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节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作者:暑气难消 文案: 傅瑜本是现代的一条咸鱼,奈何有朝一日她穿越成了架空王朝大魏的一个世家公子…… 傅瑜想,性转没什么,能活下去就好。 然而,阴差阳错之下,他娶了个媳妇。 成亲之后,他才发现,他穿越到了一本看过的女主重生文中,而他夫人,就是这男主心中的白月光…… 问题是,在重生女主的衬托下,夫人由白月光变成了饭黏子。 傅瑜表示:这有什么!他的夫人他来宠! 纨绔二代富家子 x 校长女儿大学霸 【雷点】 1、主角女穿男,娶妻宠妻,慢热剧情向 2、架空王朝 内容标签: 性别转换 穿越时空 婚恋 穿书 轻松 白月光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瑜,斐凝 ┃ 配角:虞非晏,卢庭萱。预收文《亡国妖妃她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主他非要跟我抢媳妇 立意:配角也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第1章 楔子 她轻轻地掀开车帘的一角,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顺着光亮往外看去。 此时正是三月初春,外面阳光正好,天瓦蓝瓦蓝的,路边翠色一片,就连马车扬起的尘埃也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辉。 然而卢庭萱却没什么欣赏的心情,她将手中的车帘放下,重重地吐了口气,才见着坐在对面的温婉的黄衣女子对着她笑了笑。 卢庭若生得明眸大眼,她红唇衬着白肤,一笑起来嘴角便洋溢着两个小巧可爱的酒窝,显得极其的美丽动人,饶是两世为人自身也极其美艳的卢庭萱此时也不禁晃了晃神。 她心中暗笑一声,顿了下,随后问道:“三娘在笑什么?” 卢庭若道:“我在想这是你第一次到永安来,心中怕是好奇的很,只这时我们不好到外面去看看。等到了外祖家,你若要去哪里,我便陪着你去。” 卢庭萱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她鼻翼微动,眼睛微酸,像是一幅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急忙转身望向马车外,只见着外面碧空如洗的天空中划过一道春燕,她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只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谢谢三娘。” “你是我妹妹,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繁缛礼节?”卢庭若笑道,眉眼间浮起一抹温柔。 卢庭萱暗道:三娘虽生得明丽了些,但性子却被母亲教养的极为端庄温婉,不似自己一般骄纵跋扈,仗着一副美艳的皮囊便作天作地,最终落得一个内宅斗败的下场。 她想起前世里姐姐卢三娘那不幸福的婚姻,又想起她不顾众人的反对要为病故的她讨要说法的举动,心下一阵感慨,便拉起卢庭若的一双手,郑重道:“三娘,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不会再让你所嫁非人,最终成为一个落寞的有名无实的当家主母。 卢庭若眉宇间露出讶色,然而她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卢庭萱的手背,脸上仍旧仍旧带着那抹温婉的笑容。 这时,马车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车轮在路上又滚了几圈,最后彻底停住了,前方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卢庭萱双眉微皱,她正要掀开车帘看看外边什么情况,却被卢庭若按住了手。卢庭若看着她微微摇头,轻声道:“有表哥在,不会有什么难事的。” 她说出“表哥”二字的时候,脸色微红,眸光闪烁,显然是一副芳心暗许的模样。卢庭萱只觉得如坠冰窟,她竟不知,原来三娘这个时候就对表哥有情了? 前世,她家世出众,又因生得一副美艳的皮囊,在这永安城的世家公子中间游离不决,最后遵照父母之命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同为五姓之子的赵郡李氏一族的嫡长孙李桐。谁料李桐骨子里是个极为自私冷漠的人,她身为他的正妻也不得他的信任和喜爱,最后在偌大的李氏内族争权夺利时败在内宅阴私之上。 她的姐姐卢庭若,嫁给了她们大舅舅的长子、卫国公府的嫡长孙郑四海,虽没有家族夺权的勾心斗角,但郑四海却是个极度花心的人,纳妾流连花楼一样不少,到了后来更是想要宠妾灭妻,所幸舅舅一家都是明事理的人,这才叫他宠妾灭妻的行径没有得逞。 想到这里,卢庭萱心下微叹,想不到她们姊妹二人,在婚姻上竟然都是一个失败者。还好她如今得以重生,她定然会好好保护自己和三娘,绝不叫她们落得上辈子一样的凄惨下场! 国子监。 天色碧蓝,庭前的几株杏花树犹如胭脂一般妖娆万千,直惹得过往的士子们纷纷驻足。 虞非晏定定地望着窗外粉白的杏花,鼻尖嗅着那淡淡的清凉之味,半晌,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来。 柳博士是国子学专讲《春秋》三传的博士,他身形极为瘦削,一张细长的马脸挂不住几块肉,颧骨突出,眉眼向中间微拢着,透出几分刻薄来,唇下留着细长的胡子。 他这段时日专讲《春秋公羊传》,想起来昨日有个学生因着这本书里的一点与他辩论了许久,此时便提起了兴致。 正好他今日讲到《春秋·宣公五年》,这里提到了一则小故事,说的却是某年,一个诸侯国的大夫齐高固带着自己的妻子乘车同行,公羊子却批判到齐高固此人的行径与鸟兽没有什么区别,不然,为什么他作为一个大夫竟然带着妻子同乘呢? 柳博士深以为然,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点点头,随后晃着脑袋,皱着眉,才喃喃道:“昨日里定然是傅家的二郎与我争辩了。” 柳博士遂背着手,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大声道:“我方才所讲之事,傅二郎可有什么见解?” 没人应声。柳博士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他的脸色都气红了,遂气急败坏道:“傅瑜!回答夫子的话!” 此时房间里的四十多名士子有些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虞非晏醒过神来,却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斜后方的位置一眼,正见那里原本跪着的人此时正趴伏在桌案上,便没有再理此事。 看着底下都抬起头来的士子们,柳博士气呼呼地走到一个还趴在案桌上的人前,他记得这个位置是傅瑜的。他伸手去触那“人”的后领,指尖却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紧接着,这伏在案桌上的身着青衣儒袍的“人”便整个歪倒在地,同时露出了衣服里头的一床锦被。柳博士大惊失色,屋内的众多士子却再也忍不住的捧腹大笑起来。突地,一声“噗通”的声音响起,傅瑜旁边的座位上的一个“人”也滚落在地,露出了里头的棉被。 柳博士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随后拂袖狠狠道:“这是今年来的第几次了?我定要禀告斐祭酒!” 随后,他让士子们安静下来,问自己一向的得意门生,“非晏,你且说说,我方才所讲的可是正理?” 虞非晏跪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闻言将视线依依不舍的从窗外的红杏上移过来看着柳博士道:“博士方才所提到的是将近两千年前的古人的生活了,那时女子地位低下,当然公羊子会有此感叹,可今天的您赞同这件事却是显得非常匪夷所思了。如今朝中女学盛行、女官不绝,本朝开国时的平阳公主更是一位带兵打仗的巾帼英雄,便连现在也有高门大户的女子骑马上街,与男子同游,民间赘婿婚嫁一事更是异常流行。如此一来,又怎么能将两千年前的礼俗束缚于女子身上呢?” 本朝公主们三嫁三休夫的壮举他却是不敢提出来的。 柳博士还想反驳什么,虞非晏却快速道:“若是博士用前朝的法子来帮助圣人治国平天下,朝中有不少人都是要反对的,更何况是拿两千年前的礼节来束缚女子?” 虞非晏此言一出,柳博士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倒是有不少士子拍手叫好,有的是真心诚意觉得虞非晏所言非虚,有的却是为了他能够将这讨人厌的柳博士反驳的哑口无言。 柳博士气急,却是嗫嚅了许久,才大声道:“今日讲学到此为止!”而后便落荒而逃了。 有士子哈哈大笑着,过来搂着虞非晏的肩大笑道:“你方才可真是好样的,总算把那老学究又给气昏了一回了。” 虞非晏淡笑着,却是问道:“今日傅二郎又去何处耍了?” 有人道:“他今日一早便拉着王六郎骑马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又有人问:“他逃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国子学中逃过课的也不是他一人,为什么每次柳博士总是拿着他的这点不放?” 有人笑着回道:“你定然是新来的,不知道以前柳博士刚来国子学的时候中了傅二郎的圈套了。” 那人又问:“是什么圈套?竟能让柳博士记恨如此久。” 此时众位知晓内情的士子们却是心照不宣了,而不知晓内情的士子们则是面面相觑,不知道众位同窗都在笑些什么。 虞非晏想起这事,却也笑了笑,他想起来这些公侯之后的圈子里流传着一句话:国子监柳博士,御史台李谏言,朝中双煞。 “虞家郎君!斐祭酒有请!”外间有人唤道,虞非晏皱皱眉,和众位同窗打了招呼便走了。 斐祭酒身为国子监最大的长官,在众位学子心中自然是威仪非常的,而虞非晏在面对他的时候,比之寻常士子更加紧张,只因,他是那个人的父亲。 斐祭酒唤他来却不是为了今日在课上顶撞柳博士一事,而是为了三月半的殿试。 斐祭酒直言道:“你可有把握?” 虞非晏淡淡笑了,眸中却闪着自信的光芒,他道:“定不辱祖父和父亲的名声。” 虞家父子两探花,在一干公侯世家中异常的显眼,至今仍被众人称道。斐祭酒只道:“得之为幸,失之亦无不可,你不必如此心焦。” 虞非晏点头,他出去的时候,正见一身青袍的柳博士踉跄着走进来,看见他时却瞬间挺直了胸膛,脸上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来。 第2章 逃课(修) “快让让,快让让!”一个少年郎君响亮的声音在街上响起。 阳春三月的早晨,京城的一条街道上疾驰而过两匹红色的骏马,一旁的行人们纷纷避让。 马儿是深红色的好马,四蹄雪白,腿健壮而有力,棕红色的鬃毛在空中飘扬。 骑着马的是两个华衣锦服的少年,打头的一人看起来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他外罩一身紫衫,身形健壮,头戴青色儒巾,面色俊秀,一双细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手中尚还握着一柄血红色的马鞭。紧跟在他身后的骑马者是个个头稍矮、体型微胖的少年,他生得白净,脸上干干净净的,看着便让人心生好感,一双小眼更是熠熠生辉。 “犬韬,快些!”傅瑜高声道,声音里透出些畅快。他前几日得了郑四海的书信,知道他约莫今日早上便要回永安了,于是今日便叫上了王犬韬,二人从国子学中逃课到永安城外去迎接郑四海。 傅瑜今年十九,王犬韬和他同龄,两人自幼一起长大,郑四海虽比他们大了近十岁,却待他们二人非常要好。此次三人有三年未见了,前些日子得知他要回永安,傅瑜又惊又喜,不惜逃课只为出城迎接好友。 打马出了城,两人向南方而去,马儿的银蹄在黄土地上奔腾而过,掀起阵阵黄沙。 傅瑜和王犬韬到了离亭,不过下了马略微等了等,便听着不远处传来一阵车轮和马蹄的声响,两人朝着那方向望去,便见着一列人马朝着他们走来,里头有马,也有马车。 为首的一匹雪白的马上是一个青年,他身着一身暗红色的华袍,头发被高高地束起拢在玉冠中,他身形看起来颇为壮硕有力,皮肤略黑,脸庞刚毅,五官硬朗,不是郑四海又是谁。 “郑大哥!”傅瑜和王犬韬高声叫道,他伸出右臂挥舞,见着马上的那人也对着他们挥了挥手,随后骑着马快速的走了过来。 不过片刻,郑四海就到了两人的身前,他弯身下马,停住,看着两人,而后小麦色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舒心的笑来,他大步向前,伸出一双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两人。 不过搂了一下,他松开手臂,又用手拍了拍傅瑜和王犬韬的肩膀,道:“三年没见了,当年的小男孩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了!” 傅瑜道:“郑大哥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威武雄壮。” 王犬韬也道:“是啊是啊,还是和以前一样黑。” 傅瑜扶额,紧紧拉住了王犬韬的胳膊,郑四海却哈哈大笑,他拍着王犬韬的肩膀,笑道:“王六你这胖墩倒是和以前一样,还是不怎么会说话。” 王犬韬有些羞愧的摸摸脑袋,他看看傅瑜,又看看郑四海,胖胖的脸上露出一抹为难来,他开口道:“来之前傅二还跟我说让我悠着点呢,看来我这毛病是改不了了。” “唉,改不了便不改了嘛,你这叫实心眼,有什么可羞愧的。”郑四海道。 后面的马车此时也走了过来,傅瑜一眼望过去,只见有十好几个骑马的青布短衣打扮的护卫,另有六辆马车,靠前的两辆马车是两马拉着的,外间看过去也颇为名贵。 傅瑜问郑四海:“郑大哥这次是带了女眷回永安吗?” 郑四海点头道:“还是傅二聪明,我三个月前到范阳姑妈家,接了我姑妈并几个表弟妹到永安来,是家里的老太君想女儿了。” 顿了下,郑四海又道:“老太君下个月便要八十大寿了,这姑妈便也到永安来尽尽孝心。” 傅瑜道:“这样的话,依着礼节,我和犬韬也该过去拜见一下的。等一会儿进了城,郑大哥你便先送郑家姑妈回府,等见了老太君和国公,再来与我们同聚。” 郑四海道:“如此甚好。” 早有郑四海身边的小厮禀告了卢郑氏,只说大郎在外头碰见了两个在永安中的朋友,依着礼节要在马车外边拜见一下。卢郑氏应了,傅瑜和王犬韬便在马车外规规矩矩的行了见长辈的礼节,却并不去后面的那辆坐着两个未出阁少女的马车。 “傅二,犬韬,快上马,咱们也有段时间没有好好较量过了,这次得看看咱们谁先到城门!”郑四海翻身上了他那匹雪白的宝马,对着还站在那里的两人大声道。 方才一时兴奋,未能看清这匹白马的模样,此时傅瑜再看,却见那白马马头高昂,马眼如炬,周身壮硕,鬃毛长而微卷,在风中微微拂动,遥遥望之宛若仙马,便笑道:“郑大哥定是从哪里得了这匹好马,想要在我们面前炫耀一番。”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节 春日微风袭来,空气中夹杂着些花的芬芳,让傅瑜的精神为之一振,突地,一声细微的“咚”声从他身后的马车中传出,他转身望去,却见第二辆马车的车帘被微微掀起了一角,里面一片绯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想来是卢家的哪位小娘子。 傅瑜笑笑,不在意地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而后翻身上马,对着郑四海和王犬韬道:“那便说好了,谁若是拿了最后一名,便要请了今天的客。” 王犬韬摇摇头道:“不好不好,每次赛马都叫最后一人请客,我的月钱却都是拿来请你们吃饭了。” 傅瑜忍俊不禁,道:“那便叫夺魁的人请客吧。”郑四海也点头,看来是同意了。随后,傅瑜高声长啸一声,他身下的深红马儿向前一跃,飞快地向前奔去。 不过片刻,本来领先半头马身的傅瑜就见一抹白色从右侧冲上前来,随即马上的郑四海一抽马鞭,一声大喝,已是冲出去一马的位置。 傅瑜不禁羡慕道:“郑大哥的这匹马的确是匹好马!” 等他到了城门外,却见两列身着黄白蓝黑之色的庶民排着队在进城,城墙宽厚雄伟,城门也极为高大威武,开的极宽,一时之间还在中间空出了一条不窄的路。 城门一侧正立了匹雪白的骏马,马上的郑四海满脸笑意,看得出来他心情颇为舒畅。 傅瑜打马过去,道:“郑大哥的这匹马儿是在哪里得来的?可真是让我长了眼界。” 郑四海显然是极为受用傅瑜的这般话,他笑着俯身摸了两下白马的脖颈,这白马鼻尖便轻轻的喷了一下鼻息,傅瑜惊道:“看来这白马不仅是匹快马,更是匹通人性的马。”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却是王犬韬到了,他问:“谁赢了?” 傅瑜道:“你大可猜猜。” 王犬韬停顿了下,他抬头看看傅瑜,又看看骑着白马的郑四海,拍了一下手大声道:“我知道了!必然是郑大哥赢了。” 郑四海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犬韬道:“若是同以前一样是傅二赢了,他定然要在我面前大加炫耀一番的,可今日却没有。这样也好,今日这顿宝来楼的大餐可是郑大哥请了。” 郑四海笑道:“必然不会少了你的一顿饭的!” 等到乘着马车的卢郑氏一行人走来,傅瑜和王犬韬便与郑四海一道进了城,几人过了三道门,顺路走了三条主干路,便在一个拐角处散了。 王犬韬道:“我们现在可是要去东市的宝来楼?” 傅瑜道:“你对那里最为熟悉,当然是先去那里点好菜,然后我们还可以去马行看看,郑大哥得了这么一匹好马,我们当然也不骑这等中品的马。” 王犬韬也点头称是,却是没有一个人提起他们今日本该在国子监上课的。 阳光高照,傅瑜和王犬韬二人骑着马过了两条街道,突地,傅瑜停住了,他回身,看着路口的略窄而无人的巷子,对王犬韬道:“这里有一条巷子,我们以前怎么没注意过呢?” 王犬韬摇头,他擦擦汗,道:“我们还要去东市呢。” 此时日头比之早晨要毒辣了些,王犬韬胖胖的脸上已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傅瑜便道:“这条巷子直通东方,我们从这里进去好了。” 王犬韬道:“从这里可以过得去吗?” 傅瑜道:“不然我们要穿过这条主干道,到了前方拐角再拐弯,等到的时候我怕你会喝完一壶凉茶。从这里可以近些,再说了,永安城内四通八达的,便连巷子也是直通通的。” 说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其实那是相对有数十米宽的主干道而言的,傅瑜估摸着这条小巷宽约五米,足够四马并行了。 小巷的路上堆积了些黄沙,想来是雨天用的,巷子两边是高大的青石墙,墙上间或的长了些青苔,显得这处有些背阴的巷子愈发冷清阴森。此时并无车马,两人便一抽马鞭,快速向巷口奔去。 第3章 初遇 傅瑜策马奔腾着,有春风打在他的脸上,他也只觉得畅快极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会飞的鸟,骑着马在自由地翱翔。 他闻到一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花香,清清淡淡的,不是很甜腻,反而带着些清凉的意味,有些像薄荷糖的味道,他的视线从两侧的围墙上掠过,只见被分割成一块长条形状的蔚蓝天空的两侧——围墙上方,冒出些或粉或白或红的花儿来,在一片蔚蓝天空做幕布的画卷上显得格外的清新亮丽。 傅瑜高声笑道:“红杏出墙。” 王犬韬问他:“什么?” 傅瑜微微仰着头看着墙边的红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他突然听到王犬韬惊呼一声,随后王犬韬的速度慢了下来,落在了傅瑜的身后。 傅瑜回头刚想说什么却见他一脸的惊惧,傅瑜回过神来,他猛地看向前方,却见前方巷口处出现了一辆马车,拉车的两匹枣色的马儿庞大躯体此时正堵在路中间,他的左侧前方是一辆连着的马车,车夫已是吓得面无血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傅瑜。 傅瑜的马儿还在奔腾着,而此时他距离那堵在巷口的马车不过几步远了。 傅瑜夹紧马腹,右手一扯缰绳,随后左手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紧接着他只觉身体一轻,眼前的景物都变得低矮了许多,他看见自己高高的越过了那两匹依旧躁动不安的枣红色马儿,那一身灰衣的马车夫目瞪口呆的仰头望着天空。 他耳边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无论是院墙内鸟儿的叫声还是身后王犬韬害怕的抽泣声,亦或是胯.下马儿的嘶鸣,他都已听不见了,只是鼻尖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随后,马儿落地了,傅瑜浑身一颤,随后紧紧地俯首搂了搂马脖子,此时气血上涌,他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发起烫来,双.腿已是软的没了力气。 “傅二!”傅瑜听见王犬韬高声叫道,随后看见他翻身下了马,快速地向自己这边跑来,他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白白的脸上尚还留着一道明显的泪痕。 胯.下的马儿打了一个响鼻,从鼻子里透出些气来,它甩甩尾巴,动了动蹄子,傅瑜连忙从马上下来,笑骂道:“哭什么呢?我还没死呢!”声音却透着一股虚弱感。 劫后余生之感太过强烈,傅瑜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此时,那辆朴素小巧的马车被掀开了一道帘子,傅瑜和王犬韬都向那边望去,只见下来了一个身着素雅青色襦裙的少女,她有着一张白皙的圆脸,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看着两人。 那少女回身,对着车内的人道:“娘子勿急,是我们的马惊了。” 她们的马惊了,可受罪差点从马身上掉下来的却是自己,傅瑜心下一阵窝火,他向前走了两步,问道:“你们的马惊了?可你们的马好好的待在原地没动呢!” 两匹枣红色的马应声叫了两声,还甩了甩尾巴。 傅瑜继续道:“刚刚明明是你们从巷口里突然冒出来,使我的马受惊,这才叫我险些受伤的!你说吧,该怎么赔?” 被他这么一说,那杏眼的婢女急的脸上一阵红,车内的人却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些清冷,似空旷静谧的山谷中传出的泉水般冷凝,却让傅瑜充血的大脑奇妙的静了下来,她道:“阿福,是这样吗?” 阿福?傅瑜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着一旁被所有人忽略的车夫点点头,随后他又快速地摇头,道:“也不全是这位郎君说的这样的。” 车帘被一双细长白皙的手掀开,从里面出来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傅瑜微微眯了眼睛。这个时代对女子并不严酷,帷帽是女子出行时遮蔽太阳用的,可用可不用,许多高门大户的女子常这样戴着帷帽出行。 这女子个子并不矮小,她帷帽的顶与傅瑜的身高平齐。她头上戴着帷帽,帷帽上的薄薄黑纱直垂到胸.前,遮住了她的模样,也遮住了别人看向她的目光。 黑纱上还印染着复杂繁复的花纹,隐隐透出一个模糊朦胧的人影来,这模糊朦胧之感为她更添几分神秘感。 这女子身穿一身嫩绿的内衫,外罩一件青色的坎肩,腰间缀有同色的香囊和玉坠,她身形苗条,腰肢纤细,浑身气质如兰,却隐隐透着股终年雪山的意味,显得更加是个美人。 傅瑜顿时来了兴致,他坏笑一声,向前两步靠近了那女子,只离她只有三步远的距离了,一旁的杏眼婢女连忙张开双臂挡在那女子身前面色严肃的盯着他,那女子却动也不动,她笔挺的站在那里,正如一株历经风雨而不动摇的翠竹。 傅瑜问道:“小娘子是哪家府上的?” 杏眼婢女瞪眼怒骂道:“登徒子休得无礼!” 傅瑜笑道:“小娘子骂谁登徒子?” 杏眼侍女的脸愈发的红了,她想向傅瑜冲过来,那戴着帷帽的少女却伸出手拦住了她。 傅瑜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刚想说什么,一旁的王犬韬却拉住了傅瑜,吱吱唔唔道:“傅二,我刚刚看见了,的确是我们没来得及勒住马。” 傅瑜诧然,等到王犬韬和阿福说了几句,众人才明了事情的始末。无过于阿福出来时没有看左右巷口的人,而傅瑜一行人又在窄巷里头策马狂奔,两相交加才险些酿成惨祸。这样一来,倒是双方都有责任了。傅瑜皱着眉还没想出些什么,便听见阿福小声嘀咕道:“以前这条路上这个时间都没人的啊,怎么今天就突然跳出来两个骑马的。” “傅二郎。”那女子开口唤道,声音清冷却带着丝柔和,傅瑜只觉耳尖一片酥麻之感,他回头,故意恶狠狠地问道:“干嘛?” “今日我与友人相约,恐是不能再在这里消磨时日了,这件事斐家有过错,来日定当派遣管事到安国公府上赔礼道歉。”斐家娘子轻声道,声音平稳。 她这么一说,傅瑜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是两方都有过,她这么说倒显得自己愈发咄咄逼人了,他便豪爽道:“哪里哪里,斐小娘子既然有事,便先离去吧,这事儿大家都有错,我也没受什么伤。” 那女子应了声,向着他福了一礼,才转头回了车上,突地,她又停下了,她回转过身来,淡淡地道:“两位郎君既然是学生,可还记得今日要到国子监去?” 傅瑜一愣,他再抬头看去,那女子却已经进车里去了。他牵着马和王犬韬退后两步,阿福驾着马车从他们身前而过。这时,一阵风吹来,头顶上出墙而来的杏花纷纷掉落,一时之间犹如下起了一场杏花雨,有微凉的水珠落在傅瑜的脸上,可他却只定定的看着那马车。 车帘被风卷起了一角,傅瑜的目光不经意地从马车上滑过,看见了一个光洁白皙的下巴,紧接着是殷红的唇,小巧的琼鼻,以及一双摄人心魂的眼和微微蹙起的柳眉。这是一张白皙冷然的脸,里头的女子肌肤胜雪、蛾眉曼睩。 恍如春日的细雨滋润着久已干涸的沙地,又似春风轻飘飘地拂过山岗,傅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羽毛轻轻地碰了碰,轻轻柔柔的,痒痒的,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澎湃的想要从他的心口跳出来了一样。 傅瑜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快四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 马车远去,傅瑜却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呈现出一种很奇妙的神色,王犬韬挥着胖乎乎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大声道:“回魂了,回魂啦!” 傅瑜“啪”的一声抽手打落了眼前当着他视线的胖手,直到那斐府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角,他才回头,看着身侧的王犬韬,轻柔地道:“六郎,她方才……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王犬韬道:“那位娘子方才说要送压惊礼到安国公府,看来是真的认出你来了,你说她怎么知道你是谁的?” 傅瑜笑着捏了捏他的胳膊,道:“这还不是你一直在旁边傅二傅二的喊的么!” 顿了下,傅瑜微微低头,又喃喃道:“斐府——是哪个斐府?这永安这么大,哪里知道是哪个斐府?” 王犬韬揉揉下巴,道:“我知道是哪个斐府。” 他说着,指了指马车来时的巷子,傅瑜望过去,正见一一座颇有些威严肃穆的府门,门前牌匾上书着“斐府”二字,大门前的台阶上还摆放有一列木架,上面整整齐齐的插了六根青色的戟。 “六戟?”傅瑜轻声唤道,“看来这斐府的郎君也还算得上是一个人物……话说朝中哪位文官是姓斐来着的?” 王犬韬哭丧着脸道:“是文渊阁一品大学士、国子监祭酒斐之年斐祭酒!” 傅瑜楞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他转身,正好一朵杏花飘摇着从他的头顶落下,他伸手接住,只觉手心一片轻柔触感,他将杏花放到鼻尖,果真嗅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却又夹杂着一股他方才没有闻见的苦涩。 第4章 吃货 马车渐渐驶出平安坊,车轮在道路上发出辘辘的声响,杏娘掀开车帘往后望了一眼,却见方才巷口站着的两个郎君已经走远了,她舒了口气,问道:“娘子方才为什么那么说?” 斐凝柳眉微挑,却听见杏娘又问道:“方才明明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次也没看见过那样横冲直撞的郎君,更没遇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事,娘子为何要忍让?” 斐凝微微垂着眸子,神情淡淡的,她道:“你可听见方才那人唤他什么?” 杏娘想了想,道:“傅二。” 斐凝叹口气,慢慢道:“永安城内姓傅的何其多,可算得上马术娴熟,再加上头戴国子监学生专用的儒巾,身上的紫衫是上好的绸缎子,那便只有一个人了,傅安国公的世子。” 杏娘惊得捂住了唇,眸光中透出一股忧色,她道:“永安三霸王的傅小公爷!” 傅瑜此时可不知道自己在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美人心中的印象,他如今正为今日午餐吃什么而苦恼。 东市中的宝来楼是永安城内最著名的一处酒楼,相传它的十几位掌厨都是从宫中退休而来的老御厨,九州之内的八大菜系做的那是一个色香味俱全,连远在万里之外的什么英吉利美食他们也会。 当然,和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酒楼相配的,还有它那高昂的菜价酒价,不过这些对于钟鸣鼎食之家来说却是算不得什么的。 王家六郎犬韬,没有别的什么爱好,他平生最大的乐事便是吃喝,而他也不愧是傅瑜所有的朋友中最会吃的。 两人到了宝来楼,因是熟客,便直接上了二楼的一间包厢。包厢内放着几张黄梨木椅,一旁的柜上更是摆了几样精美的瓷器和蓝皮的书,屋内放了几盆巨大的绿色盆景,郁郁葱葱的,更是平添了几分生机。 未等傅瑜坐下喝杯茶,王犬韬便道:“郑大哥三年未曾回永安,宝来楼出了不少新的招牌菜,这次定要让他好好尝个够才行。” 傅瑜道:“他这次回来正好遇上老太君的寿辰,哪里能那么快的就走?想来他还要在永安留很久,我们今日便选着点几样便好了,免得点多了浪费,又叫你被郑大哥笑骂。” 王犬韬迟疑着,最后还是点头,他问一旁的小二:“今天酒楼里头有什么是最新鲜的?” 穿着一身灰褐色短装的小二笑道:“郎君这可是说笑了,我们店里头什么都是新鲜的!”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节 小二振振有词,说着还点点头,挺挺胸膛,很是一副得意的模样。 傅瑜在一旁暗笑,王犬韬却是苦了脸,他又道:“把你们的掌柜叫来,只说是王六郎叫的他。” 小二摸不着头脑的出去了,没过一会儿包厢内便进来了一个身材矮小、体型富态的老头,他恭敬地给二人行了礼,颇为上道的说:“今日二位郎君可是来的凑巧了,小店今日早晨刚从庄子上运回来一车鸡鸭鹅、一车活鲤鱼并几车新鲜的蔬菜,便是从海边运来的海蟹海虾海参等也是昨日里刚到的,还新鲜的很呢。” “海蟹海虾是昨天的了,不要,”王犬韬评价道,傅瑜看着掌柜忙点头,又听王犬韬道:“有一车鸡鸭鹅……那便来个肥鸭块煨海参,一份杂果烧苏鸡,记得要一只老公鸡。可还有河虾?” 掌柜的忙道:“有的有的,河虾一直有现养着的。” 王犬韬满意了,又道:“那便再来一份芙蓉豆腐。这三样便是主菜了,分别叫卫大厨、李大厨和何老头去做,别人做的我都不要。” 掌柜忙点头,又记下了王犬韬点的七八样辅菜。傅瑜见王犬韬仍旧意犹未尽的想继续点杂食,便连忙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郑大哥还没来?” 王犬韬注意力果真被转移了,他道:“今天郑家姑妈来了,想来是要迟一点了……唉呀不好了!” 傅瑜被他一惊,忙地抬头看去,却见王犬韬坐在椅子上接连叹气,连忙问:“怎么了?” 王犬韬道:“我尽顾着今天是郑大哥回来的日子,却忘了他回来要先去拜见老太君和父母,哪里还有闲情顾得上我们呢?” 傅瑜笑道:“郑大哥向来是个不羁的性子,但允诺朋友的话还是办的到的。即便他今日不能来,也可以遣个小厮来告诉我们一声,何况那又如何呢?若是他不能来,这顿饭我们两也不是吃不了,只管把饭钱算在他身上便好了。” 王犬韬这才松了口气,显出一种欢喜的模样来,他又问傅瑜:“二郎,那郑家姑妈是个什么来头?我怎么从没在永安见过她呢?” 傅瑜道:“她是老卫国公的小女儿,听说早年嫁给了范阳卢氏的嫡系,已经有二十年没回来过啦。” 王犬韬道:“范阳卢氏,官宦世家、书香门的五姓之一的范阳卢氏?” 傅瑜点头。 所谓的五姓,却是从前朝的前朝便开始流传的说法,说的是崔、卢、李、郑、王这五个百年诗书传家的望族。 这七八百年来,天子都换了三个姓,可这五大家族却互相通婚,在数百年间互帮互助,仍旧在朝中屹立不倒,成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也因此,本朝太.祖颇为忌惮这五姓的势力。大魏一直以来秉承的也都是打压五姓的政策,可即便如此,朝中仍有近半官员是这五姓家族的人,便是如今的百官之首的凤阁右台便是崔泽。为了制衡五大家族,太.祖开国时便大封特封身边的六个帮助他夺得天下的武将,分别为晋国公严家、安国公傅家、卫国公郑家、吴国公王家、宁国公虞家和楚国公陶家,这六国公之爵位世袭罔替,大魏称之为六柱国。然而即便是六柱国,其中也还有两个是五大姓的旁支,不过后来脱离了本家落地在了永安。 两人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郑四海过来,傅瑜嫌屋内闷,打开了窗户,看看外面晴朗的天空,享受着拂面的春风,又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也不觉得无聊了。 王犬韬却是按捺不住地又偷偷溜去了后厨,然而还没等他走进后厨便被掌柜恭敬却又强硬的请了回来。他耷拉个脑袋,满脸颓废,看起来灰溜溜的样子直惹得傅瑜大笑,他道:“你来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掌柜的可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么!” 王犬韬颇为无辜地道:“我只是去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又不是去偷师学艺的,何况阿爷一直教导的我要君子远庖厨。” 傅瑜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嘴上说着君子远庖厨,心里也想着只是瞅瞅便罢了,可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啊!你哪次看完后不是回府自己鼓捣了半天的?” “再说了,六郎你这次可就记混了,圣人所言的君子远庖厨说的却是做人要有仁爱之心,不是男人不能进厨房。” 见王犬韬的一张白胖的脸涨得通红,傅瑜笑道:“你这性子,倒还真和你阿翁一般无二。只可惜你阿爷教导了你十几年也抵不过你阿翁的短短几年,不过有一句话我倒是赞同你的,君子远庖厨之类的圣人之言,都是些鬼扯的话!既然君子对禽.兽有仁爱之心不愿到厨房里头去瞧它们的死亡,却又为什么吃起来的时候没有停下嘴来呢?” 傅瑜道:“既然对万物都有仁爱之心,那便该和寺庙里的和尚一样,天天吃斋念佛!” 方才王犬韬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听到傅瑜说起和尚吃斋念佛,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他看着傅瑜道:“我想起来了,清明之后我们可以到大慈恩寺里头去吃那里的素斋,那里戒食师父做的素斋可真是一绝,没有半点荤腥却能香气迷.人,嚼起来也筋道。” 王犬韬说到这素斋的时候,眼眸中微微露出一丝向往和满足的神色来,喉咙中还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傅瑜看着王犬韬,久久默然不语,最后才长叹一口气,道:“我算服了你了。” 复了傅瑜又兴致勃勃地问:“要怎么才能吃到戒食和尚的素斋?” 第5章 醉酒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郑四海便到了。 他来的时候已是换了一身织锦绣银的蓝色常服,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今日早晨见到的那般锋芒毕露,倒显得有些温润平和了。 他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壶酒,一壶坛子外面刷了红漆的酒。 傅瑜笑道:“原来郑大哥是去洗尘换衣服了,这样也好,正好应了我和犬韬给郑大哥设的这接风宴。” 王犬韬却是问:“郑大哥的这坛子酒看着倒是眼熟,莫非——是绍兴的女儿红?” 郑四海笑着将手中的酒坛子放在圆桌上,傅瑜二人围绕着过来打量着这一坛子酒,郑四海道:“六郎果真好眼力,只从酒坛子就能认出这是一坛绍兴的女儿红,不过,我却叫它花雕酒。” “这坛花雕酒是我去年游历绍兴时买的,当地人多好黄酒,这花雕酒更是其中一绝,闻起来芬芳馥郁,喝下肚也是暖洋洋的,”郑四海一边说,一边亲自取了酒坛子上的封盖,“听当地的酒庄说,这坛子花雕酒已经埋在地下四十年了,我想着你们两个年纪还小,许是没喝过,便特意运了几坛子回永安,正好今天便拿它来开个好彩头。” 郑四海在外游历这三年,居然还能记得远在永安的两个小朋友,更是不远千里运回来几坛子酒,一时之间,傅瑜和王犬韬都有些动容。三人便唤来小二拿了三只碗,一人倒了一碗,却是不等那三位师傅将主菜做好便互相碰着碗喝了。 