥去跳舞吧,我就在这不动!” 邱娥和医师推着他转了一整晚,也想着放松一下,便将吴桐推到一个宽阔的地方,确认过他安全后才手挽手汇入人流跳舞。 吴桐看着他们笑容满面,就忍不住想起半月未见的凤凰,他很想凤凰,有多想,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回忆起吴栖山的怀抱又宽阔又炙热。 这时,他听见琴声。 都塔尔的声音实在明显,更别提弹奏的人故意加了灵力,一时间曲音飘荡在水城中,风中飘来妖娆的花香,就算是吴桐也听出那是一支欢愉又浪漫的情歌。 他的目光在广场上搜寻起来,见一处人潮围聚的地方,铺着一张石榴花纹的红色地毯,地毯上摆满了水果花卉,而他魂牵梦绕的凤凰正坐在中间弹奏都塔尔。 吴栖山将自己的头发化作了黑色,衣物也换成了水城的特色服饰,只是衣领敞开,能瞧见胸膛上金乌纹的一角。 他一条腿随意曲着,单手抱着一盏都塔尔,正在拨弄琴弦。吴栖山的四周围聚着怀抱不同乐器的乐师,男女老少皆有。 他们一齐演奏出巴扎晚宴的曲子,在他们的乐曲中,似乎有一对欢愉的恋人,他们在篝火前舞蹈,手牵着手行走在水城街头,他们在火光中拥吻…… 吴桐脸颊发烫,发现那是一首十分开放的情歌。他没想过凤凰居然会混在凡人中弹琴,并且弹的还是如此大胆的曲子。 可他的目光却凝在了吴栖山身上。 隔着人海茫茫,他遥遥地望着凤凰。 就像他化作人形的那一日,云台玲珑盛况空前,他仰望着凤凰,期望着凤凰能停栖在自己身上。 许是看他形单影只,有人来邀请吴桐跳舞,吴桐不好意思拒绝:“抱歉,我的腿不太方便。” 对方不依不饶,就要 伸手扶起他,手往吴桐的腰上落,吴桐捉住男人的手,鼓起勇气说:“我已经拒绝你了,我不跳舞。” 不知不觉,原本开阔的地方变得拥挤起来,有打着酥油火把的一行人准备去广场中心表演火舞,正巧从吴桐面前过,酥油火把烈火熊熊,他下意识偏过头,捂住自己的面颊。 “你在这做什么?” 是他梦中都记得的声音。 吴桐松开手,见刚刚不依不饶邀请他跳舞的人已经不在,而吴栖山立在他面前。 身侧人潮匆忙,好似河水分流而去,可吴栖山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座岿然不动的岛屿。他左手拎着那盏都塔尔的琴杆,长长的琴甚至没抵到他小腿。 吴栖山又问一遍:“怎么不在医馆养伤。” 吴桐五指紧握,揪住自己的衣袍下摆,仰着头,咽了一口唾沫,才小心翼翼地说:“邱……邱姐姐说,想带我出来转转,我来这么久,还没见过水城……” 吴栖山皱起眉:“他们人呢?” 吴桐怕他误会,焦急解释:“我让邱姐姐和医师哥哥去跳舞了,他们推我转了一晚,太辛苦了……”他见吴栖山面沉如水,声音低下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出来的,你别怪他们……我、我这就回去。” 第181章 他实在太害怕吴栖山生气,转着轮椅就要往人流中挤。吴栖山不明白小妖为什么这么畏惧自己,手掌扣住他的轮椅。 吴桐正心中难受,忽然察觉到热源贴近,吴栖山的手臂穿过了他的腰,轻而易举将他揽抱起来,凤凰的另一只手提着都塔尔,不方便抱他,吴栖山便将都塔尔塞到吴桐手中:“抱着。” 吴桐红着一张脸,呆呆着抱着都塔尔,吴栖山便将他整个人抱坐在自己臂腕上。他原本就人高马大,吴桐坐在他手腕上,顿时比人海高出半个头。 吴桐一手抱着都塔尔,连忙用另一手抓着凤凰的肩臂。 “凤…凤凰儿,太高了,”热度攀升上来,他羞得脸颊通红,吴桐第一次俯视吴栖山,却只能见吴栖山刚毅的面部轮廓,他头晕目眩,“你放我下去……我坐轮椅……” 吴栖山没有理会,抱着他朝着地毯走去。 四周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却见他腿上的夹板,知晓吴桐受了伤便不再多看。吴栖山抱着他分拨开人流,走到乐队地毯前,众人当即起哄,纷纷议论吴栖山怀里的漂亮青年是谁。 吴栖山将他放在地毯边,自己坐下来:“我弟弟,见笑。” 众人心会神明:“原来这就是栖山兄弟的那个受伤弟弟!” 吴桐以为结束了,正想松口气,可下一刻,他便被吴栖山抱着腰坐在自己怀里,背后贴着凤凰炙热的胸膛,吴桐坐在凤凰硬实的大腿上,还能感觉到凤凰紧实的肌肉,他的耳朵红得滴血,垂着头,死死抱着都塔尔,明显被凤凰的举动惊吓得六神无主。 吴栖山抽不出都塔尔,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腕:“松手。” 吴桐噢了一几声,松开手,吴栖山的另一只手便环过他的身前,落到都塔尔的琴弦上,他的另一只手捧着琴杆。 因为姿势,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凤凰囚在怀里。 “弟弟的脸怎么这么红!” 吴桐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极了,可他觉得没有吴栖山体温高,凤凰好似一团火炙烤着他的脊背,就连已经有了知觉的双腿也感受到了那些温度。 他捂着脸,摇头:“我……我……” 吴栖山拨动着琴弦:“他胆小,不经逗。”随后轻描淡写地掠过话题,“弹什么?” 乐师们便不再多问,只报了一个曲名,吴栖山点头,拨动琴弦起了头,那是一首轻快的曲子,众人便寻着节拍换了舞姿,四周响起富有韵律的手鼓声,随后汇入了音色明亮的卡龙琴,当曲调一转,花盆鼓被敲响。 火舞当空,人龙穿行,乐师们全心全意为晚宴奏乐,人群欢声笑语,篝火照亮了水城上方天宇。遥远的水城外,群星垂象。 歌声、琴声、人声、笑声……世间万物之声,仿佛皆在此刻,杂糅在一起,飞往千里之外。 这是吴桐从没见过的人间景象。 他的两只手缓缓落下,轻轻搭在吴栖山的手臂上,他望着人间,那么陌生,又那么美好,大约是他作为种子孤独度过百年后的至高奖赏。 吴桐落下两行泪,轻声说:“谢谢你,凤凰儿。” 吴栖山抽空揉了揉他的脑袋,那顶插有凤凰金翎的帽子便落在地毯上,他余光瞥见吴桐的脸,有些无奈:“怎么又哭了。” 吴桐一边流泪,一边笑:“没有哭,没有哭,我好高兴的,凤凰儿。” 可他又因为凤凰极高的体温忍不住动了动,吴栖山凝了一下眉头,拍了一下他的腰,漫不经心地说:“别乱动。” 被吴桐打扰了弹琴,吴栖山索性中断了演出,问吴桐:“会弹吗。” 吴桐自然不会,摇了摇头,吴栖山便拉着他的手落到都塔尔琴弦上:“我教你。” 吴桐在他的鼓励下拨动了琴弦,吴栖山嗯了一声:“继续。” 他学着吴桐弹琴拨动琴弦,弹奏出几个不成曲调的琴音,旁边的乐师频频看了他们几眼,最后只得背过身,专心投入演出。 吴桐断断续续地拨动琴弦,这时他听见吴栖山有些困惑的声音:“啧,抱了,琴弹了,还哭吗?” “什、什么?” “你在梦里,边哭,边求我抱一抱你。”吴栖山说,“求我不要赶你走。你喜欢的都塔尔也让你弹了……为什么还哭?我该怎么让你不哭,或者说,该怎么样才能让你不害怕我,见到我时,像见到你的邱姐姐那样笑。” 吴桐猛地缩回了手。 他听见了什么。 吴栖山似乎在认真考虑:“曾经在妖族,神鸟们总想着让我亲吻一下他们的羽毛,他们将其视为赐福,我不答应,可他们看上去总是很高兴。”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压在吴桐的心头:“吴桐,若是我给予你赐福,你会高兴吗?” 若是凤凰给予他赐福,他会高兴吗? 赐福,其实就是凤凰儿的吻。 吴桐在他怀里扭过身体,扬起头,吴栖山同时低下了头,他嗅到来自梧桐木的香气,又与吴桐对视,鬼使神差又问了一遍,试图追逐到如愿的答复。 “若我吻你,你会高兴吗?” 吴桐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得揪住他的衣领,刚好的双腿努力用力,他挺直身体,朝着吴栖山贴上去,吻到他的下唇。 估计是因为太用力,他的牙关一下子撞到了吴栖山,吴桐疼得眼泪汪汪的,却还是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勾着他,攀着他,努力吻他。 第182章 他不懂如何亲吻,但他渴望凤凰儿的赐福。 哪怕吴栖山是滚烫的烈火,他也要去淌火,去吻火,在火中求得赐福。 哪怕被烧得灰飞烟灭。 无论天长地久,直至衰亡。 吴栖山便扶着他的脊背,抬高他的身体,闭上眼。 他们在巴扎晚宴中旁若无人的拥吻,好在舞乐正至高潮,热情告白的恋人比比皆是。他们不过是众多陷入情网的凡人而已,不值一提。 第九十二章 吴山神木(四) 吴桐听见身侧有人笑起来, 他猛然回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吻了凤凰,埋在凤凰颈窝, 手指抓着对方的衣袍,动也不敢动, 小声问:“凤凰儿, 他们在笑什么?” 吴栖山拍了拍吴桐的脊背全当做安抚,却故意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在笑你放浪形骸,投怀送抱。” “啊?” 他仰头去看吴栖山的神情,却见对方双眸在灯火中带着隐秘的金色, 好似霞光吐露, 他怔怔地, 居然忘记了害臊。 吴桐一直记得吴栖山本体的模样,凤凰拥有金红色羽翼, 金翎如同鱼鳞排列, 当双翼张开时几乎遮天蔽日。 他知道,无论妖族, 还是九州,总有无数树妖期望着凤凰能栖息在自己枝头。 可唯独他得了凤凰垂怜。 吴桐周身热潮涌动,却听旁边的琴师惊诧道:“啊!小兄弟你头发起火了!” 吴桐转过头,见自己的发尾因为挨着吴栖山, 已经燃起一簇火苗,他顿时眼前一黑, 慌张地往吴栖山怀外爬。 凤凰的手臂环过他的脖颈,将人捞回来, 又捡起吴桐的长辫,那簇火焰好似听从他的号令, 逐渐熄灭,吴栖山端详着那段被烧焦的发尾,闻到了梧桐木的香,他挑了一下眉:“你这样……抱一下就脸红,吻一下就起火,怎么敢追我?” 吴桐想也没想,抓起临近的一个金盏,习惯性地往自己头发上浇:“我可以浇水灭火!” 吴栖山按住 他的手,取过金盏闻了闻,神色复杂:“这是酒……” 吴桐的发尾已经又烧起来了。 因为吴桐发尾起火,吴栖山不得不带着他提前离开巴扎晚宴,不过他没将吴桐抱回医馆,而是出了水城,来到城外的河边。 他将吴桐放在河边,把那条长长的墨绿辫子散开,浸在水中。 吴桐就抱膝坐在原地,下巴搁在手臂上认真看着他,嘴角上扬,在湖水倒映下,一双弯弯的碧色眸子荡漾着水波。 “凤凰儿……” 吴栖山给他捞起海藻一般的长发:“怎么?” 吴桐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见见你的本体?” 吴栖山偏过头,用手掌触了一下他的额头,滚烫一片:“其余我都能答应,唯独这个不行。”他将吴桐的发尾绕在掌心,“你也知道自己对我的吸引力,我若化作原型,估计很难控制自己。” 可之前,吴栖山也在他面前化作过凤凰本体,为什么现在化作本体就会更难控制自己? 吴桐不解。 凤凰在他身边坐下,曲着一条腿,挽着吴桐长发的那只手就搁在膝盖上,他的目光投向吴桐:“在意一个人,总会想着让他开心。若不在意那人,他的痛苦,或哭泣都与自己无关。” “赐福能叫你高兴,所以我会想着给予你更多。渐渐地……我的目光就会偏向你。” “一旦,偏向你。” 他没再说下去,已经伸手掰住吴桐的下巴,再次吻过去。 一旦偏向某个人,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对方身上,在意便会凝聚成更多的情愫,克制也就随之变成了奢望。 吴桐不像第一次那般慌乱,眨了下眼,欣然承受凤凰的赐福。 吴栖山在双唇分开的间隙同他说:“将手环在我肩上。” 吴桐照做,紧接着,他察觉到吴栖山的手落到自己腰背上,他又被凤凰轻松抱起来,迎面坐在对方怀里,小腹紧贴。 吴栖山吻到了他眉心,分出一些妖力缓缓地递给他,吴桐被烧焦的头发便重新生长出来。 彼时弦月初升,在河面上洒下银辉,万千星辰好似落入波光粼粼的河中,在水中沉浮。 而吴栖山拽住他的珠串,将吴桐的身体拉扯地靠近自己,低头亲吻那串梧桐木的佛珠,低垂的眉眼便将那些强势与傲然淡去,只留下如水的温柔。 吴桐抬眸,见自己仰慕的凤凰正在亲吻自己的梧桐木佛珠,周身一颤。 下一刻,那串梧桐木佛珠因为凤凰太过用力绷断了。 佛珠散落了满地,部分珠子滚落进河中。 凤凰拾起一枚梧桐木佛珠,含在嘴里,呼吸沉重,似乎想将梧桐珠嚼烂了吞进腹中。吴桐攀着吴栖山的臂膀,凑过去,好似鸟雀一般蹭他。 一颗梧桐珠被裹缠在唇舌间,被津液包裹着,从凤凰火热的嘴中渡至吴桐口中。 吴桐被他吻得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凤凰的吻这般熟练,只得在他怀里喘|息着平复心情。 吴栖山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医馆。” 吴桐不肯,只想着和他待在一起,凤凰去哪,他就去哪。 “我要跟随乐师要去乌兰国一趟,你在医馆养伤,等我回来,腿伤定然痊愈。”吴栖山道。 “我的腿已经好了!不过凤凰儿怎么会弹都塔尔,还做了琴师?” 第183章 “不弹琴,你治病哪来的钱?况且我还托邱娥夫妻照顾你,按九州的说法,我理应答谢人家,”他作势就要去取吴桐腰间的荷包,“不过我也乏了,不如把我的金翎卖了,估计也能卖个好价钱,你觉得怎么样?” 吴桐脸上就烧起一团火,去争抢他手里的荷包:“不要。不要。凤凰儿,你可以从我这拿别的去卖,什么都行,但别卖金翎!” 他一下子按在吴栖山胸膛上,凤凰身体往后倾,吴桐顺势倒在他身上,他从吴栖山的胸上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凤凰儿,你卖别的好不好,别卖金翎。” 吴栖山嗯了一声,闷声笑起来,随后大笑出声,肆意快活,叫人移不开目光,他的大手按在吴桐眼眸上:“好啊,那我把你卖了。” 吴桐的一颗心高高地悬起来,又听他说。 “然后我又买回来。你就是我的了。” 他想,完蛋了。 就算没有梧桐与凤凰的天生吸引力,这样的吴栖山,这样的凤凰,他也倾慕。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吴栖山诧异地直起身,将他扶起来,吴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遥远的天际,一只神鸟徐徐飞过天宇,而那片原本漆黑的天空上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天。 “那是?” 吴栖山凝重道:“大约是我落下来的地方,离开前我尽可能收回了凤凰真火,看样子收效甚微,那座神山还在燃烧。” 但那山火已经不是吴栖山能控制,两人便不再多言。 翌日,吴桐还是跟着吴栖山去乌兰国,他们与乐师队伍同路,一路上吴桐乘坐在骆驼上,而吴栖山坐在身后,吃饭与休息时便将他抱下来,等夜间又扶着吴桐缓慢行走。 一月后,乐队抵达乌兰国。 骆驼队翻过沙丘,广袤的百里沙海上,阵阵驼铃打破了大漠的死寂,数百队骆驼长队穿行在风沙中,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逐渐靠近沙海中的一座城池。那座城池前矗立着一座高大石雕,披甲挂鳞,是位将军。 “凤凰儿,那是谁?”吴桐问。 队伍里的一位乐师回答他:“司空朔将军!我原本是乌兰国来的乐师,所以知道这事。司空朔将军带领着乌兰国子民战胜了巫妖族,乌兰国中百姓十分崇敬他。就是可惜司空朔将军英年早逝,太早回了天宫之上。” 吴桐惋惜地点头:“既然你说这位将军战胜了那什么巫妖,那您为何离开乌兰国?” “这就说来话长了,司空朔将军离世后,乌兰国也确实恢复了往日和平荣光,国力更加强盛,可不知怎么的,一月前乌兰国忽然变得灾害连连,先是大旱,随后又是蝗灾,就连那条巴楚河都有了干涸的迹象!据说,这都是因为他们的护国神鸟飞走了!有人便猜想,说神鸟是和司空朔将军一块离开了。”那乐师顿了顿,“可我觉得吧,多半也和吴山有关。” 两人都知道吴山烧起来怎么回事,听对方提起,立即将注意力集中过去。 乐师说:“你们不知道,乌兰国向来有取吴山神木供神鸟栖息的传统,但最近却不再举行这种火舞。是因为吴山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烧起来了,而神鸟没有栖息的地方,飞走了!乌兰国百姓取不了神木,也召唤不了护国神鸟。” 吴桐下意识望向吴栖山,却见对方凝着眉头,似在思考,他便不打扰吴栖山,主动提出心中疑惑:“那我们为何要来乌兰国?” 那乐师拍了一下腰间悬挂的手鼓:“当然是为了火舞祭祀!乌兰国为了请回神鸟,向附近临近城池招揽乐师,一次性招揽了上百号人,只为了举国之力举办一场盛大火舞祭祀,祈求神鸟回来!” 他指着那些骆驼长队:“那些就是从各地赶来的乐师队伍!看这数量,少说也有千余人!” 吴桐也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十分好奇地张望四周,吴栖山却将他斗篷的帽兜给人盖上,遮住那头墨绿色的卷发。 吴桐仰头。 吴栖山道:“到了乌兰国跟紧我。” 乌兰国中群情激愤,街头巷尾皆是火舞,火辣的阳光炙烤着城中角落,处处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大漠中炙热的沙风涌来,让人仿佛置身火炉之中。 吴桐口干舌焦,晃了晃水囊,却发现水囊中的水早就被他喝完。反观凤凰,面上无一滴汗液,身处乌兰国中如鱼得水。他靠在吴栖山怀中,好似靠着一块烧红的铁,就差听见滋啦的烧焦声。 眼前白光浮现,行人出现重影,他缩在吴栖山身前,想自己扛住热浪,意识却逐渐模糊。 “吴桐?吴桐!” 第九十三章 吴山神木(五) 吴桐醒来时, 他泡在一个木桶中,吴栖山正用水瓢往他长发上浇水,见他醒了, 便捧着他的脸蛋细细端详:“你眼尾长出了许多纹路,是什么?” 吴桐垂头, 借着水面倒影辨识出那是两个近似树桩年轮的细纹, 于是抓着吴栖山手腕:“是我的年轮,只要在干旱的地方待久了,就会出现。”他有些紧张,“凤凰儿, 我是不是晕倒了?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吴栖山的双手干燥, 水泽已经蒸发, 他轻轻捏了下吴桐的脸,在木桶前倾下身:“是, 小麻烦, 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看光了。” 吴桐一愣, 脸颊漫上红晕,立即蹲下身,将自己淹没在水中,在水里吐出一串泡泡。 第184章 吴栖山分辨了一下, 大约是叫他出去,他便高声说:“那我走了, 你自己快出来。” 等他一离开,吴桐才从木桶中爬出来, 穿戴好衣物,出门找他。吴栖山正在同乐师交谈, 吴桐站在门口旁听一会儿,等乐师离开,他才走过去。 “凤凰儿,火舞多久开始?” 吴栖山伸手摸了摸他耳后的湿发,乌兰国太过炎热,那些浸过水的墨绿色长发迅速失去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他皱了一下眉,有些后悔答应将吴桐带到乌兰国:“你不能去看火舞,待在客栈泡水。我不能一边弹琴,一面分心照看你。” 吴桐虽然心里失落,却还是笑盈盈地答应他:“好的。” “你就不难过?”吴栖山抱臂打量他。 “我听凤凰儿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听我的,那为什么不待在水城,等我回去?”吴栖山捏着他下巴,左右看了两眼,忽然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耳坠,“别动,我给你戴上。” 吴桐便一动也不敢动,僵着身子,等他给自己戴上耳坠。 “之前在水城买了一小块梧桐木,就磨了两枚珠子给你做耳坠。”吴栖山已经给他戴上耳坠了,手捧着那条绿色的流苏,眸中带笑,“果然很适合你。” 他掂了掂流苏,吴桐的耳垂也被牵得轻轻晃动,他正高兴,却见凤凰埋下头,亲吻在他的流苏上。 “这也是赐福。” 吴桐已经头顶冒烟了。 …… 吴栖山与乐队去参加祭祀火舞,吴桐便坐在客栈门口候着他,他身后摆着一个木桶,吴桐长辫子尾端就搭在水中,好似养花一般随时汲取水分。 祭祀火舞在乌兰国城门处举行,吴桐能眺望到城门处那座巨型石雕,这时,那方天宇已经火光冲天,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吴桐虽然好奇,却没有离开原地,只是忍不住幻想在水城中的晚宴。 乌兰国火舞是不是同水城晚宴一样美好? 无人解惑。 他看见一群举着火把的人朝着客栈奔来,随后是一只尾翼带火的长箭笔直地朝他射来! 一箭,射中他的左膝盖!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乌兰国的人手持酥油火把,将客栈围聚得水泄不通,他们打量着瘫坐在地上的吴桐,交头接耳。 “是他吗?那个身上带梧桐香的小妖,和凤凰一道的那个。” “看发色是他,凤凰被引到城门去了,现在将他带走,之后就能用他引来凤凰!” “可凤凰会来救一个小妖吗?”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不过一个小妖,死了就死了!要是能用他抓到凤凰,那不是更好!还等什么!快动手!” …… 地宫中被挖掘出一道火渠,烈火不熄,似乎是专门为了困住某人,吴栖山走到火渠前时,烈火便朝着主动两侧分开,他跨过火渠,来到一个巨大的铁笼前。 这个铁笼被乌兰国人特意打造成鸟笼的形状,顶端突起,呈宝顶状,鸟笼的栏杆由玄铁浇筑,大约成年人手臂粗,虽然困不住凤凰,可困住一个刚化形的小妖绰绰有余。 吴栖山的目光缓慢下落,却在此时瞳孔一缩! 吴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发失去了光泽,披散在身上,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不正常扭曲,吴栖山看不见他的脸,只能从他垂在一侧的手上判断他的情况——他手腕上的梧桐木串珠不见踪影,肌肤上遍布伤痕与泥泞。 “吴桐,吴桐。” 吴桐微弱地动了动脑袋,一点点翻过上半身,当面上碎发滑落,吴栖山终于看见他的脸庞。 他脸边有一大片被火焚烧的痕迹。 焦黑的一大块,占据了他半张脸,吴桐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得用虚虚睁开另一只眼,缓慢地扫过四周。 最后他找到了吴栖山。 吴栖山看见他咽喉滚动了一下,在空阔的地宫中飘荡着他沙哑而虚弱的声音。 “凤……凤凰儿,”他眼边带着泪,顺着脸庞滑下去,“对、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他们想抓你……但是抓不到你,只能用我来引你出现……” 吴栖山手中出现了九曜长弓,他将手抬高,两指抚过长弓,巨大的弓箭在他的凤凰火中逐渐现出一把长剑的模样。 长剑通体朱红,剑身雕刻着金色的凤凰金翎,剑锋缭绕着火焰,散发着血红色光芒。 他道:“你不是麻烦。” 烈火朝着长剑围聚,吴栖山的四面卷起火龙卷,火龙卷中一只身带火焰的火凤凰展翅盘旋,引颈高鸣! 乌兰国人的人从角落里钻出来,惊喜地看着那只火鸟:“是——是神鸟!是神鸟!” 吴栖山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吴桐:“吴桐,别哭。” 吴桐沐浴着他的目光,想抬手遮住自己被烧毁的那半张脸,可无奈手臂无力,只能将脑袋转向另一侧,忍着半张脸的刺痛,轻轻呼了一口气,口中仍然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又给凤凰添麻烦了。 他这样想着,眼泪却还是忍不住流。 凤凰真火燃腾起来,席卷了整片地宫,地宫中的乌兰国子民被火焰驱赶着惊恐逃散,来不及逃跑的人便被火海吞没,周身烧起火焰,发出凄惨的哀嚎,他们在地上打滚,带着火焰拼命寻找水源。 第185章 地宫的温度节节攀升,吴桐的哭声几乎不可闻,他已经在这种灼热的火海中奄奄一息,虽然吴栖山的火焰避开了他所在的鸟笼,可就算这样,他的哭声还是越发微弱,逐渐淹没在地宫中各种痛苦的尖叫中。 吴栖山手持长剑,臂上青筋暴起,他高高举起金翎,猛地削断鸟笼的数十根铁栏杆! 又是一剑,削掉了鸟笼的一角! 吴栖山抬脚踹在栏杆上—— 巨大的栏杆发出铛的一声巨响,随后轰然倾塌! 他来到吴桐身边,跪在他一侧,吴栖山居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抱他,才不会碰到他的伤口,只将手落到吴桐烧焦的发顶:“吴桐。” 吴桐没有转头。 他又唤了一声:“阿桐。” 掌下的长发传来细微的抖动,他听见吴桐压抑的哭声。 吴桐终于肯转过头了,他脸边挂着泪痕:“凤凰儿,你为什么要来?他们想抓你啊……” 吴栖山轻轻地抚开他面上的碎发,捧起他的脸:“我来救你。” 他揽抱起吴桐的上身,却发现对方的双腿紧紧地扎在泥地中,好似树根一般盘固不动,吴桐的眼中漫上了痛苦之色,似乎陷入了某种绝望:“对不起……凤凰儿……对不起。” 从他发现自己重伤难以维持人形的那一刻起,吴桐就知道自己无药可救。 他会进行逆形,重新化作梧桐树,树根扎入土地中,脸上的年轮逐层扩大,长发脱落,变成绿叶。 他的思绪逐渐迟缓,记忆开始衰退。时间好似倒流。他会逐渐倒回化形的那日,会忘记自己得到凤凰的垂怜,会忘记水城中的繁华人间,只记得九天之上遨游的凤凰。 再然后,他会什么都不记得。 他是一粒种子,梧桐木种子,会发芽长成单调的树木。 记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盛大的火焰,会叫木头烧为灰烬。 吴栖山捧着他的脸,垂头亲吻他开裂的唇,将那些连续不断的道歉吞没在唇齿间。唇瓣上还混杂着湿咸的泪水,吴栖山不管不顾,突破吴桐的牙关探入其中,并将妖力送入对方身体中。 吴桐浑身无力,根本无法抗拒,仰头承受着他的吻。 凤凰宽大滚烫的手掌扣住他的手臂,将那些微不足道的颤抖一一安抚。他的另一只手五指插进吴桐干枯灰败的长发中,轻柔地压向自己。 吴桐感到唇齿生疼,睫羽不安地颤动,只得张开嘴容许凤凰的深入,细碎的水泽声逐渐掩盖痛苦的自责。 “阿桐,不用道歉。”他说,“救你不是麻烦。” 吴桐已经难以睁开眼睛,只是眼角还带着泪痕,那道细细年轮纹又往外生长了一圈,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 他闭着眼,靠在吴栖山怀里,抽泣着小声问:“凤凰儿,我能不能见一见……你的原型?” 吴栖山察觉到他仅存的妖力正在快速消散,渡过去的妖力石沉大海。 吴栖山不得不回答对方:“好,我答应你。” 拥抱着他的手臂抽走,吴桐想挽留,可只能疲倦地睁开眼,眼前蒙蒙的一片,一团金红色的巨物覆盖了他的所有视野,吴桐努力抬起手,五指在空中试图抓住什么。 随后,他触到一片柔软的羽毛。 并不滚烫,羽毛细腻而冰凉,是他心心念念的凤凰。 … 他想着,他渡过百年黑暗,终于在仙乐恩泽下化形,一醒来,便是漫天群鸟迂飞,惊遏天地。 百鸟之中,他一眼便见到吴栖山,这是何其有幸的事。 他将对方视作烈火,纵使被焚烧得尸骨无存,也会如同飞蛾始终追逐他而去。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凤凰,并且抚摸到了他。 他还想说什么,可意识已经涣散,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凤凰一声长鸣,似是悲鸣。 他最后听见吴栖山温柔的声音,杂糅着苦痛,充满神性,却又仿佛怜爱不止。 “救千万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又两者有何区别?” “阿桐,别害怕,等你醒来,你就不会疼了。” 第九十四章 吴山神木(六) 火海中, 金红色的神鸟垂首,轻轻抵在吴桐的身上。 凤凰能感受到对方体温逐渐降低,不再像人一般拥有温暖的温度, 吴桐身上的衣物好似老旧的树皮,包裹着里面鲜嫩梧桐枝干。 温柔覆盖在凤凰头冠上的手滑了下去, 被重新化作人形的吴栖山握住, 他背后生出火一样的羽翼。 吴栖山硬生生承受着本能的考验,重新化作人形,轻柔地将吴桐抱在怀中,与他十指相扣。 百年前, 吴栖山的父皇曾涅槃重生了九州百姓, 救千万人于水深火热中, 百年后,吴栖山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救千万人是救, 救一人也是救。 凤凰的金翎开始片片脱落, 散成金红色粉末,吴栖山闭上眼, 妖力好似藤蔓一般从两人相连的地方生长出来,逐渐缠绕在吴桐身上,遍布他的四肢,最后如同茧一般包裹着沉睡不醒的吴桐。 涅槃浴火。 地宫中的火海在刹那间被不知何处涌来的狂风压低, 朝着鸟笼方向倾倒,形成一个庞大的火龙卷, 金翎化作的粉末飞入火海,一个个图腾闪烁, 烈火中,两个火焰模拟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刚化形的吴桐, 一个是吴栖山。 第186章 凤凰不愿去重温两人的追逐战,只是将身体中的大部分妖力都给了吴桐。 吴桐的长发如同纵横的树根扎进泥土中,他在吴栖山怀中化为一株梧桐幼苗,在磅礴的妖力支持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原本细小的枝干逐渐宽阔,并横生出无数粗壮的枝桠,树枝上冒出鲜嫩的绿芽,又蜕变为墨绿色的掌状观音大叶,树冠郁郁苍苍,充满无限生机。 四周都是无尽火海,唯有梧桐木在凤凰妖力的保护下茁壮成长。 他逐渐长至鸟笼高,枝叶便从栏杆的缝隙递出去,没有阳光与水源,凤凰所有的妖力便是他的全部养分。 后来,梧桐树的树冠覆盖了整座鸟笼,浓荫蔽日的树干底部生出一根供凤凰停栖的横枝。 吴栖山不知道自己在地宫中过了多久,唯有肆意燃烧的凤凰火陪伴着他,因为这些炙热的烈火,乌兰国的百姓不敢靠近地宫,渐渐的,好似忘记了两人的存在。 吴栖山也没有理会他们,只守着梧桐木生长。 终于他在一片焦糊的气息中,嗅到一丝淡雅的香气,与梧桐木本身的香味不同,这种香气更加微弱,好似吴桐本人一般小心翼翼地探向他。 吴栖山双翼上的金翎已经全部脱落,光秃秃的一片,他不管不顾,只仰起头,去追寻香气来源。 却见火光中,梧桐树冠已是满树繁花。 那些如繁星般的微小桐花,花色淡薄,花瓣向外翻卷,藏在绿叶当中,并不显眼。 千年之花,他终于又等到绽放。 吴栖山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手抚在梧桐树青树皮上,有些无奈:“你的花,就和你一样小心翼翼。” 回应他的,是满树寂静。 一朵细小的桐花从他眼前落下,吴栖山接在掌心,又被逸散的妖力吞灭。 吴栖山仍然将自己的妖力毫无保留地给予梧桐树,以至于难以控制自己周身燃起的火焰。 他不知道吴桐何时醒来,而那株梧桐木已然生长至地宫最高处,枝干只得横向伸展,覆盖在地宫宝顶上。 有一天,他睁开眼时,看见梧桐树下坐着一个人。 吴桐坐在那根专供凤凰停栖的枝干上,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他还是那头墨绿色的卷发,披散在脸侧,掩盖住眼尾的细小年轮纹,他的脖颈与手腕上仍旧戴着一串梧桐木珠。 他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 双眼亮晶晶地注视着凤凰,张了张嘴,发出干涩而陌生的声音:“凤凰?” 他何其有幸,一化形便见到了传说中的凤凰。 他歪了一下头,看见吴栖山那双宽大的羽翼,只是羽翼上的羽毛已经脱落,光秃秃的,实在不太雅观。 吴桐不知为何心中弥漫上酸涩之意,担忧地问他:“您的金翎呢?” 吴栖山沉默地同他对视,面前的吴桐叫他感到陌生。 他的外表仍旧是当年的模样,投向他的目光也是憧憬,而充满活力,可唯独没有了他期许的爱意。 凤凰问:“你不记得我了?” 吴桐见他面色难看,手指微缩,下意识道:“对不起,我好像睡太久了,记忆有些跟不上。”他瞄着吴栖山的神情,又见他身上涌动的妖力,一直连到他的本体梧桐树上。 “您将自己的妖力给我了?”吴桐惊讶地起身,落到地上,“所以你的羽毛脱落了吗?” 他皱起眉,有些不赞同:“凤凰,你不该为了我将妖力白白浪费了。” 吴栖山注视着他,双眸中金色光芒淡去。 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等到了吴桐,却不是当年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凤凰的吴桐。也不是那个会小心唤他凤凰儿的吴桐。 他猛然回神,自己将吴桐弄丢了。 失落与怒意在胸腔中迅速聚集,吴栖山打量着对 方,他确信这就是吴桐,只是不记得自己,他将自己的涅槃之能给了对方,将所有妖力给了对方,得到一位不再爱他的小妖。 吴栖山的心中,有什么随之碎裂。 “你喜欢凤凰吗?” 答案自然是相同的,吴桐笑着说:“那是自然,您是妖族祥瑞……” 他的话音未落,吴栖山的手已经伸过来,一把扣住他的面容,盖在他的双眸上,凤凰的力道极其重,并且毫不留情,一把将人按在梧桐树干上。 他有些嘲讽地自问自答:“祥瑞?你见过这样的祥瑞神鸟吗?” 凤凰按着吴桐的脑袋,遮盖着吴桐的眼睛,把他压在梧桐木上,狠狠地吻他。 吴桐挣扎起来,被他用妖力束缚住双手,吴栖山捏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将吴桐的手骨捏断,他刚疼得抽气,吴栖山的吻便更深,甚至一口咬在了他的唇皮上,他的手已经落到了吴桐的梧桐木串珠手链上,几乎是发怒一般,将其一把扯下! 梧桐木珠滚落满地,凤凰一脚踩在上面,将珠子碾进泥土中,语气凶恶地又问了一遍:“你见过,这样的凤凰吗?” 吴桐第一次心生恐惧,身体颤抖着,避开他,却被吴栖山紧紧按住脑袋,他听见对方故作凶恶的话语,像是惩罚他,又像是惩罚自己。 “我问你,你见过我这样的凤凰吗?” 吴桐迟疑着,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刚醒过来,很多记忆还没有恢复,他不懂凤凰为何与传说中差别这么大,也不懂为何凤凰会按着他的脑袋,将他压在梧桐木上亲吻——或许那也算不上亲吻,只是单纯地发泄愤怒情绪。 第187章 可他不想对方生气。 他捧住吴栖山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腕,试探着说:“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凤凰陷入漫长的沉默,就在吴桐以为对方怒意消散时,他察觉到吴栖山将脑袋抵到了自己的肩头,凤凰的体温很高,烫得他不安地扭动身体,可这时,他察觉到有冰凉的水泽在自己肩头晕开。 吴桐僵在原地,也不敢松手,只是虚虚抓着凤凰挡住自己双眸的那只手。 他在黑暗中,试图安抚对方,可话到嘴边,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句:“凤凰,你别哭。” “如果你咬我能让你高兴,那你来吧。” 吴栖山吻他时,吴桐的唇皮尝到了那些酸涩的泪水。他想着,原来凤凰的眼泪也是酸涩的。可心底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哀愁,只张开嘴,任凭凤凰亲吻。 这个意味不明的吻持续了很久,吴桐被吻得晕晕乎乎的,小口喘息着,他看不见吴栖山的神情,只能摸索着拽到他的衣角。 吴栖山已经冷静许多了,松开了他,吴桐落到地上,抓他衣角的手被迫松开。 凤凰背对他说:“你的妖力上涨不少,今后应该不会再这般惧怕火焰。我会带你离开地宫,之后你打算去哪?” 吴桐认真考虑了一下,偷偷观察着他的侧脸,瞧见了凤凰身上繁复的金纹,他本能觉得那些金纹应该能更加灿烂,不该是现在这般黯淡的模样:“我只要有泥土和凤凰的地方就好。” 吴栖山转过脸,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倒映着四周的凤凰真火,吴桐一时间分不清那是吴栖山眼中的烈火,还是真的会灼伤人的真火。 凤凰朝他伸出手:“我带你走。” 吴栖山单手抱着他,背上双翼鼓动,双翼燃烧着火焰,虽然少了金翎覆盖,却仍然绚烂得吴桐移不开目光,他们在火中穿行自如,吴栖山另一只手持着九曜长剑,遇到地宫的厚墙则凿穿,遇阻路山石则一剑劈开。那干脆利落的身手,叫吴桐小声惊叹,连连夸赞他厉害。 吴栖山面上紧绷,一滴汗悄无声息地滑落,很快又被蒸发。 他们飞出地宫。 大漠狂风猛地席卷而来,凤凰的羽翼挡住那滚烫的沙风,当沙风平定,吴桐才发现他们翱翔在沙海夜空之中。 他在吴栖山怀里,仰头是星河瀚海,垂头便是如雪大漠。 明月当空,云海苍茫。 千秋光辉沐浴下,唯有凤凰周身散发着金红色的光芒。 就算他的记忆还在恢复时期,他也无法将目光从凤凰身上移开。 那么顺理成章,仿佛他天生就为了凤凰而来。 鬼使神差地,吴桐唤了一声:“凤凰儿……你愿意停在我身上吗?” 第九十五章 玉树观星(一) 吴栖山环住他腰身的手臂收紧, 喉间干涩:“若是想我化作凤凰停在你身上……我做不到,不过还有一种办法。” 吴桐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双眸带笑:“我选第二种。” 吴栖山垂下头, 脸边的红色长发掠过,他收了九曜长剑, 一只手轻抚吴桐的面颊, 双翼合拢好似茧房包裹住两人,他们垂直降落到一片紫色花海。 他捧着吴桐的面颊,认真在那双碧色双眸寻找过往的痕迹,可吴桐的眼中干干净净的, 除了敬仰, 并无其余色彩, 吴栖山便将吻印在他了眼睑上,又轻又缱绻, 好似吻一朵柔弱的桐花。 他在漫长的等待中, 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所以甘愿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涅槃之能给予对方,守着梧桐生长, 重新等来吴桐化形成人。 过去是吴桐追逐着他,吴栖山满不在乎。 现在,他却不愿放手,可吴桐看向他的目光却是纯净又敬仰的。 他同这样的吴桐接吻, 两人压倒了紫花丛,吴桐躺在凌乱的花叶丛中, 气喘吁吁,吴栖山抬眸看了他一眼, 见青年双目潮红,似乎很委屈。 他低声询问:“阿桐, 我可以停在你身上吗?” 吴桐哆嗦着手解开腰带,不敢去看他的目光:“请……凤凰停在我身上……” …… 吴桐趴在花丛中哭,快感充斥了大脑,叫他魂不守舍,只得一遍又一遍唤着凤凰。吴栖山将他抱起来,揉在怀中,细细吻他的鬓角,随后是风月般的眉眼,吴桐眼眸一片潮红,吴栖山抱着他,蹭了蹭他的脸颊。 他已经将全部的妖力都给了吴桐,他该去找个地方等着灰飞烟灭了。 吴栖山的声音带上了蛊惑力:“阿桐,睡吧。” 吴桐在他怀中停止了抽泣,安稳地沉睡过去。 吴栖山给他清理了身体,重新穿戴好衣物,摸了摸吴桐的长发,那些丝绸一般的长发在凤凰妖力的加持下泛起光泽,吴桐沉睡在花海中,与万千花叶融为一体,好似与生俱来就是天地之灵。 他睡得有些不安稳,仿佛在梦中寻找着什么。 吴栖山却不再留恋,化作火凤凰朝着吴山而去。 吴山万里火海,满目疮痍,热浪在这方天地涌动,万里的群山,神木全被烧为灰烬。火凤凰笔直地坠入火海当中,转瞬便被火焰吞没。 天地之间,再无凤凰。 也不知晓过了多久,一只五彩的鸾鸟徐徐飞了回来,在它身后,琼花飞舞,巴楚河的河水掀起百米海啸,水中琼花点点,呼啸着冲向吴山—— 第188章 烈火被清凉的河水浇熄,大地上的岩浆被浪花填满! 万里火海与千里河流碰撞,蒸腾的雾气好似群龙覆盖在神山之上! 随后狂风怒号,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吴山的这场持续数月的大火,终于熄灭。 当山火熄灭,一道人影出现在荒野的山头,他摘下帽兜,露出那头墨绿色的长发。 吴桐俯瞰整座吴山,被烧得黝黑的树木上已经生出了新的枝叶,铺满灰烬的大地上钻出了新绿的幼苗,一只白鹭立在枯枝林间。 万象回春。 唯有凤凰不知所踪。 他的记忆全部回来,却没有见到吴栖山,那位将涅槃之能与妖力全部给予他的凤凰,他心心念念的凤凰,彻底消失在了火海中。 于此同时,他因为涅槃重生继承了来自吴山 的记忆。 这是一段万年前的记忆。 大孤山秘境中的神木林原本没有名字,有一日,神鸟凤凰失手烧毁了神木林,被罚看守神山万年,所以这片神山改名吴山。 在万年的相守中,凤凰养成了停在梧桐上的习惯,久而久之,非梧桐木不栖息。凤凰涅槃后,鸾鸟接替守护着这片吴山。 随着大孤山秘境现世,进入秘境的修士大能发现吴山神木制作的乐器音色极佳,于是取木制器,秘境中的百姓也学会了制作乐器,名为都塔尔的乐器便在秘境流传开。 千年的梦境,如同昙花一现。吴桐却在这场梦境中明白了自己与凤凰的关系。 凤凰非梧桐木不栖。梧桐长于高山而期凤凰停留。 他们在烈火余烬中轮回相守,跨越万载千秋,涅槃归来,只为追逐相伴。 吴山中仍有热浪袭来,将吴桐的斗篷高高掀起,他却坚定地走向被烧毁的神山,去寻找失踪的凤凰。 他能感觉到,吴栖山就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只是暂时用肉眼寻不到罢了。 …… 吴山。 “对不起,我能感受到他在这里,却不知道他的具体方位。” 吴桐面对叶长岐手中的急如星火本能有些畏惧,虽然凤凰的妖力全部在他的身体里,可他天性惧怕火焰,就算涅槃重生,仍然不改。 叶长岐仔细端详着他,确认他并未说谎后,掌中阵法渐渐黯淡下去。 “大师兄,现在怎么办?”路和风问。 吴山方圆万里,若只是凭借一句“能感受在他身边”就能找到人未免可笑。 叶长岐的目光在吴桐与神山当中打了个转,摇了摇头,最后只得望向立在一侧的冷开枢:“师尊,你可有办法推测出栖山师弟的大致方位?” 冷开枢走到一棵被烧毁的树木旁,那是一株笔直树立的梧桐木,在木头中段横向生长着一根粗壮的枝干。 冷开枢道:“大荒之中,有高山者,上有青树,名曰玉树,日月所出入。” 大荒之中,有一种生长于高山的玉树,日月星辰从玉树生长的高山升起。 九州人间有十日为一旬的说法,认为天上共有十个太阳,它们轮流东升西落,而百姓则能在玉树见到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场景,所以他们认为玉树是天地之始,能依靠玉树观星,明是非,知天命。 “玉树最大的作用,便是能观星辨位。” 叶长岐若有所思:“那大孤山中有这种玉树吗?” 吴桐主动回答:“你们说的玉树,我曾见过。不过他附近有一条名为肥遗的妖兽,六足四翼,不好相与。” 叶长岐便自信一笑,腰间悬挂的将倾剑似乎回应他,发出轰鸣:“这你不用担心,我们三人都是剑修,不见玉树势不罢休那种。” 第九十六章 玉树观星(二) “吴山中拥有数以万计的小型山峰, 生长着玉树的那座山峰名为英山。”吴桐向四方张望了一下,最后面朝西北,“就这个方向, 一直走!就能见到英山玉树与肥遗!” 英山上方天宇与别处不同,浓云聚集, 不时有雷霆闪烁, 轰隆的声响能在转瞬间传播往百里之外,并且虽有浓云密布,却不见疾风骤雨。 英山最高的山峰是一座活火山,浓烟滚滚, 不时喷发, 炙热粘稠的物质顺着山麓溢流, 将地表腐蚀出沟壑,堆满火红炽热的岩浆。 岩浆之下似有什么生物缓缓爬过, 将炙热的物质顶得向上鼓起。 叶长岐询问吴桐:“你还受得住吗?” 吴桐点点头, 擦掉面上的汗液,将长发藏在帽兜当中, 目光坚定:“我会小心着,不烧起来。” 他们始终不放心,又不敢将吴桐留在原地,只得专门开了一个万象回春术庇护他。 几人进入英山地界。 四处都是猩红的岩浆, 他们立在飞剑上俯瞰英山。 只见英山有两座高峰,其中一座黑烟滚滚, 似乎随时都要爆发,而另外一座山峰孤零零的, 山巅似有两株相依的树木。 “那就是玉树!”吴桐说。 发现了玉树,却没有看见传闻中的六足四翼的肥遗, 众人不敢掉以轻心,只得压低飞剑,迅速靠近高山玉树。 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来,空气中干燥无比。吴桐虽有妖力,长发却还是黯淡无光,并且口焦舌燥,他舔了一下唇:“玉树不被烈日灼伤,若取得它的一片树叶,我会好很多。” 叶长岐点点头,正要开口,一股狂风横向吹来,冷开枢已经出现在他身前:“先下去。” 第189章 狂风怒吼,岩浆流动。 一道黑影猛地冲猩红的岩浆中跳了出来! 肥遗扑动着四张梭形长翼,掀起滚滚烟尘,叶长岐与路和风不得不挡住风沙,漫天黄沙中,只听破空声响起,一条粗壮的尾巴横扫了过来,两人提剑挡住,却被硬生生击退了百米! 一道雷霆劈入风沙当中,肥遗发出惊天的吼声,听上去像是鸟兽的啼鸣。 烟尘四散,冷开枢左右扶住两位弟子。 肥遗现出身形,那是一头高大的鸟兽,六足四翼,一个兽头、两个身体,身体呈黄褐色,赤色尖喙,背上覆盖着一层坚硬的鳞甲,在高温岩浆中穿行自如。 吴桐道:“他虽然拥有四翼,却无法飞高。并且我从没见过他离开英山,传闻中,肥遗算是一种旱魃,只要它出现的地方,必定大旱。” 叶长岐审视着肥遗,相貌狰狞的妖兽见一击不成,仰天长啸,六只带有锋利勾爪的长足踩着岩浆与碎石爬来,它行动之时,大地震颤,英山火山口喷出一道又一道赤红的岩浆。 “那就让我试试它!” 叶长岐拔剑出鞘,将吴桐推至身后,挽剑如风,剑上流光,两指并拢拂过剑身,金色的烈焰猛地窜到将倾剑上,在晨出之时灰蒙的天际中大放异彩! 他提剑而上后,吴桐身侧猛地掠过一道人影,将他的长发吹得乱飞,吴桐十分诧异,追寻着那道身影望去。 路和风身后悬浮着数把剑器,步伐不停。 吴桐隐隐觉得他十分激动,又见剑尊立在一侧,似乎在观摩两位弟子,并无出手打算:“剑尊,不出手吗?” 冷开枢道:“他们难得高兴,本座不该打扰他们兴致。” 吴桐见到那头巨型妖兽实在高兴不起来,也难以想象剑尊口中所说的高兴是什么意思,他转过头,发现路和风面上带着快意的笑容,掌中剑招层出不穷,好似突破了什么束缚,只管朝肥遗头颅与身躯上劈刺。 他从对方的剑法中,隐隐约约窥见了吴栖山九曜长剑的影子。 “剑尊,凤凰儿的剑法是同您学的吗?” 冷开枢嗯了一声:“不错,他曾在你面前使用剑法?如何?” 吴桐道:“凤凰儿的剑法与他的本人风格十分不同,若要说他在我心目中的模样,大约比您的大弟子还要灿烂夺目,饮风明君固然若旭日,可凤凰儿的凤凰真火与九曜长弓都如同焰火一般璀璨,”他观望着两位剑修对战肥遗,仿佛只是练剑,并没有感觉到危机,于是放松了一些,“可他的剑法不同,快准狠,并无花哨之言。” “就仿佛受到谁的影响,这种影响,我从您的另外两位弟子身上也瞧见了。”吴桐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知晓他们不同,您的大弟子剑招如风,攻守兼备。六弟子主攻,善劈刺,可刚中带柔,几乎同剑尊您的风格一模一样。而凤凰儿,更是舍弃了原本变化莫测的出招方式。” “我跟着凤凰儿这么多年,也曾思索你们的剑招为何隐隐相似,却又不同,后来发现……” “是剑心相似。”冷开枢回答他,“或者说,道心相似。” “剑修,此生为剑,为善,为心,为所求。九州剑修,为何总是沉迷剑招,不在乎身外之物,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懂得了此生所求,放弃所有去追逐剑道。” 吴桐若有所思,又忍不住询问:“那剑尊,您的剑道是什么?” 冷开枢目光落到了那片金色霞光上,眸中露出温和的笑意:“是目光所及。” 吴桐不解。 却听见叶长岐朗声喊了一声:“师尊!” 吴桐转头,发现叶长岐因为惯性过大,如同乳燕投林一般直直撞向冷开枢。 而剑尊毫无犹豫,展开一臂将他揽入怀中,虚扶住弟子的腰,叶长岐借了他的力,犹如一道风轻盈地在他怀中转了弯,随后朝着肥遗疾速而去! 叶长岐喊道:“雷!它怕雷霆!所以只守在英山附近,没有离开!” 冷开枢足下亮起一个陌生的阵法,电芒闪烁,横扫四方。 “长岐,和风,为师今日教你们新的剑阵。” 叶长岐与路和风高声应了一声,从两面包夹住肥遗。 他身色浮现了数把巨型金光巨剑,如同离弦之箭飞驰而去,叶长岐踏着飞剑在空中穿梭,掌中将倾剑掠过金色的光芒。 路和风周身环绕着群剑,剑光赫赫,如同道道闪电闪烁,他手持流光剑,手腕翻转,群剑听他号令,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曲的痕迹,如雨冲向肥遗。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起阵!剑逐风雷!” 阵法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开去,覆盖住孤山群木与飞沙走石,无数道细小的雷霆如同雷蛇从剑阵中冒出来。 孤山之上苍雷奔行,乌云翻卷,隆隆的雷霆之声传来,数百道闪电竖直落下,形成一个巨大的雷笼! 路和风猛地抬头,双目一亮,满是憧憬,也学着念出剑招,并用流光剑接下雷霆:“剑逐风雷!” 在他四周,数道雷霆应声炸落,形成一个包围圈,路和风激动不已,召回群剑,飞身一踢,将名剑全部倒悬插入泥地中,引动苍雷! 叶长岐用灵力凝聚的飞剑在剑阵中如虎添翼,裹挟着两种不同颜色的雷霆从四面八方朝着肥遗身躯射进去。 第190章 巨兽轰然倒塌,热浪褪去,吴桐惊讶于两位剑修的实力,却见身侧剑尊已经收回剑阵,缓步上前,他跟上去,听见冷开枢询问两位弟子剑阵心得。 吴桐心道,罗浮山宗剑修,果真与众不同。 所以,吴栖山与其余凤凰不同也能理解。 处理了肥遗,几人登上英山顶端,叶长岐踏上玉树附近的四方台,有些诧异:“师尊,这个山顶的方台,和天宫院观星台好像?” 冷开枢点头:“正是观星台。” 路和风抱着剑从台上走过,直径走到玉树前。 那是两株笔直的松木,叶同卵圆形桑叶,高约数十丈,大约二十围。两株桑木相互依靠,互相依扶。在松木上有据格,横行平插数根横木,彼此之间相隔一定距离。 “高山玉树,日月出入。” 正当时,旭日东升,晨曦划破了天际,漫天霞光蕴满了天地,光芒穿透了英山火山上冒出的浓烟,逐渐落到玉树枝桠上。 玉树青皮镀上一层鎏金,树叶在一瞬间呈现出琉璃一般的暖金色。 从两株树木间的缝隙望出去,能见到远方山巅,隐隐有一桩中段折断的枯木,如同蜃楼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吴桐却在一瞬间面上血色退去,身体摇摇欲坠,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朝着玉树中间冲了过去:“凤凰儿!” 可他一头撞碎了玉树当中的幻影,吴桐盯着自己的双手,一个绝望的想法冒了出来,他双目通红,两行清泪滑落。 “凤栖梧桐,凤栖梧桐,他栖在了梧桐木上。”吴桐说。 可他没有选我。 他做了一场大梦,梦醒来,却发现吴栖山并没有选择他,那他与凤凰的过去,又算什么? “我要找到他,我要他的解释。” 第九十七章 玉树观星(三) 既然已经观测出吴栖山的方位, 几人只需要寻到有那株古怪梧桐木的地方即可。他们以英山为起点辐散开来。 叶长岐领着吴桐一道,两人跨过横在地面的破碎焦黑树干,若遇上岩浆便乘剑而过。 吴桐一直双目潮红, 专心致志地搜寻着玉树现出的那株树。 叶长岐一边寻找吴栖山,一边小心地关照他, 防止他因火星烧起来。他余光瞥见冷开枢从远方飞掠过, 收回视线时,却意外扫到一处矮小的山丘,顶上有一株造型诡异的梧桐木。 叶长岐示意吴桐:“吴桐,那株梧桐木。” 吴桐抬头, 也见到那株中部断折的梧桐木, 他双目一亮, 毫不犹豫地从山林中穿行而过,直奔着那株梧桐而去。 叶长岐拎着剑跟上去。 那是一株比玉树还要粗壮的梧桐, 并且中部断折, 上半部分的一大截木头倒斜,架在泥土与枝干上。残留的下半部分生长出许多深色的细小枝桠, 并没有发出新芽,而是缠绕着一些细小的藤蔓,也算是吴山中为数不多重焕生机的树木。 可枝头并无凤凰。 吴桐呆呆地站在梧桐木前,隔了许久, 他蹲下了身,双手抱膝, 将头埋在手腕间,叶长岐以为他难过, 走到他身边,手掌抚在沟壑纵横的树皮上。 “看来栖山……” 话音未落, 他却察觉到掌下树木颤动起来,叶长岐立即拉着吴桐退开,并将他护在身后,他拔剑出鞘,剑上泛着寒光。 好在那株梧桐木只是轻微摇动了一下,没有什么惊人变化。 叶长岐安慰吴桐:“别担心,英山寻不到他,我们还能扩大范围,总会找到栖山。” 他朝着天上放了一个急如星火的小型阵法,当做信号将冷开枢与路和风吸引过来,几人在山丘上汇合。冷开枢一眼见到那株梧桐木,眸中掠过一道迟疑之色:“这株梧桐树与吴栖山的妖力运转方式十分相似,或许正是他停留过的树木。” 他往前走了几步,树木竟然再一次晃动起来,树木上的枝干颤巍巍地摇动,将那些细长的藤蔓摇出蜿蜒的弧度,从树木扎根泥土的地方开始,无数根茎如同蛛网生长,突破泥土的拘束,爬往四周,迅速伸向几人站立的地方,唯独绕开了吴桐。 一道树枝猛地生长到成人手臂粗,在空中狂舞,如同鞭子打向三人! 三人几乎同时朝着不同的三个方向跃开,那条粗壮的枝干便重重抽在泥地上,留下一道深刻的鞭痕。 吴桐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听见叶长岐喊了一声:“吴桐,快让开!” 他转头,只见一道更粗壮的树枝朝着他的脑门劈了下来,下意识举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脑袋,可树枝并没有打在他身上,他松开手,却见那道树枝压在距离自己面容不过一拳外的地方,他瞳孔一缩,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叶长岐正想来救他,被横扫回来的枝干扫向另外一边,眼睁睁看着那条粗壮的树枝好似有灵性一般卷住吴桐的腰,将人卷起来,悬在空中。 路和风吃惊:“这什么东西?” 叶长岐立即道:“不清楚!” 吴桐已经被卷到空中,好在那条枝干卷他时动作十分轻缓,吴桐双手抱着枝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梧桐木树干。 终于他如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你来这做什么?” 吴桐唤道:“凤凰儿……你为什么不等我就走了?” 面前的梧桐树木从当中裂开,逐渐现出一个人的模样,却不完全是人——他的双腿仍然连在树木上,手臂从臂腕开始便是虬曲苍劲的枝干,褐色的枝干,好似早已枯死。 第191章 他身上的金乌纹已经完全淡去,变成了布满褶皱的年轮纹。在他的身后,原本该有一对双翼,可金翎脱落后,那对羽翅逐渐硬化成了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些下垂的藤蔓。 虽然外貌相去甚远,可叶长岐凭借着那双眼睛认出了对方,他惊呼:“栖山!” 吴栖山缓慢地掀起眼帘。他的眉毛在尾端分叉,好似树干枝桠,眼尾也长出了树木枝干一般痕迹,整个人几乎有一半保留了梧桐树的特征。 吴栖山的目光沉重地从几人身上挪过,他的声音沙哑,似乎许久没有说过话:“我不是吴栖山。” 昔日高傲的凤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吴栖山。 叶长岐心中酸涩,再也忍不住,走到了冷开枢身边,抓住了剑尊的手腕,转过了身。 传闻只是传闻,可亲眼见到吴栖山停在梧桐木上的这一刻,还是叫他难以置信,叶长岐几乎是一瞬间,便知 道了吴栖山的结局。 凤凰或许不能离开吴山了。 冷开枢回握住他,力量从掌心传来,叶长岐深呼一口气,面上努力带上笑容:“栖山师弟,别来无恙。” …… 吴栖山将涅槃之能给了吴桐后,本该早早化为灰烬,可他一头撞入火海后,却又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梧桐木的呼唤。 到处都是令他心神动摇的梧桐香气。 他仰面躺在火海中时,那些烈火还未将他的身体烧毁,他只是躺着,闭着眼,可鼻腔中便钻入了梧桐木的香气,那种香气占据着他的大脑,催促着他,让他化作原形,停在梧桐木上。 他性命垂危,早已无力抵抗诱惑,便在火海中化为凤凰。 吴栖山身上的羽毛早已脱落,斑驳着,看上去狼狈不堪,他从这株梧桐木上一展翅跃到了另外一株燃烧的木头上,烈火窜到他的身上,吴栖山就带着火焰在火海中穿行。 万顷火海,无数的梧桐,他依次停留,却都不是他爱的那株木头。 最后他累了,他奄奄一息,靠在一株树木上。 心想着,好吧,就这株吧,反正无人会知道他在哪。 让他随着誓言死在火海中也好。 吴栖山便在漫长的死亡中与梧桐木化为一体。他的一切都是梧桐,他成了梧桐,作为凤凰的那部分便死在了火海中。 他本该死亡,却停在梧桐上苟延残喘,一旦离开,就会化为灰烬。 而现在,吴栖山辨认出他,再无应答。 冷开枢叹息一声:“今日到此为止,和风,取仙阁蓬壶,我们就在附近安营扎寨。” … 吴山入夜中又下起了血雨,叶长岐与冷开枢站在仙阁蓬壶门口,遥遥望着山丘上的梧桐木。 他靠在冷开枢肩上,目光却还是无法从血雨中的吴栖山枝干上移开,低声问:“师尊啊,我们该怎么办啊?” 冷开枢揽着他,轻轻地揉了下他的头顶,语气温柔:“别害怕,为师始终会陪在你身边。” 叶长岐便转过身,双臂用力捁着对方,将身体全然靠在冷开枢身上,脑袋埋在对方颈窝,冷开枢的手顺着他的长发下滑,将他凌乱的发丝一一抚平。 “若你想去,便去见栖山。”冷开枢道,“为师会一直陪着你。” 叶长岐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他,重重地点头,拎着剑走入血雨中,孤身登上了山丘,他来到吴栖山化作的梧桐附近。 “你有何事?” 吴栖山立在梧桐木上,背对着他,他的枝干在血雨中被淋得噼里啪啦的响,叶长岐顺着他的面向看出去,却发现一片浓黑中唯有仙阁蓬壶散发着隐隐的光芒。 原来,吴栖山立在山丘上,远远看着他们。 叶长岐撤了避雨的阵法,想同他一起淋雨,当金色的阵法从他身上消失,吴栖山的枝干又移到他的头顶。 “不必如此。我不吃苦肉计。”吴栖山道。 叶长岐便固执地向外挪了一步,从他枝干的庇护下挪到了血雨中,他身上的发顶很快被浇湿,神色却很平静,只道:“你也不必如此,我不信你的胡言,栖山师弟。” 两人僵持了片刻,吴栖山偏要遮住他,叶长岐偏不肯让他遮挡,像是两个不懂事的顽童非要一块淋雨。 吴栖山不耐烦:“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长岐察觉到对方不再将枝干移到他头顶,他走过去,随意倚在梧桐木倾倒的那截木头上,借着将倾剑散发出来的亮光照亮两人周围。 “师弟,我想知道这世间可还有能让人复活重生的办法?” 知晓他不是来追问过去发生了什么,吴栖山反而没有赶他走:“怎么想问这个?” 叶长岐将二十四年来的经历讲给他听,一面悄悄地开启了阵法,遮住两人,吴栖山也没再说什么。 吴栖山听完沉默许久,才用干涩的声音回复他:“重生复活被誉为禁忌之法,是因为需要施展该阵法的人付出同等的代价。在我的记忆中,妖族除了凤凰的涅槃重生,再无这种禁忌之法。” “说个简单例子,移宫换羽是用另一个人的伤痛换得一个人平安。你说剑尊将路和风的伤痛移到自己身上,冷开枢故意由你施展的阵法,其实这样,你此生不能再施展移宫换羽。” 还有一点,剑尊对门内弟子向来纵容,就算要救路和风,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当着叶长岐的面进行这个阵法。 第192章 “可为什么需要你协助呢?为什么他不直接施展了,不告诉你呢?我猜想,他已经用过了移宫换羽。” 他也没管叶长岐听到这个猜想会有多大的震撼,只是自顾自继续说:“我相信剑尊的眼光,他全心全意相信你,那我也信任你。不过,情爱一事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冷开枢这般为你,他或许并不想你为他做什么,可作为旁观者,我却想知道。” “你为了他做过什么?你为了你的师尊,付出了何种真心,何种程度的执着,才会叫剑尊另眼相看,痴心不悔?” 夜间血雨似乎小了许多,吴栖山转动身体时枝干便会发出吱呀的声响,他说话的语速逐渐恢复到正常速度,不再慢悠悠的:“喜欢是世间最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能喜欢天地草木,也能喜欢凡人修士,活物、死物……只要是目光所及,感知所至,我皆可喜欢。” “可爱不同。为其甘愿赴死的爱更是珍贵,我不认同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的行为,可却尊敬敢于为之付出高额代价者。能无视世俗的眼光,背负着沉重舆论,一心向着自己所求而去,无论是谁,都是勇者。” 他手臂上的枝干摇晃了一下:“那么,大师兄,你为了他,做过什么?” 叶长岐倚在横木上,望向冷开枢,剑尊正守在仙阁蓬壶前,似有所感,转过身来同他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并不含复杂的情绪,仿佛只是下意识寻找叶长岐的方位,知道自己弟子在他能寻到的地方,才能安心。 叶长岐却因那一眼中,察觉到一股熟悉感,想起了以前,冷开枢便是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沉默地注视他。 剑尊好似一棵奇峭的松木,又像一柄藏于阴影中的剑锋,静静守护着自己弟子。 一些他过去从未察觉的情愫冒了出来,与他在雪夜肖想自己师尊时的潮思不同,而是一股子冲动、异样的急躁,想见对方冷静自持的模样被打破,眼眸中被欲望填满,又是隐忍而动容的,他想见冷开枢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尤其是在与对方亲近过后,眼下又同对方这种不经意的对视,剑尊面上淌汗,压在他身上的画面便涌入脑海,引着他,勾着他,叫他咽喉上的伤疤隐隐瘙痒。 叶长岐不动声色:“或许,你的问题不该问我。” 吴栖山顺着他的目光见到了冷开枢。 “师弟,你爱过谁吗?” 吴栖山没有回答,只是眸光暗沉:“爱,是什么?” 叶长岐五指张开,又合拢,他触了一下自己的额心,随后是双眸,他说:“是这里,这里,”他的手落到了咽喉,他微微仰头,虚虚按着自己喉结,目不转睛地凝视剑尊的身影,手又落到了左胸膛,“还是咽喉、心肺,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师弟,你有没有过分关注一个人的眼睛? ” 吴栖山陷入漫长的沉默,他自然是见过的,并且因为那双洇着泪光的碧色瞳孔做了许多出乎自己意料的事。 见他缓慢地点头,叶长岐嘴角噙笑,早有所料,想伸手拍一拍自己的师弟肩,却想起吴栖山的肩头已是硬邦邦的木头,他心中多有失落,只得拍了拍依靠的横木,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声,他忍不住感慨:“栖山师弟,师兄上次同你闲聊是许多年前了吧。” 吴栖山嗯了一声,那时他还能凭借双翼飞上高空,与叶长岐在空中势均力敌,转眼二十余年已过,他失去飞翔之能,与梧桐木合而为一,而叶长岐终于与开枢星君互通心意。 “嗯,叶长岐,你与开枢星君,做了吗?” 叶长岐被直白的体提问吓得连声咳嗽,他转了个面,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十分无奈,“师弟,哪有你这般提问的?” 吴栖山道:“在我们妖族,若有小妖有心悦的妖怪,往往直接表白,若对方答应,当日便能共赴云雨。所以我一直诧异你与开枢星君的关系,你俩明明倾慕对方,可一个克制内敛,一个装作若无其事,在我看来,很是古怪。” 叶长岐便想起当年在药宗,吴栖山确实问过他与师尊的关系,他当时是如何回应的呢? “师弟,我与师尊……有那么明显吗?” 吴栖山道:“若不是后来我知道了九州心悦之人需要结为道侣,我以为,你俩早就在一起了。不光是我,那位瘦弱的医修与孔雀肯定也知道这事。” 瘦弱的医修,叶长岐知晓他指的良云生,可孔雀指的谁?叶长岐顿了一下:“孔雀?你总不能指的无涯?”他又反应过来,顿时捏着将倾剑剑柄:“你们那么早就看出来了?” “我们还曾打赌,猜你们什么时候向对方表白。至于那个谁,他听了赌约内容,头也不回地跑了。”吴栖山神色认真,“我赢了,良云生将三个月俸禄输给了我和孔雀。” 跑走的,估计是燕似虞。 “你们赌的什么?” 吴栖山沉默了一会儿,情绪有些低落:“良云生赌你结丹时师尊会告诉你自己心意,结果师尊没有。后来他又赌你们飞升前肯定结为道侣,结果……你的剑断了。而我与孔雀,当时想着逗一逗他,所以我赌的你们不会告诉对方。孔雀猜你若说了自己的心意,师尊会因为身份拒绝你。我们本想着不过寻个由头,好立下赌约,没想到玩笑成了谶语,或许,当时便该说你们会在一起。” 第193章 谁也没想到聚在一起的笑闹赌约会是这样的结局。若他们知道,肯定与良云生的选择相同,虽然改变不了故事结局,可也好过直面一语成谶。 “大师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师尊待你不同,唯独你自己不知道。而我们又能看出来,你喜欢师尊。” 他竟然不知不觉错过了这么多。 叶长岐道:“所以我重生了,能弥补当年遗憾了。那么,师弟你呢,你有遗憾吗?想弥补吗?” 第九十八章 玉树观星(四) 吴栖山道:“大师兄, 有没有人说过和你聊天很愉悦的。” 叶长岐便爽朗一笑:“哈哈师弟,我也挺喜欢同你聊天的,不过要是你有问必答, 大师兄也不会这般伤脑筋,冒雨前来找你夜谈。” 吴栖山沉默片刻:“大师兄, 我想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个人。他叫吴桐。就是白天和你们一起过来的那个。” 叶长岐心中一动, 已经嗅到血雨中飘来的一丝梧桐清香,却不是来自吴栖山停化作的那株树木,而是…… 他偏了下头,借着将倾剑的清光, 瞧见不远处站着一道人影, 吴桐作为梧桐木化形的小妖, 从未伤害过他人,所以气息干净, 就连妖气都不甚明显。 他的目光又挪回吴栖山身上, 被树木覆盖的木凤凰不再像以前那般对妖力敏感——吴栖山并没有发现吴桐冒着血雨站在不远处。 叶长岐道:“师弟,或许他会希望你亲自照顾他。” 吴栖山的声音很沉:“我做不到了, 凤凰涅槃之能给了他后,我本该化为灰烬,可我无力抵抗吴山神木的吸引,择木而栖, 所以能苟延残喘到现在……我走以后,麻烦大师兄与师尊带他离开大孤山秘境。他只是位树妖, 不适合在大孤山生存,若可以, 可以将他送去妖族,或者药宗。” “大师兄, 你能答应我吗?” 叶长岐看着他递过来的枝干,若是以前,他肯定会很乐意地同吴栖山击掌,可现在,他不敢去碰那些脆弱的枝干,生怕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将凤凰的手臂折断。 他闭了闭眼,仰起头看着上方天宇,避雨的阵法将血雨挡在外面,时不时掠过一道淡金色的波纹:“好啊,大师兄答应你。” 吴栖山想露出一个笑容,可化作树木的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面部表情,只得僵硬地朝叶长岐点点头,似是认可他:“多谢,大师兄。” 叶长岐站起身:“很晚了,师尊还在仙阁蓬壶等我回去,师弟,我们明早再来看你。” 吴栖山嗯了一声:“大师兄,天黑,记得把将倾剑催亮一些。” 叶长岐从山丘上缓慢走下来,正巧与吴桐打了个照面,小妖见他已经与吴栖山见过面,欲言又止,叶长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鼓励他:“你去见他吧,他想起你了。” 吴桐喜出望外,几乎是小跑着朝着吴栖山而去。 叶长岐转过身,瞧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心念一动,掌中汇聚着灵力,淡金色的灵力在吴桐脚下铺出一条明亮而宽敞的道路,在雨夜中伸展向山丘顶端的孤树。 作为吴栖山的大师兄,没有什么礼物送给自己师弟,唯有这条路,能叫他在乎的人走得平坦一些。 他回到仙阁蓬壶,冷开枢站在门口等着他,叶长岐想起一事—— 过去,开枢星君拥有本命佩剑时,总是喜欢立在瞻九重外的花海下抱剑观花。 如今,他的佩剑成了叶长岐的剑,剑尊自然两手空空,立在那里如同一座古朴雕塑。 这时吴栖山同他说的话便挤入了脑海,叶长岐啧了一声,匆匆赶过去,将剑尊往仙阁蓬壶里带。 他张望了一下:“和风呢?” “已经睡下了。” 确保吴栖山看不见两人的位置,叶长岐朝着冷开枢靠近了几步,他用将倾剑的剑柄抵着剑尊身后的墙面,将人压在墙上,眸中带笑看着对方,口中说的却是:“师尊,我不开心。” 冷开枢垂眸,对于这个以下犯上的姿势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温和问他:“怎么?” 叶长岐端详着他的面容,故意沉声道:“冷开枢,你瞒了我好多事。” 他难得愤愤不平,又见剑尊仍旧是那副纵容的模样,牙根发痒,手掌抓着冷开枢的手腕,指尖却从观星手套的边缘探进去,微微仰头,吻到冷开枢,咬了自己师尊一口。 冷开枢欲言,被叶长岐故意凶狠地瞪回去:“我今天就要欺师,就算你说我胡闹我也不在乎。” 冷开枢闻言只得向后靠在墙上,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好。长岐说什么,便是什么。” 叶长岐已经将冷开枢的观星手套剥下来,捏住剑尊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金色的灵力如同游走的细蛇从两人相连的手攀上去,束缚住冷开枢全身,他一挑眉梢:“你真听我的?” 冷开枢反问:“你已经捆住为师,难道不该听你的?” 叶长岐轻哼了一声,退开一步,把将倾剑的一端递到冷开枢掌中:“牵着。” 冷开枢配合地握住剑鞘,两人进了内室。叶长岐便从他掌中抽出剑鞘,改用剑柄去挑起剑尊的下巴:“冷开枢,有时候我真想对你下一道言灵,这样你什么都不会瞒着我。” 剑尊微微仰起头,睥睨他,剑尊似乎有意向他示弱:“为师何曾瞒你?” 剑鞘往下落了落,冷开枢随之垂下头,视线落到了叶长岐身上,剑尊虽然“受制于人”,却仿佛他才是那个从容不迫 第194章 的上位者,还能神色淡薄:“长岐,栖山同你说了什么?” 剑鞘顺着观星法袍层叠的领边徐徐滑落,叶长岐把持着剑柄,能感受到剑鞘顺着身体线条起伏:“他说,妖族除了凤凰的涅槃重生再无别的禁忌之法。” 剑鞘顺着侧胸膛滑到了剑尊的腰腹,冷开枢神色不变:“那线索再一次断了,除了燕似虞本人,或许只有东海外的归墟能解答这个疑问。” “除此之外,栖山还问我,开枢星君是因为什么才爱上的自己首徒。” 冷开枢停顿了一下:“你是怎么回答的?” 叶长岐抬眼,视线在灯火中洇着一层湿濡的光:“我说,你该去问冷开枢本人,而不是问我。” 剑鞘落到了剑尊的腰封,打了转,轻而易举挑开,冷开枢伸手抓住剑鞘,握在掌中,中断了他的动作:“若是冷开枢本人也回答不出来,又该如何?” 两人的视线似乎黏在了一起,揉在了一处,又好似两根缠在一起的红线,从中段开始收紧,叶长岐走近他,用指腹勾着被自己挑开的腰封,他同剑尊面对面,气息交织,语气温柔:“那弟子,可要罚师尊了。” 冷开枢眸中点染着笑,好似大漠的月色清冷又叫人神往,他似是在夸奖叶长岐:“果真是欺师灭祖的好弟子。” 叶长岐的手便落下去,隔着衣物时轻时重地按压他,还不忘一手撩过冷开枢的一络长发,拽在手心把玩,拷问自己师尊:“所以冷开枢,你是何时爱上你的首徒的?” 冷开枢的双手被灵力捆住,没有挣脱,只站在原地,被弟子弄乱平整的衣物,气息微乱,视线一点点沉下来,如同深井泛起涟漪,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停在叶长岐明朗的面容上,一时间竟然有诸多纷杂的记忆涌上心头。 冷开枢认真思索片刻,有些怅然:“为师……也不记得了。” 情爱这种事,谁也不知何时会降临在剑尊身上。不光别人不知道,或许他本人都没有察觉。 只是某一天,剑尊感受到心房狠狠的颤动了一下,胸腔中多出一股莫名的情绪,叫他惘然,盯着掌中剑,痴痴发怔。 仿佛他不再是剑法大成的剑尊,而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懵懂剑修,以为自己剑法出了问题,却不知如何求得答案。 叶长岐停了手,见剑尊面色隐忍,只是被剑刃挑开的衣领下,脖颈爬上一层红,知晓对方努力克制着,一时间又舒爽,又心疼:“那师尊,移宫换羽你是不是用过了?” 剑尊偏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绷紧的脖颈线条叫叶长岐目眩神迷,可他还是定住心神,势必得到心中答案。 冷开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剑眉微蹙,敛着眸,这般神态,仿佛剑尊刚毅的面部线条都柔和些,让他看上去分外难过:“难道不是由你使用的吗?一笔一划,在为师身上题下移宫换羽的字迹,嗯?长岐啊,你若是不记得,大可再试一次。” 被灵力束缚的双手扣住了叶长岐的手腕,叶长岐明知他故意装出这副“弱势”的模样,可还是忍不住喉间瘙痒,哑了声,就着他的手落到冷开枢身上。 叶长岐竟然从来没发现,师尊,居然会故意对他示弱,好让他迷失心智。 叶长岐还想问什么,却被化解了灵力的剑尊捂住了口舌,对方将他逼退到座椅边,身体覆倾下来,把他锁在窄窄的座椅中,冷开枢的长发还抓在叶长岐掌心,剑尊便偏了偏头:“罚完了,问完了,该轮到为师了吧?” “罗浮山叶长岐,简直无法无天。” 剑尊松开了手,捧着他的脸亲吻他。叶长岐将双臂环在剑尊肩上,对方将他抱离座椅,改为剑尊坐在椅上,叶长岐骑跪在他大腿上。 冷开枢扶着他的腰,自言自语:“怎么罚你呢?” 叶长岐喘息着,鬓发微乱,又迎上去,双眸微亮,好似战意十足:“罚我帮你,就这个姿势帮你。” “这是罚你,还是惩罚为师?” 叶长岐不管不顾,坐在他身上,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另一只取下了观星手套,玉白的手掌贴着冷开枢的掌心:“好师尊,您管管你的剑吧。” 冷开枢的指腹摸索着他的耳垂,轻轻拨动了一下悬清法器,边吻他,边回答:“剑修的剑,除了拔剑出鞘与藏剑于匣,还能怎么管?” “出剑鞘、洗剑身、抚剑锋、清弹剑刃……”鼻息相融,灼热的呼吸黏在皮肉上,顺着衣领探进更深处,他轻轻蹭着剑尊的面颊,“冷开枢,我现在握在你的掌中,如何使用,难道不是你说了算?” “肆无忌惮,耽于情爱。” 叶长岐将他发冠中的长簪抽走了:“开枢星君,同我沉溺于情爱如何?” 夜还很长,足够他们耽于情爱。 第九十九章 平山断海 夜中孤寂, 唯有雨声,时缓时急,混杂着喃喃低语与闷哼, 冷开枢真的止了动作,揉着他的后腰窝, 一面亲吻他凌乱的鬓角。 叶长岐这才缓过神来, 松开咬出血的肩臂,被剑尊紧紧地揉进怀中,断断续续唤对方名字:“冷开枢嗯……” 他听见外面大雨浇在英山的横木上,雨脚如麻, 沉闷又空廓, 血雨估计能将梧桐木白嫩的内里浇湿, 水淋淋的,猩红的雨液侵入白木, 摸上去湿濡一片, 还会落下几个抹不净的红点,好似梅落雪间。 第195章 若是开了白里透粉的桐花, 花瓣也被雨水打得凌乱,柔弱地瑟缩着,细腻的花间蘸着水泽,叫人心生怜爱。 “……师尊, 有没有办法将栖山带出秘境?” 天地之间,倾盆大雨浇灭了英山下赤红的岩浆, 冰冷的雨液与炙热的岩浆交融,发出滋啦的声响, 随即冒出一缕袅袅的白烟。 吴栖山化作的那株梧桐不知在山顶淋了多少场血雨,那些血雨又会刺得人皮肉发麻, 总归叫做师兄的心疼。 “有……”冷开枢道,“不过,你确定要此刻和我讨论这个问题吗?” 叶长岐一手支起上半身,扭过头想回望冷开枢,被剑尊从身后一把捏住侧颈,那姿势仿佛截获了一段修长的白木,又或者只是剑修得到了他心怡的名剑,爱不释手地捧在掌心。 剑修的五指掠过剑器柔韧的剑刃,指腹沿着锋利的剑锋徐徐下滑,被锋刃划出细长渗血珠的伤口,剑修无动于衷,只是专注地倾听剑鸣,在他心中,那是来自剑器的回音,无与伦比,且勾人心魄。 冷开枢凑过来,眸中是翻涌不止的欲|望,侵略性与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 叶长岐向他讨饶,耳畔响起了剑尊的轻笑,又被淹没在雨声中。 “这就认错了?” “就这样,还敢招惹为师。太坏了。” … 叶长岐趴在冷开枢怀中,不愿动弹,又听仙阁蓬壶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转为密密麻麻的暴雨,一道闷雷滚过,他才微睁开眼,将半张脸埋在被褥中,沙哑着声音问:“师尊,几时了?” 冷开枢坐在床边,喂给他一枚丹药,又伸手给他揉酸软的腰,掌中灵力运转,很快将叶长岐揉得舒服得眯起眼:“已是卯时,可还要休息一会儿?” 叶长岐摇了摇头,迅速穿戴整齐:“我去看望栖山,昨夜我回来后,吴桐去找他了,我估摸着两人该和好了。和风呢?” “去英山附近转悠了,他难得见到火山,十分感兴趣,为师便允了。” 英山外还在下血雨,两人开了避雨阵法再去见吴栖山,山顶的梧桐木在雨中孤零零的,却不见吴桐。 叶长岐有些诧异,低声说:“这也能谈崩?” 冷开枢摇了摇头,两人走进吴栖山的感知范围,木凤凰便现出身形,冲着两人微微点头:“开枢星君。大师兄。” “师弟,吴桐呢?你们俩还没和好?”叶长岐赶紧问。 吴栖山道:“他闹性子,想和我留在大孤山秘境,我不准……” 估计以吴栖山现在的说话方式,能把吴桐气得躲起来哭,叶长岐无奈:“师弟,谁说你要留在秘境中了?” 吴栖山眸中闪过疑惑之色:“我这副模样,还能离开?” “我昨夜与师尊讨论过了,肯定不能将你独自留在秘境中,既然你已经和这株梧桐木合而为一,那我们直接将你连人带树扛回九州,你可是罗浮山的三弟子,就算是一棵树,也该种在罗浮山的山头!” 吴栖山沉默得更久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他初听闻叶长岐的打算确实心中微动,有试一试的打算,可转念一想,若是以这样的姿态回到九州,妖族定然能感受到他状态衰弱,到时候前来拜访,他 该怎么同妖族解释?罗浮山宗又该如何自处? 这无疑是告诉妖族,冷开枢带走了妖族的凤凰,却没能护好他,罗浮山宗难辞其咎。 “本座应承了妖族,却没能照看好你,本座自然会给妖族一个交代。”冷开枢道,“作为罗浮山的三弟子,为师没能护好你,为师同样愧疚,抱歉,栖山,你可愿随我们回宗?” 叶长岐见他沉思,也知晓只需要加把火,于是道:“若你回去,大师兄保证吴桐也能加入罗浮山宗。他一个从不伤人的小妖,送到妖族,你也不怕他被别人看上?”他扯了一下开枢星君的衣袖,笑眯眯地问冷开枢:“师尊,你说对吗?” 冷开枢叹了口气,迎上吴栖山探究的目光:“不错,本座答应你。不过,栖山,本座需要知道,你知晓了燕似虞的什么事,才会将你引入大孤山秘境。” 吴栖山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身上的枝干轻轻颤动了一下,身上的藤蔓来回晃荡:“我看见,那个谁和一个……戴着斗篷的人,分辨不出性别,只能判断出他身高大约八尺,身形瘦削。燕似虞跪在他面前,一直磕头,期望他救一个人。” 燕似虞虽然脾性古怪,可若不是他自愿,恐怕就算打断他的双腿都会朝他不愿意的人下跪。他自幼会察言观色,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演戏的一把好手,可却跪在一个不见脸的人面前,求对方救人。 “救谁?那个斗篷人又是什么来历?”叶长岐追问。 吴栖山道:“救一个女人,燕似虞唤她行雪。” 行雪,在天门问道,燕似虞便借用了晏行雪这个身份混入剑宗,原来不是他杜撰的人名,而是确有其人。 可叶长岐将燕似虞的身边人都快速过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叫行雪的女子,而罗浮山宗自来都是和尚山宗,女修士更是少有…… 他忽然顿住了:“那位行雪,是不是喜好指甲染丹蔻?” 他恍然,燕似虞的身边,其实一直都有一位女性,不是凡人,不是修士,而是魇鬼。 魇鬼太过平常,而燕似虞对于抓魇鬼送死一事从来毫无留情,所以暂时没人将他想救的人与魇鬼联系起来——试问一个人若是拼尽所有想救一个人,会将那人变成魇鬼带在身边,若遇到苦难就让魇鬼代他送死吗?恐怕,大多数都不会这么做。 第196章 但话又说回来,魇鬼一直没有消失,一直都是相同的模样。 见吴栖山点头,叶长岐顿时浑身发麻,略感不适。 燕似虞的疯狂,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他难以理解,也不明白过去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大师兄,不要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吴栖山沉稳地说,“有问题的人,或许是那个戴斗篷的人。当时,我只是从两人一里开外路过,却被那个人察觉到了,他匆匆离开。我觉得他古怪,跟上去,想知道他从何而来,却被赶过来燕似虞截住,那个时候,有罗浮山宗剑修弟子刚从云湖天池太论武结束,人流匆忙,所以我跟丢了。现在想来,他俩肯定是察觉到了我,故意挑选这个时段离开。” “这个时段有什么特别的?”叶长岐琢磨道,“云湖天池台早中晚皆有弟子登台论武,师弟,你说的结束论武,是哪个时段,大约是什么时辰?” 吴栖山抬头望一眼连绵不绝的血雨:“大约是巳时。” 叶长岐点头:“好,师兄知晓了。师尊,从大孤山出去后,我想再去一趟雍州朱仙镇。” 燕似虞的魇鬼是从朱仙镇便开始的,若要查起,肯定是从最早遇到燕似虞的地方开始。 冷开枢没有拒绝,几人便商量着如何移动梧桐树,正巧路和风回来,加入了商讨。 “我想着将师弟连根拔起,然后用万象回春术保存住,等一出了秘境,就移到罗浮山灵气最充裕的山头。” 路和风一脸莫名:“大师兄,我记得你种花好像没有养活的吧?” 叶长岐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嘴角带笑:“和风,就算如此,你们还不是我带大的。” 路和风揉了揉被敲红的额头,不解道:“种花和养孩童一样吗?” 冷开枢与吴栖山一同将目光投向他。 “我不会种,可有人会啊,让吴桐来不就行了,”叶长岐顿了一下,想起还未归的小妖,直起身,视线自山丘往下搜寻,不忘调侃吴栖山,“所以,栖山师弟,你气他做什么,到头来还不是要哄。” 吴栖山:“……” 叶长岐点到为止,终于瞧见了枯坐在树林中的吴桐,给几人打了招呼,特意嘱咐了吴栖山:“我去把人带过来,师弟,懂事一点。” 叶长岐身形如风,在血雨中穿行,很快领着吴桐回来。他走到冷开枢身侧,抱臂同剑尊闲聊,却听两人争执声越来越大。 “吴桐,听话,和他们回去。” “凤凰儿!你为什么要赶我走!你明明都停在我身上了,还……还不管我就跑了!” “我当时神志不清……” …… 叶长岐越听越不对劲,回过味来,当即转头看向路和风,冷开枢几乎也是同一时间转向了六弟子,给他施加了一个阵法,两个隔音阵法包围着路和风,对方抱着剑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师尊与大师兄。 叶长岐难得愉悦地笑了笑:“我们这般护着和风,可叫无涯怎么办?” “早晚会知晓的,”冷开枢道,“长岐,你最后如何打算带走栖山?” 叶长岐收敛了笑意,拔出将倾剑,有些傲然地扬起下巴,剑锋印着血雨,他说:“若有剑,平山海、定流星、捉霜月、登白日、杀冰原、斩狂沙,我今日,便要平山断海。” 第一百章 平山断海 悬天之上, 风起云涌。 一把苍凉古朴的长剑切开苍天,直逼英山山头! 叶长岐不打算将吴栖山连根拔起,而是打算直接将他停留的英山山峰整个削下来, 带回罗浮山宗。 他的长剑插入泥土,只听轰隆一声响, 脚下的地面居然剧烈摇晃起来! 叶长岐疑惑不解, 冷开枢却快步上前,一把护住他:“是地动!” 只见英山被削断的山峰上下晃动,几人在这样的地动中颠簸不止,路和风只得将掌中剑倒插在地, 蹲下身, 吴而桐在剧烈的摇动中站立如松, 这般地震居然撼动不了梧桐木。 英山的地下传来异响,沙石奔走, 地面陡然裂出一道口子, 裂缝两侧的横木岩浆通通滚入其中,却填不满地裂。 他们在昨日处理了一头肥遗妖兽, 如今那头妖兽被血雨腐蚀得只剩白骨,堆在岩浆与横木之间,但地动之后,叶长岐忽然听见肥遗凄惨的叫声, 他转过头,见那堆白骨上生出一道黑雾, 像是人死后生出的冤鬼一般在肥遗尸首上飘动。 “这是什么?”叶长岐问。 “不出意外,怨气化鬼。”冷开枢掌中凝聚着雷光, 将四面劈得恍如白昼,他手起剑落, 雷霆之剑劈在肥遗冤魂之上,将那团黑雾打散得一干二净,“地动之后,这些妖物忽然化鬼,恐九州生变。” 并且还没完! 一个石头砸向了路和风的流光剑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剑一扫,那块风 蜂窝状的黑色岩石便四分五裂,断断续续掉在他脚边,路和风捡起碎石:“这是火山石。” 路和风因为对英山火山好奇,所以特地去火山口附近转悠,甚至专门捡了几块火山石想试着炼剑,自然认得这种蜂窝火山石。 他望向英山另一座火山,却见暗红的岩浆裹挟着浓烟喷涌而出! 竟然是,火山爆发! 叶长岐想也没想,一个阵法盖在吴桐身上,又将削下来的山丘与木凤凰整个用阵法冻结住保存进悬清法器,当即拉着吴桐手腕踏上飞剑。 第197章 几人朝着英山外前行,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一声剧烈的响声,好似闷雷隆隆,叶长岐转头,见高空之上,一个带火的巨石倾斜坠落,陨石带出一条炫目的火光,笔直朝着水城而去! “那个方向?”路和风皱眉。 吴桐惊呼:“是水城!” … 几人赶到水城时,陨石已然坠落,带火的巨石在水城中砸出一道深坑,一路冲到举办巴扎晚宴的圆形广场,庞大的石头立在广场深坑当中,四周围聚着好奇的百姓,也有面色惊惶的老少妇孺,早早归了家。 他们到了医馆,还未进入医馆中,一股子中草药味扑面而来。医馆中人满为患,痛苦的哀嚎不绝如缕,叶长岐几乎无处落脚,万幸他瞧见了老板娘。 “邱娥姐!” 邱娥焦躁地抬起头,一见是他们,眉目顿时舒展开,挤过来:“欸!你们回来了!别介意,方才发生了地动,受伤的人太多了,我和老头忙不过来!” 她的目光往叶长岐身边落了落,见到了吴桐,手中的药碗吓得落了地:“是你!吴桐弟弟!” 她眼中涌上泪水,拨开人流来到吴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也不敢碰他,有些恼怒,又有些惊喜,“你个坏小子!你去哪了!不知道那晚巴扎晚宴我和老头找了你一整晚!后来才听说你和你兄长去了乌兰国!” 吴桐小心地道歉,握住她的手:“邱姐姐……” 日月出入,数载已过,妖族容颜无改,吴桐仍旧是那副青年的模样,可眼前的邱娥已经衰老许多,她甚至能称得上吴桐的阿娘,邱娥泪眼婆娑地拉着他:“老头一直说在沙漠绿洲里遇到的人是你,我不信,你一个娇弱的小娃,怎么跑那么远,你兄长也是,当年不告诉我们一声,就带着你走了!急死我们了!” 吴桐心中不忍:“我当年在床头放了一张树叶,上面写了我和凤凰离开了,我怕你们担忧,所以夜里便去找兄长了。” 其实是因为他怕吴栖山第二日离开不带他,所以连夜跑去守在凤凰屋外,未曾想邱娥与医师担忧他到现在。 邱娥气极反笑:“你那个字!除了能看出画的是一只凤凰,谁还猜得出来!”她见吴桐伤腿痊愈,也猜到他的身份,又软和了语气,“好在,你没事,你兄长呢?” 吴桐不愿叫他们继续担忧,只善意地说:“他等着我回去呢。我今日来,就是要同你们道别的。” “邱娥,吴桐已经拜入我们宗门,我们会带他与他的兄长离开,”叶长岐道,“我们会照顾好他们,您放心。” 他又见邱娥依依不舍的模样,心中一软,转向冷开枢,剑尊早有所料,同他传音:秘境中原本的人是无法离开的。叶长岐只能作罢。 冷开枢道:“还有一事,司空朔曾说,他会在孤山心脏处为我们开启阵法,您可知何处有这样的地方?” 邱娥思考了一阵,倒是有一位病患同他们说:“我知道这个地方,从水城一直往西北方向走,有一个乌兰湖!那个湖泊往日都呈现赤红色,吓人得很,很少有人过去!” 他们辞别邱娥等人,临行前吴桐从荷包中取出几枚凤凰金翎交给邱娥,让她将金翎磨成粉末给伤者使用。 … 他们便顺着对方指引去往乌兰湖,一路上,却发现空中聚集的冤鬼越来越多,有不少冤鬼明显是从乌兰国方向飘来的。还有一些身负法宝,估计是以往在秘境中死去的修士。 最让叶长岐担忧的,是巫妖族的冤鬼,那些巨型的鸠鸟与蛇蝎实在叫人触目惊心。 “它们去哪?”路和风问出所有人的心中疑惑。 “看前面!”吴桐道。 几人立在飞剑上俯瞰乌兰湖。 茫茫沙海当中,一个血红色湖泊湖水沸腾,乌兰湖并不广阔,只堪堪有百米宽,呈现团状,好似一颗血脉喷薄的跳动心脏。 无数冤魂朝着乌兰湖聚集,最后一头扎入水中,再也没浮起来。 一时间,乌兰湖中涌入成千上万的冤魂,湖底黑压压的搅成一团,湖水如同无底洞将冤魂全部吞没,上层鲜红欲滴的湖水沸腾不止,涨破一个又一个滚烫的水泡。 “冤魂到这里便消失了!”叶长岐躲过一个冤魂,在吴桐身边加固了阵法,“师尊,我觉得这就是秘境出口!” “那就试试。” 冷开枢点头,率先跃入湖中。 叶长岐的那句师尊还没到嘴边,眼睁睁见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顿时心中一紧,吴桐望向他:“大师兄,我们也下去吧。” 几人依次跃入湖中,发现乌兰湖俨然成了一个通道,不知通往何方。 叶长岐顿时感觉自己在穿越一片灼热的火海,周围有如同黑烟穿梭而过的冤鬼,冷开枢在通道入口等他们,见叶长岐出现,便合力施展出万象回春术护着吴桐。 叶长岐只觉天旋地转,耳边轰鸣不止,周身热血潮涌,各处经脉似要爆炸开,他拧着眉,咬紧牙关,被冷开枢捏住肩头,就要扣进怀中,叶长岐的手掌抵着他胸膛,同剑尊传音:“师尊,不必担忧我。” 冷开枢还是放心不下:“你若扛不住,回到将倾剑中。” 叶长岐便顶着压力,粲然一笑:“师尊,弟子何时在你心目中这般娇弱了!” 将倾剑在掌中旋转,叶长岐反手捏住剑柄,剑竖于胸前,绚丽的金光闪过,金色的巨剑如同罗网包裹住几人! 第198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瞧见前方隐隐传来亮光,众人加快速度冲出秘境,叶长岐正想松一口气,却被迎面扑来的烈风止住了话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的笑容僵在脸上! 罗浮山群山生烟,山林摧折。 滚滚的浓烟好似擎天大柱连接天地,往日里青天白日被浓云覆盖,焦糊的臭味弥漫,灰烬夹杂着残败的花瓣飞舞,无数剑修弟子往来匆匆,苍天之上剑招光影与各类法宝五光十色。 叶长岐二话不说,与路和风掠向罗浮山宗,他们绕过火海滔天的山头,望见花海当中的瞻九重,心中一松,两人对视一眼,迅速逼近。 几位弟子正御剑围在瞻九重四周,叶长岐落地时,发现了瞻九重倾塌的房檐,东倒西歪,危如累卵,瞻九重下的地板断裂,一道沟壑横贯整座殿堂。 四周的花树被连根拔起,纵横交错扑倒在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剑修弟子望见了二人,欣喜若狂:“大师兄!和风师兄!你们回来了!” 宗内四处驰援的弟子听见他的呼唤,顿时围聚过来。 叶长岐与路和风被围簇在人群中,见众人脸上灰尘扑扑,焦急询问:“发生何事了?” 开枢星君领着吴桐落到了瞻九重外,众人抱拳行礼:“剑尊!” 柳元白道:“开枢星君!大师兄!大约半个时辰前,罗浮山发生了剧烈地动!我们派人四处打听才知,不光是罗浮群山震动,就连山下各处村庄也摇晃不止!” “方才驻守梁州各处的弟子传回来消息,说是罗浮山九座山峰,竟然坍塌了一座!万幸那山下村庄正巧有宗内出任务的弟子,将村内百姓安全转移了!” 原来不光是秘境震荡,就连整个梁州都发生了剧烈地动。 冷开枢问 :“门内弟子可有伤亡?” “回剑尊,除却在洞中苦修的大能们略擦伤,其余弟子皆在云湖天池台论武,侥幸躲过一劫,只是……”柳元白顿了顿,咬牙,一指云湖天池,“只是云湖天池干了大半!” 叶长岐推开倒塌的花树,望见那天池明显水位下降,池边乱石裸露,草木倒伏。云湖天池台如同一座孤零零的岛屿立在干涸的天池中。 “报!蓬莱仙阁凌风仙君传音!” 剑修弟子怀揣着一幅卷轴焦急御剑而来,他一落地,怀中卷轴便腾空而出,画中景象印在空中,有人辨认出那是东海蓬莱仙阁。 画中孙凌风面色严肃,声带灵力,传遍罗浮山:“云顶仙宫夜见城,身陨。” 第一百零一章 只听一声巨响, 一株参天大树倒塌,叶长岐望了一眼,因为地动地面泥土松软, 树木根脉受损,原本便已经摇摇欲坠, 此时终于应声倒地。 他扫过众人面色。 路和风面沉如水, 捏紧剑柄不知在想什么。吴栖山似乎也察觉到风雨压城,神色凝重。当他望向冷开枢时,唯有剑尊目光平静,好似早有所料, 甚至转过头来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用口型同他说。 为师在, 别担心。 叶长岐心中的沉闷感便被一扫而空,微微点头, 告诉对方, 无妨,转而接下卷轴, 见上面寥寥数语。 “上面写了什么?”路和风问。 “云顶仙宫原本打算六月举行海祭,可夜见城身体欠佳,海祭延迟。原本已是举办不成,可夜见城神陨, 主持海祭的人,成了……”他合上卷轴, 告诉众人答案,“许无涯。” 话音刚落,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众人在漫长的上下颠簸中屈身躲避。 等地动结束, 叶长岐便将木凤凰化作的梧桐树山头取出来,庞大的枯木出现在诸位剑修眼前,众人一时惊诧,面面厮觑,对叶长岐的举动十分不解。 与此同时,林间枝叶摇晃,一只浑身青羽的毕方鸟停在枝头,毕方飞身落地,化作一位身形修长挺拔的妖修,且只有一只手臂。他肤色很白,一双赤红色的瞳孔极其引人注目,此时有些疑惑地扫过四周,却不见自己追随的神鸟凤凰。 好在毕方认得剑尊,他略一点头:“剑尊,我妖族祥瑞在何处?” 许是分辨出他的声音,吴栖山化作的梧桐木发出吱呀的响声,枝干挥舞,显出凤凰的身形,毕方原本淡定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转瞬又怒意十足,他快步走到梧桐木边上,向凤凰行了礼,猛地抬起头,声音颤抖:“哪里来的梧桐木!哪里来的梧桐木,我们不是将梧桐全部移走了吗!” 他转过身,从怀中掏出一只方壶:“开枢星君!你将凤凰带到九州,如今他成了这副模样!你罗浮山宗必定要给我妖族一个解释!” 话音落下,他已经将手中的万鸦壶揭开,一时间,壶中连通妖族,数千只火鸦从壶中掠出,火鸦口中吐火,翅上生烟,如同黑云压在罗浮山顶! 在场剑修当即拔剑出鞘,明晃晃的长剑指着火鸦,只待剑尊一声令下,必定倾巢而出! “且慢。” 冷开枢止住众人,叶长岐也率先收了剑,剑尊缓步上前,毕方死死地盯着他。 “冷开枢!我族凤凰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微微侧身,所有人都瞧见了木凤凰,若要说以往的金红色凤凰绚丽耀眼,那如今的木凤凰当真是锈烂脆弱,似乎一拳便能将其拦腰砸断。 “你还要狡辩什么!过去你来妖族我便知晓你不安好心,事实胜于雄辩,九州剑尊,果真是人面兽心,甚至比不过我族未开化的妖兽!” 第199章 四周剑修顿时义愤填膺:“你个鸟人!在我罗浮山血口喷人!” “滚回你妖族!”…… 眼见局势恶化,叶长岐深呼一口气,握紧拳头,捏着将倾剑,走到剑尊身边:“这位修士,你只是眼见如此,为何不听一听凤凰发言?” 毕方哼了一声,一甩袖,面朝凤凰,还未开口,他又发现树后躲着的吴桐,见他手抓着木凤凰的枝干,怒意十足,就要去抓他:“你靠近凤凰做什么!” “毕方。”吴栖山的一条枝干挡在毕方面前,沉声道,“退下。” …… “所以,你是因为那个名叫燕似虞的魔修落入的大孤山秘境?” 毕方脸上风云变幻,没有初时那般凶神恶煞,他扫了一眼罗浮山宗众人,好歹没那么生气,只得将火鸦召回万鸦壶中。 “此事,我会如实禀告族内群妖。” 他见吴栖山化作梧桐木,难以移动,心中苦涩,赤红的瞳孔中带着泪水,恭敬地说:“凤凰,您受苦了。” 毕方抬起头来,正想离开,却见罗浮山因地动草木倒伏,天池倾覆,略有不满,于是主动说:“九州生了剧烈地动,将您待的地方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这便叫群妖过来恢复原貌。” 吴栖山望向开枢星君,待剑尊点头应下,便回答毕方:“劳烦。” 毕方便化成独脚鸟鹤的原型,飞上青天,在空中发出类似“毕方”的鸣叫声。 大地震颤。 罗浮山中无数棵高大的树木转眼间化作人形;百鸟从千里之外衔枝而来;云湖天池中沸腾,池中鳞鱼跃出水面,旋龟驮着卵石游走,四角的象白鹿登岸。 他们在临水的一处干爽土地,快速堆砌出一方供木凤凰栽种的地台,叶长岐将削下来的山头用阵法移到地台上,旋龟便将卵石覆在周围,象白鹿喷出甘泉浇淋木凤凰,几位树妖轮流守候。 好歹是将罗浮山弄出了供吴栖山休养生息的地方。 而毕方则满脸愁容地回了妖族。 安定了吴栖山与吴桐,叶长岐便提议先去云顶仙宫。 路和风抱着剑:“大师兄,不去朱仙镇了吗?” 叶长岐摇头:“夜见城宗主神陨,我更担忧无涯。我记得他曾说要和凌风仙君去拜访夜见城,师弟的移山填海阵修炼得如何了,现在可以直接抵达云顶仙宫吗?” 提起移山填海阵,路和风心有余悸,他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双臂放下来,有些无措:“我……的阵法还未熟练,不如大师兄你和师尊先去,我会尽早赶过来。” 叶长岐知晓他是因为失手将人丢到过去,仍旧心中发怵,不好再说什么,只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同冷开枢商议开阵去云顶仙宫。 期间他望见神色复杂的路和风,和冷开枢确认过后,招呼路和风:“师弟,不如你去雍州朱仙镇一趟,我总觉得凌风仙君此时递来消息有些古怪。” 路和风点点头:“师尊,大师兄,你们路上小心。” “师弟,你也是,你一人我总归不放心。”叶长岐便叮嘱他,“若是遇到棘手之事,你可小心思量,不要冲动。只是去朱仙镇看一眼,若有变故,便用我给你的那把灵剑告诉我们。” 路和风想起袖里乾坤中的那把灵气化作的花剑,郑重点头,随即朝着众人抱拳辞别,乘上流光疾速朝着雍州方向而去。 …… 徐州云顶城。 河中飘着无数雪白的河灯,灯中点着凄清的烛火。往日歌舞升平的云顶河边分外寂静,唯有浪涛声阵阵,这时,隐隐有哭声从远方飘来。 一艘画舫停在湖心岛外,岛上大批森竹倒伏,纵横如网,被削掉的竹海上风声似啸。一个披麻戴孝的修士立在凉亭外,亭中放置着一口玉石棺材。 “许无涯!” 孙凌风换了一身素色衣裙,前来唤他,许无涯抬起头,那张俊美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疲倦的笑,只是双目通红,叫人看了着实心疼:“仙君。您来了。” 他背负着那盏涎玉风雷琴,体量庞大的琴盏衬托得许无涯整个人挺拔瘦削,孙凌风一眼便看出他因夜见城的事已经瘦削脱骨。 虽然许无涯与夜见城相认不过一月,可这一月却足够一位修士变了模样。 许无涯问:“接棺的人来了吗?” 孙凌风点头,目光移向凉亭中的棺材,虽然一直知晓夜见城相思成疾,郁郁寡欢,可她实在难以想象,前月还在听传音的人,如今已躺在玉石棺中。 “好端端……怎么突然就……” 夜见城为情所伤,恐怕早早随许莺娘而去才是夜见城最期望的结局。 许无涯垂下头:“他患了病,优钵华罗也治不好,在我来之时,他已经自己断了药,”他的声音很低,夹杂在竹海沙沙的风声中,似真似幻,“再加上一直将自己的灵力用来供养优钵华罗……” 夜见城,好似就为了靠近他的爱人,终于不再留恋世间,潇洒而去。 孙凌风道:“但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以为有你在,他会 再坚持一阵……” “他是说过我来了,所以会坚持着陪我一阵,可……病来如山倒。” 病来如山倒。 九州修士这辈子都在求仙问道,可求到最后,敌不过求情而亡的人的决心,敌不过生老病死,敌不过天人相隔的绝望。 第200章 许无涯没有进入凉亭,只是站在亭外凭吊,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听竹海的啸声:“仙君,地动将她的墓地毁了,我想将他俩合葬。” 那么大一片花海,在夜见城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化为白烟。许无涯甚至没来得及用灵力接替养那些娇弱的优钵华罗。 孙凌风实在无法见好友尸首,掩住面长长地深呼了一口:“好。” 接棺的人有序而来,他们将玉石棺移到马车上,最后运到画舫上。按照云顶仙宫历来宫规,这口玉石棺将会被画舫运到徐州东海边,举行了海葬后,再继续举办延迟的海祭。 但夜见城既然已经神陨,海祭便换人主持,孙凌风原本想支持许无涯主持海祭,许无涯摇了摇头:“我不愿搅和进云顶仙宫的私事……” 孙凌风不平:“那可是你父亲一手打理起来的宗门,如何算是别宗之事!”她一锤定音,“我以蓬莱仙阁阁主的名义担保,蓬莱仙阁全体上下必定推举你为云顶仙宫代理宗主,夜见城的海葬必须由你主持,六月延迟的海祭,也必须由你掌管!” 许无涯露出多日以来唯一的一个笑容,淡淡的,却足以叫人心神摇动:“多谢仙君鼎力相助。感激之情,无涯无以言表,唯有铭记于心。啊对了,这是家父离世前,托我转交给仙君的。” 他取出那株孙凌风送与他的优钵华罗,在交接时,一封信笺从许无涯的袖里乾坤中飘落出来。 孙凌风捡拾起来,却闻到一股雅致的香气,信笺已经拆封,上面留有夜见城的字迹,她心中疑惑,询问许无涯:“我能打开看看吗?” 许无涯点头。 孙凌风取出薄薄的信纸,见上面写着长而密的字迹,有斑斑的血迹遗落在书信纸页上,想来写信之人,已经是病入膏肓。 第一百零二章 吾妻阿莺, 携春入梦。 昨日见遣兴,玉树临风,满心欢喜。闻其名唤无涯, 生也无涯信有涯,剑尊惜弟子才德, 待兴如己出, 吾心甚慰。且兴携仙草,聊赠春意,拜于阿莺前,情谊不改。千言万语, 欲说还休, 遂作此信, 遥寄相思。 … 自云城一别,煌月入冥, 鸟弄桐花, 牵丝回魂,恍如隔世。形骸假、像容真, 身不由己、魂不守舍,登楼观星,戚骇世事,几欲撒手而去, 唯有友言:听风者,握世为友。世难以为友, 唯妻历历在目。遂恸哭不止。 日暮萧然,文思涸仄, 忽觉颈项曲折,意难随笔, 身坠深渊,病鹤长悲。九野钧天,六腑三焦,风虐雪饕,肝胆俱裂。欲寻阿莺玉轴,聊以慰藉,翻箱倒柜,不见断愁金卷,忐忑不定,茫然若失。念旧时狂言,勿失勿念,既得勿焦,原是天意不至人间。 吾妻阿莺,吾妻阿莺,若不群之鹤,衔吾冰心往人间,徒留城孑然一身,伶仃飘摇,日日心似刀绞。今分离数十载,城不负所期,幸染顽疾,日夜枕墓而眠,唯望梦中相会。黄泉路远,悬悬而望,恐妻责城姗姗来迟,携数里时花而至,翘首企足,盼阿莺绽妍矣。 至于遣兴,叹往事不堪,愧怍于兴,旦此残身,无以弥补,唯望九泉之下,佑其道途坦荡,缘盖围花。月自难全,世有断肠,聚散离合,天意难违。相逢恨晚。 夜见城绝笔。 … “相逢恨晚、相逢恨晚……”孙凌风已是泪流满面,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只觉重达千金,她望向许无涯,有些担忧,“这封信,你看过了?” 这哪是什么书信,分明是夜见城早已准备好的遗书! 以他的身份若是自我了断,对不起云顶城千万百姓,但他心如死灰,所以选择了病死这一更为温和的理由。 夜见城早已知晓自己身患恶疾,所以拒绝寻医问药,只为了去九泉之下追寻许莺娘! 许无涯点了下头:“不仅看了,还因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孙凌风心中一震,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将书信小心翼翼地折回信笺中,封存起来,还给许无涯。 她见许无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目送玉石棺被抬上画舫。孙凌风无法想象她内心几经波折,只能期望罗浮山宗的人早些从大孤山秘境赶来。 “我听罗桥生传音,说是你的师兄弟从大孤山秘境出来了,正往徐州而来。” 许无涯偏了下头:“他们可无事?” “进入大孤山的几人没事,只是从妖族传来消息,妖族凤凰出了问题,神鸟毕方开了万鸦壶,险些同罗浮山宗开战……”孙凌风说到此处有些忧愁地拧起眉,“还有一事……燕似虞逃了。” 许无涯若有所思:“他能逃走,我并不意外。之前的参宿在天宫院来去自如,我便能猜到他能从秘境带走燕似虞。” 他顿了一下。 “仙君,可能听到我那六师弟的消息?大师兄有师尊看护着,我反而不担心,只是他……”许无涯转过身,涎玉风雷琴上的琴穗摇晃不止,“不瞒仙君,我近日眼皮直跳,心神不宁,有些担忧……” 孙凌风摇了摇头:“你的六师弟,是叫路和风吧,他的事我倒没怎么听居士谈起,消息大约是来自妖族的。” 许无涯嗯了一声:“那仙君,凤凰发生何事了?妖族又为何同罗浮山宗开战?” “说是,凤凰失了涅槃之能,与梧桐树融为一体,无法飞翔,无法行走。”孙凌风的声音越发沉重,“虽然还活着,可也……” 第201章 半死不活。 等同于废了。 许无涯猛地转回头,眼前白光浮现,他握紧了拳头,想起良云生进入天宫院前所言——九州之下,隐隐有不祥之兆。 忍不住追问:“妖族,怎么说?” “尚在商议,商议结果不知何时传回九州,总归叫人心神不宁,许无涯,或者,现在该唤你许遣兴了。” 许无涯似乎反应了一下:“仙君,您还是唤我许无涯吧,遣兴虽好,可听着不大适应,我总觉得您唤的另有其人。” 孙凌风应允了:“眼下还是将夜见城的葬礼举行了,其余之事,待剑尊抵达后再说不迟,有罗浮山的人在场,你接管云顶仙宫也方便一些。只是你的涎玉风雷琴,学得如何了?” 许无涯摇头:“恶钩追音,拨搭横死。想比过参宿,难。” …… 叶长岐与冷开枢抵达徐州云顶城,从移山填海中出来时,便是云顶城海边,涛涛白浪拍打在云顶城墙上,叶长岐愣了一下:“我还以为移山填海阵能抵达云顶城中。” 冷开枢道:“为师许多年没来过云顶仙宫,上一次,还是带许无涯回宗,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移山填海术的裂缝才开到了云顶城海边,而不是城中。” 叶长岐走到城墙边往下张望了一眼,坚固的高墙,高约数十米,海浪涌动,潮音阵阵,白浪拍打着岸边礁石,撞出细碎的白色浪花,他往后退了一步,一个高浪凶狠地打到了城墙上,浪花四溅,沾湿了他的衣物,随后才逐层退去。 许无涯当年想跳海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 两人正打算折身前往云顶城,却见城墙边有一条江河连接东海,而河床之上,一艘围簇着鲜花的画舫缓慢驶来,画舫上声乐低迷,与印象中的乐坊欢歌相去甚远。 只是船头却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师尊,你看船头的那人,像不像无涯?” “去看看。” 两人掠上画舫,叶长岐终于确认那人是许无涯,他穿着一身麻布丧服,头围白布,面容清隽,挺拔疏朗。他腰间未佩剑,背负着那盏涎玉风雷琴。 叶长岐大声喊他:“ 师弟!” 许无涯诧异地转过头,见到两人,眸中闪过明亮的光,一时间看上去生动了许多:“啊,我还古怪声音怎么这般耳熟,觉得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原来真是大师兄!” 他又朝着开枢星君行礼,眉目间带着淡雅的笑意:“师尊!” “和风呢?” 叶长岐忍不住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臂:“你小子,就知道和风和风,他还在路上,我和师尊听说了云顶仙宫的事,担心你,所以先过来了,师弟,你没事吧?” 许无涯虽然失落,却也笑着摇了摇头,领着两人进入画舫会客厅。 “大师兄,我已无事,只是云顶仙宫中对于谁担任代理宗主一事莫衷一是,吵得我有些心烦。” 叶长岐点头:“凌风仙君怎么说?” “仙君想让我担任代理宗主,她会命蓬莱仙阁全体上下舞修支持我,”许无涯顿了顿,望向两人,“师尊,大师兄,你们怎么看?” 叶长岐同冷开枢对视一眼:“师弟,我们的建议自然是希望由你接管云顶仙宫。不过,这都建立在你心甘情愿的前提上,若你不愿意接管云顶仙宫的烂摊子,我与师尊,定然也不会多说半个不字。” 罗浮山宗向来尊重每个人的抉择,除了放弃自己性命。 这是许无涯最为动容的一点。 也正是因为这种传统,叫过去流离失所的许无涯有了新的归宿。 “我明白的,大师兄。”许无涯手抚过涎玉风雷琴,察觉到画舫逐渐停缓下来,站起身,“大约是抵达海葬的地方了。” “海葬?” 许无涯道:“这是云顶仙宫的历来风俗,将已故宗主归于玉石棺中,接入一艘停靠在东海边的画舫上,画舫上堆满鲜花与火药,随后任凭画舫随波逐流,等画舫漂流至东海中央,云顶仙宫乐修便会和着潮声奏响古曲,百姓在岸边歌唱,下一任宗主,便会点燃画舫。” 画舫与鲜花会在火中化为灰烬,唯有那口玉石棺不受烈火侵袭,从画舫上沉入东海,玉石棺密不透风,不受海水腐蚀,云顶仙宫已故宗主会在东海中沉眠。 “这便是云顶仙宫的传闻之一,东海沉舟。” 几人来到画舫的船舷边,见海岸上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云顶城中百姓早已接到沉舟消息,驻守在潮岸边。 人人皆穿白衣,好似一线白浪弯曲着悬停在岸边,云顶仙宫抱着乐器的乐修们立在人群中倒不甚明显。 东海海浪浩浩荡荡,潮声如同金鼓雷霆,漫天铺地,有横扫千军之势。人潮与海浪,在天地之间分庭抗礼,宛如两道潮汐交汇,又随着大浪退去而拨浪见日。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沉重的金鸣。 随后是编钟踏浪而响—— 有人声带着灵力,大声唱礼:“起棺——” 玉石棺已经抬出画舫,身为海葬主持的许无涯必须随行,他来不及再同两人叙旧,只匆匆说了一句:“师尊,大师兄,我去了。” 随后背上琴剑,汇入了运棺队伍中。 孙凌风在运棺队伍的另一面,与两人匆匆一照面,便跟着队伍下了岸。 第202章 叶长岐绕道画舫另一面船舷,见东海之上,停着另一艘画舫,比他现在身处的画舫要小上许多,只是船上到处堆满了时花,馥郁的花香随着海风吹到了岸上。 冷开枢走到他身边:“夜见城深受云顶城百姓爱戴,且不论他与莺娘的过往,单就这一点而言,他是位好宗主。” 又是一声洪亮的撞钟声,声音覆盖千里海域。 一枝洁白的花被高高抛起,叶长岐从船舷上探身,见那是云顶城百姓手中抛出的花枝。云顶城有掷果盈车、抛花献礼的风俗,此时岸上百姓抛出手中的花朵,却是为了已故的宗主夜见城铺出一条花路。 冷开枢道:“还记得为师曾说,风行九部仙乐恩泽九州吗?云顶仙宫作为风行九部的主办宗门之一,深受徐州百姓推崇,玉台玲珑上有金带围铺出的花路,夜见城虽然灵力不足,可仍旧不去踩那些娇贵的花,而他当年又与你引来妖族凤凰吴栖山,自然而然被推举成为一宗之主。” 叶长岐抬起手臂,掌中飘落了一朵沾了海水的白花,花瓣娇嫩,晶莹剔透。 “所以现在,云顶城中百姓,为了他抛出当年的花路,护佑他一路顺遂。” 过去他为了九州修士不屑一顾的凡人奏乐,如今百姓们还他一条平坦无忧的花道。 他愿许无涯道途坦荡,缘盖围花,却不想有人也愿他黄泉路上鲜花围簇。 第一百零三章 玉石棺被抬下画舫, 岸上百姓自发分立两侧,让出一道宽敞的通道。 许无涯望去,见那条道路铺满了云顶城百姓送出的时花, 花道上的花瓣松软,偶尔夹着几朵鲜嫩的花朵, 或含苞、或怒放, 当玉石棺路过夹道人群,白色的花雨纷纷扬扬。 许无涯再一次直观感受到云顶城百姓对于夜见城的崇敬之情。 这是一心为道的修士很难感同身受的情意,大约只有为民除去妖兽,得到百姓连声感激时, 才会生出这般自豪之情。 队伍传来一声惊呼, 有个垂髫孩童穿过人群, 被挤到运棺队伍边,女童立在花道上嚎啕大哭, 许无涯与孙凌风几乎是同时飞身往前。 许无涯快她一步, 双手抄过小童,将小孩抱起来, 在怀里颠了一下,轻松避开了运棺队伍。 孙凌风立在一侧,高声询问:“谁家丢了孩子!” 人群纷纷传声谁家丢了小孩。 许无涯则熟练地抱着小孩,语气温柔:“小妹妹, 你家大人呢?” 小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的脸,好歹不哭了, 只拉住他的衣袖,有些不解, 又惊喜地说:“漂亮哥、哥哥,伯伯的琴!” 她指着许无涯背上的涎玉风雷琴, 用手拍了拍琴身,许无涯没想到一个小孩也认得琴中剑,又见她泫然欲滴,说话软糯糯的,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哥哥听不懂你说的,你乖乖的,别哭啊。” 小孩抓着许无涯长发,眼巴巴地瞅着他。而孙凌风寻到了小孩的父母,领着两人到许无涯身边:“遣兴!这是小孩的家人,将孩子交给他们吧。” 孩童被年轻的夫妻接走,两人连声道谢,孙凌风感慨万千:“果然是罗浮山出来的,哄孩童的语气与你大师兄一模一样。” 两人落在运棺队伍之后,抵达海葬的码头还有一段距离,许无涯有空回她:“仙君,此话怎讲?” “还记得月前你刚到云顶城听到的抛花传闻吗?当年,你大师兄不光受云顶城百姓追捧,就连垂髫小孩也喜欢追着他玩耍,他们最爱一种抛举的游戏,就是叫你大师兄抱着腰举起来,高高抛在空中,随后被饮风明君牢牢接住。” 孙凌风说到此处,眉宇间带着怀念之色:“饮风明君去哪都有一群孩童跟着,想同他搭讪都近不了身!蓬莱仙阁的姑娘们常常见你大师兄,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还有一个拉着他的饮风剑剑鞘,身后乌压压地跟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那时他哄小娃的语气,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这种抛举游戏,叶长岐也对许无涯做过。 许无涯眯起眼,眉宇间苦闷之色消减许多:“那自然,我们可都是大师兄带大的。” 孙凌风想起过往趣事,只觉沉重的氛围也缓和不少,两人顺着花道前行:“那你可知,饮风明君会带孩子主要是因为剑尊吗?” “嗯?为何?” “因为,剑尊最不会对付小孩。”孙凌风停下步伐,遥遥目送玉石棺远去,“你师尊,剑招出神入化,可一到带幼童的事上,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剑尊白白长了一张俊脸,却不讨剑骨喜爱,我甚至见过他将人夹在臂腕里,只为了方便出剑!后来被我数落了,才知晓改夹为抱。罗桥生每次遇见他,便用这事嘲笑他,剑尊只能暗中购置了许多育儿书籍钻研。” 没想到,去买书时又被人认了出来。 可以说,饮风明 君能顺利长大成人,多亏他是天生剑骨,一出生就是六七岁孩童模样。不然,若是以婴孩模样遇见剑尊,剑尊保不准会将人直接送到其他宗门养育。 “剑尊自认不会带小孩,好在,他对于长大后的饮风明君却是有求必应。”孙凌风面颊微红,咳嗽一声,“那个抛举游戏,剑尊没有对幼时剑骨做过,所以在听闻小孩都喜欢这类游戏后,专门将那时及冠的首弟子抛起来,又接住,上上下下,就这样,一连做了数十次!直到饮风明君脸红,受不住了,求自己师尊把他放下来。结果你二师兄站在旁边春风满面,叫长岐见了,捉到人也抛了数十次。” 第203章 许无涯第一反应,是惊叹良云生为罗浮山付出太多,随后才是心有余悸,万幸那时自己还未入宗。 他见运棺队伍快到了,笑意便也淡下去,郑重地说:“仙君,海葬地点到了,我们快些跟上去吧。” 听过自家宗门的趣事后,许无涯再见那副棺椁,心中没有初时那般沉重,他走到事先安排好的位置,等待着云顶仙宫奏响古曲。 当玉石棺被转移到出海船只上,东海的浪潮迭起,他听见岸上有数百盏古琴一齐奏响,好似一道轻缓的浪潮徐徐涌向滩涂。 随后是时断时续的水滴声,如同飞溅的浪花落到了礁石上,积出一汪水洼。 满载鲜花的船只,中央盛放着那口玉石棺,被灵力推往东海中。浪起浪涌,声似挽留。 岸上,有人领头唱出一首送别曲。 那是位音修。 夜见城成为云顶仙宫宗主后,力排众议,在宫中设立了音修分院,又派人四处搜寻各地的音修子弟,请她们自行抉择:若是想修炼,便招入分院修行;若不想入道,便教对方护好嗓子。 那音修声带灵力,音色苍茫,似滔滔江水,他唱的古曲磅礴大气,动情之余叫人泪流满面。 音修反复将送别曲唱了三遍,周围百姓也听熟了调子,跟着他一道传唱,歌声如同离岸潮水越传越广。 演奏的乐修们被那声音感染,弹拨之际带上了灵力。 重鼓擂动! 原本轻柔哀婉的送别曲转为了跌宕的曲调! 东海之滨,万人齐唱送别曲! 那歌声,好似由无数道细软小浪汇聚成惊天骇浪,回撞向东海! 许无涯心潮澎湃,也跟着众人齐唱送别曲,这时一张弓被盛到他身边。 一张弓,三支箭,一碟油。 东海沉舟的下一个环节,该由身为主持的他点火沉舟。 许无涯盯着那盏弓,一手握住弓柄,在乐声与潮声中反手抽出三支箭羽,淋上火油,转过身,开弓搭在弓箭上,他手臂上扬,瞄准着逐渐离岸的船只。 那条船只顺着离岸流越行越远,少说距离岸边数里远,加上海上大风,若要射中船只难上加难。 孙凌风已经不满地拧起眉,望向云顶仙宫的诸位大能修士。 下一刻,岸上千万人却见三支尾翼带火的箭羽,裹挟着呼啸的声音高高地射出! 那三支羽翼如同三条细长的火龙扑向东海。 在送别曲组成的音浪中,破浪穿行,精准地落到承载玉石棺的船只上! 火渐渐升起来,岸上古曲已达顶峰—— 许无涯只是提着弓箭,目睹着那艘沉舟燃起大火,一时间,他神色凝重,心中一片空白。湿咸的海风从海上吹来,他闻到鲜花的芳香,火药的焦糊气味,还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淡雅香气——是优钵华罗。 沉舟之后,是海祭,因为需要准备海祭的会场,中间大约有几个时辰容乐修们休整。许无涯眼见那玉石棺沉入深海,便被人领入云顶仙宫的画舫大堂。 “沉舟由那小子完成,老夫不说什么!可海祭何其重要,怎可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儿!更何况,他还不是云顶仙宫修士!” 有人凉凉地说:“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儿?人家可是罗浮山宗剑尊的五弟子,剑尊是谁,你不会不认得吧?” 许无涯进入堂中,数道视线一齐落到他身上,有审视的、鄙夷的、平静的、轻蔑的……云顶仙宫的数位长老坐在各自位置上,身后站着捧着不同器乐的大能修士,大堂中主位空缺,孙凌风坐在另一面,身边还有两张空出来的红木座椅。 许无涯原本想走向凌风仙君身侧的位置,孙凌风抬眸淡淡扫了她一眼,搁在手边的茶盏无声飞出,砸碎到他前进道路上,堂中陷入短暂寂静,许无涯顿住脚,心会神明,淡然一笑,转而走向主位。 他一坐下,有一位古琴长老重重地一拍茶桌,横眉竖眼:“那位置,岂是你能坐的!” 孙凌风笑吟吟地回他:“白仲景,区区一个位置,遣兴身为夜见城之子,如何坐不得?要我说,眼下堂中六位长老,十二位大能,平日里操操琴音,培养培养雅兴即可,何必多管闲事,阻拦人家继承父志?” “孙凌风!”白仲景站起身,“你一介外宗女流,你懂什么!” 孙凌风也不是好相与的,面色一冷,当即从背上拔出双穗剑器,啪地按在茶桌上:“白仲景,你再朝姑奶奶横一个试试!” 白仲景抱起琴,扫眼见身侧的一位长老正悠闲地喝茶,气不打一处来:“温闲舟!你说话!” 他位置旁边,正是东海沉舟时擂鼓的长老温闲舟。温闲舟慢条斯理地饮了碗中茶,长袖下滑,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手腕,外貌与身材极其不符,他的语调慢悠悠的:“仲景啊,不就是一个位置,我看着这小子挺和眼缘,不如给他。反正你一天到晚都只关心你的古琴,若你得了那位置,整日操心公务,哪还有时间操琴。” 另一位长老道:“温闲舟,你这话就不对了!就算你不想要那位置,也保不准有人想坐,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宗内都无人肯坐,也轮不到一个外宗子弟来坐着玩!” 温闲舟挽起袖子:“那你来坐啊。”他眯起眼,“你看,你又不肯,又不准夜见城他儿子来,你们这群人就是婆婆妈妈,和你们弹的琴一样优柔寡断!” 第204章 白仲景抱着琴就要往他头上砸。 眼见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有人提议。 “既然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那海祭之时,不同意的人就将自己门下乐修撤走,同意的人,就留下祭海。” 白仲景一愣,怒意十足面向来人:“你当海祭是开玩笑!撤走?凭什么叫我的乐修撤走!” 却见堂中门又被推开,罗浮山宗开枢星君与饮风明君立在门前,叶长岐朝他们拱手,手掌随后按在剑柄上,他笑意明朗,如旭日东升:“白长老,您觉得在下的提议如何?” 白仲景的目光落到他身侧的剑尊身上,举着琴的手腕就放下去了,他气得红光满面,将古琴一把塞给身后大能:“又是罗浮山宗!” 他倒不是怕两人,只是罗浮山向来能群殴绝不单挑,惹了小的钻出来大的。剑尊与饮风明君来了,估计其余人也在路上。 许无涯当即将人请回位上,继续讨论海祭人选,又朝着叶长岐两人微微点头,指了位置:“剑尊、饮风明君,请上座。” 有外人在场,诸位长老只能坚决表示:宗内之事不会交由别宗子弟掌管。 最后有三位决定撤走门内乐修,一位持观望态度 。倒是一开始就反抗激烈的白仲景却不说话了,从议事堂出来时,还在同温闲舟骂骂咧咧。 作为唯一支持许无涯主持海祭的人,温闲舟只笑了一下,负着手,问他:“你没认出他背上那盏琴吗?” 白仲景的注意力全在孙凌风身上,一时间忘了许无涯:“谁看他!不就长得好看了点!” 温闲舟无语:“那是涎玉风雷琴,据我所知,夜见城把那盏琴给了罗桥生,但现在到了许无涯手中。这代表,不光蓬莱仙阁和罗浮山宗支持他,南桥居士也是在他那边的。妖族至今没有回复,若是他们消息递来,还与罗浮山宗一道战线,你不同意小儿坐他爹的位置,是想同他背后的势力为敌吗?” “雍州剑宗没了,天宫院新任主人是他们的弟子,天宫院虽然已经闭世……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罗浮山宗眼下正是鼎盛之时!” 白仲景恍然大悟,且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 “那岂不是,从今以后,九州以罗浮山宗为尊?” 温闲舟笑呵呵地说:“白仲景啊白仲景,所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啊,我瞧着,这天要变啰!” … 东海之上风平浪静,万里无云。一阵轻缓的海风将汪洋表面吹皱,号角声响彻天地,海祭的会场已经准备妥当。 依照往届祭海规矩,许无涯需换上海祭装束,并卸下身上所有兵器,他便将袖里乾坤中的沧海越龙庭与灭声都交给了叶长岐保管。 叶长岐对于那支灭声仍然印象深刻,忍不住打趣他:“你还留着这流氓乐器。” 许无涯道:“和风送我的名器,我哪敢丟。” 叶长岐便将路和风去了雍州的事告诉他:“还有一事,师弟,我原本打算等海祭之后再告诉你,可总觉得你有必要早些知道。” “大师兄,何事?” “和风换了新发型,马尾削短了。” 许无涯侧过身,海祭礼服十分繁琐,他的长发被一丝不苟束在高冠中,露出那张相貌惊人的脸,就连见惯不惊的叶长岐也不免被恍了一下。 “为何?” 许无涯不觉得是路和风想尝试新事物,肯定在大孤山秘境发生了他意想不到的事。 “师弟,他同燕似虞争执时,失手将一个毒人丢到了一年前的岭南村。” 许无涯沉默地听完,电光火石间便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他长叹了一口,扶住额头,自嘲似地说:“都怪我平日里脑子里全是坏点子,这下好了,遭报应了。” “真是坏透了。” 第一百零四章 叶长岐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还将自己袖里乾坤中的半数剑器折断了, 不过名剑器大可重新购置,倒不算难题。我只是担心他将这事铭记在心中……若和风回来了,你可要关注着点。” 许无涯煞有其事地点头, 屋外的乐修前来传唤,他同两人打过招呼, 前往祭海会场。 叶长岐立在门前, 转头询问冷开枢:“师尊,祭海要去吗?” “自然。”冷开枢走到他身边,“不过你先与为师去一个地方。” 徐州海祭,又称为祭海, 通常在每年六月举办, 击鼓鸣钟, 点燃薪火,以此纪念海神重云羽化飞升, 随后由渔民上供, 舞修跳八佾舞。 祭海典礼的会场有一座镇海古塔,九重高塔, 八面飞檐,檐下悬挂风铃,随风作响。古塔正门前铺上了一张红毯,笔直通往东海之滨。 鼓声阵阵! 视线越过人山人海, 只见海祭队伍的最前方,一面发红的大鼓架在无顶的花车上, 鼓身上雕刻着双龙戏珠,温闲舟长老两袖高高挽起, 手持鼓槌敲打在红皮重鼓上,他每次敲击, 磅礴的灵力会在鼓面荡出白色波纹。 咚!咚!咚! 伴随着他的敲击,整个会场从四面八方响起回应! 观礼的百姓们高呼出声,声似浪潮,一波更比一波高亢! 队伍缓慢前行,先是手持四色旌旗的乐修,随后是手捧银盘贡品的舞修。当漫长的队伍路过,一顶百人抬的观潮阁出现在云顶城万千百姓眼前,那座琉璃顶的观潮阁中,只跪坐着一个人,面前放着一盏形状古怪的琴。 第205章 有人认出了那盏琴:“涎玉风雷琴!