白瓷碗中的花雕酒显出一抹黄橙橙的色彩,衬着窗边透进来的日光,愈发光亮澄澈,傅瑜低头轻嗅,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盈满咽喉,顿时只觉这酒实在是鲜,傅瑜想,果真如郑四海说的那般,这酒闻起来芬芳馥郁。 傅瑜小口抿了一口,刚喝到嘴里,便觉得一股细微的辛辣顺着口腔直冲鼻腔,舌.头上却又留着点点酸甜的滋味,他咽下去,却又觉得口腔中的辛辣味渐渐散去,只余一股淡淡的苦味在齿间。 “好酒,真香!”傅瑜听见王犬韬说。 王犬韬白净的两颊已是浮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他眯着眼睛,脸上显出一抹沉醉满足的表情来。 傅瑜暗道:六郎莫不是喝醉了?从来不曾与六郎喝过烈酒,他竟不知,原来能吃能喝的王犬韬酒量这么浅。 郑四海却没注意到王犬韬脸上的表情,他非常高兴,一口喝干了碗中的黄酒,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定然非常喜欢,只是今天是第一次喝这样的烈酒,不能多喝。烈酒伤身不说,若是醉醺醺的回去了,且叫家里人担心。” 三人正笑着,却听见包厢的门“扣扣”的响了两声,王犬韬皱皱眉,问道:“何事?” 外面无人应声,却又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王犬韬眉头一皱,似乎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傅瑜便道:“我去看看。” 推开包厢的门,却不是那个招待他们的傻头傻脑的小二哥,而是一个女子,一个美丽非常让傅瑜的呼吸都忍不住屏了一瞬的女子。 红.唇雪肤,俊眼修眉,乌黑的发高高的挽了一个朝云髻,额前坠着一颗红色的抹额,映衬着她浓烈的红.唇和身上的红衫,显得愈发的娇艳。这女子神采飞扬,眉宇间更是隐隐透着一股凌厉的气势,显出她不凡的一面来。 她抬眸越过傅瑜,望向屋内。 这是一朵野性难驯的野蔷薇,傅瑜心中暗道。 不过身为永安城三霸王的傅小公爷可曾怕过谁,是以傅瑜坏笑着,一脸亮晶晶的模样,他倾斜着身子靠在门上,挡住了这女子望向屋内的目光,他细声问:“小娘子找谁?” 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调笑的意味。 熟料面前这美.艳的女子并不像他以往见过的那些女子一般,她回过神来看了傅瑜一眼,随后屈膝给他行了一个万福礼,开口道:“我找郑家郎君。” 傅瑜顿时来了兴致,他问:“小娘子来找郑郎君,可曾有约?” 这女子笑了一声,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隐藏不住的轻蔑和厌恶,“我来找他,又何必相约,还劳烦傅二郎君叫他出来吧。” 傅瑜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了,他问:“小娘子认识我?我可自问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毕竟小娘子长得实在美若天仙,这样的一个绝色美人若是和我碰过面,我当然是不可能会忘记的。” 说着,他便想起今日在平安坊的小巷里见到的那位头戴帷帽的女子,斐家的娘子,那般的容颜的确是叫人见之忘俗。 面前的女子停顿了下,她道:“我是范阳卢家的五娘。” “原来是卢五娘子,”傅瑜笑道,随后,他诧异了一下,又道:“你可是郑家郎君的表妹?” “五娘找我有何事?”傅瑜的身后传来郑四海的声音,原来他见傅瑜久久堵在房门口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便过来看看,熟料一眼便见到了自己这位姑妈家的二表妹正一脸怒容的看着自己。 卢庭萱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看已经从门上直起身子来的傅瑜,又看了一眼眉宇间透出疑惑之色的郑四海,道:“我与表哥有话要说。” 郑四海疑惑道:“有什么话只等回府之后再说便可,现在我正与人喝酒呢,哪里有时间?” 卢庭萱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走廊,又看了屋内,她抬腿走进屋内,又自顾的关上了房门,靠近了郑四海,低声道:“是为了表哥的婚事。”卢庭萱满脸严肃,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看起来对这件异常的在意。反观郑四海,他神色淡淡的,似乎毫不在意这件事。 傅瑜心下倒是有些疑惑,随后有些了然,四年前郑四海的结发妻子难产而亡,孩子也没能留下,他便离开永安四处游历。如今郑家老太君已经七十了,便是郑四海也已经二十九了,他作为卫国公的长子嫡孙,自然是这爵位的继承人,可他却至今仍旧无妻无子,确实是叫老太君和父母担忧,这次范阳卢氏的姑妈家进京,说不得便是为了两家的联姻之事。 傅瑜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身形窈窕的红衣女子,心中暗道:这位难道就是郑大哥未来的妻子?可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年纪未免也太小了些。 郑四海又从酒坛子中倒出一碗酒来,他道:“这是我与你姐姐三娘的事情,怎的好私下里和你这小姨子谈谈?这要传出去,我没什么,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声誉还要不要了?” 卢庭萱脸色一白,随后她抬起头来,眉宇间充满了坚毅,她道:“表哥,我与你有事情要说,是关于我姐姐三娘和你的婚事,便是我的声誉有损,我也要与你谈谈。” 郑四海慢吞吞地喝了手中的那碗酒,他扭着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卢庭萱,随后叹了一口气,他推开房看看外边走廊上空无一人,又回过头来看了傅瑜一眼,拉着她走到包厢内的书柜后面的小夹间,问她:“你想说什么便在这里说吧。” 卢庭萱没有吭声,似乎还有顾虑,郑四海索性道:“我这两个朋友都不是什么嘴碎的人,你若有事便在这里说好了。” 此时王犬韬已有些微醺了,他正趴伏在窗前,捧着一碗黄澄澄的花雕酒慢慢的小口啄着,眼睛却没有看向屋内,而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傅瑜凑近了些,隐隐听到他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好酒,好香……不行,我等会儿……还要吃芙蓉……豆腐……” 傅瑜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拿开王犬韬手中的碗,对他道:“莫喝了,莫喝了,再像你这样喝下去,还吃不吃你的芙蓉豆腐、杂果烧苏鸡还有什么肥鸭块煨海参了?” 王犬韬果然不再喝酒,而是将胖胖的白下巴搁在窗台上,定定地看着窗外。此时屋内萦绕着一股浓烈的酒香味,傅瑜便是没有喝醉也觉得有些熏熏然了,他没有看向那对要说机密话的表兄妹,而是学着王犬韬,也坐在了他身侧,将下巴搁在窗台上看着外头的大街。 外面大街其实很宽,足足有十米,这宝来楼的店门前因是多富贵客人,倒显得比别处热闹了些,此时他们窗下不远处就摆放了一方宽大的案桌,桌前的蒲团上正盘腿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他身后倒是摆着一方寻常的木架子,架上约莫挂了几幅字画。 傅瑜眼神挺好,这里离那白衣书生的案桌隔了约莫几十米,他也看的清那案桌上正摆着一副山水画,那书生的山水画画得极为传神,隐有磅礴大气之感从纸上喷薄而出。看来今天看到的这个白衣书生倒还有两把刷子。 临近春闱,永安城里挤满了从全国各地乃至胡邦海外而来的学子,这些身上有些功名的举子因为出身不高,依着大魏的律法便喜着白衣、头戴儒巾,与一般的小摊贩极为不同,是以非常好辨认。 这些赶着入春闱的举子们因着囊中羞涩,便常有白衣书生在东西两市里头摆卖书画,想来楼下的这个书生便是其中一员了。 第6章 闯祸 有细碎的阳光洒在傅瑜的眼帘,春日软绵的风拂过他的脸庞,方才喝下肚子的那碗花雕渐渐地暖起来,傅瑜觉得惬意极了,他听见书柜后面的夹间里有细碎的声响,是卢庭萱和郑四海在说着什么。 他本无意听这类八卦,只是那两人并未避讳,他自幼耳朵便灵敏,这便听到了一些,不过都是只言片语的零散华。 “婚事是两方父母所定……我们身为子女……”郑四海慢悠悠地道,语气中含着一股淡淡的漫不经心。 卢庭萱振振有词道:“我知道表哥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想来早已不满家中父母强加的婚事……” 婚事啊。 傅瑜听着这个词,淡淡地皱了皱眉,心里莫名地便有些烦躁,他想起今年过年时家中兄长调笑他快要娶妻的话语,心中隐隐有些拒绝。他转世投胎重生为这不知名的大魏的一名世家公子,逍遥快活了十几年,从没有想过曾经身为女子如今却为一男子之身的自己要以一种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自己未来的妻子。 傅瑜想,大魏四海平定,万国来朝,民风开放,国内除了儒释道这热门的三教之外还有一些番邦的教,他若是随意从了其中的一门教,做个不娶妻不生子但可以吃肉喝酒的教众,倒是非常好。可这样一想,傅瑜又摇摇头,他不过是想借着做和尚或是做道士什么的来逃避结婚,这未免有些心神不诚,玷污神明了。 这样不好,不好。 这般想着,傅瑜想自己将来若是必定要娶一个妻子,不免就有些心猿意马来,这既然要娶妻,便要娶一个自己中意的来,若是她也中意自个儿,那便是两情相悦,再好不过了。傅瑜又颇为臭美的想,自己生得这般俊俏,若是不选一个颜值配得上自己的人,岂不是太亏了,这般想着,他不知不觉就想到了今日巷口看见的那斐家小娘子,一个模模糊糊的思绪浮上心头,随即他又狠狠地甩了甩头,似乎是想把脑子里的酒水甩出去。 傅瑜身后又传来两人的说话声,他听见那卢家五娘子高声道:“表哥既然对三娘无意,为何又一定要迎娶三娘呢?若是表哥婚后对三娘不喜,三娘又不同于我,最是个端庄大度的人,什么糟心事都往自己心里咽,那她日后得多苦?” “哼,”郑四海冷笑一声,他放下手中的碗,看着面前不到他下巴的小表妹,道:“五娘,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晓得这世家大族里头的诸多秘密。” 卢庭萱面色一愣,随即傅瑜听她道:“我当然知道,卢家和郑家联姻,一权贵一清贵,真是太好的家族联姻的例子了!” 卢庭萱又道:“可这也不是唯一的法子,却要牺牲掉三娘和表哥的幸福……” 郑四海冷笑一声,道:“你怎么就一定认定了我.日后必会负了三娘呢?这婚事还没定下呢,你哪里来的消息知晓我.日后定当会有负三娘?” 郑四海又道:“便是三娘,也比你更加清楚她自己的处境,她如今已是二十有一,这样的年纪无论在世家还是哪里,都是大龄的女子了,她若不嫁与我为正妻,必然要下嫁,你们卢家舍得将一个主家的嫡女下嫁吗?” 卢庭萱顿了顿,她垂头,半晌,又道:“若不是那朱家郎君接连死了父母自己又身患疟疾,我家三娘何苦拖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一时之间,郑四海和卢庭萱两人争论不下,屋内的气势也显得有些冷峻了。 这时,又有人敲门,说话的却是先前招呼他们的那个傻乎乎的小二,他道:“郎君,娘子,外头有人找你们呢,说是卢家的娘子,在外头有急事。”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节 卢庭萱和郑四海对视一眼,终于开了门,却是要离开了。郑四海离开前对着傅瑜歉声道:“我今日事情颇多,怕是不能与你们尽兴了,你且和六郎在这里好吃好喝的,饭钱都算在我头上便好了。” 他走到廊上,又转过身来,指着桌上还剩大半坛子的酒道:“这坛子酒本来也是送给你们的,你们切记勿要多喝,起码最少也得剩下半坛子酒。” 傅瑜忙应了,见着郑四海跟在卢庭萱的身后匆匆地下了楼,他回身关上房门,走到窗前,正好看见宝来楼前停了一辆装饰十分奢华却又眼熟的马车,正是卫国公郑家的。 一个红色的人影翩然地从宝来楼里头飞了出来,直直地跨上了那马车,这动作干脆利落,带的一股豪爽之气,直叫街旁的众人也暗暗佩服这女子,她身后跟来的却是一袭蓝衫的郑四海,他站在空地上四处张望了下,最后还是跨上了小厮签来的那匹白马,而后便走远了。 看来是当真有急事了。傅瑜暗想,心中虽有些失落郑四海离去这接风宴便办不成了,可他看看已经趴在一旁的窗台上发出浅浅鼾声的王犬韬,终是揉了揉眉毛,叫那小二哥端来了一碗醒酒茶。 喂着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王犬韬喝下了醒酒茶,没过一会儿便见着王犬韬眼睛慢慢地有神了起来,傅瑜心中舒了口气,对他道:“六郎,你且在这儿坐坐,吹吹风,醒醒酒,等会儿我来了咱们便把你今天推荐的那三道主菜给吃了。” 毕竟是王犬韬千挑万选的,想来滋味一定不错。再说了他们今日已经逃了课了,纵然明天便是休沐日,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免得白白逃了一次课却什么也没吃。王犬韬猛然一惊,似乎是才意识到郑四海已经走了,他问傅瑜:“二郎要干什么去?” 傅瑜打开门,潇洒地扔下一句:“出恭!”便不见了身影。 待得傅瑜从五谷轮回之所出来,只觉得浑身通畅,便连刚刚被烈酒熏得有些微醉的大脑也清醒了不少,他净了手,又回到二楼包厢,却见方才还软绵绵一脸迷糊之色的王犬韬此时正站起来往窗外望。这窗子是大敞开的,窗台也有些矮,再加上王犬韬体型颇壮,他这么一探出头去,整个窗户便被他一个人堵住了,显得整个人上半身都要掉出去了,傅瑜见此情形吓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三两步跑到王犬韬身后,一把抱住了他那略显肥而又柔.软的腰,大声道:“六郎!你莫要想不开啊!” 王犬韬虽比傅瑜壮的多,力气却比不得自小练武的傅瑜,一下子便被他拉了下来,而后两人一起跌落在地上,傅瑜“哎哟”了一声,被王犬韬的身体压得浑身一颤,他回头,正见门前端着菜进来的小二哥一脸惊诧,神情奇怪的望着他们。 傅瑜有些疑惑,大声道:“别楞着了,快帮我按住他!” 王犬韬却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他边动边道:“有急事!唉呀……不是这么回事……” 屋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待得最后三人平静下来,王犬韬拉着傅瑜往窗前一站,而后脸上便露出一抹奇怪的神情来,似窘迫,又似羞愧。 傅瑜不解,但还是看向了窗外,正见宝来楼大门的一侧,正对着他们的窗外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大约有二十多人的模样,其中还有十二三个着白衣的书生,见他们探出头来,众人皆是一脸愤怒的看着他们指指点点。 隐约的,傅瑜听到楼下的几个书生大声道:“楼上……窗户……掉下来……” 傅瑜一乐,疑惑道:“难道你刚才自杀被他们看见了便跑来凑热闹,这会儿见你不自杀了又觉得你骗人,所以才对着我们的窗口指指点点?” 王犬韬白净的脸上涨的通红,他满脸窘迫,吱吱唔唔着道:“你看见方才在那里摆字画的书生了没?” 傅瑜顺着记忆中的方向望去,才见的方才跪坐在那里摆卖书画的书生仍跪坐在那里,不过他这时并没有和方才一样盘着腿打坐,而是手中拿了笔正在一张有些花了的纸上作画。 傅瑜听见王犬韬道:“方才我不小心将手中拿着的碗掉了下去,正好砸中了那书生的画。” 傅瑜心中憋了一口气,他愣愣道:“你可真会扔。”说着便拉着王犬韬朝门外走去,却是要亲自下去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了。 路上,王犬韬继续不嫌麻烦的道:“更糟糕的是,碗中还有半碗花雕酒。” 花雕酒色泽亮黄,落在人家那样一副上好的字画上,这么一副画算是毁了。傅瑜心下顿时又气又好笑,却不知道该骂他些什么。 两人到了楼下,从对着他们怒目而视的人群中穿过,傅瑜听见有人问:“从二楼扔出来的那碗酒,就是他们扔的吗?” 有路人道:“刚才就是他们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就是他们了!” 有人骂道:“高空坠物,丢你个脸皮哦!” 却也有常年混迹在东市的人看出来了傅瑜的身份,嗫嚅着道:“惨了,是傅小公爷和王家六郎,我看那书生可要倒大霉咯!” “傅小公爷横行霸道,就是这永安三霸之一,谁还敢管这件事?”人群中有人这样说,这话一出来,方才围在窗下的人群顿时散了一半,剩下的却全是些白衣书生了。 傅瑜听着市井的传闻,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憋屈,同时又隐隐觉得委屈,他一大好的五美新青年,怎么在老百姓眼中尽是些不好的传闻呢?他到底是吃了谁家的馄饨没付钱还是喝醉了酒强摸了人家闺女或媳妇的小手了? 可这些委屈和污名,恐怕他要背负一辈子了。 第7章 邀客 作画的白衣书生看起来已然不年轻了,他两鬓微白,额上隐有山纹,一双粗黑的浓眉紧紧地蹙在一起,朗若星空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画布。 画已经不是傅瑜第一次看到的那幅山水画,而是另外一幅画。看得出来原本画上画着一座种满了翠竹的青山,山间有隐隐约约的小路和石梯,便连山间背着背篓行走的药童也栩栩如生,这座山峰的后面用寥寥几笔画出了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而后是流转的白云和白云遮蔽了的落日。 这幅画不过是用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黄昏时远山幽静的意境来,一股漂泊淡然之感从纸上淡淡传递出来,让人不禁觉得这位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书生是个画中好手。 山的右侧本是留白,看来是要在上面题字的,可现在却显出一副皱巴巴的模样,连那白色细软的宣纸上也沾染了些许黄.色,想来这就是王犬韬不慎扔出的那半碗酒了。 那白衣书生正提笔在那黄.色上面慢慢浸染着,将原本的一小块地方散成了更大的地方,傅瑜道:“你的画被污了。” 白衣书生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抬头,他淡淡道:“不错。” 傅瑜又道:“是我朋友从二楼不慎扔酒砸到了它。” 这次傅瑜都明说了他们就是毁掉这幅画的罪魁祸首了,可白衣书生仍旧没有动,他淡淡的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傅瑜噗嗤一声笑了,他说:“你可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不过很有趣。” 白衣书生仍旧淡淡道:“不错。” 这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傅瑜却没有笑,他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这画已经很难补救了,不妨我们买下你这幅画,你且再画一副吧。” 这次白衣书生终于没有再说那两个字了,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既然他说了等,傅瑜便和王犬韬等了,就连傻乎乎的小二哥跑过来催促他们三道主菜已经做好了,王犬韬也只是叫他们先温着。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连小二哥都催促了三遍了,王犬韬肚内也已经唱起了空城计,傅瑜却仍旧只是站在那白衣书生的案桌前一动不动。既然傅瑜没有动,王犬韬一向是个讲义气的人,自然也不会动,于是那几道菜又热了一遍。 终于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便连太阳也渐渐地向西边而去了,白衣书生终于缓缓收了手中的笔,而后端正地跪坐在他那略显破旧的蒲团上,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口气。 傅瑜问他:“补好了吗?” 白衣书生道:“好了。” 傅瑜绕到白衣书生的身后,一眼便看到方才被酒水所污的空白之地已经变成了一条奔涌向前的河流。河流的水显出一种橙黄.色,仿佛夹杂了许多泥沙,被巨浪激起的朵朵浪花绽放在这条河上,河上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歪歪斜斜的渔船犹如迷失在风雨飘摇中,更远处则是在一片火红黄晕中振翅翱翔的几只大雁。 这是一条凶险至极、脾气很坏的河流,却充满了生机。 有这样一条河流,按理说方才青山、石阶、药童营造出来的静谧幽远的意境便被毁了,可这幅画并没有,左侧的静谧幽远和右侧的怒吼凶险竟然奇迹般的存活在一幅画上,更显得大自然的奇妙无比。 傅瑜不禁拍手笑道:“好!果真是补好了!比刚才那幅画还要好。”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也不禁有人啧啧称奇,看向白衣书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 王犬韬也凑过来看,脸上的红晕却更强了,他对站起身来慢慢收拾着字画的白衣书生道:“方才的确是我不慎污了你的画,虽然你自己把这幅画补得更好了,但我也不能不赔礼道歉,说吧,你要多少两银子,我出了。” 王犬韬这话一出,白衣书生的两道粗粗的黑眉毛便蹙了蹙,傅瑜连忙拉过王犬韬,对着白衣书生道:“我这兄弟不大会说话,若有得罪郎君的地方,且叫我先给他赔礼道歉了……” 这般说着,傅瑜又看了一眼案桌上的那幅画,却也有些为难,看的出来这白衣书生是个才子,但凡有才的人,都是有些傲气的,而这位白衣书生,更是个有傲气傲骨的人,若他提出要用钱财买下他的画,只怕会让这位觉得傅瑜和王犬韬是在侮辱他。 正当傅瑜为难的时候,这白衣书生突然道:“这是花雕酒。” 王犬韬一愣,随即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他道:“你竟然仅凭气味和颜色就认出了这是花雕酒?你可真厉害!” 白衣书生俯首,闭眼轻轻嗅了一下,他脸上露出一抹满足之色,两条眉毛渐渐变平了许多,随后他慢慢道:“还是很正宗的绍兴逸云庄埋藏了四十年的花雕酒。” 傅瑜这次也被惊到了,从酒香和色泽认出酒的种类并非难事,可要从这两样认出这酒的来源和年份就实在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能够做到的了,看来这白衣书生不仅画技高超,更是位极懂得品酒的人。 一计浮上心头,傅瑜道:“既然这位郎君也是个好酒之人,不妨与我们上楼同饮一杯,也好让我们赔偿你一番。” 果真,那白衣书生笑了,他一笑,两条粗黑的眉也舒展开来,显得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王犬韬本就心中有愧,此时又极为佩服那白衣书生,自然毫无意义。三人上了楼,王犬韬又叫小二哥将已经热了四五次的菜都端上来,却是打算三人一起吃这顿饭了。 饭菜很快被分成三小桌搁在矮小的饭桌上被端了上来,三人分次跪坐在自己的桌前,傅瑜又叫一旁的小二哥提着酒坛子给他们三人倒酒,一时之间也还算得上宾主尽欢。 这跪坐分餐而食的吃饭方法,却是前朝的做法,如今大魏多采用一家人坐着围坐在桌前同食的法子,也就只有世家大族和皇室的宴会上才会这样分餐而食,以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卫生。 傅瑜瞧着这白衣书生熟稔而淡然的模样,心中暗道:这白衣书生若是囊中羞涩所以在东市摆卖书画,何以能够对遮掩分餐而食的做法坦然受之?莫非他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 这白衣书生便是坐到了饭桌上,也仍旧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三人客套着喝了一碗,他才道:“果真好酒。” “我叫梁行知,家中仅剩我一人,是参加这次春闱的举子。”梁行知说,算是一个自我介绍了,接着他又看向傅瑜和王犬韬。 傅瑜道:“我叫傅瑜,上头还有一个兄长。” 王犬韬道:“我叫王犬韬,上面还有五个哥哥。” 梁行知叹道:“这酒是好酒,喝了便没了。我的画不值这个钱。” 王犬韬忙道:“你的画技那么高超,便是被污了的画也能补成一副更上等的佳作来,区区一坛子酒怎么比得上?” 傅瑜道:“说画不如酒,梁郎君可就是自贬了。对了,这酒也不是我和犬韬搜集来的,这是我们的一个好友,名唤郑四海的兄长赠予我们的,倒是被我们拿过来借花献佛了。” 梁行知道:“这酒即便在绍兴也是难得的好酒,何况绍兴和永安相隔数千里,郑家郎君对你们是当真义气。” 傅瑜和王犬韬二人都笑了,笑声中显出一丝满意和欢喜来。 王犬韬道:“对了,你且尝尝这三道菜,这是芙蓉豆腐,用了两块最鲜嫩的豆腐,外加十二只剔掉了头、剥好了壳的龙虾肉,里面还加了些别的佐料……虽说里头没有鸡肉,却是用鲜嫩的母鸡汤滚烫过的,所以闻起来有一股鸡汤的香味。” 一说起吃的东西,王犬韬便来了兴致,可谓是滔滔不绝,傅瑜早已习惯他这般模样,遂没怎么理睬二人,只管自己夹了吃了,果真入嘴爽滑,一股鲜嫩之感。 王犬韬继续介绍:“这是……肥鸭块煨海参……杂果烧苏鸡……这是宝来楼我最喜欢的三道菜,本来是打算给郑大哥做接风宴的,可惜他临时有事离开了。” 梁行知笑道:“那可真是便宜我了。” 渐渐地,三人便吃喝起来,你来我往的,话便多了,也更热闹了。 王犬韬虽有了方才的教训,不敢多喝,却仍旧喝了两碗之后又倒了下去,白净的脸涨红的犹如熟透的柿子一般,连他面前桌上的三道主菜也没动几口,傅瑜瞧着只摇摇头,想着明日王犬韬醒来定然要懊恼不已。 梁行知是个爱酒之人,他喝的最多,却看起来脸色并不红,只不过没过一会儿傅瑜便发现这人其实表面看着不醉,实际上已然深醉,而且他醉了之后不同于他清醒时那般孤傲清冷,显得特别的有趣,傅瑜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老实回答。 所以几碗酒下肚,傅瑜便知道了梁行知的过去。 这人可谓是个奇葩,他本来在南海一个小岛上长大,到了十六岁考中秀才之后便离家游历大魏山河,他整整游历了十年,也考中了举人,最后却看破红尘到山上当了十年的道士。至于他为什么没继续在山上当他的道士,却是五年前他父母相继去世,叮嘱他考□□名,他这才在山上一边守孝一边当道士一边温习功课,这次觉得自己有把握了,便下山到永安来参加春闱。他家里以前也的确阔过,不过后来在他游历山河时便慢慢中落了。 但更为厉害的却是,梁行知此人年近不惑,居然还未曾娶妻。 第8章 躲避 “噗通”一声,满脸苍白的梁行知扑倒在地。 傅瑜咂咂嘴,看看倒在地上发出鼾声的王犬韬,又看看今天认识的新朋友梁行知,颇为豪迈的举起白碗一干而尽,一股暖流下肚,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大声道:“呔!这两个家伙,一个能喝的都没有!” 傅瑜转过身来,伸出胳膊,举着手中的碗看向一旁的小二哥,道:“倒酒。” 小二哥板着一张脸道:“郎君,酒坛子空了。” 傅瑜一愣,看向小二哥怀中的酒坛子,果真已经没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二哥想过来扶他,傅瑜一挥袖,道:“郎君我还能站稳……你且去叫掌柜的来。” 他晃了两下,果真又站稳了。 这里的掌柜是认得他们的身份的,此时见他们喝醉了也不敢怠慢,只听从傅瑜的吩咐将王犬韬和梁行知各安排了一个客房搬进矮塌上躺着了,至于傅瑜,却是牵了自己的马,走出了宝来楼。他想了想,又将梁行知今天下午作的那幅画卷起来装到画筒里,拿走了,他对着梁行知房间的方向道:“行知你既然送给我了,那……那便是我的……了……” 掌柜的本来还想叫楼里的马夫送一下他,却不料刚让人去叫马夫,回头便见方才还有些熏熏然的傅瑜已是稳稳地上了马,一抽马鞭离去了,掌柜的看着傅瑜稳当的背影,道:“傅小公爷也当真是好酒量!” 掌柜的又看看天色,见着此时太阳渐渐西下,楼前正有小二在点着灯笼,距离宵禁却是还有一个时辰,便也不担心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节 大魏是有宵禁的,若是夜黑之后还没有进自己府门所在的坊内而是在大街上溜达,叫打更的更夫或是坊间的巡夜小吏发现了,一顿乱棍炒屁股是少不了的。 傅瑜虽说因为身份的原因并不会有巡夜小吏敢抓他和打他,可是防不住他有一个坑儿子的爹。只要巡夜小吏层层上报,最后使得掌管永安城治安的柳都尉知晓了,他阿爷,或者说他父亲、现任安国公傅骁不是个好惹的,也不是个会包庇儿子的,会叫府丁把他一顿棍子炒肉丁。 柳都尉掌管全城一百零八个坊市的治安,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本也对这些富家子弟偶尔的犯禁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可他偏偏是柳博士的族弟,向来是不会包庇胆敢违反宵禁的傅瑜的,傅瑜就在他身上吃了两次亏,可叫安国公好一阵气恼。 然而今天,已经微醉的傅瑜却是差点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他骑着那匹深红色的马儿,在马上一颠一颠的,直让他胃里有些不舒服。傅瑜看着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又看了看越来越暗沉的天色,忍不住伸手在衣衫有些单薄的胳膊上搓了搓,他叹口气,又牵着缰绳跑了一会儿。 等到街上再无一个人的人影,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傅瑜停下,他奇怪道:“怎么今天这条路总也走不完?” 他下马,看着一旁巷口上的几个大字,却是“锦绣坊”三个大字,傅瑜脑中一片混沌,此时慢慢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锦绣坊是东南城的一个坊市,他一拍脑门,疑惑道:“怎么我好端端的跑到南边来了?” 安国公府邸和众多其他的皇亲国戚一样,住在东北城的三大坊内,离这里足足有半城之远,傅瑜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喝醉了酒遛着马,许是识不清路,这才绕了个大圈子。 此时夜幕降临,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气,冷风一吹,倒让他有些昏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片刻,傅瑜叹了口气,他抚摸着深红的马脸,小声道:“都说老马识途,你到我府上也有几年了,怎么还不认识路呢?” 回应他的是马儿响亮的一个喷鼻,它甩甩尾巴,长长的马脸在傅瑜的手上蹭了蹭,让他觉得手心一片毛茸茸的,他又道:“你可真臭,多少天没刷毛了?” 傅瑜牵着马,准备回家,他道:“都这么晚了,若是我再迟会儿,说不得又要被柳都尉捉到,那家伙可不是个好惹的。” 正说着,他就听到一阵“笃笃——咣咣”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巷子中传来,在这有些寂静的夜间显得有些惊悚,让傅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随后,他听见隔壁的巷子里传来更夫那响亮的声音:“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戌时一更,相当于现代晚上七点了。傅瑜也不敢耽搁,他牵着马,转向了朝北的一条巷子里,没走两步,就发现在这样寂静的青石板小巷中,裹了银铁掌的马蹄走路那叫一个响亮,“蹬蹬”的声音真跟在他耳边打鼓似的。 “谁?”隔了一条巷子的两个更夫大喝道,随即一个模糊的亮点从巷尾处传来,傅瑜一惊,牵着马就朝巷子的另一个出口而去,到了出口,他对着马儿道:“朝西边走——这边走!” 他取下马上挂着的那幅画,背在肩上,用胳膊指指方向,松了手中的缰绳,又用马鞭一抽马屁股,马儿便脱缰而逃,方向正是西方,傅瑜则是偷偷地躲到了另一旁的巷子里,看着两名提着马灯的更夫大叫着“抓贼啊”朝着马儿的方向跑去。 然后,借着更夫手上提着的马灯的灯光,躲在暗处的傅瑜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巡夜小吏哗啦啦的过来了,随后一群人跟着那马跑过去。更夫是打更报时的,巡夜小吏却是捉贼以及专捉他这样犯夜禁的人的,此时傅瑜见他们都追着马去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道:马儿呀马儿呀,你今日暂且为了主人我委屈一把,待得明日你被柳都尉换回来之后,我定叫府里的小厮给你多添些马粮。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周围的小巷子里并没有灯,傅瑜仰头,只见一轮弯月挂在东边的天际,被云层遮蔽,透出来的光却惨白惨白的,让人瘆得慌。初春的夜晚还有点凉,冷风吹过的时候也直叫傅瑜浑身打了个哆嗦,他环抱着两条胳膊,穿梭在一条条的小巷子中,伴随着他的只有偶尔响起的两声犬吠以及更远处打更人的梆声。 惨白月色下,黑黢黢的小巷中一个人影在慢慢地向北方走去,傅瑜的脚步声合着夜风在寂静空旷的小巷内回响,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傅瑜的脑子此时被酒精麻痹了一点,有点不清醒,一时间倒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夜间有点发凉,晚上没有路灯,看不清路。 只有外边的主干道上有夜灯,可他若在主干道上行走,那是分分钟便被人逮住的节奏。傅瑜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今日格外的倒霉,突然,一阵轻微的车轮撵过大路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他担心是柳都尉等人,便躲在一旁,却见来的是一个橙红色的亮点,随着那亮点越来越近,他也看清了哪是一辆马车,而那驾车的人,居然是阿福! 便是今日差点与他撞马发生车祸的阿福。 此时不远处的小巷又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傅瑜登时一激灵,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就这么一手扒住了跑动着的马车边,随后整个人一跳,稳稳地落在了车辕上,阿福又惊又恐的看着他,傅瑜却是没管这么多,他一把掀开车帘,伸腿便迈了进去。 里面只一盏马灯挂在一旁的车壁上发出柔和的光芒,傅瑜进去的时候只看见了里面有两个有些模糊的人影,随即鼻尖是一阵清凉的香味,他一把捂住快要尖叫的杏娘,对着一旁脸上也露出惊愕之色的人道:“我没有恶意!跟阿福说一声,打更人和巡夜人就在外边,不要发出声响。” 阿福正在外边声音颤抖的问:“娘子?” 傅瑜正见白日里见过的那斐家小娘子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惊愕,随后便听得她快速地对着外边的人道:“阿福,无事,你先应付一下更夫和巡夜人。” 阿福应了,傅瑜听着外边传来更夫、巡夜人和阿福的声音,却轻轻地松开了手,只用一双细长漂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杏娘,杏娘果真一瑟缩,躲在了斐娘子的身侧去了,傅瑜便一个人占了一方。 外间的巡夜人果真到了马车旁,问阿福他们为什么宵禁之后还坐着马车在大街上溜达。 阿福道:“我们是斐祭酒府上的,今日府上娘子到城外大慈恩寺去为父求药了,这事是有上报的,郎君可以去平安坊的坊正那里去查探。” 阿福的声音丝毫没有慌乱,那巡夜人和更夫却是点点头,最后走掉了。 他们就这么走掉了,而马车也在阿福的驾驶在慢慢地向前跑去,傅瑜一时之间陷入了混乱。 傅瑜失声问:“这样也行?” 斐凝扬眉,淡淡道:“当然可以,只要向坊正报备,便可以犯夜禁了。” “坊正,是掌管一个坊市内所有治安、卫生、失窃等事情的长官。”斐凝又细心解释道。 傅瑜哑然,他有些傻眼,他这才想起来像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以往出来犯夜禁都是从来不在坊正那里报备的,因为全城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大晚上的到大街上找乐子,而自从新任都尉柳都尉上台之后,他是被抓了两次就被阿爷打了两次,便再也不敢应和那帮朋友们一起出去大晚上的溜达了。 当然,更主要的是,他在永安城内生活了十九年,从来不知道还有坊正这样的官职。 第9章 赠鞭 车内唯一的一个光源便在傅瑜头顶不远处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这方不大不小的车。借着暖黄.色的光,他可以看到车内原本并不狭窄,可是挤了三个人,便不是很宽裕了。 坐在他正对面的一脸淡然的正是白日里惊鸿一瞥过的斐家小娘子,她正偏着脸看向一旁的车壁,并没有看向傅瑜。她一身绿色的衣物在暖黄昏暗的光下显出暗沉的色,傅瑜看着她,只觉得她的肤白如雪,五官比之白日里的冷然要柔和了些,只是眉宇间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忧愁和疲倦,即便如此,她在傅瑜的眼中透着一股奇异而美丽的光芒。 马车走得很稳,密闭的车内吊着一盏暖色的灯,衬的气氛有些怪异,傅瑜突然地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他感觉自己的头有些晕,眼前已经隐隐有了些模糊。 对面的斐凝慢慢转过头来,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 ,就在这时,傅瑜的鼻尖隐隐传来一股清冷幽香的味道,他不禁用力吸了吸,一股幽香侵入他的鼻腔,恍然间,他的眼前似乎有万千朵清香的杏花竞相绽放。 他听见对面的斐小娘子冷声道:“既然郎君是为了躲避更夫和巡夜人上来的,那么现在便可以下车了。” 