可那人是谁?” 有女修士回答他:“是夜见城宗主之子!许遣兴!” 或许是女修士的声音太过明显,许无涯转过头,百姓们立即见到了这位夜见城之子的模样,人群传来小声惊呼,紧接着一枝鲜花被高高抛到观潮阁的平台上,好巧不巧,落到了许无涯身侧。 许无涯伸手拾起那枝含苞欲放的花枝,冲着人群微笑示意。他也认出了那些混杂在人群中的女修士,婀娜多姿,身负剑器,是孙凌风特意安插在人潮中的舞修。 随后,密密麻麻的花枝被抛到了观潮阁上。 镇海古塔前,白仲景原本坐在琴台中,忽闻队伍那头传来喧哗声,迟迟不见观潮阁抵达古塔,他心中焦急,面上不显,只招呼捧琴修士:“去,问问那面怎么了!我就说不要名不见经传的小儿来主持海祭,这下好了,出乱子了!” 修士匆匆前去打听,面色古怪地回来:“长老,说是代理宗主接了一枝花,百姓们一时兴奋,纷纷抛花给他,所以喧闹不止。” 白仲景的骂声卡在了喉咙间,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自言自语:“还真是夜见城的儿子,和他爹一样招人……去去去!看什么看,回你自己位去!” “长老,那还奏乐吗?” 白仲景手掌已经按到了琴弦上,气得瞪他一眼:“祭海不奏乐,你想被逐出云顶仙宫吗!” 恼怒归恼怒,当白仲景抚上琴弦时,他浑身气质陡然一改,突然之间,铮的一声急响,琴声杀入群鼓声中。 好似乱石当中,一袭白浪猛然穿入其中。四下里恢复寂静,皓日当空,海沸江翻。 观潮阁行至镇海古塔前停住。 许无涯也听到了白仲景的琴音,于是朝他微微点头示意,随后抱着琴站起身,身上的花枝簌簌而落。 他来到镇海古塔前,将古琴交给捧琴修士,点燃古塔前摆放的一只大鼎。 点燃薪火时,众人迟迟等不到鸣钟声。 白仲景在操琴之时,眯着眼瞥了他一眼。 云顶仙宫六位长老,分别掌管祭海典礼的鸣钟、击鼓、吹笙、操琴、鼓瑟、奏排箫,如今只有负责操琴的白仲景与击鼓的温闲舟两位长老支持许无涯,所以迟迟未等到典礼的鸣钟声。 人群传来私语,议论纷纷。 许无涯立在大鼎前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深沉的声响! 古朴的钟声回荡在沧海间—— 有人惊诧道:“这是!雨花寺的钟声!” 许无涯抬头,见人潮向两侧分开,一群身穿袈裟的佛修双手合十而来,因为从人海中来,他们身后没有天门峡谷那般璀璨的金莲足印。 在诸位佛修的最前方,是与许无涯有着一面之缘的玄生大师。他额心的莲花禅意散发着浅金色的光芒。 百姓们一见佛子,便虔诚地合拢双手,朝玄生行礼,热情招呼对方。 “大师!您也来参加今年的海祭!” 玄生朝他点头,和睦地说:“小僧的友人是此次海祭的主持,小僧特意前来观摩典礼。阿弥陀佛。” 诸位佛修同他一道竖起掌,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当阿弥陀佛念出,从雨花寺的方向又传来一声洪亮的钟鸣,超然世外。 玄生道:“此钟声,为雨花寺钟鸣,为云顶仙宫前任宗主夜见城修士而鸣。” 紧接着,第二声古刹钟鸣回响。 东海之上,浊浪滔天,响如洪雷。 “此钟声,是为新任宗主许无涯而鸣。” 雨花寺距离云顶仙宫十余里路,那钟鸣竟然能从十里之外传到海祭典礼的会场,想来鸣钟之人实力不容小觑! 礼官修士立即催促许无涯:“宗主,请继续祭海。” 修士捧来一卷东海图志,许无涯逐一念完,准备的贡品也由修士们依次捧到观潮阁上。待观潮阁全部摆满贡品,舞修们从岸上一跃而下,足尖凝聚着乳白色的灵力,踏着浪花而行。 人群传来叫好声,紧接着是喧天的掌声。 舞修们在层叠的浪花间如同一尾尾矫捷的游鱼,飞扬的浅蓝色披帛好似鱼身上透明的鱼鳍,她们特意在面颊上勾勒出鱼鳞的纹样,又在云鬓中插上珊瑚打造的龙角,扮作传闻中的东海神仙。 镇海古塔上云铃声声,在人群中,又响起了琵琶与二胡的声音。 “这是?” “是灵泉制琴的人!” “哪是什么?” “这你有所不知,乐修使用的乐器,可能会是名器。但是大部分乐 器都是寻常乐器,它们都出自老字号灵泉制琴!而灵泉制琴的人均是不能修炼的普通百姓,他们皆是一群懂琴、爱琴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苍凉的洞箫声融入古曲中。 晨钟暮鼓,洞箫和之。沧海横流。 许无涯却忍不住扬起唇角,礼官小声询问他:“宗主,为何发笑?” 许无涯道:“我只是觉得这箫声十分熟悉。” 熟悉到,他直接猜出是谁在演奏,于是在万千声乐中,从容不迫地登上观潮阁,走向东海祭台。 浪潮拍打在观潮阁的三面栏杆上,激起高高的浪花。 与此同时,在海岸另一面的画舫上,叶长岐正坐在船舷边,眺望观潮阁上的许无涯。 第206章 在他身侧,开枢星君正手持长箫。 在他停歇的间隙,叶长岐乐不可支:“师尊,你怎么想出去灵泉制琴拉人奏乐的点子,我若是其他三位长老,我可气死了。” 冷开枢顺手将他往船中拉了一把,防止弟子从船舷边摔入海中,冷静地说:“你只管学凡间君子六艺,却从不追问你那些乐器从何而来,如今好奇发问,你觉得呢?” 叶长岐:“……” 他这是,又被教训了。 冷开枢继续吹奏,叶长岐不敢招惹他,只转过身侧坐,一条腿支在船舷上,静静地端详剑尊。 海风轻缓,涛声幽幽。 他拨开面颊上吹散的碎发,见剑尊的雪白长发被吹得微微飞扬,观星袍上经纬相织的纹路在日光中影影绰绰。 叶长岐忍不住想,凤凰台上忆吹箫,若是冷开枢在云台玲珑上演奏,会不会引得凤凰于飞,声动九州? 心随意动,他便循着古曲,唱道:“我欲捉月踏鲸去,行地千里石如珞。朔风杀遍苍岭绿,魍魉扑作金头陀。” 叶长岐闭上眼,五指轻叩将倾剑的剑身,跟着逐渐高昂的曲调:“振旅虎鼓当客伐,楚门狂剑辟吴波。鹏援狰裔摧八尺,麟涕怒涛雸城郭。” 海潮声、鼓乐声、歌声,似扶摇而上的鲲鹏,在碧海怒涛之巅化作无数怒吼的蛟龙。 这时,他望向冷开枢,剑尊也在注视他。 “若悬天倾白玉碎,岂覆江河不落拓……”他睁开眼,眼中带笑,轻声唱出一句冷开枢未听过的词。 “若悬天倾白玉碎,何知明月照我心?” …… 海浪前仆后继地撞到潮音阁上,摔得四分五裂,许无涯面朝东海,行古礼,当他弯下腰的那刻,竟然从海中刺出几道冰冷的剑意! 那几道剑光夹杂在雪白的浪花中,若换了别人,极难发现,不过他们面对的是罗浮山剑修。 许无涯当即侧身避让,那道剑意便擦着他的面颊斜斜掠过去,砍到他身后的一杆旌旗上,那杆旌旗立即倒入海中。 东海祭台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无人能打扰宗主祭海,所以众人也看不清他发生了什么。 只有诸位修士见到了那剑意,玄生上前一步,却被白仲景的声音止住:“大师,我们祭海的规矩,宗主登上祭台的那一刻,无论何人,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打扰!” 玄生不便打破海祭的规矩,倒是舞修们面面厮觑,踏浪来到祭台附近,她们无法登上祭台,只能见几位蒙面修士跃上祭台,包夹手无寸铁的许无涯。 “快!去找凌风仙君和剑尊!” 她话音未落,头顶一道金光掠过。 那道金色的光芒好似红日出海,霞光万斛,乘着光芒而落的,还有一位剑修。 或者说剑灵。 第一百零五章 白仲景琴声骤乱, 怒拍琴案,对着金色的剑灵,怒意十足地吼道:“谁让他上去的!来人!来人!将他赶下去, 破坏了海祭规矩,是大忌!” 玄生上前一步:“施主, 据小僧所知, 那是位剑灵,不是凡人,也不是修士,想来不算破坏祭海规矩。” “那长老, 还要将他赶下去吗?” 白仲景欲言又止, 咬着牙, 朝将要冲出去的修士们吼道:“去什么去!没听大师说那金光是剑灵,不是人吗!回来!” 百姓中传来惊叫声, 白仲景一时诧异, 望过去,见许无涯因为手无寸铁, 一位持刀的刺客从他背后偷袭,眼见就要砍到许无涯背负的涎玉风雷琴上! 说时迟那时快,许无涯手臂向后弯折,反手从涎玉风雷琴的一端抽出一把长剑! 刀剑相接, 铿锵作响! 恰逢浪潮过祭台,惊涛拍岸! 一道琴声凝成的白练从岸上横来, 重重地打到刺客的脊背上。 许无涯目露诧异,侧过身, 那刺客便因此落入东海中,他望向琴浪冲来的方向, 白仲景操着伏羲古琴,对他不屑一顾,倒是岸上传来百姓接连的赞赏声。 “白长老!打得好!” “再来!再来!白长老风采依旧!” 琴剑在手,许无涯便不像初时那般慌张,又有叶长岐与舞修们在祭台外截获大部分刺客,他的对战压力顿时减小。 刺客眼见行刺不成,纷纷退到祭台边上,许无涯追赶了几步,发现刺客背对东海,屈身以待。 他还未发言,顿时心感不妙,随即瞳孔一缩! 一道大浪当头盖来,那浪头好似蛟龙脱钩,怒吼回首,将许无涯打得始料不及,连连退了几步! 白浪中,刀剑无眼,数把刀刃刺向许无涯的手掌与他背上的涎玉风雷琴。 还击? 救琴? 电光火石间,许无涯转过身,毁琴的刺客没料到他不顾后背受敌,也要护着琴,与他装了满怀,涎玉风雷琴的琴剑当即穿膛而过! 刺客的一剑剐蹭在许无涯繁琐的祭海礼服上,拉出一道血痕。 许无涯面不改色。 只听轻轻地一声噗,叶长岐已将他背后的刺客解决,他远远地抽出金色灵剑,飞溅的血液喷洒在了许无涯的衣摆上。许无涯推开怀中的刺客,抽出长剑,用染血的剑尖挑开刺客的面罩。 … 东海截日月,怒鲸怵潮生。 祭台外剑雨如潮,雪崩似的海潮同与剑雨相扑,叶长岐一个剑招将刺客扫入海中,也察觉到这群人实力平平。 第207章 岸上百姓纷纷喝彩,无数鲜花抛撒,甚至有渔民跃入水中,游到了祭台附近,对着刺客们砸出手中物件。 叶长岐顺手接了一枚,摊开掌心,居然是一枚浑圆的果子。 行刺失败,剩下的跃入海中,当即逃走。原本中断的古乐又被箫声接上,开枢星君在催促他们继续进行海祭。 叶长岐于是大声道:“师弟,你继续祭海!我去追他们!” 金色的灵力铺在海面上,如同一片晶莹剔透的薄冰往前凝结,海面之下金色的光芒越来越明显,逐渐显出长剑的模样,叶长岐身伴飞着数把金色剑器,在浪潮中奋起直追。 嗖!嗖!嗖! 四支水箭从浪潮中射来! 叶长岐脚尖一点,身体前扑,单掌撑着灵力汇聚成的冰面,手腕使了个巧劲,一个空翻精准避开了水箭,旋身落到将倾剑上! 他御剑低低飞行在海面,将倾剑的剑锋偶尔划过海水,带起两道倾斜的白浪,远远望去,好似驾驭着海浪冲行。 叶长岐就这样追出去数海里。 海域逐渐宽阔,一 道水柱高高激起,高达数丈,浪花飞溅,蕴藏着骇人的力量。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巨响,犹如万面战鼓擂动,震耳欲聋! 远处一条白线出现在眼前,随着叶长岐快速逼近,他发现那竟然是一面高约四米的水墙。 白墙直立在海上,迅速朝着他推来,有万马奔腾之势,锐不可当! 叶长岐挑了下眉,不再冲着浪潮升起的方向直行,试图破浪追击,而是顺着水墙,在翻卷的浪中横行。 此刻,他驾驭着浪潮,与滔天巨浪融为一体。 在海中沉浮的刺客也见到了那道巨浪,仓皇逃窜,叶长岐一转剑身,金光巨剑冲到临近的刺客身边,那人立即抓住剑锋,爬上灵气化作的剑。 叶长岐道:“面罩取下来!你们是谁派来的!快说,不然把你丟回海里!” 刺客一把摘下面罩,求他:“我说我说!我们是伍子胥长老派来的!说是要在祭台上取了代理宗主的性命,不然就毁了他的琴!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你待如何?” “就砍伤他……啊!” 那刺客还未说完,一只水箭从背后穿过胸膛,他双目圆睁,口吐白沫,整个人就从灵剑上倒下去,砸在海水中,晕出一团血水,随后被海浪裹挟着,消失在眼前。 叶长岐猛地抬头,视线捉住射出暗箭的人。 这些人行事实在太过狠毒,就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 绝不能放过! …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之时,浑圆的落日悬挂在东海天际,将蔚蓝色的汪洋熨烫出璀璨的暖金色,海面波光粼粼。 巨浪过后,刺客尸体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叶长岐心潮澎湃,战意昂扬,却发现再无敌手,他突发奇想,心中生出一股征服欲,想要征服巨浪! 于是等着新的浪潮出现,他乘剑而去! 在广袤无垠的东海中,好似他就是天地之间最潇洒自由的存在。 乘风破浪,心中顿生无限豪气。 他在冲浪时,遥遥望见远方悬月升起,因为太过激动,被迎头巨浪拍入海中。 海面之下相比于海面更加平静,海水呈现出一种渐变之色,一轮清冷的悬月在波浪之间起起伏伏,一触即碎。 头顶传来跃水声。 叶长岐早有所料,在水中睁开眼,他自下而上望见冷开枢跳进东海中,朝他游来。 剑尊出现在此处,想来海祭已经顺利完成,许无涯也无大碍,他便任凭热血流走,化作一腔孤勇。 叶长岐难以描述那一刻的冲动。 激战过后,总会有一个人,毫不犹豫地朝他而来。 他所求的明月,或许从未孤高地悬在空中,从未在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而是,出乎世人意料,落进他的眼眸中,照怜到他身上,哪怕天倾地陷,也会来到他的身侧。 冷开枢已经游到他身边,抓住了叶长岐的手腕,叶长岐却忍不住在海中笑起来,一连串细碎的气泡升起,他想起在星宿川被冷开枢强吻,于是伸手攥住剑尊的衣领,主动贴过去。 他们在海中接吻。 他捧着剑尊的脸,虔诚地亲吻对方。 在遥远的东海中,被世人所不容的伦理道德轻易化作了泡沫,两人的衣襟纠缠,长发也随着海波缠绕在一处。 他们浮出水面时还在拥吻。 冷开枢脸上满是水痕,衣襟凌乱,只是抱着他,纵容地问:“冷静了吗?” 叶长岐面颊上淌着水,胸腔中燃烧着一团火,是战后未平息的热血,连带着烧到了剑尊身上,他与剑尊五指相扣,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对方,就算泡在水里,还忍不住身体贴着对方。 “冷开枢啊,冷开枢,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冷开枢知晓他无事,也放松许多,闻言失笑:“那为师,多谢长岐喜爱。” 叶长岐瞧着他那张清冷的脸,情不自禁说出狂浪的话语,并且面不改色,俨然一副将登徒浪子行径贯彻到底的模样:“师尊,既然弟子这般喜爱你,难道你不该疼疼我吗?” “你想为师怎么疼你?” 叶长岐知晓他的师尊在明知故问,却还是顺势落入他的陷阱中:“师尊,下次双修,我想看着你的脸。” 第208章 看着他的师尊,原本眉目间压抑着情|欲,好似被岩石困在逼仄黑暗的洞穴中,出入无门,只能由他亲手拆除凝固住他的硬石大门。 他想让冷开枢摆脱束缚,成为凡人,眉目淌汗,因为爱与欲而痛苦、疯狂、欢愉,又或者露出舒坦的神情,哪怕是狂乱的、动情的。 古怪的掌控欲会在剑尊身上得到疏解。 他想要冷开枢。 他要自己的师尊只为他一人露出那些神情。 … 两人回到东海边时已是深夜,明月当空,海边滩涂沙如白雪,两人拉扯着走了几步,便倒在沙滩上,叶长岐骑在他师尊身上,同对方接吻。 冷开枢原本用净身术蒸干两人的衣物,可这一倒,衣物上又沾了不少沙砾,海浪卷来,又将两人衣物沾湿。 他扶着弟子腰,只默许对方的动作。 … “师尊,那些刺客说是伍子胥长老派来刺杀无涯的。”叶长岐坐起身,“我只是疑惑,无涯只是代理宗主,何至于有这般仇恨?” 冷开枢正在给他束发,闻言答复:“许莺娘当年被云顶仙宫修士带回宗,无涯也其中,伍子胥长老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可谢青川却是他门下修士。” “所以,师尊猜测,当年许莺娘被突然找回宗门,与这位伍子胥长老脱不了干系?” “不光如此,你可还记得,许无涯曾说,夜见城当年离开,是因宗门要求,要前往东海寻找宝物。” 叫云顶仙宫老宗主趋之若鹜的宝物是什么?他们找到了吗? 一个个疑团压在叶长岐心头。 他站起身,拍掉身上沙砾,却意外发现潮水退得极低,原本能扑到两人衣物的海水一下子退了数十米远,好似突然被抽走了。 “回去问许无涯吧。他说不定问出了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许无涯没在云顶仙宫, 两人询问了孙凌风,凌风仙君神色倦怠,想来今日海祭叫她操了不少心:“海祭结束后, 他便带着琴独自去了湖中岛。” 叶长岐点头:“仙君,可查出今日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孙凌风揉着太阳穴:“不外乎是那三位长老, 除了他们, 我想不出还有谁会特意针对代理宗主。” “所见略同。”叶长岐见她实在困倦,便不再打扰她,“仙君,你先休息, 我与师尊自己去湖中岛寻无涯即可。” 孙凌风摆了摆手, 又想起什么:“你们见了他, 记得跟他说,海祭行刺几乎隔几年便会发生, 叫他别往心里去。今年的海祭大典已经算是圆满完成了。” “海祭行刺经常发生?”叶长岐止住了往外走的步伐, “难道夜见城修士海祭时常常遭遇行刺?” 孙凌风回答:“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徐州海祭每年都有行刺的人, 就连海祭也不落下,所以不光夜见城习惯了,云顶城中百姓也都司空见惯,甚至敢跳下海用果子砸刺客。” “可追查到是谁指使的?” 孙凌风眸中凝聚着暗光:“大部分是伍子胥派去的, 但因为都是一些实力平平的修士,翻不出什么水花, 云顶仙宫的其余几位长老便含糊而过,屡次找借口应付过去。至于主持海祭的夜见城, 好歹是一介乐修,倒不至于被区区刺客所伤, 为了不和伍子胥撕破脸皮,他也只是处置了刺客,未动伍子胥。” 叶长岐抛出疑惑:“这不合理,一个想行刺自己的人,为何不动他?” 冷开枢适时道:“估计是因为伍子胥手中掌握着夜见城忌惮的东西。” 忌惮的东西? 比如,那件从东海寻回来的宝物。 孙凌风顿了顿:“不过他受伤过一次,那次比较 严重,好在很快痊愈了,几位长老也将那批刺客全部剿灭。伍子胥倒没有出事,估计那次不是他派去的人。夜见城原本便郁郁寡欢,所以常人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同。后来几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宫中人人忌讳,便更没人提起那次受伤的事。” “仙君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孙凌风神秘一笑:“自古舞乐不分家,云顶仙宫的乐修少说有三层修士的道侣出自我蓬莱仙阁,道侣之间,又有什么秘密呢?” …… 他们在湖心岛找到了许无涯。 “这里原本种满了优钵华罗,”许无涯手抚墓碑,“大师兄,你知道吗,优钵华罗化为白烟的那一刻,夜见城抱着琴,靠在她的墓前,像是睡着了。” 那是个雨天,雨丝如绸,穿过竹海时,发出轻缓的沙沙声。 许无涯正在云顶仙宫练琴,一只金红色的蝴蝶落到了琴弦边,蝶羽鼓动,在涎玉风雷琴上留下金色的粉末。 许无涯停了琴,想伸手驱走蝴蝶,当他的手指伸过去,那只金红色的纸蝶跃到了他的指尖,在转眼间,化为了一小簇火焰。 没有温度,不会灼伤人。 这是凤凰火。 下一刻,风雷琴的琴弦徒然崩断! 许无涯换了新琴弦,但坐立不安,正巧孙凌风前来传信,他便捎着口信去见夜见城。 对方不在湖中岛的凉亭,许无涯撑着船来到许莺娘沉眠的小岛,却发现初见时冰天雪地消失无踪,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岛上云雾缭绕——那些珍贵的优钵华罗先是化成冰水,随后蒸腾为一片白烟。 第209章 “优钵华罗全凭夜见城的灵力养着,所以他一直灵力不足。” 叶长岐回忆起在云台玲珑初见夜见城,那时他也疑惑夜见城为何不奏乐,冷开枢却道“夜见城修为甚少,似乎不是修行的料”,原来从那时开始,夜见城便已经用灵力供养着这些仙草。 夜见城抱着一盏古琴,靠在许莺娘的墓前,闭着眼,嘴角上扬,似在沉眠。 手中的纸伞落到地上,许无涯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身,轻轻地唤了对方一声:“爹?” 无人回应。 从见到那些优钵华罗消失开始,许无涯便心如死灰,他只是不敢置信,相认不久的人就这样黯然离开。 他就像是睡着了,嘴角含笑。 或许正如他与妻书中所言,能与许莺娘黄泉下相见,算是夜见城翘首以盼的幸事。所以他倚靠着墓碑,如同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令他安心又期盼的归处。 魂归故里。 许无涯道:“他走的时候太安静了。” 大张旗鼓宣告离开的人从来不会真正地离开,真正的离开,一直是悄无声息的。好比某一天,你突然发现,昨天还在同自己说笑的人,今日便没了。 许无涯不再伤感,主动同叶长岐说:“大师兄,今日那些刺客,是伍子胥长老门下的人。” 叶长岐道:“之前针对你的谢青川也是伍子胥长老门下的乐修。” 许无涯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伍子胥,而是取出涎玉风雷琴,那盏琴剑上竟然有一处刀痕,琴身受损,琴弦崩裂,许无涯询问了礼官,如何修补琴身,对方回答只有前任宗主夜见城知晓该琴的斫琴师是谁。 “还有一事,在祭台上时,我一时不察,被刺客砍到了琴身。” 叶长岐仔细观察了那道裂口,松了一口气:“师弟,我虽然不知道斫琴师是谁,可却听过另一个传闻。是来自南桥居士的,他曾前往大孤山秘境寻找吴山神木,只为了修补夜见城的涎玉风雷琴。” “这盏琴,琴身是由梧桐木制成,而我们刚好从秘境中带回来一位梧桐树妖,名为吴桐,栖山师弟将自己的全部妖力赐予了他,或许吴桐能修补琴剑。” 三人合计后,由剑尊传音吴栖山。 谁料凤凰告诉他们:“他已经在前往徐州的路上,估计再过几日便抵达。” 许无涯十分诧异,隔着移山填海阵问他:“栖山师兄,师尊与大师兄今日才抵达徐州,而梁州罗浮山距离徐州云顶仙宫近两千里路,他竟然过来得这般快?” 再追问时,吴栖山已经有些不耐:“等他到了你们便知晓了。” 既然琴中剑有了着落,叶长岐便提起出海寻归墟一事。 许无涯思考了一阵,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东海图志,查阅了出海事宜:“东海之上有浮丘、蜃楼,从徐州云顶城出发,航行大约一百海里,海上大雾弥漫,听渔民说,那大雾如同一道结界阻拦众人前行。若你们要去东海寻找传说中的归墟,肯定需要越过那道结界……” “按照习俗,祭海之后不得出海,而今年祭海延迟了一月,燕似虞他们更无法出海,我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估计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办法能够穿过结界……” 他话音未落,几人听见一声嘹亮的鸣叫,与徐州常有的海鸟叫声迥然不同,这声音带着充盈的妖力,似乎从海域上传来,声音中蕴藏着一股凄凉之意。 叶长岐扬起头,望向东海方向。 墨色夜空中,一只浑身散发着清蓝光的鸟兽展翅盘旋,白色的鸟喙衔着一根树枝,在海天之间,来去自如。 这是妖族神鸟精卫! 精卫飞到叶长岐等人所在湖中岛,松开鸟喙,口中的树枝笔直坠落,在快要落地时,树枝化作了人形。 飘逸的长发,颈项上的梧桐木佛珠润泽,吴桐换了一身九州修士常穿的广袖长袍,那头墨绿色的卷发也用妖力化成了深色,看上去几近墨色,他学着九州修士作揖行礼,掩藏在长袖下的梧桐木佛珠便显露出来,衬得他手腕雪白。 徐州近海,吴桐整个人容光焕发,逢人便笑,等简单寒暄过,同叶长岐解释道:“其实,开枢星君与饮风明君离开一柱香后,天宫院送来一个传音司南。司南上说云生星君夜观星象,推测出徐州有变,点名要我前往云顶仙宫。凤凰儿原本不准我离开,但我认为长岐救了凤凰儿性命,如今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所以同妖族群妖一道前来驰援。” 良云生曾说,九州之下,隐隐生变,他虽不知晓是何变故,却一定会协助叶长岐等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既然开了口,就一定会做到,这是罗浮山教会他的,哪怕在离开罗浮山宗后,成为天宫院的星官,也从未忘记誓言。 叶长岐感动之余,也因此生起一股信心。仿佛前路漫漫,终会有拨云见日那刻。 许无涯便将涎玉风雷琴交给他,吴桐小心翼翼地接过琴,立即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从琴身上传来,迎着众人目光,有些害羞地点头:“不出三日,我就能修……” 可他的声音淹没在雷鸣般的巨响中,犹如万头雄狮惊吼,精卫从高空俯冲而下,化作人形,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女子一把攥住吴桐的手腕:“殿下!快随我离开!” 吴桐隐隐不安:“发生什么事了?” 第210章 几位剑修已经拔剑出鞘,乘风而起。 低沉而宏大的声音回荡在云顶城上空,云顶仙宫率先点亮明灯,一声钟鸣响彻天地,紧接着云顶城千家万户从睡梦中醒来,百姓们点上灯,推门而出。 他们面朝东海。 只见黑夜笼罩下,一堵高愈百米的黑墙迅速推移了过来!仿佛万马奔腾,大地颤抖,倾涛泻浪! 竟然,是海啸! 第一百零七章 百姓们衣冠不整, 有的穿着寑衣,有的裹着被子,他们捂住乱糟糟的头, 揉着双眼不可置信地仰望那堵逐渐逼近的黑墙,有孩童啼哭起来, 城中鸡鸣狗吠, 躁动不安,四处响起惊惶的尖叫,他们朝着海啸反方向仓皇逃跑。 那巨响如同野兽发出骇人咆哮!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云顶城边升起了一道乳白色的光芒, 表面流淌着金色的经文, 似是一道屏障笼罩 着整座云顶城! 那道巨浪重重地打在云顶城结界上—— 空中传来碎裂的声音, 云顶城剧烈震颤,房屋晃动, 百姓们来不及庆幸结界阻挡了灾难, 又见从云顶仙宫方向,掠出数百道流星, 分散在云顶城中。 是云顶仙宫的修士前来疏散百姓! 叶长岐几人也与孙凌风汇合。 温闲舟神色焦急,一把攥住许无涯,没有责怪他不在宫中,只大声道:“代理宗主!眼下怎么办!” “疏散工作由您与白仲景长老负责, 宫中修士组织百姓有序撤离云顶城,”许无涯大脑飞速运转, 挑选着疏散地点,“长老!云顶城附近, 哪里地势较高?” 竟然是叶长岐回答的他:“石阴山,去石阴山。” 许无涯当机立断:“闲舟长老, 请将百姓疏散到石阴山附近!” 又是一声哗啦巨响,众人抬头寻找声源,却发现方才阻拦的海浪被结界挡下后,新的一道浪已经涌来,那浪中裹挟着十来条画舫与渔船,像是被人从海面砸向云顶城结界。船只撞到结界上,瞬间四分五裂,碎木板插在结界上,乳白的结界荡出一波纹,上面的经文闪烁。 “告诉百姓不要收拾财物,直接走!快去!”许无涯催促温闲舟,“一定要将城中百姓安全地撤出去!” 白仲景就算再看许无涯不顺眼,眼下也不会与他对着干:“宗主!伍子胥长老掌管着云顶城结界,您记得派人去保护着他!” 说完,他便朝着身侧慌张的人群大喊:“云顶城男女老少赶紧随我去石阴山!” “师尊,大师兄你们呢?”许无涯问。 “我与师尊去加固结界!”叶长岐快速答道,“尽量为你们撤离拖延时间!” 许无涯点头,点了几位修士:“伍子胥长老在哪?” 现在不是清算恩怨的时候,伍子胥竟然掌管云顶城结界,那肯定优先保护他。 “回宗主!长老还在云顶仙宫!” “快看!那是什么!”有修士大喊! 四周传来尖叫,只见云顶城结界的另一面,不知何时凝聚出黑云,黑压压的一片,当一团黑雾靠近结界时,众人瞧出那是一个面容丑陋的冤魂。 是从大孤山秘境逃出来的冤魂! 冤魂根本不知面前结界的威力,迎头撞上云顶城结界,随后被反弹出数米远,在它被弹飞后,无数冤魂如同黑潮一般涌上来,填补上空缺,撞向结界! 许无涯怒吼:“别管了!快去保护伍子胥!” 叶长岐已经同冷开枢来到云顶城边,眼前一片昏暗,他原本想召出灵剑照亮夜空,却被冷开枢制止:“还不知结界会持续多久,现在不宜耗费过多灵力。” 冷开枢便施展了一个小型的急如星火,将城墙附近照亮,两人看见透明的结界,而底下的海水高度暴涨,已经漫过一半城墙,若是结界碎裂,巨浪将吞没整座云顶城。 冷开枢知晓事态严峻:“你去找许无涯,为师留下。” 说完他便不再等候叶长岐答复,脚下阵法铺开,阵法上星宿罗列,灵力汇聚向云顶城结界,一个个星宿也移到了结界上。 “阿弥陀佛!” 与此同时,玄生与诸位佛修也来到云顶城边,诸位佛修立即盘膝坐下,双掌合十,念诵佛经,他们的身体被一层金光笼罩,一尊慈悲大佛凝聚在诸位佛修头顶。大佛每念诵出一段佛经,口中就飘出一段如有实体的经文,汇到结界上。 叶长岐匆匆飞向云顶仙宫,正巧追赶上许无涯。 “无涯!” “大师兄,师尊呢!”许无涯问。 “师尊与玄生大师留下加固结界了,他命我前来帮你!” 一行人火急火燎回到云顶仙宫,云顶仙宫四面环水,水中混浊,地面湿滑,因为宗内修士倾巢而出去保护百姓,所以宫门前没有看守的修士。此时大门一半已经倒塌,似乎被人狠狠撞开。 有修士惊讶道:“我们出来前宫中无事!” 叶长岐与许无涯心知不妙,率先冲进宫中,见四周仍旧点着灵石宫灯,可却又空无一人,再往里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伍子胥长老的宫中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鲜血染红了地砖,海水揉在鲜血中,碎裂的乐器散落一地,往日光鲜亮丽的名器此时好似破烂一般无人问津。 “参宿!” 参宿拎着天琴站在一侧宫殿中,脚边躺着一个人。 第211章 伍子胥长老趴在地上,叶长岐看不见他的脸,却见参宿蹲下身,从他掌中抠出一个印章样的东西,借着宫灯瞥见了那件物品的模样。 许无涯瞳孔一缩:“镇海印!” 叶长岐伸手一抹悬清法器,从里面取出沧海越龙庭,抛给许无涯,自己提着剑闪身到了参宿身后。他的速度太过惊人,空中只留下一抹金色虚影,叶长岐高举长剑,一剑劈向参宿的后脑,只听咚的一声响,参宿反手举起御兽天琴接下将倾剑。 他手腕一用力,天琴琴身被劈出一处缺口,参宿疑惑地嗯了一声,拨动琴弦,音浪将叶长岐逼退两步,他自己也退后几步,顺势回到阴影处。 叶长岐才发现角落站了一个人! 那人戴着斗篷,从他们进入宫中便悄无声息地隐藏在阴影中,众人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有参宿在那人身侧做对比,叶长岐才发现那位带斗篷的陌生人身量不高,大约只到参宿胸膛高度。 对方用一种冷酷、古怪的声音催促参宿:“拿到了,走吧。” 参宿的手臂按在对方肩上,两人身后的宫殿突然爆开,他们没有停留,直接抽身离开。 叶长岐追过去,见两人跃入云顶仙宫外的湖水中。他想也没想,不顾许无涯的阻拦,纵身跳进湖中,湖水极其寒冷,叶长岐以为自己跌进了冰湖中,目光所及一片混浊,不知名的木材碎片漂浮在四周,他往下潜游了一段距离,将倾剑亮起光芒。 叶长岐在湖水中持起剑,一群游鱼猛地迎头撞向他,他看见水底云顶城的乳白色的结界破了一个大洞,大量冤魂从结界碎裂处挤进来,在湖水中肆意逃窜,如同游蛇一般环绕在他四周,组成一个牢笼。 在湖水中,密密麻麻的气泡浮出,冤魂朝他伸出枯枝一样的爪子,试图抓住他的手腕,叶长岐口中含着气,冷静地削断了对方的手爪。 此时,他听见凄惨无比的哭喊,像是怨恨、诅咒、怒骂,就从包围他的冤魂身上传来,它们就算被剑气削成碎片,也要袭击叶长岐,将他的衣物抓挠成片。 湖面上亮起一道强光。 乐修奏响了安魂曲《引众生》,音浪翻涌,带着强悍的安魂之力,驱赶开叶长岐身边的冤魂。冤魂们惊声尖叫起来,抓挠着自己不存在的面孔,飞速从叶长岐身侧逃窜开,叶长岐得以脱身,浮出水面,许无涯将他拉起来。 叶长岐抹掉面上水:“湖底结界破碎,参宿他们逃了。” “宗主!伍子胥长老不行了!” 两人回到云顶仙宫,许无涯将伍子胥翻过身,伍子胥面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额心穿过整张脸,直达他的左脸,伍子胥唇皮干裂,鲜血从口中渗透出来,他抬起一只手,用含糊不清的喑哑声音喊:“宗……宗主。” 许无涯一把握住他的枯瘦的手掌,将灵力递给他,伍子胥一双混浊的眼睛终于明亮了些许,缓慢地转了转,移到许无涯身上,他啊了一声,似乎才认出宗主已经不再是夜见城,现在的宗主是罗浮山许无涯,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地咳嗽,有些失落:“啊,是你啊……” “你很像你爹……宗主……镇海印,被他们抢走了。”伍子胥气喘吁吁地说,“镇海印,护卫着云顶城……当年,您父亲出海,带回来……是出海的……” 他话音未落,众人已经听到外面滔天的尖叫、浪潮似是万马齐喑,有修士冲进来:“报——宗主!结界碎了!” 镇海印被抢走,云顶城中结界随之消散,叶长岐第一时间想到城中百姓,抓住慌乱的修士,焦急问他:“百姓呢?撤走了多少了!” “大约八层!” 许无涯十分头痛:“剩下的人为何没走!” “宗主!我们也尽可能劝了!可他们都是一群老少,走不动啊!”修士欲哭无泪,“白仲景长老差点和他们吵起来!但要疏散更多人,只得留了一批修士护着他们!现在结界碎裂,海水从破损处灌进来了!已经漫过了防洪堤!若是结界全部碎裂,下一次大浪就挡不住了!” 叶长 岐追问:“防洪堤在云顶城墙附近,你从那面来,可有见到维持结界的开枢星君与雨花寺佛修!” 修士摇头:“没有!” 许无涯命修士们将伍子胥长老抬起来:“将长老送到石阴山去!去找凌风仙君,她手里还有一株优钵华罗仙草!”他又往伍子胥的掌中送了一部分灵力,抬头问:“你们谁来给他输送灵力!” 有一位修士主动应下,代替许无涯给伍子胥沿途输送灵力。叶长岐则与许无涯去寻找滞留在城中的百姓。 因为结界碎裂,原先堆积在城外的冤魂已经蜂拥而至,盘旋在云顶城空中,冤魂潮中时不时掠过一两只体型庞大的鸠鸟,冤魂冲撞着城中房屋,一时间耳畔全是房屋轰然倒塌声;鸠鸟占据着地势较高的亭台,逐渐围聚在镇海古塔顶,远远望去,仿佛一团黑云压在镇海古塔上方。镇海古塔的风铃在风中狂响,又急又乱。 云顶城中的河流如同沸腾的水一般,数百艘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与渔船被洪流推攘着,挤到了岸上,船只相撞,船与房屋碰撞。 到处都是爆裂声,夹杂着几声乐修乐器的声音。 他们乘着剑在云顶城搜寻剩下的百姓,在暗夜中,一团亮光吸引了叶长岐视线,他转了方向,快速接近那团光亮,离得近了,发现竟然是白日里跳八佾舞的那群舞修,亮光是从她们手中的披帛散发出来的。 第212章 这些淡蓝色的披帛环在舞修们周围,首尾相连,纵横交错,组成一张网,舞修们或持双剑,或用水袖击退冤魂。在她们中央,十来个幼童正抱着对方,小声抽泣着。 有舞修认出了他:“饮风明君!” 叶长岐当即落到临近的房顶,横握长剑,砍杀了冤鬼,掌心凝聚着金色的灵力,拂过剑身,默念剑招,随后笔直地插入房梁,剑逐风雷的数十道丝长雷霆从房顶顺势而下,在海面交织出金色的电网,随后流窜到舞修与孩童四周,徒然爆炸,连接天地,形成白色电网般的牢笼。 叶长岐一把抱起一个孩童,朝他们大喊:“别留在这里,快离开!结界坚持不住了!” 他原本想取出仙阁蓬壶化作行舟,可身侧一座画舫被洪流冲过,撞到了房屋上,叶长岐只得放弃,蹲到孩童面前:“快上来!” 他背着一个,手臂上抱着一个,许无涯同样抱了两个,龙庭剑涨大,一时间载了四位孩童,两两相抱,大孩子护着年岁稍微小一些的。每位舞修怀里都抱着孩子,就算这样,阵法中还滞留下两个年岁稍长的孩子,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两位少年也知晓他们没法离开,鼓起勇气对叶长岐喊:“哥、哥哥别管我们了,你们把弟弟妹妹们带走吧!” 叶长岐怎么可能放心将两位少年留在原地,转头对众人说:“我留下!你们将小孩送到石阴山!” 许无涯无法,只得匆匆留下一句:“大师兄你自己小心!” 他与舞修们带着孩子消失在夜色中。 四个孩子在阵中瑟瑟发抖,叶长岐抱住最小的那位,低声轻哄:“别怕,别怕,哥哥陪着你们。” 刚才劝他离开的少年眼眶湿红,拉着他的衣角,难过地道歉:“哥哥,对不起。” 叶长岐摸了摸他的发顶:“不用道歉。” 少年止不住泪水,一面揉着眼睛,一面低声说:“我们害你留下……” 因为他的哭声,影响了叶长岐怀里的幼童,叶长岐无奈:“没有的事,是我自愿留下的。你们做得很好,可以同哥哥说一下,你们为何没有撤离吗?” 少年抽了抽鼻子:“我们都是乞丐……平日里住在渔船上……海浪来的时候,我们刚从海边跑回城中,便发现城里已经没人了,我们想跑,但海水漫过了防洪堤……” 海啸一旦来临,只要见到了便是无路可逃了,好在他们遇上了正挨家挨户搜寻百姓的舞修们。 “舞修姐姐们救了我们。但是结界破了,好多黑黑的怪物,姐姐们只能将我们聚集起来,她们在外面击退那怪物。” 他虽然害怕,可还是努力将前因后果阐述清楚,叶长岐一面鼓励他,一面悄悄分了一丝灵力给他,少年的疲倦感与恐惧感顿时消减许多,睁大眼睛注视他:“神仙哥哥,我们会死吗?” 叶长岐见他面色好了许多,依次分了三丝灵力给其余三位孩童,好在凡人不需要很多灵力,这微薄的一丝灵力便足以叫他们心安,叶长岐的声音带上坚定的力量:“不会的。你信我。会有人来接我们。” 突然,碰的一声巨响! 镇海古塔被一个庞然大物击穿! 那九层高塔在巨浪中摇摇欲坠,宝顶被鸠鸟踩踏,梁柱被无数冤魂啃食,朝着云顶城这方斜斜地倾塌下来,在一个大浪之后,化为了废墟。 叶长岐捂住怀中幼童的眼睛。 脑海中却是快速运转起来,仿佛拨开了层层浓雾,窥见秘密的冰山一角——他想起夜见城出海寻找的宝物,或许正是镇海印。镇海印在后来不知为何交给了伍子胥保管,与此同时,因为镇海印云顶仙宫常常遭受行刺,一波人来自伍子胥,另一波人其实来自东海。 夜见城与伍子胥达成了某种契约,营造出一种云顶仙宫长老与宗主不合的假象,东海来客便会先入为主以为夜见城与伍子胥不和,肯定没有交出镇海印,只能行刺夜见城,这样镇海印便能安全地保存在伍子胥手中。 又是一道巨浪,叶长岐加固了阵法。 下一刻,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声音从房屋下面传来,他将幼童递到少年怀中,拔出剑,缓步走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对着少年竖起手指,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少年们立即捂住孩童的嘴巴,自己也咬紧下唇不发出声音,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叶长岐全身灵力已经运转到了极致,就汇聚在将倾剑上,他做好了刺剑准备,只待底下的东西突破阵法—— 瓦片被顶开—— 却是一片柔嫩的绿叶探了出来,刺出去的剑当即偏转,刺穿到了瓦片上,捅出了一个窟窿。 叶长岐松了口气:“吴桐,你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那株嫩叶随风摇晃了一下,叶长岐往后退了一步,梧桐的枝干逐渐粗大,顶破房屋顶钻了出来,枝干很快就有水桶粗细,绿叶繁密,在风浪中岿然不动,几人头顶传来精卫凄然的叫声。 精卫锋利的爪子在鸠鸟背上拉出血痕,一爪抓在鸠鸟宽阔的翅膀上,随后大力地往外一扯,顿时将鸠鸟扯得翅膀断裂,嚎叫着化作黑烟! 精卫飞落到梧桐树枝干上,口吐人言:“吴桐殿下叫我来帮你们,饮风明君,将孩子交给我吧,我会带他们去石阴山!” 少年们一面惊奇鸟儿也会说话,一面礼貌地朝她点头,在叶长岐的帮助下爬上精卫的背部,骑在巨鸟背上乘风而起,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213章 叶长岐站起身,撤了阵法,才发现附近房顶都生出了一株粗大的梧桐树,盘根错节,固定着这些脆弱的房屋。吴桐已 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是处的刚化形小妖了。 “吴桐,你可知开枢星君在哪?” 梧桐木朝着云顶城的另一面生长出枝桠,虽然知晓吴桐的本体可能不在此处,叶长岐还是转头对他说了一句多谢,随后朝着他指引的方向而去。 他越过星罗棋布的房屋,从河道上方横穿而过,终于瞧见一处有经文闪烁的院子。叶长岐落下去,冷开枢似有所感,转过身,朝他伸出了手。 叶长岐十分惊喜:“师尊!” 冷开枢接住了他:“伍子胥长老可安全转移了?” “我们碰见了参宿,和那个神秘人,参宿将他的镇海印抢走了,”叶长岐将自己的猜想快速转述了一遍,又问他:“师尊,你不是在加固结界吗,怎么到这来了。” 冷开枢侧过身,将他往里带:“云顶城河道四通八达,云顶仙宫前环绕的那条河最后会通过云顶城墙边的那条河道汇入东海——没错,就是移山填海阵落地看见的那条河道——参宿顺着河道离开时,撞见了我与玄生,于是匆匆交手,他身边的那个人似乎很着急,只想着离开,所以参宿打伤了玄生,带着神秘人从海中离开了。” 冷开枢为了救玄生,只得暂时换了地方维持结界。 叶长岐推开门,院中空间大了许多,明亮的经文照亮了广场,一时间数百人堆积在院中,有腿脚受伤的病患,也有年迈的老人,尚在哺乳期的妇女怀中抱着婴儿,这些都是没有及时撤离的云顶城中百姓。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瞧见几排被挪开的乐器架。 有乐修前来禀报:“剑尊!城中还未撤离的百姓都聚集在灵泉制琴中了,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一人!” 一千余人,他们扛得过今晚的海啸吗? 冷开枢显得十分冷静:“玄生大师,伤势如何?” “凌风仙君将优钵华罗仙草给大师服用了,大师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 叶长岐一惊,没想到孙凌风在灵泉制琴中,还把优钵华罗给了玄生服用,那被送往石阴山的伍子胥长老怎么办? “师尊!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以为凌风仙君随百姓撤到了石阴山,所以将伍子胥长老送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现在谁还有仙草?能维持伍子胥长老的性命!”叶长岐说, “对了司空朔!师尊,能不能再召请一次司空朔星官!” “九野星宿对应九州,除了冀州天宫院与大孤山, 在其余各州星官并不会每时每刻都受召请,在徐州召请司空朔, 他不会来。” “那徐州的星官是谁!他们会来吗?” 冷开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碎裂的结界外阴云密布,估计不久就会受海啸的影响下起暴雨:“为师与徐州的星官不熟悉,况且今日无星夜,群星难以垂象。” “咳咳……” 拥挤的人群让出一条道路, 玄生被佛修搀扶着走来, 有不少老人伸出枯枝样的手拽着玄生的僧袍, 茫然失措。 “大师!我们怎么办啊!” 玄生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 却还是屈下身, 耐心地握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放心, 雨花寺诸位僧人会与大家同舟共济,共渡难关。”有僧人用陶钵盛来一碗清水,玄生将水捧到老人掌心,“老人家, 先喝点水吧。” 佛子无疑具有安抚人心的能力,那老人家当即抹了一把泪, 颤巍巍地接过陶钵,却先分给了周围的病患, 每人只喝一小口,又传给下一位, 最后才传回老人家手里,陶钵中的清水所剩无几,老人家咽了口唾沫,弯下身,招呼一位抱着婴孩的妇女,满脸堆笑:“喝,喝吧,给孩子沾沾唇皮也好。” 玄生又交代其余僧人分发清水,自己来到剑尊与叶长岐面前:“剑尊,饮风明君,小僧已听见你们说的话,”他从怀中取出日照雪青宝瓶,“这瓶中还有一些巴楚河净水,虽然医治不了伍子胥长老,可也能缓解他的伤势。” 日照雪青瓶中插着三枚孔雀翎,叶长岐匆匆道谢,接过宝瓶,开了移山填海阵去往石阴山。 刚落地,耳畔全是杂乱无章的声响,呜咽、叫喊、奔跑……石阴山各处点着火把,一张张惊惧的面孔注视着他,叶长岐扫过人群,声音带着灵力,大声问:“谁知道云顶仙宫宗主在哪!” 无人回应,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叶长岐拔剑出鞘,在众目睽睽下御剑而起,在空中四处搜寻许无涯与伍子胥:“许无涯!师弟!” 他穿过人海,匆匆来到石阴山最高的山巅。石阴山下的潮波破裂汹涌,巨大的水花跌落在崖壁上,发出天崩地裂的响声。 叶长岐猛地愣住,脚下将倾剑长鸣不止,似是哀鸣,又如同雷霆回响。 二十四年前,他曾在石阴山自刎。 他脱口而出的地方,没想到正是这里! 可叶长岐来不及感伤,只见到一群修士围聚在石阴山颠,许无涯俨然在其中!这时,云顶城方向闪烁起一道强光,这道光芒太过刺眼,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偏过头,闭上眼,没来得闭上双目的人则是两眼白光浮现,短暂失明。 “结界碎了!”有乐修忍着剧痛大喊道。 叶长岐摇晃了一下脑袋,转过头,见那宝盖一般的乳白结界寸寸开裂,蛛网般的裂痕一直延伸到结界顶部,徘徊在高空的冤魂终于撞碎了薄壳般的结界,猖狂地涌入云顶城中。而东海上,一面如同黑壁般的巨浪再一次袭来。 第214章 他想起灵泉制琴中的千余人,还有师尊、凌风仙君、玄生大师,诸位佛修、乐修…… 那道黑浪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将云顶城整个吞噬,在潮声过后,石阴山中弥漫着痛苦的哭声,好似浓云笼罩在山头上,挥不去、赶不走,死亡与家破的双重痛苦折磨着他们,不少人崩溃地叫喊起来。 叶长岐定住心神,告诉自己师尊肯定没事,他一手捏着将倾剑,一手捧着日照雪青瓶快步挤入人群:“无涯!我将玄生的宝瓶带来了!快!” 挤开人群后,他见伍子胥长老的担架平放在地上,许无涯跪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输送灵力,可伍子胥面上的鲜血已经干涸,面色发灰,近乎死相。 叶长岐摘掉三枚孔雀翎,扶起伍子胥长老的,将瓶中的巴楚河清水灌入他的口中,散发着琼花气息的水液顺着伍子胥嘴角滑落,只打湿了他开裂的唇皮。 伍子胥咳嗽起来,血丝混在清水中流淌。 “明……明君,谢谢……”他睁开眼,眼珠转动,在四周寻找什么,终于见到了还在给他输送灵力的许无涯,发出一道虚弱地呻|吟,“宗主……” “镇海印,老夫没能保护好镇海印。云顶城……”他想看云顶城,可诸位乐修立即用身体组成一道墙,挡住他的视线,伍子胥剧烈咳嗽起来,拉着嗓子,挥手,“滚开!滚!我的云顶城!” 诸位修士不敢碰重伤的长老,纷纷避让,许无涯垂下头,沉声命令:“都让开吧。” 修士们对视一眼,不情愿地让开,被海啸摧毁的云顶城出现在伍子胥眼前,他混浊的双眼倒映着那些浓黑的冤魂与鸠鸟,脸颊边流淌着泪,伍子胥身体一歪,侧瘫在担架上,手掌拍在泥土上,痛心疾首。 “云顶城……宗主的云顶城啊……全毁了!”伍子胥痛哭,“宗主……老夫对不起你!咳咳!” 他又剧烈咳嗽起来,甚至吐出一口鲜血,这口瘀血喷出后,伍子胥似乎精神了许多,拉过许无涯,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那个驯兽师、驯兽师!宗主!你一定要代老夫杀了他!” “他抢走了镇海印,镇海印庇佑着云顶城,那结界,”他手臂摇摇晃晃地举起来,指着逐渐碎裂,如同粉末而落的云顶城结界,“那结界!你是爹耗费了无数心血研制出来的!只为了保护云顶城!保护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 他又揪住许无涯的衣领,狠狠地拉过现任宗主,面上的伤痕狰狞: “他杀了宗主!他杀了夜见城!他们杀了你爹!” 许无涯大脑昏涨,扣住他的手腕,瞪大了眼,焦急追问:“你说什么!长老!我爹不是病死的吗?怎么?怎么会是参宿杀的!” 伍子胥长老的生命里极速衰减,张大嘴巴,眼睛难以聚焦,手臂失去力量,五指从许无涯衣领上逐渐松开,眼见着是回光返照,气虚将尽! 叶长岐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掌上金色的灵力浮现,却没有给他输送灵力——现在给伍子胥输送灵力,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他对伍子胥使用了一个阵法。 “闻人徽音,洞悉奥旨!” 是闻人之术! 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扭转起来,逐渐凝聚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圆点,随后猛地朝着逆时针方向旋转爆炸开,叶长岐的眼前掠过无数景象,仿佛人死之前的走马灯,他看见还未陨落前的夜见城,以及未重伤的伍子胥长老。 伍子胥曾率领云顶仙宫修士前往东海寻找一样至宝——镇海印,夜见城不得不与妻儿分离,踏上去往东海的船只。 航行一个月后,航船遇上了东海上的弥天大雾,他们在海上迷失了方向。随后,众人听见来自东海深处的声音,摄人心魄,促使船上修士红着眼,相互厮杀,点燃了航船。 夜见城在混乱中被人砸中了脑袋,失足跌落深海,而伍子胥跳入海中自救,意外发现他尚有气息,好心拉了他一把。 画面如同破烂的风筝飘远,叶长岐看见夜见城处在一座宫殿中,猛地扑向宫殿中央的一个海螺,并举起随身携带的涎玉风雷琴,重重地砸在海螺上,贝壳支离破碎,一枚镇海印掉落出来。 夜见城匆匆捡起镇海印,他将涎玉风雷琴立在地上,有琴剑的那一方朝上,手握着琴柄,顺时针转过琴身,琴身中端出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夜见城将镇海印放在里面。 随后,他淡定地抱起琴,朝向来人。 伍子胥快步走到他的身边,见到了那枚被砸碎的海螺,怀疑地打量着他,但他没能拷问夜见城,只是按住他的肩,连忙带着夜见城逃离宫殿。 之后,他们似乎顺利返回了云顶城,才知两人在东海逗留了整整两年半。伍子胥以为此行失败告终,想放夜见城离开。抵达宗门的那一晚,夜见城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让他去见自己妻儿。 可伍子胥心中有事——但凡出海寻宝的修士,云顶仙宫早已将他们的家中老小接入宫中,全当做要挟,若是任务完成,便能将这里人放走,若是完不成…… 他与夜见城出海长达两年半,在海上音讯全无,估计宗主与其余长老皆视任务失败,所以夜见城的妻儿,大约早已病丧黄泉。 但他不能直接告诉夜见城,只道,老夫会尽力帮你。 看到此处,叶长岐心中也满腔怒火,但是又无奈且绝望地发现,这已是过去,他改变不了过去! 第215章 夜见城被所有知情人瞒住了当年真相,以为许莺娘病死,而许遣兴胎死腹中。但因为经年累月的思念,他参加了徐州风行九部,登上了玉台玲珑,知道了血淋淋的真相。 夜见城离开玉台玲珑后,在云顶仙宫外弹了三日三夜的琴,相思入骨、玉台凤凰游、引众生……只要是九州闻名曲目,他一遍遍弹过去,指腹被磨破,指尖血迹斑驳,琴弦被染成血红色,可他不动如山,只坐在云顶仙宫仙气飘渺的宫殿前,用所有灵力演奏! 急促如骤雨,悲愤似泄洪!哀婉长久绝,相思尽入骨! 是绝响,是满腔怒火!是不平,是仇恨与绝望! 无数百姓隔着湍急的河流聆听他的乐曲,听他的苦楚与相思,听他的悲愤与怒火,他们纷纷停下手中活络。 鳏夫携下渔网,坐在船头嚎啕大哭;寡妇趴在织布机上掩面哭泣,纷乱的鬓发上插着丈夫送的簪子;躲在深巷里的孤儿掀开了茅草,捏着捡来的半个馒头,一边大口咀嚼,一边无声哭泣;聋哑的残疾人,转着轮椅依靠在门边,他们不知亡妻丧子之痛,不懂家破人亡之苦,只是觉得胸腔中聚集着一团阴郁的火,烧着他们,叫他们坐立难安。 人们擦着泪水,问他,小兄弟,你的琴为何这般悲伤? 夜见城答,为亡妻丧子哀恸,为欺上罔下不耻,为欺公罔法悲愤。 当着成百上千百姓的面,夜见城取出藏在涎玉风雷琴中的镇海印,高高举起镇海印,高声道,伍子胥!我今日取镇海印而来,只想讨个公道!杀我妻儿的人你今日若不处置,我便将镇海印就在此地砸碎! 云顶仙宫的大门层层推开,宗主携着诸位长老出面…… 琴音远去,过去分崩离析,叶长岐的眼前化作一片黑暗,他听见夜见城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庆幸,一盏灯点亮,伍子胥手持宫灯夜中前来探望他,而夜见城似乎被人重伤,身上裹着绷带,依靠在案桌前,桌上堆积着云顶仙宫的公务,夜见城挑了一本,一边咳嗽,一边仔细地批阅起来。 夜见城调侃他,万幸他们以为镇海印在我这里,若是来找长老,也不知您这副身子骨怎么扛得住。 伍子胥十分担忧,道,宗主,行刺的人抓到了,是东海来的。你伤势这般重,要不回云顶仙宫养伤? 夜见城摆了摆手,他说,那日,我在云顶城成百上千的百姓面前取出镇海印,便料到今日的局面,长老你只管护好镇海印,护好城中千万百姓,我这副身子,没有百姓们重要。 伍子胥不同意,气得胸膛起伏,低声道,您可是一宗之主! 夜见城伸手拨弄了一下涎玉风雷琴的琴弦,发出一个颤巍巍的琴音,摇着头说。 修士虽身负修为,可往往断绝情|欲,不顾身外之物,但凡人不同。九州百姓在修士眼中,或许是芸芸草芥,可就是这些平平无奇的人建成了云顶城,难道不值得尊敬? 云顶仙宫不像九州其余宗门,隐于深山,或闭世不出,而是与城中百姓一衣带水,这正巧说明,我们本来就只是能力稍微强一些的凡人——只不过力量更强,会使使武器,会更快地劈山断海,与他们并无贵贱之分。 毕竟这些事,若换在凡人身上,他们未尝做不到,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长老,我不过九州修士中修为最弱的那一位,护不好自己妻儿,修为于我而言,等同于鸡肋。若是再护不住云顶城中百姓,见城,只得以死谢罪。 第一百零九章 湖中岛栽种着大批优钵华罗, 冰晶玉骨,四周缭绕着乳白色的霜寒之气。夜见城嘴角带血,背靠着许莺娘墓, 跪坐在地,怀抱着一盏古琴, 他的面前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扎着长辫的参宿,另一个,竟然是死于叶长岐剑下的曲以丘! 曲以丘仍旧是那副蛇蝎美人的面孔,不过却是魇鬼之身, 指甲涂染了鲜红的丹蔻, 她翻来覆去欣赏着自己的指甲, 语气阴狠:“参宿,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不就是破烂镇海令,把他杀了, 镇海令照样是你的!” 参宿不同她接话,曲以丘便翻了个白眼, 哼了一声,走到优钵华罗花丛中,抱臂看着那些被冰雪养着的仙草。 “见城宗主,想不到你一个废人, 还用你那稀少的灵力养着这些花呐。当年奴家就该给你种个生蛇蛊,而不是金蚕蛊, 叫你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人看了心疼。” 曲以丘抬起脚, 身上的银铃哗啦作响,她踩塌一株优钵华罗, 狠狠碾在冰面上,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憎恨的人物,咬碎银牙,眸中掠过毒辣的光,“当年,你便想着去见那个贱人,天天要死要活的,说着什么相思啊,断肠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死?哎呀!不会只是嘴上说说,用以骗取人心的伎俩吧!” “曲以丘,够了。”参宿说,“多说无益,取了镇海印就走,别让那位久等!” 曲以丘可不管,指着他怨恨地说:“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臭男人教我做事!” 她拍了拍腰间的巫毒鼓,夜见城的脸色立即惨白下去,掐着自己咽喉,将脖颈抠得通红,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曲以丘若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回荡在耳畔:“见城宗主,镇海印在哪?你的那盏琴中剑在哪里?” 夜见城五指掐入自己的脖颈,拉出血痕,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面上大汗淋漓,只虚虚地张开一只眼,气喘吁吁地说:“……镇、镇海印在……” 第216章 曲以丘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将信将疑地靠近他,她弯下腰,想捏住夜见城的脸,却见被金蚕蛊折磨的宗主抬起头,头靠背后的墓碑上,忽然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唇皮轻轻碰撞。 “无云起雨,风虐雪饕……天地始开,万 象回春。” 风雪呼啸—— 曲以丘神情大变! 她纵身向后逃离,可足下的百里花海却仿佛是一片遥遥无尽的雪原,无云落起雪雨,冰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住整座小岛,那些优钵华罗在弥天大雪中怒放,金色的佛光吐露在飞雪上,宛如琼花玉屑。 曲以丘没能逃离阵法的范围,她被万象回春捕捉到,凝固成一座晶莹的冰雕。而参宿只是半个人被冰封住,御兽天琴上凝固着冰雪,他扬起头,吹了一声口哨。 湖中岛外的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鸣叫,紧接着,一只宽翼的海东青扑来,巨鸟围绕着驯兽师展翅腾飞,终于落到他的身边,用羽翼包裹住他,试图融化参宿身上的冰雪。 参宿从阵法中脱身而出,也不管曲以丘,直径走向夜见城——那人跪坐在墓前,怀抱着古琴,身上覆盖着冰霜,闭着双目,好似睡着了一般。 参宿将万象回春的阵术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才知晓这个阵法其实分为两式:一式是凝风雪作雪海冰山,将阵中一切人与物停止在时间中;而另一式,是化冰霜作万象回春。两式互为表里,生生不息。 果不其然,他看见夜见城的面色逐渐红润许多,想来不久,便能恢复部分灵力——这也解释了为何夜见城能在曲以丘的金蚕蛊折磨下存活这般久。 万象回春术的第二式知晓如何使用的人寥寥无几,估计夜见城是在养优钵华罗时,用这个阵法来救治枯死的草花树木,所以意外发现了第二式的用途。 参宿捧起了御兽天琴。 不过,阵法第二式的弊端太过明显。 万象回春能将敌人与自己凝固在风雪中,同时缓慢恢复自己的灵力,可要是敌人没有被阵法困住,或者提前突破了阵法,那施法的人只有…… 他拨动了琴弦,音浪震飞了四周的飞雪,参宿脚下的冰雪逐渐融化,连带着夜见城身上的冰霜也融化成水。 夜见城似要苏醒。 就在这时,参宿听见巫毒鼓的声响,他侧过脑袋,一股邪恶的黑色冤魂笔直扑向夜见城,他的身体动弹了一下,两手松开,再也没能醒过来。 参宿转向解封的曲以丘,皱起眉:“你就这么把他杀了,镇海印的下落怎么办?” 曲以丘面上的血肉被冰雪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不再光艳靓丽,此刻狰狞地叫喊着,拍打着巫毒鼓,召出大批妖兽亡魂,狰狞怒喊:“啊啊谁管你那什么破镇海印!我的脸!我的脸!你们!给我把这里全毁了!全吃了!全吃了!一个不留!一根草都不准留下啊啊啊!” 妖兽亡魂嚎叫着冲向花海,在阵法中,这些珍贵的仙草被碾落成泥,被摧残得花叶飘零。 曲以丘还想对夜见城的尸首动手,被参宿拦住,对方不赞同地说:“这里是云顶仙宫的地盘,少节外生枝,被他们发现,你我都走不了。” 她愤怒地看向夜见城枕靠的那方墓碑,气得胸脯起伏,忽然莞尔一笑,嘘了一声,一个妖兽亡魂便挥舞起长尾,重重横扫,将那墓碑砸了个四分五裂! 曲以丘满意地大笑起来,挣脱参宿的禁锢,两条胳膊舞动,好似跳起雀跃的舞蹈,头也不回地往外离开。 参宿沉默地看着那方墓碑,转头离去。 看到此处,叶长岐被气得嘴唇发抖,脸色煞白,身上像是淋了一桶火油,一点就炸,他焦急地、狂躁地按着将倾剑的剑柄,大脑中满是愤恨之情,急需要发泄。 可面对已无气息的夜见城时,叶长岐又只能深深喘了几口气,感到周身热血仿佛被苦楚侵染了一遍。 夜见城的万象回春还未结束,阵法缓慢缩小范围,随后回到他与墓碑附近。 他身上的鲜血被回春之术消去,伤痕也在阵法残余的灵力中逐渐恢复,叶长岐沉默地望见,他的阵法将墓碑恢复成原貌,当风雪融化为雨,湖中岛上空飘来了乌云。 绵绵的阴雨中,一群金红色的纸蝶好似从乌云深处飞出,徐徐地落到夜见城与衣冠冢上方,随后化为金红色粉末…… 伍子胥匆匆赶来。 闻人之术到此为止。 眼前的一切徒然远去,叶长岐回过神时,见伍子胥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 他一把拉过许无涯的手腕:“现在来不及解释!快把琴给我!” 许无涯将涎玉风雷琴递给他,叶长岐学着夜见城的模样,将有琴剑的那端朝上,握住剑柄,顺时针转动琴剑,只听“咔塔”一声,一个暗格被打开,他弯下身,取出琴中藏着的名器,大声对许无涯说:“这才是真的镇海印!许无涯!快和我回云顶城!” 原来,夜见城早知自己无力保管名器,所以将镇海印藏在风雷琴中,希望转交给罗桥生!可阴差阳错,到了许无涯手中! 许无涯虽然不解,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两人踏上飞剑,朝着云顶城匆匆赶去。 “大师兄!怎么会有两个镇海印!” “参宿拿走的,那个是假的!”叶长岐大声说,“你爹!从一开始就给了伍子胥假的镇海印!真的大印一直藏在涎玉风雷琴中!” 第217章 夜见城对外宣称自己手中的镇海印是假的,将真的镇海印交给伍子胥保管,其实自己将镇海印藏在风雷琴中。 他自始至终,从未信任过伍子胥,从他坐在云顶仙宫前奏乐整整三日,便能看出,与其说他不信任宗内长老,其实是更不满云顶仙宫现状,所以自己顺势成为宗主,凭一己之力改变宗门,改变云顶城。唯有这个信念支持着他,夜见城才未第一时间随许莺娘而去。 两人如同流星滑落云顶城,城中洪流宣泄,城中房屋在海水中如同一个个孤僻的小岛,海面上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断枝横木,许无涯甚至瞧见了几句被泡肿的尸体,他不忍地偏过头。 “参宿既然抢走了假的镇海印,那么,他肯定还会回来!”叶长岐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去找师尊与凌风仙君、玄生大师!”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道浪潮迎面而来! 浪中无数冤魂的黑影参差不齐,凄惨的叫声仿佛千根刺扎入两人的大脑,他们不得不握紧手中剑,仿佛那才是叫两人安心的存在。将倾剑在夜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叶长岐整个人似乎也与长剑引发共鸣,眼中同样散发着金色的光晕。 许无涯一下子被巨浪冲走,此时距离叶长岐十步开外,他手持龙庭重剑劈开浪潮,从剑身两侧掀起高高的浪花,焦急地喊对方:“大师兄!” 叶长岐怀中的镇海印轻轻一动,面朝着海浪,恍惚望见海幕中有一对金红色的竖瞳缓缓睁开,雷霆一般的吐气声随之传来,紧接着,从他的身上爆发出一道乳白色的光芒,屏障一般隔开了周围的海水! 白色的结界逐渐扩大,海水如同被驯服的羔羊缓慢退去,叶长岐举着镇海印,来到许无涯身边,拉起对方。 许无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掌中的名器:“我刚刚,看见了一条龙?” 叶长岐晃了晃脑袋,眼中光 芒淡去:“别管什么龙不龙了!有了这个,灵泉制琴中的千余人有救了!” “大师兄,你怎么催动的镇海印?”许无涯一面同他往灵泉制琴赶,一面发问。 “我也不清楚!”叶长岐快速地回忆着刚才的状态,不确定地说,“我只是听见将倾剑在召唤我!将倾剑是名器,镇海印也是名器,估计两顶名器引发了共鸣?” 许无涯若有所思,终于见到了灵泉制琴中的佛光:“到了!” 灵泉制琴外的海水已经漫过了院墙,两人冲进院中,他们震惊地瞪大了眼,只见院中海水及腰高,几具尸体漂浮在水中,各种木制乐器断裂成片。 而那千余人,竟在巨浪之后凭空消失! 第一百一十章 他们都去哪了? 能在一个大浪间转移千余人, 谁能做到? 愤怒和慌张搅得他思绪混乱,叶长岐压低飞剑,垂下头, 见水面倒影着他与飞剑,漆黑的海水波涛中, 自己的面容隐隐绰绰,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径直穿过混浊的海水,注意到水面下扭动的冤魂,这时, 海面碎木板推过来一个陶钵, 叶长岐捡起陶钵, 灵泉制琴周围的经文佛光眨眼间纳入陶钵中。 陶钵中有一汪清澈的泉水,水中却没有倒映出他的影子, 叶长岐召出一柄金光长剑, 飞至陶钵口,照亮陶钵中的清水, 他看见陶钵的另一面——在那里面,俨然是另一个空间,冷开枢开启了万象回春术,与玄生大师的金光巨佛一起护卫住灵泉制琴中的百姓, 万千风雪外,不见潮影, 却能听见震耳欲聋的潮声。 不对不对不对! 到底哪里出了错? 就在这时,他瞥见了将倾剑, 玄黑的长剑,剑身中间泛起幽幽的光芒, 根本不像是因为灵力充斥而发光,而是—— “有妖!” 叶长岐偏过头,用手臂挡在自己胸前,面前的海水沸腾,众多黑色的冤魂如同喷泉一般涌出,在他面前竖立成一个黑色柱子! 叶长岐退到许无涯附近,两人背对背,手持长剑面对四周的冤魂,他出奇冷静,同许无涯说:“师弟,我们落入梦魇中了!” “灵泉制琴的百姓还未离开,只是我两看不见他们,”他左右观察着这些面目狰狞的冤魂,试图召出破解梦魇的关键点——以往每次进入梦魇,他都碰到了相应的物品,那么这次是什么? “我们要找到解除梦魇的东西!” “是什么样的东西?”许无涯背对着他,手中握着龙庭重剑,丝毫不敢懈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逐渐围聚过来的冤鬼,手起剑落,好似风卷残云,大声道,“总要有个特征啊,大师兄!” 视线太过昏暗,叶长岐皱着眉,在击退一波冤魂后,将陶钵中高高抛起,一剑刺穿陶钵,钵中清水如雨挥洒,洗涤着将倾剑的剑身,急如星火的阵法流窜到剑身上,将倾剑的剑身燃起熊熊的火焰,在掌中挥舞时,好似燎原烈火! “特征?我也说不清,但你看见了肯定一眼就认出来!” 许无涯闻言,眼皮一跳:“啊?什么叫我能认出来!” 就在此时,灵泉制琴中的海水向前涌动,潮头时高时低,潮形弯弯曲曲,冤魂轰然四散,两人正在诧异,却听见熟悉的怒号声,似是龙吟。 两人循着声响朝着灵泉制琴外看去,发现东海之上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 许无涯面色沉重:“大师兄,那个东西,我瞧着好眼熟。” 第218章 不光是许无涯觉得眼熟,叶长岐也深有同感,两人掠上飞剑,眺望那头妖兽,叶长岐的声音跌倒了低谷:“九头相柳……” 被参宿收拾掉的相柳九颗脑袋都从海中浮了出来,现在盘踞在海岸线上,逐渐靠近被摧毁的镇海古塔,相柳的龙爪一脚踩在东海祭台上,祭台当即四分五裂,它又慢悠悠超前挪动。 “无涯,相柳脑袋上是不是有人?”叶长岐问。 许无涯神色严峻,眯起狭长的眼睛,与此同时,他看见相柳附近发射出一枚细长星火,星火上升至乌云顶端,最后碰的一声炸开,流星照彻了半片天际,模拟出一个张大嘴的冤魂脸庞,在空中哀嚎不止! 叶长岐脚下的海水逐渐结冰,一股彻骨的寒意侵入他的身体,紧接着,从两人的四面八方掠出无数冤魂——原本逃离开的冤魂再次出现——仿佛听从号令的军队朝着星火方向的九头相柳汇聚! 许无涯一把拽住他手腕,两人落到一处房屋顶,用烟囱挡住两人的身体。虽然有夜色掩盖,可两人手中的长剑与镇海印太过显眼,保不准被九头相柳发现。 叶长岐从烟囱后探头,竟然看见了不少妖兽冤魂。 一道红黑的魔气匆匆从他头顶掠过。 在那一霎那,他好似心有灵犀,抬头往向那道冤魂,眸中浮起光芒。叶长岐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召唤力,就从那道黑红色的魔气中传来! 一头饕餮巨兽落到他们身侧的房梁上,随着泠泠的银铃声响起,曲以丘坐在巨兽背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那头妖兽就驮着她,从一处房顶跃到另一处房梁顶部,就算砸塌了百姓房屋,曲以丘也只是抽了一鞭妖兽头颅,命令它继续前行。 许无涯啧了一声,叶长岐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谢青川。 谢青川没有魔修与驯兽师那般来去无踪,而是从海里飘过来,他的速度十分慢,脸上没有表情。 叶长岐不敢贸然惊动其他冤魂与魔修,却知晓谢青川的斤两,两人对视一眼,待头顶冤魂潮冲过去,悄无声息地滑下房顶,踩着海面废墟前行,叶长岐拦住谢青川的去路。 许无涯则从他身后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臂,但手掌捏在谢青川的肩头时,他却觉得像是握住了一块冰。 眼前的谢青川,已经不是修士了。 叶长岐用剑鞘挑起他的手腕,见谢青川手掌呈现青白色,指甲盖一片乌黑,像是被人制成了魇鬼。 两人将魇鬼谢青川扣留到角落,谢青川双目呆滞,见到过去憎恶的许无涯时也一言不发,痴痴傻傻的,拧过头,歪着脑袋,朝着九头相柳方向,似乎一心只想听从号令,前往海边。 叶长岐道:“谢青川,你还认得出我吗?” 谢青川听见了声响,缓慢地转过头,打量着他,双眼逐渐有了焦距,他重新有了思想,但紧接着面容大变,惊骇地往后缩,又瞥见了许无涯,怪叫了一声,蜷缩起来,抱住自己脑袋,口中念念有词:“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我不想成为魇鬼!我不想成为魇鬼!” 他不打自招,叶长岐拔剑指着他的眉心,追问:“谁逼你?你怎么成为了魇鬼?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我我我我!我只想着好疼啊,想请大人治愈我的伤势!”谢青川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恼怒,想指罗浮山的两人,却又惧怕额前的长剑,“大人怜惜我,治愈了我,但我一醒过来,就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剑灵、剑灵,求求你,能不能把我变回修士?我求你了!” 说罢,他竟然真的朝着叶长岐叩首起来,魇鬼并不能流泪,谢青川的双目便淌着血泪,面容十分凄惨,“还是做修士好啊,修士好啊!我发誓变回修士后我再也不猖狂了!啊啊!无涯!!我再也不找许无涯的麻烦了!我还会给许莺娘的墓上香,我去拜佛,我剃度!剑灵啊!帮帮我,求你了……” 叶长岐退后一步,长剑也从他眉心移开,但下一刻,那道与他擦肩而过的黑红魔气去而复返! 对方伸出惨白的手,掐住谢青川的咽喉,将他拖着在海水上滑行! 谢青川撞开无数废墟残骸,被拖出一条空旷的水道,他双手捏着魔修的手腕,试图捶打对方,可架不住双目上翻,五指无力,手臂软软地垂下来,面容上的两道血泪也停止流淌。 魔修站在一处废墟中,与两人隔海相望。 “大师兄。” 是燕似虞的声音。那声音,比在大孤山还要阴冷许多,好似一条游蛇从叶长岐的身上爬过,留下潮湿阴冷的痕迹。 “燕似虞。” 他们沉默地对视,下一刻,燕似虞丢开了手里的魇鬼,冲向他,叶长岐也踏着浪花持剑而去。 两人徒然开战! 许无涯惊惶喊他:“大师兄!” 叶长岐毫不留情,掌中剑削铁如泥,刺向燕似虞的咽喉,长剑随即刺入了黑雾中,被魔气包裹着。燕似虞轻轻地啊了一声,攻击却极其残忍,五指好似罗刹鸟的钩爪袭向叶长岐的面孔,叶长岐向后弯曲身体,带着冷风的手掌擦着他的鼻尖过去。 叶长岐原本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是你把他变成了魇鬼!” 他手中剑招越来越快,几 息间便出了百招,燕似虞能躲避的,全然躲避,躲不过的,就任凭他刺在自己身体上,就算被刺砍得千疮百孔,面上也流露不出一丝波澜,只是说。 第219章 “大师兄,你在气什么?我不过应了他的要求,将他治愈了,你看他,成为魇鬼后,是不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了?” 两人交锋时,刚刚被扭断脖子的魇鬼谢青川原本漂浮在海面上,但现在他歪了歪了脖子,在海中清醒过来,爬上临近的废墟,看也不看几人,就朝着九头相柳方向前去。 “燕似虞!” 叶长岐气到极点,现在也不管反驳他的荒谬言论,许无涯在此时加入了战局,沧海剑接替将倾剑劈向燕似虞。 但魔修已然癫狂,身上各处淌着血,还要朝他们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你们完了,九州完了!叶长岐!你和冷开枢都下地狱去吧!做你们那该死的亡命鸳鸯!” 魔气丝丝缕缕融进海风中,燕似虞在第二个烟花过后,也转身朝着九头相柳方向过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对方人多势众, 两人不能直接追上去,叶长岐一拳砸到房屋上,目光幽幽地注视海上的九头相柳, 观星手套撕裂,他的关节开始渗血, 眼中的金色光芒也逐渐转为暗金色。 叶长岐的脑海里掠过纷繁的思绪, 有关于燕似虞的,也有过去斩杀妖兽的。这些事实一遍遍敲打着他的内心,用云顶城如今的惨状质问他:去救过去燕似虞,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他到底有没有错? 他曾经义正言辞告诉燕似虞说, 救幼时的燕似虞, 叶长岐觉得自己没错,可现在呢? 他救了一个人, 这个人却叫他身边所有人都不安宁。 许无涯瞧见了他的模样, 一把按住叶长岐的肩臂。 “大师兄!回神,别想了!” 许无涯焦急地打断他, 见叶长岐恍然回神,眸中清亮,才放心下来,他匆匆扫了一眼叶长岐手里的将倾剑, 那柄玄黑长剑散发着暗光,无声无息, 许无涯呼出一口气,用玩笑似地口吻说。 “大师兄, 你可千万别学师尊搞出个心魔,虽然我不知道剑灵会不会有那玩意, ”他说,“叶长岐,你既然有幸重生,一切便还有转机。燕似虞疯了,这群人搅得九州不安宁,我知道你心中焦急、愤怒,说实话我也很生气,我也无奈!可千万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正中燕似虞下怀?大师兄,你还有我们,还有师尊,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叶长岐吐出一口浊气,笑了笑:“师弟,多谢,我会注意的。” “我可不是一个善于安慰人的人,”许无涯见他面色好转,自己也松了口气,语调轻快些许,“也只有大师兄你能得此‘殊荣’,所以大师兄,你刚才在想什么?” 两人重新寻了掩体躲藏起来,观察着九头相柳,叶长岐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我怎么没和师尊多双修几次。” 许无涯先是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有些无奈,也不说眼下说这事合不合适:“大师兄,你现在还想这个?” 叶长岐反问他:“眼下这个局面,你不后悔没给和风告白?” 许无涯看了一眼九头相柳,妖兽以镇海古塔的废墟为据点,发出震天骇地的吼声,它头顶是成千上万的冤魂潮,犹如黑云翻滚。 许无涯左思右想,忍无可忍:“那自然是后悔的……对啊!我怎么忍到现在,没跟和风告白?”他猛地直起身,越说越后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又不是凡人,讲究什么到了岁数才能拜堂成亲的古礼!我俩都是修士,我等什么呢!” 叶长岐瞬间不是滋味:“你小子,还想着跟和风拜堂?” “我还想过到时候我网罗几百把名剑器做聘礼,来罗浮山提亲,然后等拜堂的时候,高堂位置由大师兄你和师尊来坐,”许无涯大胆坦言,“我想看和风穿喜服!做梦都想!” 叶长岐沉默片刻,盯着许无涯那张在男人中称得上漂亮的脸,只觉得牙根有些发痒:“许无涯,有时候真不怪和风想揍你,我也手痒。” 许无涯惊疑不定:“大师兄,你在同我说笑?” 叶长岐似笑非笑,转过头,见万千冤魂猛地朝着镇海古塔的废墟涌去,最后消失在梦魇中,魔修与魇鬼依次进入废墟,再不见踪影。 燕似虞能通过梦魇来见他,自然也能和参宿联合做出一个大型梦魇,宛如开辟出一个小世界,将九头相柳藏在其中,不光如此,曾经罗浮山宗击杀的妖兽与曲以丘也身处其中。再加上那个古怪的神秘人,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堪称势力强大。 “他们从镇海古塔那里消失了,估计那里口是梦魇的出口,无涯,等燕似虞进去,我们就冲过去!” 许无涯也收了笑容,换了龙庭重剑,准备逢山开路,隔着老远,他们瞧见燕似虞化作的黑雾消失在空中,两人对视一眼一眼,瞬间御剑而出。 在他们身后,梦魇中的云顶城开始被墨色吞没,梦魇边界逐渐碎裂! 废墟、尸体、冤魂、古塔……在距离黑雾消失的地方百米远的时候,九头相柳庞大的身躯耸立在前方。 叶长岐与许无涯的两柄长剑在暗夜中十分显眼,九头相柳的一颗龙首喷出炙热的鼻息,对着两人龇牙咧嘴! “大师兄,你别发光了!”许无涯喊他。 “我也不想啊!”叶长岐匆匆回答他,“将倾剑在梦魇中止不住发光,连带着我也在发光!别管那么多了,既然被它看见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冲过去!” 第220章 话虽然这么说,可叶长岐却施展了一个巨型的急如星火,一时间数道星火在梦魇中炸开,宛如一场绚丽的星海花火,九头相柳的九颗脑袋都被璀璨的烟火吸引了注意,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吞噬掉那些耀眼的阵法。 两人立即落到镇海古塔的废墟中,却见地上用红色鲜血浇灌出一个诡异阵法,越逼近阵法,他们便感受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灵魂中所有快乐的记忆仿佛都被阵法吸走,他们再也感受不到愉悦。 许无涯连道了几声邪门,叶长岐看了一眼头顶的急如星火,正在缓慢消失,如果九头相柳发现两个剑修就在自己脚下,估计会勃然大怒。 就在这时,地上的阵法开始缓慢收缩,两人不能再纠结其中的古怪,朝着阵眼快速赶去,又见一个魇鬼蜷缩在窟窿眼前,当两人一靠近,便缓慢地转过脑袋。 谢青川又重新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眼中没有眼白,两道干涸的血泪挂在脸上,鲜红色晕染了整张青白的脸庞,脖颈上还留着燕似虞掐出来的五个指印,他仰起头,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口中喃喃道:“不准走!不准走!” 谢青川尖叫起来,扑向两人,叶长岐与许无涯几乎同时朝着两个方向闪身避让,谢青川扑空,紧接着却被定在了原地! 从他的身后,两柄剑一齐刺入他的身体——将倾剑刺穿了他的后脑,而龙庭将他的身体拦腰斩断。 九头相柳终于察觉到脚下生出异常,两颗蛇头身体相互缠绕着,如同两道藤蔓垂下来,终于它发现了不对,张大嘴朝着两人咬来! 叶长岐当即掏出镇海印! 蛇头一口咬在透明结界上,而他与许无涯纵身朝着阵法窟窿眼一跃,蛇头卡在逼仄的阵眼处,两人在伸手不见的阵眼中往下掉落,仿佛全身都被碾压过一遍,上下颠倒,不受控制地翻转,片刻之后,叶长岐和许无涯落回了九州云顶城。 他们从梦魇中出来了! 叶长岐扶起被颠得晕头转向的许无涯,听见了海啸声传来的巨响。随后是声爆炸,大地震动,几个急如星火在灵泉制琴上方绽开,好似一条火龙龙首高 昂,张牙舞爪地吞没大量冤魂。 他们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剑意,如同白练横江,涛山喷雪,剑意带着磅礴的灵力席卷四方,将附近的冤魂荡平。 叶长岐率先忍不住,冲进灵泉制琴中,在纷乱的人海中,一眼望见了刚刚施展过剑法的冷开枢,他大步冲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向剑尊,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只狠狠地抱住自己师尊! 明明只是在梦魇走一遭,明明两人没有分开太久,可叶长岐还是忍不住,甚至就差当着千百道视线的面吻下去,却被冷开枢抵住唇。 对方抬起手腕,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弟子的脸,背对着人群,担忧问他:“怎么了?” 叶长岐不知为何,想起许无涯在梦魇中说后悔同和风告白,经历今夜的混战,他此时此刻,全然按耐不住,只大声说:“冷开枢!我爱你!我爱你!我过去就喜欢你!现在也是!将来也是!现在不告诉你,我怕后悔一辈子!不,我会下辈子也后悔!” 灵泉制琴中前所未有的寂静,许无涯姗姗来迟,也听见自己大师兄的豪言壮语,迈入灵泉制琴的脚步一顿,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大师兄真猛”和“云生师兄听见得乐开花”两句话反复闪烁,最后他像是没事人一样,无视自己师尊与大师兄,朝着孙凌风与玄生而去。 冷开枢面上并未有太多神情,只是牵起叶长岐的手,开了个移山填海阵来到灵泉制琴外,没了阻拦,叶长岐终于能放肆亲吻他的师尊。 他仰起头冲动地亲吻对方,好似真的如他所说一般,想将过去未开口的爱意通过吻传递给冷开枢,剑尊未闭上眼,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眸中暗光涌动,似在思考。 终于,他们结束了这个吻。 冷开枢气息微乱,心里却十分欢喜:“你今晚这般冲进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爱为师……”他扣住叶长岐的手掌,有些无奈,“长岐啊,你这样做,等同于昭告百姓,对自己师尊起了别样的心思,若有人指责你……为师,不知道该如何护住你……” 叶长岐可不管:“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师尊,我就是心悦你,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与无涯进入了燕似虞的梦魇,看见了九头相柳、被制成魇鬼的曲以丘……我看见了好多冤魂,九州之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告诉我爱你,我怕自己以后会后悔。” “别说是当着灵泉制琴千人的面,哪怕是当着九州的面,我也要告诉你,师尊,我爱你。” 冷开枢捂住他的唇,喘了一口气,嘴角终于上扬,眼底好似轻云出蚰,冰消雪释:“嗯,为师听见了。” 墙内传来几声咳嗽,两人便牵着手重新走回灵泉制琴中,就算迎上众人的视线也未松开。 孙凌风瞧了眼两人紧握的手,并不在意:“许无涯告诉我与玄生,你们进入了燕似虞的梦魇?” 叶长岐点头:“刚才在梦魇中,我和许无涯讨论过,那个神秘人与参宿不在梦魇中,若他们发现自己抢走了假的镇海印,肯定会返回云顶城。之前伍子胥说镇海令是夜见城寻回来的宝物,东海上有蜃楼、浮丘,还有一道结界,徐州百姓不能出海,我想着,他们也不能出去,所以才要夜见城的镇海印,通过那片海域,去往归墟!” 第221章 “不错,我也认为他们一定会回来,不过是因为他们想来复仇。”孙凌风十分赞同,“神秘人的目的暂且不知。但据我所知,参宿在三百年前便去了归墟,他既然陨落后去了星宿川,而现在还想去归墟,那肯定归墟出了事。至于燕似虞,他的目标很明确,他想复活一个人,而归墟能做到,所以他加入了神秘人的队伍。” 叶长岐主动接下去:“当年,曲以丘在玉台玲珑上被我与师尊杀死,她与我们有仇,我不难猜出来。她身上有一面巫毒鼓,在过去便能召唤出一片紫黑色的毒雾,雾中有无数鬼影,想来她成为魇鬼后,也可以号令冤魂。而那些冤魂……出自大孤山秘境,是秘境中死去的乌兰国百姓,以及巫妖一族,他们或许是憎恨栖山。” 孙凌风沉吟片刻:“曲以丘是位女修士,她大可放心交给我。至于参宿与燕似虞,你们谁来处理?” 许无涯看了眼冷开枢,主动说:“燕似虞自然要交给大师兄亲自动手,我来应付参宿。师尊,要麻烦您去处理那个神秘人。” “师弟,可以是可以,”叶长岐将镇海印交给他,“但你现在已是云顶仙宫的宗主,你需要先安抚好这里的百姓。” 镇海印在他手中发出光芒,那是一块白色的印章,上面雕刻着一头四脚镇海兽,许无涯还想说什么,众人听见外面传来尖叫声,那是成千上万的冤魂在一齐尖叫,声音尖锐又刺耳,他们察觉到云顶城剧烈摇晃起来,随后灵泉制琴的一处院墙坍塌,外面的水立即涌了进来。 “师弟,快催动镇海印!” 许无涯捧着那宝贵的镇海印,上下观察,掌中运转起灵气,名器却始终没有回应,冷开枢只能暂时用阵法护住灵泉制琴,而叶长岐已经跑到了坍塌的院墙边,看见外面滚滚的潮水正在退去,一道深而宽的裂缝横在巷道中间,无数废墟、杂物与淤泥堆积在巷道中。 这时,他们再一次听见了九头相柳的吼声—— 神秘人他们回来了。 九头相柳在夜中如同一道海市蜃楼,九颗脑袋上都站着一位魔修或者魇鬼,都是他们刚刚讨论的燕似虞、曲以丘等人,但令叶长岐变了脸色的,是相柳其中一颗蛇头,居然叼着一口玉石棺! 什么玉石棺!哪来的玉石棺?只有他们昨日才进行沉舟的那口玉石棺!那是,夜见城的棺椁! 许无涯的脸色在转瞬间阴沉下来,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冲出了灵泉制琴! 下一刻,灵泉制琴中数道流星迸发,前去追许无涯,一时间,只有玄生大师与诸位佛修留在灵泉制琴中。 有百姓看见了那头妖兽,灵泉制琴中的绝望的哭声不止,玄生无奈,盘膝而坐,也不顾自己重伤初愈,开始念诵佛经,诸位佛修也双手合十,坐在他身后。 不过几息,他们身后出现了一尊面容祥和的金佛,照耀着灵泉制琴,那温和的佛光逐渐化减了男女老少的惊惧与悲伤之情,他们茫然地望着云顶仙宫,望着他们化作废墟家园,痴痴发愣。 天地之间,只听见无数冤魂的嘶吼声,还有曲以丘放肆的大笑,她指挥着冤魂将云顶仙宫拆毁,在成为魇鬼后,她被一种复仇的快感笼罩着,逐渐肆无忌惮。 “曲以丘!” 曲以丘猛地止住大笑,转过身,脸上维持着妍丽的笑容,眼波流转:“哟,这是谁家的大美人,奴家可真喜欢。” 她好似没有认出许无涯,只抬起胳膊,臂腕上臂环碰撞,相柳一颗蛇头低垂,将那口玉石棺丢到地面,曲以丘便坐在玉石棺上,仪态万千,留有丹蔻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开裂的玉石棺,一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许无涯的神情,见他眸中痛苦与愤怒交织,曲以丘的脸上充满了快意的笑容。 “大美人,这口棺材里的人 ,你可认识?” 许无涯的周围已经围聚着无数冤魂,叶长岐等人逐渐来到他附近,却又被参宿与燕似虞等人拦住,双方立刻交手。 许无涯双目充血,将镇海印与涎玉风雷琴收入袖里乾坤,低声道:“曲以丘,我必杀你。” 曲以丘掩唇笑起来:“哎呀,你好凶啊,奴家好怕啊,”她的五指已经探到了棺椁的封口,长长的指甲在玉石棺表面划拉而过,发出刺耳又令人焦躁的声音,“可惜啊,奴家早就死了呢,就算被你杀了,我还能化成魇鬼,进入你的梦魇,成为你心头大患,毕竟——谁让奴家最喜欢看着你这种美人痛苦呀!” 她似乎想起什么,语音阴柔地说:“比如,你的那位俊俏师弟……”曲以丘手指点唇,似在思考,“叫什么名字来着……叫什么名字?噢,是叫路、和、风对吧。” 随着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路和风的名字,许无涯突然察觉到,自己赠送给路和风的数百把捡剑器在一瞬间全部折断! 就像有人一刀将他与路和风之间的联系尽数斩断! 路和风袖里乾坤中的剑器大部分由他赠送,先前路和风便折了半数,可现在余下的半数徒然折断。 发生了什么? 可无论发生什么,折剑皆不是好事! 许无涯心都要碎了。 他茫然失措,理智全失,怒吼着冲向曲以丘:“你敢!你敢!你这妖女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越痛苦,曲以丘的笑声便越发猖狂,她的手指在玉石棺上留下了划痕,当许无涯靠近时,她便插入玉石棺封口,直接揭棺而起—— 第222章 许无涯已经到她身前,又被一片紫黑色浓雾包裹住,与此同时,一条水色披帛拨开冤魂潮,披帛中藏着一把剑,如同霞光射来! 孙凌风美目点燃着怒火,看上去英气逼人,她另一只手还持着长穗剑器,用披帛卷着另一柄剑器毫不留情地刺向曲以丘! “妖女!少在那蛊惑人心!姑奶奶我早看你不顺眼,滚出来受死!”孙凌风冷声说,“老娘今日就撕烂你的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曲以丘没想到她突然发难, 被披帛卷着的剑器划伤了脸,曲以丘头上的银饰被碰撞出泠泠的响声,一截青丝被剑器削断缓缓飘落下来。 曲以丘察觉到脸上有些刺痛, 用指腹轻触了一下脸颊,湿红的鲜血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她顿时止住了大笑, 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随后勃然大怒:“你个贱人!居然敢划伤我的脸!” 她解下腰间巫毒鼓,用手掌快速拍打起来,四周溢散出紫黑色的毒雾, 空中盘旋的大量冤魂调转方向, 如山崩袭向孙凌风! 许无涯在紫黑雾气中接下了那块玉石棺盖, 刚摆脱浓雾,就看见孙凌风果断迎战曲以丘, 飞身刺入了浓雾中, 当即喊道:“仙君!我来助你!” 一道音浪如同白虹落到他面前! 许无涯的龙庭剑横在身前,抵挡住音浪的攻势, 就算这样,他仍旧被击退数米。 面前的烟尘逐渐散尽,参宿从九头相柳的龙头上降落,站在一块从云顶仙宫拆下的大门废墟上, 长辫搭在肩臂上,斜抱着御兽天琴, 弹拨出的曲乐如同万马飞奔。 参宿说:“你的对手,是我。” 在他身后的空中, 一金一黑两道流星从空中掠过——是叶长岐与燕似虞——许无涯只是短暂走神,却被参宿抓住了机会, 五指一扫,驾驭着九头相柳,一颗巨型龙头嘶吼着朝许无涯扑来! 九头相柳就算是一众九州修士都难以制服,许无涯又怎么可能是它的对手,只能闪身躲避,在空隙间乘沧海掠到空中,换龙庭剑追击参宿。 参宿乘上了九头相柳的一颗龙头,风轻云淡地注视着他,见对方模样狼狈,他心中一动:“你这样,是因为那个叫和风的剑修?” 许无涯此时此刻却听不见他的话,他原本就被和风出事搅乱了心神,又应对这头上古妖兽,顿时心力交瘁。 下一刻,一枚毒针飞射而来! 许无涯来不及躲避,被毒针射到了脸! 参宿比他还要意外,立即看向毒针射来的方向——曲以丘眼见得手,笑盈盈朝他抛了个媚眼,随后拧头隐入雾气中。 参宿望向许无涯,见俊美的修士脸上被毒针划出一条细长伤痕,从许无涯的左眼下方开始一直到左眼上方的眉骨,许无涯闭着左眼,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眼睛,他想起剑修原本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曲以丘因此嫉妒对方,顿时生出一股惋惜之情,命令九头相柳暂时停下攻击。 参宿说:“许无涯,你不如,来我这边。有我在,大人会接纳你。” 许无涯忍受着左眼传来的胀痛,咬牙:“少做梦!” 参宿盯了他半秒,扬起手腕,九头相柳重新攻向对方:“那就……可惜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云顶仙宫又传来爆炸声,碎块飞溅,落进护宗河道中,炸起数米高的水浪,冤魂突破浪潮! 河道中污黑的水与鲜红的血液卷成一道涡旋,随后数道细长水柱突然冒了出来,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在空中凝聚成冰棱,好似筛子,瞬间扎中一群冤魂,将它们钉在半空中。 这是开枢星君施展的阵法,但他的人不在此处! 叶长岐与燕似虞在空中缠斗,同时还要躲避魔修饲养的罗刹鸟,好在两人很快就分出了胜负,他按着燕似虞的脸,将人狠狠击倒在废墟中,四周尘土飞扬。 燕似虞长发凌乱,脸上满是伤口,瞳孔尽是阴蛰、凶狠之意,如同剔骨的刀片刮在叶长岐的身上,他五指抠进叶长岐的手腕,将剑灵的手腕生生掰开,惨白的唇皮上渗着血,声音冷极了:“叶长岐,大师兄,造成现在的局面,你开心了吗?” 叶长岐用剑插入他的咽喉,燕似虞发出一声嘶哑又凄惨邪的哀嚎,再也无法说话,他短促地喘|息,双眼在一瞬间上翻,又落下来,喉咙间泄了几声模糊不清地嗯啊,眼中却是带着笑。 似乎在说,叶长岐,你最终会和我一样。 “燕似虞,我的耐心耗尽了,从今往后不会再听你说的一个字。” 叶长岐垂头看他,从对方的咽喉里抽出长剑,血如泉涌,燕似虞也不去堵着自己的伤口,只是挑起眉,伸手抓住他淌着血的将倾剑剑锋。 一只巨大的罗刹鸟从叶长岐身后扑来,叶长岐不得已躲避开,余光却见燕似虞翻过身,拉着他的剑往河道中滚。 两人双双落入河中,河道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冤魂,纷纷尖叫着涌向他们! 燕似虞的血晕在水中,他任凭自己的身体沉入水底,冤魂如饿死鬼一般趴在他身上,撕扯他的血肉,燕似虞却自始至终都抓着将倾剑。 叶长岐被无数冤魂包围着,组成一个牢笼束缚着他的行动,他又不能松开掌中剑,只能召出无数灵剑,将河道中的冤魂扫开,叶长岐的身体迸发出金色的亮光,在混浊的水中无比刺目,好似一轮朝霞穿透河水波,燕似虞眯起眼,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223章 叶长岐在水中断断续续地念出一个剑招,四周升腾起细小连绵的气泡。 “断海——” 以两人为中心,一个涡旋逐渐生成,附近的冤魂被绞入漩涡中,在涡旋最外层,数柄剑器在水中上下旋转,当涡旋积攒到直径十米宽,终于停止抽走河道中的水,而是怒吼着,从中心升起一道浪,将两人喷射出河面。 在混乱中,燕似虞隐隐约约听见叶长岐说:“燕似虞,我与你不同。” 他手腕向内一翻,向上撩剑而出,剑锋上血水瞬间被甩尽,剑意好似一道升涌的海浪,裹挟着日光劈向燕似虞。 而这时,燕似虞怀中忽然升起一道金光! 燕似虞原本面对劈向自己的剑无动于衷,可当那道光亮闪烁,替他化解了叶长岐的剑招后,他面色极其难看地捂住胸口,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一个破碎的吊 坠。 叶长岐认出了那串吊坠——玄生大师的九眼石天珠——竟然在此时替燕似虞挡下了致命攻击,叶长岐疑惑地注视他,见燕似虞握紧了碎裂的天珠,手掌被裂片硌出鲜血,身体化作一团血雾,包裹着叶长岐。 叶长岐刺入雾气中仿佛扎入了一片轻飘飘的纸张,没有重量,也没有实感,他的长发与衣襟翻飞。 燕似虞在雾气中,说了最后一句话。 “叶长岐……我在归墟会重新成为修士,到时候,你来杀了我!” 叶长岐还未答复,忽然见不远处曲以丘被孙凌风击中胸脯,高高飞了出去,倒在废墟中! 曲以丘虽然能召唤大批冤魂为自己所用,可盛怒之下的凌风仙君不是区区冤魂潮能抵挡的存在,所以直接被孙凌风捉到本尊,当场击飞! 孙凌风飞身落地,一脚踩在她的手腕上,踹走那面巫毒鼓,鼓音骤然结束,四周翻涌的紫黑色毒雾极速淡去,孙凌风手持剑器挑起她的下巴,神情高傲,声音冷漠:“妖女,我今日便教你如何为人!” 孙凌风身上的披帛缠到曲以丘的身上,孙凌风一剑刺穿她的手掌,曲以丘立刻惨叫起来,孙凌风问她:“你还敢当着我的面敲这面鼓?” 她手臂一抬,臂腕上的披帛竖直飞出,卷起落在一侧的巫毒鼓,高高抛起,孙凌风眼中泛着寒光,想起好友死后还不得安宁,胸中怒意十足,反手一挽另一柄剑器,剑光赛雪,锋芒毕露,只听一声锵鸣,整片空间都为之颤动! 那面巫毒鼓便叫孙凌风劈碎! “你这鬼哭狼嚎般的鼓声要是再叫我听见,你用左手敲的,我就砍断你左手!你用右手敲的,我就砍断你右手!” 孙凌风顿了一下,见曲以丘挣扎着,想用留有长指甲的手来偷袭自己,手中剑迸发出璀璨的剑光,如同长虹贯日,直落而下,她说到做到,直接砍断曲以丘的手腕。 “但你用这只脏手掀了我好友的棺椁!留不得!” 曲以丘因为剧痛惊声尖叫起来,口中咒骂不断,孙凌风听得皱起眉,就在这时,她身边一处宫殿轰然倒塌,孙凌风转过头,神色一变。 见许无涯被九头相柳叼住了一只手腕,整个人似乎失去了知觉,垂着头一动不动,参宿立在旁边,一手拎着御兽天琴,涎玉风雷琴竖直立在地上,他的另一只手就搁在琴剑上,而参宿脚边,细长的沧海剑碎裂成数段,重剑龙庭不知所踪。 很显然,许无涯没能敌过大能参宿。 “参宿!” 孙凌风喊他,同时用披帛提起曲以丘,将人悬在空中。参宿转过头,打量她,自然也见到了被裹成粽子的曲以丘。 孙凌风把剑横在曲以丘的脖颈上,冷声说:“放了许无涯,我也放了她。” 参宿神色有些不赞同,从许无涯怀中掏出镇海印:“仙君为何觉得,一个魇鬼会比怀揣着两顶名器的云顶仙宫宗主重要?” “无涯!” 叶长岐也追着燕似虞赶到,见到眼前的场面,如遭雷劈! 而那道血雾落到了参宿身后,却没有化作人形,参宿闻到了熟悉的铁锈味,皱了一下眉,却没说什么。 倒是曲以丘听见了他说的话,此时怒骂起来:“参宿!还不来救我!那个小白脸有什么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参宿虽然不喜曲以丘, 却不至于在此时与她不合,于是偏过头,揉了下头发, 似乎有些难以决断,可他的眸光却很冷漠:“好吧, 勉为其难, 交换。人可以给你们,但他的名器,你们就别想着拿回去了。” 在他回话时,一道剑意冲刷过云顶仙宫, 气流如同浪潮将几人的鬓发掀乱。 叶长岐果断答应。 参宿抬手, 抚摸九头相柳的蛇头, 口中念出晦涩难懂的御兽语,蛇头缓慢张开了嘴, 顿时, 许无涯的手臂血如泉涌,整个人散了架似地往下滑, 参宿一把接住他,将人平放在原地。 悬在空中的曲以丘逐渐往前飘去,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被披帛裹紧的身体在空中拼命的扭动, 头上的银饰掉落,鬓发混乱, 可她脸上还是那副叫人憎恶的疯狂神情,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我杀了夜见城!我还毁了他的儿子!哈哈哈!”她朝着叶长岐与孙凌风吼道, “你们这群窝囊废!还不是拿我没办法?宗主?剑修?现在就一断胳膊的残废!啊——” 她没能再说下去。 眼前只留下一抹金色的光芒,叶长岐徒然出手, 而孙凌风的披帛同时缠住了她的嘴,剑光过后,曲以丘的眼前一片模糊,随后她茫然地眨了下眼。 第224章 她眼睁睁见自己的身体被披帛卷成一只茧,高高地悬在空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被披帛堵住,而她的头颅不翼而飞。 曲以丘甚至来不及惨叫,已经身首异处。 一片雪白的衣角出现在她视线中,好似风雪飘落。剑尊衣袍上留着一片血迹,抱着许无涯走向叶长岐。 参宿一挑眉,没有管曲以丘,而是抬头,见九头相柳最高的那颗龙头上,多出了一个人,那人戴着斗篷,斗篷上留有斑驳的剑痕,一些血迹凝固在伤口处,似乎刚和开枢星君经历过一场恶战。 “无涯!”叶长岐收了剑,剑上染了一些鲜血,他扑过去。 冷开枢在地面凝结出一片冰,将许无涯平放在上面。许无涯被九头相柳咬伤的胳膊软软地耷拉着,小臂不正常的扭曲,一圈狰狞的牙印留在上面,正在大量出血。 叶长岐从悬清法器中取出所有丹药,用灵力在掌心捏成粉末,洒在许无涯的手臂上,冷开枢面色凝重,在一侧不断给他输送灵力。 许无涯紧闭着双眼,因为手臂的剧痛浑身发抖,他原本便肤色白皙,此刻血色褪去,整个人看上去一触即碎,面上的伤痕自顾自地渗血,染红了他大半张脸,又有一些黑色的污痕,看上去妍丽极了。 许无涯嘴唇蠕动了一下。 叶长岐俯下身,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和、和风……去救……和风……” 叶长岐将所有丹药洒在了他的伤口上,却还是止不住鲜血,让人手足无措,他将灵力都输送给许无涯,许无涯发抖的身体逐渐安稳下来,一动不动的,看上去似乎像是正在沉睡。 冷开枢察觉到他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面色凝重:“怎么弄得这般严重?” 叶长岐看着许无涯的伤,触目惊心,越在意,越觉得浑身刺痛,大脑时而空白,时而悲愤,双手松开他的胳膊时,观星手套也被鲜血染红。 “曲以丘说和风出了事。”叶长岐觉得自己的神识剧烈震荡起来,他喘了口气,声音里有憎恨,也有愧疚,“还当着他的面,掀了夜见城的棺椁。” 冷开枢停了手,转过头,见那副沉舟用的玉石棺摆在云顶仙宫的废墟前,上面已经没了棺盖,玉石棺的四周还残留着曲以丘的指甲印。 曲以丘,万死也难解几人心头之恨。 地面爬出尖锐的冰棱,如同鳞甲一般包围住曲以丘的尸体,将她冻结在冰霜中。 孙凌风足尖一点,手持双穗剑器,将那块冰砍得四分五裂! 几人的头顶传来相柳震天撼地的吼声,叶长岐抬头,见参宿将涎玉风雷琴背在身后,抓住相柳的龙角,一个翻身,跃到龙头上,黑影般的龙头便从云顶仙宫上方移到了河道上空。 “冷开枢,若是你来做我的对手,或许还能一战,但若是派你的弟子来,未免太小看我。”参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许无涯确实不错,可惜不能成为我们的人,所以他落到眼下的局面。下次,他就没有今天的好运了。” 冷开枢手掌一抬,将倾剑立即飞出,落到掌中。叶长岐顿时察觉他一股吸力从剑上传来,召唤着他回到将倾剑中。 漆黑的天宇上方,掠过一道闷雷,银色的闪电划破天际,闪电竖直入地,轰隆一声,击中九头相柳! 在那一刹那,无数剑光骤然爆发,河水倒灌,地面震颤,无数剑意将空中的冤 魂钉住,好似有人持起一方重锤,猛地将冤魂钉入地面。 参宿退后一步,忽然听见铮的一声琴响,他手中的御兽天琴被狂暴的剑意砍出无数条剑痕,冷开枢出现在他的正前方,身后亮起剑逐风雷的剑阵。 他一人想应对敌方两人一妖兽显然艰难无比,孙凌风护在叶长岐与许无涯身前:“我去帮冷开枢,你带着你师弟回灵泉制琴,请玄生想办法救他!” 现在不是争论谁送许无涯离开的时候,多在原地逗留一秒,都会让许无涯陷入危难。 孙凌风披帛一卷,从废墟中卷来那断裂的沧海剑,丢给叶长岐,催促他:“快去!” 叶长岐将沧海存入悬清法器,用一层冰封印着许无涯的手臂,他背起自己师弟,头也不回地往灵泉制琴冲。孙凌风为他杀出一条血路,随后转身投入战斗。 这时,一道黑影从她身侧掠过,从雷霆中挤过去,笔直地冲向叶长岐两人。 叶长岐在断壁残垣上飞奔,在深夜中留下一个个金色的小剑印记,跨过云顶城的护城河,抵达灵泉制琴还需要通过一道桥梁,但现在那座桥已被海啸冲垮,有大量冤魂从河中爬到桥面上。 与此同时,他听见海上传来精卫凄然的鸣叫,但这次,精卫身后跟着数以万计的妖族乌鸦! 这些从万鸦壶中释放出来的黑鸦战斗力惊人,往往数十只围着一只鸠鸟叼啄,将鸠鸟叼啄得血肉横飞,用鸟爪拉扯着鸠鸟的翅膀,将其碎尸万段! 河道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沸腾状态,叶长岐转过头,见河中无数鲮鱼跃出水面,驱赶着河中冤魂,水底深处爆发出一道夺目的光晕,并且逐渐扩大—— 象白鹿浴水而出,它的头顶散发着温柔的神光,仔细聆听时,仿佛能听见大荒传来的钵音。 叶长岐的周围升起一个金色的屏障,护卫着许无涯,他的脚下振动,无数血管般的根脉朝前爬去,在断裂的桥上生长出数百根细长但坚韧的树枝,象白鹿朝着他的方向微微俯首,一群黑鸦从四面八方飞来,以树根为桥梁,逐渐在两人前堆积成路,构架成新的万鸦桥。 第225章 叶长岐连忙背着许无涯从那条万鸦桥上通过。 他越跑越快,隐约见到灵泉制琴的佛光。紫黑色的雾气落到万鸦桥的正前方,叶长岐几乎是怒吼道:“燕似虞!事到如今,你还要拦我!” 他怒其不争,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可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笼罩在他心头,前所未有的明显,他从平静面对燕似虞,到不解愤怒,再到痛苦。 燕似虞是在故意折磨他。 用自己的坠落,叫他认清,叶长岐永远也无法救燕似虞。 并且还会因为叶长岐总想着救人,让无数人因他而死。 身体上的伤痛,远比不上心理的绝望。 “燕似虞!我后悔了,我当年就不该救你!”叶长岐愤怒地吼道,“我就该将你留在那间屋子!栖山将你丢下来时,我就不该拉住你!” 那道黑雾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降落到万鸦桥上,而是裹挟着周围的冤魂离开。 一只金翅大鹏从叶长岐头顶掠过,他没有再思考燕似虞为何不现身,只是背着许无涯前往灵泉制琴。 在云顶城外,一群金翅大鹏逆流而来,他们的爪下悬挂着横挎长刀的刀修与身姿矫健的体修。 原来不光是妖族驰援,还有浮屠门的修士! 当金翅大鹏飞到云顶城中,浮屠门的修士们松开拉住大鹏的爪子,从高空竖直而落,好似一柄刀重重地插入冤魂潮! 刀修们手中的长刀如雪,绷紧了手臂,臂上青筋突出,带着千钧之势朝着冤魂潮横砍而出。 如同秋风扫落叶,刀劲奔洒,眨眼间便将附近冤魂砍杀在地! 体修们赤手空拳,可却能捡起重达千斤的房梁,轻而易举将冤魂推入海水中,紧接着,他们双掌一翻,改掌为拳,打得虎虎生风,拳如鹤鸣,身如鹤舞! 这时,叶长岐听见赫赫的破空声,无数剑器从远方疾驰而来,是罗浮山的其余剑修前来增援! 剑修们所过之处如同风卷残云,冤魂好似落叶凋零,从空中落下,有大批剑修落到叶长岐附近。 “大师兄!天宫院传来司南后,我们连夜从罗浮山赶来帮你们!” 叶长岐道:“无涯身受重伤,快护送我们去灵泉制琴!” 剑修们神色一凝,开始清缴附近的冤魂。 在他们的护送下,叶长岐很快抵达灵泉制琴,他拉住一位佛修,询问对方玄生在哪。 忽然,灵泉制琴中传来欢呼声,百姓们涕泗横流,用手臂环抱着身边人,他们仰头,看见夜色中璀璨的灵气与剑器光芒交相辉映,如同星火点缀在冤魂潮中,逐渐燎原。 局势逆转! 叶长岐转过身,见灵泉制琴的结界外,出现了一盏盏幽幽的灯,在布满废墟的城中,突然多出一群衣襟整齐的修士。 “他们在这——” 随着那修士的声音落下,一只孔雀徐徐飞到院墙上,歪着头,似在打量灵泉制琴中的千余人。 竟然是,药宗! 叶长岐无法按耐内心的激动,朝他们大喊:“救命、救命!快救我师弟!” 进入灵泉制琴的医修四散医治百姓,四处亮起治愈的法术。一位药宗医修向叶长岐走来,温和道:“将他交给我吧。” 叶长岐不疑有他,将许无涯放下来,对方立即检查许无涯的伤势。 叶长岐询问他:“我能输送灵力给他吗?” 对方点头,叶长岐便握住许无涯无伤的那只手,开始给他输送灵力。 医修似乎认出他的灵力波动,从随身携带的织锦挎包中取出预备好的伤药,一面道:“他伤势过重,尤其是右臂,我见他掌中虎口有许多茧,他是剑修吧,你要做好准备,若他的手臂不能恢复,估计日后不能继续练剑了。” 剑修不能练剑,那意味着什么? 叶长岐震在原地,缓慢地抬眸,发现对方一位身穿月牙白长衫的男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润的光,眉眼温和清澈。 叶长岐喉间苦涩,艰难发问:“我师弟的手臂,当真……” “云鹤宗主!你要的伤药!”有医修将药箱递给付云鹤。 付云鹤道:“我先止住他的血,只能等他清醒过来再说。” 他竟然是药宗宗主。 “九州地动,我派宗内弟子出世救人,正巧听闻妖族举族赶赴徐州。我从神鸟精卫口中得知,徐州海啸,所以带着一批医修弟子前来云顶城。”付云鹤一面处理许无涯的伤势,一面同他解释,“石阴山也有医修弟子去了,你不必担忧。” 付云鹤看出他心中牵挂:“有我在此,你有什么事需要去做,就去吧。” 叶长岐朝他拱手,又匆匆望了一眼许无涯,随后开了阵法回云顶仙宫。 在遥远的石阴山,腰间悬挂着织锦挎包的医修们手中提着一盏长形扎染灯,出现在山腰,他们手中的纸灯绘着绚丽的图纹,幽幽的灯火在黑夜中好似海上灯塔,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安抚人心能力。 人群渐渐止住喧哗,观察着这群暮中引路人,当药宗弟子温柔地蹲下身时,他们仿佛看见了一只只温和而亲人的孔雀。 随后,有乐修奏响了引魂曲。 那曲音带着治愈人心的力量,抚慰着每一位失意者,叫他们在迷茫与痛苦中沉沉睡去,陷入一个个平静的梦境,在梦中,他们看见自己重建起新的家园,日落云顶城中。 第226章 石阴山上的引魂曲回荡往复,越过深不见底的崖壁,音浪辐散到云顶城中。 在云顶城边,一个阵法开启,一个人戴着斗篷出现在阵法中,他脚下是厚重的淤泥与各种杂物,无数冤魂从他身侧涌过,可在距离他半米时,冤魂们纷纷避让开他。 那人仿佛湍急河流中的一块卵石。 当海风吹过,他的帽兜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戴了半截面具的脸,一小段星宿纹露在面具下方——自从离开天宫院去了人间后 ,他再也没在人前取下过这张面具。 司空长卿。 被派往人间的司空长卿竟然也来到了徐州云顶城。 他抬起头,看见了云顶仙宫上方聚集的雷云,知晓那是冷开枢的剑意,九头相柳盘踞在云顶仙宫旁的河道中,正在躲避那骇人的雷暴。 一只冤魂惊声尖叫着冲向他,司空长卿偏了偏头,身侧亮起一个乳白色的阵法,上面星宿大盛,那只冤魂在撞到阵法上,瞬间化为灰烬! 可这时,一道紫黑色的雾气从他身侧掠过,这道雾气与寻常冤魂不同。司空长卿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于是偏过头打量对方,随后伸手探向黑雾,竟然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雾气中,面上淌血的魔修转过头,阴郁地盯着他。 那一瞬间,好似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继续。”司空长卿道,“燕似虞,你可曾后悔过?” 燕似虞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再也不笑,眼中也凝聚不出酸涩的泪,喉间的伤口没有愈合,斑驳的血水往下渗透,他发出一种难听的、压抑的嘶嘶声。 司空长卿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掌中的手腕血肉化作黑雾,他拽着一截白骨,最终松开了手。 司空长卿知晓自己留不住魔修。 他朝着燕似虞的反方向,施展了几个阵法,将冤魂圈禁起来,随后阵法喷射出乳白色的光芒,将冤魂模糊不清的身躯穿透! 从远方被抛投过来一只冤魂,精准地落进阵法中,是浮屠门的体修将它丢过来的! 身侧传来凛然的刀气,一个刀修从司空长卿头顶腾跃而过。 紧接着,是一群黑鸦追赶着冤魂,将它们逼回东海,空中全是肃杀的尖叫与鸟啸声,当十个冤魂被追辇到东海附近,一头青黑色的夔妖从海浪中高高跃起,张开巨口,将冤魂吞入口中! 司空长卿转过身时,与叶长岐迎面撞上。 叶长岐十分惊讶:“是你!你不是被云生派去人间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司空长卿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具,意思是他看见了徐州生变,所以前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叶长岐还未说话, 云顶仙宫方向再次传来爆炸声,一道热浪卷过,狂乱的罡风在四周墙壁上切割出斑驳的剑痕, 叶长岐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人同时仰头。 只见云顶仙宫最高的宫殿坍毁, 九头相柳四面围聚着修士, 因为人数过多,叶长岐没能第一时间看见冷开枢。 他也顾不上司空长卿,脚下灵力运转,朝着那面而去, 却在快要接近云顶仙宫时, 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召唤——这次终于不再是燕似虞——叶长岐终于寻到了雷暴与翻涌的云海中的剑尊。 与此同时, 还有万千风雪。 徐州临海,少有隆冬飞雪之时, 可现在云雾弥漫, 如同玉屑的冰雪肆虐,快速朝着四方云顶城蔓延。城中积雪堆积, 逐渐形成密密麻麻的冰笋,如同利剑直插云霄。雷霆劈中冰塔,冰雪飞溅。 远方出现了一抹亮色,逐渐变换着色彩, 青白色出现在深蓝的夜幕中,北斗星宿时隐时现。 一片薄雪落到了付云鹤的面颊上, 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救治许无涯,倒是一旁的医修惊呼:“下雪了!” 医修弟子们脱下衣袍, 盖在许无涯的上方,临时避雪。灵泉制琴中的百姓感受到刺骨寒意, 被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抱团取暖。 玄生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正在诵经,袈裟上面是污泥,一片飞雪落到他的指尖,他睁开眼,叹息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脱下来,披在就近的老人身上。其余佛修纷纷效仿,脱下身上的衣袍,披在身形单薄的孩童与妇女身上。 石阴山颠,无数人看见了那如同牢笼的雷霆与飞落的风雪,乐修们停下引魂曲的奏乐,药宗弟子们穿梭在人群中。 有幼童跳起来,用双手抓飞雪,见那片晶莹剔透的雪在手中并没有融化,于是天真发问:“阿妈!雪!下雪啦!” 她从未见过大雪,所以十分雀跃。倒是周围百姓传来隐隐哭声,阿妈将她揽入怀中,小声道:“别怕,仙人会救我们的。” 他们口中的仙人,不外乎风雪中心的剑尊。 不过百米距离,叶长岐来到他附近,他发现冷开枢面若寒霜,整个人好似一把濯血的剑器,锋芒毕露,又沉静如水,当风雪从他身侧掠过,仿佛月色从乌云中遗落下柔光,将他的银发镀染成一望无际的冰川。 他比叶长岐更像一把剑。 冷峻、森寒、锋锐。 “冷开枢,”参宿道,“我们既然已经得到镇海印,自然会离开,你何必使出剑招,不顾城中百姓死活,毁了云顶城。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冷开枢没有回答他,也未停下剑招。 第227章 将倾剑在冷开枢手中,叶长岐无剑可使,他想起悬清法器中断折的沧海剑,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汇入将倾剑中,原本沉寂的剑器顿时闪烁起光芒,剑锋上的金色纹路重新出现,如同海浪般层叠往复。 冷开枢察觉到了他,虚空中的风雪短暂停滞。 参宿也不得不捧起御兽天琴,在他身后,九头相柳的五颗脑袋如同鞭子砸向东海,爆炸开的海水在奔腾的琴声中形成潮头,无数鱼鳞闪烁的海鱼倾堆在一起,形成一条身躯蜿蜒的水龙,盘踞在东海上。 云顶城中还未退尽的海水被水龙抽走,满地冰雪承受不住这样的吸力,碎裂成块,最后崩成雪雾。 实力不济的修士极速退出百米。风流在剑尊身侧分流两侧,他方圆寂静,妄念成空。水龙咆哮着冲向剑尊,当长剑插入龙首,整条长龙从头至尾快速凝结成冰,雷霆闪烁,将冰封的水龙炸裂! 参宿并不觉得水龙能抵挡剑修,只是拖延时间,他掏出镇海印抛给带着斗篷的神秘人:“大人,用镇海印!” 那人伸出手,手掌上同样带着手套,轻抚过镇海印上的镇海兽,只听一声呼啸,两人身侧升起一个乳白色的阵法,隔绝住外面如刀绞般的剑意。 没想到,剑尊更快! 隔着千百道剑意,剑尊突破了水幕,来到他身前,一剑刺穿还未成型的结界! 参宿在一瞬间举起御兽天琴,他听见琴身传来崩裂的声音,冷开枢用剑意压着他的双臂,狠狠地将他的天琴按压下去! 参宿眸中暗光涌动,与此同时,天琴的裂口逐渐扩大,剑意从琴身上穿透到他的手掌上。 “冷开枢,”参宿此时终于有了怒意,“你这个疯子!” 冷开枢不言不语,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将倾剑发出一声嗡鸣,金光喷涌而出,数十条细小的金光如刺插在护卫参宿的结界上,碎裂声逐渐明显,参宿听见剑灵风清朗月的声音,自信而又坚定:“破界。” 下一刻,天琴从正中断裂,参宿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到了东海水幕中! 神秘人在风雪中好似一道幽灵,转头投来目光,剑尊本想追杀过去,可转瞬间,神秘人的衣袍一掀,退到了百米之外。 神秘人笑起来。 声音极其古怪,仿佛在深水中说话,叫人听不清。 “……结……束了。” 神秘人的话音落下,云顶城上方的冤魂似乎受到感召,在一瞬间全部爆炸,魂飞魄散!鸠鸟摆脱妖族纠缠,朝着东海深处飞去,九头相柳甩开妖兽沉入浪潮中,魔修的黑雾也一头扎进了海水中。 神秘人看了一眼参宿留下的涎玉风雷琴,高高举起,随后松开了手,那盏琴剑边从百米高空疾速坠下! 叶长岐当即从将倾剑中出来,扑向涎玉风雷琴。 当他一离开,神秘人竟然主动撤走了镇海印的结界,任凭剑意将自己杀死,随后大笑着,从高处落下,最后吞没在一道巨浪中! 神秘人死 了? 不,一定没有。 但冷开枢此刻却顾不得去找对方,许无涯重伤,云顶城受损,无数百姓无家可归,他垂下头,见叶长岐已经接到了涎玉风雷琴,正在同他招手。 灵泉制琴。 许无涯状态不好,云鹤宗主只能将他的伤势缓住,但他仍旧昏迷不醒。叶长岐见他面白如纸,忍不住又输送了灵里给他,却听见许无涯口中喃喃细语。 “无涯怎么样?”冷开枢和司空长卿走了进来,他们刚刚去查看了云顶城损坏情况。 “口中念着和风,但是迟迟不醒。”叶长岐道,“我担心和风出了事。” 司空长卿的目光落到许无涯的胳膊上,冷漠地提醒道:“他手臂会废。怎么不试试移宫换羽。” 孙凌风转过头,担忧地望着许无涯:“移宫换羽是什么?” 叶长岐回答她:“天宫院的一种阵法,能将无涯的伤势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叶长岐已经施展过移宫换羽,所以他肯定不能将许无涯的伤势移到自己身上,但与此同时,他察觉到一种微妙感。 冷开枢是推算出许无涯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所以提早命他使用了禁术? 叶长岐的思维坠下去,仿佛被囚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他有太多不理解。 从冷开枢刚才看见许无涯受伤的反应而言,剑尊应该不知道会发生此事才对。可为什么冷开枢要引诱着他,将移宫换羽由他施展,叫叶长岐此生无法再施展这个禁术?难道只是单纯不愿他受伤?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冷开枢,似乎对他有所隐瞒。 “这是禁术,不得随意使用,”剑尊道,“司空长卿,你那可还有联络天宫院的办法,叫司空朔送一株优钵华罗过来。” 司空长卿应了一声,同时他侧了一下身体,对着叶长岐道:“你跟我出来。” 两人来到一处开阔的地界,司空长卿抬手在虚空绘阵,观星手套上有细碎的五色石光芒,他手掌一摊,物华天宝的斗牛星宿竖直出现在他掌心,星宿呈现金红色,司空长卿没有说话,只是捏碎掌中星宿,粉末如同萤火升空,快速消失在两人眼前。 司空长卿道:“等回应吧。叶长岐,在那之前,我有事问你。” 第228章 “叶长岐,我看见那个魔修的今生,”司空长卿转而道,“你可以用闻人之术进我的识海里去看他的记忆,不过我有要求。” 叶长岐沉默片刻,终于对他点头:“请讲。” “我想知道你心目中的九州是什么。” 叶长岐略感诧异,他还以为对方会问一些关于良云生的事情,可他又想了想,司空长卿既然算出良云生的过往,多半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 “你只告诉我,是什么就好。” 他虽然去人间走了一遭,气质沉稳不少,可到底还是以前那位司空长卿,叶长岐虽然做不到对他笑脸相迎,可至少能心平气和地聊几句。 叶长岐转过身,手按剑柄,晨风吹得他长发飞扬,衣袍猎猎,他的目光落到远方。 海啸后的云顶城满目疮痍,草木含悲。妖族百鸟徘徊在沧海之巅,一轮金乌劈开海天,海上霞光万丈,浩荡的东风迎面而来。 山行海宿,前路迢迢。 叶长岐觉得自己便是一股风,会乘着长风去往九州大地。 “九州在我眼中,是一柄剑。” 司空长卿若有所思:“为何?” 他迎着日光横握长剑,将剑平举到海天相接的高度。 “俯首天地,以剑问心。山川河岳,为剑之脊。天地分上下,长剑有两刃。”叶长岐道,“若剑如人,我又如何不能视九州为剑。铸剑,如天地始开。淬剑,似烽火连年。出剑时,九州动乱。入鞘,海清河晏。” “我此生为求剑道,必定护掌中剑不折,相同的,若我在世为人,也当护卫九州盛世。倾之、护之、怜之。” 司空长卿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抛出一个叶长岐熟悉的问题:“那你为了护卫九州太平,会做到何种地步?” 叶长岐最先回想起来的,是燕似虞曾问他。 叶长岐,天之骄子啊,世人倾羡的天生剑骨啊,你能为了他们做什么? 不会只是怒意横生,把我这个魔修锁起来,想尽办法杀了吧? 燕似虞该杀吗?该。就凭他为了一己私欲直接或间接伤害了这么多修士,他早就罪大恶极,成百上千次偿命都不足为过。 可他的话难道没有道理吗? 叶长岐扪心自问,若换一个人来回答,必定被他问住,随后开始思考自己到底会不会为了一道执念豁出性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燕似虞那般偏执到极点,他认定的事,从无回头之路——就算是死亡,他也要拉着所有人一同前往。 可叶长岐不是他。 第一百一十五章 燕似虞也不可能是第二个叶长岐。 叶长岐曾想过, 若是当年燕似虞没有遇到萧家,成为那个挡灾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不是燕似虞会成为罗浮山第二位实力惊人的剑修? 可越想,他越觉得, 如果燕似虞没有经历过去的事, 他或许真的会成为九州闻名的修士大能,但他的行事方式大抵会受人非议。 燕似虞向来看问题的角度与正道修士全然相反,在他心中,最开始没有明确的善恶观念, 只有厌恶, 他不会喜爱别人, 只知道怨恨与厌恶,悲观的想法充斥了他的大脑。站在修士的身份看他人疾苦时, 他总是将自己置身事外, 燕似虞体会不到别人的酸甜苦辣,也不屑于感悟他人情绪, 他的世界,自始自终只有乌云盖顶。 后来,有一天,他的生命中多出一个叶长岐。 燕似虞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永远不可能成为的那个自己。 叶长岐的剑骨在阴云满布的世界里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叶长岐想救他,所有人都觉得可以救燕似虞。 唯独燕似虞不这么想。 他只是遥遥地望着那道光, 疑惑不解、古怪地思索—— 他从不需要救,那叶长岐因何而来。 所有人都不值得对他伸出援手。 燕似虞一直认为叶长岐不可能单纯想帮他, 既然不是单纯帮助,那就只剩下虚伪、假慈悲, 或许是为了罗浮山的名誉,或许是为了正道修士口中可笑的正义,一切都好,都是令人作呕的存在。 叶长岐曾经很难理解燕似虞的所作所为。但当万鸦桥上他吼出那句话后,他忽然察觉到燕似虞心如死灰。 很奇怪的感觉。 魔修是半脚踏进地狱里的东西,燕似虞的心早该被黑暗腐蚀得千疮百孔,可他听见叶长岐发怒,居然是徘徊了一阵,随后离开。 仿佛心满意足。 燕似虞早就期待着,叶长岐不再承认他了。 他们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叶长岐如惶惶白日,而燕似虞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夜。 他们从来一开始就不该遇见。 叶长岐道:“我无法保证自己为了九州做到何种地步,只是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去帮助我看见的人和物。” 身后传来抽泣声,在空寂的城中飘荡,叶长岐转头,见石阴山的部分百姓在几位长老的带领下折返云顶城,想进入屋内搜刮有用的物资,他们见到了宛如废墟的云顶城,抹着泪,手持斧头铁锹,从废渣中开出一条路,神秘人离开后,海啸也逐渐退去,云顶城中阴雨绵绵,地上的淤泥污秽。 有人冲进灵泉制琴中寻找自己的家人,雀跃地搂抱着幸存者。