傅瑜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躲避他们?……不对,我可是傅小公爷,哪里还会怕这些更夫和巡夜人?” 斐凝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傅瑜,可傅瑜却隐隐觉得车厢内有些压抑,他叹了口气,又道:“小娘子还真说对了,我还真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上的你们这辆马车的,此地距离北城三坊还有点远,既然正好碰见了你们,那便上来搭搭顺风车。” 傅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斐凝显得有些讶异,但那抹惊疑也不过一闪而逝,她继续道:”更夫和巡夜人已经离开了,郎君可以自己下车回府了。” 傅瑜道:“永安城这么大,这更夫和巡夜人可不是只有他们几个,万一我下了马车,又不小心碰到另一波人可怎么办?” 斐凝皱了皱眉头。 傅瑜见她似乎很是不悦的模样,心下微恼,随即又一愣,后知后觉的想着自己今日怎么如此的莽撞无礼,但他一抬头便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斐家小娘子细腻白皙的脸庞,早已被压下去的酒气不知怎的就突然冲上天灵盖,他立刻道:“你是不是在想办法把我丢下车去?那你可想得太简单了,我堂堂永安小霸王,还就偏要搭一下你们的马车!” 杏娘的脸色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也显出一抹红晕来,她看着傅瑜,大大的杏眼中透出一股恼怒来,她小声道:“你……你简直……” 傅瑜突地笑了,他脸上显出一抹怪异的笑容来,那么一瞬间,斐凝觉得自己似乎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羞愧和落寞,但随即傅瑜的脸便变了,变得有些盛气凌人,很是有些理直气壮,他道:“我怎么了?小娘子可别忘了,我可是永安的小霸王,这永安城内的谁见了我不是躲得远远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又带了往日里的那抹带些奸意的笑容,语气很是倨傲无礼,一副世家纨绔子弟的模样倒是摆了个十足十。 说罢这厢话,不说斐凝和杏娘,便连傅瑜自己也是一愣。他以往用这般纨绔的模样对付过不少人,便连面对他的太后姑姑、那高高在上的圣人表哥和几位皇家的王爷公主们的时候他也能坦坦荡荡的表露自己纨绔霸道又骄纵无礼的一面,可这时面对这位初识的小娘子,他摆出这样一副面孔,此时倒显得有些心虚和难堪来。 他想,定是这般貌美又心善的小娘子他实在见得少,这才叫自己一时被她给迷惑了,所以他才会借着酒气喃喃地说:“也只有你们,才叫我这么一个混蛋躲上马车来。” 斐凝一愣,她看着对面傅瑜英俊的脸上的苦笑和落寞之色,心口一软,竟不知不觉的道:“郎君醉了。” 傅瑜也是一愣,随即看着斐凝白皙的面孔笑了,他乐呵呵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喝了酒?” 傅瑜低头,在自己的衣领间用力吸了吸,果真闻到一抹淡淡的花雕酒的香甜味道,他抬头,深吸一口气,方才发现这密闭的车内的空气中的确也荡漾着一股有些淡淡的酒味,他心想:也真是难为这两位小娘子了,闻到我身上的酒味脸上竟也没有露出什么恶意的神色来。 他哪里知道,杏娘年幼,不识花雕酒的滋味,斐凝却是鼻子极其灵敏的。 芬芳馥郁的酒香合着马车内淡淡的幽香,直让傅瑜心神都宁静了不少,此时他又想起自己方才那莫名其妙的伤感之言,一时又有些窘迫起来。 斐凝没有再说话了。 傅瑜也没有说话了,他想,这时便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借着有些昏暗的马灯,他分明看到了斐小娘子那并不宽大的袖袍下面的一截尚还闪着寒芒的匕.首。 这样的一截匕.首,虽是伤不了他,但吓唬吓唬一些不会武术的登徒子和酒徒倒还是有用的。 傅瑜摸了摸腰间方才被他别上去的红色马鞭,这鞭子是一条好鞭子,跟了他也有几年了,鞭子的手柄是银制的,鞭杆是红木的,鞭子上头还紧紧地缠.绕了一圈红色的绳,这绳也是大有讲究,上面还倒立了些许细小的铁丝,摸上去只让人觉得有股森然的寒意。总的来说,这是一条价值千金的鞭子,除了能拿来抽马屁,还能拿来抽人。 傅瑜掀开他这边的车帘,正巧看见了一面有些眼熟的牌坊,牌坊下方还吊着两盏红色的大灯笼,在这样尚还带着些凉意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他叹口气,取下腰间的马鞭,而后搁在了他坐的这边,他掀开车帘,弯身,却是要下车去了。 阿福已是停了马车,傅瑜刚迈下一条腿,便听见后边的斐小娘子问他:“郎君留下这马鞭是何用意?” 傅瑜没有回头,他望着不远处的牌坊,只慢慢道了一句:“深夜里头,像我这般的醉酒登徒子不知凡几,小娘子既然要出门求药,便得有一两件武器防身,我这条鞭子可比你的那把小匕.首强多了。” 顿了下,傅瑜又道:“我知道小娘子心善,可人善被人欺,若是以后凡是碰见个醉鬼逃客便叫他上车来躲避,可没有今日这般好的运气碰上我这小霸王了,我傅小公爷虽然是个纨绔,但向来不是个欺辱娘家妇女的混蛋。” 这番话一出口,傅瑜觉得自己的人设都已经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而是一个头顶天使光环的圣人了。 斐凝没有说话,杏娘却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问:“你背上……背的是什么?” 傅瑜伸手触了触背上背着的卷起来的这幅画,却是梁行知今日下午补好的那一幅画。想起自己今日又教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朋友,傅瑜的脸上便带了些真心诚意的笑来,他回身,看着掀开车帘一角的杏娘和露出半个身子的斐凝,笑得异常开心,他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天画的,我想这副画定然十分讨我兄长喜欢。” 乌云蔽月,夜幕上挂了几只零散的星星,不远处牌坊的红色灯晕照在端立着的少年的脸上,无端的就显得有些温情。傅瑜笑了下,随后转身,对着马车的方向摆摆手,便自行地离去了。 斐凝看着少年背着画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眼马车里头红得发亮的马鞭,突然就觉得这傅安国公的二郎君也并非是个传闻中那般浪荡的纨绔子弟。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叫阿福继续赶车,马车转过街角,慢慢驶进了平安坊,斐凝突然问:“杏娘,你觉得……傅小公爷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杏娘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是她身边几个一等丫头中年纪最小却也最乖的一个,此时倒是很诚实的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和……和传闻中的倒是很不一样。我听白芷姐姐说,坊间传闻他是个浪荡的纨绔子,最喜好在大街上调.戏那些小娘子,又听说他挥金如土、生活奢靡,还听说他不喜好读书、专门戏弄国子监的那些老博士……” 这倒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的表现了。 杏娘眨了眨眼,她看着面色淡然的斐凝,径自地拿起了马车上的红色马鞭,欢快地道:“我看他口头上虽然花花挺多,行动上也颇为荒诞无礼,可这心眼却是极好。” 斐凝瞥了一眼她手上拿着的马鞭,眸光微闪,慢慢收拢了手中的匕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0章 晚归 走过那吊着诡异红色灯笼的牌坊,又穿过两条小巷,便到了永昌坊,都是熟门熟路的了,傅瑜倒也不害怕。 坊间的几扇大门早已关了,只余侧边小巷里头高不到十尺的黄土墙壁,傅瑜背着那幅画,手脚极其轻巧的翻墙进了永昌坊,又走过一条坊内的主干街道,便见了一栋颇为气派庄严的府邸。 府门前立着两座极为威武霸气的石狮子,府门前吊了四顶大红灯笼,衬得府门牌匾上镶金的“安国公府”四个大字愈发耀眼,但这牌匾并不是最为吸引人眼球的。朝野皆知安国公府门前最为人称道的是那两排红木架子,每排架子上搁了整整八杆镶金戴玉的红戟。 大魏朝,文官府门前供青戟,武将府邸前盛红戟,意味着这是受帝王重用、于江山社稷有功之人的府邸。是以当时在平安坊,傅瑜和王犬韬见了斐府门前的六根青戟,才有“斐家有郎君有大才”的感叹,而傅安国公府门前,足足立了十六根红戟,这是第三代安国公傅骁和他的长子傅瑾在战场上拼杀得来的荣耀。 当朝六柱国的祖上虽都有受过八根红戟,但那八红戟早已随着祖宗的逝去而陪葬着埋进了坟墓里头,他们的后人里头也没有谁能再受过八戟,而傅安国公府却是个例外。大魏有十六个属国,其中有十个是开国时跟随着太.祖的六柱国及当时的一些武将打下来的,后面的六个却是开国这一百多年来断断续续征服的。六属国,傅家独攻其四,由此可见傅安国公这一家的军功。 一府十六戟,大魏开国之后唯一的天策上将军,子孙万户侯,傅家受之无愧。然则,赏赐了万亩良田和万户的税收,又赏赐过了十六戟,再封天策上将,再往后,却是封无可封了。 文臣封无可封之日尚且构不成对皇权的威胁,可一门武将若有封无可封之日,又是一国之外戚,那便是帝王的心头大患了。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绝非一件舒心的事,即便傅骁身为当今太后的亲弟弟,也免不了有被亲侄子猜忌的一日。 傅瑜的目光从府门前的两排木架子上一闪而过,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守在府门前值夜的一列府丁,这才慢慢叹了口气。安国公的府丁也大都不是好惹的,他们大都是当初跟着傅骁征战四方的上过战场的军人,后来解甲归田自愿到安国公府做了契约的府丁,他们是真正的见过血的,绝非一般的府丁可比。 傅安国公府的主人上上下下三辈人加起来,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五个人,这些府丁自然是认得如今府中唯一的一个青壮年的,傅瑜这次又是逃学又是晚归的,自然不好从正门入,他扭头朝着东面的角门去了。 安国公府整个呈现八进的对称结构,前面三进是用作待客的前书房和客房,西边有书阁,东边有练武场和跑马场,后院是占地面积颇大的假山湖泊,西苑住了傅瑾一家三口,傅骁自己住在正房,东苑则是傅瑜的地盘。是以每次傅瑜晚归,他都会从东边的角门进去,那里离他自己的院子更近。至于会不会被抓住,那便另说了。 夜色已深,傅瑜背着那幅画拐进巷子,见了吊着一盏灯笼的角门,用力拍了拍门板,却无人应。他酒气上头,用劲将镶铁门板拍的作响,却发现仍旧只有他拍门的声音,这声响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愈发的诡异不可测。 初春的夜还有些凉意,一丝冰冷顺着铁门传到他的手心,让傅瑜瑟缩着收回了手,一阵凉风卷起他耳边的发,吹得他有些发蒙,他这才想起身边跟着的几个得力小厮被傅骁调遣的调遣、打板子的打板子,这几天他身边无人可用,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在大晚上的在府内接应他了。 傅瑜一拍脑门,喃喃自语:“我果真是有些醉了,倒是忘了金圆伤还没好,元志又被阿爷调到护院队里头去了。” 这般想着,傅瑜叹了口气,却是又绕了一段路,到了北边巷子的一棵老槐树那里去了。他手脚灵敏,爬上自家这一丈多高的院墙并非难题,他攀住老槐树的枝干,看着院墙,纵身一跳,只听一声细微的轻响,他已是稳稳当当地蹲落在窄窄的院墙之上。 此时夜色已深,天边一轮弯月正立在他的头顶上方,惨白的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叫傅瑜借着这微弱的月光将府内的景色看了个清楚。这院墙下边即是一条窄而湿滑的长着野草的小道,并不曾有谁到这里来过,只因小道另一侧是府内的一大片湖泊,这湖水到对岸宽约数十丈,长约数百丈,湖中央有座凉亭,对岸的小码头上停靠着几艘小舟。湖中原种了些红荷,只不过因着初春,湖中多是些枯萎的荷叶,显出一股衰败之象。更远的地方,河岸上零散的中了几株桃花,此时倒在月色下开得正艳。这样的景象,虽是府内,却还真有点“野渡无人舟自横”和“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韵味。 傅家四代为将,本是培养不出如此有诗情画意的雅相来的,这是傅骁的妻子、傅瑜已逝去的阿娘崔四娘的手笔。 夜风吹过,袅袅的云蔽过弯月,夜色渐暗,有粼粼波光从湖面上掠过,寒凉的夜风将远处的桃花香气送进傅瑜的鼻尖,他动动鼻翼,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来,望了望院墙的南边。 那边有片绿地,正好可供他落脚。 但……傅瑜皱皱眉头,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总觉得今日一切来得太过顺了些,他看着脚下的绿地,踌躇着不肯跳下。 “你怎么不跳下来?”突然,这寂静无声的夜晚冒出一个人的声音来。 傅瑜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换个姿势,坐在了围墙上方,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他环顾四望,只听见一片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个黑衣人影从僻静之处冒出头来,他们哗啦响动着,点燃了手中握着的火把,方才还无一个人踪影的后园顷刻间便热闹了起来。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节 方才傅瑜还需要借着惨白的月光才能将府里的处境瞧个清楚,此时却是嫌百十来号身着青黑短装的府丁手中持着的火苗飘忽的火把太过刺眼夺目了。他微微眨了眨眼睛,以适应光线突然变亮的刺激感,他坐在高高的院墙之上,俯首看着院内站的整整齐齐犹如军队一般的百十来个府丁,心中无端的升起一股豪迈之感来。 傅瑜的目光掠过这数十个精兵模样的府丁,定定地落在一个身着月白薄衫的男子身上。那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眉目和傅瑜有五分像,他一头乌发懒散的披在肩后,沉沉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傅瑜,眸中似乎含着一抹笑意,整个人显得很是温文尔雅。 傅瑾又笑道:“还不下来?大晚上的蹲在墙头像什么样子。”傅瑾的声线沉稳而有磁性,带着些嘶哑的味道。 傅瑜却没有说话,他将一双眼睛瞪大,定定地看着墙角下方的一片空着的草地上,大声道:“大哥你告诉我,莫不是阿爷在这里挖了一个坑?不然他今天怎么没有过来抓我。” 傅瑾一愣,随即脸上浮上来一抹笑意,衬的淹没在一片火把中的如白玉一般的脸愈发的俊美多姿,他淡笑着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周围点着火把赶来抓贼的一干府丁们突地哈哈大笑起来。 傅瑜脸色一红,想起自己上次便在前院的围墙处栽进了一个新挖好的大坑里,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敢随意跳下来了,就在这时,府丁们的笑声渐渐地停歇了,他看见手持火把的一干府丁恭敬地让开一条路来,他伸长了脖颈望去,正见那里走来一个身着玄衣宽袍的老者。 那老人看起来已至花甲之年,紧紧束在冠中的两鬓的发显得有些斑白,一把已到胸.前的银色胡子长长的耷拉着,他脸上的轮廓并不粗犷,长得有些秀气儒雅,傅瑜与他有七分相似,只是这老者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瘦削,但流转着亮光的眼眸和红润的脸色却让他的精气神十分的足。 他一身合身的绣着暗纹的玄色宽袍,走起路来长袍摆动,腰间坠着的同色流苏缓缓拂动,显得整个人都愈发仙风道骨了。 这样一个人,倒不像是个征战四十年的老将军,更像是观里修行的老道士或是书院里讲学的老学究了,只是当他那一双并不浑浊的老眼射向傅瑜时,那种自己被一只盘旋在高空的老鹰狠狠地盯住了的猎物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时,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尊重和敬佩的老将。 第11章 坠湖 这看起来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自然就是现任安国公、大魏唯二的天策上将军傅骁。 夜间凉风拂过,府丁们手中持着的火把火苗闪烁,傅骁脸上面无表情,他只是淡淡的看着傅瑜,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辨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但便是这简单的一眼,便让傅瑜感觉有如直坠冰窟,浑身凉飕飕的。 便是夜间寒凉的风,也没有傅骁望过来的那一眼让傅瑜更觉胆颤心惊。 傅骁开口说话了,他声音并不十分的洪亮,甚至有些暗沉低哑,但显得格外的有力量,他对傅瑜说:“你今天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傅瑜道:“我今天有先观察地形,并没有冒冒失失地就跳下来。” 他想起上次跌入一个三丈深的大土坑里,在里面怎么也爬不出去,最后被傅骁狠心地丢在坑底整整一.夜,险些没被蚊虫咬死。这次他的确有先观察过地形,倒是不怎么慌张了。 可傅骁还是摇了摇头,他说:“你呆在围墙上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暴露了你的方位。你要知道,敌人要杀死你,不需要多长时间。” 傅骁说着,一挥袖袍,他身后便齐刷刷地走来一排手持弓箭的身形魁梧的府丁,他们蹲立在手持火把的府丁身前,手中亮堂堂的似乎还闪着寒芒的箭头直令傅瑜大脑瞬间一懵。 许是今夜的确喝多了酒,傅瑜突然转头淡淡地看着傅骁和傅瑾,脸上显出一抹极为落寞伤心的神色来,他说:“孩儿不知道今天做错了什么,竟然要阿爷如此待我。” 傅骁冷哼一声,他冷冷道:“逃学、顶撞师长、私自喝烈酒,这还不够?若放在军营里,你就是一个刺头儿,我定要军法伺候。” 傅瑜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抹弯月,眼角已是渐渐地有些湿润了,他突然间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没趣味极了,他觉得自己今夜肯定是醉了,他竟然对傅骁说:“阿爷无非是觉得孩儿是个纨绔子弟,做了这等不敬尊长的事情,丢了傅家和您的颜面罢了。孩儿有时候也在想,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是装成纨绔不孝子弟的模样装多了,便也成了真吗?” 傅瑜的声音其实很轻,轻飘飘的,带着些恍惚,轻到他以为自己是在喃喃自语,可他的话还是经由夜风传到了听力敏锐的傅骁和傅瑾耳中。 傅骁站在那里,身形消瘦,眸中无声无息,又似在凝聚着更大的风浪,突然,他的衣袖下摆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捏住了,他低头,一眼便瞧见腿脚不便的傅瑾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他,脸上显出一抹不忍和悲悯的神色来。 傅瑾低声说,似乎在请求,他说:“阿瑜这次虽逃课,却是为了全和郑四海的友谊,他做到了阿爷所说的情义,阿爷又何必如此对他?” 傅骁恍惚着点头,傅瑾回头,脸上带着一抹柔和的笑意,他道:“阿瑜,你……你这便跳下来吧,想来阿爷也会饶过你这次的错了。” 傅瑜仍旧端坐在墙头,他长袍的下摆拖在墙头,随着夜风而浮动,他腰间挂着的流苏和头上的儒巾也随着夜风舞动,弯月之下,他看起来神色恍惚,似乎是真的要乘风归去的模样一般了。他听到傅瑾的话语,却也只是笑着摇头,而后径自取下背后的那幅长卷画,他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大哥你这次可就错了,对我这样的叛逆子弟,阿爷何曾有过手软的一日?” 他这似赌气一般的话一说,便是方才还有些犹豫恍惚的傅骁一时也有些恼怒了,他厉声喝道:“好一个傅二,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你的皮肉到底有多厚!” 说罢,他袖袍一挥,却是要府丁放箭的意思,傅瑜将手中卷起来的画卷对着傅瑾的位置扔去,高声道:“接好了,大哥!” 紧接着,他看见十数支闪着寒芒的箭朝自己的方向射过来,他一惊,却是在墙头上翻了一个跟头,向另一侧躲闪过去,却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整个人都掉进了湖水里。 傅瑾倾身伸出长臂一捞,紧紧地接住了那幅字画,卷起来的画有些散乱了,他拿起来的时候正好一眼便看见了画上的那条汹涌凶恶的黄河,一时有些发愣,但随即便听见一声落水声,而后他转过看过去,却见方才墙头立着的少年郎已经掉进了湖里,而他身旁的傅骁却是拂袖离去了。 “阿瑜!”傅瑾轻声唤道,忙叫一旁的府丁把人拉起来。 因是初春,水还很是冰冷,湖水里积年的淤泥也还未清除,踩起来滑滑的,踩下去了一时也不好□□,傅瑜跳下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凉,随即脚底下滑滑的,自己全身仿佛都找不到着力点,整个人都飘在半空中一样的,这让他有些慌张,整个人又陷下去几尺。这时候,他全身都被一股阴冷潮湿的感觉包围,那一股在大脑里热气熏人的酒气却是慢慢的散去了,整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方才对自己一向又敬又怕的阿爷说了些什么。 他的大脑此时混乱一片,一会儿又为方才的孟浪之举感到后悔,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总算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一会儿又觉得那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不过是他说来故意气气傅骁的罢了。自从十二岁那年之后,他一向知道傅骁这个人心底最怕傅瑜会知道些什么。他越怕傅瑜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纨绔,却越不能不让他成为一个纨绔,他是一个极为矛盾且自负的人。但既然话已出口,再收回却不是傅瑜的作风了。 几个府丁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傅瑜从湖中拉出来,等拉出来的时候,傅瑜的酒已经全被这冰冷的湖水冻没了,整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傅瑾将自己身上的斗篷给他裹住,便问:“怎么这般宝贝这幅画?” 傅瑜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我今天……新认识的一个朋友,这是他画的……啊啾!” 说着说着他便打了一个喷嚏,傅瑾皱皱眉头,对着身后跟来的管家刘荣道:“刘管家,叫人去厨房里给二郎君煮一碗姜汤,还要一桶热水。” 傅瑜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来,他笑道:“还是大哥懂我,这么冷的天,我都掉到湖里去了,可不得洗个热水澡,再喝一口热乎乎的姜汤驱驱寒嘛。这幅画,是我今天新认识的一个来赶考的朋友画的,他叫梁行知,和大哥年岁差不多大,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我想大哥定然会喜欢他的这幅画,便厚着脸皮向他和犬韬那里讨来了。” 傅瑾也道:“才是初春,你就下了一趟湖了,湖水冰凉,寒气入体对你并不好,要当心些,免得损了身子。” 傅瑾苦口婆心,傅瑜心知他担心自己,便也连忙点头,刚想要伸出手也去拿放在傅瑾膝盖上的那幅画,便看见自己两只手满是黑泥印子,便讪笑着收回了手,只道:“这幅画大哥便拿回去挂在书房里吧,看着倒还挺有意境的。” 傅瑾却是不再谈这幅画的事情,只对着一旁手持弯弓的少年府丁道:“元志,你今夜就不必当值了,跟着二郎君去东苑,看着他,免得他今晚再出什么乱蛾子。” 元志本就是傅瑜身边跟了他十几年的小厮,名义上叫他过去监视傅瑜,实际上不过是叫他过去照顾一下傅瑜罢了,傅瑜和元志都知道这件事,便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傅瑾却是吩咐好了所有的事情,自己一个人坐着轮椅走了。傅瑜本来想要亲自送他回西苑,傅瑾却让他先回东苑洗个澡热热身子,傅瑜不好拒绝,只好和元志两人灰溜溜地回了东苑。 一路上穿堂过院,精致的亭台楼阁和名草奇花一一在眼前闪过,路边景色即便是在深夜也显出一抹独特的韵味来,傅瑜看了眼身后吊着那队今晚举着火把的一列巡逻府丁,又看了眼落后他半步的元志手上拿着的弯弓,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他轻声对元志说:“看来这次我是把老爷子彻底惹烦了,他竟然派出弓箭手来伤我。” 说起这件事,傅瑜便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又说:“便是前几次,也只是小惩大诫罢了。看来这次,他是诚心不想要这个儿子了。”说起这件事,傅瑜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恐怕是对的,他自小便长在阿娘和兄长身边,很少见过这位威风八面的亲生父亲,便是见了面,傅骁留给他的印象也是个严父。 元志却看着傅瑜摇了摇头,他背手从背后的箭篓里取出一根羽箭,递到傅瑜面前,道:“郎君不要这么看轻自己,你看。” 傅瑜皱着眉头接过,借着身后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银色的箭头在闪闪发亮,似乎显出一抹森寒的亮光来,他看看元志,却见元志示意他仔细看箭头。 傅瑜这才有些疑惑的用在身上擦干净了的手捏了捏箭头,虽然摸起来也是硬的,但竟然意外的并不冰凉,他将箭头子放到鼻尖轻轻闻了闻,脸上随后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来。 他回身,伸出手臂将箭头在火把上点燃,亮色的蜡油被加热融化,转瞬间便烧成了黑团。 这箭头子,竟然是蜡做的。 傅瑜道:“这又如何,大概是大哥叫你们换的。” 元志一笑,道:“这是国公爷的手笔,大郎君也是知道的。”他身后举着火把的一干府丁也笑着点头。 第12章 旧梦 夜间乌云蔽月,傅瑾一人沿着抄手走廊而行。游廊上吊着一列灯笼,灯笼上垂下的须随着夜风微微摆动,暗红色的光芒映照着行人头顶上五彩斑斓的壁画,夜风在耳畔轻轻的呼啸,更显出几分诡异来。 周遭只有风的呼啸和木轮在长廊上驶过的辘辘声响,傅瑾的左手紧紧地握着那卷已经又被他封好的画,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他呼吸浅淡,面无表情,整个人沉闷的犹如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无趣而无生机。 到了西苑,看到从窗户门缝中透出来的满室温和的光芒,傅瑾有些沉闷的心渐渐消散,他脸上又重新挂起了一抹温和的笑意,眉宇间的枯朽之色渐渐隐去,浮上来的是一抹世人皆知的温文尔雅。 傅瑾的眸中浮现出一个身着殷红裙装的女子,这女子臻首娥眉,相貌端庄,她倚在门旁静候着他,脸上挂着让他舒心的温婉笑意。 这是他的妻子李茹,陇西李氏的九娘。 李茹看着他手里的画卷有些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后自动地接过了他的轮椅,就像往常那般,随后傅瑾温声问她:“九娘,莺莺睡了吗?”声线低沉柔和,透出些关心。 李茹脸上浮上一抹光辉,带着些母亲的慈爱,她低头温声说:“知道今天二郎晚归你定要去看看,她还吵着闹了好一会儿呢,刚刚才睡着。” 傅瑾心下稍安,他眸光微闪,什么也没说,随后他郑重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这幅画,才道:“先去书房,把这幅画挂起来。” 李茹皱皱眉,她看了眼窗外西沉的月,低声道:“可是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三更了,岂不是太晚了?” 傅瑾道:“不把这幅画挂起来,我寝食难安。” 挂好了这副梁行知的画,傅瑾遥看着画上凶险的黄河,不知不觉的,眸中渐渐变得有些湿润了。 这夜,他不停地做梦,他梦到许多往事,都是些少年时期在战场上的那些事。 作为傅家第四代嫡长子,他无疑非常好的继承了一个武将世家子该有的一切,他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在同龄人中无有能敌,他十五岁便继承了先辈们的志向,他上战场杀敌,为国家,为君王,为家族,也为自己。 那时永安城内的少年将军,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直至今日也有坊间说书人用着怀念惋惜的语气提到傅家的这位少年将军。 傅瑾梦见自己骑着高大的西蒙骏马,手中挽着雕刻精美的弯弓,他身着绯色骑装,腰间配有三尺长剑,乌发高挽,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得意与骄傲。 梦中的塞外和他记忆中的塞外并无什么不同,漫天的黄沙遮云避日,他的脸上遮着布巾,可还是免不了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土,到了背风的地处,用手一摸,脸上硬邦邦的,已是被刀子般的黄沙吹得没了知觉。 他记忆中那些久远的或淳朴或精明的脸也一一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笑着唤他“少将军”或是“将军”,他们与他勾肩搭背的笑着,他们或在练兵,或在军营里围着篝火跳舞、干架,或是唱着家乡的小调,嘴中说着些浑话……到了最后,这些或圆或方、或白或红、或胖或瘦的好男儿,他们的脸都连在一起,变成了在漫天飞箭中挡在他身前为他撑起来的一堵人墙……明明是永安城内的深夜,他却依稀觉得有人在他耳畔痛呼,在哭泣,在怒吼,夹杂着漠北塞北的风沙和永无止境的飞箭的呼啸声。 恍惚间,一股痛入骨髓的森然寒意自脚底顺着他的小腿向上攀爬,直至他的心脉,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冻僵了,他低头,发现自己正双脚踩在结了冰的黄.色河水中,露出在外的脚踝已是冻得没了知觉,傅瑾又惊又恐,他抬头,茫然四顾,举目皆是一望无天际的皑皑白雪,仿佛这世间只有一种颜色了一样。 他的眼很痛,他的双.腿更痛。 猛然间,傅瑾醒了,他刷的一下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这富贵温柔乡的永安城内的安国公府邸那绣着五福的彩色帐子,他身旁有清浅的呼吸声,他扭头看到的是女子细腻的容貌,那是李茹的脸。 傅瑾仰躺在床上,任由眸中湿意蔓延,恍惚间,他的小腿上传来细密的针扎般的刺痛,这痛楚直达心脏,让他的脸色都不由得白了一瞬间。 但他理智的大脑告诉他,这不过是他的妄想,他的两条小腿在十年前就丢了,丢在十年前塞外那结了冰的流淌着黄沙的河上,连同那些在记忆中叫他将军的汉子们一起,永远的埋葬在了塞外和他的记忆深处,而这永安城内,除了他们的主帅,如今的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的模样和他们的性情。 十年征战的日子,最是难捱,哪怕如今大魏四海升平,他身在天下最富庶的皇城永安,终究是旧梦难安。 夜色更深了,坊间的大街小巷里传来更夫的呼声,梆声一阵一阵的,悠扬清响,传出去很远很远。 傅瑜也在做梦,他今日喝了烈酒,本该好好的睡一觉,一.夜无梦的,可他还是做梦了。 梦中的他梳着两个包包头,穿着小马褂,带着小毡帽,踏着白虎的皮靴,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他依偎在阿娘的身畔,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亲生父亲和大哥,他们身上都穿着戎装铁甲。傅骁常年铁青着一张脸,他高高的带着红翊的白头盔里显出一张沧桑陌生的脸,让傅瑜无端的有些害怕。他此世生来便带着前世的记忆,故而自幼便早熟,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转世投胎成了一个陌生的王朝里一个国公的幼子,也知道他是父母老来得子生的,他的阿娘是这国公府里头的当家夫人,有熟识的人唤她四娘子。 他幼时也跟着那些人唤她四娘,她也不恼,只是温柔的摸着他的头,用一种很柔和安抚的声音和他说话。阿娘的手很软很暖,摸起来让他有一种舒心的感觉,她的身上闻起来总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让幼时的他很喜欢。 比起常年在外征战练兵的父亲,他自小便更喜欢一直守在永安的安国公府里头的阿娘。阿娘人生得娇俏,即便生他时已年过四十,仍旧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很年轻,只是有时候,她会看着傅瑜忘了神,然后眸中似含着泪光,怔怔地望着空气不说话。 傅瑜知道,这是阿娘在想她的女儿,他的大姐姐傅瑶环。听府中的老人说,傅瑶环生的极美,样貌像极了崔四娘年轻时候的模样,不过她虽生得娇俏秀美,脾气却随了父亲,有些犟,有些硬,认定了一件事便死不回头。 傅瑶环二八年华的时候,她的父兄皆在前线创下赫赫威名,再加上是太后的亲侄女,她的美貌和家世在当时的永安城内比之公主更甚,可她偏偏瞧上了一介寒门子弟。 那人虽是寒门,一家父子兄弟三人却都为圣上所喜,算得上皇帝的心腹之臣,宠臣配世家独女,外戚配心腹,倒也算得上一桩良缘。所以,傅瑶环便下嫁文家。 再后来,傅瑶环就死了。听说她肚子原本八个月大了,可是文家郎君想要纳妾,她与文家郎君争吵时,文家郎君推了她一把,她从阁楼上摔下,一尸两命。 听崔四娘身边的老人说,当傅瑶环的死讯传到安国公府里头的时候,崔四娘正在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绣鞋子,当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手中的虎头鞋已然被捏得不成了样子,当晚,崔四娘便难产,她拼着一口气,生下了傅瑜。 傅瑜出生的时候,他大姐姐死了,母亲还剩最后一口气,父兄还在前线拼命,是当时的太后、他的姑姑遣人过来才救下了母子二人的命。 再后来,他满月的时候,他父兄从前线回来了,傅骁给他取名傅瑜,紧跟着傅瑾的名字,是美玉的意思。 再后来,他的姐夫,文家郎君被傅骁逼死了,理由是杀妻。文家父亲和文家二郎君则是一贬再贬,终生不再入永安。 文家一门三进士,父子兄弟皆为圣上心腹的美誉也在傅家父子和太后的明里暗里的逼迫下,从此再无声响。 傅瑜想,或许舅甥之间的嫌隙,文家之事便是导.火.索。 自他满月后,他再也没见过傅骁,不过倒是每年都能见到傅瑾。许是妹妹死了便只有这么一个同辈的手足了,傅瑾对他很是宠溺,傅瑜也自幼便和大哥要好,他现在也还记得小时候见着的傅瑾一身戎马的模样,英姿飒爽又不失儒雅的书生意气和乌衣子弟的矜贵,当真是不愧让永安城内万千娘子心头牵挂的少年将军。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不长,到了他九岁的一天,他还记得那天永安下了很大的雪,他逃掉了书院的课,和金圆、元志在院子中堆雪人,本来在战场上的傅瑾回来了,他是被人用担架抬着回来的,和他一起回来的是皇帝下旨封为骠骑上将军爵位的赏赐和圣旨。 傅瑜还记得他看见傅瑾面无血色,眼睛紧紧地闭着,他躺在担架上,很罕见的没有穿着他那身白衣铁甲回家,而是在担架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的大氅,有细密的雪落在大氅上,也落在他的眉毛上,可他仍旧一动不动。 漫天的雪纷纷落下,傅瑾躺在担架里被府丁送回了西苑,崔四娘红着眼睛一路跟着,没人注意到傅瑜这么个九岁的小孩子待在走廊上呆愣的模样。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节 第13章 莺莺 傅瑜觉得,崔四娘大概不是个好命的女子。 她自从嫁给傅骁,便为他担惊受怕三十余年,直至她病故,丈夫也仍受皇命远在西海练兵。她一生仅有两个孩子,两次生育丈夫都远在战场厮杀,而在她女儿死去的那天,她生下了幼子。 她虽养育了傅瑾,傅瑾也叫她阿娘,叫傅骁阿爷,但是傅瑾却是傅骁弟弟傅骐的儿子。 傅瑜小时候偶尔听到崔四娘提起过他二叔和二婶娘,只知道傅骐年纪很轻就战死沙场了,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妻子当时还怀着身孕,听到消息难产而亡,夫妻两只留下一个孩子,便由傅骁夫妇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养育了。当时崔四娘怀着傅瑶环,生下来之后便两个孩子一起抚养了,此后外人都道崔四娘生了一对双胞胎,盛赞傅骁夫妇的好运气。 虽非亲生,可崔四娘是把傅瑾当做亲生孩子来看待的,所以当傅瑾变成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回来的时候,本就身体不康健的她,心中忧愁不堪,身子愈发垮了下去。 