还有一批修士,是浮屠门的体修,他们受了些伤,身上溅了血迹,却怕惊吓灵泉制琴中的百姓,所以请了云鹤宗主到灵泉制琴外医治伤员。 第229章 医修们从炸毁的废墟里挖出了几具尸体,在镇海古塔外的广场平放成数排。至于那口玉石棺,白仲景已经重新合上,乐修们将玉石棺抬到广场上,与战中失去性命的百姓们安置在一起,他们打算择合适的时间重新下葬前任宗主。 云顶仙宫被摧毁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但乐修们眼下也顾不得宗门,只在城中四处搜寻伤员,白仲景路过时瞧见叶长岐,急匆匆地问:“饮风明君!我们宗主在哪!” 叶长岐道:“在灵泉制琴,他受了伤。”他神色严肃地抬手拦住白仲景,“长老,之前多有冒犯,在下给你赔个不是。无涯他因为应对参宿身受重伤,需要静养,您还是……” 白仲景也听出他的意思——叶长岐怕他去打扰许无涯养伤——他一哽,凉凉地看了一眼叶长岐,哼了一声:“我在你眼中是那种人吗!我可不欺负伤 患!只是单纯看望宗主!” 叶长岐歉意地拱了拱手,让开,与司空长卿换了一间没人的院子,掩上远门,外面人来人往,他不再迟疑,对着司空长卿使用了闻人之术。 杂乱的声音逐渐消失,叶长岐睁开眼时,发现视线变矮了许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飞雪从巷外落了下来。 他察觉到自己瑟瑟发抖,手臂似乎浮出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与此同时,脊背上又生出一股暖流,流经他的四肢百骸,被冻僵的手有了知觉,叶长岐抬起手掌。 细长,枯瘦的胳膊,带着伤口的手掌,这个大小,明显是个幼孩,而且不是他本人的身体。 叶长岐想知道自己是谁。 但这时,身体的主人眯起眼,掀开身上的草席,将头颈直起来,见巷口有道人影,背着光走进巷中,他立即谨慎地拉住草席,盖在自己身上,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 他躲在一处房檐下面,檐上结着冰棱,刺骨的雪水连续滴落,从草席上渗透进里面,溅到自己身体上,可他并不在乎。 走进来的是位女子。 一双温柔的杏眼,挽了一个温婉的堕马髻,女人穿着朴素的棉衣,臂上挽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白麻布。她走到草席前蹲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白碗,碗中盛着米粥,冒着腾腾的热气,她将碗递给叶长岐。 叶长岐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响起来,忍不住吞咽了口腔中分泌的津液,目光凝在那碗米粥上,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戒备地打量对方,随后拉起草席盖住自己的半张脸,透风的草席中,唯有他的脊背在散发暖意。 叶长岐听见自己问她,声音喑哑,又熟悉:“……你,是谁?” 女人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捧着那只碗,放到他的草席上,用手掌盖在碗口上方,防止檐上雪水落进粥中,可这时,叶长岐却发现,对方的乌发顶已经落了一些雪,雪水随着女人的额上滑落下来。 “我,名唤燕行雪,就住在镇边上,”燕行雪并不介意他冒犯的打量,语气轻柔,“小弟弟,别害怕,这是我刚熬好的米粥,我自己喝不完,想着分你一碗。” 燕,行雪。 叶长岐知道到自己进入了谁的身体了——幼年燕似虞。 此刻叶长岐就是燕似虞。 燕似虞虽然很饿,可仍然固执地说:“我不需要。” 燕行雪心疼地皱起眉,又很快舒展开,她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放在草席上:“那你要衣物吗?” 燕似虞仍旧回答:“不要。” 燕行雪拿着棉衣左右为难,也不理解燕似虞明明冷得嘴唇发青,可还要拒绝她,她的肩膀垮下来,蹲在燕似虞面前,打算想和他拉近关系:“好吧,弟弟,你叫什么呀?” 现在的燕似虞身体尚有道骨,所以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面对燕行雪的好意,不接受,也不回答。 燕行雪眼巴巴地问:“就小名,小名也行。” 燕似虞审视着面前这个女子,他不理解对方的举动,只得随意编了一个名字:“似玉。” 玉和虞的发音并不一样,叶长岐自然能听出那不是他后来的名字。 燕行雪便笑起来:“原来你叫似玉呀!阿嚏!” 燕似虞的眼帘微掀,拉开草席,扒拉过那碗米粥,嗅了嗅米香,他仰头,大口大口吞咽起来,燕行雪一直看着他喝完,直到燕似虞将碗倒扣过来——一滴米粥都落不下来——他一把将碗扣在草席上,冷漠地闭上眼。 可等了一会儿,肚子里只有暖意,他也未听见燕行雪离开的声音,于是烦躁地睁开了眼。 “……别等了,寻常的药毒不死我。” 燕行雪的脸色一变,难以想象他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他们给你吃有毒的食物?” 燕似虞被冻僵的脸终于露出一个笑:“啊,不过是毒老鼠的东西,用来药一个乞丐不是正好?”他接着说:“更何况,他们发现毒不死我后的表情,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就像你……” 他充满恶意的声音,在见到燕行雪双目微红的神情后止住了。 燕似虞的牙根发痒,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仿佛有什么失控了,叫他不忍直视:“你这个表情,真叫人讨厌。” 他从来都只面对的恶意,所以根本不能接受有人对他露出善意。 就算有人对他露出善意,燕似虞也只会认为,那不过是另一种“恶”。 第230章 “似玉,你和我走吧。”燕行雪下定决心,开口道,“以后我照顾你,好吗?” 迎接她的不是感激涕零,燕似虞刷地站起身,拎着那件棉衣,盖在燕行雪的脑袋上,遮盖住令他厌恶的神情,他从草席中逃走,赤脚跑进雪地里,头也不回地逃离燕行雪。 他撞开人群,身后都是行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燕似虞如同一头困兽在镇中发疯乱窜,朱仙镇上四处是穿着红色棉衣的男女老少,单薄的他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燕似虞恶狠狠地想。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看见人间,又冷,又令人讨厌,他们脸上带着虚假的笑,身上穿着赤红的如同鲜血的衣服,燕似虞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 冰碴将他的脚底划拉出一条口,但因为太过寒冷,燕似虞没有察觉到疼痛,他茫然地望着纷纷嚷嚷的人群,感觉自己距离他们很遥远。 他看见同他一般高的孩子被人抱在怀里,手中捏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小孩却不满只有一串糖葫芦,指着旁边的糖葫芦草靶子哭闹,想要更多糖果;有位老人摔倒在地上,四周行人避让开摔倒的老人,匆匆而过;他还看见,高大的萧家石门前,一个男人跪在前面求着工钱,他一边求工钱,一边叩首,额头砸在雪堆的石阶上,染红了雪…… 他听见寿财店中有人正在失声哭泣,当棺椁被运出来,燕似虞辨认出那些哭泣的人——女人和一个屠夫偷情被丈夫撞见,失手杀了棺中人,他转过头,看见街角的屠夫在和吊丧的女人眉目传情。 他听见好多声音,怒骂,哀嚎,悲哭,怨恨…… 人间好苦,好乱。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是枷锁,将虚伪的人全部镣铐起来,他们手里握着自己镣铐的铁索,一手捏着打开镣铐的钥匙,却虚伪地哭求着成仙,以达无欲无求。 燕似虞冷漠地看着他们。 觉得人间,也不过如此。 他想离开朱仙镇。 燕似虞跑到朱仙镇的镇外,这里生长着高大的树木,枝头覆盖着一层薄雪,林间白鹭高飞,燕似虞仰望那只鸟,寻了一株树下,孤零零地站着。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间的恶意,没有虚假的凡人。 燕似虞忽然感觉四周安宁下来,于是跪在雪地与泥土混杂的地上,曲下身,用双手刨土。指甲缝里夹着泥,很疼,燕似虞懒得去清理,只佝偻着腰,越挖越深,挖出一个大坑,只要掉进去,就成为泥地的一部分。 他想的很简单,道骨这种东西,或许是天地给他的吧,那他躺进土地,融进土里,睡在土里,是不是又与土地合而为一了呢? 世上不缺他,少了他,也挺好。 他躺进坑中,仰头能看见葳蕤的树干,交错的树枝,森绿的叶片,四周被土黄色的泥土包围起来。 从来没有没过的安心、平静。 他躺在坑里,好似躺在一张床榻上,泥土叫他的脊背暖烘烘的,头顶的树木为他遮蔽风雨——若有家,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燕似虞合上眼。 忽然,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扰了他休息,燕似虞不得不睁开眼,却见燕行雪脚一滑,从狭窄的天上落了下来——是因为从坑底看出去很窄,所以他以为天只有那么小。 燕行雪重重地砸在他身上,她还穿着那身棉衣,双眸与鼻头都红红的,拉起燕似虞,紧张地问:“似玉弟弟,你有没有受伤?” 燕似虞没有回她,燕行雪拉着他左右检查,终于发现他脚上的伤口,她摸到燕似虞冰冷的身体,颤抖着手解开棉服,将燕似虞捂在怀里。 她什么也没说。 可燕似虞忽然察觉到她哭了。 他问:“你受伤了?” 燕行雪还是抽噎,紧紧地抱着他,将他拢在怀里,隔着棉衣,燕似虞却觉得她的手如同树根缠绕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树根抓着泥土。 燕行雪也不管他脏不脏,只是将他从土里挖出来,揽在怀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行雪在哭。 并且与他见过的哭全然不同。 燕似虞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他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没人因他哭过,所以他不明白。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心中生出一股特别的暖意,又苦涩,又茫然,不是道骨的暖意,他不知道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燕行雪道:“似玉, 跟我走好不好?我会照顾你。” 燕似虞想从她的怀里出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他语调生硬,伸出手掌捏着燕行雪的手腕。 天寒地冻中, 唯有她的手是暖的。 燕似虞一挑眉, 察觉到燕行雪手腕上有一条结痂的伤口。 “你手上……” 燕行雪发现他按到自己手腕,慌张地垂下手腕,用棉衣遮住伤口,她的目光也不敢落到燕似虞脸上, 只得到处游曳, 心虚地说:“啊!我不、不小心摔着了。” 燕似虞没有搭话。 他知道那伤口不可能是摔出来的。 但他对别人的伤势不感兴趣。 他推开燕行雪, 坐到坑的另一边,隐藏在阴影中, 燕似虞百般无聊, 手指戳着脚下泥土,仿佛那才是他爱不释手的玩具。 第231章 “想我跟着你, 好啊。”燕似虞道,燕行雪欣喜地仰起头,“不过,你得完成我说的四样事。” “什、什么事?我一定完成!” 燕似虞抱着双膝, 头垂在膝盖上,蜷成一团, 头微微歪了歪:“第一件事,我……我要五串糖球。” 燕行雪没多想, 点点头:“好呀,第二样呢?” 燕似虞定定地注视她:“等你完成第一样, 我再告诉你。” 燕行雪像是有了盼头,手脚并用从坑里爬出去,转过头来拉燕似虞。燕似虞没有理会,自己从坑里跳出去,燕行雪领着他去镇上买了五串糖葫芦,燕似虞也不吃,只是摆在糖纸上看了眼。 “你等着。”燕似虞道,“别跟来。” 他走了几步,又拧头回来对燕行雪凉凉地道:“要是你敢跟来,我保证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燕行雪迈出去的脚就收回去了,小幅度地点头。 燕似虞带着五串糖葫芦找到之前在街上哭闹的那个孩子,那孩子的父母给他买了一堆玩具,现在他手里左手捏着蝈蝈笼,右手摇着拨浪鼓,燕似虞俯视他。 “你要这个吗?” 小孩愣愣地点头。 燕似虞一指他手中的拨浪鼓与蝈蝈笼:“给我。” 小孩念念不舍地把拨浪鼓递给他,燕似虞随手摆弄了一下,发出咚咚的响声,他将糖葫芦递给对方,却在小孩要接过去时松开了手,糖葫芦掉在了地上。 小孩弯腰去捡,燕似虞没有阻止。 他盯着对方的发旋,索然无味,拎着蝈蝈笼,转过街角,丢在垃圾堆里。 燕似虞回去后,又向燕行雪提了第二个要求,对方见他手里多出一个拨浪鼓,怔怔地盯着他,燕似虞一用力,拨浪鼓被敲碎了,他随手一丢:“第二件事,你知道管辖朱仙镇的是哪个宗门吗?” 燕行雪想了想:“钟山剑宗。” 燕似虞慢条斯理地啊了一声:“我要你,将这封信交给他们。”燕似虞往前走了几步,面朝一处宅院,“但不用上剑宗,这宅院里住着一个装老头的修士,你抄一遍后,把信交给他,但不能说是我写的。你要矢口咬定,是你写的。” 燕行雪有些犹豫。 “怎么?不敢去?”燕似虞问。 燕行雪接了信,犹豫不决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隔天她便带着抄好的信去敲了修士家的院门,燕似虞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藏起来,他看见院内疯疯癫癫的修士来开门,对方蓬头垢面,接过信,不耐烦地将燕行雪打发走。 “最后一件事。” “不是说四件事吗?怎么少了一样。” 燕似虞阴沉地看她一眼:“少废话。” 燕似虞从兜里摸出一把带血的柴刀,刀口翻卷:“我要你,去杀了住在镇东边的屠夫。” 燕行雪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手里的刀抢过来,拉着人躲进巷道:“不行!不行!似玉,你从哪来的刀?怎么会有血?” “量你也做不到。”燕似虞神态自若,作势要走。 燕行雪追上来,还在惊恐发问:“似玉,你从哪里得到的刀?这上面是什么血?你没受伤吧似玉?你的这件事我真不能答应,能换一个吗?似玉,等等我啊。” 他们路过一间破落的房屋,窗棂漏洞,雪花从洞中飘进去,房屋中安安静静,唯有狗吠声,燕行雪听见探头看了一眼,一位老人趴在地上,她浑身一惊,连忙推开门:“老人家!你没事吧!” 她去扶起老人,却发现老人浑身僵硬,燕行雪心中升起荒谬的想法,连连唤了几声,最后不得不伸手去探老人的呼吸,没了。 一位老人,静悄悄地死在了房子里。 燕似虞折返回来,背对着光,立在门口。 “他在街上摔了一跤,没人理会,正巧运棺队伍从他摔的那条道走过,一路尾随的屠夫被老人拉住裤脚,试图求救,却被屠夫踹在胸口,他当场昏厥。屠夫害怕别人指指点点,将人匆匆抬回家里。” 燕似虞原本有四件事要燕行雪去做,可他从孩子那回来时,意外发现了搬老人的屠夫,于是一路跟来。 屠夫从屋里出来,撞见了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燕似虞等他离开,去看屋子里的人。 噢,已经没有活人了。 甚至就连柜子都被翻得一通乱,屠夫将老人家里唯一的棺椁钱取走了。 “所以,你还觉得屠夫不该杀吗?” 燕行雪垂着头,没有答话。 燕似虞点评道:“软弱,无能。认为一己之能便可救人一命,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他转身就走。 燕行雪却喊他:“似玉,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 燕似虞没有停下步伐,走进风雪人流中。 画面如同流水匆匆而过,转眼过了半月。 等叶长岐头脑昏沉地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那个巷道中,身上盖着草席,不过这次草席没有透风,他扒开身上的草席,瞧见一床带有补丁的被子,被子表面被雪水濡湿,不过好在够厚,所以没上次沉睡那么寒冷。 燕行雪坐在草席边上,抱着双膝,安安静静地仰头看檐上冰棱,见燕似虞醒了,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醒了。” 他一眼看见燕行雪嘴角多出的伤口。 燕似虞没有理会她,站起身,想去镇上。 第232章 “似玉……”燕行雪道,“屠夫死了。” 燕似虞停下步伐,自然知道她不会敢去杀人,果不其然,燕行雪见他转身,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因为他不知从哪得了一笔钱,于是到……镇上去喝酒……喝死了。” “别人都说他得了花柳病,一个疯女人冲进花楼里对着屠夫的尸首又踢又踹,最后被人拖走,结果隔天女人也投井自尽了,据说疯女人是因为丈夫去世,受不了打击,随着亡夫去了。” 后面的事,燕似虞其实都知道。 “听说,那求工钱的人得了一笔钱,回老家了。” 燕行雪缓了口气,期待地说:“那似玉,你说的三样事都完成了——虽然不全是我做的,但也算完成了,你要不要,和我走?” 燕似虞偏了一下头,正巧檐上冰棱松动,落了下来,他这一偏头,冰棱便擦着他的耳垂落了下去,砸到雪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随后断裂成几块,在阳光照射下缓慢融化。 “好啊。” 燕似虞抬眸,深色瞳孔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芒,叫他的脸在光晕中看起来没那么肮脏不堪,甚至有些恍若仙童。 燕行雪恍惚瞥见他的脊背在发光,等她揉了揉眼继续去看时,才知是错觉,却见燕似虞仍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站在光里,却如同四季不化的冰川。 “好啊,我跟你走。” 她欢天喜地,连忙爬起来,一把拥住燕似虞,将他抱在怀里,如获至宝,燕行雪牵着对方,带他回家,一路上都在询问燕似虞想要什么东西。 “似玉,你要不要糖人?” “似玉,我给你买套新衣裳!” “似玉,晚上你想吃鱼吗?姐姐的手艺可好了。你等我选一条……” “似玉,似玉!” 燕似虞不耐烦:“说。” 燕行雪察觉到他态度变化,怕惹他生气,将手里的簪子放回去。 两人从镇上逛回燕行雪家里,燕行雪平日一个人住在镇边上,屋里简陋,但胜在干净,她要去烧火做饭,便取了一堆小玩意给燕似虞,叫他坐在屋里玩。 燕似虞自然对小玩意不感兴趣,左右观察着屋中摆设,对于燕行雪家中情况掌握得七七八八。 她俩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住在一个屋檐下,大约半月,夜中下了大雪,偶尔能听见雪压垮树枝的噼啪声,燕行雪在梦中惊惶地哭喊起来,燕似虞被吵得睡不着,从地铺上爬起来,站在床榻边,观察燕行雪,发现她似乎被魇住了。 醒不过来,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喊。 “玉儿,玉儿!玉儿!” 她的两条胳膊在空中乱挥,像是溺亡的人在拼命寻找救命之物,终于,她不小心撞到了燕似虞的手臂,拉住他,五指似是焊在他胳膊上。 “玉儿,玉儿,玉儿……” 燕似虞知道她不是在叫自己,可还是坐在床边,背对着梦魇中的燕行雪,任凭她掐着自己。 在暴雪中唤一个死去的人名。 燕似虞不知怎么的,嘴角带起一丝笑容。 或许是燕行雪唤的玉儿次数太多了,叫他分不清,燕行雪是在唤自己,还是在唤她那夭折的孩儿。 燕似虞好心情地拍了拍燕行雪的手背。 低声回答:“我在。” 燕行雪还是哭着喊玉儿。 他就又说了一遍:“我在。” 暴雪过后,冬雪化春。 燕行雪心情不错,便在院中种上几丛丹蔻花,春来之时,满园鲜花。燕似虞被她打发去浇花,他捡起一枚花瓣,见手上染了紫红色的颜色,便揉烂了那朵花瓣。 “行雪姐。”燕似虞喊她。 燕行雪抱着地里摘来的时蔬,笑吟吟地回他:“似玉弟弟,怎么啦?” “把手递给我。” 燕行雪伸出手,手上还有一些泥土,燕似虞并不嫌弃,只垂下头,用揉烂的丹蔻花瓣在她指甲上涂抹出鲜艳的颜色。 燕行雪欢喜极了,连忙将蔬菜放下,把两只手都涂上颜色,她举着手左右端详丹蔻,眉眼都蘸着雀跃之情。 这时,燕似虞仰头瞧见了她手腕上的那道伤疤。 不是最开始那道疤。 新添的。 燕似虞眯了下眼,状似无意:“今天还需要我去镇上买鱼吗?” 燕行雪:“好呀,你再买点别的东西。我给你写个名单,姐姐后面几日不在家,你别饿着自己。” “你要去哪?” 燕行雪面色微红,打发他:“我、我去朋友家住上几日!买你的东西去。” 燕行雪向来是个不会骗人的。 燕似虞难得没有拆穿她,背着比自己人还大的背篓离开。隔了一阵,燕行雪也从家里出来,往朱仙镇上走,她为了不撞上燕似虞,一路走走停停,却不想燕似虞根本没走远,沿途跟着她,看她转进朱仙镇,走到一户人家的后门前。 燕行雪理了理衣服,才上前敲门。 离得太远,燕似虞听不见她找谁,只望见她被引进屋中, 燕似虞寻了一位小乞丐守在后门,自己去镇上买完了东西,回来时燕行雪还没出来。他丢给小乞丐一只白面馒头,坐在街角巷口守着。 夜已深,燕似虞终于知晓,她不会出来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独自回了家。 第233章 燕行雪是三日后回来的,回来时她换了一身新衣裳,满面春风,还买了几套衣裳给燕似虞。 “似玉!你看看,喜不喜欢?” 燕似虞没有回话,只是留意到,她手指上的丹蔻已经洗掉了。 “姐,你的丹蔻呢?” 燕行雪不好意思地缩了下手:“我……我洗手时不小心弄掉了,”她瞧着燕似虞的神情,担心他生气,便哄他,“似玉,你重新帮姐姐涂好不好?” 燕似虞盯着她半秒,缓慢点了下头。 他摘了一朵丹蔻花,揉成泥,慢条斯理地涂在燕行雪的指甲上。 燕行雪已经将身上的新衣裳换回了平时穿的春衣,用空闲的那只手托着腮,笑盈盈地看着他给自己涂丹蔻:“似玉弟弟。” 燕似虞眼皮都没掀一下。 “姐姐有喜欢的人了。” 燕似虞涂完了一只手,示意她换另一只手,也不问是谁,好似一心只管将燕行雪修剪齐整的指甲涂红。 “是……是萧家的仙人,你听说过那位朱仙吗?” 燕似虞停了手,丹蔻顺着燕行雪的手指流了下去,滑到她的手背上。 “他人很好,虽然平日里都不在萧家,可一回来总是给萧家子弟带许多礼物……”燕行雪面上带笑,“他甚至不介意我是位孀妇……似玉,他对我可温柔了,我还以为仙人都是高高在上,不会这般平易近人呢。” 燕似虞问她:“你们怎么认识的。” 燕行雪好似一位怀春少女:“其实,姐姐一年前就认识他了,只是他那会儿还不认识我。那是个雪天,他穿着一身红,打着伞从雪里走来,惊为天人,我不敢上去同他搭话,只望着他……大约一月前,他又从宗门回萧家,我不小心撞上了他,可他竟然没有生气,把我扶起来,温柔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燕似虞不想再听下去了。 只干涩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看见燕行雪揉捏着衣摆,面色羞红,小声地说:“他还说……他会对我负责,他会娶我。” 燕似虞点头。 燕行雪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似玉弟弟,你会为姐姐开心的,对吗?” 燕似虞垂下头,看着手里揉烂的丹蔻花,隔了许久,他才突然说:“那吃了脏糖葫芦的孩子得了病,病死了。那位老人,原本不会遇上屠夫,是我告诉他,你的情妇在夜间花楼等你。他着急过街,结果被老人拉住,他性子急,踹了老头一脚,我便找了一位乞丐去告诉他,将人抬回家,装装样子就无事,可他想要老头的钱,于是捂死了对方。” “至于那个求工钱的人。他从未离开朱仙镇。” 他也不管燕行雪一点点惨白下去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那女人是萧家的表亲,萧老觉得晦气,怕影响身体 虚弱的小儿子,于是叫萧家朱仙连夜从外地赶回来,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屠夫,打算把屠夫从老头家里得来的钱给求工钱的人,却不想,也只是骗他。” 那晚,打更的人路过萧家后门,瞧见家丁扛着一个大麻袋,匆匆爬上马车,他好奇跟上去,却见马车一路驶进乱葬岗,家丁将麻袋往乱葬岗一抛。 绳索一断,一具尸首露了出来。 是之前那个求工钱的男人。 估计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被处理了。 打更的人吓得连滚带爬,跑回朱仙镇,将这事告给驻扎在镇上的剑宗修士,可萧家在朱仙镇只手遮天,早就买通了传信的修士,可怜打更的人,就这样被乱棍打出宗门。 “还记得我曾让你写的一封信吗?我虽说要给钟山剑宗,可若信上说了什么对萧家不利的话,传信的修士一定会知晓。所以我叫你给了那个有病的修士,他不是剑宗的人,他叫罗桥生,是位器修。” 燕似虞将丹蔻扔在地上,他掌心鲜红,看上去如同冒着血水。燕似虞站在阴影中,斜睨燕行雪。 见她神色恍惚,瞪大眼,似是不可置信。 “似玉……我知道你不会的……不会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燕行雪似乎找到了理由,坚定地说,“你可以不告诉我的,我根本不会知道这一切,似玉,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是在骗我对不对?” 燕似虞收回了目光,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是落入深井的一块卵石,落不出一声响。 “他们不是好人,我也不是。” 他说:“燕行雪,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恶鬼, 就我这种人,不值得你留恋。不光是我,那萧家中人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冷血无情、杀人如麻,他家搞出来的尸首能铺满大门前的街道。你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他家朱仙?” 他的目光从燕行雪面上滑过去:“你说, 他看上你什么?” “是你比较听话?你比邻家小姐貌美?还是你有钱有权?”他仰起头, 说出的话却如同当头一棒,“燕行雪,你什么都没有,他为何对你另眼相待?” 根本不像一个五岁孩童说的话。 又冷静, 又通透, 无端叫人脊背发寒。 “燕行雪, 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别人好,”他的瞳孔闪过一道光, 又沉下去, “就像你,是因为你的玉儿夭折, 所以想要照顾我,你将我视作玉儿的替代品,领我回家,想照顾我, 给我一堆孩童玩意,夜里掐着我的手腕喊玉儿。” 第234章 “你……你知道了……”燕行雪睁大眼盯着他, 似乎想伸手拽他,“但似玉, 我想照顾你不是、不是因为……” “燕行雪,”燕似虞拂开她的手, 背对着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歪着头,“有时候,我觉得我死了更好。” 他说的话真真假假,唯有这一句从来都是实话。 “燕行雪,放弃吧。” 燕似虞离开了。 他回到最初的巷道,见那些乱蓬蓬的草席堆在原地,便伸手一揭,露出里面的半大不小的乞丐,对方仗着自己比他身材高大,凶狠地瞪着他。 燕似虞没说话,转出巷口,找到街口的新屠夫,二话不说从他摊上抽走一把砍刀,屠夫在后面追他,燕似虞提着刀一路小跑,钻过人群,跑回巷中。 手上的砍刀滴着猪血,他面色冷静,对刚才瞪他小乞丐恐吓道:“滚。” 小乞丐不敢招惹他,连忙掀开草席逃跑,燕似虞丢了砍刀,坐回草窝中,屠夫终于找到了他,将他从草堆里拎出来,揍了一顿。 燕似虞被揍得鼻青脸肿,鼻腔、嘴角挂着血,不知怎么的,笑出声,可他一笑,就忍不住咳嗽,胸腔里发出破旧风箱的嚯嚯声。 屠夫被他的模样吓倒,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将他踹进草堆里,像一条死狗一动不动趴着,随后从地上捡起砍刀,头也不回地离开。 咎由自取。 燕似虞爬起来,挣扎着从草席中站出来,失魂落魄地往镇外走,旁人见他的模样避之不及,燕似虞走到镇外树林,迎头栽下去。 但这时,他察觉到往日散发暖意的脊背骨没了动静。 生命力好似流水朝着四面游走。 燕似虞这次昏迷得很久,当他幽幽转醒,像是个大病初愈的孩童从地上爬起来,他去了燕行雪家,隔得老远,瞧见燕行雪房屋前挂了一盏灯笼。 在夜晚中散发着飘忽不定的光。 就和他一样,似是无家可归的冤魂。 燕似虞坐在树下,守着。 后半夜,又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摸到燕行雪门前,隔了一阵才离开。燕似虞等他们离开,才拖着身体推门而入,屋内陈设整齐,燕行雪却不在家中,桌上有燕行雪给他留的晚饭,不过已经馊了。 燕似虞坐在桌前,直到天亮。 燕行雪一夜未归。 燕似虞将桌上的食物倒了,去把院里的丹蔻花浇淋了一遍,又做了午饭,不动声色地坐在桌侧,这样燕行雪一开门便能看见满桌美食。 但燕行雪没有回来。 他也没吃东西,只是目光阴沉地注视着桌上食物。 就这么枯坐了一整天。 天色已晚,燕行雪还是没有回来。 燕似虞拿了一把伞,去了朱仙镇,将燕行雪常去的店铺都走了一遍,没人见过燕行雪,他瞥见前日鸠占鹊巢的小乞丐,从衣兜里摸出半块饼:“你见过住在镇边的那个女人吗?” 乞丐点头如捣蒜。 燕似虞拿着那半块饼引诱他:“带我去找她。” 对方引着他往镇外走,来到一处树木茂密的林中,他还没说话,一个麻袋罩在了头上,随后被人一脚踹翻在地,对方踩在燕似虞的脊背上。 “给我打。” 疾风骤雨般的拳头落到身上,燕似虞被揍得半天没反应,身体陷入泥土中,活像死了。最后他被人搬起来,乘上车,路面颠簸,燕似虞在浑浑噩噩中不知去了哪,他听见有人小声说。 “你不是想找那女人吗?我送你去见她。小贱人。” 随后他被抛出马车。 燕似虞在地上一路翻滚,嗅到一股恶臭味。 好在他怀里还藏着一枝伞骨,那把纸伞在他挨揍时被砸得稀巴烂,燕似虞抓到一小截破碎的伞骨,终于划开了麻袋。 可他却愣住了。 乞丐将他丢到了乱葬岗。 燕似虞面色铁青,入目都是灰败腐败的尸首,鼻腔里是令人作呕的气息,无数秃鹫盘旋在尸山之巅,而燕似虞却看见无数漆黑的、如同雾气的东西从尸首上飘起来,盘踞在他头顶。 燕行雪在这吗? 他不相信。 他喊了一声:“燕行雪。” 四周空荡荡的,唯有一只乌鸦从空中落了下来,停在一具看不出面容的尸首上,歪头打量他。 燕似虞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可他还是大声喊起来:“燕行雪!” “燕行雪!行雪姐!你出来!” 没人回应。 燕似虞望着乱葬岗,喃喃自语:“果真,他们骗我。” 他踩着层层叠叠的尸首从乱葬岗爬向外面。 他爬到外面,手边出现了斗篷的一角。 燕似虞仰起头,眯着肿胀的双眼看对方。 “小可怜,你想找一个叫燕行雪的女人,对吗?”他的声音古怪极了,好似从水底深处发出的声音。 燕似虞拽住他的衣角,留下一个又是泥又是血的五指印。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她在哪。” 过去他叫燕行雪答应他四件事才跟对方走,现在眼前的人只要他答应一件事,就告诉他燕行雪在哪,很划算。 燕似虞点头。 那人抖落他的手,走到乱葬岗边上,探身优雅地往岗中打望,忽然一抚掌,一只乌鸦飞到他身边,他勾了勾手 第235章 ,一具尸首从山岗里飘了出来,落到燕似虞面前。 燕似虞在见到对方的面容时一瞬间血色全无。 对方在他与燕行雪面前蹲下来,似乎很惋惜,想伸手,体贴地合上女人瞪大的双眼,却被燕似虞死死地攥住了手腕。 “真是个苦命的女人,跑去问萧公子娶不娶她,可惜呢,萧家最讨厌这种不自量力的女人。” “你说,她为什么想不开要去找萧家呢?听说,是她的弟弟失踪了,她想请萧家帮忙找她的弟弟。我竟然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那人摇了摇头,故意说,“那肯定也是不懂事的小孩,有家不归,叫人操心。你说对吗?” 燕似虞抿紧了双唇,尚有理智问对方。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只是一个和你一样求死不能的可怜虫,”那人说,“我不是说了吗,只需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我不仅帮你找到燕行雪,还可以帮你复活她。” 复活? 燕似虞的瞳孔微动。 “萧家……为什么找她?” “傻孩子,这要问你自己啊。要不是你背上那个东西,影响了她,也不会叫萧家对她另眼相看。” 燕似虞沉默下来,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要我做什么?” “我暂时没想好,等我需要你那日,自然回来找你。” “你不怕我反悔?” 燕似虞觉得对方似乎笑了笑:“你不会,你只会求我。” 燕似虞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离开的,等他一回神,却发现面前的燕行雪消失了,他惊惶地站起身,大喊起来,可越喊,四周的景象便融成一团,最后化为一团黑雾包裹着他。 等他挣扎着从黑雾中钻出来,发现四周景象一改,他又回到了燕行雪家,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他最爱的鱼肉,燕行雪不在屋内,他推开门,见丹蔻花丛前立着一道人影。 燕似虞好似见了鬼,好半天才喊了一声:“行雪姐?” 燕行雪转过身,她捧着一个簸箕,里面盛着新鲜的丹蔻花,她的五指上染着艳丽的丹蔻,如同鲜血。 燕行雪一见他,便笑起来:“似玉,你回来了。” 她招呼燕似虞进屋吃饭,燕似虞的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思考着他刚刚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又或者眼下才是梦? “怎么了,”燕行雪问,“怎么不吃东西?” 燕似虞不回话,视线落到碗中鱼肉上,动筷子夹起一块白嫩的肉,在燕行雪期待的目光咽进口中。 “好吃吗?” 可惜燕似虞囫囵吞枣,根本不知鱼肉是什么滋味,只得点了点头,应付她。 “行雪姐,”燕似虞道,“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呀?” “前几日我说那些……” 燕行雪愣了一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叫燕似虞僵硬着脖子,不敢乱动:“姐姐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说了那些话。我相信似玉,肯定不会做那些事的。” 燕似虞皱起眉,说不出哪里古怪。 “真的?那你还喜欢萧家仙人吗?” 燕行雪怔怔地望着他,不一会便双目潮红,似要落泪。 燕似虞瞳孔一缩。 听她道:“他不喜欢我。” 燕似虞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想起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里的那个陌生人。 傻孩子,这要问你自己啊。要不是你背上那个东西影响她,也不会叫萧家对她另眼相看。 他背上的东西? 是什么? 又为什么会影响燕行雪? 那人,又需要他做什么? 他朝着燕行雪伸出手,对方没有像过去那样欢喜地回握住他,他的手碰到了燕行雪的胳膊。 好冰,和死人的温度不遑多让。 燕似虞猛地缩回了手,声音冷漠。 “燕行雪,别骗我了。”燕似虞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燕行雪看上去有些木讷, 突然猛地放下了碗筷,她的后脑勺剧烈疼痛起来,像是有人拿着锯子沿着她的后颈来回拉扯, 将她颈项锯开。 “我没事呀,”燕行雪晃了下脑袋, “我没事啊, 似玉,你怎么不吃饭呀?是不合口味吗?” 燕似虞一直观察着她,自然瞧见了她古怪的反应:“你后颈有什么?” 燕行雪下意识抓挠了一下。 可她的手指挪到面前时,五指上鲜红丹蔻似是流动的血, 燕似虞站起身, 捏住她的手腕, 将人按在原地不动,他转到燕行雪的身后。 见到一条狭长的、蜈蚣一样的伤痕。 燕似虞被钉在了原地, 怒气在胸腔中积攒, 更多的是荒凉之情,他的声音又干涩, 像是在求证,又仿佛只是陈述事实:“燕行雪,你死了。” 他终于知道,睁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乞丐们带他去乱葬岗找燕行雪, 他从尸山里爬出来,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非要完成对方说的一件事,才可以…… 才可以找到燕行雪, 并且可以复活她。 复活、复活?复活…… 不对,他为什么要复活燕行雪? 难道不是她不听自己的话所以造成眼下的局面? 可是谁干的呢? 他只是几天不见, 谁可以悄无声息地干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第236章 燕行雪转过身,想询问他怎么了,那长长的指甲轻轻地碰到燕似虞的额头上,她温柔地问:“似玉,你怎么哭了?” 燕似虞问:“是萧家朱仙对吗?” 燕行雪还在担忧地发问:“似玉,谁惹你伤心了?” 燕似虞不再回答她了。 他审视着眼前不再是燕行雪的东西,眼中唯余寒光——他能接受燕行雪将他当做替代品,将自己视作夭折的玉儿,可他不会将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当做燕行雪。 燕似虞闭上眼,等他再一睁眼,叶长岐发现自己正站在暴雨中,面前是熊熊燃烧的房屋,门上落了大锁,他,也就是燕似虞浑身湿漉,脚边散落着折断的丹蔻花,花叶凋零。 他只身站在倾盆暴雨中,好似一截枯木,又或者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只是冷眼旁观这场大火。 火光将他的脸照出一明一暗的阴阳边界,燕似虞深色的瞳孔中,火焰愈演愈烈。 “听说,昨夜镇边住的那个寡妇家中走了水。” “昨晚不是下好大的雨吗?” “对呀!怪就怪在,有人看见火光,等早上天亮,跑过去却发现泥石流早把屋子掩埋了!” “屋里的人呢?” “没见跑出来呀!没了吧?” 燕似虞从人群身侧缓慢走过,他眼下无家可归,所以回了那条巷道。 “你不是燕行雪,我也不是你的似玉,”燕似虞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从今以后,你要叫我燕似虞。” “为什么呀?” 燕似虞若有所思:“因为你死了,死人的话,我从来不听。” “可是,似玉,我现在在你的识海里呀?” 燕似虞慢悠悠地仰起头,仰望冬日里会挂冰棱的屋檐,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着上方漆黑的房檐。 “你在我脑子里,又如何?”他说,“难道你还能操控我的身体?” 燕似虞似乎把自己说笑。 “燕行雪,没想到你死后还是蠢得无可救药,让我……” 燕似虞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瞳孔涣散,靠在墙根处,身体抽搐了一下,好似被突然抽走了全身力气,泄了气,后脑勺猛地砸到了墙面。 “你怎么了?”识海中有人焦急询问他。 燕似虞嗫嚅了一下唇瓣,察觉到脊背隐隐作痛。 口腔中弥漫开苦涩的味道,眼前有大块大块的丹蔻花盛开,红得像血,燕似虞迷茫地攥紧了手掌,五指掐进掌心,用混乱的思维想着。 发生了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飘起来,头重脚轻,歪头栽倒在地,燕似虞觉得 自己很疲倦,寂寞地缩在墙根,他余光瞥见一些薄而透明的光从身体里溢散出去,于是试图抬手抓住星光,可那些狡猾的点点光芒从掌心溜开,燕似虞眼睁睁看它们擦着房檐掠走。 燕行雪在耳畔惊惶地呼唤他。 “似玉,别睡!似玉?你怎么了?似玉,你看看我!” 燕似虞短促地啊了一声,瞳孔缓慢地上翻,紧接着身体抽搐,瞳孔回落,面上大汗淋漓。他偏过脑袋,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他够到了一块碎石。 “似玉你怎么了!你别吓姐姐!” 燕似虞没有力气回应他,只是用石头在地面反复划拉出痕迹。 一遍又一遍。 直到大致能看出是个字。 燕似虞的双唇张了张,瞪大了眼,盯着上方的房檐,停止了呼吸。 几乎是一瞬间,在他身体里的叶长岐也被窒息感掐住了咽喉,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不得不张大嘴,快速呼吸。 随后,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怒吼,隐隐约约与识海中燕行雪的哭喊声重叠。 “燕似虞!” 好似有人将燕似虞从溺亡的河流中猛地提起来,他周身痉挛,双目回神,竟然开始猛烈咳嗽,并伸手捂住口舌,将腥甜味咽回腹中。 “似玉,你没事了?似玉,你吓死我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这样?似玉,以后别吓姐姐了好不好?” 燕似虞狐疑地观察四周,却没有见到哭泣的女人,但女人的声音喋喋不休,终于,他察觉到对方只是自己脑子里的臆想。 与此同时,燕似虞还看见地上的字迹,被人反复划拉出痕迹,像是临死前用血写下的遗书:萧。 燕似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叶长岐知晓,这个时候,燕似虞道骨里的灵力被天地归元阵抽走了。他与燕似虞燕似虞都是天地孕育,出生时便是五六岁孩童模样,无需修炼也自带一部分灵力,所以比凡人孩童更加聪慧,而燕似虞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等待萧家出现的几年间,燕似虞也终于探听到燕行雪的死因。 燕似虞在野外昏迷的那几日,燕行雪吓得六神无主,到处找不到他,不得已上萧家找朱仙,祈求朱仙帮她寻人。 朱仙便派人帮她寻找弟弟,可又烦她提起婚事,自称修道之人,早已断绝情爱,但如果燕行雪答应他照顾好萧令云,那他可以考虑。 如何照顾? 他要燕行雪做萧令云的婢女。 她要无时无刻守着身体虚弱的小少爷,燕行雪自然应允,于是任劳任怨地照顾了小少爷三日,终于好转。 朱仙便寻她夜谈,觉得她辛苦了,想叫她回去,又说可惜她的弟弟没找到。 第237章 没想到燕行雪离开萧家后便没了音讯。 燕似虞就去问识海里的燕行雪。 燕行雪在他的逼问下,终于断断续续地说:“我离开萧家后,追出来两位家丁,他们说小少爷又犯了疟疾,只有我能治好小少爷,萧老爷和朱仙希望我以后就住在萧家,我就想先回来找似玉你,再去照顾小少爷,他们不肯,就把我捂住口舌,套在麻袋里……” “可去的却不是萧家,家丁们把我带进了深山,”燕行雪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恍惚,“那片林子好安静,我只能听见乌鸦在叫,回荡在树林里——那根本不是去萧家的路——我很害怕,就问他们,家丁说,朱仙需要我身上的一样宝贝,能医治好小少爷。” “是什么?” 燕行雪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燕似虞地识海中回荡。 “我的脊背骨。” 朱仙说,我身体里的骨头异于常人,有修士那样的灵力,在他眼中看起来是雪白无暇的。 后来,家丁锯开了燕行雪的脖颈。 根本没有异于常人的脊背骨。 因为,灵力不是来自萧行雪,而是她收养的燕似虞。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能复活她。 那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的提议浮现在他脑海中。 燕似虞呼出一口气,双目潮红,却无法落泪,他仿佛已经忘记如何哭泣,终于在又一个隆冬飞雪天,他接下了萧家递给自己的馒头。 他被带去给萧令云挡灾,随后被关在萧家最偏僻的宅院中。 他缠绵病榻,在昏沉之际,听见燕行雪担忧的哭声,可等他睁开眼,燕行雪便止了哭泣,温柔地关心他。 十岁那年,燕似虞生了一场大病,可古怪的是,他居然又在脑子里瞧见了燕行雪,这次对方有了完整的容貌,穿着初见的棉衣,手指上染着丹蔻,笑起来时,仿佛温润的月光照耀黑夜。 嘴皮开裂,燕似虞抬起手,咬下去。苦涩的液体爆发在口腔中,他努力睁开双眼,去追逐燕行雪模糊的身影。 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可燕似虞是打不死的老鼠,又活了下来。 后来,他爬上老树时,听见燕行雪说。 “噢,似玉,萧令云,那个小少爷。” 后来,他钻进萧令云的房屋时,听见燕行雪说。 “似玉,那个娃娃,在枕头下面。” 他点起火,又从火中取出烧不毁的傀儡娃娃,就算燕行雪担心地劝他,他也只是笑了笑。 在脑海中同燕行雪轻轻地说:“燕行雪,你变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萧令云的脸上,心中升起无限恶意,如同涌动的黑潮将他吞没,他对自己说:“我也变了。” 再后来,燕似虞的道骨暴露了。 ——傻孩子,是因为你脊背上的东西啊。 ——萧家想要我身上的东西,说是有灵力,会让萧令云康健起来。 ——他的道骨影响了燕行雪。 又一个人,因他而死了。 为什么道骨会出现在他身上? 又是什么东西将他的道骨暴露出来? 是天地归元阵与风行九部乐。 他如同破烂躺在血泊中,头顶是漆黑的房顶,燕似虞突然怀念起原来的那条巷道,至少他抬起头看时,还能看见房檐外四季变化的天空。 一只冰凉的手拂到了他的脸庞上,燕似虞却觉得那只手比他的身体要暖上太多,果不其然,他寻到了燕行雪那张惨白但柔和的面容。 她从燕似虞的识海中出来了。 也是因为道骨充盈的灵力,叫她化成梦魇的身体,虽然燕似虞的道骨很快就被剥走。 她趴在燕似虞身上,轻柔地拍打他的胸膛,像是在哄睡幼童。 如果她能说话,她肯定会对燕似虞说。 “似玉,别害怕。行雪姐姐在。” 她哄着燕似虞入睡——其实是因为燕似虞失血过多昏迷——随后燕行雪站起身,去了萧令云的房屋。 而燕似虞在昏睡中也不得安宁。 他看见万鬼从阴暗的屋外爬进来,他看见早年吃了糖葫芦而死的幼童,看见瘸了腿一边走一边咳血的老人,他看见手持柴刀的屠夫,鬓发乱蓬蓬的吊丧女人…… 他看见好多人,从他的身体上碾过、踏过,又撕扯着他的四肢,想将他剁碎。他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鬼魂掰折他的骨头好似撇断一根筷子那么轻而易举。 最后那些声音都全然消失。 就连重重鬼影也消散了。 耳畔又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落到了他身上,燕行雪回来了,趴在他身上,正小心翼翼地安抚他。 “似虞,”这次她终于没有再念似玉了,“你的东西……” “姐姐帮你拿回来了。” 他听见一声清越的,估计是兵器的嗡鸣声。 随后是长箭破空的声音。 燕行雪的声音也消失了。 燕似虞,也就是叶长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这次,叶长岐看见了自己。 他也是第一次从燕似虞的视角看见自己的模样——青金色的,一柄剑骨,在黑白的天地间,唯有剑骨有光。 他知道了那箭的主人是谁。 燕似虞捏着那枚凤凰羽,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从窗棂望出去时,他瞧见那些茂密火红的凤凰木,和丹蔻花一般惹人注目。 第238章 金红色的凤凰落到林间,他幻化出的那张九曜巨弓也出现在吴栖山手中。 吴栖山。 他追出去。 却被吴栖山拉到空中。 燕似虞想着,他会不会也用那张弓击杀自己,可吴栖山只是松开了手。 叶长岐拉住他时,燕似虞恍惚间误以为,是燕行雪拉住了他。 可只是一瞬间,他惊醒过来。 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过燕行雪的声音了。 他抓住白孔雀时,捏着孔雀纤细的脖颈,看它挣扎,扑腾着华美的翅膀,鲜血从燕似虞的指尖流下来,弄脏了宛如雪的羽毛。 燕似虞松开了手。 心道,都是骗子。 燕行雪是骗子,那个神秘人也是骗子。 最后谁 都不会理会他,他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小丑。是死是活,是疯,还是做个正常人,都不会有人在乎。 所以当那个人终于再一次出现在燕似虞面前。 他换了条件。 第一百一十九章 终于, 一切结束了。 叶长岐的脑海中掠过一句话,想死的人一直苟活,想活的人因他而亡。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转世后为何会想要挖坑埋葬自己, 他与燕似虞都是天地孕育,所以能感觉到大地温热, 长风和睦。 所以幕天席地, 四海为家。 过去他不理解对方。时至今日,他恍然大悟。 燕似虞说的话向来真真假假,只有对燕行雪说的那句“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了”和“不想活了”是真话。 他一出生就面临“恶”,看不见善是什么, 所以就算对上善良的燕行雪也会觉得那是另一种恶, 用三件事去印证燕似虞和他是不是同一类人, 但燕行雪原本就和他不是一路人,可那三件事阴差阳错完成了, 于是他与“善”呆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 他又是矛盾的。 他可以当燕行雪眼中的替代品,因为他不爱自己, 不把自己当人。但是他不会将魇鬼当做燕行雪的替代品。 他清楚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 可却追寻着复活重生的逆天之法。 燕似虞此生都在印证自己说的一句话。 认为一己之能便可救人一命,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是谎言吗? 燕似虞活在世上如同一道居无定所的亡魂。他自幼只能看见“恶”,所以能看见乱葬岗中死人生出的冤魂。 后来他一把火烧了燕行雪家, 让燕行雪成为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鬼。 他说燕行雪变了,是觉得燕行雪终于成了他一样的存在。他说自己变了, 是因为他见到燕行雪成了这副鬼样子自己却感受不到雀跃。 他用谎言构建了一场梦魇,深陷其中。 叶长岐觉得脑子里很乱, 缓慢睁开了眼,在某一瞬间, 他受燕似虞的影响,居然觉得当年救他的自己才是那个“恶人”,不自觉想起当年在罗浮山宗的重重,过往的记忆便如同破镜逐一碎裂。 这不是因果,是宿命。 “你没事吧?”司空长卿问。 叶长岐抬眸,迎着日出,双眸映射出淡金色的光芒,他恍惚地眯起眼,目光直直落向东海深处,好半晌才将视线移回司空长卿身上。 “我要去归墟。” 要抵达归墟,必须穿过结界。 “司空长卿,除了镇海印,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穿过东海上的结界?” “咳咳,大师兄,我知道。” 两人同时转过头,见院门被推开,毕方扶着路和风走了进来,冷开枢落后他们一步,也走进院中。吴桐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头。 “和风!” 叶长岐快步过去,拉住路和风,路和风忍不住嘶了一声,叶长岐掀起他的衣袖,见他手腕上有一处淤伤,不光手臂上有,身上多处都有淤青,叶长岐心疼极了。 “怎么弄的?” 路和风:“大师兄,我没事。” “我抵达朱仙镇后,发现萧家已经没落,于是四处打听,”路和风顿了顿,“当年你们清缴了魇貘,可几年后,萧家便被附近乱葬岗的冤魂缠上,附近百姓都说他们是作恶多端,糟了报应,就连钟山剑宗都没有理会他们,叫他们自生自灭。” 钟山剑宗自来与罗浮山宗不和,当年他们从萧家带走了燕似虞,估计消息不久就传到了剑宗,剑宗自然对待萧家没好脸色。 但叶长岐知道,不止于此。 燕似虞曾叫燕行雪代写过一封信,交到罗桥生手中。 他施展闻人之术时是燕似虞,所以知道信上内容。 “燕似虞早年给剑宗递过一封信,那是他还没进入萧家的时候。信上罗列了萧家数条罪证,罗桥生只需要有心关注,就能知道那些罪证是事实,再用他的方式告诉剑宗,剑宗自然会处置萧家。” 路和风点头:“剑宗派了道修,等他们到时,萧家的人因为梦魇死得七七八八,这事不了了之。唯有那个管家,因为燕似虞被带走后就回家养老了,所以活着,不过他也垂垂老矣,并且还受梦魇折磨,疯疯癫癫的,总是拉着人说自己青天白日里见到了好多鬼影。” “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于是带他去萧家,结果也因此跌入了梦魇。” 与燕似虞给他制造的梦魇不同,萧家的梦魇更大,是无数个鬼魂的梦魇组成的魇境,路和风破除一个梦魇后便跌入另一个梦魇。 第239章 “梦魇中都是萧家折磨死的人。男女老少,不同身份,不同梦境,”路和风心中沉闷,只能将那些梦魇当做试炼之地,用掌中剑击杀一个又一个魇鬼,但魇鬼们前仆后继,他不眠不休地战斗了七日,终于体力不支,被魇鬼淹没。“后来,我见到了一个人。” 路和风的神色有些微妙:“长得很像燕似虞。” “大师兄,燕似虞入魔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叶长岐死的时候,发现了燕似虞入魔,不由得心中复杂:“他的心魔杀死了自己,也化作魇鬼留在了萧家。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他一出现,压在我身上的魇鬼便一哄而散,燕似虞转身就走,四周魇鬼又要围聚上来,我只能跟着他走。” 大约走了十日,燕似虞停了下来,鄙夷地看着他,似乎想拎着他衣领将路和风丢出去,路和风心中疑惑,有很多话想问他,可在一声鸟鸣之后,燕似虞消失了。 “毕方从罗浮山路过雍州,找到了我,燕似虞消失之后,我手里多出一把剑。” 路和风手里出现了两把剑,一把是他的本命佩剑流光,一把是紫极。 他茫然地问:“大师兄,那真是燕似虞吗?” 叶长岐无法回答他,但也不能骗他。 路和风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好吧,我知道了。言归正传,之前说如何过东海上结界,其实是毕方告诉我的。” 毕方道:“海上有浮丘、蜃楼,是为了阻挡九州修士横渡东海,而升起这道结界的人,其实是东海妖族。妖族有不同宗族,九州妖族以凤凰为尊,东海妖族自然以重云龙神为主。所以各位要是想穿越结界,只需要去捎上我族信物,去东海见一趟夜重云殿下即可,只要龙神松口,自然会开启结界。” 叶长岐被这消息砸晕了,想起有凤凰,似乎有龙王也合理许多。 “不过,东海妖族都是一群脾性暴躁且好色的无耻之徒,所以我最多送你们到结界边上,深入海底,需要你们自己去。” 吴桐道:“剑尊,饮风明君,青鸟说凤凰状态不好,所以我这次就不和你们一道去了,”他面色羞红,“主要是我有些晕海,还是陆地呆着踏实,我回罗浮山守着凤凰儿,等你们凯旋。” 他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金翎,又将梧桐木珠手串套在叶长岐手腕上。 “此去沧海笑耳远,愿君归似少年时。” 冷开枢道:“无涯那里有孙凌风与付云鹤照料。云顶仙宫长老们会负责 重建云顶城。玄生大师已开启雨花寺的佛门,将无家可归的百姓安置在佛门之中。” 毕方也道:“妖族会在东海附近接应几位,等结界开启,便带着能过东海的妖族前来支援。” 谈话时,从天幕之上落下几颗明星,司空长卿伸出手,星宿便在他掌上浮现出一个生动的星宿:“天宫院已回音,会有阵修将优钵华罗带给许无涯。”他将星宿随手捏碎,“本尊之前只在天宫院看过东海景象,不过被迷雾遮盖,这次正好去亲眼见识一番。” 叶长岐迎上开枢星君的目光,镇定地点头。院中五人施展剑招与阵法与乘风而起,路和风在此时朝着吴桐喊道。 “吴桐,麻烦告诉许无涯,这次他落在后面了!” 自高空俯瞰海啸后的云顶城,无数修士穿梭往来,行色匆匆,东海上海潮起伏,晨曦下海水还是呈现一片混浊。 偶尔有万鸦掠直他们身侧,几人脚下的剑器便会浮现出光芒,在空中传出隐隐的呼啸。 叶长岐听见雨花寺传来声声悲壮钟鸣,佛为世人所哀。紧接着他,听见身后有嘹亮的声响,是在演奏引魂曲的乐修们见他们离开,特意换了一首《沧海行》。 “这倒是一曲从未听过的曲子?谁写的?”叶长岐问。 路和风拧了一下眉,第一次听出是什么乐曲:“大师兄!是许无涯!” “和风,你怎么知道?” 他正惊讶路和风会听出那首曲子,却发现音律逐渐耳熟,隐隐像当年吴栖山在瞻九重上吹奏的那首曲子,不过却更加大气磅礴。 “之前,我拉他去冰鉴集会吹灭声,他就吹的这首。” 声音消亡在沧海边,耳畔只有如吼的涛声,海水与青天连成一片,金红色的日出充塞着天地,海面漂浮起白茫茫的雾气。叶长岐拧过头,见金乌下似乎有一道海门,藏匿着凶险,充满了肃杀的戾气。 几人行进了数个时辰,终于临近海门边界,却见那不是真正的“门”,而是一面闪烁着雷暴的浓雾高墙。 毕方悬停在空中。 “诸位,我只能送到这了!剩下的路只能你们自己走了!”毕方大声道,“穿过雷暴!到风眼中心的海域,那里有东海妖族的真正海门,是一处阵法,破阵由你们完成想来不是难事!” 第一百二十章 沧海行(一) “多谢!” 冷开枢不知何时来到叶长岐身边, 一把抓住了弟子手腕,司空长卿也用避风阵法罩住了路和风。 一波又一波的寒流冲击着四人,飞剑剧烈摇动, 闪电在叶长岐面前崩裂开,照彻乌云中的景象——无数黑影翻搅, 随即被海门吞没。 “是未通过结界的冤魂!” 这些冤魂没有面容, 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困在海门的风云涡旋里,偶尔被雷霆击中,发出凄惨的尖叫, 斜斜落进东海。 第240章 很明显, 这里隐藏着阵法, 稍有不慎就会被雷霆击中,陨落东海。 “东海妖族不像九州妖族那般好相与, 我们既然要过结界, 只要见重云龙神即可,尽量少与其余海妖发生冲突, 用阵法幻化出妖的模样,是最快速的处理办法。” 司空长卿虽然已被云生星君派往人间,可继承天宫院之主的时间好歹比冷开枢更久,此时由他来破阵再合适不过。 “我破阵时, 你们跳下去。”司空长卿周身浮现星宿,他偏头挑选了一个“顺眼”的星宿, 拆成两份,分给叶长岐与路和风, “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伺机而动。” 戢鳞潜翼幻术,像鱼一样收敛鳞甲、鸟儿收起翅膀。风云变幻,伺机而动。 话音落下,叶长岐的手臂外侧有些瘙痒,他抬头观察路和风,竟然发现他的瞳孔变成了竖瞳,就连脸边也长出了鱼类一般的腮。 路和风也瞧见了自己大师兄的变化。 “师尊呢?” 冷开枢并未使用幻术:“为师不必。” 等司空长卿一声令下,三人一齐跃入东海中,冰冷的海水吞没几人,叶长岐的皮肤绷紧,手臂上生长出透明的鱼鳍,他睁开眼,观察四周。 冷开枢伸手拉住他的剑鞘,将他拉到身边,手掌抚到了叶长岐的后腰线,带着他往更深处潜行。 海水自上而下呈现出色差渐变,几人潜行的方向,呈现出一个巨型的黑色风暴,梭形的海狼鱼群悬盘在海面之下,好似海中龙卷风呼啸而过,在要撞上叶长岐时,徒然扭转方向,轻而易举避开几人。 海狼风暴。 那是一条条硕长的梭形海鱼,周身密布横纹。 东海之下的景象与九州相去甚远,不过这场景与万剑归宗与万鸦壶中万鸦起十分类似。海面之上有雷暴海门,海面之下是海狼风暴,被起伏的海水隔绝出两股不相容的黑影。 司空长期立在海面,脚下升起一个庞大的星宿阵法,好似绸缎铺在海面上,并随着浪潮变化,上面的星宿流走。 海狼风暴的顶部,无数道乳白色的星芒似箭射入海水中。 星宿沉入海中,如坠深渊。 冷开枢知道那是司空长卿的传音,身边的海水搅动,凝聚成数百把水剑,朝着星宿掠去,水剑的末端连接着灵力拧成的绳索,好似一张网将海狼风暴困在当中。 两位阵修大能异口同声。 “云垂海立!” 一股热浪从脚下升起! 逐渐将冰冷的海水驱散,他们明明身处东海之中,却能察觉到天地动荡,面前的海狼被一股浩荡的灵力拉扯着倒悬起来,形成一个下宽、上细的喇叭状涡旋,而涡旋正中是薄如蝉翼的海线,视线往上突破海水,龙卷雷云自小变大。 如果有人在此时眺望海门,便不难发现,两道风暴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沙漏,雷云的冤鬼如同沙子被吸入“沙漏口”,跌入东海中,烟消云散,无数海狼被裹挟着,从沙漏底部自下而上破海而出,形成循环。 云海在沙漏外围组成了高达百米的黑墙,闪电穿插其中。 是为云垂。 冷开枢:“长岐、和风,去阵法中,各自抓住一条海狼,别松手!” 两人立即反应,靠近临近的一条海狼,用灵力护住手掌,黏在海狼身上,这些海狼天情凶猛,长有尖锐犬牙,路和风黏住的那条甚至想攻击他。 “和风,用剑,插在它身上!”冷开枢命令他。 路和风毫不犹豫,流光精准插入海狼腹部,海狼在鱼群中挣扎乱撞,顺着鱼潮临近海面的细口! 只在一瞬间,他们突破了细口。原本暖意的海水变成了始终的温度,四周也没有海门的那股寒流,只有无数往下坠落的冤魂黑影,杂乱无章,好似陨石坠落,包围着身体的海水向着四周散去,突出海面的海狼也失去了肉身,化成了一个个海狼模样的星宿。 这些星宿簇拥着两人抵达了一个古怪的境地。 “沧海穷鳞,东海妖族的海域。” 