傅瑜此生早熟,他少有才名,神童之称在永安的世家大族中流传不止,彼时正逢傅骁接连大捷,朝中隐隐有传出他要受封天策上将的消息,傅瑾的少年将军之名在边塞也有着赫赫威名,而傅瑜又天性聪颖,在书院时便是众多同龄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一时之间,傅家子弟的风采,举世皆知,安国公府的风头,朝野无人能挡其锋芒。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正是傅家这一百多年来声名最为煊赫之际。 后来……傅瑾身残败退回到永安,傅骁受封天策上将,圣上却不再叫他出去开辟疆土,而是远到西海练兵。 傅瑜还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冬天的湖水,冷得要命,似乎要将他的骨头一起冻僵了。记忆中久违的冰冷和今天他在湖水中感受到的冰冷混合在一起,让他的记忆有些错乱,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他十二岁那年,傅瑾已经娶妻李九娘,过门不过三个月,她便有了身孕,也是这一年,缠.绵病榻三年之久的崔四娘终于撒手人寰,而傅骁也终于从西海归来,上交所有兵权之后退隐养老,而傅瑜也被请封为安国公世子。 傅瑜十二岁这年正是建昭二十年,建昭帝杨构四十三岁,傅骁五十五岁,这年正是他征战沙场的第四十年。也是这一年,傅瑜虽从异族人手中死里逃生,但性情大变,世人皆传他被泡在冰湖里时间太久,已经被冻坏了脑子,所以此后傅瑜变成了永安的方仲永。 除了仅剩的三个傅家人和远在宫中的那对天下至尊的母子,没人知道昔日幼年便有才名的傅家二郎是为何转变了性情,他从一个堪称模范的世家子弟变成了如今的永安三霸王,而这,也会成为帝王和傅家之间不可言说的双方皆知的一个隐秘。 这七年间,傅瑜的才名渐消,整个人也变得不爱读书习武,反倒是整天都想着如何斗鸡打猎,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渐渐的,他在永安有了一个傅小公爷的霸王名称。 傅瑜装了整整七年的纨绔子弟,若说起初是因为不得已而放弃了学业转投纨绔生涯,到了后来却是他自己日渐沉迷玩乐不可自拔,所以从一个假纨绔变成一个真纨绔了。 毕竟,上进是一件苦难伤脑筋的难事,而吃喝玩乐实在是潇洒之极。 傅骁怒其不争却又对这件事情做不出什么改变,他心里愤懑之际,却不敢向自己献出衷心的建昭帝发泄,便只能向这个自幼不常见的幼子发泄了。 傅瑜似乎也继承了傅家男儿强悍的体质,一觉醒来,宿醉和受冻的后遗症并没有在他身上体现,他甚至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奕奕。洗漱罢了,他前往前厅去吃早餐,却是碰见了正在堂前戏耍的侄女傅莺莺。 傅莺莺不过五六岁,头上扎着两个系了红绳的包包头,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裙和坎肩,腰间还缀有针脚细密的红色荷包,她脸蛋圆圆的,生得玉雪可爱,一双大大的杏眼瞪得大大的看着来人,她瞳孔分明,显得格外的真挚纯真,是整个傅府如今最得傅骁欢心的人。 傅瑜自她出生便极为宠溺她,常为她寻来一些市面上好玩的小玩意儿,所以莺莺非常的喜欢他,一见到傅瑜便朝着他伸直了胳膊,嘴中叫道:“二叔二叔!” 傅瑜大步朝着她走去,一把搂住她的腋下将她举了起来,直惹得小孩子“咯咯”的笑个不停。他举着莺莺转了两个圈,女孩童真的笑声在庭院中传荡开去,她伸手搂住了傅瑜的脖颈,用崇拜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而后小声道:“二叔二叔,今天会带莺莺出去玩吗?” “莺莺。”傅瑜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唤道,他停了下来,转头望向台阶,却是李九娘,她今日穿着一身绯红的襦裙,外罩一件浅色的披肩,整个人显得有些艳丽,显出些年轻女子的年华来,是了,傅瑜心中暗道,她本就才二十四岁,正处于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傅瑜脸上舒心的笑意还没收回,他放下怀中的莺莺,点头唤道:“大嫂。” 李九娘看着傅瑜点头,而后对着还待在傅瑜身畔紧紧拉着他衣裙下摆的傅莺莺,有些厉声道:“莺莺还不过来,你二叔还有别的事情去办呢,这样玩闹像什么样子?” 傅瑜神色一敛,他道:“大嫂多虑了,我陪着莺莺玩闹没什么的,她高兴,我也高兴。正好今天休沐,听说城西的渭水河畔会有歌姬舞姬到那里跳舞,我也正好带着莺莺出去踏青。” 傅莺莺在一旁也点头,她抬头望向傅瑜,闪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希冀和喜悦。 李九娘眉头微皱,轻声道:“二郎的好意我代莺莺心领了,不过莺莺也快七岁了,我这几日正要为她挑选西席来教授她诗书,怕是不能同二郎一同出去游玩了。” 傅莺莺口中发出失望的一声,傅瑜一时也有些暗叹,不过他与这位大嫂一向不亲密,也不好就此拂了她的面子,便只有对着身侧的女孩摇了摇头。傅莺莺一瞧傅瑜的神色,哪里还有些不明白的,不过她却开口说话了,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些孩童的稚嫩和天真,她说:“阿娘,为什么还要给我请西席和先生呢?阿爷前几日就说不用请了,他说要亲自教我。” 这话一出,李九娘脸色微变,傅瑜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来,他问傅莺莺:“莺莺,阿爷真的这样说?” 傅莺莺点点头,她挺挺胸,掰着手指正要细数什么,众人只听身后的走廊里传来傅骁那雄浑有力的声音,他说:“莺莺啊,到阿翁这里来。” 傅莺莺欢快的应了一声,而后小跑着过去了。 傅骁头发仍旧紧紧地束在玉冠中,他还穿着昨夜的那身玄衣宽袍,胸.前的暗纹在阳光底下隐隐透出些神秘之感,镶边的银线显出一丝奢华和厚重,他腰间什么也没有佩戴,那里干干净净的。比起昨日半夜有兴致来抓傅瑜的那个傅骁,此时的他眼底有些明显的青黑,神色显得苍老疲惫了许多。 傅瑜的记忆里,傅骁的腰间总是缀满了很多东西,有崔四娘给他绣的荷包和香囊,有形形色.色的玉坠饰品,更有他常年不离手的宝剑,而如今,两边只坠了长长的白色流苏,直直的垂至裙摆,无端的显出一丝落寞和悲凉。 花甲之年的傅骁因着常年征战的缘故,身上总是隐隐透着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气势,尤其是他不说话静静地盯着你的时候,傅瑜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但当他面对傅莺莺的时候,面上却挂着平民阿翁面对孙儿孙女时候的和蔼表情,他身上那些面对千军万马和天下至尊的无形气势消弭在这种温情中,慢慢的只剩下了疼爱之情。 傅骁微微弯身,他牵着傅莺莺的手,笑着问:“莺莺啊,你是真的想和二叔一起去踏青吗?” 傅莺莺回头怯怯的看了一眼李九娘,又看了眼傅瑜,她转头看向傅骁,挺直了自己的小胸膛,高声应道:“嗯!” 傅骁又问:“那莺莺是想出去踏青呢,还是想和二叔一起出去玩?” 傅莺莺抬头,问他:“阿翁,这有什么分别吗?” 傅骁摸了摸下巴的胡子,慢条斯理地道:“当然有区别,你若是和二叔出去玩,你二叔不一定会带你出去踏青。你若是和阿翁一起出去玩,阿翁一定会带你出去踏青。” 傅瑜听了这话,如何能忍,便道:“阿爷你既然想带着莺莺出去踏青,又想避着我,那便直说好了,何必出个这样的难题来让莺莺选呢?还偏偏要给莺莺一种我不守承诺的印象。” 傅骁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傅瑜顿时有些不敢说话了,莺莺却是摇摇头而后道:“阿翁说的不对,二叔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二叔答应我的事情他都有办到的。” 傅瑜一喜,他用一种嘚瑟的眼光看向傅骁,随后他便听见莺莺柔声道:“不过我还是想和阿翁一起出去。” 第14章 犯禁 最后傅瑜还是没能顺利拐走小侄女,因为就在一家人吃早饭的时候,大名鼎鼎的柳都尉来了。 柳都尉在族中行十三,他生得有些显老,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看起来却约莫四十有余,和他的族兄柳博士一样长着一张有些长的马脸。 他是个五品的武将,对傅骁和傅瑾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敬,但对傅瑜就…… 简而言之,他今早亲自牵着傅瑜昨夜放跑的那只马儿过来兴师问罪来了。 睡了一觉,傅瑜还能记得王犬韬和梁行知现在还醉倒在客栈里就不错了,至于那匹红马,却是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柳都尉冷笑一声,了然道:“我早就知道府上二郎君记性不大好,这便亲自牵着马给他送过来了。” 傅骁已是脸色发黑,眼瞅着就要揪着傅瑜的耳朵给他几十军棍了,傅瑾却是点头寒暄着,叫人把马儿牵了下去,随后看向柳都尉,他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的同时又不缺礼节,他道:“有劳柳都尉了,二郎顽皮,昨日恐丢了马惊扰民众了。” 柳都尉闻言,脸上的冷意更甚,他道:“还好还好,也就是昨夜听闻东城有贼,叫十几个坊市的更夫和巡夜人沿着东城的束河大街一直追到了西城的祥和大街,又伤了三个更夫,这才制服了这匹发疯的马。” 柳都尉嘴上说的轻飘飘,可在场的谁没从他咬牙切齿的话语中听出来昨夜的艰难,一时之间,便是罪魁祸首的傅瑜心下也有些不安来,他当时只想着万不能被柳都尉抓个正着,没细想抽痛了马儿之后的一系列事情,这才叫吃痛的马伤了人。 傅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得柳都尉冷声道:“这次上府,便是与国公和将军说这件事的,昨天虽然没有抓到那肆意戏耍官差的贼子,却是捉到了贵府的马匹,想来……也不知道那贼子和二郎君是什么干系,竟能驱使的动二郎君的马儿。” 柳都尉看着傅瑜,面色不善。柳都尉能认出那马儿是傅安国公府上的马,傅瑜一点也不惊讶,傅家的马都是西域战马和中原马的混血后代,个高腿壮,毛色纯正,更兼铁蹄马鞍都是特制的,上面刻有“傅”字,如此一来,和傅家打过几次交道的柳都尉如何能不识傅家的马。 再者,傅家如今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还能骑着马上大街上溜达的,也不过是傅瑜一人。 知道自己昨夜醉酒后的鲁莽之举竟然伤了人,傅瑜脸上此时已是有些发烧了,他嗫嚅着,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得傅骁冷哼一声,他抬眼望去,却见傅骁微微垂着头,眼帘微垂,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瑜却是直言道:“柳都尉也不用去抓那劳什子的贼了,昨夜我喝醉了酒,抽痛了马,这才叫它吃痛狂奔以致伤了人。既然这马发狂伤了人,我们府上也不好不赔偿,这样吧,你跟着管家去一下库房,拿几味药材和银子,去补偿一下那三个伤者。” 说着,傅瑜又对着门外唤道:“荣叔!你和柳都尉一起去库房,拿些银子和药材给那三个伤者送去。” 听到傅瑜的这般话,傅骁阴晴不定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了一下,傅瑾也没说什么,倒是柳都尉抬眸看了看进门来对着他恭敬地伸出手的刘荣,迟疑了一下,才回过头来对着傅瑜道:“既然二郎君已是亲口承认犯了夜禁,那便到坊正那里领罚吧。” 傅瑜一惊,疑惑地问道:“什么罚?如何罚?” 柳都尉用一种奇异且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傅瑜,他慢慢道:“郎君犯夜禁,自然要到坊正那里领三十棍。” 傅瑜气急,心中暗道他好歹也是超一品的国公世子,如何能叫一个区区的五品武将骑上头来,还不是柳都尉瞅准了傅骁定然不会为真的犯了夜禁的自己开口求饶。 傅瑜又想,无非是他昨日之举气狠了柳博士,柳都尉与他族兄柳博士关系好,便想着以权谋私,打自己一顿为他昨天受了气的族兄出出头。可又想想,柳都尉的做法也算不得以权谋私,甚至还算得上不畏权贵了,当然,他不畏惧的也只有安国公府的二郎君这么一个权贵。 这般想着,连一个国子监的博士和五品的都尉都知道相亲相爱,自己的亲父却是一个如此铁面无私不讲情面的人,傅瑜心下一时更是不知滋味,觉得胃里口里都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漫上来。 傅瑜想了又想,便道:“柳都尉说我昨夜犯了夜禁,可是当场抓到了我?” 柳都尉脸色一白,却是摇摇头,傅瑜便乐道:“既然没有抓到我,那如何能得出我犯了夜禁的结论?就凭这匹昨夜伤了人的马吗?那马就不能是我在夜禁之前抽了它,它一直在东城的这几条小巷子里溜达,然后正好在夜禁之后被你的人逮住的吗?” 柳都尉脸色一白,眼珠子转了几转,口中大声道:“你这是狡辩!” 傅瑜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正准备说什么,便听得一旁的傅瑾轻笑一声道:“我觉得二弟这话说得不错,柳都尉既然没抓到那犯夜禁的贼子,也不好说那人就是我二弟,柳都尉这便拿了银子和药材去了吧,莫要耽误了三个更夫的医治时间。”柳都尉神色变了又变,他看着一言不发默默喝茶与小孙女逗乐的傅骁,又看了一眼傅瑾,开口道:“既然骠骑上将军都这般说了,末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转身,却是和刘荣出去了。 看着柳都尉神气的模样,傅瑜心下一松,他抬眼偷偷瞧了眼傅骁,暗道这次犯禁居然这么好糊弄,这才转头向着傅瑾笑了笑,道:“还是大哥疼我,不叫我去坊正那里挨了这三十棍子。” 傅瑾只是淡笑着摇摇头,口中却细数道:“礼部尚书家的三郎君、楚国公陶世子、乾容王的小郎君还有与你一向交好的吴国公王家的六郎和卫国公的郑世子,他们屡次犯禁也不见柳都尉胆敢抓他们或是罚他们,怎么到了我们傅家,那柳都尉就敢上门来兴师问罪呢?” 傅骁却是幽幽地看了傅瑜一眼,口中慢慢道:“不过一区区城都尉,居然也敢以下犯上欺辱到你的头上,看来这傅家早晚有一日得败在你的手上。” 傅瑜顿时不大乐意的道:“阿爷这话我可不爱听,怎么就叫傅家早晚得败在我的手上?我不就是长到十九岁了还没有上过战场吗?可那是我能决定的吗!” 傅骁没见过傅瑜小时候名誉满京华的场景,他只知道这幼子自小没上过战场,身上也无甚男儿气概,一向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傅瑜又想起来傅瑾的话,不乐意的哼了一声,道:“还不是我在国子监的时候招惹了那柳博士,这柳都尉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紧盯着我吗?再说了,依着国公世子身份,他本也不敢这般做的,还不是因了——因为我们家里有一尊遵纪守法铁面无私的阎王吗!” 傅骁眉毛倒竖,冷喝一声:“你个小兔崽子阴阳怪气的说些什么呢!” 傅瑜被吓得一颤,连忙躲在了傅瑾的轮椅后边,傅骁脸色阴沉,眸光中似喷着火,他道:“如今圣上以孝悌治国,哪家的郎君有你这般顶撞父亲不敬兄长的?” 他这话一说,傅瑜的气焰便弱了下来,只是心中仍有不服。 一旁的李九娘静静地站在大堂的一侧动也不动,傅瑾也知晓傅骁定然气急,不好出头为傅瑜求情,只恐火上浇油,只有傅莺莺不明所以地从台阶上跑下来,一把抓住了傅骁的衣摆,柔声唤道:“阿翁不生气,阿翁不生气。” 到底是自己最喜欢的小孩子,傅莺莺这般安抚了几句,傅骁的脸色眼见着便柔和了许多,他只定定地看了傅瑜几眼,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如今这样扮作纨绔固然可以安抚他的戒心,可若真是过了头,真成了那欺男霸女的皇亲国戚,且先不说圣上和御史台那里的一关你过不过的去,便是我这一关,你也……休想!” “我傅家百年忠义,如何能出一个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傅骁声音低沉,黑而亮的眸子盯了傅瑜片刻,便掠过了他去,直直地投向庭院中的一株桂树。他脸色暗沉,眸中似有泪光浮动。 傅瑜从傅瑾的轮椅后边出来,他看着傅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他被傅瑾捏了捏手腕,才道:“阿爷教训的是,是孩儿知错了,以后定当有分寸些。” 傅骁点点头,看也没看傅瑜一眼,牵着傅莺莺的手便慢慢离去了,傅莺莺侧过头来,从傅骁的袖子中间挤出一张雪白的圆脸,对着傅瑜做了个鬼脸。 傅瑾和傅瑜都轻笑一声,心头的压抑都淡淡的淡了去。傅瑜看着傅骁略显苍老的背影,心下也有些不忍,他问一旁的傅瑾:“大哥,我这次当真做错了吗?可是以往犯夜禁也没这么严重的啊,况且这永安城里头犯夜禁的郎君也不是我一个,不就是那柳十三与我有隙,便尽抓着我一个人不放了么。” 说起这件事,他仍旧心有不甘,声音里便带了些不平之意。 傅瑾只是长长的叹息一声,他看着傅瑜,慢慢道:“你还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阿爷岂会为了这等小事气恼你,不过是你一向不服管教又对着阿爷和我都有些混不吝的模样,显得很有些无法无天,如今圣上以孝悌治国,若有人参你不孝亲父不敬兄长,圣上有心治你,你能有好果子吃?” 他这样说着,使傅瑜想起朝中的李御史,脑门上不由得冒出了一排冷汗。 傅瑾心下又道:只是阿爷满心都想要守着这傅家百年传承的忠孝仁义之誉,既不能叫傅家成了乱臣贼子,也不愿幼子得了一个纨绔霸王之名。 第15章 毛驴 柳博士和李御史算得上永安的世家郎君们最为避之不及的两个朝堂中人,前者是国子监最为阴阳怪气的博士,后者则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逮谁参谁。 傅瑜光是想想前几次被李御史看见他不尊礼法行为放诞的后果,一时间颇为头疼,但他想想圣上那看似温和实则凌厉的手腕,心下更冷。 傅瑾扭头看向傅瑜,却见他沉思着,遂慢慢道:“阿爷不过是担心你过了头,便成了管束和偏颇。” 傅瑾若说别的,傅瑜一向是信服这个兄长的,可他若说起傅骁,傅瑜还偏偏就不信了——这都鉴于他过去的八年和这位生父日日夜夜的斗智斗勇得出来的经验,他道:“阿爷是个严父,大哥若说他心中觉得我没有男子汉气概、成不了什么气候,丢了傅家的脸面,我倒是信的,可你偏说他担心我至极,我却不信。” 傅瑜自转世投胎以来,一直觉得自己纵然不是个天才也不会是碌碌无为之人,可偏偏他的生父傅骁觉得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庸才,傅瑜心中便一直窝了口气,时时刻刻想着做番大事业让傅骁瞧瞧,可实际情况却容不得傅瑜出风头,他心下更是窝火,便道:“想来他心中定是厌恶极了我这个儿子。” 傅瑾只是摇摇头,他也没看向站在一旁廊下的傅瑜,而是转头望向庭中的八月桂。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8节 有春风拂过,卷起长廊下灯笼上的流苏,映衬着晨光,显得格外的耀眼,傅瑜不禁眯了眯眼睛。 傅瑾道:“你今天不是还与王六郎有约吗?还有,那个姓梁的郎君。” 傅瑜恍然大悟,一拍桌案,却原来是经今早柳都尉的搅局差点让他忘了还睡在客栈里头的王犬韬和梁行知,他心中暗叹一声,却是急急地与傅瑾和李九娘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 待得傅瑜的衣角也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这诺大的前院中就只剩下了两人。 有风卷着庭前春花的香味到人的鼻下,李九娘走到傅瑾的身后,双手握住了他的轮椅,只听得傅瑾叹气笑道:“阿瑜竟是这般风风火火的小孩子脾性,他这样……这样倒是和小时候截然不同了,他小时候总是装着一副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的给我们讲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说到底……说到底,还是七年前的事情对他影响太大了。” 李九娘脸上的神色微变,她笑了笑,敛去神色,道:“二郎自有他自己的造化,你这个做兄长的,又能帮衬多少呢。” 傅瑾突地楞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李九娘,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还是你的话提醒了我,我和阿爷总不能陪他一辈子……算算日子,阿瑜已经快要成人了,想来,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李九娘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她道:“你说的,可是上次说的叫我瞧瞧哪家有合适的未出阁的小娘子的事情?” 傅瑾点头,道:“阿爷一向对这种事并不熟识,我们做长兄长嫂的,自然要为他筹谋打算一番。” 等到傅瑜骑马赶到宝来楼的时候,梁行知已经醒来坐在大堂里用餐了,他仍旧穿着一身粗布白衣,头上扎着青布儒巾,神情温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安宁的读书人的味道。 许是酒醒了,此时傅瑜同他说话,他依旧变成了昨天白日里那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 傅瑜一点也不见外的坐在他同桌的一侧椅子上,看着他道:“梁兄的酒可是醒了?” 梁行知道:“醒了。” 傅瑜问他:“昨天的酒滋味如何?” 梁行知低头似在回味,而后看着傅瑜赞许道:“滋味甘醇,回味无穷。” 傅瑜开心的笑了一下,唤来昨日的小二哥上客房里去叫王犬韬起床,又吩咐他送进去一碗温热的醒酒汤,方才看着梁行知问道:“梁兄可还记得我是谁?” 梁行知扭头看了傅瑜一眼,停顿了一下,缓缓道:“傅瑜,行二。” 傅瑜很是开心的为他倒了一杯茶,而后指了指楼上,又问:“那昨日的那个郎君呢?” 梁行知这次没有迟疑地道:“王犬韬,行六。” 傅瑜又笑了一下,这次是很玩世无恭的坏笑,梁行知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似乎很有些忐忑,傅瑜问他:“你可还记得自己昨日说了些什么?” 这次梁行知沉默了许久,他低头沉思着,最后抬起头来摇了摇头,黑亮的眼眸中是一种无措却也无谓的笑意。傅瑜道:“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你从前经历过的一些事罢了。今日我来这里找犬韬和梁兄,却是邀请你们同去城西的渭水河畔踏青。” 见梁行知一脸不解的模样,傅瑜解释道:“每年的三月三,城西渭水河畔都会有永安的三大乐坊的歌姬舞姬在那里共舞,全城的人,无论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寻常百姓,甚至是考生异族人,也都会到那里游玩一番的。” 顿了下,傅瑜又道:“这种事情每年都有,有些人去过一两次后觉得无趣就不大爱去了,我和犬韬却是每年都要去的,不知道梁兄是否要与我们同去?” 梁行知停顿了下,他道:“我本是为了此次春闱而来永安……” 傅瑜一愣,随即笑道:“是了,是了,梁兄本为功名而来,既然如此,梁兄何不如就在客栈里温习一下功课?”春闱设在三月半开场,如今三月三,已是不足半月的时间,若是梁行知有心要拒绝,傅瑜自然不好强邀,熟料梁行知却是摇摇头,他道:“我本是为了此次春闱而进永安,谁能料到能交到你和王六郎这样爽气不拘身份的朋友,自然要捧你的场的。” 傅瑜一愣,显然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想,况且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遂道:“梁兄这么说可就太看重我了,若是因为今天我邀请你去踏青而让你未能温故知新,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梁行知又道:“我既敢下山应考,便是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傅瑜再劝,梁行知却仍旧是这般回答,傅瑜便心知他是改变不了梁行知的想法了,便亲自上楼提溜了王犬韬下楼,携了梁行知,一行三人向城西进发。 王犬韬昨日的马还留在宝来楼,傅瑜今日又新骑了一匹马,两人都想知道有趣如梁行知会骑一匹什么样子的马,谁料他却从客栈的牲畜棚里牵来了一头高高竖着耳朵的毛色光滑的驴。 这毛驴体格高大、骨骼粗壮,驴头大、鼻梁直,显得格外的粗矿,它浑身毛发乌黑,唯有前胸口一撮细腻的白毛。本是头毛驴,它却雄壮异常,梁行知牵着它出来往傅瑜今天骑的黑马旁一站,它的体型竟然只比傅瑜的马儿小了一点。 这个时代的骏马价值百金,绝非贫穷人家可以养得起,便是驽马钝马,也仍旧价格不菲,所以平民百姓仍旧多用牛、驴做代步的工具。朝中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大臣曾经都是骑着驴来赶考的,梁行知这番骑着驴,倒也符合他赶考贫穷举子的身份,只不过这毛驴,长得颇为壮实,和梁行知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形象大相径庭。 梁行知似乎是看出了傅瑜的想法,他慢悠悠地骑上毛驴上,突地道:“这驴名唤阿发。” 王犬韬不解地望向他,傅瑜抬腿上马,而后扭头问他:“然后呢?” 梁行知一字一句地道:“广灵驴,陪了我九年了,现在十岁。”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掌温柔的去触碰阿发的大头,阿发极其聪明的在他手上蹭了蹭,鼻子轻轻地吐着气,喉中发出细碎的声响,显得格外有灵性。而后梁行知轻唤一声,也不用鞭子去抽打,那阿发自己就跟上了傅瑜和王犬韬,它的臀.部一摇一摆的,走得稳稳当当,不过只落后了傅瑜的马儿半步。 傅瑜羡慕的看着梁行知,心中暗道这阿发果真有灵性,便是面对自己胯.下的这匹三江马也毫不畏惧。接着,傅瑜便听见身畔的王犬韬咽口水的声音,他心中暗道不好,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已然来不及了,他听见王犬韬兴致勃勃地道:“吃驴肉就得吃驴肉火烧,而且得要保定驴,烧出来的驴肉那叫一个色泽亮丽,满口满鼻都是浓郁的香味,而且吃起来又酥又软——” “六郎!”傅瑜突然打断了王犬韬的话,王犬韬疑惑地看看他,脸上显出一抹落寞悲伤的神情来。 傅瑜对着王犬韬忙挤眼色,又在梁行知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指了指毛驴阿发,王犬韬恍然大悟,他道:“广灵驴是大型驴,这肉质没有小型驴鲜美,二郎你如果想要吃驴肉,我下次带你到西市的赵记肉铺上去买。” 傅瑜已经要给王犬韬跪了,当着主人的面说要吃你心爱宠物的肉,王犬韬一天到晚是只记得吃了吗! 他连忙对一旁骑着毛驴的梁行知拱手歉声道:“梁兄勿怪,犬韬他自小就是这个样子,不大会说话,若果有得罪你的地方,还请你宽宏大量,我和犬韬一定给你赔罪!” 然而梁行知却是淡笑着摇了摇头,这还是傅瑜第一次看见他笑,他许是很久没笑了,笑起来脸上的肌肉有点硬邦邦的感觉,脸上似笑非笑,他道:“无事,我以前养阿发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吃,可没想到那卖牲畜的老板识不清毛驴品种,给了我一头广灵驴。” 傅瑜瞪着眼睛看着马旁边一摇一摆的黑溜溜的阿发,见着它竖起了毛茸茸的耳朵,显出里面的一撮细碎的白色绒毛来,随后他听见梁行知道:“养久了才发现阿发是广灵驴,肉质并不鲜美,只能放弃吃它的念头,继续养着了。” 王犬韬碰见了同道中人,他显然十分高兴,而傅瑜:“哦。” 第16章 临湖 永安是大魏的国都,永安的三月,万物复苏,花香怡人,自然不同凡响,除却每三年一次的牵动全天下读书人的三月半春闱之外,还有每年三月三城西渭水河畔的三大乐坊的“踏歌竞美”一事很值得一些风.流才子和寻常百姓称道。 永安三大乐坊之名响彻全国,其中底气最雄厚的是隶属朝廷的云韶府,其次是四大商帮合建的平康坊的宜春教坊,以及百年前成帝亲手建立而后赏给自己女儿康平大长公主的梨园。 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的,这三大教坊就开始在三月三的日子里在渭水河畔组织乐坊里头的人载歌载舞。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即便云韶府的长官自诩朝廷命官的身份不愿掺和到这里面去,可这件事情顺从民意,他也阻止不了,更何况,有不少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就好这一口,比起丢面子,他更不愿得罪这些人。 渭水经由永安城,渐渐的在城西地势较低之处汇聚成了一圈湖水,因水异常清澈,可见潭底流动的鱼儿和乱石水草,游船于湖上更似浮在空中一般,故而名曰明镜湖。明镜湖西北两方山势环绕,东面是一片种植了绿草的跑马场,所谓的“踏歌竞美”便在这里进行,南面却是一处街道繁华之所,湖畔建有高楼,倚楼相望便可见东面壮观的踏歌场面和北方微波粼粼的可坐船游湖的明镜湖,故而达官贵人常在这边的临湖阁里头品茶观景。 傅瑜一行人先是将两马一驴交于阁中的小二,便直奔临湖阁的三楼而去。因着傅瑜是永安中有名的霸王兼浪荡子,所以借着背后的权势地位,他轻而易举地便在这人满为患的临湖阁有一处视角极好的厢房,三人先进了房内,王犬韬便道:“现在还是初春,天气还有些凉,不如先点一份热茶,再来几碟子点心就好了。” 傅瑜说:“这种吃的事情你一向比我在行,你自己随便点两样就好了。” 两人看向梁行知,却见他也点点头。 王犬韬便道:“既然这样那我可就点了。我们这有三个人,便上一壶滚烫的三友茶,这茶水要用炭火烧开的百沸水,茶叶要今年刚从江南运回来的春茶,胡桃仁要饱.满个大,这糖……糖要鲁记的红蔗糖。” 傅瑜笑着看着王犬韬,梁行知也看着他,王犬韬似是得了两位友人的关注,兴致更高,便对着一脸苦相的小二道:“这糕点嘛,让我再仔细想想。我和二郎都是永安人,无所谓吃什么样子的糕点,只是不知道梁兄是哪里的人,吃糕点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梁行知迟疑着,他道:“无甚忌口。” 傅瑜道:“来两小碟子南方的糕点。” 王犬韬眉头凝成一块,似在努力想着什么,最后他道:“既然要吃南方的糕点,我听说苏州人都好软香糕,也不知道这临湖阁有没有。” 小二忙道:“有的有的,我们老板正是苏州人士,别的糕点或许没有,可这软香糕,我们可是有专门的手艺师傅!” 傅瑜疑挑眉,疑惑地问道:“你们老板?这临湖阁的掌柜的?” 小二点头,傅瑜问道:“不知你们老板姓什么?” 小二道:“我们老板是苏州人士,是苏商里头的苏老板。” 傅瑜知道大魏文风盛行、军队威慑四海,便连商业也是极为发达的,全国出名的商帮除了富有四海的四大商帮,还有中等规模的六个商帮,这苏商便是江左四大商帮里头的一个。他只知道各大商帮里头鱼龙混杂,这商帮里头有头有脸的人,既有读书人,也有混江湖的,也有纯粹的商人,真可谓是不限入行门槛,他对这里头的圈圈绕绕也不大熟悉,便掠了过去,不再谈这件事。 王犬韬道:“再来一碟子冰糖琥珀粉和萧美人点心。” 傅瑜道:“来一碟子腌花生、梧桐子,对了,再来一碟子桐子糕!” 王犬韬皱眉道:“一大清早的便吃这么咸的腌花生,可好?” 傅瑜道:“你还没吃早饭,点的多是些甜腻的糕点,我也没说你什么。我和梁兄吃些腌花生,小饮一壶淡酒。” 梁行知笑道:“此法可行。” 待得糕点和酒水上来了,三人便说笑着吃了些,不过梁行知这人仍旧只是淡淡的喝着淡酒,吃着他的腌花生,一副少言寡语的模样。索性傅瑜和王犬韬两人话都比较多,一时也就没有冷场。 临湖阁地势较高,他们又在三楼,这山风顺着明镜湖轻轻地拂过来,只让人觉得有如最为润滑的湖州丝绸拂面,浑身上下尽是说不出的惬意。吃了三块糕点,傅瑜远远地便见着东边草场上的人渐渐地多了些,慢慢地便有了人声鼎沸的感觉了,便连明镜湖上,也有了几艘画廊的花船,从里面缓缓地透出些轻柔缥缈的乐声。 王犬韬在一旁静静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傅瑜起身,往窗边走了两步,他俯身向外望去,却见东面草场上零散的站了几列衣着甚美的少女,有隐隐的说话声从东面传过来。 他回身对着二人道:“看样子快要开始了。犬韬莫吃了,咱们可有眼福了!”这话刚出口,他回身看见一脸正容端坐在那里的梁行知,心下便是一愣。他这般口头花花的习惯是近几年养成的,说起来总有种自己是个大色鬼的纨绔风,他和王犬韬自小熟识,在他面前向来不用遮掩什么,可这梁行知生得一副端庄严肃的脸,身上又透着一股禁欲的道士气质,倒还真叫傅瑜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过于浮华了。 王犬韬手中还捏着一块软香糕,听了傅瑜的话也不着急,他慢慢的吞掉糕点,赞道:“这软香糕松糯可口,吃起来嘴中还有一股薄荷凉味,又软又香甜,真不愧是苏州金陵一带的名吃。” 他说着,白胖干净的手又伸向梁行知面前的一碟子洁白如雪的小巧精致的点心,却是他自己点的那萧美人点心。傅瑜早对他这副德行见怪不怪,倒是梁行知,傅瑜见他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觉得甚是稀奇。 突地,梁行知看着不远处明镜湖上仿若漂浮在半空中的几艘画船道:“临湖阁的糕点自然好,但若能泛舟湖上,煮茶作画,也是一桩人间美事。” 他这话一出,傅瑜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看着那几艘画船,道:“如今不过早春,湖上水冷风大,怕是没有暮春初夏来得好。” 王犬韬已是吃完了自己面前的三碟点心,他看着傅瑜和梁行知,笑呵呵地道:“二郎尽管胡说!梁兄有所不知,我们今日不能上那画船的原因,全赖二郎。” 梁行知挑眉,他看向傅瑜的眼神已是带了丝疑惑和好奇,他问:“发生了何事?” 傅瑜扭头看向窗外,只做不知,王犬韬道:“去年的今日,我们泛舟湖上,吃着烧鸡,喝着果酒,一旁的画船上还有丝竹管弦之乐,那样的时光可真是妙极了,然而……” 傅瑜使劲咳了两下,王犬韬浑然不觉,他继续道:“偏偏这秦家船坊的掌柜生了个貌美的娘子,她一时兴起跑到我们船上扮作劳什子的丫鬟,要给我们斟酒。二郎向来是个口头花花的,见这小娘子貌美也就言语上调.戏了几句,谁料这小娘子哭着叫船夫划到岸上去,直接哭着去向她阿爷——也就是这秦家船坊的主人秦掌柜的告罪去了。” 王犬韬说到这里,傅瑜的耳尖已是通红,他咳了一声,王犬韬正讲到兴头上,他继续道:“秦掌柜见自家女儿被调.戏了,自然就把我们赶下船来了,还言明以后都不会把秦家的船租给我们了。” 傅瑜突地道:“犬韬,你饿不饿,我好像闻到了糖炒栗子的香味,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王犬韬立刻住了嘴,他站起身来,一摇一摆地走到窗边向下望了望,果真见到巷角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头在叫卖,他立刻向两人告罪,却是小跑着向楼下跑去了。他人生的白胖,平时动起来像一只慢吞吞的饭团子,此时倒像是背上插了翅膀一般,健步如飞了。 梁行知饶有趣味的看着傅瑜,傅瑜耳朵已然红了,但面上却面不改色,他虚咳一声,道:“我这样一个喜欢调.戏小娘子的纨绔,也不知梁兄是否后悔结识了。” 梁行知道:“未曾。我只是好奇,秦家小娘子为何要办做丫鬟到你们的船上,又为何偏偏要向你倒酒?” 傅瑜拍手,他笑了一声,道:“行知你果真聪明!犬韬亲历这件事都不曾知晓这其中内.幕,你不过从他口中听闻,竟能发现这其中的亮点。这事说来我倒有点小骄傲,那秦家的小娘子看上了我,私上我们的船与我说了这件事,又专门来给我倒酒,我便口头花花调侃了她一两句,谁料她竟是个脸皮薄的,经不得调侃。” 第17章 踏歌 梁行知道:“秦家小娘子定然是被你气着了。” 傅瑜笑着点头,道:“也可能是太过羞涩了,便上岸到她阿爷那里躲躲羞,谁料那秦掌柜的是个迂老头,竟不懂这其中的妙趣,只把我和犬韬赶下了船,倒让我在国子监中被那些同窗好友好一顿调侃。” 梁行知只是淡笑着看着傅瑜,便叫傅瑜知晓方才自己在他面前说的那混不吝的话早已被他看穿了心思。梁行知问他:“既然没了秦家的船坊,这明湖上就没有别家了吗?” 傅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道:“这就是行知你有所不知了,凡是商人,便没有不拉帮结派的,这明镜湖上的船只生意都叫江右商帮的人占了去。这别的商帮的人要来这地盘儿做生意,都要先和他们打打招呼,给朝中江右出来的朝臣孝敬孝敬,这才能分得一碗羹,这秦掌柜的是江右人,也算得上江右商帮里头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发了话,这底下的商船怎好再租给我。” 其实除了商船,这明镜湖上还可走官船和世家的私船,只不过梁行知既然没问,傅瑜也没说。 两人正说着,傅瑜隐隐听见东面的马场上传来阵阵歌声,他道:“你听,踏歌这便开始了,行知兄,不妨我们这就下去看看吧。” 大魏是个繁荣的朝代,这里的人极度喜爱载歌载舞,像踏歌这样的传统民间舞蹈,简单又好学,普通山民村妇都可以手拉着手来上一段,但是要跳出花来,还是得要教坊里的人来跳才好看。 傅瑜和梁行知下了楼,便见着王犬韬捧着一小袋子的糖炒栗子往回走,见了他们二人,王犬韬道:“这就要走了?” 傅瑜道:“梁兄没见过这踏歌竞美的场景,我们带他到东边马场上去看看。”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9节 王犬韬道:“那边人多,我们上御风台上去看,正可以瞧得清清楚楚的。” 傅瑜摇头,道:“我们在临湖阁有厢房,也可以远望马场,和御风台没什么区别。既然要看,当然是要靠近点去看看唱歌跳舞的美人。” 王犬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梁行知在一旁不言不语,神色淡淡的,仿佛刚才自动跟着傅瑜下楼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东边马场上绿草如茵,有春风从明镜湖上卷过,带来丝丝凉意。