海水被隔绝在云垂海立的阵法之外,形成两堵高墙,随后如同两页纸张缓慢贴合,他们又回到了海水中,不过这次没有了海门与海狼风暴。 叶长岐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司空长卿把玩着自己的面具,见两人出现,索性将面具抛入海水中,任凭它随波逐流而去:“你们的今生我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无需躲藏,况且这也不是人间,云生星君的言灵约束不了我。冷开枢呢?” 一道冷峻的传音出现在几人识海中。 “我没事。” 冷开枢从远处走来。 “沧海穷鳞边界生活有一批鲛人,你们将听力封住,”冷开枢道,“无论他们怎么引诱你们,都不要看他们的眼睛。” “我也不能看?”司空长卿问。 冷开枢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无视他,继续嘱咐两位弟子:“这群鲛人性情凶猛,且好战,别露出你们剑,不然被他们缠上,只能接受车轮战。若遇上他们,收了剑,闭上眼,不要去听他们说话。” “师尊,如果不小心听到会怎么样?” 冷开枢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司空长卿懒洋洋地说:“会拉着你当场双修。” 路和风:“双修?” 叶长岐:“……” 冷开枢:“……” 第241章 司空长卿琢磨着三人反应,缓慢啊了一声,一副我都懂的神情拍了拍路和风的肩:“师叔明白,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很碍眼。” 路和风没搭话,其实他觉得司空长卿更多余。 他们将听力封住,只依靠传音交流,或许是受结界影响,在东海中传音也时断时续。这时,叶长岐路过了一个珊瑚丛,他匆匆扫眼,却见到珊瑚丛后,有一尊佛像。 “师尊,这里有一片佛林。” 佛像数量众多,名为佛国,其实是一片沉底的石雕林,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不过受海水侵蚀 太久,表面已经剥落,看不出原本精细的模样。再加上海中视野有限,一时间,叶长岐竟然估算不出这片海底佛林有多大。 而佛林中似乎镇压着一个巨型生物。 冷开枢一把拉过他,圈住他的腰,将人带着往珊瑚丛的缺口隐匿,路和风和司空长卿已经收到传音躲避起来,只有叶长岐专注那片佛林。 他脊背抵着冷开枢的胸膛,一动不动。 珊瑚丛外三条黑影掠过,停留在珊瑚丛上方,叶长岐瞪大了眼。 鱼群四散游开,那三道黑影正是他们先前提到的鲛人,叶长岐清楚地看见他们面颊两侧有深色的鱼鳞,耳后生长着宽大的透明鱼鳍。模样并不丑陋,但也没有传闻中那般摄人心魄。 鲛人垂下的长尾落到了两人面前,只要微微翻卷,鱼鳍便能扫到叶长岐的面颊。 他忍不住退了一步,更加贴近冷开枢。 冷开枢只传音问他:现在知道躲了? 叶长岐不敢乱动,一点水波都能引起鲛人注意:一时没注意,况且这不是有师尊你在吗。 因为知道冷开枢在,所以放松警惕,叶长岐知晓自己犯了错,却也嘴硬着不肯服软。冷开枢还未回话,他察觉到一尾手指长的小鱼游到了两人附近,现在正好奇地啄他的耳垂。 叶长岐浑身紧绷,只觉得耳根瘙痒难耐,他用余光瞥见冷开枢捏住了小银鱼,正想松一口气,下一刻,冷开枢却将小银鱼顺着他的衣领滑了进去。 水波鼓荡,观星袍时而紧贴着他的身体,时而轻盈地漂浮,小银鱼从他的领口钻进去,随着海波来到他的胸前。叶长岐忍住双手,缓慢地抬起,想从观星袍中捉到那条小鱼就在这时,鲛人垂下的鱼尾顺着海波一卷,贴着他的脸颊轻轻扫过去。 他眨了一下眼,似乎想说话。 冷开枢早有预料,有意强调:不能动。 他被海波推攘着,贴在剑尊怀里,冷开枢的手臂还环在他腰上,那条小鱼在他衣服里乱钻,偶尔随着海波剐蹭到他的身体,滑腻的鳞甲将皮肤蹭出瘙痒之感。 叶长岐忍了片刻,放弃捉鱼,而是将手慢悠悠地挪到了剑尊手背上,灵力如同洪流宣泄过去。 他们停止了传音。 剑尊的身体有短暂僵硬,随后更加用力地将他揽抱在怀中。 细如发丝的灵力穿插过观星手套,如同海狼在他的身体里巡游,从他的手臂,到心房,灵力风暴席卷了他的整个胸膛,叶长岐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得滚烫一片,那条小银鱼不愿意挨着他,正奋力往外寻找出路,将他的衣物顶出一个尖峰。 灵力顺着他的肩颈涌上他的耳垂。 就像有无数细小的银鱼在轻啄他的皮肉。 最后,灵力风暴卷入了他的识海。 裹挟着属于他的金色灵力,在识海中翻卷出小型的云垂海立阵的形状,他感觉到自己是一只细长的漏斗,属于剑尊的灵力便是那些突破漏斗甬道的海狼。 冷开枢,竟然在这个时候…… 叶长岐抿紧双唇,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可师尊也不该,不该在眼下的情况在他的识海中捣乱。 他越想着,身体便越发软。 第一百二十一章 沧海行(二) 底气不足, 但诘问师尊他最在行:冷开枢,什么时候你还…… 冷开枢:但为师听说,饮风明君后悔没有与本座多双修几次? 叶长岐被堵得哑口无言, 一面承受着被对方侵入识海,还要注意着鲛人, 防止两人被发现, 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脊背绷紧,食指微蜷,摸索到冷开枢手套的边缘,手指探进去, 摩挲着师尊手背, 指尖凝聚着一小股灵力如同细蛇钻入冷开枢的肌肤。 从珊瑚丛外钻进来一群小型游鱼, 随波逐流,叶长岐无声地凝视它们, 见游鱼穿过鲛人绸缎般的鱼尾, 好似掠过纱幕,窥探着珊瑚丛角落的两人,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冷开枢垂下了头。 剑尊撩开他的后衣领,在小银鱼钻进衣物的地方含了一下他的脖颈。 比海浪更轻柔,好似一块冰滴到了肌肤上。 冷开枢:将灵力收回去。 叶长岐鬼使神差, 只想着鲛人在他们上方多停留一会儿。 冷开枢特意叮嘱他:等会出去,不要乱打量, 听见了吗?叶长岐。 叶长岐迫于无奈:知道了,冷开枢! 冷开枢:眼下竟然连师尊都不唤了。还有什么是你叶长岐不敢做的? 他的传音就和他本人一样冷淡, 可叶长岐还是想象出他纵容的神情。 终于等到鲛人离开,他转过身,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捏着冷开枢的后颈,同他面对面,额头相抵,咬牙切齿,故意凶恶地说:冷开枢。 第242章 “我什么都敢做。” 叶长岐二话不说,咬在他的唇上。 “不仅是现在敢喊你冷开枢。” “拉着你双修,骑在你身上,被欲|望困住无处发泄的时候,我都要唤你名字。还要喊你师尊,就算你捂住我的嘴,我也会传音给你。冷开枢,好师尊,我什么都想和你做。” “你的剑,心心念念想着冒犯你。” 冷开枢没想到自己首徒这般孟浪,只得低声回答,仔细交锋。 “那为师希望,饮风明君不要总是念着师尊二字独自去了,冷落你的好师尊,”冷开枢慢慢地回答,“也不要哭着哀求,既然想做,就算哭泣也该自己受着。” 眼眸不该流泪,双唇不能紧闭。 自然舒展开颈项,手臂垂在两侧,任凭剑修抚玩。 “身、心、意识,都该去冒犯师尊,若生出一丝一毫的退意,就该得到讨伐。长岐,你觉得本座说得对吗?” 叶长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不能在这场言语的交锋中落败。 可他没来及回击,冷开枢已经扣着他的肩臂,面上恢复从容,望向珊瑚丛外。 司空长卿的传音逼近:冷开枢,你两还不出来?在里面做什么秽乱宗门的事? 叶长岐瞧了他师尊一眼,心中愤愤不平,但也只能暂时压下恶气,同冷开枢游出珊瑚丛。 鲛人已经越过珊瑚,游去了沉海佛林,水波一震,鱼群猛然调转方向,向着四周逃窜,几人头顶有阴影遮盖下来,叶长岐仰头,三条巨型海鲨缓慢弛过。 司空长卿一指佛林另一端:去沧海穷鳞要穿过佛林,我们沿着佛林边缘走。 正巧有条海鲨巡游回来,几人立即摸到佛林边缘,离得近,叶长岐能大致瞧出镇压的是什么东西。 叶长岐:竟然是相柳。 相柳被这群鲛人镇压起来,九颗头颅只剩下蛇头,龙首全部砍掉了,爆发出一团血雾。佛林的海水变为了混浊的猩红色。 冷开枢若有所思:“东海由重云管辖,重云是真龙,容不得这种龙蛇同身的妖兽。” 参宿离开后不久,相柳随之沉海,但它目标太大,估计不久被鲛人发现,扣留了下来。参宿等人几人既然有镇海印过结界,那也不必留下九头相柳,所以直接放弃了这头上古妖兽。 叶长岐有种不妙的预感:“师尊,东海全由 重云管辖,那归墟也归他管理吗?” “不。归墟不归属于任何一方,全然独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司空长卿道,“我在天宫院曾见过,镇海印是那条龙的镇纸印,夜见城修士,抢了个好东西。” 路和风问:“那我们现在来找重云通过结界,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将我们关起来?” 司空长卿抓住了一条青白鹤真鱼,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鱼头,鹤真鱼似乎被弹晕了,立刻翻过身,但更多的鱼群围了过来:“等我们就被关在东海之下,参宿回到归墟,燕似虞复活燕行雪,一切都结束了,那不是也挺不错的?” 冷开枢声音一寒:“不错?你在东海中待到你的死期,本座的弟子云生不是白白进入天宫院?司空长卿,看来你去了趟人间什么都没学会,还是那副游戏人间的模样。” 叶长岐见冷开枢发怒,连忙接道:“师尊,若镇海印真是重云的东西,那我们该如何?” 冷开枢迎上首徒的脸,怒意也消减了,偏过头,语气还是冷峻的:“重云若是阻拦我们,他的沧海穷鳞也不必留。” 叶长岐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自己师尊说的是不是气话。 不过司空长卿的话提醒了他,参宿是为了回归墟,燕似虞是为了复活燕行雪,剩下的那个神秘人为什么会帮参宿与燕似虞呢? 之前在闻人术梦境,燕似虞给出的要求,是将萧家制成大型梦魇反复受折磨,并将燕行雪复活。 而神秘人当时给他的回答是。 你可以拜入归墟,但是归墟有规定:需要九州绝世的名器法宝当做投名状。 燕似虞将自己积攒的无数法宝给他,但都不得神秘人回复,就连他的紫极也被对方嗤之以鼻。 稀世珍宝。 什么是稀世珍宝? 燕似虞想起了黑白世界中散发青金色光芒的剑骨。叶长岐的模样在他眼前并不真切,他只觉得自己的识海受着魇鬼影响,阴暗不见天日,就算想起罗浮山的人,也会胸中沉闷。 他答应了对方。 于是后来他逼死了叶长岐只为了取剑骨。 叶长岐回忆了一下燕似虞是多久入魔的,发现他似乎同冷开枢一样,先是有了心魔,后来两人去了一趟四会的佛陀燃灯,在燃灯佛坐下听颂佛经长达三月,他悟出剑意,异常欢喜,正想回宗告诉开枢星君。 燕似虞却拦着叶长岐,不让他回罗浮山。言辞之间,似有难处。 叶长岐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眸中偶有猩红掠过,隐隐有入魔迹象,猜测他是因为生出心魔所以不愿回宗门。 叶长岐对门下师弟向来宽容,不动声色地劝燕似虞同他一道回罗浮山,但燕似虞反而生怒,叫他自己回宗,不必理会他。 叶长岐作为大师兄,自然不会放任自己师弟在宗外出事,于是也留在了雨花寺佛院中。 有一日,雨花寺佛音阵阵,古刹钟鸣,叶长岐正在院中练剑,突然院门被踹开,有一群佛修冲进来,说佛堂中混入了魔修。 第243章 叶长岐第一反应,是怕他们发现了燕似虞生出心魔。 可佛修们却说,需要将雨花寺关闭起来,所有人不得离开,叶长岐便去寻燕似虞,发现他不在院中,桌上放着他的本命佩剑紫极。 叶长岐以为他出了意外,着急寻人,于是拿起紫极,一股魔气却从紫极上冲到了自己掌心,烧毁了观星手套,魔气在体内肆意冲撞,他取下手套,见掌心黑红,浸染着浓稠的雾气。 时机正好,佛修们搜查到了燕似虞的院落。 叶长岐澄清无果,被佛修们关在佛堂,就在佛像莲花座下,盘膝而坐。 燕似虞的声音在佛门外响起:大师兄,我已传音师尊。 叶长岐正盯着自己掌心的黑色魔气,听闻开枢星君要来徐州,暗自松了一口气:好的,师兄知道了。师弟,你没事吧? 燕似虞在门前徘徊:大师兄,不如我带你离开,你不必受制于这群佛修。 叶长岐自认光明磊落,这魔气不是从他身上生出来的,自然问心无愧,不必逃走。等师尊来了,定能还他清白。 况且,他还有疑虑,若是燕似虞被发现生出心魔,可能不仅仅是被关起来。 燕似虞道:等师尊抵达雨花寺,我再来找师兄。 时间匆匆而过,五日过去,叶长岐还是未等到开枢星君抵达徐州的消息。 说来古怪,开枢星君有移山填海阵,若是遇上事耽搁了,也不该过了五日还未抵达徐州。 叶长岐仰起头,见面前金佛,庄严肃穆,慈颜微笑,喃喃自语:师尊,你会来接我的,对吗。 无人应答。 叶长岐又在佛像下枯坐了五日。等来的却不是自己师尊,而是燕似虞,隔着佛门,燕似虞并未说话,而叶长岐体内的魔气已经游走到了他的四肢,灵力阻隔,现在他已经无法绘制阵法。 叶长岐问:师弟,师尊还会来吗? 燕似虞只是说:大师兄,师尊说今夜在石阴山相见,你要去吗?若你想去,我会请求诸位佛修网开一面…… 叶长岐怕他去见佛修暴露自己,左右思量,知道自己体内的魔气有古怪,不能再等下去,只道:我去,石阴山距离这里不过数里路,我见了师尊,就回来。 叶长岐想得很清楚,等见了师尊,弄明白那股魔气如何打散,他便会回到佛堂同佛子们解释清楚,随后领着燕似虞回罗浮山治疗,有开枢星君与良云生在,定能消除他的心魔。 想象得很美好。 可到了石阴山,他却等到了开枢星君的剑。 燕似虞道:大师兄,他们说你欺师灭祖,戕害同门,不得不叛离罗浮山宗,我知你有苦衷,今日你随我回宗请罪,师尊他一向疼爱你,定会护你周全。 欺师灭祖,欺的哪门子师,灭的哪门子祖? 叶长岐怔忪。 若是倾慕自己师尊也算,那他大抵算得上欺师灭祖。 戕害同门? 他想起燕似虞放在桌上的紫极,因为那把剑,弄成现在的局面。在佛修眼中,的确是他想要谋害自己师弟。 回宗请罪。 他确实可以回宗请罪,等师尊将一切查明,还他清白。 可开枢星君真的会信他吗?若是信他?师尊为什么不来接他? 叶长岐知道自己该冲回罗浮山,找到那个人同他当面对峙,问他为何不来,问他为什么不愿见他,为何只是听信传言,便要舍弃他。 燕似虞却说:若师兄不回去,不如将剑骨赠与我。 好吧。叶长岐心道,原来,就算他想,他也无法回去了。他用将倾剑自刎在石阴山。也不知道那人后来听说是什么反应。 回忆止在此处,叶长岐抬眸,见冷开枢立在他身侧,白发如雪,现在他知道那人的反应了,不过却隔了二十四年。 燕似虞没有得到剑骨,又被追杀,苟延残喘之际拜入剑宗与云顶仙宫,四处网罗名器法宝,终于得到了足够多的法宝,前往归墟。 这一切仿佛就是一个环,从过去一直连接到现在。 而所有的转变,就是从燕似虞见到那个神秘人开始的。 他想要什么?或者说,他去归墟做什么? 参宿与燕似虞去归墟都是有理由的,那么他又是为什么出现在九州。归墟,叶长岐还记得冷开枢曾说过,归墟下镇压的妖兽,是九头相柳都恐惧的存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沧海行(三) 若神秘人只是同燕似虞一般想复活某个人, 叶长岐倒没有那般恐慌,但怕的是,神秘人是冲着那头妖兽去的。 妖兽出世, 九州会陷入自三百年来的第二次浩劫。 他正在思索,却察觉到海水猛地搅动, 一块被切割下来的蛇头从佛林中翻滚出来, 在它身后数十条鲛人疾速追来,眼见就要迎面同他们撞上。 两位阵修已经挡在了前方,阵法还未铺展开,鲛人发现了他们, 叶长岐目光一错, 又在混浊的海水中隐约瞧见一对金色的瞳孔缓缓张开。 他第一反应, 以为司空长卿在看鲛人,却发现在冲来的鲛人并未受影响, 在出现那双金色瞳孔睁开的幻觉后, 四周的海水仿佛都沸腾起来,密密麻麻的气泡升起。 司空长卿:我们被发现了。 冷开枢面对周围快速巡游的鲛人收了阵法:是重云。 重云虽是龙神, 可东海实在广袤,叶长岐没有料到对方竟然这么快就发现几人。好在四周的鲛人只是环绕着他们游动,不主动发起进攻,估计是重云的要求, 暂时不对他们发难。 第244章 冷开枢道:那就跟他们走,等见了重云再议。 话音落下, 鲛人在海水中一甩长尾,没有发出声音, 音浪穿透过海水,扑向叶长岐几人, 群鱼逃窜,佛林骤然明亮,那蛇头滚到角落中不见踪影,眼前景象一改。 叶长岐环顾四周,见自己身处青绿色的水中,阳光投到海面,穿透海水,海中光影斑驳,数以万计的乳白色石镜悬浮在四面八方,这种小妖,呈现团形伞状,游动时一开一合,透明而柔软。 他伸手想拢一团石镜,顺势发现自己的手臂上生长出一片鱼鳍,在水中波浪飘动,就连指缝之间也被薄薄的蹼连接起来。 叶长岐当即想召唤将倾剑,可他腰间竟然没有佩剑,更怪异的是,他的双腿,竟然变成了鲛人的鲛尾,长约两米,鳞片呈现淡金色,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似真似幻,不像现实,倒像鲛人歌声将他拉入的一场幻境。 他闭了下眼,在识海中传音师尊:师尊,你们在哪? 冷开枢的声音时断时续,叶长岐难以分辨对方的真假:我们被幻境分开,司空长卿与和风先去寻重云,为师现在来找你。 叶长岐察觉到自己的鲛尾上下摆动起来,看上去心情愉悦,他察觉到化鲛后会影响他的心神,叫他情绪外放,他沉默半秒:师尊,东海的幻境有什么害处吗? 冷开枢遇到的只是一个小幻境,幻境中的水下暗流将他移到了百里之外,听到叶长岐这般发问,声音绷紧:一般是心中所求与恐惧,长岐你遇到了什么幻境? 叶长岐:我化鲛了。 冷开枢许久没有传音,最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叶长岐百般无聊,只得顺着石镜的空隙往外游,游到石镜群边缘,使用鲛尾也越发得心应手,又见一群鲛人从石镜群另一端游来。 他停顿了一下。 察觉到周身血液上涌,瞧着那些鲛人,竟然生出了上前与之厮杀的冲动。甚至身体不听自己使唤,径直朝着鲛人们游去。 “长岐?” 剑尊的声音从身后追赶上来,将他拉住,叶长岐满心皆是昂扬的战斗欲|望,竟然挣脱开他的手。 这次,剑尊看清了他的模样。当即将人困住。 “怎么了?”冷开枢道。 叶长岐用手臂抵着他,不敢同他对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激烈又响亮,剑尊双臂环过他的腰,将他托举起来。 剑尊抬眸,冷静地安抚他:“长岐,看着我。” 叶长岐垂下眼睛,看见冷开枢面容的那一刻,也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幻境,只觉得内心焦躁的情绪也逐渐淡去,在水中摇摆的鲛尾不自觉靠近剑尊,长尾缠在剑尊的腰间,两片鲛尾搭在冷开枢的脊背上,勾着剑尊的白发。 叶长岐眨了下眼,委屈之情漫上心头,说来奇怪,化鲛之后,他的情绪也变得暴躁不安,被冷开枢抓住时,甚至生出一股烦躁之感,只想逃离,可迎上剑尊的担忧的面容,瞧见里面毫不掩饰的情意,叶长岐又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他的一络长发,环在手腕上。 “……师尊?” 冷开枢嗯了一声:“为师在,怎么了?” 叶长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推拒的手改为扒着剑尊的肩膀,手臂边的鱼鳍轻轻蹭着冷开枢面颊,他低下头,望着冷开枢的眼睛,眼眸直冒泪花。 声音有些委屈:“师尊,我打架输了。” 他刚刚分明没有打架,脱口却是自己打架输了。叶长岐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继承的记忆,只是在幻境中自然而然这般说了,随后期待地望着剑尊。 剑尊甚至也没有怀疑,只当在幻境中,他已经与鲛人动过手。 冷开枢轻抚着他的腰线,安抚他,也不责怪弟子这么大的人还要会因为打架输了委屈撒娇,将人环在怀中,低声哄劝他。 “好了。不哭。” 剑尊十分纵容。 “为师帮你。” 似乎是为了让幻境更合理,鲛人围聚过来,朝着两人龇牙咧嘴,剑尊抱着整条鱼尾都环在他身上的弟子,伸出了手。 叶长岐从他怀里悄悄抬眸,余光瞥见剑尊掌中浮现出北斗星宿,他想去抓星宿,剑尊身侧的万千星宿化作锋利的长剑,擦着他的指尖,在海中迅疾纵掠而去。 剑阵过后,两人的四周凝结出了寒冰,鲛人停止了游动,海中万物在刹那间静止,海潮声远去,他们落入一个平静的空间。 冷开枢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们会在阵中待上月余,谁都无法将他们放出来。” 叶长岐心满意足,贴近剑尊的脸,讨好似的蹭了蹭。 等退开时,他又同冷开枢对视,发现对方难得静默,似在思考,只是眸中已经暗潮涌动。 他想起师尊之前的嘱咐,若是与鲛人对视,会被拉入情|欲的漩涡。叶长岐对于剑尊陷入欲|望狂潮有着莫名的执念,忍不住垂下头亲吻他。 这个吻浅尝辄止。 等叶长岐回神,剑尊已经领着他换了一处地方,将他放在珊瑚边上,两手撑在叶长岐两侧,倾身过来,直接吻住他。 剑尊罩在他上方,单手捧着他的脸,叶长岐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他破开城池,被吻得身体向后倾倒。叶长岐轻微地挣扎了一下,冷开枢便掐着他的手腕,将人按在珊瑚上,一条腿压跪在他的鲛尾上。 第245章 吻还没结束。 叶长岐难得庆幸化鲛后不用喘息,剑尊今日十分强势,步步紧逼,他感觉自己是海潮中一尾随波逐流的游鱼,被剑尊养在手心把玩。 剑尊埋下头亲吻他的脖颈时,叶长岐也随之仰起头,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他。 脆弱的喉结被含住,与此同时,剑尊的手从他的后颈徐徐下落,沿着脊柱线缓慢摩挲,叶长岐的身体泛上一层暖意,在冰凉的海中宛如一座即将爆发的滚烫火山。 冷开枢揉着他的后腰窝,叶长岐立即舒爽地喟叹一声,整条鱼尾不自觉地环上冷开枢的腰,鲛尾上的金色鳞片细细张开,白玉的酮体上浮上烟霞般的红晕。 顺着腰窝下滑,碰到冰凉细腻的鳞片,剑尊并不清楚鲛人的身体,只能呼出一口热气,询问他。 “……长岐,在哪?” … 冷开枢只是捧着他的后颈,一遍又一遍亲吻他的眉眼、双唇。 他的吻永远是带着温柔的凉意,落在人身上时,叫人流连,偶尔也是强势的,好似挥出数百道狂暴的剑意之后,给予弟子和风细雨般的安抚。 … 五指插入剑尊的长发,他垂下头时,窥见冷开枢低垂的眉眼。 剑尊面对世人时,总是沉默寡言,好似一柄锋利的出鞘长剑,诛杀邪魔外道。 可面对自己心爱的首席弟子时,他又是温柔的,仿佛剑上承了月光,他倾了剑身,将那捧冷月小心地护在掌中,含在口中。 …… 叶长岐甚至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循着感觉,呼唤着对方,用鲛尾紧紧地缠着剑尊,感受着那些细小的电流淌过四肢,让他的身体又麻、又软。 五指无力地松开,眼前白光浮现,他张开双唇,慢悠悠地喘|息,眼角挂着水汽,被冷开枢拥进怀中,贴着鬓角,抚玩着耳坠。 “比上次更久,值得嘉奖。” 叶长岐回过神来,微阖双眸,神色餍足:“好啊,嘉奖的时候,师尊记得将你的灵力给我,这样你的弟子,会更舒服。” 冷开枢没有应他,叶长岐掀开眼帘,瞧见剑尊的目光,有浓稠的爱意,还有一些叫他也心惊的复杂情绪。 他想着,跨越二十四年的红尘,他们终于重逢,为何这个人还要露出这般神色,除了爱,更叫他怜惜。 却听剑尊一字一句道。 “长岐,你是我的道。” “剑有折时,道无阻断。二十四年前如此,二十四年后,同样如此。” 叶长岐心中震荡,拥抱着他,整条鲛尾都缠绕在剑尊的身上,他小心翼翼地亲吻剑尊的眼睑。 他觉得冷开枢的身体冰凉,就算贴在上面,也仿佛挨着一把寒光刺骨的剑,叶长岐忍不住想,若冷开枢是一把绝世的剑,那他或许不是另一把剑,而是剑锋的剑鞘,藏敛着剑尊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他倾之、敬之、怜之。 好似求剑的修士,单膝跪地,仰起头颅,目光殷盼,双 手悬于胸前,言辞恳切,朗声召请三次。 请剑入我怀。 请剑怜我意。 请剑同我归。 “师尊,”他张了张嘴,“就连幻境中,我也不忍你难过,你说我是你的道,你又何曾不是弟子所求的剑道。” 前世他若金霞绚烂,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他折花送与心爱之人,却只能以爱护恩师为由。他点剑击鼓,还剑尊清白,在世人眼中只是正义严明。 他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有尊师重道四字,白纸黑字,如同高耸的堤坝,将他夹在约定俗成的河道上。 可他是一条潜藏暗流的大河,平静的河面上承载着名为道与礼的航船,倾慕与欲望是蛰伏的暗流,他的视线是河中礁石,当眸中无法克制情意,航船便触上了礁石,粉身碎骨。 他从来不该被束缚在单调的道途中。 可他舍不得叫航船上供奉的师尊落入暗流涌动的河床中,裹挟着一身淤泥与污水,脏了他。 他过去舍不得,于是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将对方身为严师对他的关怀与爱护幻想成更亲昵的疼爱与纵容。 他笑起来,目光清澈,听着他人的赞颂,心里却暗自期盼着师尊的赞誉,奢望着对方的目光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哪怕片刻也好。 只是片刻,他便能将其融化成甘泉,他饮下去,抚平心中沉闷与失意,继续走下去。 所以后来,他的剑折断时,才会想着,好累啊,他不想再做冷开枢的徒弟了。若是他与对方不是师徒,是不是就能大胆地追随他?他便能伸手拽住剑尊,毫无顾忌地同他说。 “你是我的剑道。” “剑尊,同我好吧。” “我会将自己交给你,九野八荒,山纵海横,你去哪,我就去哪,你爱世人,我便爱深爱世人的你。” “只要你在,我的道途方可顺遂无忧,只要你在,我此生所求便不再是南柯一梦。” 只要你在,生何惧,死何惧? 前路峥嵘,有你相伴,我从无退意。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沧海行(四) 幻境来去如水, 叶长岐晃了一下脑袋,又回到之前的佛林,不过这次他与剑尊十指交握, 司空长卿不出所料,转过身背对两人, 倒是路和风, 凝视着叶长岐与冷开枢交叠的手,似乎欲言又止。 第246章 他终于察觉到哪里古怪了。 但这次的对象是,他的师尊与大师兄。 重云没有见他们,他却让鲛人给他们送来一枚椭圆状的万宝螺, 螺面光滑, 表面有黄白花纹交织, 记录着海市。 叶长岐将万宝螺凑到耳边,听见呼啸的风声, 随后是澎湃的海潮声, 龙神的声音隐隐错错传来。 “海上大雾已散,尽早通过海市。若要答谢, 带上镇海印。” 万幸他们也只是想通过东海结界,不用见重云更好,几人便商量着游出东海,等快到海面, 却见一方黑影停留在海面。 许无涯立在仙阁蓬壶化作的航船上,一手按着船舷, 在风浪中显得面色苍白,他手臂上的绷带一路缠到了肩颈附近, 从领口与袖口露出来。 许无涯望见他们,当即命令仙阁蓬壶上的修士:“快将他们拉起来!” 几人登上航船, 身上的衣物也被阵法蒸干,叶长岐走过去:“师弟,你怎么来了?伤势痊愈了吗?” 许无涯瞧见海上大雾散去,知晓他们已经将结界打开,脸色好歹回转了一些,看上去没那么吓人了,他咳嗽两声:“好多了,大师兄,我一觉醒来,你们全都没影,我还以为你们抛弃我了,”又故作轻松,“我心想着我只是手受了伤,不至于就这么被逐出罗浮山吧,大师兄,对吗?” 叶长岐一听,便知晓他多想了:“你小心叫和风听见,让你伤上加伤,什么逐出宗门,除了燕似虞,罗浮山从不放弃每一个人。” 路和风:“怕我听见什么?” 许无涯侧过身,刚才在仙阁蓬壶上,他便瞧见了路和风,知晓对方无事,压在他心底的大石便被撬走了,他呼了口气,受伤的手臂垂下去,侧过身,用没有受伤的那半张脸对着他,正想开口。 路和风的手臂便伸了过来,掐着他下巴,将他眉眼上的伤痕露出来。 四周乐修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路和风。 许无涯示意他们退下,抬起目光,仔细瞧那张心心念念的脸。 路和风原本是罗浮山年岁最小的一位剑修,眉目锋锐,平日总喜好黑蓝色劲装,长发高束冠中,行事干练,意气风发,可眼下,他的鬓发半长不短,甚至有些凌乱,尾部上翘,不说话时,剑眉压着双目,看上去冷峻极了。 与剑尊的冷静不同,他骨子里还渗透着一股狠戾,是上万次交战淬炼出来的,锋芒毕露。 许无涯往日习惯了他扎马尾的模样,大多数时候,喜欢他好似疼爱幼弟那般,如今突然见他换了一副模样,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就连他掐自己下巴的手也觉得干燥得慌。 “许无涯,你眼睛怎么弄的?” 虽然只有一抹淡淡的红,可还是被路和风留意到了。 许无涯被捏着脸颊,垂下眼帘:“和参宿交手时,被人偷袭了。” 路和风盯了他一息,收回了手,难得没有骂他。 许无涯偏过头,看他的神情,几乎是下意识回答:“好好好,是我不对,不小心叫人伤了眼,那你呢?在雍州朱仙镇,可有受伤?” 许无涯语调一转:“还有啊,你从雍州回来,你居然不来见我?你哥我受了伤躺在病床上可怜兮兮地盼你回来,你小子倒不错,直接跟着师尊大师兄跑没影了。路和风,你到底有没有把你哥放在第一位?还是师尊和大师兄比你哥哥更重要?” 叶长岐转过身去看剑尊,试图凭借师尊的脸叫自己保持从容,却又听见路和风镇定道。 “那肯定是师尊和大师兄更重要。” 许无涯觉得自己心碎了,无力地喊:“大师兄,我手臂好疼!头也疼!心也疼。” 他原本便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身体一摇晃,左右的乐修便凑上前,想要搀扶他。 “宗主小心!” “宗主没事吧?” 许无涯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一宗之主,他受伤被留在云顶城,想来师尊与大师兄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他现在是云顶仙宫代理宗主,只有护好了云顶城中百姓,才能来去自由。 生在红尘中,求的是了却因果,可偏偏又被羁绊缠身。 许无涯朝着修士们摇了下头,听叶长岐道:“好了,师弟,云顶城如何了?” 许无涯这才正色,将人引进仙阁蓬壶:“海啸虽然退去,但云顶城中洪水倒灌,我只能将百姓继续安置在雨花寺,又派人到城中搜寻百姓的财物。好在,我清醒时,徐州毗邻的青、衮、扬州宗门弟子已经携来不少物资,分发给城中百姓。城中道路阻断,需施法清淤,重新修缮。海啸与洪水后,人间免不了水源污染和爆发各种疫病,药宗专门整理了防止疫病的药方,我已派人处理。” “凌风仙君与玄生大师念我大病初愈,便与云顶仙宫诸位长老一同留守云顶城。我听毕方说你们已经抵达东海,心中不安,连夜追了出来,出来时仙君瞧见了,她叫我早些回去。” 妖族毕方曾说他们会领着妖族在结界附近等候几人,可叶长岐出来了,却不见群鸟,海中唯有一顶仙阁蓬壶,漂泊不定,勉强承受着惊涛骇浪。 “毕方既然回了云顶城,那他眼下在何处?他曾说会在结界处等我们一道去归墟。” 许无涯的面色便一点点苍白下来,昔日总是笑意盈盈的眸中闪过痛苦之色,额心的朱砂痣在那张妍丽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刺目。 第247章 海潮起伏,浪花拍打在仙阁蓬壶上,发出长啸一般的声音。 “他不会来了,大师兄,”许无涯闭上了眼,“不光是他,妖族都已经撤走了。” 叶长岐心中警铃大响,甚至还 没等他问出缘由。 诸位乐修已经垂下头。 “妖族凤凰,没了。” 吴栖山出大孤山秘境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们原本以为有妖族在,木凤凰还能好起来。 原来,不过是痴想。 “吴桐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罗浮山升起好大的火,火光冲天,将天池也蒸发干了,凤凰的那一株梧桐木燃起熊熊烈火,百鸟急得日夜在山巅环飞,又去往罗浮山外寻找水源,可杯水车薪。这些水灭不了凤凰的真火。宗内修士使用各种法宝,都无济于事。” “大火燃了整整三日。火焰过后什么都没留下。” 吴桐姗姗来迟,扑入火焰中,只捡回了一串梧桐木手串——是他亲手给凤凰儿戴上的。 妖族惊骇,毕方震怒,想起百年前凤凰便是在因九州而陨,没想到百年后,妖族敬仰的凤凰还是陨落在这片土地上。 这次他们甚至不知道吴栖山的浴火重生之能给了谁。 他们原本想将罪责怪到剑尊身上,可吴桐据理力争,认为罗浮山诸位因为参宿等人在东海生死未卜,妖族不应该在此时开战。 毕方一怒之下,便将群妖从九州撤走,却没有带走吴桐。 因为妖族临时退出战场,各宗子弟颇有微词,吴桐不想凤凰儿听见闲言碎语,于是独自离开了罗浮山。 许无涯的声音十分轻缓,好似怕惊扰了一场幻梦:“群鸟取水时,发现梁州山川的水泄如洪,全部汇入楚江,过阆中山峡时水位高涨,竟足足有一层楼那般高。出山峡之后,便是荆州。荆州除天门问道的道场,只要是楚江流经的地方全被淹没,无一幸免。” 仙阁蓬壶上沉默蔓延。 一时间只有许无涯的声音和外面吼啸的海浪。 “这只是梁州与荆州传回来的消息,之前的地动,我们并未放在心上。想来,那只是开始,九州浩劫,真的来临了。” 隔了一阵,许无涯觉得眼下氛围太过凝重,好歹提起一点笑意:“师尊,大师兄,和风,仙阁蓬壶还能送你们一段路,之后便会返回云顶城。我身为代理宗主,还有许多公务处理,不能和你们去归墟。” 你们可要平安归来。 他轻声说。 仙阁蓬壶顺着海浪滑进东海深处,结界消失后大雾散去,银汉映照在无垠波涛中。 天上,海中,唯有一叶扁舟。 满船星梦压星河。 叶长岐立在船舷边,捧着将倾剑,垂眸时,便能望见雪白的剑锋上倒影着万千星宿,星光轮转,涛声依旧。 身侧走近一个人,叶长岐抬起头,是披着斗篷的许无涯。 他受了伤,清瘦了许多,但是眉宇间还是挂着淡薄的笑意,好似破碎的星河,盛在他的眸中,虽在笑,可叶长岐却能从里面品出苦楚。 “师弟。” 许无涯点了点头,背过身靠着船舷,手肘撑在栏杆上,整个人向后倾倒,仿佛要仰面倒入海中,叶长岐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许无涯却揶揄他:“大师兄,你不会以为我会想不开,就这么仰头栽进海里吧?” 叶长岐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误会了,于是也失笑收回手:“师弟,你在看什么?” 他们没有谈论那来势汹汹的劫难,仿佛灾难在一时间离他们很远,眼下只有两位寻常的师兄弟,在星夜中闲聊,像是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许无涯拖长语调,啊了一声:“在看天。” 叶长岐便同他一般,仰起头。 人间瀚海,星斗曙空,鸦鹊倦栖,鱼龙惊眠。 “好看吗?大师兄。” 平心而论,真的很美 叶长岐点点头。 许无涯就笑起来,眼底似散落了星河。 “我们这样,我突然想起幼时在罗浮山,暑夜潮闷,云生师兄因为灵力不足,不能像修士那般不惧严寒,于是连夜将大师兄薅起来,爬上罗浮山山巅观星。” 叶长岐忍俊不禁:“我记得,你还以为我俩半夜跑出去玩,于是暗自跟了一路。” 许无涯维持一个姿势许久,觉得脖颈发酸,便转过身,揉着手臂,笑着接下去:“啊,我记得,我那时候路过和风的房屋,想着我也没睡,弟弟也不能睡,于是踹了一脚房门,把人踹醒了,蹲在门口学你们说话,骗路和风以为你两半夜去山顶练剑,头发都没扎好,就抱着剑追了出来。” 叶长岐自然瞥见了他揉手臂的动作:“还疼吗?无涯。” 许无涯松开手,抬了一下那只受伤的手臂,他掀起衣袖,冷白的皮肉上只留下了一些狰狞的疤痕,若要淡去,可能还要耗费一段时间。 “不说假话,还是有些疼的。我醒来时,感觉不到自己手的存在,愣了好久,凌风仙君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 许无涯手掌握成拳,又松开,语气有些幽怨:“尤其是,知晓大师兄你们都走了,我气得当场呕出血来,把云鹤宗主吓得怀疑自己医术哈哈,咳咳咳!” 他捂住嘴,又咳嗽起来,叶长岐给他拍了下脊背,许无涯这才缓过来,继续方才的话题:“刚才说到哪了?噢,我把和风闹醒了,我们俩就跟在你们后面,摸黑爬山,也没想起带一盏灯。” 第248章 山路曲折,夜中昏黑,没有明月照路,眼前瞧不真切。许无涯还好,因幼时经历早已习惯黑暗,所以勉强能在夜中行走,就是可怜小和风,没走几步,就差点摔一跤。 有一段山路陡峭,许无涯便领着路和风小心翼翼地跨过去。结果路和风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岩石,整个人就朝着黑漆漆的山崖下滚。 许无涯才知道那是悬崖,惊叫卡在嗓子里,几乎是下意识冲过去,就要跟着路和风跳下去。 这时,一簇火焰在两人眼前绽开。 燕似虞按住许无涯的肩膀,一手提着竹纸灯,神色不虞地将他拉到身边。 火凤凰则乘着路和风从悬崖下出现,立在崖边,化作高大的身形,肉眼可见冷漠,将半大不小的路和风夹在臂腕下,语气似是讥讽:“你俩,胆子挺大。” 叶长岐与良云生也折返回来,从崖壁那端探头,惊喜地看着几人。从燕似虞口中知晓两人偷偷摸摸跟着自己,又差点滚下悬崖,叶长岐又心疼,又生气,良云生则左右检查他俩有没有受伤。 等确认两人无事,叶长岐才想起来山顶的正事,当即拉着所有师弟往山巅赶。 罗浮山最高的一处山头,山巅有方空地,一块高大的峭石立在上面,峭石与山石连接的缝隙间,一株迎客松生长出来,松姿遒劲,郁郁苍苍。 几人抵达山顶,正是观星好时机。 一条银河横亘在群山之巅,天地倒置,仿佛在夜幕中,星河才是流淌的大河。 路和风抱着剑:“大师兄,我也想学剑。” 叶长岐原本只是带良云生上来纳凉,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笑起来:“好呀,和风想学什么剑法?” 路和风绞尽脑汁,指着天上星河:“大师兄,有没有关于星夜的剑招?我想学。” 叶长岐想了想,摸了一把他的脑袋,起身折了一段松枝,向吴栖山借了一簇火焰,在灿烂星河中,挽火松枝如剑。 他的动作迅疾,纵火的松枝在空中挥舞出明艳的弧度,好似一只乘风而起的鲲鹏,尾翼全是滚烫却不伤人的火苗。 持剑直立时,他是那株孤高凌然的松木;挽剑俯身时,他是悬天垂下的星河。 纵剑而出,他是奔流不息的大江; 拂剑若水,他听见了清爽的夏风掠过剑刃的声音。 他是山,是地,是风,是河。 是九州万物。他是天地生的剑骨。 本该呼吸之间就能获得来自万物的回应。 他是天地生出的剑,没有剑鞘,行走在九州时,苍天大地便是他的剑鞘。 许无涯瞧着点火的松枝,拍了拍吴栖山的手臂,示意他将腰间悬挂的箫拿出来。 他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啸。 那声音,和着风声掠过千百道白象似的山川。 吴栖山生了一堆篝火,抽出箫,就在山巅顺着他的啸声吹奏下去。 他们是剑修。 剑修是山川,是大地,是长风,是江海。 亦是人。 没有人不会因为山巅的松枝振动,没有人按耐得住冲动,只循着长啸声,去感受那天地星河。 那日他们很晚才回瞻九重,只是一路上勾肩搭背,又说又笑,口中唱着跑调的乐曲,或许是罗浮山下的民歌,又或许是妖族的歌谣,还有来自徐州的小调。 边走边唱,边走边跳。 拍手、相互推攘打闹。 趴在兄长的背上,牵着弟弟的手。 一路走回家。 他们却瞧见瞻九重点了灯,群山万壑之间,瞻九重宛若坠落人间的一颗星宿,等候着他们归去。 风中飘来果香与花香,叶长岐用手中松枝拨开挡路的花枝——吴栖山的火没有将松枝烧毁,所以他干脆带下了山——他们的歌声戛然而止,方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个个安静如鸦。 他们看见剑尊负剑立在花海下,身侧点了无数盏灯,灯火在风中轻轻掠动。 剑尊立在那里,世间万物都沉寂下来。 花叶缓缓地落,风也静悄悄的。 剑尊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回来了。” 叶长岐被推出去,回答他的问题,他顺势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便纳进灯火照彻的瞻九重范围内,逐渐靠近剑尊。 手里捏着那段松枝无处安放,他原本还有些怕师尊生气,又瞥见那些灯火,心中一暖,忽然就不害怕了,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几位师弟早已溜走。 叶长岐立在原地,想着师尊一个人在瞻九重外等候许久,而他们在山巅快活了一宿,难免心中愧疚,放下松枝,取下自己的饮风剑。 “师尊,弟子观星有感,想出了新的剑法,想舞给你看。” 剑尊转过了身,打算认真观摩他的剑招。 叶长岐手腕一挽,剑风带起一阵轻柔的风,削灭了一片烛火,火光跃动到他白玉无暇的脸庞上,可他眸中星光熠熠。 原来见过星辰的人,眼中也会生出星光。 他在夜风中挥舞出独属于自己的剑招,剑光赫赫,灯火早已熄灭,唯有剑尊身上的观星法袍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叶长岐的剑尖一偏,挑着一枚落花,落到剑尊胸前。 他欣喜地说:“师尊,送你。” 谁料剑尊用两指轻飘飘地捏住他的剑尖,叶长岐才发现今夜,师尊没有戴观星手套,他的视线上移,怔在原地。 第249章 他瞧见剑尊的目光,好似在斜睨他,仿佛看穿了他讨好的伎俩,似笑非笑,也不接那朵落花,而是捏着他的剑尖,如同一位被挑衅却放纵的大能,神色桀骜,傲然,又发自内心的冷漠。 剑尊在某一时刻,并不是温柔的恩师。 而是叫他心如擂鼓,指尖一颤,差点握不住掌中剑的存在。 好似蜻蜓点水,将他的识海也为之一荡。 他听见剑尊道。 “只是这种小恩小惠,也好来献与为师?” 叶长岐放下饮风剑,尚能维持冷静,闻言追问对方。 “那师尊,您想要什么?弟子,定为你取来。” 剑尊朝他迈近了一步,伸手捉到了他鬓边的一朵落花,叶长岐从他的衣袖上嗅到了一丝清甜的酒香,剑尊从他鬓边取走落花,却没有随手抛弃,而是用两指夹着,反手送到了唇边。 “为师,想要这天地,你能相送吗?” “我想要这星河,这山川,这河海,我要无穷无尽,我要方寸之间,你,叶长岐,给得了吗?” 叶长岐喉间干涩,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眉眼,想着,他的师尊醉了。 他要的东西,他此生都给不起。 不光是此生,往后余生,生生世世,无数轮回,他都付不起。 星河在一霎那变得遥远,叶长岐凝视着对方,不切实际地想着,眼前的明月他不敢去捧,只得将其供奉在悬天之上,望他的光辉垂怜自己。 他只能回答:“师尊,你醉了。” … 回忆被落在潮间的星辰拍碎,叶长岐望着许无涯,轻声道:“师弟,等我们回来,我们再去夜游罗浮山。师兄为你们想了新的剑招,学了新的曲子,编了新的故事。” 许无涯没有回答,只是同他说:“大师兄,我打算告诉和风我喜欢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回不去了,也惧怕未来变化,所以想要抓紧眼前人,及时告诉对方心中所想。 叶长岐点头:“我去叫他。” “不必了大师兄,”路和风拎着剑出现在仙阁蓬壶的门前,他的神色冷峻,也不知道听到多少,“我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沧海行(五) 叶长岐转头想走, 路和风却喊住他:“大师兄,别走了,快要到海市了。” 话音落下, 他的目光落到许无涯身上,开口发问便将两位师兄错愕地怔在原地。 “许无涯, 你多久开始喜欢我的?” 许无涯迎着他澄澈的目光, 竟然有些畏惧:“大约……是你刚出关的那段时间。你总是抱着师尊的剑立在瞻九重前,你看瞻九重,我就……没忍住一直在看你。”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只是太过关照师弟,毕竟两人也算竹马之交, 若师弟难过, 他这个做师兄的, 自然多关照一些。 可越发关照,许无涯的目光就不单单停留在他的剑法上。 路和风闭关十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抱着木剑的少年, 时光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路和风的身量拔高, 宽肩窄腰,握剑时五指有力,手背上经脉分明。 不光是身材变化,就连容貌也刚毅不少。 他第一次那么仔细地去注意另一个成年男子的相貌, 或许是因为常被人赞誉容貌,许无涯对于其余人的外貌并不关注, 可那段时间,他记下了路和风的面容。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许无涯记得罗浮山巅的峭石, 壁立千仞,而他同路和风对视时, 恍然瞧见了锋锐的崖石,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野性,竟然叫对美人司空见惯的许无涯为之一颤。 只是一见,难以相忘。 许无涯怅然地想,或许他是因为那夜的山石实在令人难忘,所以当他在路和风的眼中追寻到所爱时才会无比动容。 爱上一个人,有时不仅仅是对方所能给予自己的欲|望疏解,还有最原始的、属于过去的记忆。 只在某一刻,瞧见对方时,仿佛隔着漫长的时空回望到了过去的自己。 于是想要伸手,护着他,关照他,叫他走的路平坦一些,总归不要像自己那般辛苦。 许无涯小心翼翼地问他:“师弟,所以你?” 路和风似在思考,拎剑的手改为了抱臂:“许遣兴,你想和我结为道侣吗?” 许无涯:“……” 许无涯:“会不会太快了?” 叶长岐到底没忍住,脚步一转直接溜走,没想到一进仙阁蓬壶,剑尊也站在门口,对方瞥了 他一眼,叶长岐立即竖起一根手指示噤言,牵着人往回走。 甲板上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路和风疑惑地看他:“你不想?” 许无涯喜服做什么样式都想好了,当即否认:“我想!我想!我想和你结为道侣的,和风,做梦都想的!师弟,你……答应吗?” 路和风抬了抬下巴:“把手伸出来。” 许无涯将没有受伤的手递给他,路和风没有直接将手覆盖在上面,而是捏着流光剑,将剑柄放到了他掌心。 许无涯不明所以,便听路和风说:“以后,流光也视你为主。” 许无涯:“……就这样?” “不然?” 路和风拧起眉,就要抽回流光剑,许无涯连忙扣住剑柄,流光剑被拔出一段雪白的剑身,剑锋澄澈,映着星河。路和风作势就要伸手抓他。 第250章 许无涯下意识闭上眼,也没躲避,以为对方要招呼他的脸,但拳头却没落到脸上,他迟疑地睁开一只眼,瞧见路和风鄙夷的神情,嘴角却是难得带笑,许无涯紧绷的心神也随之放松。 “好啊,你小子,学会骗兄长了。” “兵不厌诈,”路和风的笑意又收了回去,“许无涯,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想和我结为道侣。” 许无涯与他对视,郑重地一点头。 路和风道:“没门。” 许无涯没反应过来。 他就这么被拒绝了? 路和风的视线错过他,落到了海上,星夜中仙阁蓬壶的前方,出现了一座海市天宫,城郭阁楼,鳞次栉比,山脉起伏,水势浩淼。 一只白颈凤头燕鸥掠过海面,扑进海市中。 许无涯还因被拒而失神,路和风已经高声喊道:“师尊,大师兄,我们到海市了。” 叶长岐和冷开枢来到船舷边,司空长卿的阵法也在一侧开启,他瞧见失魂落魄的许无涯,语调平直,但就让许无涯恨得咬碎银牙:“你也求道侣失败了,看来冷开枢没有好好教授你。” 许无涯暗自骂他,滚。 但是脸上还挂着虚弱的微笑:“天宫院前任主人哪里的话,在下好歹能见到师弟的面,而师叔您连云生星君的面都不能见,论辛苦,还是您更辛苦,也该请师尊帮帮您这位做师弟的。不然下次还惹云生星君不快,可就不单单是派去人间了。” 见司空长卿欲言,许无涯连忙咳嗽一声,唤来乐修,同几人辞别:“我们便送到这了,后会有期。” 他又望了几眼路和风,只道:“和风,我不会放弃的。” 和风立在飞剑上,侧过身,海风将他的碎发吹乱,掩在眉目上,他略微高于在船上的许无涯,于是笑了一下,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着海市飞去。 叶长岐道:“师弟,照看好云顶城!” 许无涯点头,他拉住被海风吹起来的斗篷,目送几人远去。 他忽然想起一事。 若这次不去归墟,他或许也不能见到燕似虞了。 见不到也好。 许无涯正色:“收了仙阁蓬壶,我们连夜折返云顶城。” 叶长岐等人与他的背道而驰,逐渐靠近海市,空旷的海域上,群鸟若游鱼穿行云海。 他们疾驰过海市,蜃楼向着身后快速退去,两面的云海翻滚出一条狭长的通道,如同无水的堤坝。 海市若即若离,海色空蒙,交错的霞光穿透海市天宫,大约前行了百里,四面云海低垂,海上出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好似擎天一柱。 正是卯时,金乌从海线边升起来。 三桑之极,云垂海立。 以大道归元,是谓归墟。 有仙宗,抱山而起,望之如垂云浮空,遗世独立。 长桥行空,鹤引蛟龙。天悬一线,绝寂相拥。 归墟廊桥连接着左右陡峭崖壁,桥上琼楼玉宇,飞檐斗拱,桥下支柱若弦月拥海。远远望去,行空廊桥似双龙口中掠出的孤鹤,命悬一线。 行空廊桥的正下方,悬挂着一座颠倒的六层塔,塔顶流淌出莹蓝色的海水,似泉竖直落入东海,形成一道粗壮的水柱。 只一眼,叶长岐便能确认,这就是燕似虞心心念念的归墟。 以往数次让魔修逃走,众人迫不得已,但今日,燕似虞必死无疑。 只是不知他想要复活的燕行雪如何了? 燕似虞复活她了吗? 海上无风起浪,从归墟中传来一股猛烈的气流,飞剑颠簸,司空长卿开启了避风阵法。 几人落到行空廊桥中,周围都是交错的廊柱,雕刻着繁复的海图,廊桥边围着一层白色的栏杆,中部凿空,下方有游龙、浪潮浮雕。 司空长卿伸出两指,轻抚了一把,指腹轻轻摩挲,感受片刻:“是海贝,就是重云给你的那个万宝螺。” 叶长岐若有所思:“有些古怪。” 路和风扶着栏杆,往下张望:“大师兄,廊桥下的水柱,一点声音都没有。” 按理来说,那么粗壮的水柱,水势湍急,不光出水时声响如雷,入水时也该爆出群马奔腾般的吼声。 可他们立在廊桥上,竟然听不见一点水声。 不光如此,整座廊桥,行空廊桥上居然一位修士都没有。 孙凌风曾说,三百年前,九州各大宗门将黔鱼镇压在东海归墟之下,挑选出各宗实力最强的修士前往归墟,在那里建起一座归墟宗,只为镇守神兽。 这批修士,本该时刻留守在归墟宗内,可为什么他们四位外人进入归墟,归墟宗人居然毫无反应? 不仅是归墟宗修士毫无察觉,就连燕似虞也不在。 “先找人。”叶长岐道,“找燕似虞和参宿,若遇上归墟宗修士,我们再解释。” 四人分开行动,叶长岐御剑而行,环绕廊桥行进,因为路和风说水柱无声,他先去了廊桥下倒悬的宝塔。 叶长岐在廊桥正下方找到了宝塔入口,塔身由五色琉璃制成,寻常高塔体积自下而上逐层缩小,眼前的这座琉璃塔全然相反,是自下而上逐层扩大。 琉璃塔的入口有四座拱门,用海象、海龙、海市、海珠装饰,拱门之间分别放置着日晷、漏刻、漏壶、圭表四种观测仪器,表面呈现玉石般的光泽,构造不尽相同。 第251章 这四种仪器都是用来观测时间的工具,但是放置在塔中不见日光,也只能算是塔中摆设。 琉璃塔地面是凿井,头顶的天顶则是寻常的白玉地。 凿井正中有一面九宫八星琉璃图,里外共有三层,八面围聚着飞星,叶长岐一步步走向琉璃图时,脚下凿井便发出碧蓝色的水波纹,他停住步伐,波纹逐层扩大,荡到了琉璃图边缘。 琉璃图正中亮起光芒,一个阴阳太极图浮现,随后顺着太极图黑白相交的地方旋转打开。 水声如洪。 叶长岐走过去,探身往下看,发现这面九宫八星图的正下方,正好是水柱的起点。 九宫八星图的第二层顺时针旋转。 凿井荡起莹蓝色的水波纹,整座琉璃塔仿佛是由水搭建而成,海水沿着梁柱逆流而上。 “若我是你,就不会碰这里的东西。” 叶长岐朝外望去。 拱门前立着一位青年。 头戴着一顶珊瑚冠,两根龙角长约两尺,面颊两侧有白色的龙鳞浮现。 他穿着一身白色锦服,敞开的衣领边缘用浅蓝色与靛金色的丝线绣出流动的云纹,广袖有渐变透明的龙纹。 青年语气温和,似笑非笑。 “你在找人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沧海行(六) 叶长岐虽然心生疑惑, 却还是礼貌地应他:“你是归墟宗的修士吗?” 对方矜持地点头,也不像传闻说的那般孤高凌然:“正是,在下临怀远, 是归墟宗的修士,你是?” “罗浮山叶长岐, ”叶长岐手按在将倾剑, 从容地介绍自己,“临道友,在下想寻找两个人,一位是……魔修, 另一位是驯兽师大能。近来, 归墟可有这样的怪人出现?” 临怀远认真回忆片刻, 打量他:“他们是你的?” 叶长岐直言不讳:“我与他们有私事。” 临怀远闻言不再多问,只是负着手:“如此, 归墟中倒有一位奇怪的修士, 不是魔修,也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的态度十分和睦, 惹得叶长岐反复审视他,怀疑着他的真实身份,却又不得不装出深信不疑的模样。 “多谢道友,可以带我前去看看吗?” 临怀远略微迟疑:“这需禀报我们宗内宗主, 道修不如先去别处寻找,若宗主同意, 我再来找道友。” 在别人的地盘自然不能太嚣张。 叶长岐自然答应。 临怀远便转身离开。 等叶长岐走出宗门,早已不见他的踪迹。 临怀远的身份成疑, 叶长岐不能全然信他,可若是冷开枢他们都寻不到燕似虞, 也只能跟着临怀远去一探究竟。 果 然不出所料,四人都没有找到燕似虞与参宿,倒是冷开枢在一处宫殿找到了几位归墟宗人,对方与他一见面便火药味十足,几人交手了数百个回合,归墟宗修士实力惊人,与剑尊对敌竟然不落下风,最后却匆匆离开。 海上时辰总是变化十分迅速,几人无功而返,只能先寻了一处崖壁,将仙阁蓬壶幻化出楼阁悬在崖壁上。 他们选址的地方,推开窗能瞧见归墟宗的行空廊桥。叶长岐便立在窗边,思考着今日所见所闻。 “师尊,我总觉得归墟宗与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叶长岐道,“你当时在星宿川同我说的话,能不能再说一遍?” 冷开枢便将自己知道的归墟宗同他复述了一遍。 “我们通常认为,归墟宗镇压着黔鱼,该有无数大能严阵以待,可今日一见,归墟宗人寥寥无几,甚至与师尊交手也行色匆匆,”叶长岐道,“更古怪的是,燕似虞不在。” 燕似虞大半生都在想归墟,认为归墟能复活燕行雪,既然来了,那一定就藏在某处复活燕行雪,不能让他们轻而易举找到,打扰了复活仪式。 叶长岐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师尊、大师兄!”路和风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快看窗外!” 叶长岐转头。 夜晚的东海伸手不见五指,可仙阁蓬壶外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聚集了几只黑色的冤鬼。 将冤鬼驱散后,他们看见归墟宗外冤魂潮如同大军压境,而归墟宗内安安静静,没有一位修士出来护卫宗门,冤魂盘踞在归墟宗上方,挤满行空廊桥,宗内也没有任何护宗大阵浮现。 “大师兄,要帮他们吗?”路和风跃跃欲试。 “先等等,”叶长岐一指廊桥,“那些冤魂,挤满了廊桥,但是却没有破坏归墟宗,不像是袭击。” 竟然不是袭击,那么也无需他们出手相助。可这么久都没有一位修士出面,也太古怪了。 “更像是习以为常,知晓冤魂不会袭击,所以纵容。” 归墟宗,从里到外,都写满了奇怪二字。 路和风身体往外探:“大师兄,水柱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了!” 话音落下,叶长岐已经冲出去了。 他绝对不会看错,莹蓝色的水柱里,有一个人被水流托举着往琉璃塔升。 叶长岐从琉璃塔的西门进去,白日里关闭的九宫八星图已经打开,水面浮出一位孩童。 下一刻,孩童睁开了眼。 他瞧见了叶长岐,于是从水中爬起来,身上的衣物在离水后变干,他同叶长岐面对面。 第252章 开口第一句话是:“你为何还不动手?” “大师兄,你在等什么?”燕似虞说,“我现在是人了。你为什么不动手?” 叶长岐握着剑,沉默看着年少时的燕似虞:“燕行雪呢?” 燕似虞头也不抬:“死了。” 你不是要复活她吗?为何? 燕似虞似乎听见他心中所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笑意未达眼底:“人死不能复生啊,叶长岐,你不是说过了吗?在大孤山,你问我救的人怎么样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连尸骨都没有,连鬼魂都没有。” “叶长岐,你怎么还不杀了我?” 冷开枢几人也赶到了琉璃塔中,同样听到了燕似虞的声音。 路和风:“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燕似虞不耐烦,朝着叶长岐伸手,催促他:“叶长岐,快杀了我!你不是后悔当年救了我吗,不是后悔当年吴栖山将我丢下来时,拉住了我吗!你怎么还不动手!” 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孩童,长得像魔修燕似虞,知晓燕似虞的过去。 燕似虞不愿等他,扭过身,就朝着九宫八星的水柱里跳。破空声响起!一道鞭子从拱门的另一面伸了出来,临怀远披着斗篷,缓步走了进来,见到他们,有些意外。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又看见叶长岐,顿时神情一松:“啊,是长岐道友,你们怎么夜游我归墟宗?” 眼见两人就要寒暄起来,燕似虞抓住了绕在自己腰间的鞭子,这鞭子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小的龙鳞,捆住人时龙鳞便向外张开,将燕似虞的手割出伤口,血滴在藻井中,荡起莹蓝色的波浪。 燕似虞余光瞥见叶长岐手中的将倾剑,眸中泛起冷意,口中念出一个阵法,将倾剑嗡鸣起来,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柄剑召唤而出! 随后一剑刺穿在自己胸膛上。 临怀远挑眉,抽回龙鳞鞭,燕似虞便倒在地上,仰头看着虚空,呼吸越来越微弱。 “十四……” 叶长岐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当着两人的面召走了将倾剑,或许燕似虞当年便是凭借这个阵法从冷开枢手中召走了将倾剑。 临怀远拔出将倾剑,在手中抚摸了一下这顶绝世名器,才还给叶长岐。 燕似虞偏过头,口中流着血,他的目光落到了叶长岐身上,手掌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 临怀远道:“这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奇怪的修士,长岐道友,你们认识吗?” 叶长岐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最后又巡游回燕似虞的身上,他不知道燕似虞发生了什么,回到了少年时候,于他而言,也已经不重要。 他摇了摇头:“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那他们再留在琉璃塔中也无济于事,只能等到白日,再去找参宿。临怀远已经离开,离开前,路和风扣住他的肩膀。 “大师兄,走吧。” 叶长岐往外走了几步,停住了身体,在路和风诧异的目光中,调转方向,朝着燕似虞走去,他走到尸体凉透的燕似虞身前,蹲下身。 握住他僵硬的手。 “闻人徽音,洞悉奥旨。” 如洪的潮声远去,他听见临怀远的声音。 “把名器都给我。” 叶长岐在闻人之术中,瞧见了魔修燕似虞。 燕似虞将名器从梦魇中取出来,一时间铺满了藻井,各色名器法宝五光十色、大小形状千奇百怪,但都是一等一的名器,若仔细辨别,不难发现《杂闻名器谱》排名前百的名器至少半数都出现在塔中。 临怀远面对这些法宝无动于衷,在名器中穿行,拾起一件名器:“我记得,这是九州排名第二的名器。” 他手上拿着一卷除魔鞭,鞭盘成团,鞭身由细细的鳞甲组成,若打在魔修身上,包裹得紧密严实的鳞甲便会炸开,插进魔修的血肉里。 这是一件难得的法宝,也不知道燕似虞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得到手。 燕似虞目不斜视,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九宫八星。 临怀远得不到回应,便拎着那条除魔鞭走到他面前,眉宇间凝聚着忧愁的笑,瞧见魔修苍白脖颈上的血窟窿。 他知晓燕似虞作为魔修不会就那么轻而易举死亡,也不在意他的伤势。 临怀远抽出长鞭,鞭尾落到地上:“你怎么得到的这条除魔鞭?” 燕似虞被遮挡了视线,终于抬眸看他,只是眼眸中乌云密布,了无生机,看得临怀远嘶了一声。 他掀起嘴角:“说话。” 燕似虞一动不动。 临怀远手指摩挲着除魔鞭,骤然发作! 他先是抽了燕似虞的腿一鞭,等魔修因为剧痛身体一偏,临怀远掐住了他的脖颈,包括那个血污的窟窿,就按在掌下,他扼制住燕似虞的呼吸。 魔修的脖颈脆弱,只能感受到微弱的血脉流动,临怀远觉得自己是抓住了一只惨败的鸟。 苍白的、病骨支离的鸟。 他将对方囚在五指的牢笼里,隔着冰冷的皮肉,感受着魔修苟延残喘。咽喉里滚出一声古怪的啊,临怀远有些惊诧燕似虞是如今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于是用鞭子沿着他的脸颊慢慢地抽。 张开鳞甲的除魔鞭将燕似虞的脸切割得鲜血淋漓,但魔修也只是微微皱眉,似乎已经习惯他几 第253章 近施虐的行为。 “临怀远……复活燕行雪。”燕似虞道,“你要的拜入归墟宗的名器,三百二十一件,我全带来了。” 临怀远点头,松开了他,身前出现一个阵法,阵法中淌出细细的水流,他将染血的手掌清洗干净:“我知道。” “那就等着。” 两人谈话时,日光穿过琉璃塔的一面拱门,照在墙角的日晷上,晷针投影到石盘上,已是未时。 临怀远走到九宫八星琉璃图边,拍了拍手,中心的阴阳图向两侧打开,水柱的洪流声逐渐覆盖住整座琉璃塔。 他对燕似虞说:“等到亥时,你便领着你的姐姐从这里跳下去,这是归墟宗的洗礼。