马场的一旁有诸多小贩挑着担子在叫卖东西,隔得远一点的空地上还有几个杂耍艺人,傅瑜的目光从那边热闹的集市上掠过,投向了湖畔身着舞裙的那几列人身上。 湖畔早已围满了围观的百姓,傅瑜一行人向前挤了挤,才挤到前排,见到被众人围在中央的身着绿罗裙的舞姬们。这列舞姬身着绿罗裙,手臂上搭着长长的白色水袖,她们微微披散着的头发上簪着细碎而精致的红花,腰间缀有殷红的流苏,随着腿的抬起而缓缓浮动。 她们轻启朱唇,高歌:“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却是唐人蓝采和的《踏歌》一诗。 她们敛肩、含颏、掩臂,手中的水袖和身上的绿罗裙微微旋转,发间和腰上的红花相映成趣。她们时而团团围住交臂而舞,时而分开敛肩膀掩臂。这舞姬们的功底无疑是非常好的,她们无时无刻脸上都挂着嫩芽般清脆娇嫩的笑容,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人感觉到春天的绿意盎然和青春少女的勃勃生机,可在傅瑜看来,还是有些太过端着了。 这里的舞姬显然是人最多的一处,傅瑜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得这跳舞的人数怕是已经达到了百余人,一旁还有教坊的人在旁奏乐,乐声轻快中透着股大气磅礴之感。 王犬韬问他:“这是哪个教坊的?” 傅瑜道:“人是最多的,舞蹈又太端着了,这当然是云韶府的了。” 两人看向梁行知,却听得他道:“纤腰素手。” 三人又移到旁边的一个圈子里,这里跳着舞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七八十个人。 她们穿着浅绿色的纺纱裙,纺纱裙只到膝盖处,显得有些蓬松,露出来身着白裤的小腿和红鞋的脚,她们的脚极其灵动,不停地在地上换动着,跳跃着,显得格外的有活力。绿草地上的红鞋子无疑是非常吸引眼球的,至少傅瑜就多看了几眼,心中不禁暗暗为这些花季少女的灵动舞姿赞叹。不同于云韶府那过于端庄古朴的舞,这里的舞姬们手中各执有一截红色的杏花,她们拿着花枝在跳舞,隐隐间有清香传来。 少女们娇俏的容颜时而掩在杏花中,时而展露笑颜,却是人比花娇,她们齐声唱到:“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是宋人柳永的词。 傅瑜道:“舞蹈很有新意,手中还有红杏,那就是楚国公家的了。”康平大长公主下嫁楚国公陶家,她逝世之后这梨园自然归了如今的楚国公家。 王犬韬问他:“你怎么知道她们是楚国公家的梨园而不是宜春坊的呢?” 傅瑜道:“楚国公家只有陶七郎最是关注这些玩乐之事,他又最喜欢宋人柳永的词。” 王犬韬点头,他看向梁行知,果真见他轻轻吐出四个字:“步履轻盈。” 现下便只剩下宜春坊的舞没看了,三人到了那地方,只觉得周围的人比方才要多得多,而且人群中时而传出阵阵喝彩声,傅瑜心下微疑,待得三人挤到前排,他才知晓为什么这里的人更多了。 这里有三十六位姿容不凡的少女,她们穿着殷红色的薄纱舞裙,少女莹润如玉的双肩裸.露在外,她们头上簪着大红的花,脸上画着春杏妆,两腮微红,额前微黄,唇上却是一点朱砂,这样艳丽的妆容本有些俗气,可她们此时正衣袂飘飘的在挥舞着手中的长袖,卷出朵朵花儿来,这便显得一点也不艳俗了。因为这三十六名少女自身已然成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迎春花。她们的舞蹈比之方才的两支舞也更显得火.热和放开些,这样火.热的颜色和舞蹈,正配得上春天的遐想和少女的年华。 王犬韬只道:“这舞……比刚才的要艳丽些。” 傅瑜道:“这是宜春坊的舞,宜春坊主要接待五湖四海来的商人,这其中也包括了不少异族的商旅之人,所以舞蹈显得火.辣些是正常的。若非宜春坊走的这妖.媚绮丽的路子,它也难以从永安这众多教坊中脱颖而出,以至于可以和宫廷教坊相抗衡。” 这次两人看向梁行知,正要看他如何评价,却听得身旁一个个子矮小的瘦老头怒声怒气地道:“这舞简直就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第18章 御史 这老头长得有些瘦小,一张有些枯槁的脸却满脸严肃,他将一身青色的便服穿的一丝不苟,头上的发丝紧紧地束在发巾中,连一个头发丝儿也没落下来。他一连说了三个伤风败俗,却是被周围观舞的男子调笑了两句,便气呼呼地一挥衣袖转身走了。 傅瑜和王犬韬两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待得那老头走了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傅瑜转身往那老头走的方向看了两眼却什么也没看到方才缓了一口气,他问王犬韬:“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王犬韬愣愣道:“不、不知道。” 傅瑜道:“算了算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悄悄的消失了。” 梁行知突地道:“轶态横出,瑰姿谲起。”却是引用前人的话。 傅瑜道:“梁兄你刚才评价方才那两支有些含蓄的舞蹈不过平平,对这绮丽诡谲之舞却甘愿引用前人的赞赏之词……没想到你喜欢这款的。” 王犬韬抖抖怀中的糖炒栗子,一脸蒙的看着梁行知,他问:“什么?” 傅瑜心中暗道:梁行知表面上看着是一表正经的禁欲系,没想到居然喜欢奔放火.辣的舞蹈,看来,他是个闷.骚。 梁行知却是没回答,他问:“刚才那人,你们认得?” 傅瑜道:“自然认得,若是梁兄你以后在朝堂为官,切记一件事情。” 梁行知问:“什么?” 傅瑜道:“宁愿得罪圣上,也莫要得罪李御史。” 王犬韬在一旁不住地点头,他道:“是啊是啊!圣上有时候还是很好说话很和蔼的,可是这李御史就难说了,我听说他每天连上茅坑和晚上和老婆睡觉的时候也带着纸笔,就是为了随时随地记录下朝廷命官和公侯之家的不当之举。”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们这代几乎是在他笔头子下长大的,我就没见着谁没有被他记过的,便连圣上,也被他当堂痛斥过。” 梁行知显然来了兴致,他挑眉问道:“哦?” 傅瑜道:“犬韬说的是三年前圣上在宫中接见大臣,却用了十八个宫女为他抬御撵的事。听闻次日早朝李御史足足痛骂了圣上一盏茶的时间,从为民着想的尧舜禹三位一直说到先帝朴素的生活作风,听说还明喻当今再这样下去便是骄奢淫耻的隋炀帝了。” 梁行知道:“后果?” 王犬韬道:“后果便是这家伙一点罪也没受,反而当日早朝圣上沉思许久,竟然下旨降罪于己身了。这可是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李御史的大名自此传遍九州,梁兄你怎么不知道?” 傅瑜道:“那时梁兄正在山上的道馆里呢。” 三人便说便朝着人群外边走去,这跑马场今日是个小集市,一时间前来观看踏青的人有些多,他们挤了很久才从人群中挤出去,刚出来,傅瑜还没来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听得身旁的王犬韬大呼小叫道:“吖!二郎快看,那不是你家的莺莺么?” 傅瑜一愣,他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傅骁或者傅家府丁的身影,他问王犬韬:“在哪儿呢?” 王犬韬指着天上的雄鹰风筝道:“快看那风筝,我还记得那是去年你买的。” 天上有许多风筝,各式各样的,其中最大最威武的一只是个通体黑亮的双翼修长的雄鹰,傅瑜看看眼熟的风筝,视线顺着那方向朝御风台而去,果真见了一个模糊而又眼熟的人影,他道:“那是我阿爷和莺莺在御风台上放风筝呢。” 王犬韬道:“我还是觉得稀奇,怎么会有女孩儿不喜欢蝴蝶风筝,偏偏喜欢你那雄鹰风筝呢?” 傅瑜笑道:“这证明我家莺莺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傅瑜又道:“他们既然在御风台上,那我们便不过去了,免得叫阿爷见了我心头添堵。” 王犬韬沉默着没说什么,梁行知却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梁行知道:“既然这样,不妨沿着明镜湖走一圈,全了这踏青之说。” 这日天色极好,万里无云,有从山间卷过的山风从明镜湖上迎面而来,裹着湖上花船的丝竹管弦之音入耳。湖的周圈种着些垂杨柳,随风摇曳着身姿。 王犬韬伸手打去飘荡在脸上的柳条,梁行知突地道:“这样的景色,若是不能画下来,实在可惜。” 傅瑜道:“这有何难。待得我们花些银子,找几个人抬几张桌椅来,摆在这明镜湖畔,又取了上好的文房四宝,只管让梁兄画个够。说到这里,我想起我昨日把梁兄的那幅画带回家了。” 梁行知道:“我知道。” 傅瑜道:“按理来说,这画该是赠予犬韬的,可我却拿了,你们两个也不恼?” 梁行知摇头,王犬韬道:“只要下次你府上的厨娘做了好吃的,别忘记我就行了。” 傅瑜笑笑,他道:“若是别的画便也罢了,可那幅画的意境实在巧妙,我见了心下有所触动,便将它拿回府给了我大哥。” 王犬韬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仍旧自顾地摆弄着垂杨柳,倒是梁行知闻言看向傅瑜,他眸光微动,脸上似有怔色。傅瑜没说什么,他转头看向透彻的湖水,只见靠近他们这边的几只红鲤簇拥着游了过来,在水草中钻来钻去的,甚是有趣,突地一阵浅浅的波纹传荡来,却是一方精致的画船划着水过来了,几只红鲤受了惊吓,纷纷摇摆着红尾游开了。 一道耳熟的声音从船上传出来:“傅二,王六!” 这边水浅,画船不好停靠,一身绯衣的郑四海却是直直地从船上一个箭步,跳上了岸,正巧落在梁行知的面前。他笑道:“可真是巧,叫我看见了你们两个!” 他看着二人,语气甚是熟稔,他道:“可是没画船游湖?那便上我的船吧。” “郑大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傅瑜笑道,他指着一旁神色淡漠长身玉立的白衣书生,“这是到永安来赶考的梁行知,我们昨天认识的新朋友,可谓是一见如故。” 郑四海抬眸审视着看了几眼梁行知,笑道:“既是你们两个的友人,那便也一起来吧。” 湖面波光粼粼,清澈的可见湖底的游鱼怪石,有风席卷着花香而来,拂起画船上的轻纱。傅瑜眼尖,一眼就看见了画船轻纱后面遮掩的几个窈窕身姿,他看着郑四海笑道:“看来还是郑大哥会享受,这般便是携美同游了?” 第19章 捉贼 郑四海摇头正色道:“是七郎九郎和府里的以及姑妈的几位妹妹们,她们年纪还小,喜好游玩,阿爷和二叔便让我带着他们出来玩。” 傅瑜道:“原来七郎九郎也来了么?那我可得见见他们,上次马球比赛结束的太匆忙,我还没来得及施展身手就输了,下次定要赢了太学的那帮学生,免得叫他们看扁了我们。” 郑四海笑道:“原来你们还一起去打了马球?” 王犬韬笑道:“那是去岁的事情了,我们本来只差一个球就能赢了那帮嚣张的太学生了,可惜打到一半的时候我们这边有人从马背上被撞了下来,球赛就被后赶来的斐祭酒打散了。” 傅瑜也道:“也就输了去岁的那一场,倒叫太学生们神气嚣张了一整个年节,便是这两天春闱临近,我也听到有人在打赌这次的一甲究竟是哪家多。” 一旁静默不语的梁行知突然道:“永安的国子监背靠皇城,自然得天独厚,可金陵的国子监厚积薄发,扬州人才辈出,洛阳乃是六朝古都,这三者都不可小觑。” 郑四海赞赏道:“正是这般,只不知这次的一甲究竟是出自哪家更多了,也不知是北方的永安和洛阳,还是南方的金陵和扬州。” 傅瑜满不在意地道:“无论是出自哪一城的国子监,不都与我无关么,有什么可纠结的。” 一旁的郑四海和王犬韬都哈哈大笑起来,傅瑜看看一旁的梁行知,又道:“我看梁兄胸有成竹,说不得这次的状元郎不会出自哪一城的国子监,而是要出自道观了!” 梁行知但笑不语。 有风卷起傅瑜两鬓的碎发,他斜眼一瞥,就见精致漂亮的画船上突然冒出两个脑袋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生得细皮嫩肉的,其中一个脸上长了斑的大声道:“大哥!你还上不上船来?” 另一个年纪略小些的冒出头来,看着傅瑜,脸上显得有些激动,两人走到船头,齐声大叫道:“傅二!” 傅瑜也对着二人叫道:“七郎九郎,何不一起上岸来玩耍?” 两人正要说什么,傅瑜却看见右侧的人群突然被挤开一条小道,有人高声叫嚷着:“让让,快让让!” 一个灰色的小小人影从傅瑜身前掠了过去,这身影的主人快似闪电,身手敏捷,一股熟悉的幽香从空气中传到傅瑜的鼻内,让他猛然惊醒,他回身,却见一个荷包样的东西被那灰色人影抛起,竟然直直地落入了静立在一旁的梁行知的怀中,紧接着,不过瞬息间那灰色人影便蹿出几步远。 一股怒气从心底蹿起,不待其他人反应过来,傅瑜拔腿就追。 这日在湖畔观舞踏青的人实在太多,傅瑜着急地将挡在身前的人一一扒开,甚至来不及一一道歉,只顾着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灰衣身影了。方才不过瞬息间,王犬韬等人只怕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傅瑜却将那灰色影子看个一清二楚,那身着灰衣的贼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他脸上黑黑的,头发似鸟窝般杂乱枯槁,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像个乞儿般。 这灰衣小孩儿方才似兔子一般地从人群中跳出来,扔了一个荷包到梁行知的怀中就又化作地鼠一般混在人群中,实在是身手敏捷的很,若不是傅瑜自小弓马娴熟,练得一副“火眼金睛”,他只怕早就跟丢了。 刚跑出去三步远,他便听见身后有人高叫着:“小偷!” 那声音温润似玉石击地,却带了些焦急之感,在傅瑜听来有些耳熟,但一时半刻的,他也没想起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耳边人声鼎沸,天上的阳光明媚如许,身上的锦衣让傅瑜有些张不开腿,灰衣小毛贼身手却极为敏捷,转眼间便从湖畔的人群中溜了出去,傅瑜紧跟着他,待他从人群中跑出来紧跟着那人影跑过了三条小巷,最后到了一个死胡同的时候,他才发现这里边空无一人。 刚刚的速跑让傅瑜的身上产生了些燥意,没有山风的滋润,阳光渐渐变得刺眼起来,他方才还觉得异常聒噪的人声此时也仿佛远在天边。这胡同的墙很低矮,露出里面养着的几只闲庭信步的鸡鸭和古井,周遭散发着一种沉闷的气息。 死胡同里头也堆了些杂物,都是些老旧的木质家具,傅瑜走过去看了两眼,却见并没有人的身影,他回身望着低矮的石墙,恨恨地跺了一下脚,闷声道:“该死的!跟丢了!这里的墙这么低,想来这小贼早就翻墙跑了。这小偷,要下次被我碰上,非得抓着你去见官不可!” 说罢这句话,傅瑜转身便走了。他走到胡同口,愣了下,随后又悄悄的收起脚步声,踮起脚尖蹲着偷偷的溜了回来,躲在了一个巨大的泔水桶后边。 泔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傅瑜嫌气味难闻,又用袖子捂住了口鼻。这样过了一会儿,胡同里边一点儿声响和半个人的影子也没有,直至傅瑜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一个细碎的声音从胡同里头响起,傅瑜连忙藏好自己,只一双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那边。 一个眼熟的灰衣人影从老旧腐朽的柜子中爬出来,柜门被他摇晃的咿呀作响,傅瑜一个箭步站起,三两步便冲上前去,下一秒右手就握住了这小孩儿的右胳膊。 小孩儿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还脏兮兮滑腻腻的,然而这都抵不上小孩儿皮包骨头的胳膊带给傅瑜的震撼大。 “你放开我!”这孩子挣脱着想要从傅瑜的手中脱离开去,他看着瘦小,力气却一点也不小。 傅瑜大声呵斥道:“你偷东西!”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0节 顿了下,傅瑜又问他:“你怎么这么瘦?” 小孩儿愣了一下,随后他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傅瑜的身前,用一双脏兮兮又瘦小的手紧紧拽住傅瑜的衣摆,大声叫道:“郎君我不是故意的!郎君郎君,你是个好人,你且放过我吧!我实在是不偷就活不下去了啊!” 这孩子跪在地上小小的一团,透着这脏兮兮的灰布条傅瑜甚至看见了他的肋骨,他嗓音嘶哑的哭喊着,声音里透出一股凄切之意。 傅瑜心下不忍,他刚想放过这小孩子,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将这小孩扶起,他死死地拽住傅瑜的衣摆不肯起来,傅瑜便拽住他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这孩子生的瘦削,脸上也被抹了一层污垢,头发乱糟糟的,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却是极其的有神,此刻正面露怒色的看着傅瑜。傅瑜道:“你倒提醒了我,偷盗不是一个好事业,你还小,哪里能做的一辈子呢?” 傅瑜道:“我把你送到朝廷的慈孤庄里头去,你还可以在那里吃些东西,学些手艺,以后也能养活自己,而不必做个小偷,整天人人喊打。” 傅瑜又道:“而且我本来是不管这种事情的,可谁叫你今天不长眼睛,竟然敢把赃物扔到我朋友怀中,你既然敢诬陷我朋友,那便是打我傅小公爷的脸,我怎么能忍?” 那小贼耷拉着脑袋,被吊在半空扭动了两下身子却未能从傅瑜手中挣脱开来,便也歇了,只口中仍不住地念叨着:“求郎君放过我吧!” 第20章 碰头 傅瑜道:“放了你,我朋友要是被别人误认为是你的线人可怎么办?” 小孩儿把头一抬,大声嚷嚷道:“不会的。” 傅瑜道:“你说不会就不会?”他心中知晓梁行知被他人误会之后也自有法子脱身,可此时叫他放了这小贼他心中也不愿。 小孩儿道:“我看那书生和你们几个富家郎君站在一起说话,便知道他肯定是不会被官府捉去的了。” 傅瑜停下来,将这小孩儿放在地上,只一只手紧紧地压着他的肩膀,问他:“那你怎么就把荷包扔那书生怀里,而不是扔到我怀里呢?” 小孩儿抬起眼,口中小声问他:“我告诉了你,你就会放我走吗?” 傅瑜但笑不语,小孩儿便道:“你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和腰间价值不菲的玉坠便说明你们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我若招惹了你们这样的人,怕是逃不了一顿好打,但那旁边的白衣书生虽和你们站在一起,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你们不是一路的人,我扔给他,他既不能把我怎样,也因为有你们这些人的庇护,他也不会被官府怎么样,这——” 傅瑜笑道:“这就是你所认为的最好的结果,可是没想到,我居然跑过来追你了是不是?” 那小孩儿哽着一口气也不说话,只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傅瑜,傅瑜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去。 小孩儿挣脱着,他口中大声道:“你答应了我的,我说了就放我走!” 傅瑜道:“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那都是你自己脑补的。” 小孩儿的喉咙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傅瑜被惊了一下,手上的劲一松,那小孩儿得了空,却是猛然一把推开了傅瑜,拔腿就向胡同深处跑去。 傅瑜被这突然来的一推震了一下,待得他站定前去追那小孩儿,却见他正蹲在一人多高的土墙上,似乎正要往里面跳,傅瑜方才被这小孩儿一闹,此时气急,也顾不得手上的劲,伸出手去一把拽下他,提着他的衣领便向外走去。 这小孩儿此时倒是平静了许多,也不奋力挣脱了,傅瑜觉得奇怪,他回身看了一眼小孩儿,又看了一眼方才他翻的那矮小土墙,只觉得那荒凉的黄土地上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傅瑜觉得奇怪,又向那土墙走了两步,小孩儿着急地拽住傅瑜的胳膊,又挣脱起来,傅瑜用力将他按住,大声呵斥道:“你这小滑头!不仅偷东西还骗人,我倒要把你交给官府,让你吃吃苦头!” 他再次望向院内那闪烁着光芒的地方,却见那里正停了一只昂首挺胸的红绿大公鸡,傅瑜不再看那院落里面,反而看向小孩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并不回答。 傅瑜生来力大,一路上提着这瘦削的小孩儿也不觉得累,他又问了几句,这小孩儿一句话也不说,傅瑜也就歇了这心,待得他提着小孩的后衣领走到湖畔的时候,却见那边正围了一群人。 傅瑜扒开人群,疑惑地上前,就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问道:“你不是方才那小贼的同伙?” 梁行知冷声道:“不是。” 王犬韬道:“梁兄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怎么会认识刚才的什么小贼呢?” 郑四海道:“傅二刚刚已经追出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就知道了。” 听得这话,傅瑜心里哪还有不清楚的,他连忙扒开挡在身前的围观群众,手中拽着的衣领松开,一把就将这灰衣小毛贼扔在了人群中间,他道:“是这小孩儿吧?” 他抬头看向方才质问梁行知的人,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人身形高挑瘦削,一身月牙白的轻衫,头上戴着一顶墨玉色的玉冠,俊眉星目,丰神俊朗,浑身气质如华,端的是一派世家子翩翩君子的气派风华。 这人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永安的世家子们从小耳闻的另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虞非晏。宁国公虞家父子双探花的美誉是傅瑜自小便听闻的,虞老郎君更是圣上亲封的太傅,在朝中文臣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而虞非晏——虞家这么一个唯一的第五代也是从小就才名煊赫。 昔年傅瑜才名满京华的时候还曾和虞非晏一起被士子们称为“永安双璧”,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如今的他们一个是世家子弟年青一代的领头羊,另一个却是盛名远播的小霸王,自然不可再相提并论。而且傅瑜虽然自小就听闻这位虞家郎君的名头,甚至与他同在国子监读书,却实在是对他不太熟悉。 傅瑜指着地上捂着脸装作鸵鸟的小孩儿道:“是这孩子偷了东西还诬陷梁兄,我已将他捉来了。这孩子狡猾的紧,可不要叫他逃了。” 虞非晏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他歉然地对着梁行知拱手道歉,梁行知也只是淡淡地点头,遂不再言语。 王犬韬小声嘀咕道:“虞家郎啊,我可还记得你去岁马球比赛时从马上摔下来的英姿呢!” 傅瑜此时也想起来了,去岁他们本来可以赢得那场马球比赛的,只是他们的队友突然有人掉了链子叫他们败了,而那个队友,便是虞非晏。这样一想,虞非晏虽然才高八斗,但他的骑射功夫却是真不如傅瑜,傅瑜此时本该大声嗤笑的,可这时他却笑不出来了,因为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他看见了一张让他骤然安静下来的美丽容颜。她臻首娥眉,灿若朗星的双眸从人群中漫不经心的扫过来的时候直叫傅瑜的呼吸都忍不住屏息了,她乌黑的灵蛇髻上有着细碎的红花,金色步摇的流苏在小巧白皙的耳旁一颤一颤的,是斐凝。 “虞郎君,那小贼可是抓到了?”有人对着虞非晏说,这是一个气质温婉大方的女子,她身上穿着翠绿色的坎肩,一张脸面若银盘,她正站在斐凝的侧前方,看衣着打扮像是她的婢女一流。 虞非晏点头,指着地上的小孩儿对着斐凝道:“斐娘子,这小孩儿便是方才偷了你荷包的小贼了。”说着,他将方才从梁行知怀中拿过来的荷包双手递给了那婢女。 斐凝点头,她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和冷清的意味扫过傅瑜,看向了那瑟缩在自己臂弯里头不出声的小孩儿,她欲蹲下身,方才那开口说话的婢女连忙道:“娘子,这种事让白芷来就可以了。” 斐凝看看白芷,又看看浑身颤.抖着的小孩儿,轻声开口道:“无妨,且让我问问他。” 斐凝专注地看着那小孩儿,她声音轻柔而缓和,无端地就让傅瑜觉得心中不爽。他心中暗想:她刚才明明看见了我,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她宁愿和虞非晏打招呼,也不愿和我这真正捉到了贼的人说话。 傅瑜看着斐凝态度极其温和的对待着那小孩儿,比之昨夜里在马车里面对他时更加的温柔,心下便更是不爽,他这般想着,喉中便发出一声轻哼,作势轻咳了一声。 第21章 捕快 傅瑜这么一咳嗽,斐凝抬起头来轻轻看了他一眼,随后对着身后的白芷道伸出了手,白芷将那蓝底百花的小巧荷包交给她。 斐凝将荷包拉开,伸手进去探了两下,脸色微变,她俯下身去,对着那小孩儿道:“我这荷包里头的银子铜板你若要便拿去吧,只一样东西,你能还给我吗?” 虞非晏皱了皱眉,傅瑜问她:“什么东西?” 斐凝轻叹一声,声音中透着股缥缈和悲感之意,她说:“若是普通饰物倒也不必如此心急,只不过那羊脂玉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白芷和另一个尖脸的青衣婢女小心翼翼地扶起斐凝,虞非晏皱着眉头看着她,似乎是极为担心,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斐凝的左前侧,他虚伸出手,似乎是要去拍斐凝的肩膀,斐凝一扭头,白芷即上前,便把虞非晏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虞非晏脸色一白,却是黯然地退了下去。 傅瑜轻笑一声,他向前走了两步,微微蹲身,拽着这小孩儿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露出一张瘦小而脏兮兮的脸蛋,傅瑜看着他道:“我本以为你这小贼只是偷了别人的钱财来污蔑我的好友,没想到你还不长眼睛,偷了这般貌美的小娘子的玉。” 傅瑜的视线投向斐凝,却见她身侧站着的两个婢女警觉地上前,挡住了他看向她的视线。 小孩儿冷笑一声,他抬头,用着不同于孩子般的沙哑低沉的声音道:“说我不长眼睛,那你可就说错了,我还偏偏就长了一双好眼睛,不然为何没有偷那两个婢女的荷包,而是专偷走在她们两个中间的这貌美娘子的荷包?” 这孩子叹了口气,他看了虞非晏一眼,幽幽地道:“只不过我运气不好,今天恰好碰见了一个痴情种子,这个人不看街边杂耍也不看乐坊踏歌的貌美舞姬,却盯着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看。我看他穿着读书人的衣服,长的也不差,没想到内里竟然是个混账东西!” 虞非晏满脸窘迫,他偷偷地用眼睛去看斐凝,斐凝却是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她身侧的两个婢女倒是满脸怒容地瞪视着虞非晏,两人微微站在斐凝的身前,摆出一种防备的模样来。白芷大声呵斥道:“小贼勿要胡说坏了我家娘子的清誉!也坏了虞家郎君的清誉!更何况你既然是个偷儿,这话自然也不能信!” 傅瑜道:“你把那羊脂玉还给斐家小娘子吧。” 谁料这小孩儿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小声道:“什么破羊脂玉,早就扔了!” 听得这话,斐凝面色一白,虞非晏面上隐有怒色,傅瑜却是上前一步揪起小孩儿的衣领,问他:“你扔哪里了?” 小孩儿道:“方才你追我跑了三条小巷,我哪里知道扔到哪里了。” 傅瑜被这小孩儿气得一噎,他冷笑一声,扔下这小孩儿,看着他冷然道:“我在这永安城内横行无忌十多年,还从没见过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你不过是一个小偷,竟然还敢这般与我抬杠,你——” “快散开,快散开!”一道洪亮的声音淹没了傅瑜未尽的话语,众人只见方才还拥挤着看戏的百姓被驱散开来,走来一队二十多人的捕快,这些捕快身着蓝布红巾的官服,头戴黑色的捕快帽,腰间还配有大刀。这二十多人的永安捕快一路走来,各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只让人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一股凛然正气。 走在前头的捕快头子是个留有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他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的显得格外的粗狂威猛,这人傅瑜也认得,正是京兆尹的捕头邢捕头。 邢捕头一见着傅瑜便叫道:“傅小公爷,怎么是你?章郎君呢?” 傅瑜冷笑一声,顿时不乐意地道:“怎么了怎么了,这章霸王如何与我又有何干?邢捕头,你还是快去同仁堂千芝堂里头开两副药剂补补眼睛吧!” 这时,地上灰色的小孩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滚便站起来,他两脚一蹬地,却是拔腿就跑,傅瑜长腿一伸,双臂一捞,就又把他按倒在地。 邢捕头看着小孩儿,诧异地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瑜按着仍旧动个不停的小孩儿肩膀,抽空道:“这小孩子是个偷儿,不仅偷东西还诬陷读书人,更把偷来的东西给扔了。” 邢捕头对着后边看了眼,便有两个捕快从傅瑜手中接过这孩子,将他按住了,傅瑜站起身来,看着邢捕头伸手扳直了这孩子的脸,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他道:“这孩子眼瞅着脸生啊。” 邢捕头问这孩子:“你是新来的?” 这孩子扭过头,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瑜,让他觉得后背都冒出了一身冷汗。 邢捕头点头道:“果然是个新来的,什么规矩都不懂。先把这小鬼带回衙门里头,先审审,然后问问几个线人,看是谁家的新人呐,这么不懂事,居然敢在这边搞事情。” 他又转身,对着身后的几个手下道:“你们几个,去御风台那边看看,章郎君是不是在那边。你们几个,去东边的马场找找。” 傅瑜问他:“这章金宝,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邢捕头头疼地道:“还是离不开一个色字。” 邢捕头又指着还歪在地下的小孩儿,道:“把这小鬼头,一起押着。”两个捕快伸手去捉小孩儿的胳膊,却被奋力躲了过去,他被捕快拉着,口中大声叫嚷道:“你们不能抓我,你们不能抓我!” 邢捕头冷笑道:“怎么不能抓你了?” 小孩儿道:“我师兄是大理寺的朱然!你们——”却是被两个捕快按住了嘴,傅瑜看着这瘦弱的小孩儿,心下微顿。 这时,只听一声“噗通”声,似有重物落水的声音,有人在岸边高声道:“有人落水了!” 傅瑜闻声望去,只见靠近御风台那边的明镜湖上立着一座石拱桥,石拱桥上站满了人,石拱桥下的水本来该平如镜,明如空气的,此时却被激起阵阵浪花,显出水中的一个身影来。 傅瑜的眼睛好,看得出来水中那人身姿窈窕,衣裙繁复,一头长发飘散在水上,却是一头褐色的弯发。 石拱桥上尚还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郎君,那人的面孔也有些眼熟,正是章金宝。 邢捕头急得一拍手,道:“坏了,出事了!先过去救人!” 话音刚落,他带着还剩下的十几个捕快快步向前奔去。 傅瑜看着邢捕头,没有说话,王犬韬突地道:“章金宝这人的糗事每半个月便要来上一次,也是见怪不怪了。” 那小孩儿早就被捕快带走了,此时傅瑜才发觉方才还站在这里的斐凝已经走了,便连虞非晏也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酸劲,傅瑜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一旁早已上岸来的七郎九郎也忙道:“我们也去看看。” 第22章 霸王 尽管傅瑜很不想承认,在永安城他是和章金宝这样好.色的纨绔子弟并称的,可事实就是永安三霸王,傅瑜占了一席,章金宝也占了一席。 傅瑜被称为霸王是他昔年装作纨绔子弟吃霸王餐而得来的,虽然最后店家都被傅瑾双倍赔偿了,可这霸王之名经过坊间有心人的宣传却是再也摆脱不掉了。 但这章金宝好.色霸王的名称却是他自己实打实的闯出来的,他这人不好吃喝,不好古董字画稀奇珍藏,就好一个美色,而且他男女不忌,本族人异族人也不忌,真可谓是一个“美色收藏家”。 他敢这般在永安城横行无忌,就是因了他嫡亲的姐姐是宫中得宠十年不消的章贵妃,而他父亲也是当朝左仆射,算得上实权在握的大臣。 正如王犬韬所说,章金宝当街强抢美女每隔半个月就要来上一次,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各色人等搅黄了的,这些人便要数邢捕头、李御史乃至傅瑜一流,即便有时候他将美女抢回了府,也还有他父亲那一关。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1节 章金宝是章左仆射的晚年得子,且是唯一的儿子,所以难免溺爱了些,但左仆射毕竟是左仆射,虽然溺爱儿子也不能纵容他如此行径,不过舍不得打只能口头上骂几句,久而久之章金宝就对自家阿爷的骂人之语免疫了,更加的肆无忌惮起来。 章金宝这人屡次强抢美女屡次被搅浑,然后隔了半个月就又色心大起重振霸王之风,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葩了。 傅瑜一行人走得快,待得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捕快下去救人了,这明镜湖的水清澈透明,所以那落水之人他们也瞧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身深蓝浅红的薄纱紧紧地贴在女子曼妙的身姿上,她上身着浅红的缎带短装,腰间是附着的深蓝裙,身上还佩戴着漂亮的珠宝玉带,她的发却是褐色带卷的长发,裸.露出来的肌肤也是白如雪。 已有两个捕快下去拉着这女子的胳膊,将她一直低垂着的头托起来,露出了这女子的脸,她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双眼紧紧地闭着,皮肤是白如雪的色。 王犬韬道:“这回看来是个胡姬。” 傅瑜也点头,他问:“这胡姬……是哪家的?” 那胡姬早已被人拖上岸来,只见旁边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体型雍容的中年妇人,她口中大叫着,一把扑在了那胡姬的身上。 “罗珊娜!”这中年女人大叫着,手忙脚乱地将一块披巾盖在罗珊娜的身上。 “她死了?”一旁的九郎凑上前来,好奇地问。 傅瑜歪着头仔细地看着,道:“救人救的很快,没那么容易淹死。” 一旁的捕快压着罗珊娜的胸和背让她将口中的水吐出来。罗珊娜的睫毛很长,带着微微的卷,她虽是胡人,脸型却并不刚毅,反而有些柔和,这女子眉眼间有着胡姬的高鼻深眼,脸型却是中原女子的温润圆滑,算得上是极两家之长。 罗珊娜睁开了眼,她的眼睛很透彻,像一旁明镜湖的水一般清澈透明,又似头顶的浩瀚无垠的天空一般深湛,直让一干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眸,是一种深沉的碧绿,似湖水般透彻。 “汪汪!汪汪!”高高的石拱桥上传来几声犬吠,傅瑜闻声望去,就见着一身绯红锦衣的章金宝手中牵着狗绳,一步一步地摇晃着从桥上的石阶上走下来。他身前牵着三头有半人高的大狼狗,这狗毛色有黑有灰,喂养得膘肥体壮,露出的一嘴尖牙似闪着寒芒,着实凶狠威猛,再加上章金宝身后的七八个章府的府丁,围观的百姓纷纷避之。 “既然没死,那还是跟我回府吧!”章金宝踱着步子走过来,他微微蹲身,伸手一把捏住罗珊娜洁白的下巴,眸中闪过一丝痴迷。 “我、我不要!薛八娘救我!”罗珊娜说话还带着些异域的色彩,她的嗓音低沉沙哑,却显得格外的性.感,听得直让人酥了半边身子。她一边摇头,一边把脑袋埋进身旁护着她的薛八娘的怀中。 章金宝问薛八娘:“这胡姬是你的?开个价吧,小爷我要了!这般的极品,若是不能收入府中,我这半辈子也算是白过了。” 傅瑜轻笑一声,笑道:“这世间貌美的女子何其多,你收也收不完,再说了,我记得你上个月刚说过这句话,今天怎么就不换句话呢?” 王犬韬在一旁笑道:“何止是上次这么说,他每次都这么说的。” 章金宝一张红脸已是被气得发白,他看着傅瑜,却是冷哼一声,别过头不再看他,也不理睬傅瑜等人,而是继续对着薛八娘道:“快开价!不然小爷就当她是你孝敬小爷的了。” 薛八娘护着罗珊娜叩首道:“章郎君您不能要走罗珊娜啊,我不是她的主人,我不过是主人家请来教导她中原规矩的罢了。” 章金宝道:“怎么,难不成这胡姬背后还有人不成?她一个胡姬女子,我堂堂国舅,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她怎么还一副不乐意的模样了?” 薛八娘道:“罗珊娜是安娜宁教坊的舞姬,郎君如果要她的卖身契,自然要和教坊老板商谈,和八娘这么一个教员有什么可说的呢!” 章金宝不耐烦地摆摆手,口中不耐地道:“还要和教坊的打招呼?这么麻烦,啧啧,你们,还有你们两个,先把这小娘子给我绑了,先压回府上再说。” 他身后走出来三四个府丁,他们手中拿着绳子,倒像是一早就备好了似的,此时都向罗珊娜走去。 邢捕头终于忍不住地大喝一声,他皱眉道:“住手!我既然在这里,哪里还由得你们如此胡闹!” 章金宝摸着腿边的大狗背上的毛发,看着他道:“我知道啊,可是邢捕头您不一向都是管我强抢民女的么,这罗珊娜既然是教坊的女子,那她本来就是做这一行的,我把她绑回府去可不算违反了大魏律法。” 薛八娘立刻高声道:“罗珊娜她身份不一般,章郎君便是有意也该和安娜宁教坊的史老板商讨,哪里能就这么,就这么……” 郑四海站在傅瑜身畔低声问他:“这安娜宁教坊的史老板是什么来头?他竟然不怕和官斗,便连手底下的人也这么大胆子,竟敢和章金宝抬杠?” 傅瑜也不清楚,他摇了摇头。 章金宝立刻道:“这罗珊娜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个舞姬罢了!我就不信,凭着我阿爷和姐姐,我还不能把这舞姬抢回府去了!快动手!” 薛八娘和罗珊娜立刻抱作一团,一旁的府丁上前去拉扯二人,那罗珊娜口中呜咽着尖叫着,双眸微红,头发散作一团,双手在身前不住地画着十字,嘴中含糊地念叨着什么,这场景凄厉的很,一时倒叫围观的不少人都不忍再看,邢捕头终于站出来叫停了二人,对着章金宝道:“章郎君,这薛八娘说的很有些道理,您不妨先和安娜宁教坊的老板谈谈——” “邢捕头,你这是存心要在这些人——”章金宝指着周遭围观的百姓和傅瑜等人道,“面前丢我的面子,若是平时,倒还算了,可今天既然傅小公爷在场,我怎么能被他比下去!你们给我继续!” 章金宝松开手中的绳子,拍了拍一头浑身黑毛的大狗,低声道:“黑狼,你过去咬他!” 第23章 南阳 黑狼无疑是一跳很是威猛雄壮的恶犬,它喉间发出嘶鸣声,瞪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邢捕头,“嗷呜”一声,它像一道黑色的疾风一样直直地向着邢捕头扑过去。 邢捕头顿时与黑狼打斗起来,他身后离得最近的两个捕快也连忙上前来帮忙。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饶是傅瑜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转头看向负伤的邢捕头,却见他的右臂上的官服已被撕烂,伤口处一片血色。 黑狼张着嘴嘶吼着,它的齿间还留存着鲜血,邢捕头张大了嘴正大喘着气,国字脸上的隐忍之色十分明显,他的额角已经冒出了汗珠。 王犬韬吓得糖炒栗子都掉了,在地上滚了滚,粘上了灰尘,他深吸一口冷气,喃喃地说:“章金宝这狗,好像咬死过人啊……”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尖叫了一声,大声道:“救命啊!章霸王杀人啦!”做鸟兽状散去了一大半人。 傅瑜看着手忙脚乱逃跑的百姓,又看了看弓腰怒目的黑狼,对着还在发愣的捕快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邢捕头又指了指着腰间配有大刀的十几名捕快,对着章霸王道:“你当我是任你欺辱的奴隶吗?我可是朝廷命官,不是可以被你的狗咬死的家仆!” “你们给我上,今天我非得抓住这小霸王不可!”邢捕头嘶哑着嗓子道,被傅瑜扶到一边和七郎九郎站在了一块儿。 郑四海也皱眉道:“章家郎君未免也太过肆无忌惮了些,邢捕头又不是什么家仆舞姬一类的人。” 傅瑜扶着邢捕头道:“邢捕头莫急,我已经叫一个捕快去请大夫了,今日这章金宝如此作为,当着我的面伤了你,我们俩也算得上朋友,我定然不会视若无睹。” 邢捕头轻声道:“承蒙傅小公爷厚爱,可是那恶犬实在凶猛的很,还望——”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着傅瑜已是横冲了上去,飞起一脚便狠狠地踹上了那黑狼的肚子。黑狼本和两个捕快兜圈子,此时直接被踹的瘫倒在地,“嗷嗷”叫唤着,它用警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傅瑜,一时间又不敢上前来,迅速地被两个捕快压住按倒了。 章金宝见着黑狼被囚,立刻高声对一旁的府丁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黑狼被压住了吗,快给我上!” 府丁嗫嚅着不敢上前,只道:“郎君,那可是傅霸王和官差啊,我们……我们……” 傅瑜也笑着对章金宝道:“章金宝,你这前呼后拥带着十多号人和几条狗上街的架势,我十五岁的时候可就用过了,没想到你如今都二十有五了,竟然还在用。” 章金宝气得用手指着傅瑜,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郑四海拦住傅瑜,低声道:“你和他气什么,小心被你阿爷知道了少不得你一顿打。” 章金宝撸起袖子,怒骂道:“一群窝囊废!傅瑜又如何,敢踢我的狗,我就要给你好看!官差又如何,能比得上我阿爷和姐姐吗!” 傅瑜这辈子养尊处优久了,便也沾染上了世家子弟的那些怪癖脾气,如何能忍得章金宝这实则挑衅的话语,他对着郑四海摇摇头,冷笑道:“章金宝,你如何给我好看?你在闹市区放狗咬伤了我朋友,我倒要叫你付出代价,免得你忘了我这霸王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章金宝叉腰,他指着傅瑜高声道:“怎么来的?不就是吃霸王餐来的嘛,傅瑜你这人可真孬!你比我又能狠气到哪里去,大家不都一样荫先辈功劳的人——” 王犬韬突然向后急退,口中叫道:“傅二救我!” 傅瑜回身,正见一条灰色的大狗不知何时从章金宝的身旁跑了过来,面露凶光,喉中鸣叫,直直地冲向王犬韬的手臂。 来不及多加思考,傅瑜的身体已经比他的大脑抢前一步冲了过去,他抡起右拳就直直地打向了这灰狗的腹部。 他的拳上有嚯嚯声响,一击即中,傅瑜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右拳像是打中了坚.硬的石头一般。有轻微的碎骨声响起,紧接着是一声惨嚎,灰狗直直地被击飞,在半空中“嗷呜”一声后就掉进了一旁的明镜湖中,溅起巨大的浪花。 “嗷呜——嗷呜——”灰狗在湖水中挣扎了两下,渐渐地,澄澈如空气的明镜湖便染上了一层血色,而那灰狗竟然就这么狗刨了两下之后就慢慢停了下来。 郑四海忙拉着王犬韬向后退了两步,一伸手将他手中拿着的肉串夺去,一把扔在了地下,对着王犬韬骂道:“都什么时候了,别光记得吃了!” 章金宝仅剩的一条杂毛斑点狗走上前来,飞快地衔住地上的肉串,溜到了章金宝的身后。 郑七郎和郑九郎此时站在湖畔观望,七郎轻声问:“那狗怎么没动静了?” 九郎也道:“是不是……死了?” 久作壁上观的梁行知突然喃喃道:“原来傅二郎君的一拳有这么大的威力。” 章金宝已是气得脸色发白,身如筛糠,他瞪着傅瑜,眸中似有血丝。 傅瑜定定地看着明镜湖上的那一片红色,整个人有些发怔,他顿了一下,慢慢道:“都说物似主人——” “傅二!你敢杀我的狗,我跟你拼了!”章金宝怒吼着向傅瑜扑过来。王犬韬和郑四海等人想要上前来相助,傅瑜对着他们摇摇头,他闪身躲避,而后一脚踹向章金宝的膝盖,章金宝膝盖吃痛,一下子跪倒在地。 傅瑜冷笑道:“怎么,只准你的狗咬死别人,却不准别人杀死你的狗?” 章金宝慢慢爬起,锦衣华服上已是沾了些草屑,面上也带了些狼狈,他挥手,对着身后的府丁道:“还不给我——” “驾!”不远处一阵马蹄声突然响起,众人循声而望,只见一个身穿大红骑装的女子驾马而来。 这女子已然没有少女的青涩稚嫩,脸颊却宛若二十多岁的女孩一般光华亮丽,她头上的金步摇一颤一颤的,在春日阳光中闪烁着光芒,她的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快闪开!”她大声道。 傅瑜心下稍定,他笑着闪开,章金宝却是没能像傅瑜这般身形矫健,他甚至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被马儿突然停下来而高高翘起的前蹄踢了个正着,“噗通”一声掉进了明镜湖中。 章金宝不会水,他在并不浅的明镜湖中挣扎着,章家的府丁们被吓了一跳,纷纷口中嚷着“郎君”跳下湖去救他。 骑马的红衣女子却是稳稳地停了马,一个翻身便跃下马来,她走到傅瑜身前,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阿瑜这是怎么了,难道一个冬天没有见,这就不认识我了?” 傅瑜笑着道:“哪里的事,不过是五娘来的未免也太巧了些,叫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女子道:“我这次可真是来得巧,若是来迟了那么一点,你把这章家的宝贝金蛋打折了一条腿或是把他怎么着了,你可非得被舅舅扒下一层皮不可。” 傅瑜不愿与她贫嘴说起傅骁,只笑道:“章家的宝贝金蛋,这个说法真是稀奇!” 梁行知敛了身形,悄声问一旁的王犬韬:“她是谁?” 王犬韬答:“圣上的胞妹,先帝五女南阳长公主。” 南阳长公主毕竟是皇族中人,还是当今最为宠爱的胞妹,章金宝便是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咽下这口气,邢捕头也便压着他和那小孩儿一同离去了。然而即便离开了明镜湖畔,围观百姓的议论之声还是没能逃过傅瑜的耳。 “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永安三霸王齐全了!” “是啊是啊,永安三霸王干起架来了!” …… 南阳道:“这霸王的名号你都担了六七年了,怎么还没习惯呢?” 王犬韬在一旁笑道:“傅二也不过是才做了六七年的霸王,怎么能和长公主这十六七年的老霸王相比呢?” 南阳也不恼,她牵着手中的白马,只笑着点了一下王犬韬的鼻尖,道:“就你贫!” 傅瑜想起今天踏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时之间也没心思和他们贫嘴,他只觉得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隐隐觉得这些事情没这么容易就过去。他道:“章金宝不是个能忘仇的,我今天打死了他一条狗,这事儿只怕没完。” 郑四海无所谓道:“不就是一条狗的事吗,我记得你府上还有好几条猎犬,到时候送他一条不就结了,再说了此事是章金宝先挑起的,即便是到了傅元帅那里,你也未必会受罚。” 第24章 阿发 傅瑜想起自己府上养着的那几窝聪明伶俐的猎犬,有些不舍地摇摇头,他道:“要把我的狗送给章金宝赔罪,那还是算了吧,我担心我家那猎犬到了他府上迟早也会被他调.教成了一头咬人的狗。” 说到这里,傅瑜心下便有些担心,他道:“也不知道邢捕头的伤重不重,那民巷中的大夫也不是我们府上的军医能比的,等回了府便叫府上的大夫去给邢捕头看看。” 王犬韬左右看了看,问:“长公主,你今天怎么就来了一个人,你的那些随从呢?”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2节 南阳不在意地摆摆手,皱眉道:“本来我们是到临湖阁歇脚的,结果听那里的人说你们几个都在马场便跟过来了。如此春日,自然是乘坐步撵出行最为惬意,可惜我的步撵在临湖阁门口被一头蠢驴给拦住了。” 傅瑜笑道:“难怪今天一来就给了章金宝好个没脸,原来是在一头驴那里吃了个大亏!” 南阳冷笑道:“这有何,我今日便做东请你们几个去吃驴肉火烧。” 一行人走过东边的马场,将章金宝的事落在脑后,傅瑜的目光轻轻地掠过渐渐围拢过来踏青赏景的百姓,突然就定住了。 那一身青衣襦裙的女子一头乌发垂在脑后,发间的碧色簪子在阳光闪着温润晶莹的光,傅瑜看着斐凝姣好的侧脸,自方才便一直焦躁不安的心便突然安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刚才与章金宝的那一架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他突然就想起自己追着那小偷跑到民巷中时看见的那光,隐隐间觉得自己方才似乎错过了一个绝好的时机。 傅瑜突地停下了,王犬韬也跟着他停下了。 郑四海顺着傅瑜的视线向前望去,直至斐凝冷清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他方才回过身来对着傅瑜道:“想不到我们的傅二原来也还有这样的一天。” 傅瑜抬眸浅笑,他问:“什么样的一天?” 郑四海笑道,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少年情窦初开之事本是寻常,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天,便是犬韬,也会有这一日……不过,我瞧着他对食物的热忱,只怕这美貌的少女在他眼中还不敌一盘酱肘子来的好。” 王犬韬憋红了脸,却什么都没说。 傅瑜道:“郑大哥即便是过来人,也不见得就一定能猜对我的心思。我不过是觉得待在像斐家小娘子这般冷清又漂亮的人旁边能得片刻安宁,哪里能是郑大哥所说的那什么……少年情窦初开呢?” 崔家是北方第一豪门,数百年的书香沉淀才能出了崔四娘这般恬淡知性的女子,斐凝身上便隐隐有着崔四娘的文雅气质,不过却更加的冷清。 郑四海只笑着摇摇头,王犬韬突然道:“咦?南阳长公主和梁兄去哪里了?” 南阳和梁行知自然是去了临湖阁,等到傅瑜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此时才见到了今天最大的一个笑料。 梁行知的那头高大的广灵驴阿发,此时正不停地“吁——吁——”叫唤着,撅着蹄子停在公主步撵旁打转,阿发的身边围了一圈公主府的府丁,此时正手拿绳子似乎是要把阿发绑了。 一身白衣的梁行知此时正站在南阳身侧和她争辩着什么,两人的神情都有些激动,傅瑜心下有些为这位新交的友人担心,生怕这位皇家的杨五娘一个不顺心就叫人把梁行知给捆了,他走近了,才发现事情本不像他想的那般。 两人的争吵是单方面的。 南阳怒道:“那是你的驴?” 梁行知回:“是。” 南阳道:“那你还不快把你的驴牵走!” 梁行知回:“不敢。” 南阳道:“有什么不敢的,这头又蠢又凶又丑的笨驴难道不是你养的吗?” 梁行知回:“是。” 南阳道:“你既然是它的主人,又有何不敢?还有,你不要仗着是阿瑜的朋友便可以如此敷衍本宫的问题。” 梁行知回:“平常是敢的,可今天,我不敢。” 南阳疑惑地“咦”了一声,她道:“为什么不敢,难道是有人故意拦着你吗,那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拦本宫的命令!你尽管去,莫迟了,迟了我就成永安的笑柄了!” 傅瑜忍不住插口贫道:“五娘,也不说迟不迟的问题了,今天这毛驴怼步撵的事一旦传出去,你立刻就成了笑柄了。” 南阳柳眉倒竖,看着傅瑜笑道:“就你有嘴,非要来提醒我!好了,既然早晚都丢了面子,那就把这头蠢驴杀了以泄我心头之愤!” 梁行知阻止道:“不可!” 南阳怒道:“有何不可?我是一朝长公主,你和你的驴竟敢对我这般无礼,别说杀了你的驴,便是杀了你,本宫又有何不敢。” 傅瑜道:“五娘有所不知,阿发跟着梁兄已快十个年头了,你一时要杀了阿发梁兄自然舍不得。” 南阳对梁行知道:“让你牵走这头蠢驴你又不敢,我说杀了它吃驴肉你又舍不得,那你说,如今这个情况该怎么办?若是你不说清楚,本宫今天定然要吃了你的驴!” 梁行知张口欲言,却是顿了下,他迟疑地看了看南阳,又看了看傅瑜,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傅瑜道:“梁兄你尽管说,我在这里,难不成五娘还真能杀了你不成。” 梁行知道:“如今正是早春三月。”众人不解,却听得他低了头,低声道:“广灵驴在三月开始发……情……” 南阳长公主出了这般丢脸的事情,一心想要杀掉阿发以还欺辱之罪,可最终还是被傅瑜等人给拦了下来,只叫梁行知给她赔罪。 这事本来就是阿发这头蠢驴引起的事端,由梁行知这个主人来赔罪再恰当不过了,梁行知便应了。结束了这件事,南阳长公主仍觉得不够解气,拉着傅瑜和王犬韬一行人便要去吃驴肉火烧,傅瑜虽也有些嘴馋,可他心中还有件事没放下,便自行离去了。 此时已至下午,太阳正大,傅瑜骑马回了安国公府,却没曾想傅骁和莺莺竟然已经回来了。 傅瑜一进府就向西苑走去,管家刘荣跟在他身后,道:“二郎君,今早柳都尉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傅瑜满意地点点头,才又问:“荣叔,你刚才说阿爷已经回来了?这还没到申时呢,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早,莺莺也没闹吗?” 他和刘荣绕过一条铺了碎石子的小路,刚跨进府中的第三进门,便觉眼前一绿,一股凉爽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刘荣跟在他身后道:“今天斐祭酒登门造访,是大郎君接待的,后来遣人去请了国公爷回府。” 傅瑜的脚步停顿了下,他掀开面前垂落的杨柳,回身问道:“你刚才说谁来了?” 刘荣低头道:“国子监的祭酒斐祭酒。” 傅瑜逼近一步,问:“斐之年斐祭酒?他来干什么?” 刘荣道:“来的时候叫斐府的人还来一条红铁马鞭,正是二郎君您的那条红铁鞭。” 傅瑜顿了下,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来,他轻声呢喃着:“这么快就还回来了?还回来也就算了,怎么好叫斐祭酒亲自来一趟呢?” 傅瑜想起斐凝宁静淡雅的模样,怎么也不愿猜想这是斐祭酒上门告他的状来了。 傅瑜问:“那现在斐祭酒还在府上吗?” 刘荣道:“和国公爷进了书房密谈,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已经这么久了?”傅瑜心下有些疑惑,但到底不好就这么上门去问,他转而问刘荣,“你知道斐祭酒是个什么来头吗?怎么以前也没见他与我们府上来往。” 刘荣道:“斐祭酒是抚顺公的后人,不过和现在的抚顺公一脉已经不怎么来往了,他任国子监祭酒一职,掌管四所国子监的所有学生,又担了文渊阁一品大学士这么个虚职。算起来,斐祭酒已经四十有九了。” 傅瑜问:“他家里的情况呢?” 第25章 朱焦 刘荣顿了下, 他看向傅瑜的眼神有些疑惑,但他还是恭敬道:“斐祭酒子嗣稀少,不过一子一女罢了, 都是他已经故去的夫人所出。长子斐右江年二十六,今年年初刚出任荆州刺史, 娶妻礼部侍郎卢侍郎的大娘子, 还未曾有子嗣。长女……单名一个凝字,年方十八, 这……仍旧待字闺中。” 斐凝。 傅瑜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暗暗觉得这名字果真配她, 但他再没有开口问些什么有关斐凝的问题。 傅瑜道:“斐右江是荆州刺史?看来这斐家果真得圣上欢心,这刺史虽然全国有三四百个,可荆州是个好地儿,他又才二十六,算得上年轻有为了。” 傅瑜只说斐右江这人, 却只字未提斐凝, 刘荣便也在一旁应和,傅瑜又问他:“斐祭酒的夫人……已经故去几年了?” 刘荣道:“今年刚好第四年, 所以斐大郎君才外放任职。” 一阵凉风吹来, 树上的叶子哗啦作响,有花香吹进傅瑜的鼻内, 他停了脚步, 回身绕着老管家转了一个圈, 直把刘荣搞得摸不清头脑才问道:“荣叔, 你怎么对这朝中大员的后院之事如此了解,难不成……你专门查过他们的户口,不对,户籍吗?” 刘荣张大了嘴,顿了下才低声道:“郎君这么说可真就是说笑了,我乃安国公府上的总管家,自然要对这永安诸多大小的实权官员和皇亲国戚公之于众的喜丧任免之事了如指掌,不然怎么好为国公府的人情往来做决定。” 傅瑜得了自己想了解的消息,又不愿意在刘荣这么个老管家面前透露自己的半点心思,便问他傅瑾去了哪里。 刘荣道:“照例是在阁楼的书房里头温书下棋呢。” 安国公府的西苑有书阁水榭,东苑有马场校场,自从傅瑾断腿之后,他就愈发喜欢待在西苑而不往东苑去了。傅瑜到西苑来找他,十次里有七次他倒都是在临湖的书阁花厅里温书、下棋、喝茶,有时还会有一两个友人相伴。 今日的书阁花厅里,只有傅瑾一个人。傅瑜到的时候,他正舒舒服服地靠在临窗的塌上温书,明亮的屋内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熏香的味道,窗台上搁着一盆水仙,袅袅婷婷的开得正好。 傅瑜不过刚进来,傅瑾便放下书来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出门踏青了吗?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傅瑜走到他身旁坐下,随口问道:“大哥,斐祭酒今天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傅瑾盯着傅瑜看了好几眼,傅瑜正觉得奇怪,就见傅瑾低头沉思了半晌,才慢吞吞的笑着道:“斐祭酒和阿爷是故交……你放心好了,必然不是为了你的马鞭的事情。” 傅瑜笑笑:“我哪里是为了这件事担心,我不过是觉得好奇,心下有些忐忑罢了。毕竟斐祭酒是国子监祭酒,我还在国子监念书……” 即便他是个家有背景的学痞,发现校长上门找家长也是会紧张忐忑的,更何况他昨天晚上还疑似调.戏了校长的闺女。 傅瑾笑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在念书,我看你这念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总是逃课出去玩,也不是个事……你今年便快二十了,也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这次春闱也正该下去试试场。” 傅瑾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口吻郑重,实在不似开玩笑。 傅瑜张大了嘴,他伸手掏了掏耳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问:“让我去试试春闱?大哥你是认真的吗?你不知道……我,我这几年没怎么好好念书吗?” 傅瑾笑道:“我和阿爷自然知道你这些年没怎么好好念书,可也没叫你一定要去考进士,不过是叫你去明经科试试罢了。” 进士科是面对国子监和全国的学霸而言的,三年仅取七十二人,傅瑜知道自己的水平不会去自取其辱。明经科比起进士科要简单许多,三年可取三百人,一些高门贵子和朝廷大员的子弟即便腹内无点墨也可以凭借着权势高中,故而含金量自然也是远远不如进士科出来的学子。 但即便如此,进士科和明经科对于寒门子弟仍旧是可以鲤鱼跃龙门的存在。 傅瑜松了一口气,但心底还是有些抗拒,他道:“可是一旦过了明经科,我便再也没有考进士科的机会了。”他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明明有一个进士科摆在眼前,他却只能选择去考明经科,不过他看了看脸色暗沉的傅瑾,很快便止住了话题不再谈论此事。 他来这里找傅瑾,本就不是为了斐祭酒的事,而是另一件事。 傅瑜道:“大哥,最近朱然有来找过你吗?” 傅瑾笑道:“你和他一向要好,若有事大可直接去大理寺寻他,何必拐弯抹角的跑到我这里来了?” 傅瑜讪讪道:“上次和他比试爬树,我输了,这会儿正没脸去见他。不过这事儿我问你也一样,大哥,朱然他当真是一个江湖人吗?” 傅瑾坐直了身子,面上显出一抹郑重来,他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这么问?” 傅瑜道:“朱然如今也有三十岁了,他以前是你的亲兵,跟着你在战场上待了三年。” 傅瑾点头,傅瑜道:“他十九岁拜别恩师下山游历江湖,遇到大哥之后自愿做了你的亲兵,后来得大哥推荐入了大理寺,如今在大理寺任少卿之职,是炙手可热的下一任大理寺卿。”傅瑾面上郑重更甚,傅瑜接着道:“这么算来,他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再见过他的师门中人,可我今天抓了一个不过八.九岁的颇为桀骜不驯的小偷,他说他的师兄就是大理寺的朱然。”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这小偷偷了斐凝的羊脂玉。 傅瑾沉吟片刻,问道:“这孩子武功如何?” 傅瑜不屑地撇撇嘴,傲然道:“我一只手都能把他打趴下。对了,这孩子很瘦……瘦的只有皮包骨了。” 傅瑾叹息一声,道:“朱然前段时间奉旨外出办案,算算时日这两天就能回来了。” 傅瑜问:“那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孩子现在被邢捕头带走了,对了,今天邢捕头和章金宝干起来了……”他把今天在明镜湖畔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说给了傅瑾听,却是隐去了梁行知的毛驴阿发发.春怼南阳长公主的步撵一事。 说完了这些事,傅瑜自觉地在案几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 傅瑾道:“我听闻章金宝的狗有命案在身,如此下场倒也算得上令人拍手称快,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便是他跑到府上来闹,你也不必担心阿爷那边的处罚。不过今天这事你还是有些急躁了。” 傅瑾挑眉道:“我哪里急躁了,章金宝的狗都已经咬伤了邢捕头,我若是再慢一点,说不定王犬韬的胳膊都得被它啃下来。” 傅瑾笑了,他笑得云淡风轻,英俊的面容却无端地让傅瑜觉得背后发凉,他道:“只身上前徒手击狗乃是下策,用武器乃是中策,煽动围观者的心群起而攻之才是上策。” 傅瑜咽了口口水,傅瑾笑笑,仿佛方才说出这般计谋的人不是他一般,他又问:“我记得你随身带着一柄红色马鞭,怎么今天没有用?” 傅瑜本来想告诉他送人了,可此时也说不出来了,他沉声道:“忘带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3节 傅瑾也没在这上面多加追问,他只是看着傅瑜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随后问:“安娜宁教坊的史老板,你有听说过这个人吗?” 傅瑜摇摇头。 傅瑾打趣道:“你不是天天在外边跑的吗?怎么连一个胡商的底细都不知道。” 傅瑜无辜道:“我最多不过和朋友一起去听听小曲赏赏舞,哪里就能知道什么胡商的底细了?” 傅瑾笑笑:“你果然和那些朋友一起去教坊了,那,你们有没有去平康坊?” 平康坊是永安最出名的一个坊市,这里头的十八条胡同都是秦楼楚馆,俗称,妓.院。 傅瑜愣了一下,他“嗤嗤”的笑了两声,在矮塌上笑得直不起来身子,半晌,才指着傅瑾道:“大哥你竟然诓我!” 傅瑜道:“不过我也就是去教坊,平康坊却是不敢去的。这听歌,赏曲,观舞,喝酒还勉强算得上文雅,狎妓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爱好。” 傅瑾道:“你知道就好,那样的地方实在不是个好去处,你日后若要讨了称心如意的夫人,自然更不能去。” 傅瑜胡乱的点点头,又问:“那朱然大哥师弟的事情怎么办?” 傅瑾沉吟了下,方道:“先把人从邢捕头那里提出来。” 傅瑜笑道:“我和邢捕头熟,这人又是我亲自抓的,这事交给我来做就好了。” 出了书阁,傅瑜只觉得心头一件大事方才放下了,他问身后跟着的刘荣:“荣叔,金圆去哪儿了?我前两天就听说他伤已经好了,我差人送去的东西也都收下了,怎么他还没回东苑呢?” 傅瑜身边自小跟着的两位书童金圆和元志都是崔四娘给他安排的,三人也算是从小长大的情分。以前他身边还有两个大丫鬟,但到底年纪渐渐大了,傅骁又觉得他身边丫鬟太多养得他不够男子汉气概反而有些女子气,便打发他身边的丫鬟嫁人了,只留一个年纪大的管事娘子彩云管着东苑的内务。 今年春宴的时候,傅瑜又带着金圆和元志等人和国子监的几个同窗打闹惹怒了傅骁,金圆和元志便被调离了他的身边,金圆上次打闹受了伤一直卧病在床,元志却是被傅骁一眼看中直接调入府中的护卫队。 刘荣停顿下来,他看看傅瑜,脸上露出一抹很奇怪的表情来,他轻声道:“二郎君,国公爷说以后金圆就不回东苑当差了。” 傅瑜心下一个疙瘩,他问:“为什么不回东苑,难道是……老爷子发怒了?” 刘荣笑道:“这就是二郎君想差了,这事儿对金圆来说算得上一个好事,按着国公爷的意,金圆这便做了我的徒弟,以后跟着我做事,将来这——” 傅瑜打断他,低声道:“这意思,是让金圆以后接你的班?” 刘荣笑着点头,傅瑜想想还在书阁里温书下棋的傅瑾,道:“大哥身边还有两个得用的小厮,怎么不见……” 刘荣笑着看着傅瑜,傅瑜也渐渐地哑了口,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最后,他问刘荣:“前两年阿爷和大哥也有心让我下春闱试试水,不过都被我混过去了,但我看大哥这次来的这么严苛和认真,实在有些困惑,荣叔你说他们这次是来真的吗?” 刘荣笑笑,只道:“国公爷和大郎君自然是不会害了郎君的,这对郎君肯定是件好事。” 傅瑜觉得他的笑怪怪的,又想起傅瑾突然让他温书去下春闱的决定,只觉得这几个人仿佛瞒着他做了什么事情,但他一时半刻的也想不到这些人到底会瞒着他做什么,遂道:“我想要几个护卫,跟着我去邢捕头那里提人。”刘荣问:“二郎君要多少个?” 傅瑜笑道:“自然是越多越好,随便来他十七八个的撑撑场子就行了。” 但是很可惜,安国公府的护卫队不归刘荣管,而是一个独眼的老兵赵斌管,他这人软硬不吃,依着傅瑜在他那里的情面,最多也只是要来了四个身强力壮的护卫,这其中就包括了元志,但赵斌也跟着来了。 赵斌本来眉目很是清秀,可惜右眼在战场上被刺瞎了,整天戴着个黑眼罩,活似江湖上的那些个道上的人。他一身黑衣短装,头发高高地束起,满脸严肃。傅瑜看着他就像看见了第二个傅骁,被他盯着只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 邢捕头还在京兆尹的衙门里头养伤,见到傅瑜来了很是意外,当他听说傅瑜的来意后,便道:“既然是小公爷亲自来提人,我本也不好阻拦,只是……” 他面露犹豫之色,傅瑜便道:“这难道是什么难题吗?不过是保一个有偷窃罪的小孩子罢了,这样小的小偷放衙门里也不过是关两天就放的。” 邢捕头整了整自己打着绷带的胳膊,正色道:“小公爷说的这是什么,今天小公爷救了老邢一命,又派府上良医来给老邢治伤,我岂能因着这点小事和小公爷打哑言,不过是因着宁国公世子来了,他现在正在里头见那小偷呢。” 傅瑜一怔,低声道:“虞非晏?他来这里干什么?对了,他来找这孩子要那玉佩。” 傅瑜本对虞非晏这样“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恶感,可今天一天之内两次见到他还多多少少都跟斐凝的事有关,这便让傅瑜心里很是不好受了,他停顿了下,对身后的人道:“既然虞非晏过来了,那我们……还是回避一下吧。” 元志疑惑道:“郎君为什么要回避宁国公世子?您和他一向没什么过节。” 虞非晏的存在宛若一袭蜀锦上的一粒砂子,傅瑜只觉得有什么地方硌的慌。 他道:“你也不想想,当年我和他可是并称为永安双璧的,如今却……唉,我总觉得在他面前有点丢面子。” 说罢,傅瑜自己钻进了京兆尹府邸的侧厅,还不忘对杵在门口的赵斌道:“赵斌你也进来吧,就你这造型,全永安没人不知道你就是我们傅府上的。” 虞非晏出来的时候,傅瑜还在侧厅里喝着茶,那自称叫“朱焦”的孩子已经被邢捕头领过来见他了。 这孩子的脸仍旧脏兮兮的,傅瑜叫人拿来水给他净了脸,又叫人勉强扎起他一头乱糟糟的发,才发现这孩子虽然瘦弱,但一张脸生得却十分的好看,他浓眉大眼,鼻头小小的。 傅瑜笑了笑,他问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孩儿挺起了胸膛,皱眉道:“我刚刚才说过,我叫朱焦。” 傅瑜问他:“哪个猪,哪个交?” 朱焦道:“朱颜花镜的朱,唇焦口燥的焦。” 傅瑜沉默了片刻,笑道:“看不出来,你还念过书。” 朱焦自豪道:“这是自然,这都是我师父教我的。” 傅瑜问道:“你师父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号?” 朱焦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随后用戒备的目光看着傅瑜,他浑身紧绷绷的,半晌不语。 傅瑜笑着拍了一下茶几,道:“你在怕什么,难不成还担心我寻你的仇吗?别费这个心思了,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连我身后的几个府丁都打不过,更别说我了。” 傅瑜说着,指了指站在他身后的元志,元志很应景的举起胳膊秀了秀肌肉,一旁静默不语的赵斌则是咧嘴无声地笑了笑,一下子就把还是个小孩子的朱焦吓得够呛。 朱焦垂头片刻,又抬眸看着傅瑜,他道:“你不是也想知道那枚玉佩的下落吗?为什么不问我玉佩的事,而要问我这些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傅瑜脸色冷了下来,他道:“刚才那人进去就是为了找你要那枚玉佩?” 朱焦笑了,他笑得很有些孩子气,消瘦的两颊有些鼓鼓的,他道:“你果真也是为了那枚玉佩来的,可惜啦,和我刚才告诉那人的一样,那枚玉佩我已经扔啦!捕快早就搜过身啦,我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傅瑜回身坐下,他看着朱焦,脸上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他道:“我当然知道你把玉佩扔了,我还知道你扔在哪里,因为是我亲自看见你扔的。” 朱焦顿了顿,他脸上显出一抹慌张,随后他沉下气道:“你这是在诓我,别用计了,我不笨,我可不会上你的当!” 傅瑜摇摇头,他道:“城西明镜湖周围的帽儿胡同,九十七号。” 朱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快速地冲上前来,却被傅瑜两侧的府丁死死地按住,他瞪着一双红眼睛,大声问傅瑜:“你知道!你知道了什么!” 傅瑜叹了口气,他道:“我当然早就派人到那里找过,可是没找到,不仅没找到,还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人住。一个荒芜了的院子,本是没有人住的,却有几头公鸡,还有人睡觉的草席,那就只能有乞丐在那里借住了。” 傅瑜起身,他弯腰,看着朱焦惊慌失措的小脸,面上带着一抹深沉的笑意,他道:“看来你的同伙抛弃了你。” 朱焦立刻高声道:“不可能!他们不过是拿着东西走了!” 傅瑜没有再听他的言语,他对赵斌道:“把朱焦直接压回府,找人给他洗个澡,换两身干净的衣服,再给他弄点素粥吃,嗯……总之,先把他关起来。” 朱焦立刻反应过来,他看着傅瑜高声道:“你竟然诓我?” 傅瑜笑笑,赵斌应了,和一个府丁压着朱焦先行一步,傅瑜落后几步,元志突然问他:“郎君,你真的派人到那个帽儿胡同去搜过吗?怎么我没听说有弟兄跟着你出去的消息啊?” 傅瑜看着消失在前方拐角处的赵斌一行人等,轻轻咳了一声,他扭头看看一身肌肉却有些傻乎乎的元志,故作深沉道:“那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身份,当然不会去了,那不过都是我算出来的罢了。” 元志看向傅瑜的目光顿时饱含敬佩,傅瑜一边受用,一边心虚。 他当然有跑去帽儿胡同找玉佩,早在他和南阳长公主一行人等作别后,他就意识到在胡同里看见的闪着亮光的东西就是他要找的羊脂玉,可惜等到他过去的时候,那个朱焦翻墙也要跨过去的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别说羊脂玉了,便连原本在那里咯咯叫的公鸡母鸡都没了。 他心下觉得奇怪,将那破烂衰败的院子查找了一遍,终于在院子的房内看到了有人睡过的草席。虽有草席,但厨房并没有生火的迹象,想来,也就只有乞丐会在这里居住。 也就是这时,他才意识到朱焦这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小偷,所以傅瑜才会回府专门去问傅瑾关于朱然的事情。 夜间月色凉凉,傅瑜躺在床上把双臂枕在脑下定定的看着暗色的床帐,白天见到的斐凝那般冷清冷情的模样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房内的窗大敞着,有风把庭前的花香卷进来,他忽而想起杏花小巷中的初遇,那天她戴着帷帽遮住了脸,站在那里似松竹一般素净的模样,忽而又想起风卷起车帘露出她脸的情景。傅瑜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仿佛一直以来空落落的心慢慢充实了。 突地,傅瑜起身,他赤着脚下了床,快步走到窗边,窗边杨柳梢头的月色西沉,寂静无人的院落里仅有廊下的灯笼静静的燃着灯火。傅瑜眼前又冒出帽儿胡同里那闪着莹润色泽的羊脂玉,他想起斐凝说起这玉佩时那极为在乎的模样,想到她阿娘正是三年前逝去的,就怎么也睡不好觉了。 第二日,傅瑜一大早就去见朱焦。 朱焦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眉眼间也并没有一般平民孩子见到达官贵人之后的窘迫和畏惧,他看起来除了略显瘦弱些,倒是和傅莺莺这样世家出身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朱焦道:“这是当然,我已经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了。” 傅瑜搁下手中的茶杯,笑道:“当然,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六七岁的孩子,你的身体看起来像八.九岁的孩子,你的思想却比一些成年人还要老道。” 朱焦忍不住纠正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傅瑜惊的“咦”了一下,这次是真的惊讶,他道:“你……真的已经十三岁了?” 朱焦点头。 他瘦瘦小小的,站起来也不过才到傅瑜的腰腹位置,胳膊和腿也是瘦得像竹竿一样,傅瑜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的细胳膊细腿捏断。这样的一副身板,傅瑜还是昧着良心才能说这是一个八.九岁小孩的身体,可朱焦竟然说自己已经十三岁了。 傅瑜迟疑了一下,心中暗想:原来他是个侏儒。 朱焦看着傅瑜,冷笑一声,冷冷道:“我不是侏儒,我不过是母亲早产生下来的,所以一直以来便比同龄人瘦小一些。故而也不能习什么厉害的武功,这才打不过你,你也不要想着既然能打败我就可以得意忘形,肆意吹嘘你曾打败过我的师门。” 傅瑜笑着摇摇头,朱焦顿了下,他继续道:“更何况我这样的情况,在江湖也不算什么,我曾见过一个比我还矮的长了白胡子的六七十岁老头子,他一生都不过只到一个成年人腰腹的位置,但他的武功在江湖可称得上出神入化,是无数江湖侠客心中敬佩之人。” 傅瑜有了点兴致,他道:“这是矮子卜,我倒听人讲过他的事迹。听闻他三十年前只身闯入关东的一个匪盗窝点,一.夜之间取了十三个人的性命,由此得了朝廷的大力嘉奖,又被人称作关东阎王。不过他最近的消息还是在三年前,那时他六十六岁,听说他的小妾和别人跑了,他和那野汉子在江边大战三天三夜,最后谁也没分出一个胜负来。” 