只有经过这道水柱,才能成为归墟宗人,而你姐姐,才能复活。” 燕似虞终于有了反应,走到九宫八星图边缘,就差一脚,就能跌下去。 他的目光顺着水柱一直探进更深处。 临怀远不知何时离开的,塔中三百二十一件名器全被他收走。 燕似虞就站在原地不动。 天将日暮,魔修影子拖得极长,临怀远披着斗篷回来了。 他在海图上留下燕似虞与燕行雪的姓名,随后塞到他怀中,沉默地一指九宫八星图。 燕似虞的身侧逐渐浮现出一团黑影,燕似虞将留有燕行雪名字的那个万宝螺送入黑雾中,察觉到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随着他收回手,一条女人的胳膊也随之伸了出来,随后是女人的身形,与燕行雪的面容。 燕似虞安静地望着她。 露出一个笑。 好似他当年,明明被冻僵脸,却为了故意恶心燕行雪露出笑容——不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而是皮笑肉不笑。 他没有再说话,在燕行雪察觉到他身上的伤前迎面倒进了水柱中。 轰隆的水声。 他听见燕行雪惊恐地叫喊。 似虞—— 紧接着又是落水声,果不其然,燕行雪跟着他跳下来。 燕似虞顺着水柱一路下跌,流水似刀,切割着他的皮肤,他察觉到自己的血肉融化在水中,归墟水柱的水甚至开始腐蚀他的骨骼。 他是魔修,魔修的白骨就连剑修用剑都凿不烂,可在归墟宗中的水里,这些看似无害的水将他融化。 他在水柱中快速下落。 亥时的东海空寂无声。 他甚至没来得及跌入东海,便在水柱中融化得一干二净。 子时,北斗星降,万鬼归宗。 燕似虞猛然睁开眼。 他察觉到自己被海水托举着,逐渐往上升起,琉璃塔没有塔顶,而是一个敞开的龙首,他从龙首中回到了琉璃塔的九宫八星。 并且他的身体变回了孩童,大约八九岁。 燕行雪却不在他身边。 燕似虞感受不到魇鬼的存在,与此同时,他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尽数消失,体内的灵力运转生涩。 他不再是魔修了。 归墟宗竟然真的把他变回了人。 变回修士后,燕似虞也察觉到了五感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按着刺痛的心脏,寻找着燕行雪。 燕行雪是从九宫八星处跟着他跳下去的,他被水柱托举回来,燕行雪应该不久也会被水流送回来。 一个时辰过去,燕似虞未等到燕行雪。 但他借着水面倒影,瞧见自己似乎长大了一圈,并不明显,燕似虞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他还是将角落的日晷移到了日光下,以此记录时间。 子丑之时,他是孩童模样。 寅卯时,燕行雪未出现,但燕似虞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十五岁的少年。 辰巳之时,骨骼一阵刺痛,燕似虞没有等到燕行雪,可他已是青年模样。 午未而立,申酉不惑,戌亥知天命。 他在短短一日体验了凡人的一生。 体内的灵力也从干涸稀少,变得充盈,燕似虞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修为,成了他过去挂在口边的大能修士。 但随着时间流逝,灵力在他身体里郁结堵塞,燕似虞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似油灯将枯,奄奄一息。 他没有等到燕行雪。 却望着重新打开的九宫八星图,痴痴发愣,眸光疑惑,他听见那下面传出声响,似在召唤他,他的四肢不听使唤,朝着九宫八星走去,重新站到能复活燕行雪的归墟宗圣坛前。 他克制不住,再次跳进水柱中。 但这次,他听到数百道落水的声音。 燕似虞看不见是谁落水。 只瞧见无数气泡升腾,混着血雾,在水柱中快速下落。 他用残留的神识去数那些落水声。 二十… 九十八… 一百五十七… 二百六十八… 三百二十一。 三百二十一道落水声,三百二十一个人陆续跳入东海中,化为血雾! 他们的灵力与身体被浪潮裹挟着来到归墟宗的最深处,汇入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庞大阵法。 阵法下面,是吞天盖地的黑! 没有边界,没有生物,没有光,归墟宗的下方,镇压着一头看不见身体的妖怪。 子时已到。 海中有零星的光芒,原来是北斗星宿印照了海面,星光落进了海中。 一道黑影流窜而过。 第254章 那是冤鬼。 紧接着数以万计的冤鬼从八方海域冲回归墟,涌入海中,朝着镇妖的阵法游来,悬盘在阵法四周,形成一道黑潮般的涡旋。 燕似虞再一次睁开了眼。 仍旧是八九岁孩童的模样。 还是不见燕行雪。 他站在琉璃塔的藻井中,思考着沉重的事实。 传闻,归墟宗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世人皆知复活重生是禁忌之法,归墟既然有这种办法想来要付出不少代价。 那么代价,是什么? “是永生。” 他抬起头,见一个同他高的孩童走了进来,身上披着黑色斗篷,神情熟悉。 “不过我们的永生与世人想象不同,我们的一日便是凡人的一生,我们一日拥有的修为便是九州修士此生修炼才能获得的修为。” 他走到燕似虞边上,露出一个不属于孩童的笑容,当日晷的晷针转动到寅时,他的身体抽条,逐渐长成了一位少年的身形,意气风发,依稀能窥见临怀远的模样。 “未及耳顺,必以身合道,无论常人。次日子时,北斗星降,万鬼归宗。” 临怀远说:“恭喜你,成为归墟宗人。” “也恭喜你,这世上根本没有复活重生的办法。” 他距离燕似虞太近,所以用短剑插入燕似虞的身体时,燕似虞没有反应,或者说他很难再有反应。 那一剑刺穿他的腹部。 燕似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体内鲜血仿佛被那把剑吸走,叫他心脏停止跳动,耳畔只回荡着临怀远的话。 这世上根本没有复活重生的办法。 “那,燕行雪……” 他疑惑地念出那个叫他为之付出所有的名字。 临怀远抽出剑,居高临下俯视他,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 “骗你的。” 燕似虞死了,瞪大眼,临死都想着他那句的骗你的。等到了子时,他站在了九宫八星图边。 临怀远正等候着他。 “小可怜,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你想问什么,我都为你解答。” 燕似虞的第一个问题:“你怎么离开的归墟宗?” 临怀远正在雕刻一枚万宝螺,记录海图,不过记录的是燕似虞的前两次死法:“多亏你,万鬼从九州各地涌到各地,其中一只鬼,是你的行雪姐姐,她生前受你的道骨影响,死后鬼魂特别,进入阵法时竟然没有消失,我便由此得出灵感,想着试一试用她代我合道。只要延长我合道的时间就好,我就能走得更远,离开归墟。” 临怀远站起身,将刻好的万宝螺丢入水柱中:“不用诧异,归墟的人来自九州各宗,在成为归墟宗人之前我们都是修士大能,自然都会各 宗的本领,在此之前,有一位从天宫院来的修士同我介绍了两种阵法,名为傀儡之术与移宫换羽,我只要将这两种阵法结合,便能用燕行雪的鬼魂代我合道,但时间不长。” “后来,燕行雪的鬼魂出了问题,竟然凭空消失,我没有办法,只能寻宗内无数名器进行尝试,三百二十一位修士,总有一位藏着一样绝世法器,皇天不负有心人,叫我成功了一次。” 临怀远朝他伸出两指:“我有两天时间。足够我来找你。我原本想着等你取回自己的道骨,我再取来代自己合道,可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件名器,只能叫我少受一天折磨。三百二十一件名器,能叫我少受三百二十一天折磨。”临怀远从袖中取出那条已经加上阵法的除魔鞭,将燕似虞捆起来,他捏着燕似虞的脸,目光中闪过痛苦的光,“三百二十一日天,三百二十一日,可是我在归墟待了三百年了,别说是三百天,我连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 “永生?什么永生!当初口口声声说,能叫我们飞升成仙,从此不受病痛折磨,可我到了归墟后得到了什么?没有飞升,没有长生不老,没有修士大能,等着我的,只有日复一日,从这里跳下去合道!合道,就为了镇压那头危害世人的妖兽!”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合道?凭什么要我合道三百年!凭什么叫我留在东海之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合道时,他罗桥生还要费尽心思将归墟的存在抹除?” “我不甘心。” 他拖着燕似虞,走到水柱边,将他推下去,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绝望地念叨着。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只是离开归墟怎么足够? 燕似虞的第三次死法,是溺亡。 后来他经历了不同的死法。 总共十三次。 在第十四天时,他睁眼,看见了叶长岐。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沧海行(七) 燕似虞脑子里掠过的场景, 是当年他在药宗初见叶长岐。他看见剑骨,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他看见叶长岐身边有许多人,且都是一类人, 都是燕似虞无法理解,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人。 还有吴栖山松开的手, 有金翎的光芒在暗夜中闪烁。 叶长岐拉住他时候的神情。 那些画面好似云烟从他眼前轻飘飘地流过, 燕似虞站在原地,屹然不动。 他知道自己和罗浮山的所有人都不是同一类人,所以离开罗浮山时,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255章 燕似虞付出了所有, 只为印证自己的一句话:认为以己之能便可救人一命, 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他为了复活燕行雪, 为了留住和他的一样的鬼,抛弃所有, 朝着归墟而来, 却发现到头来只是一场欺骗,不过都是咎由自取。这世上本就没有复活重生的办法, 更没有后悔药。 他将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理应去死,合情合理。 闻人之术结束,眼前景象消失,叶长岐被赶了出来, 燕似虞的手从他掌心滑落下去,叶长岐垂下头, 看着躺在地上的燕似虞——这是燕似虞的第十四次死亡——过去他总是希望无人救他,放任自流, 他将死亡挂在嘴边,到最后他除了每日等死, 再也不可能作为正常人活着。 死亡不是结束。 是轮回。是宿命。 他站起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目光巡游,落到冷开枢身上,剑尊朝他伸出了手,叶长岐回握住他。 叶长岐活着的时候朝许多人伸出过手,有些人应下他的好意,被他从泥泞中拉出来,有些人则拒绝了他的帮助。这些人中,唯有冷开枢一直陪着叶长岐,也唯有冷开枢向他伸出了手,无论何时,只是牵着他,陪着他,或者是扶住叶长岐因为心神动摇而晃动的身体。 冷开枢担忧地望着他:“没事吧?” 叶长岐摇了摇头,却没有松开自己师尊的手。 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人,有独立离开的良云生,有血雨中的木凤凰,不知不觉,已经有太多人离开,包括燕似虞。他曾告诉许无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登上罗浮山的山巅,观星揽月,饮酒纵歌,但燕似虞的死亡再一次让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那一天了。 他们如同河流,分出支流,向着天南地北,背道而驰。 “别管参宿了,临怀远,就是刚刚那个修士,他就是神秘人。”叶长岐道。 路和风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没见过神秘人的,闻言一面追问,一面往外行进,准备去找人:“大师兄,那是谁?” “还记得栖山曾说,他见到燕似虞和临怀远吗?他前去追临怀远,但那时正是罗浮山弟子论武结束的时候,栖山师弟跟丢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叶长岐冷静地扫过琉璃塔中,瞧见那四座观测时间的仪器。 “归墟宗的存在是为了镇压神兽黔鱼。可修士此生若飞升不成,只能陨落,等到百年、千年过后,归墟一定人员凋敝,无人继续镇守海中的妖兽。所以他们研究出一种办法:永生。与人间鬼师的永生不同,归墟宗的修士一天之内度过凡人的一生。若我记得不错:子时与丑时,他们是十岁孩童;寅卯这一时段,则是束发之年;辰巳时,他们便已是二十岁的成年人。” 等到正午之时,归墟宗修士的修为达到了顶峰,此时他们的年岁相当于人间凡人三十岁,但容貌没有太多变换;申酉不惑,戌亥知天命,这段时间的归墟宗修士实力尤为强劲,但身体已经逐步走向衰亡。他们不会病死,也不会像寻常人那般老死,而是在满六十之前,从归墟宗一跃而下,以身合道,以此加强阵法。 “修士实力强弱变化与阵法的强弱有关。”司空长卿补充。 叶长岐若有所思:“每逢合道之时,因为有这些实力强劲的大能以肉身铸阵,封印阵法也达到每日最强。随着时间流逝,阵法逐渐衰弱,修士们的实力也逐渐达到顶峰,若是黔鱼有破阵迹象,归墟宗人也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这样解决了修士陨落的问题。” 他没有看燕似虞,目光直接落到了九宫八星中:“罗浮山宗早午晚三个时段皆有弟子登台论武,巳时的临怀远正是青年模样,只要取了斗篷,汇入剑修人潮中,吴栖山自然寻不到。” 临怀远去见夜见城时,身形不高,那是他实力最弱的时候,所以参宿一直跟着他。 为了防止他人听出自己声音不同,临怀远总是将自己原本的声音藏起来。也是因此,燕似虞没有察觉到异常。 “他只要在相同的时间来见燕似虞,他的身量就不会改变。”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死,只要在燕似虞面前‘表演’一次死亡,等到第二日相同的时间再去见他,燕似虞自然会对‘归墟能复活人这个事实’深信不疑。” 临怀远从燕似虞手中获得了三百二十一件名器,刚好是归墟宗所有人的数量,他想做什么? 用这些绝世名器代所有人合道? 海底传来雷鸣般的响声,琉璃塔震动,叶长岐与路和风赶到拱门外,海上漆黑一片,只有归墟宗散发着莹莹的光芒,一只冤魂贴着叶长岐的肩膀掠了过去,剑灵自带的剑气将冤魂绞杀得一干二净,那道鬼魂身上便落下了一片叶子。 “急如星火!” 琉璃塔上爆发出耀眼的火光,两条火龙腾云穿行,照彻归墟下的东海。镇妖的阵法露出冰山一角,如同涡旋将冤魂吸纳进阵中! 这才是真正的阵法,漫无边际,覆盖视线所及的全部海域! “大师兄!是临怀远!” 路和风在另一面拱门喊道,叶长岐从琉璃塔中间跑过去,却见冷开枢站在九宫八星前,中心的太极阴阳图已经打开,有水流蔓延出来,藻井 中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海水,燕似虞的身边晕出血水。 第256章 叶长岐匆匆问他:“师尊!怎么了?” 剑尊从九宫八星边抬起头:“无妨,你去找和风。” 叶长岐赶到路和风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临怀远在海上闲庭散步,手中拿着最后一件名器,看上去心情极佳,见到了几人,还热情地同他们打了招呼。 叶长岐见他要将手里的名器丢入海中,情急之下施展了移山填海术,从他掌中夺过名器——那是一个瓷瓶,瓶中盛放着破碎的九眼石天珠。 临怀远惊叹了一声,没在意他夺走名器,而是转而夸奖起叶长岐:“我一直觉得天宫院的阵法十分精妙,没想到百年之后同样如此。” “你认得天宫院阵法?”路和风问。 “自然。”临怀远点头,“归墟宗内有二十四人是天宫院修士,其中不乏阵修名士,阵修大能绘阵之时,通常能引群星垂象,我说的话对吗?” 路和风狐疑地点头。 “不光是阵法,我也跟着他们学了观星推演,比如你,路和风,”临怀远随手掐了诀,打量他,心情不错地说,“你要死了。让我猜猜,你的师尊与大师兄没有告诉你吧,只要你从归墟离开,你在劫难逃,且,死无全尸。” 他的语调轻飘飘的,可神情好似是在同人讨论喝水一般,平平无奇。 路和风是下一任星宿川守境人,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叶长岐的心头,叫他如芒在背,此时听到临怀远提起,叶长岐下意识去看路和风的反应。 出乎意料,路和风并没有受临怀远影响,只是坚定地说:“我为剑修,本就时时面临危机,若有一日因平定妖邪而亡,有何古怪?倒是你,既然是驻守妖兽的修士,怎么不在归墟宗内?” 临怀远看着他,一时间唏嘘不已:“我过去,也是像你一般的修士,为了平定九州,甘愿付出性命。可惜啊。我那时太傻了,你也是,小可怜。” 路和风因为他奇怪的说法一阵不爽,语气逐渐沉重:“那你为何要帮燕似虞?还抢走镇海印!你可知会有多少人因为海啸和冤魂死去?” “燕似虞?不不不,我想,你或许弄错了,我从没想过要帮燕似虞,”临怀远取了斗篷,露出身上干练的装束,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间,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但他腰间空荡,临怀远有些失落地收了手,见他们掌中捏着长剑,似乎想起什么,“我是帮自己,我从来都是为了自己,我可不是正道修士所说的那般会为了别人的未来付出所有的好心人。” “我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破了这个阵法,放出那头妖兽!” “我为你们镇压了它三百年,我累了,我不愿继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妖兽出世,意味着大批无辜的人会死亡,我知道,我都知道。”临怀远面色平静,“可又有谁知道,不光是它出世时有人会因它而亡,在它没出世的三百年里,每天都有三百二十一人都为了镇压他一遍又一遍死去!可谁记得?谁知道!三百年,十万零九千五百九十一个日夜啊,我从心甘情愿跳下去合道,为了所谓的正义、九州和平,我坚持了百年,每日都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为了九州做出牺牲,我感动极了,是一位正道修士,就和你们一样。” 从以天下为己任,到麻木,到畏惧、厌倦,他们仍旧重复着朝生暮死的合道之路。 前一百年,他从未心神动摇,只是偶尔厌倦,却还是机械性地赴死。 第二百年,临怀远还未改变,但归墟中已经有修士受不了朝生暮死的蜉蝣生活。 第三百年的时候,临怀远彻底改变了。 归墟宗内有修士自杀了。 但所有人都觉得没关系,到子时,那人就会再次复活。 只是这一次,修士们发现那人自杀过后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同为归墟宗人的三百二十一位好友们,他只记得自己想要离开归墟,于是跳进东海,打算游回去。 “哦忘了介绍,那位自杀的修士,名叫参宿,他曾是我的至交好友,后来他觉得归墟无趣,便再一次自杀了。”临怀远寥寥数语将过去痛苦的时光带过,在上万次的合道中,他已经不在乎好友的死亡,“他自杀时,正逢每二十日归墟阵法最弱、那东西法力最强的时候,因为驯兽师大能自杀,参宿的妖兽纷纷陨落代他合道,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以死亡的方式成功离开了归墟。后来,我听说他去了西边的星宿川,成了那里的守境人。” 成为守境人,必须是九州大能,并且心性纯良。 参宿自杀之前是归墟宗修士,为了九州安定镇守妖兽以身合道,又是驯兽宗大能,自然成了星宿川守境人。 出人意料的是,参宿在星宿川中并没有忘记归墟,或许是死前合道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只记得自己要回归墟,所以离开星宿川后直接去了天宫院,想请阵修将他送回归墟。 临怀远喘了口气:“好了,谢谢你们陪我这么久,也该结束了。” 叶长岐想拦住他,但临怀远却在海上自由穿行:“马上归墟将不复存在,我心情好,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手中的九眼石天珠,是件绝世的名器,它原本是我为燕似虞挑选的合道名器,不过叫你两毁了,也好,我骗了他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件事,就让他心满意足地陪他姐姐去好了。” 在他们身后,归墟宗传来雷霆般的爆炸声,叶长岐转过头,见立在归墟上的大椿轰然倒塌,行空廊桥折断,凝聚着九州大能心血的归墟宗在顷刻间被毁于一旦。 第257章 叶长岐与路和风御剑追上临怀远,在海浪中同他交手,临怀远能以两指衔剑,紧紧地夹住路和风的流光剑,身上却浮现出了阵法,他从阵法中抽出一把生满铁锈的剑,临怀远一见那把锈剑,便嗤笑一声,在两人的夹击下还能抽空说:“瞧,隔得太久了,我都忘了自己曾是剑修了,我还以为这把剑早就被我丢去代我合道了。没想到啊。” 他一边惋惜地说着没想到,一边震开路和风的流光剑,在两人目光中,将那把生锈的剑折断,随手抛入东海中,招呼两人:“接着来!今日,我们不死不休!” “别想毁了归墟!” “这可由不得你们!在你们来之前,我便将全部名器丢入了阵法中,今日便是兼旬,阵法最弱、黔妖妖力最强的时候!等到了时候,名器就会顶替修士进入阵法中,所有人都有一天不用合道,相应的,他们的修为也达不到鼎盛之时,于是,”临怀远骄傲地张开双臂,“东海里的黔妖就会突破阵法,摧毁归墟,紧接着它会去临海的徐州、扬州、青州,如同蝗虫过境,将剩下的几州蚕食干净,凡人、修士,就算是一根草、一条狗,都不会留下!” 叶长岐:“归墟没了,我不相信你会活下来。” 临怀远闻言,轻轻地笑了一声:“谁说我想活了?我只是 想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合道?你们自己合去吧!” 一只鸠鸟亡魂从冤魂潮中飞了出来,环绕在临怀远的身侧,只是一眨眼,叶长岐便被卷入了一个梦魇,四周景象变化,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叶长岐转过头,瞧见本该死掉的燕似虞。 燕似虞恢复了青年时候的摸样,在他背后,归墟正在毁灭,叶长岐第一次分不清这是梦魇还是现实。 燕似虞却主动开口,不再是那副嘶哑的嗓音,而是正常的人声,听上去甚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叫人产生一种他会爱人的错觉。 “叶长岐,现在我是修士了。杀了我。” 叶长岐没有说话,只走到他面前,他或许应该问一句,燕似虞你后悔过吗?但他看见了燕似虞的神情,这句话也没问出口,只是凝聚着剑意,平淡地说:“好。” 从愤恨、到怒气冲天,最后化为平静。 他看燕似虞时,仿佛看一位陌生人。 长剑刺穿了燕似虞的身体。 归墟被摧毁,阵法对他的影响消失,燕似虞嘴角流着血,露出一个笑容。 他说:“大师兄,那个时候,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叶长岐不明所以。 燕似虞没再说下去。只是退了两步,离开他的剑,随后笔直落入东海中。他的眼前没有出现剑灵金色的影子,也没有凤凰,他从百米高的地方就这么掉下去,这次,再也没有人拉住他。 燕似虞说。 那时,你叫我,我听见了。 可我从来没有当真。 一次都没有。 他砸在了海上,溅起高高的浪花。他死在了东海中,梦魇也结束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洪峰截浪(一) 梦魇的黑色雾气从叶长岐的身体从飘散出来, 叶长岐忽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他毫无留恋,用剑意驱散了雾气。 临怀远一直观察着叶长岐, 对此只说:“有时候觉得你们这些师兄弟挺有意思,真情假意, 假情真意, 你师弟明明自小都是一个烂人,你却还是救了他,甚至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活在这世上。真有趣啊。” 他嘴上说着有趣,眉目间却无丝毫波澜, 想来也是, 临怀远合道三百余年, 死的次数比在场几人加起来的年岁还要多,他说的有趣, 也仅仅是限于一句话, 真让他为之展颜,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归墟宗的其他人呢?” 临怀远不再回答了, 归墟宗在他眼前坍塌,临怀远只是双手交握,站在海上,好似一位看客, 眼中带着释怀的笑意,还有闲心数着归墟宗的每座阁楼落入海中。 冷开枢拉住叶长岐的胳膊, 司空长卿则捏住了路和风的肩膀,没等两人反应, 他们已经被两位阵修大能带到了百里之外。 归墟宗仍在坍塌,可它周围的海水已经搅动起来, 百米高的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在归墟陡峭的崖壁上,发出野兽怒吼般的声响! 附近的海水一时间涨高了百米,好似有人将其用碗盛起来。他们能清楚地看见,海水之下,是浓稠的黑。 “临怀远!” 叶长岐自认没有看错——他在被冷开枢带离的前一刻,看见临怀远的脚下升起一个深渊,那深渊逐渐往上,最后将临怀远与他附近的海水一口吞没! “那是……”他浑身颤抖着,念出妖兽的名字,“黔鱼,他放出来了。” 话音落下,眼前的东海向着天涌流,整片海域仿佛垂直悬在空中,如同峭石破海而出!又好似一堵还在逐渐壮大、厚实的墙,铺天盖地向他们倾轧而来! 司空长卿大喊:“抓紧!” 海啸吞没了四人,向天升腾的海水裹挟着四人向上而去,冷开枢紧紧抱着自己首徒,身侧亮起无数阵法,有移山填海阵,两人的位置不断跳跃,也有万象回春,将海浪中汹涌的妖力凝固住,还有避风阵法、云垂海立……可这些阵法在滔天巨浪中毫无作用,两人在海浪中逐渐升高,隔着水幕,叶长岐甚至看见了归墟宗陡峭山崖的顶端—— 第258章 在深入云海的顶端,归墟生长着繁茂的绿叶,状如伞盖。 归墟,居然是建在一株神木上。 冷开枢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就算被浪潮推举到云端也没有松手。 这时,叶长岐察觉到海浪逐渐停止了上升,两人召出飞剑,在云海上得以缓冲。 “和风呢?” “有司空看着他,不会出事。” 叶长岐深呼一口气,冷静询问:“师尊,那是什么?” “上古大椿,度过了一万八千春秋。而归墟宗就倚靠着这么一株大椿立在东海中。” 云海浮动,一条游鱼从云海下面跃了出来,叶长岐御剑避开,却有越来越多的海鱼在云海中穿梭,一时间,云端好似真的汪洋,潜藏着密集的鱼群。 云层朝着顺时针方向转动,中心的云层逐渐淡薄,两人风眼中心望下去,只见一头长鲸在云海中穿行,雷霆在风暴中闪烁。 头顶的光芒逐渐退去,风暴笼罩在一片黑暗下,叶长岐抬起头,终于脸色大变。 他的耳畔出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八荒六合,百川归墟。鱼鳞襍遝 ,云雾蒸集。熛风斩鲸,雷霆恫色。有黥鱼吞天噬海,方圆百里,无人生还!” 随后是临怀远肆无忌惮的声音:凡人、修士,就算是一根草、一条狗,都不会留下! 他挣脱了冷开枢,身侧浮现无数金色长剑,叶长岐脚踏长剑,一步步靠近漫天的黑,最后喝了一声,把将倾剑插在鱼身上! 叶长岐不知道这头妖兽有多么大,但既然它要去九州,他也可以跟着对方回到九州! “师尊!快上来!”叶长岐朝他伸出手,“它要去九州,我们不能不管它!” 冷开枢来到他身侧,环住叶长岐的腰。两人面前的云海极速朝后退去,寒意将叶长岐的睫毛凝结出了冰霜,他偏过头,眯着眼看脚下的云海,发现他们被黔鱼捎带着几乎是眨眼间穿越了东海,回到了之前的浮丘结界,叶长岐想和冷开枢说话。 对方已经将灵力递给他,化去了他睫羽上的冰霜。 “没事,有为师在。” 冷开枢同样安抚他。 可叶长岐知道,这次就算剑尊在他身侧,他也阻止不了黔鱼。 绝望好似洪水漫过他的咽喉,逐渐上涨,叶长岐闭上眼,又睁开,隐约瞧见了徐州云顶城出现在海线上。 他抽出将倾剑,和冷开枢落下去,同时运转灵力,通过阵法回到云顶城内。 云顶城中,男女老少都察觉到那遮天蔽日的阴影正在逼近,好似有天狗将金乌吞进腹中,世间只剩下一片黑暗。 哭声四起,引众生的曲乐终止。医修没有停下治疗,可却有弟子瞧见了海上弥漫开来的黑暗。刀修正在擦拭大刀,日光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他疑惑地仰起头。佛修们走出祠堂,双手合十,仰望天宇,雨花寺中响起一声又一声悲凉的钟声。 紧接着,黑暗抵达了玉台玲珑。千丈高的玉台竟然抵挡不住黑暗的前进,玉台玲珑上的鱼龙灯在眨眼间熄灭,随后被海上涌来的狂风吹得到处纷飞,片片白纸从高台上飞落,像是有人提前为九州撒了纸钱,黄泉道大开。 青州终南紫府与扬州蓬莱仙阁也被黑暗吸纳。兖州松山雨花寺是佛修的宗门,九十九座佛像高塔倒塌。 冀州天宫院从重重阵法中出现,大批阵修弟子手持司南,渡过冰夷河。 荆州天门山的道修手持拂尘,散布在荆州各处的器修大能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防御名器。 雍州剑宗空无一人,人走茶凉,雍州百姓惊慌四散。豫州的天水门与浮屠门争执不休,唯有玉江门的隐士摇头叹息,随手掩上家门,带着自己的法宝走向人间。 药宗的百兽受惊,群象的耳朵直立,卷起象鼻发出咕噜声。 孔雀斜飞,白塔动摇,凤凰木似火海。 与之毗邻的妖族也陷入了黑暗,毕方还在因为凤凰陨落而反省自己,却被化作人形的精卫拉到外面,群妖从没有见过这般的妖兽,唯有经历过三百年前大战的神兽们惊骇起身,知晓九州又要有一场恶战。 最后,梁州的天也暗了下来,草木呼啸,群山悲鸣,地动后剩下的八座山峰在黑夜中孤立无援。云湖天池台的池水干涸。 紧接着,暴雨淹没了九州。 罗浮山宗的剑修听见了震天骇地的吼声,他们捂住流血的双耳,或是跌下飞剑,或是在地上痛苦翻滚,暴雨中,一道黑长的鞭子如同万钧雷霆劈到了云湖天池台上! 咔嚓一声! 罗浮山宗引以为傲的论武台四分五裂! 那道长鞭在山峰沟壑间挥打出天堑鸿沟,有弟子避让不及,被它狠狠地拍入地底深处,等鞭子撤走,剑修弟子已被碾成血雾。天池边的山 峰崩塌,泥土和滚石形成黑色的洪流,响声震天。 骤雨最后落到了徐州云顶城。 叶长岐在灵泉制琴寻到许无涯,新任宗主被诸位长老簇拥着,一见他们回来,便不顾宗主礼仪,冒雨冲到两人面前,拽住叶长岐的手腕,大声询问:“大师兄!你们回来了!归墟怎么了?为何天暗了!” 叶长岐来不及和他详细解释,只能三言两语匆匆说:“归墟塌了!它镇守的黔鱼神兽出海了!许无涯!召集九州宗门,我们需要应对这头妖兽!” 第259章 许无涯听得一知半解,却还是信任地问他。 “大师兄!你需要多少人!” 从他们落下东海到遇见许无涯,至少过去一炷香了,可黔鱼带来的黑暗仍然没有过去,这就意味着这头妖兽的巨大已经超乎所有人想象。 他只能说:“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就算是九州所有宗门的修士都找来也行!” 可找来这么多修士,真的有用吗? 叶长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好似一叶扁舟在海中漂泊,当海中巨浪卷来,扁舟将会被卷入涡旋,最后沉入其中,再不见天日。 许无涯想也没想,直接答应:“好!白仲景!传我的命令,云顶仙宫乐修,凡是已结丹修士,”他顿了一下,无可奈何,“凡是我宗修士,无论结丹与否,速速归宗!” 与此同时,各州修士在同一时间都收到了归宗的传音。并且各州宗门前都有一位阵修弟子冒雨拜访,当他们被邀请入宗,阵修从怀中取出了传音司南。 上书: 九州浩劫已至,烦请各宗大能至徐州云顶城,同心合德,以渡难关。 云生星君。 大雨中,叶长岐喊道:“许无涯,如果看见和风,记得保护好他!” 许无涯回过头:“他人呢?” 叶长岐还没有回话,一栋房屋从两人身侧飞过,叶长岐推开许无涯,见那是一栋木结构的房屋,被狂风卷起,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喊冷开枢:“师尊!” 剑尊已经率先一步反应,用剑意将那栋起飞的房屋切成千块,茅草与泥土、木屑四处乱飞,叶长岐拔出将倾剑:“它开始吞东西了!” 灵力化作的剑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吸力卷起的人和物挡下来,叶长岐连忙将百姓安顿到房屋,让他们抱团屈膝,实在不行就趴在地上不要动弹。 “他和司空长卿在一起!” 叶长岐没有说下去,他望见一个阵法在空中开启,路和风从阵中冲了出来,浑身带血,他连忙追上去,一遍又一遍喊他,可大雨中,路和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许无涯从他的另一侧赶过去,昏天黑地的暴雨中,他和许无涯同时扑向路和风。 这时,他看见路和风的前方,是深渊! 两道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 “和风!不要!” “路和风——” 天地间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撕心裂肺地叫声。 路和风迎面撞上了黔鱼掉转回来的头颅,在那一瞬间,他用全部灵力将身边的东西全部震飞出去,只有许无涯从后面拉住他的手,他听见许无涯揪心的叫声,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他发生了什么,便被黑暗吞没了。 叶长岐被他震飞的片片废墟掩埋住,头脑昏沉,他的眼前浮现路和风抱着剑同自己说笑的画面,又有粘稠的血盖住了路和风的面庞,叶长岐试图将那些鲜血从路和风身上抹去,他抬起手,却发现血液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他驱使着剑意,掀开身上的废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无止尽的雨中,茫然地寻找路和风与许无涯。 浩大的雨声中,叶长岐捕捉到了嘶哑的哭声。 他跑过去。 许无涯仰面躺在雨中,一只手掩着面,身上到处都是伤。叶长岐的眼前朦胧一片,只有血光,跪在许无涯身边,给他输送灵力,想将师弟扶起来,可伸手却摸到一手血。 叶长岐现在连雨水和血水都分不清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 掰过许无涯的身体。 他看见许无涯原本受伤的手没了。 雨越来越大,像是有人一大盆一大盆地往下泼水。 叶长岐听见自己的声音。 “和......和风呢?” 许无涯掩面的手垂下来,落到泥泞与雨水中,他面色灰白,眼中泪水不止。 ”大师兄,我没拉住他。“ 他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拉住他。” 路和风死了,许无涯觉得自己也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洪峰截浪(二) 历届守境人, 皆是实力不俗的大能修士,和风心性无染,当为赤子之心, 日后成为九州大能必定不在话下,大约星宿川也是因此选他为下一任守境人。 叶长岐虽然早有预料, 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他甚至不知道路和风如何穿越的阵法,结果迎面撞上了掉头回来的黔妖。 他措手不及,等一回神,只剩下一地狼藉。 许无涯的断臂血流如注, 他开始咳血, 血水混杂着雨水流淌, 在泥泞中晕出褐色的泥水。 “大师兄……”许无涯喊他,用他剩下的那条胳膊揪住叶长岐, 仰起脸, 五指掐入他的手腕,好似坠入深渊的人临死前拽住了一根藤蔓, 他停下哭泣,眼泪却止不住流,“大师兄,师尊在哪?我去求师尊, 我去求师尊,救救和风!快告诉我师尊在哪?我求他救救和风!” 他跪在地上, 在雨中哀求。 “大师兄,求你了, 求你们了,谁都好, 救救和风,救救他。我只有他了。” “我只有他了。” 其实他知道,就算冷开枢在此,也救不了被吞的路和风。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 就像,他躺在飞鱼舟下时,满目的黑,手臂都伸展不开,他只能用唾液蘸水在木板上写出歪歪斜斜的乐曲,一面听着外面许莺娘的歌声,眼前便是春暖花开,天光云影。他凭借着曲中春意熬过黑夜,直到许莺娘将他从甲板下抱出来。 第260章 就像,他坐在小黑屋时,从墙中裂缝处掏出了一个洞,洞中有一缕日光落到他的掌中,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手指去触碰日光中的蜉蝣。他想着,自己或许便是那只蜉蝣,只要被人小心地接住,轻轻一送,就会挤过关住日光的洞,回到广袤无垠的明媚天地。 所以后来,他拿起刀时,心中有过惧意,想着,万一没有人救他该怎么办? 万一没有人拉住他,他便做不了腾飞的蜉蝣,回不到人间,只能顺着日光落入深渊,无人问津。 朝生暮死,卑若尘埃。 可他还是动了手。 许无涯在人间惊慌逃窜,寻找着自己的道途,寻觅着前来托举他,愿意拉他一把的人。 最后他撞到了叶长岐。 对方朝他伸出了手。 所以,他跟着叶长岐走了。 不管前方是又一个深渊,还是归途,他义无反顾跟着对方,期 望有人能拉住他,哪怕最后等来的仍是深渊,他也无怨无悔。 罗浮山救了一次、两次,甚至在数载光阴之后,让他与夜见城相认。 就算天人相隔,他隔着衰败的花海,等待夜见城清醒时,还在骗自己说对方只是睡着了。 许无涯知道,人有时候需要凭借希望活着,有时希望不如绝望。 他在清醒的认知与卑微的幻想中踟蹰而行,苟且偷生。身边的人也好,物也罢,许无涯总是将其深藏心底,他腾了一块最干净的地方将这些人供奉起来,视作光,捧成神明,他从来不像别的剑修,将掌中剑奉为所有,而是将那些他珍重的人和是视作自己前行的动力。 他们是许无涯的所有。 少了一个人,缺了一段往事,他的心就被撕裂掉一块,再也拼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是孤舟,在四海漂泊,若没有了罗浮山的这群人掌舵,他便像那方栽着玉石棺的沉舟,沉入深海,再不能靠岸。 苦海无涯。 “大师兄,”许无涯的声音已经喊哑了,双眸无神地在雨中游曳,先是落到叶长岐身上,又艰难地抬起来,沉沉地望着到上方的黑暗,他靠在叶长岐的身上,像是失了魂。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叶长岐捂住他的眼睛,不断给他输送灵力,将许无涯揽靠在自己身上,他明明不知道说什么,却还是鼓起勇气,安慰自己师弟。 叶长岐只是喘了一口气,抱着许无涯的手越来越用力。 “有大师兄,大师兄在,无涯,你醒醒,不要睡。”叶长岐拂开他面上的血泪与鬓发,“许无涯,你听我说……和风会去星宿川,就是我将师尊带回来的那个地方,他去了那里做守境人,等以后……新的守境人出现,他或许还能回来,你还能见到他的!你信我!” 许无涯的眼帘逐渐合上。 叶长岐焦急地大喊:“许无涯!你信大师兄!你信大师兄!你肯定会见到和风!我一定会救他!师弟!师弟!你听见了吗?师弟!” “宗主!宗主!” 白仲景冒着雨来找许无涯,见到落魄的两人,大惊失色,领着人围过来。 “宗主在这!在这!” 他便瞧见了许无涯断裂的袖袍,以及那条断臂,瞪大了眼,震在原地,他一把揪住乐修弟子,胡须颤抖,声音逐渐高亢:“去!去找药宗云鹤宗主!快去!” “可云鹤宗主不是要......” “我不管他要去哪!他今天就是出了徐州也要给我绑回来!” 许无涯被带回仙阁蓬壶,云鹤宗主对于他的断臂束手无策,只能暂时稳住他的性命,另寻办法。 在此过程中,仙阁蓬壶外一直有惨叫声响起,叶长岐用所有灵力覆盖在方圆百里,可任然阻挡不了黔鱼吞噬掉城中百姓,他亲眼见一位医修弟子上一刻还手捧草药身前,下一刻便被强大的吸力消融掉。 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消失。 叶长岐发了怒,四面剑雨发了疯似的冲向天上,轮番攻击盖在天顶上的黔妖,不光剑雨,还有阵法,叶长岐的灵力在这样的宣泄下,迅速被抽干,他的经脉涨痛,手掌发麻,身躯抖颤,他在暴雨中陡然下落。 最后落进冷开枢怀里。 他睁开眼,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叶长岐揪住他的衣领:“师尊,你去哪了?” “和风没了,冷开枢,你去哪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在啊?师尊,你为什么不在啊。” “若是你在.....若是你在。” 他说不下去了,剑尊在又能怎么样? 九州大能都只能镇压黔鱼,冷开枢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孤身一人从黔鱼的口中拖出路和风。 路和风身死,造成眼下的局面,到底是因为谁? 因为燕似虞?因为临怀远?因为黔鱼?还是因为他? 叶长岐早已辨别不清。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双手,就算有剑也保护不了他爱的人。 仙阁蓬壶中,聚集着九州各宗宗主与当世大能,喧闹声不止,各宗都在争吵着如何制服黔鱼,以及质问黔鱼的来历。 孙凌风前几日回了扬州一趟,将蓬莱仙阁中堆积的公务处理妥当,又安置了各处百姓,才领着舞修匆匆赶赴云顶城,在路上她便听闻了许无涯受伤的事,眼下一进入仙阁蓬壶,便直奔许无涯而去。 第261章 “谁知当年,是如何镇压黔鱼的!” “荆州传来消息,阆中城千人葬身!” “雍州伤亡惨重!不论人间,光是陨落的修士的名单便能铺满剑宗!剑宗的人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剑宗早就是一盘散沙!又没有新的宗门接过大任,我早就说了不能将剑宗除名!看吧!可怜雍州百姓!” “眼下各州兵荒马乱,烽鼓不息,自顾不暇!哪位宗主仁德,抽得出手去管雍州!” “雍州与梁州毗连,叫罗浮山宗的剑修去啊!他们不是最爱多管闲事吗?” …… “镇压黔鱼的修士早在三百年已经陨落,谁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南桥居士,南桥居士以长寿闻名九州,又撰写了九州无数典籍,他或许知晓如何镇压黔鱼!” 仙阁蓬壶中人声鼎沸,冷开枢只问:“罗桥生在哪?” 各宗宗主也示意宗内修士冷静。司空长卿推演了阵法——他已经重现戴上了面具——片刻过后,他古怪地说:“星官说他在徐州。” 不多时,有阵修带着云生星君的司南抵达仙阁蓬壶,却直接将司南交到了司空长卿掌中:“云生星君道自己无法离开天宫院,所以派太微星君参加会议。太微星君为前任天宫院之主,正在人间历劫,是最适合此次会议的人选。” 司空长卿皮笑肉不笑:“他倒是会指使人。” 阵修也没有催促他,司空长卿接过司南,门外便出现了浑身淌着雨水的罗桥生。 罗桥生今日没有伪装老人,摘了胡子,长发也扎起来,手持一枝春,在虚空一挥笔墨,众人所处的大殿便化作一方狭长的卷轴,金色的字迹上下浮动,他绘制出起伏的山峦与覆盖山川的黑暗——是微型的九州与压在上方的黔妖。 罗桥生面色凝重:“我名为罗桥生,诸位或许听过我的另一个名字:南桥居士。我知晓各位心有疑惑,聚在我们头顶的是什么东西?天宫院为何将你们召集在此?归墟又发生了什么?我在这场浩劫中,担任什么角色?九州该如何度过浩劫?我今日来,便是为你们解答这些疑问的。” 罗桥生稳重的声音在仙阁蓬壶传开。 “三百年前,曾有仙魔大战。妖兽乱世,百鬼夜行。一尾上古妖兽出世。该妖兽名为黔,黔吃了半个九州,人也好,修士也罢,上至九州仙宫,下至人间草木,全然吞没。九州陷入苦战,在与黔抗争的战役中,次次大败而归。后来精卫从东海归来,告诉我,海上归墟有一株大椿,年岁有一万八千,她衔枝用的枝柳便取自大椿。大椿牢固不倒,如果在大椿上附加上层层阵法,就能将黔鱼压在东海之下。” 叶长岐便回忆起那株高耸入云的大椿神木,事实证明,当年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既然选择了东海归墟,就需要有人将他引向东海,于是妖族凤凰站了出来,甘当诱饵。九州的战场则由司空朔率领,而我与天宫院阵修、各宗器修大能提早抵达归墟,研究出镇妖大阵。” “后来,我们终于将黔鱼镇压在归墟之下,镇妖大阵开始运转。考虑到黔妖实力,凤凰从九州出发时,还有三百二十二位大能同行,他们都是从各宗挑选出来的实力最强的大能。” 所有人皆知此行凶多吉少,所以都是自愿前往归墟,绝无悔意。 “等到了归墟,这三百二十二人便留在归墟守阵,因此建立了归墟宗。身负重伤的凤凰返回九州,见九州死伤惨重,悲从中来,于是涅槃重生了半数因灾难死去的人。佛修 大能梵天则坐化渡世,复活了另外一半人。魔修的魔域一片混乱。司空朔重伤神陨,回了天宫。而我因归墟大阵成圣,便在战中复活的人身上绘制了金莲,意识也因此分散九州。” 诸位修士沉默听完,有人拍案而起:“这是三百年前的解决办法,只是镇压住上古神妖。但镇压不如伏诛!我们这次无论何种代价,必定要将它杀死!以绝后患!” “说了这么多,呵!罗桥生!这次浩劫,该怎么解决?” 会场中有三道声音异口同声。 “铸造斩妖剑。” 不光是罗桥生,说这话的人还有司空长卿。最让人意外的是,剑尊也念出了相同的答案。 许无涯与叶长岐几乎是一瞬间望向冷开枢。 许无涯皱眉:“请师......剑尊解惑,为何要铸这斩妖剑?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冷开枢没有回答,倒是司空长卿代他开口:“无涯宗主有所不知,开枢星君曾为天宫院之主,当年他便是预感到九州浩劫,所以孤身离开了天宫院。天宫院有规定,历任天宫院之主不到浩劫之时,不可出世,所以冷开枢得以离开天宫院,不然你以为他砸了天宫院,诸位星官为何不阻拦他?而铸造斩妖剑,是我们推衍天机得出的最优答案。” 只有斩妖剑,九州方有一线生机。 叶长岐恍然大悟。 怪不得星官陵中属于冷开枢的星官还未碎裂,其实二十八宿中还有他的一席之地。而司空长卿的星官碎裂,只是因为他当年将自己的星官砸碎了,所以永远失去了在二十八星宿中的星官之位。 “那由谁铸剑?怎样铸剑?铸剑之后如何杀黔妖?” 剑尊一一回答:“本座会亲自铸剑,至于在哪铸剑,”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到了远方,“罗浮山,云湖天池台下有剑冢。本座会将剑冢里的铸剑炉带到徐州。” 第262章 他们只能推算出斩妖剑是渡过浩劫的关键,至于杀不杀得了?如何杀?正是各宗需要共同商议的难题。在场诸位宗主部分同意铸剑,其余宗主则选择与黔妖鏖战。 罗桥生道:“据我所知,铸造此剑,还需要绝世名器的殉葬。各宗可还有名器?” 许无涯闻言神色未变,却猛的握紧拳头,受伤的他本就气血不足,听到此处立即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云鹤宗主离了位置,来到他身侧,捏住他的手腕,为他梳理郁结之血。 许无涯低声道:“各位宗主,失礼。也多谢云鹤宗主。” 在场的宗主或多或少听过他的事,并不在意,付云鹤闻言只是宽慰他:“无涯宗主,节哀。” 会议继续召开,各宗提供出名器。原本罗桥生与冷开枢的目光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可见到许无涯如此剧烈的反应,叶长岐忽然知晓了罗桥生提出殉葬名器的用意。 试问,在场所有名器,有前任剑骨,现在的剑灵铸剑效果更好吗? 叶长岐,你为了他们能做到何种地步? 叶长岐,你心目中的九州是什么? 冷开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司空长卿莫名巧妙地追问,良云生推演出的结局,原来只是因为他们早就知晓叶长岐合该铸剑。 他上前一步,却被冷开枢拉住了手,叶长岐的视线落下去,见到了剑尊的目光。 剑尊的目光中少有悲哀之情,此时此刻那些化不开的悲痛之情却像是针扎在叶长岐身上——剑尊在请求他,请求他不要开口。 冷开枢也在同他传音:长岐,这事与你无关,你不需要去。 叶长岐垂眸看他:师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剑骨的结局。 冷开枢终于不再隐瞒他,闭上了眼,可他的手还是紧紧握着首徒。 叶长岐忽然释怀许多,好像铸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尊,只是铸剑,我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还有啊,冷开枢,你瞒着我这么久,等下回罗浮山宗,你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剑尊只是握着他。 各宗献上名器,诸位宗主视线回到了罗浮山宗的两人身上。 叶长岐挣脱了他的手,答复罗桥生:“居士,罗浮山宗愿献出剑灵铸剑。” 许无涯与孙凌风同时站起身。 罗桥生望着他,目光平静,好似不认识叶长岐,只是郑重地询问:“饮风明君,你确定要献出剑灵铸剑?” 叶长岐冷静地回答:“是。”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身后剑尊开启了阵法,冷开枢走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洪峰截浪(三) 叶长岐面色无改:“我师尊他已经回罗浮山宗去取铸剑炉了。” 大会匆匆结束, 商议到最后,各宗又因为谁率领战场起了争执,叶长岐无心去听他们在争执什么, 只是望着剑尊空出来的位置发愣,许无涯走到他的身边, 孙凌风手挽着披帛, 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孙凌风:“你去吧。” “去找你的师尊,他肯定在等你。” 叶长岐心头一暖,目光从两人面上掠过,温和道:“多谢仙君, 无涯, 玄生大师, 还有居士。” 罗桥生坐在一侧,沉默不言, 他原本想将归墟的故事埋藏起来, 可今日却由他亲手揭开。罗桥生搅进了因,也知晓他日后会为此付出果。 “别怪你师尊, 他也没办法。” 叶长岐知晓他说的是冷开枢提出铸造斩妖剑,可事实上,就算剑尊不提出来,诸位星官早已料到这种未来, 所以良云生才会看着他们流泪。 他们看着叶长岐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结局,有些话早已无法开口。 冷开枢又何尝不是。 叶长岐辞别了众人, 开启了阵法,回了罗浮山宗。 罗浮山宗今日十分安静, 云湖天池边居然没有一位剑修,叶长岐立在原地, 瞧见干涸的天池以及碎裂的论武台,黔妖还笼罩在罗浮群山之巅,明明是白日,可宗门好似陷入了漫长的黑夜,无星无月,他走过去时,冷开枢已经从剑冢出来。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无言。 从云湖天池台望向群山山腰,还能望见花海中的瞻九重,叶长岐只是望了一眼,又将目光挪回冷开枢身上,他在等剑尊的解释,可他的师尊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缓步走到他面前。 “罗浮山宗叶长岐,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云台玲珑上的冷开枢也在同他说。 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念念衷君,永无厄难。 冷开枢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只是深深地望着他,好似要将他印在心底。 “长岐,为师只求你这件事,答应我,好吗?” 叶长岐道:“好。” 话音落下,冷开枢的灵力已经覆盖了整座罗浮山宗,冰雪将云湖天池凝结出冬日冰封的模样,飞雪堆积在花海之巅,远远望去,像是旧时花海。 一切当如往昔,一切又不似往日。 冷开枢牵着他,从布满的落花一路分花拂柳走向瞻九重。他们跨过横在地上的枝干,没有旁人围观,只是携手朝着群山之巅的楼阁缓步走去。 他们走过的地方,积雪消融,霜花绽放——是金色的灵力与冰雪凝聚成花。 两人并肩走在回瞻九重的花道上。 第263章 这条路他们各自走了成百上千次,却从没有像今日那般缓慢,好似一步便能跨过岁月鸿沟,便能停住时间,便能弥补所有遗憾。 冷开枢一句话也没有说。 叶长岐偏过头时,见到他的面容。 他回忆起在瞻九重行拜师礼的时候,那时的冷开枢在他心中是怎么样的呢? 剑尊在他的心中是浩然长风,是一柄玄光冷然的长剑,是高不可攀的明月,是冰,是雷霆,冷开枢在他眼中,是九州最可望而不可即、最举世瞩目的存在,他花了一生去追寻,去靠近对方,最后却只能因为两人的身份停留在原地,再不能靠近一步。 万幸生生死死,兜兜转转,他得到了剑尊的垂怜。 冷开枢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停在了瞻九重前,有些不满两人的装束,于是从瞻九重中取出了两套风行九部的礼服。 叶长岐没有拒绝,去换上自己那套的礼服,等他出来时,瞻九重已经全然一改,各处门窗上贴着喜字,就连红烛也已经点上,供奉长剑的案桌上放着剪刀以及两只白玉杯,一盏酒壶。 冷开枢见到他时,眸中难得有了些笑意。 “很好看。” 叶长岐取了剑,白净的脸庞上印着温暖的火光,闻言笑起来,牵着自己师尊的手,左右端详冷开枢:“师尊,也好看。” 他顿了一下:“师尊,要我帮你束发吗?” 冷开枢点头,取了蒲团,跪坐在他面前,叶长岐抽走自己送给剑尊的长簪,拢着他的白发,用红绸束成马尾。 “长岐,抱歉,没有人前来观摩我们的合籍大典。” 叶长岐将双臂环在冷开枢的脖颈上,从背后拥住他:“师尊,你 知道我不在意这个。我只希望和师尊结为道侣,有没有人观摩典礼,我都要和你结为道侣。过去我想,现在,我也想。” 他将下巴靠在冷开枢的肩上,语调慢悠悠,十分高兴:“师尊,喝交杯酒吧,喝了酒,我们还能再待一阵。” 冷开枢将白玉杯中倒上酒,两人的手腕绕在一处,各自饮下杯中酒。 冷开枢握着他的手:“之前在星宿川,没能让你看见真正的群星垂象。我今日补给你。” 叶长岐推开朝着云湖天池台的那扇门,见群山之巅夜色如墨,可却有万千星辰闪烁。 黔将天幕遮挡,群星不会穿过妖兽的身体垂象,所以那些根本不是二十八星宿,而是冷开枢用五色石摆出的二十八星宿阵法,悬在空中。 咔嚓一声轻响,叶长岐转过头,见剑尊手中捏着两人的断发缠绕成结:“弄疼你了?” 叶长岐摇头,看着剑尊亲手结发。 “我记得天宫院合籍大典需要红鸾星官取走结发,师尊,我们的结发怎么办?” 冷开枢将结发捧在手掌,抬起手,周身掠起流水般的剑意,剑意将结发搅成粉末,他还没回话,便有一阵带着冰雪的风吹来,将两人的的结发吹往群山大地。 叶长岐的目光随着那些粉末飘远,他察觉到自己有些醉意,于是寻了一张蒲团坐在原地,冷开枢在他身边坐下,叶长岐就顺势靠在剑尊身上。 “师尊,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冷开枢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叶长岐开始同他述说自己的梦。 在短暂的梦魇中,他先是见到罗浮山宗有一座飞檐翘角的楼阁,楼阁中住着一位不近人情的剑尊,那剑尊极其冷漠,如同一把带雪的长剑。 冷开枢闻言皱起眉,却没有打断他,只是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后来呢?” “后来,剑尊身边多了一个剑骨化成的孩子,剑尊在与小孩的相处中逐渐变得温和。那孩子长大后,和剑尊从五湖四海捡来了五位师弟,瞻九重也逐渐热闹起来。 有一日,瞻九重中火海滔天,心魔与剑尊交手后,剑尊吐出一口心头血,再然后,四弟子与剑尊对峙,两人纵掠出瞻九重。紧接着,瞻九重中空无一人,只有将倾剑被遗忘在火海中,小六冲进去,抱起了将倾剑。” “往日热闹的瞻九重被封禁起来。二师兄负责处理宗内要务,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偶尔路过瞻九重,却只敢匆匆观望一眼。而五师弟站在云湖天池台,远远眺望瞻九重。十年后,小六闭关结束,握着流光剑与将倾剑,日夜都立在封闭的瞻九重外。时光慢慢地走,终于大师兄重生了,瞻九重内有四个人了。” 在天门问道时,仙阁蓬壶模拟出的瞻九重中,像是当年重现,热闹非凡。 “可是一转眼,二弟子留在了天宫院,三弟子陨落,小六葬于黔鱼腹中,五弟子断了一臂,就连老四也在归墟宗死去。偌大的师门,竟然是死的死,伤的伤。瞻九重唯余他与昔日的主人。再也回不到当年。” 再也回不到当年了。 他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所有人都不在了。 叶长岐心中酸涩,眼角蕴满泪水。 “长岐。” 一声冷冽低沉的男声唤醒他。 叶长岐猛地睁开眼,往日蕴藏笑意的眸中竟然满布血丝,他朝着面前的人喊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仿佛一位茫然失措的孩童正在祈求长者的安抚:“师尊。” 冷楷书双眸一缩,猛地将他拉入怀中,紧紧的,似乎只有这般用力才能将化解心中担忧。 第264章 他按住心中悲痛,低声应答:“我在。” 叶长岐在他温暖的怀中,嗅到血腥气。 “师尊,你受伤了?” 他想从冷开枢怀中挣脱出来,却被剑修的双臂牢牢地捁住,对方按住他的后脑。 “长岐,为师无碍。” 叶长岐垂下的双手慢慢往上攀升,捏住冷开枢后背的观星法袍,在胡乱的拥抱与触碰中,如同当年哭闹不止的幼童抓住了对方垂下的长发。 银色的长发,一片晃人眼目的白。 “师尊……”叶长岐的肩背微微抖动,他埋在对方怀里流泪,“我救不了他们。” 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弟们死去。 一个一个,如同断线的纸鸢飞离罗浮山。 叶长岐心中无助、悔恨、悲痛。 他曾一刻不停地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将他们带回罗浮山宗,罗浮山宗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如果当年天地没有将他孕育出来,一切都终止于源头,是不是,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左思右想,得出了一个让自己绝望的答案:是的。 叶长岐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天地为何将他孕育出来。 他是一柄剑,身为剑骨,斩妖除魔,锄强扶弱,是一柄刚毅的剑。 他是一柄剑,心若明剑,温良恭俭,舍身求道,又是一柄柔和的剑。 他出世时,宛如长剑出鞘,是正值九州动荡之时。他陨落时,藏剑于匣,九州八荒海清河晏。 折剑,当定山河。 可他亦有私心,不愿就这么离开。他的私心,是罗浮山宗,是宗内子弟,是手中剑,是心中爱慕的师尊。 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保护住,什么都没能留下。 叶长岐:“冷开枢,我救不了他们。他们就在我眼前消失、陨落、受伤。” 叶长岐泪流满面,再不是当年那个一心练剑,满眼师尊的无忧少年。 冷开枢捧着他的面颊,亲吻他的泪,吻最后落到他的唇上,冷清的瞻九重中,他们拥吻着对方。 二十四年前的悲痛欲绝与误会憎恨,二十四年间相隔千里的思念之情,二十四年后行如陌人的压抑之情,都融汇在这个被伤痛笼罩的吻中,是爱,亦是千言万语。 “你可知当年你在我怀中两次死去,我是如何想的?”冷开枢抵着他的额头,眸中潮红,一只手与叶长岐十指相扣,他说:“第一次,燕似虞逼死你,我抱着你,将灵力送进你的身体,可你的身体里空荡荡的,白日里青金色的剑骨也不知所踪,你不同我说话,静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我只想着你要是睁眼骂为师多好,你骂我,质问我:师尊你为什么要杀我!或者对为师发脾气,不理为师,都好,无论哪种,都好。” “可是,你没有。都没有。” “第二次,我看不见了。我不知叶柒是你转世,你是一个凡人,为师居然可笑的没有认出你,”说到此处,冷开枢的语调中似乎波动,他闭了闭眼,掌上用力,将叶长岐的手掌捏出了红痕,“是为师的错,是我的错,我没有认出你,我陪你走完寿命的最后一程,在你魂归天地后才知道你是我的徒弟转世,是我的长岐。我在九州寻你,寻到了你,可却又一次送你离开。” “长岐啊……” “修士一生追求天道,却不知晓道其实藏在自己心中,那时我终于领悟了,长岐,你是我的道,是为师所求的剑道,可当我领悟得太迟,我的道便折断了。” 冷开枢顿了顿:“长岐,你可知,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往事?” 叶长岐眼角带着水光,沉默地摇了摇头。 冷开枢温柔地擦干他眼角的水渍:“世间情爱与衰亡从来一致,问情求道的强烈意志,等同于甘愿赴死的决绝之心。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是个人的道,而剑修的求道之途,只求无愧于剑,无愧于心。” “长岐,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同你一起,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要活下去。” 