朱焦看向傅瑜的面容已是慢慢变了,他将身子坐得更直,脖颈更是长长的伸着,眸中似闪着亮光,他道:“没想到,原来你也听过江湖中的一些事情。” 朱焦道:“矮子卜和那野汉子的事情我也听过,他最后和那人不打不相识,结为了忘年交的好友,还把自己的小妾赠予那人,全了江湖上的一桩美谈。” 傅瑜叹道:“这人虽然很有义气,做事全随心意,可未免也太……太……” 朱焦凑上前来问他:“太什么了些?” 傅瑜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对劲。”有清晨的阳光透过纱窗洒进屋内,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也变成金色的了,两人止了这个话题,傅瑜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傅瑜叹了口气,才道:“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江湖事的吗?” 朱焦道:“好奇,我好奇得很,可是你身为堂堂安国公世子,我相信只要你想知道有关江湖的事,便没什么能够逃脱你的眼睛和耳朵。” 傅瑜挑眉,他说:“哦?”语气里是全然不信的。 朱焦郑重道:“我们行走江湖的人虽然最喜自由,最是厌弃这所谓的庙堂上的高人和世家高门,却最是敬佩一类人。” 傅瑜隐隐觉得自己猜测到了什么,他坐直身子,听见朱焦一字一句道:“我们最尊敬军人,尊敬保家卫国和开辟疆土的军人,若边关没有像傅氏一族这样的将领,我们这些江湖人只怕早已成了亡国奴,哪里还能像如今这般仗剑天涯,随心所欲。” 听到别人尊敬自己的祖辈和父兄,傅瑜即便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由得与有荣焉。 傅瑜笑道:“你今天倒是比昨天要听话的许多,难道真是被这府上的荣华富贵迷了眼?” 朱焦看了一眼傅瑜,冷声道:“我不过是知道了你的身份,知道自己必然不会有生命危险罢了。” 傅瑜顿了下,他微微垂头看着朱焦,低声道:“你如何得知我不会杀了你?” 朱焦道:“我说过,朱然是我师兄,他是从傅家军出来的人,他既然信任傅家人,我便相信你这个傅家人不会伤害我。” 傅瑜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他回眸四望,却见这简洁空荡的下人屋里除了两人什么也没有,便连屋外,也没有站着人,心下便松了一口气,他紧紧握着朱焦的胳膊,低垂着头,沉声道:“是谁告诉你这么说的?” 朱焦诧异地看着傅瑜,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哪句话招惹了这位世家子,便斟酌了一下,慢慢道:“这是师兄自己说的,他说他信任傅将军和傅元帅就如同信任师父一样。” 傅瑜道:“不,不是这个问题,是……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词——傅家军,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朱焦理所当然道:“我们江湖上的人都这么叫。”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4节 听见这回答,傅瑜只觉得心砰砰地跳得厉害,便连额头上也出了一层冷汗,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行走在独木桥上的人,身下就是万丈深渊,只要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半晌,傅瑜才找回自己的嗓音,他慢吞吞地坐下,在朱焦有些担忧的目光中道:“大魏朝,三军中从没有一支军队叫做傅家军。” 朱焦沉声道:“傅元帅和傅将军旗下的军队,因着这对父子屡次大胜,所以他们的声望极高,不仅军中,便连民间也这么呼之。” 傅瑜突地笑了,他笑得有些勉强,有些庆幸,也有些古怪,他说:“真没想到,我们傅安国公这一脉居然还能活下来,并且在这永安,活的好好的。” 虽然如今在军队中并无什么实权,可一家五口都还在这永安享受着奢华的世家生活,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 屋内静悄悄的,有细碎的阳光洒在厚实的地砖上,傅瑜抬眸就可以看见无数粉尘在阳光下摇曳,本是春日暖阳,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凉。 屋外突然一声“二郎君,到了饭点了”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傅瑜站起身来,他对朱焦道:“你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去一次帽儿胡同。” 朱焦瞬间警觉起来,他问:“去那里干什么?” 傅瑜道:“自然是找回那玉佩,不然你休想见到朱然。” 朱焦笑道:“原来你和那宁国公世子一样,也是个痴情种子。” 傅瑜却是没理他,他径直地去了侧厅用餐。等他到时,发现傅骁等人都已经在了,莺莺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冲着他眉眼弯弯的笑。 若在往日,傅瑜倒还会说几句插科打诨的话,可今天早上他刚从朱焦那里得到一个劲.爆消息,此时实在没什么兴致,他现在只觉得自己一家都如履薄冰。 然而傅瑜没想到一向在饭桌上不言不语的傅骁也会和他攀谈,他突然道:“你和斐祭酒家的娘子可有什么交集?” 傅瑜顿了下,他抬眸看看傅骁,见他并没什么发火的前兆,方放心地问:“阿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骁沉声道:“字面的意思。” 傅瑜道:“我自认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然而因了家教,和这永安城里各大家未出阁的小娘子实在是没什么交集。” 傅骁道:“那昨日斐祭酒为何到我们府上专门说了你赠予斐小娘子马鞭的事情?” 傅瑜讶然道:“难道阿爷和斐祭酒在书房里谈了大半个时辰,不过就说了这么一件小事吗?我还以为……” 傅骁快语道:“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傅瑜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逃学、顶撞博士、和同窗聚众玩乐”等事情,但他憋住了没说。 一旁一直不言不语的傅瑾倒是突然笑了出来,李九娘一脸讶异的看着他,傅瑜却是把头低的更低了。 傅骁沉声道:“斐家是个讲规矩重名声的家族,斐之年这人原本也最是看不上你这样的肚内草莽之人,我虽不知道他为何对你印象不错,但这斐家娘子是永安女学中有名的才女,你即便有心,我看也是没什么希望的。倒是宁国公家的虞非晏,自小有才名,听闻这次更是要下春闱意在探花,人品又不错,还算配得上斐家娘子。”傅瑜顿时不乐意道:“阿爷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你儿子虽然文采不行,但好歹武功不错,这又长得、长得俊俏,怎么就比不上虞非晏那个花花枕头了?他连打马球都可以跌下马。” 傅骁笑道:“虽然弓马娴熟,可这兵法却是半点也不会,文采也不是不行,而是肚中无点墨,不过——看来你是承认有心于斐家娘子了?” 傅瑜一愣,随即笑道:“阿爷果真狡诈,我哪里承认自己心仪斐家娘子了,不过是觉得阿爷总拿我和虞非晏作对比,字里行间却都是夸他损我,弄得我这心里实在不好受罢了。” 傅骁沉默了,傅瑜也不再说什么。 春日阳光正好,一层金色的光挥洒在人身上只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即便在这显得有些阴森破败的帽儿胡同也是如此。 金圆是个个子矮小但眉眼间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的小伙子,此时正站在傅瑜旁边念着这座宅院的消息:“帽儿胡同九十七号,本是一个做糖葫芦的手艺人计冲的宅邸,他于建昭十六年买下这座宅院,迄今已有九年,但计冲此人早已于五年前去世了,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也没有什么债主,再加上帽儿胡同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这里就慢慢荒废了。据周围的邻居说,也就是两三年前,城郊的几个小乞丐找到了这里,就把这儿做一个暂时藏身的去处了……” 傅瑜道:“行了行了,你也别念了,都念了三遍了还是只有这么点没用的消息。我问你,这里有多少个小乞丐,他们的常驻在此地的领头人又是谁,他们可曾做过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朱焦又是哪年哪月加入他们的,你可知道?” 金圆窘迫的摇摇头,傅瑜叹了口气,朱焦却是笑道:“这些问题可以问我啊。” 傅瑜道:“若是你肯说,我也就不必问他了。” 朱焦道:“我又没说不告诉你这些事情,不过是要你帮我——” 傅瑜打断他的话,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是帮你找到你师兄朱然。不过你既然知道他姓甚名谁,又知道他在何处任职,怎么会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呢?” 朱焦黯然道:“师兄下山的时候,我不过才三岁,早就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就连我知道的这些事,也不过是从我师父那里听来的,我师父一年前就死了,我走投无路只得来投奔师兄,只可惜我师父死前也没能说清师兄现在的情况,我只能只身一人来永安闯荡。” 傅瑜叹道:“所以你就,嗯,差不多五个月前加入了这群偷盗的乞丐?” 朱焦抬眸看着傅瑜,眼神中闪过忌惮,他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刚才不是不知道吗?” 傅瑜笑道:“你自己告诉我的,你说你师父死了一年了,从陕西一带流浪到永安,再加上你出没的时间,可以大致推断出你是去年冬天被他们捡到的。” 朱焦赞道:“不错,正是这样。” 傅瑜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群乞丐的第二个老巢在哪里了吧?” 朱焦摇头道:“没想到你这么看重那斐家娘子的玉佩,可惜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很重要,后果很严重,我只能告诉师兄。” 傅瑜道:“到底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你大可以告诉我,我就不信有什么事情是你师兄才能办到而我却办不到的。” 第26章 谜团 朱焦垂眸, 他道:“因为朱然他不仅是我师兄,他还是大理寺的官员。我听闻大理寺的风气极好,不管什么冤假错案, 只要到了那里,便没有不陈冤昭雪的。” 本朝大理寺脱离刑部另立, 大理寺卿直接向圣上汇报工作, 他们有着这么个庞然大物做靠山,自然是快活的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所以比之前朝就少了很多冤假错案。 傅瑜心一沉, 他看看跟来的金圆、元志和赵斌一行人点点头, 他们三个立刻分散在这不大的院落四处查看,傅瑜松了一口气,他问:“难道你们的背后,还有什么隐情吗?” 朱焦道:“你不过是一个身上没有半点官职的世家公子,如何能替我们做主?我看你是个不错的人, 实在不愿把你拖下水, 你还是趁早离了去吧。” 傅瑜冷哼一声,他道:“你若是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叫我去管这件事, 我还就不想管烂摊子惹祸上身, 可你却偏偏欲言又止,我还就偏偏要管这件事了!说吧, 我堂堂安国公世子, 即便我自己没什么大用, 我父兄的名头却是可以吓唬不少尸位素餐的官员, 你这事我也可以管管。再说了,你知道你师兄是从那所谓的傅家军出来的,知道他在大理寺任职,难道就不知道他和我大哥的关系吗?” 朱焦问他:“我师兄和骠骑将军有什么关系?” 傅瑜道:“他从军三年,都是我大哥的亲兵,后来入大理寺也是我大哥亲自推荐的,你说这份情谊重不重?” 朱焦道:“若你说的是真的,这情谊自然重,可你向来喜欢诓我。” 傅瑜冷笑:“我还没有心思去拿我大哥的名誉骗你这个小破孩子。” 朱焦沉默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傅瑜,慢慢地道:“我可以带你去,不过要晚上才能去,而且只能带你一个人去。” 傅瑜是无所谓他带几个人去的,但傅瑾知道这件事情后,派来了赵斌一干人等保护他,傅瑜想着几年前自己险些被那些想要复国的亡国人暗杀,也就应下了。 他在朱焦这个小孩子面前夸下海口,自然也是不相信他会有什么后果很严重的事情,可直到他们一行人行踪隐蔽的到了一座衰败荒无人烟的城隍庙,他才知道朱焦所说的后果很严重是真的很严重。 本来赵斌还想带十多个护卫的好手的,结果因为朱焦的强烈要求,只有金圆、元志和赵斌三人跟来了。此时早已过了夜禁,傅瑜却一点也不着急心慌,他们一行人白日里就骑着马歇在了临湖阁,到了茶楼打烊,才一个个地偷偷溜了出来,跟着朱焦穿行在城西以南的一片荒芜的穷人区里。 城西以南多居住的是平民,这边胡同多得能把猎犬都绕晕,就连打更人和巡夜人也不愿多往这边来往。月光如水般地照在地上,衬着这有些低矮的院墙和荒凉破败的胡同口,平添了一分凄凉。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几人终于到了一座永安城西南角的城隍庙,借着月光,傅瑜看见庙外朱红的墙早已脱落,庙里的雕像已是残缺不全,有惨白的月光从庙顶破落的大空中透出来,这里四处透着一股凄清荒凉的意味。 金圆轻声问:“这里就是你们的窝点?” 朱焦点点头,傅瑜道:“难道这庙里面还有什么隐蔽的地方吗?” 朱焦悄声道:“这城隍庙后面还一座院子,我们要到后面那院子里头去,但是现在你们必须遵守两个约定,不然我就不带你们进去了。” 傅瑜道:“来都来了,不就是两个约定吗?你说吧,我倒要看看这后院究竟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朱焦郑重道:“第一,我们要从后院翻墙进去,不能惊扰了里面的人;第二,无论你们待会儿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并且不能把今天晚上看到的东西告诉这里以外的第六个人。” 他一字一句都说的极为郑重,面色也十分严肃,倒让傅瑜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但他和金圆赵斌等人对望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这座城隍庙早已荒废多年,里面没有什么灯火,他们一行人摸着月光循着小路绕到后院的墙外,又悄悄地翻了墙,躲在院内的一个草垛后边。 朱焦对着他们轻声道:“记住我说的,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动,我进去开门把那枚玉佩拿出来。” 朱焦出去了,他推开那道虚掩的门进去了,傅瑜屏息着,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旁的赵斌盯着眼前的院子,手已是慢慢的附上了腰间的匕.首,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了。 半晌,一豆微弱的火光闪起,有橙色的光透着破烂的窗户在院内的黄土地上洒下光来,朱焦和一个和他同样矮小瘦弱的小孩子走了出来。 朱焦问他:“小十,今天我得到的那枚玉佩在哪里?” 小十沉声道:“你以前从来不过问这些东西的,怎么这次就要问了?” 朱焦道:“这枚玉佩是我误偷了一个熟人的,等会儿要给人家还回去。” 小十道:“要是给了你,那这几天的钱怎么办?我们这里前两天刚死了两个,讨钱越发艰难了,如果讨不到那人要的数目,只怕下一个断掉两条腿的人就是我了。” 小十嘴中说着这么悲凉惊悚的话,他的声音倒是极为平缓,只是这样,愈发的让人觉得背后发凉。傅瑜伸出头去看,这才看清那小十的左胳膊居然没有了,只有裹在袖管里的一团。 朱焦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人说话的声音愈发小了,半晌,小十迈腿进去了,朱焦吹熄了灯走了过来。 弯月如钩,月色惨白,傅瑜蹲在草垛旁,他抬头看着瘦瘦小小的朱焦,发现他的面上已是带了泪痕。 朱焦伸出一只手来,他摊开,说:“这是你要的玉佩。” 温润的羊脂玉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芒,淡青色的光彩淡淡的,傅瑜愣愣的伸手接过那枚玉佩,触手光滑温凉,沉甸甸的,一如傅瑜现在的心。 他问:“刚才那个小十,为什么那么说?” 朱焦迟疑了下,他回身看看又掩起来的门,道:“这不该你们管的,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这枚玉佩吗?既然拿到了,那就走吧。” 傅瑜却是突然站起身来,他一把推开朱焦,大踏步向前走去,一把推开了那道虚掩着的门。 朱焦就站在他身后,他没有伸手去阻拦傅瑜,而是呆呆的站立在那里,默默地流着泪。 屋内光线很暗,温度也很低,傅瑜刚进去就感觉一股寒意顺着他的小腿肚钻上了心窝子。屋里满地都铺着破破烂烂的凉草席,草席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孩子。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最小的还只会大张着嘴在地上爬,他们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骨瘦如柴,和没有洗漱之前的朱焦没有什么两样。 但最令人心塞甚至心生惶恐的是这些孩子,无一例外的都身有残疾,有的是断了一只胳膊,有的是瘸了一条腿,有的少了一只耳朵或是瞎了一只眼睛,甚至一旁还有几个四肢萎缩只能瘫软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小孩子。 这屋子的草席上足足有十七八个孩子,这些孩子的脸上无一例外的都挂着一种麻木无知觉的表情,这表情只让人觉得他们的人生灰暗一片,没有丝毫阳光。不说没有见过多少阴暗面的傅瑜、元志和金圆三人,便是上过战场自己也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赵斌也被这满园渗人的景象惊得背后发凉,半晌说不出话来。 半晌,傅瑜找回自己的神,他颤.抖着声音说道:“这……这里的十八个人,他们……他们都是,不,他们并不是生来就这样的。他们是被人……做成这样的。” 傅瑜扭头看着朱焦,朱焦沉重地点了点头,他道:“不错。” 傅瑜轻声道:“我听闻有些心思歹毒的人贩子为了赚更多的钱,就把拐来的孩子打折四肢,叫他们爬着去市集讨钱……” 却是顿住了,因为他再也讲不下去了,他突地就想起他来的时候还在傅瑾身畔读书习字的傅莺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月光寂寥,风声渐渐,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很沉重。 赵斌道:“二郎君,我们先离开这里吧,既然这件事有幕后人,想来这里他们也是会来的。” 小十突然站起身来走到门旁,他用一种宛若死水般的目光淡淡看了众人一眼,道:“他说的没错,那些人有时候会在晚上过来检查我们,今天他还没有来,你们最好现在就离开。” 元志抽出腰间的大刀道:“来了正好,我们几个人正好可以一把擒住他们,把他们押着去送官,救下这些孩子。” 第27章 小巷 傅瑜摇了摇头, 他问一旁还在默默流泪的朱焦:“你应该见过那些人吧,他们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朱焦收起悲戚的神情,他用干净的袖子抹了抹眼泪,沉声道:“小十说的对, 我们最好还是先离开, 他们很快就会来巡夜,就是看这里的孩子有没有少了。” 远处有脚步声渐近,院外黑色的天空中有漂浮的火把由远及近, 前院传来几个男人笑着说话的声音。 朱焦看了傅瑜一眼, 接着便冲出了这间破旧的屋子, 傅瑜跟着朱焦, 一行人又躲到了巨大的草垛后面。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5节 草垛后面有着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 这边的泥土黏糊糊的, 使人周身都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但躲在这里的五个人没有一个人出声, 就连最为冲撞鲁莽的元志也悄悄地压低了他出鞘的大刀。 微冷的春夜里, 傅瑜看见有六把燃着的火把飘进后院内,拿着它们的是六个强壮高大的男人,他们身上都穿着相同的短装打扮, 正互相交谈着,却是说的平康坊里头哪个胡同的哪个姐儿最有滋味和哪个赌坊最好赢钱之类的话。 这些人气势汹汹地举着火把走进了那有着十八个小乞丐的屋子, 屋内传来一阵异动的声响, 似乎是有孩子的哭闹声和哀嚎声, 傅瑜身旁的元志气得大喘气,傅瑜顶了一下他的肺,他才慢慢地平稳了下来。 这六个男人似乎是来数人头的,他们攀谈着,出了屋子,一个人道:“前两天刚死了两个,这良辉坊就只有十八个了,怕是讨不到多少银子。” 一个道:“你问问小十了没,他们今天讨了多少?” 一个道:“这个月确实不如上个月,听小十说今天不过讨到了十六两银子,照这么下去,到下次于老板来收钱的时候,只怕凑不到一百两银子。” 这些人说着,也不细看院内的什么景物,各自拿着火把走远了,傅瑜远远地听见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有什么,先弄残两个再看看,若实在不行,就找于老板再要两个……” 这些人渐渐走远了,火光慢慢消失在众人的眼前,他们的谈笑声也似乎远去了。 傅瑜一行人蹲在草垛后面狭窄的阴沟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这阴沟一般阴森森的了。 他们走出来,傅瑜道:“朱焦,你见过那个什么于老板吗?” 朱焦摇摇头,傅瑜又问小十,小十也摇了摇头。 傅瑜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沉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到官府里去报官。” 朱焦冷笑道:“呵,你未免也太天真了,难道我就没有到京兆府尹那里去报过官吗?可惜这姓熊的京兆尹也确实是个熊样,一听说我要说的是这些拐子的事情便使劲催促着叫人把我撵出来了,要不是看我长着一个小孩儿的样子,只怕早就叫衙役打断了我的腿了。” 傅瑜道:“我和熊三奇打过几次交道,他看着不像是个这么不讲理的人。” 朱焦道:“我们不一样,你是安国公世子,在朝中有着颇大的权势,他自然要对你客客气气的。这些当官的,有不少都这样,长着两副面孔,对着所谓的上层人一张脸,对着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又是另一张脸。” 傅瑜想起前世的所知所闻,此时也不作声了,他道:“京兆尹是个从三品的官,能够让熊三奇这般忌惮的人物,只怕在朝中有着不小的势力。这件事如果一旦查出来,只怕整个朝廷都要掀起一阵腥风血海。” 一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呀——呀——”的叫着,停在了月下的枯枝上,傅瑜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赵斌道:“郎君,这件事我们还是回府禀告国公爷和大郎君吧,这事关系复杂,绝不是您所能承担的。” 听到傅瑜和赵斌的对话,朱焦显然有些愕然,他问:“这事……真的很严重吗?严重到我师兄也没办法彻查,为这些无辜的人找回一个公道吗?” 傅瑜道:“朱然在大理寺不过也只是一个少卿罢了,论起官衔来,他还不如熊三奇呢,既然连熊三奇都如此忌惮畏惧,那整个朝堂还有谁能去做……”傅瑜的脑海里渐渐闪过一些人的脸,他慢慢地沉默了。 傅瑜问:“朱焦,这事我要回府告诉我父兄,你是与我一同去傅府还是留在这里?” 朱焦道:“我有两个朋友刚走了……我要留在这里陪他们。” 傅瑜道:“那你拿些银子吧,免得过两天小十他们交不了差,最后……” 朱焦道:“你们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我们不能再要你的钱。” 傅瑜问:“那你们这几天怎么活?” 朱焦道:“我可以养活他们。” 傅瑜突地感觉有些不太妙,他俯身问:“怎么养活?” 朱焦道:“用偷啊。” 他说的太过自然,一点羞耻难为情的意思也没有,倒显得咄咄逼人的傅瑜看起来更加凶巴巴不近人情了。 此时已过子时,春夜的寒气渐渐侵入人的体内,傅瑜也不想在外多待,和朱焦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后便和赵斌一行人等回了安国公府。虽然这次跨越了整个永安城,但他们却没有和更夫或者巡夜人多加纠.缠,等到傅瑜回到府中的时候,无论是傅骁还是傅瑾都已经歇下了,傅瑜只能把这件事压着白天再说。今天见到的事情是傅瑜活了两辈子头一次感觉到骨子里都在发冷,他虽然自幼便听府上的人说些前线的悲壮和凄凉的故事,却没有一件有今天这样一幕来的震撼人心。能够上前线的军士至少都是成年男子,而且他们是为了国和功名利禄去拼搏,又与傅瑜的生活太遥远,与今天躺在破庙里苟延残喘的身体残缺精神也无甚希望的小孩子不同。 更何况,那些在前线拼搏的士兵都知道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强盛的国家,自己若战死沙场,家人也会被妥善安排,而这些孩子,他们还什么都不懂,他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被拦腰截断,自此人生中再难有阳光,更甚者直接夭折。 而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形成了一个并不小的组织,这个组织幕后的靠山,很有可能就是傅瑜认识的那些世家大族或是皇亲国戚,又或者是朝中大臣,这些曾与傅瑜谈笑言欢的人。 月光透过纱窗照在矮塌旁的一盆水仙上,傅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西沉的弯月,他摊开手,一枚拇指大小的羊脂玉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芒。这样的夜色,傅瑜只觉得夜间的寒凉深入骨髓。 这一.夜,傅瑜想了很多事情,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将这件事全数告知了傅骁和傅瑾。 傅骁沉吟了很久,才道:“这件事,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虽然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傅瑜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他点头:“我知道。” 傅瑜又问:“那会有人处理这件事吗?” 傅瑾道:“先等朱然回来,等朱焦去找他,然后告诉他这件事。这件事,不能经我们的手。” 傅瑜道:“可迟早会有人知道我曾经去过那个地方。” 傅瑾道:“知道又何妨,明面上不是我们把这件事捅出来的就可以了。若是朱然遇阻……我们仍可以出手相助。” 傅瑜终是没了话可说,他点头退下,只将一抹背影留给坐在书房中的两人。 他刚伸脚踏出门,就听得身后傅骁突然郑重道:“等一下,阿瑜,你这几日也不用去国子监读书了,就在家里温温书,准备几天后的春闱,这次春闱,你务必要上榜。” 傅瑜惊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这天白天他都被关在书阁里温书,直至傅瑾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他才终于得了下午和夜禁之前的一点放风时间,连忙拉着金圆和元志偷溜出了府。 所幸平安坊离三大坊也不远,傅瑜三人骑着马很快就到了,他循着记忆,跨过平安坊的坊门,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又找到了那天经过的溢出杏花的小巷。 小巷仍旧是那天的带着些许黄沙和杏花香味的小巷,走到这里,傅瑜只觉得这两天压抑的心都放缓了不少,连脚步也轻快起来了。 此时正近黄昏,西边的落日余晕浅浅淡淡,宛若泼在洁白宣纸上的一碗凉茶,带着些凉意和清香。 傅瑜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腰间还缀有长长的同色流苏和玉佩,他长身玉立,一头乌发松松垮垮的扎起并在脑后,从远处望着他,龙姿凤采,周身气质端正,倒也有了几许前人所说的乌衣子弟的风华了。 只是,当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弯红色的弓时,这乌衣子弟的文弱气质便被硬生生地破坏了。 ※※※※※※※※※※※※※※※※※※※※ 叮 傅瑜已开启撩妹模式 第28章 翻墙 傅瑜拿着这弓颠了颠, 又用手拉了拉弓弦,只觉得弦崩的虽紧却有韧性, 他笑道:“这把弓倒是比我平常用的更有劲些。” 元志自豪道:“郎君说要拿弓, 我自然是给郎君拿了府里最上等的弓。这把弓是上个月府里刚从聚元号进购的,听赵统领说一共也就只有十把, 却是府里射程最远、精准度最高的一类了。” 傅瑜转头看了看不远处斐府的牌匾,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道:“这弓若用来打猎, 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惜我今天不是为了打猎来的。” 傅瑜把这弓交给元志,又从金圆的马背上取下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弓, 这把弯弓不同于方才那把红色的牛角弓, 这弓通体碧绿, 竹子莹润的色泽在夕阳的光辉下显出几分新意。 元志疑惑地问道:“郎君, 这小蛮弓有什么用, 劲一点也不大, 虽然好看但一点也没有我手上的这把牛角弓好用。” 傅瑜摇头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我都说了今天不是来猎动物的, 我是来……猎人的。” 元志惊悚了,他道:“郎君,你不要想不开啊!国公爷会扒了你的皮的!” 金圆拍了拍元志的肩膀, 笑得一脸神秘。元志愈发不懂了。 傅瑜没有再理会元志, 他问一旁的金圆:“金圆, 蜡头子的箭带了吗?” 金圆又取出一盒子竹制的箭。这箭的箭杆是用翠竹做的,还是今天下午府里的老师傅刚刚赶制出来的,傅瑜可以闻见一股淡淡的却极为清香的竹味。箭头仍是上次的蜡做的,与一般的尖头镞也不同,这是傅瑜特意吩咐老师傅做的圆头。 箭身碧绿温润,箭羽是一支涂成了金色的鹰的尾羽。 总体来说,这箭若用来猎杀动物敌人,定然讨不了好,可若用来观赏玩耍,却是观赏性极强。 傅瑜左手握弓,右手拿箭,他转身向斐府旁边的小巷中走去,他道:“金圆你跟我来,元志你就留在那里看马。” 元志满腹疑惑,但到底不敢忤逆傅瑜,傅瑜问身后跟来的金圆,“都打听好了吗?” 金圆道:“郎君,我都打听好了,斐家娘子平日里都会在申时三刻在斐府后院凉亭里抚琴,这几天也没有落下。” 傅瑜满意地点点头,他侧身,道:“那你走前面吧,带路。” 两人穿行在平安坊的小巷里,傅瑜只觉得自己握着弓箭的手有些微微发汗,他的心也砰砰地跳得厉害,他的目光从小巷两旁乌色的墙壁上闪过,略略地停留在墙角的一株草上,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走过一条小巷,傅瑜的鼻尖便传来一股清淡的花香,他抬头,正见茶色的天上划过一道雁,他的心突地就放松了,也就是这时,他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琴音。 琴音缓缓,似潺潺流淌的山间溪流,如一股带着花香的春风拂过傅瑜的心间,让他也不由得生出寂静归隐之感,他闭上眼,又仿佛看见一片新绿的叶落在湖面上,惊起水中游鱼。 幽深的小巷里传出袅袅的琴音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更何况墙内弹着琴的佳人是这永安城内赫赫有名的才女美女,所以当傅瑜发现躲在小巷里听琴声的人不仅仅是他这一伙人的时候,他也就有些释然了。 更何况,躲在这里的那一身蓝衣的翩翩公子,还算得上傅瑜这两日的旧交了。 虞非晏。 虞非晏一身蓝色儒衫,正是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他此时正背靠在墙上仰头闭着眼,神情淡淡的,显然是在听那琴音。 傅瑜将迈出去的那只脚收了回来,他和金圆一起背靠在小巷的墙壁上,金圆在他耳旁细声道:“郎君,这虞家郎君会来这里也是我没料到的事……” 傅瑜点头,他也没料到。 他没料到虞非晏竟然在黄昏之时躲到斐府外面的小巷子里听墙内人的琴音,难道,果真如他所料,这虞非晏对斐凝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意? 想到这里,傅瑜就很想知道院中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外边小巷里有这么一个听着她琴音的人,傅瑜越想越觉得心里闷得慌,他看看虞非晏,又想了想自己,突然自惭形秽起来。 虞非晏是这永安城内赫赫有名的世家公子典范,他日后即便不如他祖父和父亲一般出阁入相,也必当在文坛上享有盛名,而自己,除了与他相当的家世容颜,竟无一丝胜过他的东西。 傅瑜转身向回路走去,金圆紧跟着他,低声问:“郎君,咱们就这么走了吗?” 傅瑜闷闷道:“不然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跑出去和他说:‘嗨,虞非晏,真巧啊,你在这里听斐娘子的琴音吗?我也是啊。’” 金圆憋着笑,他看着傅瑜有些落寞的背影,却狠狠地把头低下去了。 傅瑜回到原地的时候,正见元志呆呆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拿起手中握着的弓,刚想对他们说离开这里,却不由得愣了愣,他静了片刻,道:“快想个办法把虞非晏给弄走,不然他总杵在那儿我也不好进行我的计划。” 金圆道:“郎君,我有个办法,只是,实在不能算是个很正人君子的方法。” 傅瑜乐道:“他虞非晏既然也能做出这般不符合他世家君子的行为,我们自然也可以用小人的方法来对待他。” 金圆笑了,元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片刻后,金圆牵着一匹马走向了斐府的大门,和门卫交谈起来,他便说便用手指划着。 他们不过略说了几句,斐府门内就出来了三四个家丁,跟着金圆的指领走到了那条隐蔽的小巷,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傅瑜还是隐隐听见“捉贼”、“喊人”、“跑了”几个字眼。 傅瑜和元志跑到小巷,果真见已经待在那里的虞非晏被惊走了,出来的三四个府丁也追了出去,小巷里此时空无一人,只有断断续续的琴音从墙内传出。 傅瑜对元志道:“这院墙虽然不高,但是这周围也没有什么树,等一会儿,你蹲身把我送上去。” 元志道:“郎君,我们这样爬墙,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啊?” 傅瑜道:“你看我像那种偷盗的人吗?” 元志摇摇头,他说:“国公府里什么没有,郎君不像个缺钱的。” 傅瑜笑道:“那不就结了,我不过是爬上墙,又不是翻进去偷东西。” 元志小声道:“可你看着就像个会调.戏良家妇女的。”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6节 傅瑜皱眉,冷声道:“……蹲下,回去我给你晚饭加鸡腿。” 元志很没有骨气的蹲下了,傅瑜将弓放在肩膀上,又用嘴叼了几支箭,两脚踩在他的肩上,晃晃悠悠的用两只手攀住了墙头,手脚一个用力,便从容地蹲在了墙头。 斐府的后院很有些江南的风格,假山流水比之国公府要秀丽典雅些许,虽然并不大,却处处是精通园林的大师精工慢活赶出来的。 傅瑜蹲着的这面墙下就是一簇簇矮小的灌木,灌木上长着些细碎的蓝色花朵,随后是名花名树、假山石洞,养着锦鲤的小潭一侧就是一座很是朴素的草亭,亭中纱幔微舞,隐隐地透出一个窈窕的蓝色人影来。 斐凝正跪坐在亭中的蒲团上,她面前摆着一方瑶琴,小巷中袅袅的琴音就是从这里来的。 琴音袅袅,不同方才的恬淡意境,很有些凄清孤苦,傅瑜听得出来她此时的心情并不美.妙。 他叹了口气,握着手中的弓箭向亭内比了比。 傅瑜不知道今天这事做的到底恰不恰当,但他到底还是来了,怀着一种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心情。 琴音已是慢慢的变了,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到了最后已是断断续续的并不成曲成调,只是她微微拨动的一两根琴弦发出的最后挣.扎罢了。 斐凝仍旧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她身姿如兰似竹,在傅瑜的眼中略显纤细消瘦。 傅瑜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荷包,他把这荷包系在箭杆上,站起身来,双脚岔开地站在墙头,然后左手握弓,右手扶箭。他的视线顺着弓部中央看向凉亭,斐凝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傅瑜屏住呼吸,向后拉满弦。 然后,轻轻松手。 傅瑜听到了这小蛮弓的弹弦声,“嗡嗡”的,很小,附合着断断续续的琴音,顺着那支射过去的羽箭,一齐射.