折剑,折剑。 折的是九州世人所公认的剑道,是为了求仙必须摒弃七情六欲的世俗眼光。 他人所言,不一定全然是正途。 冷开枢此生,最初作为司天后人诞生,本该成为执掌天宫院的观星君,洞察九州世事,始终冷冷地审视着世间百态,却不想冷开枢厌倦了无能为力的日子,于是砸毁九州沙盘,随手拾起一柄剑去了九州。 可又有谁知晓,他在那之前遇见谁?听见什么?推演出了什么故事?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袖手旁观。 他抱着睡着的叶长岐,拨开他面上的碎发,垂眸静静看他。 时光在这一瞬间流淌得太过缓慢,叫冷开枢回忆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第一百三十章 洪峰截浪(四) 冷开枢在离开冀州前, 从未出过天宫院,他每日独自面对着数以万计的阵法幻影,观测着九州各地。可有一日, 少年冷开枢在观测星象时,却发现天宫院中多出了一位陌生人。 开枢星君睁开眼, 从重重阵法中窥见自己的倒影——少年站在宫殿中, 头戴观星高冠,穿着繁琐的观星法袍,长袍曳地,他只是站在那, 就宛如一座精美的冰雕。 他的语调毫无波澜:“你是谁?” 在他不远处, 出现了一道黑蓝色的虚影, 能隐约看出是位身量高挑的青年,少年星君的目光落到他的腰间, 发现那人悬挂着一柄细长的武器。 第265章 黑影逐渐凝实, 对方的脸上却飘荡着一层黑雾,星君下意识以为对方也是二十八宿中的某位星官, 并没有驱赶青年。 黑影见到他,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星君平静地抬头:“不要往前走,你会将九州沙盘踩毁。” 黑影当即收了脚, 垂头一观,脚下是整个九州的地图, 且包括大荒、妖族等地,还有一片笼罩着黑云的地方, 他询问星君:“那是什么地方?” 星君没有看他,却知晓他指的何处:“魔域, 魔修的地界,一千年被分出九州,眼下还是一片混乱。” 青年若有所思,又瞧见梁州罗浮群山,灵力绘成的沙盘荧光闪烁,他能清楚瞧见罗浮山的九座山头。 “多了一座山,之前地动毁了梁州九座山峰里的一座山峰。” 星君面色不愉:“我不可能绘错九州沙盘,定是你记错了。” 他手一挥,天宫院正中的浑天仪便转动起来,星宿上下浮动,罗浮山的图卷出现在两人面前。 青年一一数过去,确实是九座山峰,但他在群山中竟然没有找到云湖天池台:“云湖天池台呢?” 星君问:“那是什么?” “论武台,”青年曾将比武台的长宽丈量得一清二楚,立即寻到群山当中的万顷天池,比划给他看,“一方白玉台,在天池正中,平台略高于天池一掌宽,罗浮山宗弟子常在上面论武比试。” 他皱了一下眉,发现山峰上就连瞻九重也遗漏了:“你这图不准,这里,本该还有一座飞檐翘角的阁楼,名为瞻九重,与天宫院风格不同,瞻九重……” 他搜刮着腹中词汇,竟然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去形容瞻九重。 “是我见过最美的楼阁。仲春时节,杏花如雪,花似瀚海;炎节白鹭横飞、森风扫天池;暮秋之时,罗浮秋云聚散,霞光似卧佛含丹;玄冬飞雪,山尽鸟绝,天池白石出。” 青年面上原本只是一片浓雾,随着他在天宫院待得越久,黑雾散去,竟然显出一张俊郎的脸庞来,他神色认真。 “最重要的是,那是我家。” 开枢星君因为他的话抬眸。 “什么是家?”他抬起戴着观星手套的手掌,掌心浮现一个北斗星宿,华光流转。 “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星君若有所思,神色肉眼可见冷漠下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青年容不得别人说瞻九重,据理力争:“我觉得瞻九重很好。” “我记事开始便在这座宫殿中,从未离开,我却不觉得它有多好。”开枢星君偏过头,看向九州沙盘,“并且你说的那些景色,在我这并没有,天宫院中只有冰雪。” 青年一愣:“天宫院?”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注视对方,试图从少年身上寻找到那位的影子:“那、那您叫什么?” 星君回答他:“别人都称呼我开枢星君。” 青年一副见鬼的表情,对上他尚且年少,看上去仍然冷漠的脸,好半晌才憋出一小声细如蚊鸣的师尊。 “师尊?师尊是什么?你为何喊我师尊,不称呼我星君?” 青年一本正经:“师尊是指师徒,算是九州的一种关系,有师徒、道侣、剑友……有很多,等你日后离开天宫院,您会成为我的师尊,不光是我,你还会有另外五位徒弟。” 开枢星君十分意外:“你说,我以后会离开天宫院?不可能,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对方比他还疑惑:“可师尊,您日后离开了天宫院,还去了罗浮山,你遇上了大师兄,”他有些自豪,“我大师兄是天生剑骨,是你最疼爱的弟子。” 开枢星君如听天书,脸庞冷若寒冰:“我不会为了收徒离开天宫院。我是天宫院之主,为推演九州浩劫而生,你说的那些人,与我无关。” 青年手按在腰间,剑眉微蹙,有些焦急,最后他转而说:“对,九州浩劫,师尊,你离开天宫院就是为了平定九州浩劫,我们几位弟子,也都是为了协助你平定浩劫才自愿追随你的。” 开枢星君审视着他:“那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青年垂下头,自感愧疚:“……弟子实力不济,葬身在浩劫中。” 开枢星君也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怔忪在原地,掌中星宿也消散了,他犹豫着,朝着对方靠近两步。这次他看清了青年的模样,那是一位衣着干练的青年,一头短发,发尾用环连接着几条辫子。 他忍不住问对方:“那我的其余弟子呢?他们还活着吗?” 青年沉默片刻,却还是有问必答:“活着,在我陨落前,你的大弟子还活着,二弟子……也活在世上。” 星君追问:“后面几位呢?” “只有五弟子还活着,不过他身受重伤,我坠入深渊前,看见……他的手臂断了。” 开枢星君受他影响,也有些激动:“我既然是你们师尊,你们出事时,我在哪?” 青年只是望着他,随后轻声说:“师尊,你在救人。” “救谁?若连自己的弟子都救不了,那我做这个师尊岂不是叫人失望?” 青年不再回答了,或者说他回答不了星君的问题:“不是的师尊。弟子行事鲁莽,于战中陨落,此等意气用事,有违师道,恭列门墙,全是弟子之过,与师尊无关。师尊,您是世上最好的师尊,弟子此生以您为目标。师尊,我能不能凑近看看你?” 第266章 星君或是从未遇见过他这样的人,心中不知所措,面上却不显,他挥手将九州沙盘淡去,朝着对方颔首。 黑影从角落走出来,立在大殿正中,星宿照亮他的身形,以及他腰间佩的流光剑。 是路和风。 路和风一撩衣袍,跪在他面前,恭敬地唤了一声,双目潮红:“弟子路和风拜见师尊。师 尊,许久不见。” 星君瞧着他的目光,心中微动,朝他伸出手。 谁料路和风一把握住他,再也不松开。 路和风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凝聚着泪,声音喑哑:“师尊,我想你们了。和风没想到还能见到您,弟子想回瞻九重。弟子当时穿越阵法,原本只是想应战黔妖,不料撞上它,弟子知晓自己莽撞,和风知道错了,师尊、师尊,请您不要责怪弟子。“ 路和风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只是抓着他,激动地说。 “无论是哪位师兄,弟子都不想他们出事,我想回瞻九重,我想回去。师尊,若是日后,你见到了诸位弟子,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不光是瞻九重。 还有好多人,他都想让他们回来。 哪怕是过去的燕似虞,哪怕他从没有真想留在罗浮山,他也想对方回来。 这样等他推开瞻九重的大门时,他就能看见—— 师尊和大师兄坐在窗前对弈,良云生捧着医书如沐春风,吴栖山抱臂坐在角落小憩,许无涯又在研究莫名其妙的赌注,燕似虞在一旁生闷气。 他好想回到过去,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柱香。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我只想回去。” “师尊,你说修士这一生都在求仙问道,我也倾注一生只为掌中剑,可为什么,当我一转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求仙也没那么重要了?” 剑道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是瞧着所有人,就会心中平静,就会……就会想,有你们在真好。但是师尊,你们都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我们都没有家了。” 他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徘徊站在瞻九重外,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不想再去求仙问道。 什么剑意,什么飞升,什么剑痴。 在此刻,都抵不过想见他们的心。 星君听他说完,迟疑着,将手落到了他的头顶。 “你是从星宿川过来的吗?” 路和风怔忪片刻,他不知道星宿川是什么,可见星君一副笃定的模样,便点了点头。 “你起来吧。”星君见他不肯动,“起来给我绘制论武台和你的家。我很感兴趣。” 路和风这才起来,并肩站在他身侧,一面兴致勃勃地在沙盘上绘制罗浮山宗,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星君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绘制的罗浮山宗景象上,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全神贯注绘制云湖天池台与瞻九重。 星君则在思考他说的浩劫。等对方绘制完了罗浮山宗的沙盘,星君在心中记下了那难得的景象,他迎着路和风暗含期待的目光,夸奖了一句:“人间盛景。” 路和风便笑道:“师尊,若是以后真有浩劫,你会去罗浮山的,对吗?” 星君点头答应。 后来,路和风离开,星君果真推演到了九州浩劫将至,他望着那盏禁闭的天宫院大门,心中冒出了青年说的那一句话。 您是世上最好的师尊。弟子此生以您为目标。 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崇敬、期望、珍重之情,是他隔着万千幻镜从未获得的情感,叫他羡慕成为弟子的师尊,虽然对方说的师尊或许就是多年之后的他。 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浑天仪当中的窥管上。 那是一段笔直细长的窥管,往日里,他总是通过窥管观测群星变化,但如今,他的脑子里只有路和风腰间悬挂的佩剑,同样细长笔直,路和风奉其为珍宝。 星君抓住那段窥管。 “师尊,我们都是剑修。剑修,无愧于心,无愧于行,无愧于剑。” 他将窥管拆了下来。摧毁了天宫院,并将自己遇见青年路和风的记忆抹除。只因他有一位师弟,名为司空长卿,能通过对视看见一个人的今生,星君不能让他看见路和风,他未来的弟子。 于是他对自己下了一道言灵,等到路和风再通过星宿川来见少年时他,开枢星君便能想起这段消失的记忆。 现在这段记忆回到了他的识海。 冷开枢抱着沉睡的首徒,坐在当年路和风同他绘制的瞻九重中,他仰起头,瞧见这所重建了多次的楼阁与自己的记忆相差无几。 原来,路和风从未骗他。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当年的路和风,他仍然前往了梁州。他仍然会遇见天地剑骨。他会有六位弟子,每一位都非池中之物。 过去他在环境中从未获得的情与欲,全在这段时光中得以弥补。 叶长岐醒来时,剑尊已经不在瞻九重中,红烛落泪,窗上贴的喜字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叶长岐走过去拉上窗户,抚平大红喜字,他瞧见外面仍旧是黑夜,群星阵法已经散去,罗浮山间的花叶被吹得乱飘,吴栖山停留的临水高台,烧焦的枯木中有一点星光闪烁。叶长岐换下身上的礼服,落到那方山丘,从焦黑的废墟中捡拾出一片鲜亮的凤凰金翎。 第267章 他从手腕上取下吴桐送给他的手串,在灰烬中挖了一个坑,将凤凰金翎与梧桐木手串埋进去,盖上泥土,手按在土丘上,口中念起万象回春的阵术。 “无云起雨,风虐雪饕。天地始开,万象回春。” 天地始开,万象回春。 金色的灵力从他的掌心钻入大地,好似根脉在泥土中蜿蜒生长,叶长岐没有等到梧桐发芽,于是站起身同土丘道别。 “师弟,等下辈子,大师兄再来看你。” 他提着将倾剑,去了徐州。 一落地,叶长岐便察觉山雨欲来,他本就做好了铸剑的打算,可还未至铸剑炉附近,身侧便有人窃窃私语,叶长岐不明所以,直径去寻许无涯。 因为铸造斩妖剑的缘故,云顶仙宫暂时搬入了仙阁蓬壶,叶长岐一路畅通抵达昨日大会的大厅,四周一片死寂,孙凌风从外面匆匆赶来,一见他,如见鬼神。 “你……”她甚至没有靠近叶长岐,“你怎么在这?” 叶长岐闻言有些诧异:“仙君,我来铸剑。” 孙凌风瞥见了他的耳垂:“你耳垂上的悬清法器呢?” 叶长岐不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耳垂,冷开枢赠送给他的储物法器不见踪影。 “我不知道。但我有将倾剑。”他把将倾剑给对方一观,“仙君,你们为何见我是这副模样?” 孙凌风惊疑不定,终于才确认了他的身份,猛的抬起头,晦涩不明:“你随我来。” 他们抵达铸剑炉附近,剑尊取了自己的仙阁蓬壶化作剑冢,许无涯此时就守在剑冢外,一见叶长岐,许无涯便愣住了:“大师兄?你不是……” 就算叶长岐再迟钝,也察觉出了问题。当即亮出将倾剑,又化出他的金色灵剑。 叶长岐道:“不是什么?师弟,我昨日回了罗浮山,今日才赶到徐州。” 许无涯一听,立即转过身朝着众人大喊:“快开剑冢!” 但剑冢已经关闭,必须等到斩妖剑铸成才可打开。 孙凌风这才说:”三日前,开枢星君便领着你进了剑冢。他说自己需要亲手铸剑,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日后,剑尊才从剑冢出来……” “三天?可我明明只睡了一日。”叶长岐说不下去了,他没有进入剑冢铸剑,那剑尊领着谁进了剑冢?他有太多不解,他要找冷开枢:“仙君,师弟,你们可知师尊出剑冢后,去了哪里?” 许无涯终于回神,高声传令:“来人,去寻剑尊!” 不多时,有乐修形色匆匆地赶回来:“宗、宗主,剑尊前日去了灵堂,一直没出来,我不敢打扰剑尊。刚刚打扫的人进灵堂,发现剑尊不在堂内,但灵柩里新制作的玉石馆被人动过了,那是为夜见城宗主准备的……quot; 叶长岐打断他,扣住他的手腕:“棺椁在哪?带我去!” 云顶仙宫的灵堂是临时搭建的,数口玉石馆整齐地摆放在堂中,是为前任宗主,与陨落长老和大能准备的。堂中点着朴素的白烛,火光戚然,叶长岐快速查阅了数口棺 椁,发现都是空棺,他走到最边上的玉石棺边,那口棺椁上面的冠盖略微移动,他伸出手,推开冠盖。 探身向里看。 他看见一个傀儡躺在里面。 傀儡身上穿着剑尊的观星法袍,一只长簪落在棺底,叶长岐伸手拾起枚簪子。感受到上面师出同源的灵力,才确认那是他送给剑尊的秋汀鹤庐。 出来的是傀儡,那谁留在剑冢中? 许无涯也望见了那副傀儡,面色难看:“大师兄,我亲眼所见,前日从剑冢中走出来的,确实是剑尊。” 可那剑尊去哪了? 他去哪了? 叶长岐心底茫然,手捏着长簪。他不确定地朝着傀儡伸出了手,发动了闻人之术。 第一百三十一章 洪峰截浪(五) 天宫院的大门外飞雪连绵, 司空长卿站在不远处,他面上没有戴面具,叶长岐发现他此时还是少年时期, 睁大眼望过来时,那双玉面狸的异瞳在暴风雪中散发着暗光。 “冷开枢, 九州浩劫将至, 你现在离开天宫院又能改变什么?我知晓你看见了天地剑骨,天地剑骨能平定浩劫,那不就足够了?你去做什么?你去了,难道就能改变剑骨牺牲自己的结局?” 冷开枢手中握着那段窥管, 声冷如玉:“司空长卿, 我在天宫院中进行了数百次推演, 但最后剑骨牺牲,他身边的人也全部陨落, 数百次, 他们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从不可置信到成为执念,最初他只想着改变局中一个人的性命即可, 可数百次的推演,都是灰白的结局,他想起过去的路和风,青年眸中带着泪光, 一副赤子之心,同他说着关于“家”的故事, 冷开枢没有家,他肩上只有预测九州浩劫的使命。推演到九州浩劫, 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可若是此生都没有浩劫来临,那他只能在天宫院中等到神陨那日。 路和风将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第一次对天宫院之外的地方产生了兴趣。 云湖天池台, 瞻九重,他一一记在心底。 他第一次产生了执念,想要改变这群人的结局,就算是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也好。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他离开天宫院便是正确的举动。 他不顾司空长卿不认同的目光,以持剑的方式将窥管横在胸前,作为星官,冷开枢能召雷霆与冰雪,所以他的剑意中时而裹挟着雷霆,时而又是冰冷的风雪。他确实离开了天宫院,在九州寻找改变未来的办法。 第268章 某一日,他在江河中遇见了一个小孩。 冷开枢见他的第一眼,便凭直觉得知对方与自己有缘,他平生第一次推演他人的身世,意外发觉对方便是日后将要铸剑的剑骨。 他或许应该同剑骨保持距离,以方便寻找破局的关键。 可那幼童竟然抱着他的腿,仰起头来,瞪大双眼,笑盈盈地望着他,唤他:“师尊。” 冷开枢的身体僵硬,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人提起来,面上毫无笑容,语气平直:“本座现在还不是你的师尊,不要乱喊。” 那孩子手臂一伸,拽住他耳边垂下的长发,似懂非懂:“师尊,你头发好乱。” 冷开枢在天宫院时从不休息,所以离开天宫院后,也不知九州世人需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常在半夜诛杀邪魔,弄得鬓发紊乱,剑骨通常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长发发愣。 有一日,冷开枢在诛杀大妖时被抓伤,他便坐在大妖尸首边调息,察觉到剑骨摸索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袍,有微弱的灵力从剑骨掌中传来——对方认为他受伤,想治好他——冷开枢睁开眼,两指并拢按在剑骨脆弱的手腕上,他原本想冷声告诫对方无需传灵力给他,可瞧见剑骨那张笑脸,冷开枢移开目光,只是又过了片刻,才移开他的手:“我已无事,不必将你的灵力给我。” 剑骨似懂非懂,却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冷开枢难得没有赶走对方。 等到后半夜,他察觉到剑骨伸手拽住了自己衣摆,脑袋埋在了自己大腿上,他听见剑骨平稳的呼吸,剑骨靠着他睡着了。 身边便是大妖的尸首,血流成河不说,剑骨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安然入睡,冷开枢哑口无言,可他却没有移动身体,而是把窥管沾染的血迹擦拭干净。 “这是你的剑吗?” 剑骨趴在他的腿上,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大胆发问。 冷开枢不知他何时醒的,只是安静地趴在自己腿上。他的腿被剑骨压得有些发麻,冷开枢不动神色地舒展了一下身体,闻言看向手中的窥管,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剑骨。行走九州这些年,他早已经习惯用这段窥管,他虽然知晓九州剑修都是使用各式各样的剑器,可仍旧没有抛弃这段从天宫院带出来的窥管,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将窥管用剑意碾压成薄薄的剑。 他嗯了一声。 剑骨显得十分兴奋:“可以借我看看吗?” 剑修的佩剑本不该轻易借给他人观看,可冷开枢知晓面前的幼童是天地生成的剑骨,他能理解剑骨喜好天下所有名器,更何况,剑骨在他眼中就和司空长卿一般都是必死无疑的存在,他对于这样的人一向更加宽容。 他将窥管递给对方。 剑骨把那段窥管翻来覆去欣赏,捧在掌中,惊叹连连:“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剑,师尊,这把剑叫什么呀?” 冷开枢的腿有些麻,将他拖着换到另一条腿上坐着,支起那条发麻的腿:“不要叫我师尊。它还没有名字。” 剑骨哦了一声,只听了后半截:“师尊怎么不给他取名?我听见他在哭。” 冷开枢沉默不语,纵使是剑修也不一定会说出佩剑在哭的话语,他同剑骨对视片刻,移开目光,见明月当空,悬天将倾,当即为窥管取了新名字:“将倾。” “它名为将倾剑。” 剑骨扯了扯他的衣袍:“好诶,将倾在说谢谢师尊。” “师尊,”他又伸手拉着冷开枢的衣领,白净的小脸,神色极其认真,自认为将期待藏得严实,其实全然把求抱写在脸上,“你如果抱一抱剑骨,剑骨也会对你说谢谢。 冷开枢面无表情。 剑骨见他不说话,失落地垂下头,又趴回他腿上,就拽着他的将倾剑,小脸鼓鼓的,蒙头大睡。 后来剑骨手里拽着冷开枢削断的一片衣袍,趴在石头上睡得身体僵硬。 冷开枢处理了妖兽尸首,站在不远处。 - “师尊,我觉得罗浮山景色最好!你别去雍州剑宗嘛!”剑骨拽着他的剑鞘,雀跃地说,想了半天,又提出一个自认为会叫冷开枢心动的提议,“师尊,弟子给你束发!你就答应弟子嘛,谢谢师尊!” 剑骨站着只能与冷开枢盘膝坐下时一般高,费力地拢过剑尊的长发,在脑后扎成简单的一束,他特意垂了两缕梳理到前面,方便自己抓住。 等梳理好冷开枢的鬓发,剑骨绕着他走了一圈,满意地拍手,爬到冷开枢的腿上,拉着将倾剑说:“将倾,剑骨帮你讨了名字,你要记得和剑骨说谢谢。” 冷开枢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他说:“谢谢。” 剑骨便转过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好似朝霞:“不客气的,师尊。弟子乐意给你束发!” 等走过人间,剑骨又见到被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他拉着冷开枢的剑鞘,走不动路,等冷开枢拖不动他时垂下头,他期待地望着对方:“师尊,谢谢师尊。” 他还没说请求,先谢谢冷开枢。 冷开枢屈下身,手臂绕过剑骨的腰,将他夹在臂弯中,剑骨对于这个新奇的姿势十分高兴,双手一摆,整个人如同挂件吊在冷开枢身上,与众不同的姿势,叫他得以近距离观看冷开枢的剑法,剑骨连声惊呼,被夹在臂弯中拍手叫好。 “师尊,剑法冠绝四方!” “师尊,剑法无人匹敌!” “师尊剑锋如霜,高超无比!” 第269章 “冷开枢,你的剑法帅得我流口水。” 冷开枢出招难得停滞。 等收拾了敌人,他将剑骨放在 地上:“同谁学的?” 剑骨装傻:“师尊好帅。” 冷开枢面不改色:“以后自己走。” 剑骨连忙抱住他,怕失去了最佳观战席位:“师尊,弟子错啦!弟子说就是了!是听人间的姐姐说的,她就是这样夸师尊的!师尊不喜欢吗?弟子改行吗,师尊别生气啦好不好,谢谢师尊。” 冷开枢捏他的脸,点评道:“油嘴滑舌。” 后来,冷开枢因为抱剑骨的姿势被孙凌风数落,罗桥生笑得眼角带泪,冷开枢终于换了一种抱法,让剑骨坐在自己臂弯上,面朝自己。 剑骨这次不用费力仰头也能瞧见他的脸,还能拽住他的长发,对新姿势十分满意,于是夜晚也不肯从冷开枢怀里下来,只扯着他长发说了数百个“谢谢师尊”,实在不行,就直接喊冷开枢的名字,总归是谈条件,赖在他怀里不肯离开。 后来,剑骨有些没精神。 就连被冷开枢抱在怀里也显得神色恹恹,只能趴在冷开枢怀里,拽着他的头发,小声说:“师尊,我好疼啊。”又或者是,“冷开枢,我要是死了,你可别难过啊。” 冷开枢不懂他小小年纪就把生死挂在嘴边,只是沉默地抱着他,持剑的手第一次落到了剑骨的发顶,他想起当年剑骨将自己的灵力给他,也学着将灵力送给剑骨。 剑骨蹭了蹭他的脖颈,舒服了许多,眯起眼,笑着说:“谢谢师尊。” 冷开枢觉得,剑骨笑起来比哭好。 剑骨第一次离开他时,冷开枢有些不适应。他习惯了有个笑着说谢谢师尊的人跟着自己,于是一路上了钟山剑宗。 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天地归元阵,还在吸收他掌中的将倾剑,而剑骨的哭声吵得他心烦。 他望见剑骨,对方眼角挂着泪,手里还有一丝血迹,可怜巴巴地喊他:“师尊,弟子在这里。师尊,谢谢师尊来救我。” 他将剑骨从天地归元阵中抱出来,把灵力渡给对方,难得开口:“不必谢。不光今日,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对我说谢谢。” 剑骨不明白:“为什么呀,师尊?” 冷开枢道:“因为你是我的弟子,师尊护着弟子,天经地义。” 剑骨眨巴了一下哭得红肿的眼睛:“不一样呀,师尊。你护着我,可我想感谢你,也是发自内心的。” “你这样想?” 剑骨郑重点头:“喜欢师尊,想要谢谢师尊,护着师尊,也天经地义。” 冷开枢忍不住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心道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还要护着他:“油腔滑调。你只凭嘴就能护着我?” 剑骨不是第一次被他说油嘴滑舌,这次居然愣住了,干巴巴地嗯了一声,隔了许久,才问:“师尊,你能教我练剑吗?”他问完后,更加严肃,拽着冷开枢的将倾剑剑鞘:“冷开枢,教我练剑,谢谢你,我要保护你。” 冷开枢无言以对,却还是削了一段树枝教他练剑。 剑骨到底是剑骨,他在教剑骨剑法时,也察觉到剑骨对于剑意的领悟远超常人。于是从剑法的学习,扩展到凡间君子六艺。 冷开枢在九州除魔卫道多年,剑尊声名远扬,他结识了许多大能修士,每结识一位大能,便将剑骨送去学习,道法、佛法等等,等到学有小成,冷开枢才会去接他回宗。 剑骨及冠那日,他告诉剑骨早已拟好的名字。 剑骨终于不再仅仅是剑骨,而是饮风明君叶长岐。 冷开枢既然收他为徒,自当重新推演他的未来,这一次,他竟然发现叶长岐命定的未来竟然有所变化——是因为他插手了因果,收剑骨为徒,于是改变了剑骨的结局。 不光是剑骨,冷开枢发现叶长岐身边的人的结局全然一改,过去曾是全部陨落,而如今竟然有一线生机。 就是这一线,叫冷开枢心境变化。 他第一次察觉到,原来未来并不是一成不变。 竟然有了变化,他对于剑骨的要求更加严厉,俨然一副不近人情的严师模样,可越是保持距离,叶长岐便会主动靠近他,变着法讨他欢心。 “叶长岐,本座收你为徒,并不是叫你做这些讨人欢心的把戏。” 他望见弟子失落的目光,暗自思考自己言辞是否太过严厉,却见叶长岐很快放下送他的礼物,起身离开瞻九重,专心投入练剑。 冷开枢从案桌上取来叶长岐准备送他的礼物。 一盒糖人,他记得叶长岐喜欢这种甜腻的吃食,小孩子通常都会喜欢,但作为严师,从没听过有哪位师尊会喜欢这种吃食,他不能收,只能等着叶长岐练剑回来自己吃完那盒糖人。 后来,叶长岐从罗浮山领回来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名为良云生。 冷开枢知道剑骨身边所有人的结局——无人存活,所以他拒绝了收徒,因果这种东西,只要是缠上一丝一毫,便会为之付出果。 可叶长岐跪在瞻九重外,瞻九重内灯火通明,他对着门窗,再一次尝试推演未来。 日出群山,星辰渐落,他松了口。 冷开枢也察觉到自己对于首徒的态度有所变化。 只是微不足道的纵容。 第270章 叶长岐这些年总在各个宗门行走学习,冷开枢与他相处的时间大幅度减少,每当叶长岐返回罗浮山,总是会以自己居所无人打理住在瞻九重中。 叶长岐的房间总是灯火通明,他不用神识都能猜到对方在做什么——叶长岐总喜欢抱着那把饮风剑坐在正对云湖天池的窗门前,一坐便是一宿。 冷开枢听他坐了一宿。 一墙之隔,却好似隔着鸿沟。 他察觉到叶长岐有话想同他说,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时,叶长岐便露出了风轻云淡的笑容。 不可否认,饮风明君生了一副好容颜。 伏犀明眸,挺鼻如峰,唇红齿白,若是他在意某人,总会哄得人欢心。 冷开枢常常见到罗浮山宗有众多弟子围簇着他,有人将拉着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肩背,叶长岐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待弟子们温和有礼。 冷开枢却想起他曾趴在自己怀里,笑盈盈地说:“谢谢师尊。” 如今都是旁人答谢饮风明君。 诚然,他将叶长岐教授得很好。 可冷开枢也会茫然地望着将倾剑,想着,他的剑法或许出了问题。 他觉得自己心中酸涩,原本充盈的灵力,眼下在经脉中堵塞,他握着掌中剑,想起的不是剑招,而是首徒叶长岐。 叶长岐的笑容如在眼前。 他的声音,他的眼眸,他的脸庞。 越不去想时。 眼前的一切便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放大。 冷开枢看见了首徒的眼眸,凝聚着笑意,倒映着自己,他的睫羽浓密。视线缓慢下落,他瞧见首徒挺直的鼻梁,若是受了伤,鼻尖总是泛着淡薄的红。 再往下,是叫冷开枢彻夜难眠的双唇。 他一面古怪地思索,身为师尊,会去观察自己的弟子的嘴唇吗? 一面又克制不住自己,在识海中怔怔地看着首徒的薄唇一开一合,轻轻唤他。 师尊。 唇珠带着淡淡的粉,他曾望见叶长岐饮下一杯花茶,花瓣粘在唇皮上,嫣红的舌尖一卷,将花瓣含在舌尖,随后喉结滚动。花瓣便顺着茶水滑落。 冷开枢眸光沉沉。 捏着白玉杯,思索着,那瓣花是什么滋味,是甜? 或者是微微的苦涩? 又或者是毫无滋味。 只是胡乱猜想,得不了结果。就连推演,也无法获得答案。 他站在瞻九重的花海下,摘了一株花,用洗剑用的净水顺着花枝细细浇淋,最后拈了一朵洗净的花,纳入口中。 细细品味。 舌尖弥漫开酸涩之意。 他想着,不该是这般滋味,不然叶长岐也不会露出满足的神情。 那该是什么味道? 他拎着花枝,推开瞻九重的房门,察觉到首徒今日早早睡下,或许是近来功课劳累。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 叶长岐安然沉睡,月色镀到他白玉般的脸庞上,冷开枢提着花枝,目光落到他微张的唇上。 他听见叶长岐在梦中呢喃。 冷开枢弯下身,听到他缱绻的一声。 师尊。 花瓣被他弄到掌心,冷开枢伸出手,将花瓣洒在首徒的面容上,有一朵花瓣落到首徒的唇边,看上去像是被他含在唇缝间,冷开枢鬼使神差俯下身,亲吻那些花。 在月色中,他荒唐地想,原来,竟是甜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折剑 只是浅尝辄止的一吻, 他幡然醒悟,面上风云变幻,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吻了首徒。他从叶长岐的面上拾走花瓣, 隔着薄薄的手套触碰到弟子的面颊。 是温热的,冷开枢僵在原地。 剑骨竟然不同于掌中将倾剑, 是带着温度的。冷开枢感到诧异, 过去他将幼小的剑骨抱在怀中,却从未留意过对方的温度,他迟疑着,取下了观星 手套, 轻轻地触碰了叶长岐的面颊。 指腹滑过白玉似的脸庞, 绕到唇角。他举棋不定, 视线却紧紧锁定在叶长岐的唇瓣上,脑海中天人交战, 最后如愿落到了他的唇皮上。 他想起叶长岐叼着那瓣白玉兰花, 花瓣细腻冷白,而叶长岐的薄唇因为紧抿而浮出嫣红, 他的弟子向来会说些甜言蜜语,叼花而笑时同样风流而不自知。 冷开枢因为走神,将对方的唇按出了一抹红晕,他收回了手, 负在身后,竟然耳垂泛红。 “凌风仙君, 本座近日觉得体内灵力阻塞,持剑不稳, 想请仙君解惑。” 孙凌风听他说完心中困惑,颇为无语:“哪是走火入魔, 开枢星君,你是红鸾星动。” 冷开枢认识她说的红鸾星官,闻言抬起头观察白日星象,半晌才神色认真地回答她。 “仙君,红鸾星未曾移位。” 从凌风仙君处得不到解惑,冷开枢只得专注掌中剑,就连往日陪首徒练剑都省去,直到徐州风行九部召开。 冷开枢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尤其是叶长岐同他对视时,他耳畔似有钟鼎之声。 原来风行九部上的仙乐叩开的是他心中禁闭的大门,当他看见叶长岐时,那乐声便如鸣泉飞溅、玲琅如玉。 若是首徒的目光移到旁的人和物身上,那乐声便是沉闷的鼓声,一声一声,敲得他脊背紧绷,又或者是哀乏的靡靡之音,叫他神思紊乱,坐立难安。 第271章 这种靡靡之音在叶长岐遇到天生道骨时骤然停歇。 冷开枢知晓两人的关系。不仅仅是两者之间只能活一个,而是他推演过其中一种未来结局。 在这个未来里,他没有离开天宫院,剑骨与道骨都在九州流浪。剑骨少年之时拜入了一个不错的宗门,道骨仍然去了箫家挡灾。燕行雪死后,燕似虞同样遇到了临怀远,被临怀远以复活燕行雪为由骗他为自己网罗名器,最后燕似虞得知被骗,发疯拆了归墟,黔被放出来,燕似虞没有为了九州献祭自己,是剑骨献祭了自己。 冷开枢知晓了这种未来,于是将自己推演出的记忆全部抹除,直接入世。他在各州行走,最后遇到了剑骨——他原本打算剑骨与道骨,他邂逅哪一位,便在对方身边帮助他。 未曾想,帮助剑骨时,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他作为剑骨的师尊,却对剑骨动了心。 他插手了因,必然为之付出果。 “燕似虞,你如何召唤的将倾剑?” 魔修嘴角带血,破烂似的躺在血泊中,闻言轻轻笑起来:“冷开枢,我好歹是天生道骨,叶长岐能学会的剑法我同样过目不忘,叶长岐能听见剑器的声音,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剑不爱理会我,我也懒得搭理他们,可那不代表,我用上移宫换羽时,将倾不会将我认错。” “冷开枢,你想在我身上使用移宫换羽代剑骨铸剑?那我就用这个阵法杀了你心爱的弟子,你开心了吗?星君啊,天宫院前任宗主,算无遗策,可最后还是生出了纰漏。” “就这样,亲手杀死了自己弟子。”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见不到他了。 冷开枢“看见了”自己的心魔,心魔带走了他的部分神识以及眼睛。他看这个心魔时,心魔也在回望自己。 冷开枢觉得自己被撕裂为两个人,一个看似理智仍然做着恩师的美梦,一个疯狂放肆为所不为。 他此生,为了必死之局弄得自己不人不鬼。 冷开枢却从不后悔。 就是看着局中人按照命定的结局死去时,冷开枢也觉得心如刀绞。 瞻九重中,红烛幽幽。冷开枢亲手写下合籍大典的喜字,将大红喜字贴在瞻九重时,他只是想到自己去吻叶长岐的那一晚,星夜如水,他却期望着自己亲手为弟子的双唇抹上口脂。 只是淡淡的一笔,却足够在他心底留下深可见骨的痕迹。 他望向叶长岐的目光终于不再仅仅是师尊望向弟子。 叶长岐在他怀中沉眠,冷开枢取下了他的悬清法器,用瞻九重外的落花制作了一个傀儡,傀儡的容貌与首徒如出一辙,他将悬清法器挂在傀儡耳垂上,牵着傀儡冰凉的手去了徐州。 铸剑炉外闷热异常,冷开枢牵着叶长岐的傀儡,走进仙阁蓬壶化出的剑冢。他将傀儡耳垂上的悬清法器摘下来,戴在自己耳垂上,取下首徒送给自己的长簪,脱下自己的观星法袍,从阵法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琼花。 琼花细长的花茎滴着水,冷开枢摘了观星手套,在自己身上写下叶长岐的生平八字。 破局的办法,他一早就想到了——如果不想剑骨牺牲,那就需要有人代他铸剑。 冷开枢思来想去,知道非自己不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叶长岐,也没有人比他更加心甘情愿。 既然是他自己要入世,既然是他自己遇上的剑骨,既然是他爱上的叶长岐,那他为此付出代价理所应当。 冷开枢身上布满了金色的小字,他换上叶长岐的衣物,将之前的飞花傀儡换成自己,他摩挲着叶长岐送他的长簪,有些不舍,他想带走这件礼物,可他知道有长簪在,傀儡冷开枢才会更加逼真,冷开枢将那枚长簪插在冠中。傀儡有他的灵力,在他铸剑时没人会察觉到不妥,等他完成铸剑,灵力消失,傀儡也会失去作用,只需要提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就好。 冷开枢目送自己的傀儡离开,从袖中摸出一段结发。 他与叶长岐在合籍典礼上的结发已经被自己削成粉末吹向梁州,冷开枢手里的这段,是叶长岐在大孤山秘境中同他缠在一起的,他将一黑一白的结发绕在手腕上。 剑冢中热气腾腾,铸剑石炽热,随着火焰散发出金红色。冷开枢走到剑冢中,躺在滚烫的石头上,身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若是铸剑,他一直都有一把剑,名为饮风,叶长岐早已断折的本命佩剑,眼下正适合用来重铸。冷开枢闭上了眼。 他想着,折剑,从来都不是折的剑骨。 道途、信念、意志、爱|欲、情潮......世人为之爱与恨的一切皆可轻易断折,不过正是因为脆弱易损,更叫人如飞蛾扑火般疯狂追捧。 也正是这些如同夏花绚烂的东西,组成了绘声绘色的九州,所以他从瞻九重望出去时,不再是漫天的飞雪,而是罗浮群山万壑,茫茫剑修弟子乘剑而来,他看见了人间盛世。 他踏入了红尘,甘愿为红尘而亡。 闻人之术在冷开枢闭上眼后终于结束,叶长岐头晕目眩,喉间干涩,紧紧握着长簪,却感受到一股热浪从外面涌来,冲击得堂中玉石棺挪动,烛火熄灭,所有人掩住面容,惊慌失措。 “宗主,仙君!剑冢开了!斩妖剑成了!” 这次,叶长岐连师尊的尸首都寻不到了。 第272章 他从剑冢中取出了斩妖剑,发现那柄剑模样似曾相识。开剑时,如有清风过剑冢。原来是他早已断裂的本命佩剑,冷开枢将断剑重铸,铸造了这柄斩妖剑。 … 九州商讨出结果,云顶仙宫许无涯为战时统帅,叶长岐与孙凌风对此没有异议。 许无涯如今失了一臂,无法直接上战场,但他在应战参宿时的种种经历众人有目共睹,如今又有诸位大能拥护,指挥权便落到了许无涯头上。而叶长岐作为手持剑斩妖的修士,自然需应战黔妖。 “北方战场由冀州天宫院司空长卿、青州终南紫府方庭云坐镇。南方由兖州玄生大师、荆州封天翎统领。东面则由徐州温闲舟长老、扬州孙凌风管辖。罗浮山宗辛苦,负责西面战场。饮风明君,我本想请雍州剑宗协助你,但眼下雍州自顾不暇,无人能出战,我同豫州三宗商议,请他们驰援,在 豫州修士抵达战场前,饮风明君,请你千万要顶住。” 许无涯换了一只傀儡臂,他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用傀儡手臂抱拳行礼。在他周围有五色石制成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照出他眼下的青紫痕迹。 叶长岐闻言站起身,他换了一阵明黄色的战袍,手臂上戴着护腕,蹀躞带掐着腰身,后腰悬挂着将倾剑与斩妖剑,起身行礼时整个人似青竹挺拔,渊渟岳峙,蓄势待发。 许无涯见他面上严肃,心中叹了口气,转而望向药宗:“云鹤宗主,请将贵宗内医修弟子分做四批,随军出击。其余人手留在兖州,若有变化,再随罗桥生前往增援。” “诸位,黔盘踞在九州上方,无人知晓它的脑袋朝着何方,下一次进食又是何时,若是诸位撞上深渊,一定不要贸然行动,请在第一时间退至战场边缘,并用天宫院传音司南告知在下,我会立即派援军前往增援。” 他将天宫院的新司南分发给众人,那是一枚圆形的玉璧,中央镂空,雕刻着二十八宿的图样,却比传音司南小上一整圈,十分适合悬挂在腰间。 许无涯道:“这是诸位器修大能与罗桥生改良的传音司南,有了此物,诸位只要在九州内,便可传音于我。” 叶长岐捏着那枚圆形玉璧。 孙凌风问:“无涯宗主,此物可有名字?” 许无涯点头:“有的,它名为怀古璧。只是用于战时应急,后续还需诸位器修与阵修改良。诸位只需将神识投入其中,便可见到各州星官,若有需求,大可告知星官,我也能第一时间收到诸位消息。” 许无涯又安排了其他事宜,最后站起身,朝着众人深深作揖:“无涯,祝诸位凯旋。” 众人四散,叶长岐需要连夜奔赴西面战场,眼下正在收拾细软,仙阁蓬壶的房门被敲响,许无涯靠在门上,扬起酒坛,眸中带着倦怠的笑意。 “大师兄,我来送你。” 叶长岐走过去,接了酒坛,索性掩上房门,拎着酒坛去了云顶城边。东海潮起潮落,连带着晚风都捎带着一股湿咸味道。 叶长岐寻了一处沙地,盘膝而坐。许无涯也毫不讲究地坐在他旁边,面朝东海。 他们分明有许多话相同对方说,可瞧见夜色中的东海,还有覆盖上面的黔,一时间只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因为黔的缘故,九州各宗五色石明灯从未熄灭,凡间则是整日点燃着烛火与篝火,若不是有沙漏判断时间,他们还以为这是一场太过漫长的黑夜。 许无涯难得不顾礼仪,仰面倒在沙地上:“大师兄,这黑夜持续多久了?” 叶长岐算了算黔妖出海时间,恍然竟然过去了三月。各州伤亡只增不减,每日递来的各州伤亡名单触目惊心,在这样沉重的现实下,时间悄然而逝。 距离路和风身死过去三月了。距离冷开枢铸剑也过去三月了。叶长岐只觉得如在梦中,三个月,他如行尸走肉,早出晚归,重复着砍杀黔妖、救援百姓的举动,众人感激之余,却望着他叹息连连。 “凌风仙君同我说,自从师尊铸剑后,你一次也没笑过了。” 叶长岐:“师弟,自从和风离开,你也一次也没笑过了。” 许无涯怔了怔,试图勾起嘴角,朝着自己大师兄露出笑容,可最后却发现苦笑不如不笑:“好吧,好吧。我就不该提。” 叶长岐抱着酒坛,瞧见坛中倒影:“师弟,你还能唱沧海行吗?我想听。” 许无涯许久不曾开口了,闻言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嗓子:“那无涯就舍命陪君子了。” 他抱着酒坛,以掌轻轻拍打酒坛,酒坛剩下大半酒液,随着拍打震颤。沧海天地间,有风声而来,模糊了许无涯的歌声。 排云出天山,洪峰截沧浪。 观之,如怒鲸吼鼍,怵目惕耳。 叹之,似崎岂龟工,黄帝遗形。 …… 叶长岐静听片刻,抽出将倾剑,用关节轻叩剑身,敲出相似的音律。 他想着,他此生颠沛,从一无所有到包罗万象,都是从遇见师尊冷开枢开始,而后又回到两手空空的境地,天道好似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他常常说,只要有师尊在身边,他无所畏惧,可一转眼,冷开枢离开了他,路和风也离开了他。 他现在要离开许无涯了。 这条道,从来都是一条孤独的道途。 第273章 他只不过有幸在途中相识了许多叫他为之留恋不舍的人。 纵使不舍,可也有各奔东西的一日。 “许无涯,好好做的你宗主,大师兄会关注着你。若是做了什么愧对徐州百姓的事,当心大师兄抽你。” 许无涯望着他郑重点头,终于开了口:“大师兄,我能不能唤你兄长?” 叶长岐转过身,反问他。 “你不是一直唤的我兄长吗?” 许无涯眉眼终于带上了欢愉的笑:“兄长,记得平安归来。” 叶长岐开了阵法,离开了。 … 许无涯再听到叶长岐的消息是在两月后。孙凌风与温闲舟中了“头彩”,深渊在徐州东海上,大批修士驰援东面战场,怀古璧中却有星官传音,饮风明君手持双剑,鏖战半月,竟然斩断了黔妖的长尾! 叶长岐曾在星宿川幻境中见过黔妖的模样,体型巨大,通身呈青褐色,体成菱形,胸鳍翼状,有一条硕长的尾巴,尾部尖锐如刺。 叶长岐得知深渊出现在东海,当即挑选了百位剑修大能,御剑出了梁州,一路直指西荒,终于在行军月余后,前方出现天光,黔硕长的尾部如同刺针横在西荒的天宇上。黔妖出海时曾转身,尾部似鞭子打在罗浮山中,劈裂了云湖天池台,搅得山崩地裂,不得安宁。 叶长岐抽出斩妖剑,周身剑意环绕,朝着他的尾部砍去! 黔妖皮糙肉厚,那一击竟然只在它的皮肉上划拉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但叶长岐越挫越勇,夜以继日地砍劈同一处,剑修们纷纷效仿,抽剑进攻黔妖的尾根。 灵力在体内运转,斩妖剑上沐浴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叶长岐察觉到斩妖剑嗡鸣不止,悬天垂下巨剑,好似剑雨扎在黔的身上, 斩妖剑卡在黔断裂的横面上,腥臭的气息涌入鼻腔,它的血肉冒着一层黑水,无数张狰狞嚎叫的人脸在水中浮现——黔吞噬了太多人,这些人的冤魂聚在黔妖的身体里,无处可逃,最后只能化为黔妖血肉的一部分。 叶长岐握住斩妖剑,整个人吊在空中,腹部用力,从腰间抽出将倾剑,在掌中一挽,手掌聚集着灵力,剑灵整个人好似要挤入那把剑中,他狠狠一刺,将倾剑破开黔妖的皮肉,扎进内里,血液顺着剑身流到他的手腕上,叶长岐松开手,如同一道流星笔直而落。 他在空中转了一个环,重新撞向两把扎在黔妖身上的长剑。 突然,他感受到了另外两道剑意。 隔着黔扁平的身体,他察觉到那两道凌厉的剑意如同江海汇入自己体内,叶长岐拉着长剑向前,速度越来越快,他身边环绕着剑雨,这些长剑在空中堆砌出一柄倒悬的金光巨剑,也像他一般重重刺进黔妖的身体。 叶长岐便汇入金光巨剑中,划开黔妖的身体,他从西荒回到梁州,随后穿越兖州,笔直抵达徐州东海,最后他听见兵器相接的声音,叶长岐睁开眼,望见黔妖漆黑的身体从正中破开一道剑痕,两侧的皮肉翻卷,好似一道无水的沟渠,人脸堆积的黑水中一点剑光披露出来,叶长岐飞身过去,手捏住剑尖,向下一扯,从黔妖身体拉出一把染血的长剑。 当他以为结束时,他又窥见了新的光芒。叶长岐闪身过去,从黔的黑水中挖出一把寒光刺骨的大刀。他又陆续从剑痕中剖出了诸多名器,一路捡回兖州,在这里,黔的身体外凝聚着一团黑雾,紫黑色的冤魂围绕着两把剑尖叫,叶长岐震开冤魂,从黔的身体里获得了两把剑。 流光与紫极。 原来,黔妖身体里的名器全是被它吞下去的修士的,这些修士在进入深渊后并没有立即被融化,他们在寻找着求生之道,但黔的身体太过宽广,他们只能将攻击落到黔的腹部与背部,在被融化的前一刻,他们还握着掌中武器,期望辟出逃出深渊的甬道。 远方传来一声嘹亮的鸟鸣,紧接着万鸦如同黑潮自南方涌来。 按理来说,妖族早已撤出九州,毕方的万鸦壶也无需开启,可为何他听见了鸟鸣? 腰间悬挂的怀古璧掠过光芒,叶长岐一面朝着梁州赶,一面将神识投放进去——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怀古璧——叶长岐的神识落进了一个空旷的地域,四下里无草无木,群星在头顶苍穹闪烁。 代表西北雍州的井宿低垂,司空长卿不耐烦地声音传来:“许无涯,能不能叫妖族的鸟人滚远点?” 紧接着是徐州的星象低垂,传出许无涯的声音:“天宫院前任宗主,请嘴下留情,吴桐唤来了鸾鸟,眼下妖族是我们的友军,作为统领,我不希望妖族因个人恩怨再次撤出战场。” 许无涯虽然说着请司空长卿嘴上留德,可自己却专挑司空长卿痛处,众人对于新任统领的脾性见怪不怪,纷纷落井下石,凌风仙君道:“无涯宗主可别记差了,他现在与天宫院前任宗主没有丝毫关系,某人现在被称作那个人。我听说前些时日,某人去了一趟冀州,被云生星君一脚踹了出来,灰溜溜转去了雍州。后来天宫院都称呼他为那个人。” “孙凌风,你很闲?” 孙凌风:“哟,急了。姑奶奶要去打黔妖了,不聊了。” 扬州的星象回了天宫,叶长岐紧绷的心神难得放松,或许因为他想要发言,兖州星宿意随心动,逐渐低垂:“师弟,妖族是怎么回事?” 第274章 一时间怀古璧中短暂沉寂,方才已经离开的孙凌风回来了:“我怎么听到了饮风明君的声音?” 玄生道:“正是长岐道友。” “饮风明君,许久不见,西面战况如何?” 叶长岐已经从西荒打穿梁州,打到兖州了,他静默片刻,如实回答:“尚可,得诸位剑修大能助力,我斩断了黔妖尾部。” 温闲舟长老道:”还真是饮风明君!白仲景,你打赌又输了,我就说饮风……”他猛的反应过来,“什么?” 许无涯也十分震惊:“师兄,你说的斩断黔妖尾部是怎么回事?” “字面意思。”叶长岐顿了顿,“师弟,你还没同我解释妖族发生了什么。” 司空长卿许是已经推演过了:“吴桐离开后,去了天宫院寻云生星君,希望将他送回大孤山秘境,云生星君不放心他一人去大孤山,便召请司空朔陪同他,两人在大孤山秘境请回了鸾鸟,吴桐答应鸾鸟只要援助九州,鸾鸟便可停在他的本体上,于是鸾鸟出了秘境。” 许无涯接着他说下去:”鸾鸟作为凤凰之后的神鸟,妖族看在她的面上回了九州。司空朔将吴桐送到兖州,等候毕方前来接引,结果遇到了罗桥生,我不知两人怎么谈的,眼下司空朔星官也留在九州助战。” 罗桥生幽幽的声音传来:“能怎么谈,不过是打了一架。” 孙凌风不觉得自己好友打得过能单枪匹马上战场的司空朔,她也不拆穿罗桥生,只将话题引回叶长岐身上:“饮风明君,你说自己斩了黔妖尾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战况吗?” 叶长岐眼下身上有四把剑,诸多名器法宝:“有的,我在黔妖的身上开出了一道口,从他的身体里挖出了被吞的修士们的武器。共有千件名器,我都将武器送到徐州无涯宗主那里,麻烦无涯宗主清点各类名器,以供各宗修士认领。” 诸位大能又陷入诡异静默,司空长卿诧异道:“斩妖剑在战中竟然如有神助,早知道本尊也打造一把……” 无人理会他,叶长岐开了移山填海阵,将种类繁多的名器丢给许无涯,隔着阵法的裂口同他说:“无涯,兄长为你寻回来了和风的佩剑。” 阵法那面传来咚的一声响,紧接着是乐修慌张的声音:“宗主!宗主你没事吧?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名器!还有一截断臂!”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全文完 妖族既然返回战场, 万妖便如同飓风过境,将黔的一层皮肉给刮了下来,随后又分为南北两批, 啃食着黔宽翼上的血肉。 自从叶长岐将黔的尾部给斩下来,又把巨妖给剖出一条剑痕, 其余三方战场各出奇招, 凌风仙君更是领着诸位舞修飞渡东海,一路杀至黔身体的边缘,随后登临黔的脊背。 九州修士才知,黔妖如今以上下颠倒的姿态压在九州头顶, 孙凌风登临的其实是黔的腹部——黔的脊背更靠近九州大地, 而柔软的腹部则藏在云端之上! 黔的腹部是雪一般的白, 随着黔呼吸上下微微起伏,孙凌风足尖一点, 在云海穿行, 身后百余位舞修与乐修手持武器,似飞鸟还林四散而去! 孙凌风长穗剑器在手, 臂腕上的披帛似风吹柳枝,徐徐飘动,连接着附近的舞修,组成覆盖百里的阵法。乐修则成纵横排列, 组成方阵,随着杀机四伏的乐声拨动, 诸位舞修掌中的武器一齐刺向黔的腰腹! 短促的寂静,随后鲜血喷洒! 盘踞在九州头顶的黔妖终于挪动了身体! 孙凌风指挥着诸位修士退后, 却见黔的身体内部,有一点剑光披露, 光芒似穿透云海的霞光,从她进攻的地方射出来。孙凌风孤身靠近那缕金光,探身朝着攻击出来的剑洞往下看时,云海弥散拨云见日,刺目的阳光中,她窥见金色的剑意自下而上逼近! 随着一声震撼四方的吼叫,剑意捅穿了黔妖的身体! 黑红的血液喷涌而出,云海中下起了腥臭的血雨,随着血液喷出的,还有大批海鱼与尸骨。孙凌风捏着鼻腔退后,身侧云海飘逸,呼啸的风中,生生不息的龙息传来,重云如同银色的利刃掠过她,将云雾搅得七零八碎,血雨淋在重云的鳞甲上,银龙翻身出水,爆发出纵横四海的龙吟。 而在黔妖的西方,传来鸾鸟嘹亮的鸣叫。重云与鸾鸟在黔妖的腹部留下了深深的抓痕,鸾鸟甚至抓着黔往东海方向拖行了数米。 与此同时,冀州方向无数阵法罗列,名器好似不要钱砸入阵中,青州方庭云一阵肉痛,就连砍杀黔妖都带上了几份泄愤意味。 荆州天门山的道修因为九头相柳积压了满腔怒火,眼下有佛修金佛援护,进攻大有破釜沉舟之意。至于梁州,剑修们难得得此机会,一个个慷慨激昂,没日没夜地研 究攻击黔妖,在听闻凌风仙君登临了黔妖上方后,当即冲出梁州,顺着黔被斩的尾部爬到黔的腰腹上。 终于,在鏖战九十日后,黔妖停止了吞噬,两翼向上翻卷,试图躲避修士的进攻,但它的背部的剑痕便因此往两侧绽开,万鸦钻进那道剑痕,对着黑水中的狰狞人脸又抓又啄,最后凿穿了黔的身躯,万鸦好似一道黑柱从黑暗的九州涌到敞亮的云海中。 头顶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大地震颤,许无涯来不及放下掌中的战况图,便起身快步走到仙阁蓬壶门外,他抬起头,看见黑暗生出一道细长的裂口,裂口中有明媚的天光泄露出来。 第275章 他不得不抬起头傀儡臂,挡住刺目的天光,裂缝越来越大,耳边是雷鸣般的嚎叫,九州的黑夜过去了,他看见了初生的金乌。 漫天血雨中,万丈霞光普度四方。 黔妖的身体逐渐歪斜,向着东海倾倒,但东海为重云的领地,龙神不允许黔肮脏的血肉污染东海,海中喷起千丈高的海柱,海中游鱼乘浪而起,叼走黔妖的血肉,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沉入东海。 在一瞬间的沉寂之后,许无涯听见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不管是凡人、修士,所有人都发自肺腑的欢愉! 就算是血雨,也有无数人冲出房门,在雨中张开双臂,拥抱久违的天光,喜极而泣。他们重重地拥抱彼此,甚至有人冲到许无涯的仙阁蓬壶前,不知从哪里撕下来一片衣襟,高高地抛向空中——过去徐州百姓喜好抛花献礼,黔压在上方后,不见天日,各处鲜花凋零,唯有身上的衣袍还有一些色彩,所以他们欢喜之下,扯下了一片衣袍抛撒。 许无涯松了一口气,身体一软,竟然靠在了房门上,乐修上前搀扶着他,许无涯露出了笑容,温和道:“无事,只是突然很困。” 但他不能就此歇息,黔妖虽然被伏诛,可九州伤亡惨重,各宗重建事宜也需要尽早提上日程,可这时,又听百姓指着苍穹,高呼,看!金霞! 漫天血雨中,金色的佛光光耀四方。许无涯思索着,将神识投入了怀古璧,却听见荆州封天翎沉重道:“玄生大师渡世了。” 司空朔:“罗桥生散尽了修为。” 各州纷纷告知了战况,唯有梁州星象迟迟未动,罗浮山至始至终无人应答。 ... 四年后。 徐州近来总是春雨绵绵,因为刚举办了风行九部,云顶仙宫各处还摆放着花枝葳蕤的金带围,湖中岛上种了许多优钵华罗,若是有百姓需要一株仙草治病,只需要同各位长老禀告一声,便可获得一株仙草。 “无涯宗主!罗浮山托我来问你,你何时动身前往他们新任宗主的继任大典?” 孙凌风被诸位舞修拥簇着登上宗主的湖中岛,见许无涯坐在凉亭中,案桌上摆放着那盏碎裂的涎玉风雷琴,在许无涯的身边还摆放着一个素髹黑漆的剑匣,刻回龙纹与流云、百瀑的图案,刀工犀利,纹样流畅。剑匣有半个成人高,体量宽大。 许无涯的傀儡手掌放在了剑匣上:“藏龙百瀑匣,不是当年那个,我命人重新制作的。” “你还对他念念不忘,算了,你爹和你师尊都是这幅性子,也怪不得你。”孙凌风拍了拍手,立即有修士捧着服饰环在凉亭四周,“既然要去,就换了你这身白衣裳,去参加人家的继任大典,一身白算什么?你真不怕和罗浮山的那群好战剑修打起来。” 许无涯无奈:“仙君,故地重游而已,罗浮山无人会在意别宗修士穿什么。” 孙凌风欲言又止,观他穿着白纹广袖,虽然素雅,却架不住那张脸确实耐看,便也随他去了,只是捧起自己定制的风行九部礼服,有些可惜地扬了扬手,命人先收起来。 两人登上仙阁蓬壶,孙凌风问:“白仲景长老如今还在催你挑选道侣?” 许无涯点头,有些无奈扶额:”眼下是不劝我选女修士了,就是送来的画卷全是少年,或多或少,都像那位。我也不敢看,只是摆在书房中,时间一长,画卷堆积如山,我便从云顶仙宫搬到湖中岛居住了。” 孙凌风按捺不住笑意,转而又问:“可有寻到饮风明君下落?” 许无涯摇头,只得苦中作乐:“有一位不爱归家的兄长,弟弟能怎么办。” 这个话题未免沉重,两人不愿再提,只得继续聊起罗浮山的新任宗主。 “听说这位新任宗主在罗浮山上重建的云湖天池台上挑战了七天七夜,全胜,甚至身手赛过当年剑尊,所以破例被推选为宗主。这次继任大典,不少人都是抱着挑战新任宗主打算去的。”孙凌风兴致勃勃,“不过好歹是继任大典,总要送些贺礼才行。无涯,你打算送什么?” 许无涯正在走神,闻言啊了一声:“仙君说的,是以个人名义,还是宗主之名?” 孙凌风:“自然是宗主名义送,你难不成还要以罗浮山五弟子送新任宗主贺礼?” 不管罗浮山的宗主是谁,送剑器总归不会出错:“听闻新任宗主是以木剑御敌,似乎没有趁手的兵器,我寻了名器谱上排名第十的剑器,正好送与新任宗主。” 继任大典时,念到了云顶仙宫的礼单,除却那柄令在场修士惊叹的剑器,还有一批奇珍异宝,但新任宗主只将剑器留了下来,甚至派人将其余名器全都退给了许无涯。 传令的剑修道:“我们宗主说了,云顶仙宫床头金尽,宗主深感惋惜,打算取百顶名器赠与无涯宗主,望无涯宗主留在罗浮山与我们宗主皆为道侣。” 孙凌风拍案而起,拎着剑器就去寻新任宗主单挑,最后惨败而归,一见许无涯,便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姑奶奶我错怪你师尊了,原来当年剑尊寻我挑战,真的手下留情了。新任宗主,才是不会怜香惜玉的主,许遣兴,你好自为之。” 许无涯一脸不解,却见新任宗主带着百顶名器走进堂中,一时间名器的华光将堂中照耀得金碧辉煌,许无涯盯着新任宗主哑口无言。 第276章 四年不见,他的身量高挑许多,一眼望去,甚至与许无涯一般高。他削掉的黑发重新长了出来,高束在冠中。他还是当年的黑蓝色的干练服饰,只是腰间未能佩剑。 路和风皱眉,声音又低又沉:“许无涯,听说你不愿意和我结为道侣?” 许无涯到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喉结滚动,就从袖里乾坤中取出藏龙百瀑匣:“许无涯出一千顶名器,请宗主到云顶仙宫小住。” 路和风的目光果不其然被剑匣吸引了过去,咳嗽一声,提议两人出去小游罗浮山。 两人身后一位修士也没有,绕着云湖天池走了大半日,一句话都没说,最后走到当年木凤凰停留的临水台,许无涯望见一株脆弱的梧桐枝生长出来,嫩苗被路和风的灵力保护起来,四周还插着四把剑器,以防有不长眼的修士撞上去。 路和风道:“万象回春。” 许无涯嗯了一声。正想询问他知不知道叶长岐的下落,转过头时,却对上了路和风凑过来的脸。 路和风没有闭眼,只是眸中带笑,说的话却是哄骗与恐吓:“无涯哥,留在罗浮山,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 “听说啊,后来两宗修士就在继任大典上打起来了!” 梁州的某客栈中,说书人唾沫横飞。说书人的身侧,一位戴着斗笠的青年笑着发问:“为何?” 有人笑着回复他,其实是因新任宗主是当年剑尊的六弟子,而我们这位无涯宗主,最怕他的师弟,两人多年后重逢,无涯宗主一时激动,才因为去哪一宗小住打起来。 座下有人说:“我记得当年剑尊有六位弟子,全是人中龙凤。之前说的云顶仙宫宗主是剑尊的五弟子,听说他的二弟子现在在天宫院做宗主,天宫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传说中仙人之后!可剑尊的三弟子呢?有谁知道吗? ” 说书人接过话茬,眉飞色舞:“三弟子?哎哟那可了不得!三弟子是妖族的大名鼎鼎的凤凰,浴火重生听过没?对了就是那个凤凰!他在战中陨落,不过药宗传来消息,说是有新的凤凰雏鸟出生,嘴里还叼着一支梧桐木,可玄乎了!” “还有老大和老四!” 说书人有南桥居士担保,当即有问必答:“老大和老四纠葛了一生,一个天生剑骨,一个天生道骨,原本就是为了平定九州浩劫出生,可后来两人起了争执,老四在战中陨落 ,老大平了妖兽后不知所踪,昔日鼎盛的罗浮山宗,竟然只有断了臂的许无涯活着。” “唏嘘哦!唏嘘哦!” 众人感慨万千,又询问起剑尊的故事,却不见方才询问的青年已经提着剑离开客栈。 他在楚江边买了一条飞鱼舟,凡间的飞鱼舟船身为梭形,张开木条制成的方形两翼,行在水中时,好似乘风而起。青年从渔夫手中接过船桨,登上小舟,等离了岸,终于取下了头顶的藩篱。 河中零碎的光影映照在他面容上,眉目璀璨,薄唇微扬,俊美无俦。光看他通身的气势,好似某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可视线落到他后腰用粗布裹挟着两把剑器时,方知他是一位不容小觑的剑修。 叶长岐卸下两把佩剑,随手放在船舱上,他坐在船头,任凭飞鱼舟随浪而行,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但天地之广,似乎哪里都是他的归宿。他从袖中摸出一段长簪,仰面靠在舟中,细细打量那枚簪子。 星随舟走,叶长岐不知何时睡过去,等他醒来时,四方大雾聚拢,只能从头顶的天枢星判断飞鱼舟的大致方位。飞鱼舟轻轻摇晃,将倾剑发出嗡鸣,叶长岐收了长簪,取来两把佩剑,见将倾剑散发着清光。 而斩妖剑沉寂无声。 飞鱼舟剧烈的颠簸,叶长岐顺着浪晃荡了一步,见小舟靠临了岸边。他皱起眉,将两把佩剑悬挂回后腰,跃上岸。 往前行进了几步,他嗅到一股冷香,在弥天大雾中,却见一只斜逸的杏花如雪,雾气如丝散去,他望见了一片杏花林,林中花似瀚海,落花如乱云。 有人在林中练剑。 叶长岐无法遏制,伸手分开花枝。 万千花海中,乘风而起的杏花若雪,这些落雪逐渐汇聚出剑意。当磅礴的剑意散去,他望见了持剑的人。 隔着云雾与花海,隔着时光,隔着生死,他望见了自己苦苦追寻的人。 他听见对方唤道。 长岐。 叶长岐回复对方:“弟子在,师尊。” 他听见自己心中有道声音说。 我此生,只为求一轮明月,一柄举世无双的剑器,一条踟蹰独行的道途。 纵使明月冷清,剑器锋寒、道途孑然,我也会义无反顾,抬起头,伸出手,朝前去。 期望月色落到自己掌中,期望名剑为自己长鸣,期望道途坦荡、缘盖围花。 倾之、敬之、护之。 哪怕明月将倾,长剑断折,道途坎坷。 我此心,此意,此道,绝无悔改。 绝无悔改,仍似当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