向了斐凝身前摆着瑶琴的案桌上。 “叮”的一声轻响,羽箭入木三分,“铮”的一声响,琴弦断了。 斐凝仍旧端坐在那里,只是双手已是缓缓下沉压.在了还在发着颤.抖的余音的琴弦上。 傅瑜看见斐凝终于从蒲团上站起,她走到亭边,掀开那碍眼的纱幔,向傅瑜的方向看来,随即便顿住了。 夕阳西沉,远处的天含了一抹浅浅淡淡的晕色,有些绯色,有些橙色,似新春新开的花蕊,又似夜间池边倒映了火光的池水。 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英俊少年站在墙头,他鬓间的乌发有些散乱,他的背后是一行越过的大雁,他手握碧绿弯弓,正浅浅的笑着,眉眼温柔。光看这少年此时的场景,也算得上是一位端方君子了。 这样的场景实在过于梦幻了些,以致一时之间斐凝竟然没有意识到傅瑜在干什么,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撇过了脸,放下纱幔,转身就要离去。 傅瑜怎么会让自己的一番心血白费,他拉弓,再次射向方才那支箭。 这支箭比之刚才的那一箭来的迅猛得多,却一样的精准,竟然直直地从方才那支箭的尾端射入,生生地把第一支箭劈开了,也就是这时,青色的荷包掉落在地。 斐凝没有转身。 傅瑜心下有些发愁,他只剩最后一支箭了,若是这支箭再不能让她注意到,那他今日的苦心就全白费了。 傅瑜拉满弓,准备再射一支箭的时候,斐凝终于停下了,她转身,走到瑶琴旁,俯身捡起那个青色的荷包。 这荷包光滑漂亮,手感柔软,斐凝不过刚触手就知道这是用的上等缎子所制。荷包虽用的上等料子,上面却光秃秃的,没有绣什么东西,显得有些单调沉闷。 荷包有些沉,斐凝有些疑惑,她看向墙头的少年,却见他善意地冲着自己微笑,然后做了一个拉开荷包的手势。 斐凝迟疑着,最后还是拉开了荷包。 羊脂玉。 荷包里,放着她丢失的那枚玉佩。含着一抹淡青色的乳白羊脂玉放在青色荷包中,显得愈发的莹润。 荷包里还有一张字条,斐凝好奇地取出来,摊开,看见上面只写了九个字:镜中花,水中月,亭中人。 第29章 惊扰 “镜中花,水中月, 亭中人。” 斐凝轻声念了一遍, 看着手中的纸条微微皱眉, 这纸条上面的字棱角分明,骨力遒劲,字里行间显出一股洒脱之风。 她抬眸,正见那身着月白长衫的英俊少年此时正握着弓站在墙头看着她, 他身后如茶水般晕染过的天空显得他整个人有些模糊,却也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孔愈发柔和, 眉眼间更显出一抹温柔和专注来。 斐凝的心不由得一跳, 她连忙撇过脸, 将视线从傅瑜身上移开,重新转移到这纸条上面的字来。 斐凝看着这遒劲昂扬的字,只觉得这纸条上面的字委实不像一个坊间传闻并不好甚至有些不堪的小霸王写出来的, 傅瑜此人若按传闻来看,应当是一个文采并不高的人……但, 斐凝抬眼看着墙头丰神俊朗的少年,又思及他年少的天才之名,终于不再质疑这张纸条究竟出自谁人之手。 她略微思考了一下,躬身对着傅瑜的方向福了一礼,随后却是转身离去了。 斐凝走了,亭中只剩一把断了弦的瑶琴以及两支羽箭, 有春风卷起亭中的纱幔, 遮住了傅瑜探向院内小道人影的视线。 傅瑜有些发愣, 他显然没想到事情就这么简单的结束了。 他原本以为,这斐家娘子好歹也要和自己说两句话的,就算她不说“多谢傅小公爷”什么之类的客套话,哪怕她高声叫喊着“登徒子”傅瑜也认了,可她只是淡淡地对着傅瑜行了一礼,而后便离开了。 但她这般冷淡的模样,却实在又让傅瑜觉得新奇,他想了想,觉得如斐凝这样的人,也只有这般模样才符合她的性格。 “你给我下去!”墙下有人叫道。 傅瑜低头去看,正见一个脸圆圆的青衣小姑娘拿着扫帚推攘着自己,他笑道:“哟,是你啊小娘子,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刚才怎么没看到你呢?” 杏娘气红了脸,她年纪小,个子也不高,即便手里握着扫帚柄也碰不到傅瑜的脚尖,她向上跳了两下,然后停下来喘气,仰头高声道:“翻墙来的登徒子!你快下去!” 杏娘生起气来脸红的像只苹果,傅瑜觉得她的性子和长相有些可爱,便想问她有关虞非晏的事情,谁料他还没能说出一句话,就见着墙脚旁又蹦出来一个人,正是那日见过的白芷。 “白芷姐姐,你可来了,他、他、他蹲在我们府上墙头偷看娘子!”杏娘告状道。 白芷看了看亭子,见那边无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她道:“好在娘子已经离开了,还请傅小公爷离开吧。” 傅瑜问她:“你们娘子……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弹琴吗?” 白芷深吸了一口气,她看向傅瑜的目光已是暗含了警惕,她沉声而坚定道:“还请傅小公爷离开吧,这样蹲守在斐府墙头委实不太好。” 傅瑜还想说什么,却见白芷从杏娘手中接过了扫走,她仰头轻声道:“抱歉了傅小公爷,我今天就得罪你了!” 白芷比杏娘高出一个头,她拿着扫帚直往傅瑜的小腿上戳弄,一连戳中了好几次。 这墙头本来就窄,傅瑜也是要留心才能不掉下去,这时被白芷戳弄了几下,就已经是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了。他向后退一小步,却是一脚踏空,整个人直直地向后掉了下去。 失重感传来,傅瑜心下猛然一惊,喉中已是不受控制的尖叫出声。 “啊——” 尖叫声惊扰到了墙内的白芷和杏娘,杏娘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口,她问一旁神情淡定的白芷:“白芷姐姐,我们这样,真的好吗?我看傅小公爷万一摔伤了……” 白芷道:“怕什么?这几天坊间不都在传傅小公爷一拳打死了章霸王的恶犬吗?他既然能够一拳打死一条大狗,这区区七尺有余的墙,又能把他怎样?再说了,难道不是他先私自翻越朝廷大员的府邸才被我们摘下去的吗?” 杏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等到傅瑜落地的时候,他的尖叫声还没停。 元志忍不住道:“郎君,你快起来吧,你压.在我背上叫的我耳朵都要聋了。” 傅瑜慢慢住了口,他有些赧颜,但身.下这人是和他自幼长大的元志,也就不在乎会不会丢面子了,他翻身想要站起来,一股钻心的剧痛却从他的右脚踝传来。 元志见他僵住不动了,疑惑地趴在地上问道:“郎君?” 傅瑜干巴巴道:“咳咳,我好像,脚扭了。” 次日,瓦蓝瓦蓝的天边一丝云彩也无,临湖而建的书阁里头清凉的很,窗边的水仙开的正好。傅瑜歪坐在书阁一楼的矮塌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半天也翻不了一页。 他偷偷看了一眼傅瑾,动了动腿,眉头紧皱,轻声呻.吟了一下。 窗旁轮椅上的傅瑾翻过一页书,瞧也没瞧傅瑜一眼,傅瑜心下不由得一阵委屈。 书阁廊下传来人的脚步声,傅瑜期盼的望去,就见一个花团锦簇的白净胖子快步走了进来。 王犬韬上身穿着深色的内衫,外头又套了一件红色的外衫,腿上穿着的却是一条蓝色的大花裤子,就连束起来的头发上也簪了一朵红花,整个人打扮得和傅瑜在街上偶然瞥见的官媒有的一拼。 傅瑜眨了眨眼,他伸手捂住双眼,夸张道:“啊呀!犬韬,你这是什么审美,怎么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王犬韬摸了摸自己的头,道:“这是我阿娘给我打扮的,她说金陵的世家公子都这么打扮,显得格外的好看。” 傅瑜道:“若是你能减减肥,穿成这样倒还能算得上花花公子,可这样未免也太……” 辣眼睛了。 傅瑜怕伤了王犬韬的自尊心,就没说出口。 王犬韬嘿嘿地笑了两声,对着窗边的傅瑾点了点头,才坐在了矮塌旁边的圆凳上,他看看傅瑜,小声道:“要是你能不那么冲动一点,我也就能清减一点儿了。” 傅瑜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犬韬指着傅瑜肿的像个大粽子的右脚踝,笑道:“我瘦下来的几率和你三思后行的几率差不多大。” 说着,王犬韬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傅瑜的脚踝,傅瑜深吸一口气,用手把他的手指打开,就看见坐在窗边的傅瑾嘴角带着笑的看着他们。 傅瑜和王犬韬对视一眼,不再嬉闹,傅瑜问他:“今天郑大哥怎么没来?我脚都肿成这样了,他怎么也不来看看呢?” 王犬韬道:“本来郑大哥也是说好了要来的,只是中途出了点事,他就急着去处理,只让我把伤药拿来给你了。”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搁在桌上,道:“郑大哥说这是他游历的时候偶然间得来的民间药方,一日三次外敷,格外好用。” 傅瑜看了一眼药,又问:“郑大哥这段时间好像都很忙?他虽然回永安了,可我们,还有几个朋友一起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别说打球打猎了,就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王犬韬眸光转了转,他俯身,低声道:“我听说郑大哥要定亲了。” 傅瑜道:“定亲?续弦吗?” 王犬韬点头:“听我阿娘说,范阳卢家姑妈这次北上所谋不小,所以可能是娶的卢家娘子。” 傅瑜想起郑四海回来那日他们听说的卢家三娘子的事情,也就点了点头:“这事猜也能猜得出来。” 王犬韬轻咳一声,无意间道:“我想起来前两天我们还在虞非晏面前说他骑术不精,和一群太学生打马球都能跌下马来,可你这次,我听人说是在府里马场遛马的时候从马上跌了下来?” 傅瑜无精打采道:“不过是府里刚得了一匹好马,我没等马夫驯好就心痒难耐自己上了,谁能想到那马是个桀骜的性子,这就把我摔下来了。”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偷偷跑去翻斐祭酒家的院墙结果被他府上的人用一把扫帚给赶下来的时候扭到了脚的,不然傅瑜这一世“英名”往哪里放。 傅瑜不过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窗边的傅瑾轻声嗤笑了一声。 王犬韬好奇地问:“傅大哥你在笑什么?” 傅瑾笑道:“不过是手中这卷书里的故事委实好笑了些。” 王犬韬问:“什么故事,也能引得傅大哥这样不苟言笑的人笑出声来?那我可得仔细看看。”他说着,便从圆凳上起身,要往傅瑾那边过去。 傅瑾笑道:“犬韬你不用过来,我讲给你们两个听就好了。” 傅瑾坐在窗边,眼中似透着亮光,笑的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傅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秒的预感。 傅瑾道:“这书中说的是钱塘县有个书生叫于福,他这人读了二十年书,最为尊崇孔圣人的那些儒家经典,最是讨厌那些灵异鬼怪的话本,常常对身边的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之类的话是无稽之谈,世上是不存在妖精鬼怪之类的话。有一日晚上,他家里进了一只贼,见他家里除了一墙的书之外竟没有什么其他的值钱的东西,一气之下将他打晕,把他脖子上戴着的家传美玉给拿走了。第二日醒来后,于福发现家传美玉被小偷偷了,自然十分着急,但他是个十分好面子的人,而且不愿意让邻居知道他家里遭了贼,便骗别人说昨日里是一只老鼠精打晕了他,偷走了他的家传美玉。” 王犬韬附合的笑了两声,但他显然不懂傅瑾编造的这个故事的深意,一旁的傅瑜则是听的嘴角抽搐,却也不好说什么。 王犬韬又与傅瑜说了两句,安慰了他一会儿就道:“南阳长公主今日还约了我去吃驴肉火烧,我得先走了。” 傅瑜挑眉问:“你们前两日不是才吃了吗,这么今天又要去?”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7节 王犬韬叹口气道:“还不是那天梁兄的阿发惹的事嘛,本来发生了阿发的事情之后就该梁兄请客的,梁兄也应允了,可惜公主觉得梁兄这是看不起她,两个人就又吵起来了。其实也不叫两人吵了,完全就是公主一个人在那边数落梁兄,所以最后两人决定吃两次驴肉火烧,一人请一次客,今天就是公主请客了。” 傅瑜无语的听着,随后目送着王犬韬兴高采烈地走出门去,他深深叹了口气,问窗边含笑看着他的傅瑾:“大哥,你说驴肉火烧好吃吗,我还没吃过呢。” 傅瑾放下手中的书,推着轮椅过来,他笑道:“驴肉火烧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话本对你的吸引力一定大过四书五经,拿来吧。” 他向傅瑜伸出了手,嘴角含笑,眉眼温柔。 傅瑜装傻道:“大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傅瑾笑着,拿过傅瑜手中的书卷,从卷起来的书页中取出一本巴掌大小的话本子,他抬头,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他问:“梁行知的阿发是谁?和五娘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30章 赠食 建昭二十七年的春天来得要比往年早了些,但同样的, 倒春寒这般毒杀的天气也比往年更严重了些。 如今不过三月九日, 前两日傅瑜还在参加渭水河畔明镜湖的踏歌竞美, 那时他还觉得天边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眼睛疼,可不过刚过了两日,他的脚伤还没好,天气就急降, 早晚甚至都有了霜降,而傅瑜也不得不认命的换上了锦帽貂裘, 也喝上了府上良医给他开的苦哈哈的驱寒药。 在外边野惯了的人, 乍时间叫他好好的躺在床上温书, 这是很难做到的,傅瑜就很难做到这一点。幸而府上还有傅瑾以前用过的一些轮椅,傅瑜也就拿了一把旧的过来用了, 早晚时让元志推着他上街上去放放风。 傅骁和傅瑾都知道他的尿性,也就随着他去了, 只是白日里仍旧让他在书阁里温书,看的一日比一日严。 这日早上,阳光虽正浓,天气却异常寒凉,街上的人说话都能哈出一口白雾,傅瑜被东苑的管事娘子彩云硬套着穿上了一件绯色的夹袄, 本来还要披上一件大氅的, 但傅瑜嫌这样显得臃肿, 就拿了一张虎皮毯搁在了膝盖上,头上也戴了一顶毛茸茸的虎斑小毡帽,一下子衬的傅瑜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 元志穿着一件深色的夹袄推着傅瑜上了三大坊附近的小街,带着他到这边晃悠顺便吃早餐。 虽然天气寒凉,但是小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少,摆摊的和开小店的照例生意很红火,傅瑜让元志推着他到赵记包子铺买了两屉包子,又让元志推着他朝南街走去。 元志劝道:“郎君,等我们到了南街再回来,这两屉包子就凉了。” 傅瑜笑道:“凉了就再买两屉,要是你嫌太浪费,热热还可以吃。” 元志这才没说什么,两人朝南街走了一会儿,傅瑜就见着一个挑着担子卖糖炒栗子的,就买了一大包,打算等会儿叫人给王犬韬送去,又恐等一会儿送去栗子就冷了,就把栗子放在虎皮毛毯里面捂着。 又逛了一会儿,傅瑜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就让元志推着他回府,两人行到一个巷口,却听见一阵马蹄声,傅瑜循声望去,正见一个小巷里骑着马出来了一个青年,这青年面目俊朗,只一双眼睛冷得叫人有些害怕,他穿着一身绯色的官服,官服胸.前绣着雁的模样,脚下穿着五色线靴,骑在褐色的高头大马上,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这人行到巷口,翻身下马,向街旁的老伯买了一个烧饼,而后叼着烧饼又爬上了马,他一扭马头正要驾马而去,就见在街旁巷口的傅瑜正定定地看着他。 这人笑道:“二郎君这是怎么了?如何拿的大郎君的东西出来耍?” 傅瑜冷声道:“前些日子扭了脚,这段时间先拿大哥的东西用用。” 这人哈哈大笑,他道:“这可真是稀奇,没想到一向上蹿下跳、爬树下水骑马,这样样都行的傅二郎君竟也能扭了脚。” 这人如此熟稔的和傅瑜开着玩笑,傅瑜也不恼,他自然就是朱然。 见到朱然,傅瑜就想起来前两日和朱焦所见的一切,他前些天着人送了些银钱过去,只希望能暂且帮助那些孩子好过一两天,只等朱然回来。此时见了朱然,自然要告诉他一二,傅瑜遂问:“朱少卿是什么时候回永安的?” 朱然道:“我不过是昨日城门下钥前回来的,今早正要进宫面圣,啊,说到面圣,这会子再耽搁一会儿,等进了宫就迟了,我过两日再到府上叙旧,今日就先和二郎君别过了!” 傅瑜忙道:“朱大哥,我有急事找你,很严重的事情!” 朱然道:“二郎君有什么急事也要等我面圣回来之后再说。”却是一抽马鞭,一溜烟的跑了。 元志看着他马蹄卷起来的烟尘,问傅瑜:“郎君,朱少卿既然是急着进宫面圣,为何要这么迟才从府中出发?” 傅瑜笑笑,扭头对元志道:“你可曾娶妻?” 元志低头,耳尖已是微红:“郎君哪里会不知道我曾不曾娶妻。” 傅瑜笑道:“这就是你这没娶妻的人不知道的事情了,朱少卿年前才新婚,这次又出去了这么久,嗯……小别胜新婚的道理你这个老光棍是不会懂的。” 元志问他:“郎君不也是没娶妻吗?怎么就知道这娶妻的人的生活了。” 傅瑜道:“郎君我和你,谁更聪明?” 元志道:“当然是郎君。” 傅瑜笑道:“这不就结了。所谓小别胜新婚,昨夜里朱少卿肯定是累着了,今天早上才会险些误了面圣的时辰,你看他都来不及吃早饭,只能买个烧饼在马上吃,这若是叫李御史知道了,少不得要参他一两本折子。” 元志道:“郎君你看那是谁?” 傅瑜顺着元志指着的方向看向于记粥铺,正见一个瘦小干瘪的长胡子老头提着两碗粥踏出门来,然后往旁边小巷子里去了,傅瑜看着李御史的背影,伸手掩住唇虚咳了两下,道:“刚才李御史没看到我吧?” 元志道:“要是他看见了郎君,定然早就上前来了,哪里还会这么早就走了。” 傅瑜拍拍胸.脯,叹道:“有道理有道理,唉,你看,元志,前面巷口那个穿青衣服的小娘子有点眼熟啊。”元志疑惑道:“莫非是郎君你以前调.戏过的那些个小娘子?那郎君我们还是快些走吧,离她们远点保平安啊郎君!”他说着,两只手伸到傅瑜身后,立刻就要推着傅瑜快步离开。 巷口处的小娘子转过脸来,傅瑜一眼就看见她那冻得跟红苹果似的脸,笑道:“哟,是斐府上的那个小丫鬟!元志,走,咱们去看看,说不得还能……”打听出一点什么来。 元志有些不甘愿,但到底拗不过傅瑜,也就推着他上前去了。 杏娘穿着青色的夹袄,头上梳着双丫髻,一张圆圆的脸冻得有点红,傅瑜问她:“哟,斐府上的小丫鬟,咱们又见面啦。” 杏娘本来在看着店铺的老板称货,此时被傅瑜突然打了一声招呼,顿时吓得向后退了两步,她抬头看着傅瑜坐在轮椅上,吱吱唔唔了许久,才道:“傅小公爷!” 傅瑜点头嗯了一声,杏娘问他:“小公爷的脚这是怎么了?” 元志在一旁冷笑道:“呵呵,你还问我们郎君,还不是上次你们——” 傅瑜连忙拉住他,道:“好了,元志,这种事就不要说了。”说了你家小公爷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元志恨恨的冷哼一声,却是没有再说了。 杏娘却是已经懂了他的意思,她看向傅瑜的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她颤声道:“小公爷,我和白芷姐姐,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 傅瑜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好了,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不去告诉斐祭酒你们做了什么。” 傅瑜问她:“我们也见了好几次面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杏娘小声说了自己的名字,傅瑜又问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出府来买东西?买的什么?” 杏娘迟疑了一下没有开口,傅瑜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问问。” 杏娘道:“娘子喜欢吃这家震远同的绿豆糕,我每天都要买一点回府。” 傅瑜顿时来了兴致,问她:“你们娘子每天都会吃这绿豆糕吗?” 杏娘道:“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但白芷姐姐让我每天早上都来买最新鲜的。小公爷问这个做什么?” 傅瑜目光闪烁道:“我从来没吃过这家的绿豆糕,想尝尝鲜,所以问问。” 杏娘喜道:“原来是这样,我在这里买了四五年的绿豆糕的,这家店里什么种类的最好吃我知道的一清二楚,既然小公爷想吃,那我推荐芙达绿豆糕、潍坊景芝的绿豆糕和震远同的绿豆糕,其中又当震远同的绿豆糕最好吃,吃起来嘴里一股清香的味道,而且甜而不腻也不粘牙。” 傅瑜皱眉道:“绿豆糕性本寒凉,这几日倒春寒,天气寒凉,你们娘子怎的好再吃这些?何不买几份热乎乎的其他的糕点?” 杏娘沮丧道:“白芷姐姐没让我买别的。” 正在装绿豆糕的店铺老板哭丧着脸道:“小公爷,你这么一说可真是断了我店里的财路了。” 傅瑜将腿上虎皮毛毯里头热乎的糖炒栗子递过去,道:“这是我刚买的徐老头子的糖炒栗子,他做这栗子得有四十多年了,手艺堪称永安一绝,趁着还热乎,赶紧拿回去给你们家娘子尝尝吧。” 杏娘迟疑着不肯接,她道:“娘子和白芷姐姐都让我不要在外面随意接陌生人递来的吃食。” 傅瑜笑道:“你家娘子认识我吗?” 杏娘疑惑着点点头,傅瑜便道:“既然你家娘子都认识我,你也见我好几次了,我们怎么能算得上陌生人呢?而且上次我惊扰了你们家娘子,这袋子糖炒栗子就当我赔罪的好了,若是你不拿回府,那我可要让我府上刘管家到你们府上拜见拜见。” 杏娘忙接了过去,傅瑜刚想问问她虞非晏到底和斐凝是什么关系,却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杏娘提过老板装好的绿豆糕一溜烟的就跑远了,那架势,仿佛生怕傅瑜会冲过来把她怎么样了一般。 元志在一旁好奇的问:“郎君,方才那袋子糖炒栗子是你明说了回府叫我送给王六郎君的,这下子没了,我回府后拿什么送给王六郎君?” 傅瑜被这话呛了一下,他问:“徐老头子那里还有吗?” 元志道:“徐老头子一向只在早上卖,而且他客人很多,这个时辰估计早就卖完了。” 傅瑜沉思,对着糕点铺子的老板道:“方才那小娘子买了些什么,你给我每一样来一点。” 老板热情的问:“得咧,小公爷要多少?” 傅瑜问:“你这糕点一份有多少?” 老板道:“一份有二两。” 傅瑜估摸了一下王犬韬和莺莺还有自己的分量,开口道:“呃,先来十份吧。” 元志惊悚道:“郎君,我们只有两个人,这要拿了糕点,我还怎么推你回府?” 傅瑜叹了口气,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元志慢声道:“我们先回府,再派几个小厮过来取,然后你每样送三份到吴国公府上给王六郎送去。” 傅瑜暗想:犬韬虽然最爱糖炒栗子,但这家店的绿豆糕他没尝过,正好送去给他尝尝——至于糖炒栗子,还是改天再给他买吧。 第31章 春闱 傅瑜回府之后,元志直接推着他往东边的书阁而去, 傅瑜拦他也拦不住, 元志只道:“大郎君和国公爷都特意嘱咐了我, 叫我回府之后把郎君送到书阁去温书,以备着这次的春闱。” 一提起春闱,傅瑜只觉得头疼。这次傅瑾似乎是铁了心要让他考取个名次了,所以这些日子傅瑾每天都盯着他温书, 就连他偷偷藏在被褥枕巾里头的话本子也被收走了。 傅骁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板着一张脸,也不怎么来书阁里头督促傅瑜, 甚至这几日傅瑜都甚少见到他, 傅瑜问起傅瑾关于傅骁的行踪, 傅瑾也只是道:“阿爷这几日整日里和四表哥外出钓鱼,倒还忙的很。” 这四表哥指的是今上的同母胞弟临江王杨材,他在先帝的一干皇子中行四, 这人是如今所有的皇亲国戚中身份最为贵重的,却也是最会风花雪月享受生活的, 傅瑜以前也跟着他混着玩乐过一段时间,不过没几天就被傅瑾亲自上王府给揪回了家。 傅瑜奇道:“原来阿爷也会跟着四表哥一起玩乐,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那我以前到四表哥府上做客,你们怎么就硬要把我拉回来呢?” 傅瑾笑道:“你去找四表哥是去玩乐的,岂能跟阿爷一个性质。” 傅瑜再问, 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只是淡笑着看着傅瑜, 生生的叫傅瑜毛骨悚然。 到了书阁不过略看了会儿书,傅瑜就叫人磨墨,坐在书阁侧厅的小书房内练字,不过刚练了三张大字,就听见廊外传来车轮辘辘的声音,接着傅瑾便从门外进来了。 傅瑜没有理会他,他提笔,在一张白色的宣纸上挥毫写下一句,却是李易安的一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傅瑾看了又看,笑道:“好端端的,写这诗干什么,还是,你心中有了什么遐思?” 岂能是有什么遐思。傅瑜不过是想起古往今来所谓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其中的美貌佳人定然都是羞涩无比的,怎么他好不容易碰上的一个感兴趣的才女却显得如此镇定自若,搞得他这么个翻墙而来的纨绔都有些汗颜了。 傅瑜赧颜地将这纸收起来放在一旁,道:“闲来无事练练笔,能有什么,大哥多想了。” 傅瑾只是淡笑着看傅瑜又取了字帖临摹,突地道:“你买那么多绿豆糕干什么?我记得你以前甚少自己买这些吃的甜品糕点,你不是一直跟着王犬韬食肉的吗?” 傅瑜扔了手中的毛笔,笑道:“大哥这话可就说的不对了,什么叫我和王犬韬一直是吃肉的,我们这次约好了等清明过后就要去大慈恩寺吃戒食师父的素斋。” 傅瑾淡笑着并不说什么,只是催促道:“我记得你的经文大义一向不怎么熟练,可是已经背好了?” 傅瑜苦哈哈道:“我在国子监已经有好几年不曾仔细读过书了,这次几天便想着要我把以前忘光的东西捡起来,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傅瑾笑道:“尽是胡诌,我还不知道你,明经科的许多儒家经典你十二岁以前都能对答如流,便连明经科最难的实务策条你也能说的头头是道,如今又长了几年,难不成还不如以前了?” 傅瑜笑着调侃道:“如今也不过是虚长了几岁,只是长了个头,没怎么长脑子,所以可能不如以前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8节 傅瑾笑而不语,傅瑜便岔开了这个话题,问道:“看我脚上的这伤势,只怕等到四月也不会好,那时候我可怎么上考场?” 傅瑾道:“这你不用担心。” 又过了两日,朱然差人来府上告知傅瑜,那些被拐卖打残的孩子官府已经接手了,他现在正在追究幕后之人,和这个消息一起传到傅瑜这里的,还有朱然被李御史上奏弹劾一事。 傅瑜不过刚听了李御史弹劾朱然这一事,就已然有些紧张后怕了,他对傅瑾道:“大哥,这好端端的他怎么就又被李御史弹劾了呢?难不成是前两日朱焦说的那些孩子的事情被幕后黑手知道了,所以他们串通李御史要弹劾朱大哥?” 傅瑾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你着急什么,弹劾的不过是前两日他不顾朝廷大员的脸面,在早朝面圣前在马上吃饼的事情。” 傅瑜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嘀咕道:“这李御史每日里还真是闲的发慌,用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情弹劾朝廷官员,他整日也不知道要浪费多少笔墨。” 他又问:“那拐孩子的这件事能查出真凶吗?” 傅瑾道:“听闻此时还在查。不过你放心好了,朱然这人待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了,还从没有一项冤假错案。再说了,只要这事查证属实能够上达天听,这朝野之内就没有人能够阻止真相的大白。” 傅瑜也就松了一口气,将这事放下心来,专心准备他这次的春闱了。 而等到了三月半的第一场考试,傅瑜才发现傅瑾说的“不用担心他不能参加春闱”是什么意思了。 三月半,倒春寒的天气还没结束,早晚都还有些寒意,但考场门口却已经围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地考子,其中还有傅瑜眼熟的几个面孔。 第一场考帖文,傅瑜本是想着借助脚伤和天气寒凉的借口不准备去的,谁料傅骁叫人给他穿上冬袄,又围上貂裘披风,腿上盖上虎皮毛毯,甚至还让彩云给他准备了一个汤婆子,然后叫安国公府上的府丁做了一个担架,叫人把他扛上担架直接从府里抬了过去。春寒料峭,染了冰霜的风似刀子般刮在傅瑜的脸上,他身上却也不觉得冷,反而因为怀里热烘烘的汤婆子熏得有些冒汗,但傅瑜只觉得心里凉凉的。 等到了考场门口,担架停下了,赵斌俯身,却是要动手又抗下傅瑜,傅瑜忙伸出一只胳膊挡在两人身体之间,连声道:“唉,别别,我自己来。” 傅瑜说着,没等赵斌动作,就自己用双臂撑起来,一下子从担架上跳到了轮椅上,又自己铺好了毯子,却是把毯子里头的汤婆子拿出来递给了一旁的府丁。 赵斌道:“那郎君在府里的时候怎么不自己跳上来。” 傅瑜干咳了一声,没有理赵斌,他总不能说在府里是觉得自己还有不入春闱的机会,等到了考场,他便是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便不用他人催他,他自己也会全力以赴的去做这事。想来傅瑾是早已把他的思维模式摸了个遍,知道要么不让傅瑜来,要么硬逼着他来,这样等到了考场,傅瑜发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用他们去催促,他也会自己全力以赴的去做。 想清楚这一点,傅瑜觉得昨晚简直就是自己折磨自己,早知道傅骁傅瑾铁了心便是把他绑着抬进考场也要让他参加春闱,他就不会自讨苦吃忍痛在房内溜圈了。 傅瑜有些生气的挥手叫赵斌一行人离开,自己推着轮椅进去,他听见考场外有士子窃窃私语道:“这位郎君真是身残志坚啊!” 有认识他的人低声道:“没想到傅小公爷竟然也来了!” 有不知道这些日子传闻的人疑惑道:“难道傅安国公打断了小公爷的腿也要让他来参加春闱?” 傅瑜暗骂道: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有史记载,“凡明经,先帖文,然后口试,经问大义十条,答时务三道……”,傅瑜考的明经科便是这三场,与梁行知、虞非晏等人的进士科格外不同。 第一场帖文考到夜间,气温陡降,傅瑜被冻得瑟瑟发抖,忍不住裹住了腿上的虎皮毛毯,有些后悔他早上把汤婆子交给府丁了,可随之,他又想起傅瑾吩咐彩云给他准备汤婆子时被傅骁冷嘲热讽“像个娘子家一样,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什么汤婆子”,也就歇了这心。 考完第一场回府,傅瑜的脚伤加重,还是被赵斌一行人扛在担架上抬回去的,傅骁照例只是匆匆来看望了一眼便云与临江王有约离去了,傅瑾倒是每日里都待在傅瑜身旁给他鼓励打气,却也叫傅瑜愈发的紧张。 剩下的两场经文大义和实务策论,傅瑜心中倒是还有点墨水,考的也并不艰难。 三月二十五,进士科和明经科都已考毕,傅瑜也终于打道回府,现在就等着三日后的殿试和三月末的放榜了。 经此一考,傅瑜的脚伤倒是慢慢痊愈了,他也乐得不用再每天行动不便的坐卧在床。次日,傅瑜便约上王犬韬,两人骑着高头大马,绕着三大坊跑了一圈舒活了舒活筋骨,王犬韬还想和傅瑜一起去找郑四海外出散步,傅瑜却摇头道:“正好我今日有空,这脚上的伤又好了,便该去一个地方看看。” 王犬韬问他:“什么地方竟能比城外跑马还有趣?” 傅瑜笑道:“这地方狭窄的很,若要跑马也不能尽心,可却是我今年来最喜欢的一处。” 他这般说道,王犬韬自然要闹着去看看,傅瑜便带着他骑马行到了平安坊斐府旁的小巷里。 已近三月末,这条他们上次来时杏花满巷的场景已经不见了,碧绿的树叶自墙头冒出来,遮挡了头上的太阳,一阵冷风袭来,傅瑜不自觉的捂紧了头上的小毡帽。 王犬韬道:“这地方我们来过,实在没什么好玩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傅瑜看着小巷一侧的斐府围墙默不作声。 王犬韬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见比人高的围墙上冒出一排尖尖的碧绿色的竹刺来,这竹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直让人背后升起一股冷汗,他疑惑的道:“难道这平安坊治安不大好吗?不然斐祭酒府上为什么要在围墙上立竹刺。” 傅瑜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王犬韬道:“走?我们刚来,为什么要走?” 傅瑜无精打采道:“再过两日就是殿试了,我要去太和殿接受圣上的考问,当然要去准备一下。” 王犬韬道:“傅二,你是不是忘了,你考中的只是明经科,我们连太和殿都进不去,更别提进去面圣答题了,只能在殿前站着吹吹冷风。” 傅瑜:要你提醒我。 第32章 山间 三月廿九, 倒春寒的时日渐渐过去,天气逐渐回暖,傅瑜也脱去了小毡帽和夹袄,穿着一身春衫整日里打马游街。 虽然斐府院墙叫斐祭酒给堵上了, 但不用上学也不用待在家里温书的日子,傅瑜像只冲出牢笼的鸟儿, 好不快活。 这日他应了王犬韬的邀约,与他同上大慈恩寺去吃戒食和尚的素斋。 大慈恩寺位于永安城南面的晋昌坊, 占地面积颇大, 寺内除去一应的殿阁、塔寺和禅房,还有绵延起伏的几座后山和一条自山而下向东流淌的溪流,风景秀丽,因此一年四季都有各国各地的香客或是游客往来。但这些往来之人当中能够在大慈恩寺里独得戒食和尚的斋饭的人可谓是屈指可数, 而王犬韬便有这般能耐能请得动寺内年迈的戒食师父亲自下厨。 傅瑜和王犬韬二人刚骑马入了大慈恩寺, 便觉得眼前一片绿意盎然,头顶的暖阳也似乎驱除了人身上积日的寒凉, 当真是惠风和畅, 春.光融融。 两人牵着马儿, 踏着僧侣的诵经声,直直地走进了靠近后山的寮房。 在寮房的一个很朴素的小院子里,傅瑜第一次见到了王犬韬口中赞不绝口的戒食和尚。 这人虽是个和尚,而且还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和尚, 却生得白白净净的, 脸上没有多少皱纹, 身材也完全没有一般出家人的干瘪枯槁,他穿着海清色的袖袍宽大的僧袍,头顶在阳光底下似乎在闪闪发光。 戒食和尚其实是个很好相与的人,傅瑜不过同他随意说了几句话,就见他举止文雅,脾气是少有的温和,似乎你提什么要求他都能答应。 但,唯独吃素斋这一项上,戒食和尚像应了他的法号一般,很难说动,幸而王犬韬与他相识,很容易就能请动他,只是—— “要让我们自己上山砍柴回来烧火?”傅瑜失声道,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戒食和尚点点头,他白净微胖的脸上还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手中捏着一串深色的檀珠不停转动。 王犬韬跃跃欲试的道:“我觉得这法子甚好,只要能得戒食师父的一顿素斋,莫说要我和傅二上山砍柴,便是要我和他下河摸鱼,那也是要去做的。” 傅瑜瞪大了眼睛看着王犬韬,神情略显诧异。 戒食和尚转着佛珠温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建议两位施主杀生,贫僧也不会做肉食。” 王犬韬道:“我只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大师勿怪,我这就和傅二上山砍柴,希望能如大师说的那样,在午时之前带着两背篓的柴回来。对了大师,我们用什么砍柴?” 戒食和尚回身看向了院脚的两把斧头和两个空背篓。 太阳渐渐东升,半山腰的钟鼓楼传来阵阵钟声,在这青翠的群山之间回响不绝,惊起林间飞鸟群群,傅瑜和王犬韬停下脚步,坐在台阶上擦汗歇脚。山内林木众多,气温也低,两人这时见了山间的美景,正是兴致高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疲劳,又行了一段路,就听见远处有哗哗的水流声响。 王犬韬看着道路两旁的路,问:“傅二,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啊?刚才钟声敲响了九下,再迟一会儿,我们今天恐怕不能在天黑之前吃到素斋了。” 傅瑜道:“按照戒食师父说的方位,我们再往南面走一会儿,等离这山泉水近一点的地方,就能见到枯萎的树枝了,等到了那里,我带着斧头爬树去砍,你就在下面捡拾。” 王犬韬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去砍,你来捡呢?捡拾枯枝这种事,一听就要不停的跑动。” 傅瑜伸手比划了一下他们两个的体型,又道:“我身手比你好多了,当然是我去爬树了。”要是让王犬韬去爬树,傅瑜怕他把树给压弯了。 两人在山间石梯上走着,王犬韬又道:“傅二,前两日殿试,你真的没去?” 傅瑜道:“殿试重在考核进士科的学子,和我这样靠着家族势力考中明经科的有什么干系,我若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再说了,我听闻今年进士科也不过取了六十六人,其中就有梁兄和虞非晏,只是殿试的时候说不得还得剔除掉几个。” 王犬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又问:“那如今你既已高中,以后还会和我们一起在国子监读书吗?” 提起这个,傅瑜便笑了,他本就长了一张颇为英俊的脸,此时发自内心的高兴,笑起来便眉眼弯弯,王犬韬看着他道:“傅二,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傅瑜听了,笑了笑,便道:“可惜我阿爷总说我身上没半点男子汉气概。”傅瑜从小跟国子监的诸多世家子弟一起打球,这辈子又自小就练功夫,自认比起上辈子已然算得上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了,只是傅骁总觉得他太过柔弱没担当,横竖瞧他不顺眼。 抛开这些烦心事,傅瑜自认上次三场考试他已然尽了全力,即便比不得那些真正的靠真才实学考上来的进士科学子,但比起同在国子监混日子靠着祖荫过明经科的人来说却是远远胜之的,想到这里,傅瑜便舒缓了口气,他道:“考前我就觉得阿爷和大哥瞒着我做了什么决定,可我旁敲侧击问了大哥之后,他却只说等我考上明经科再说。算算日子,别说我考中之后他告诉了我,今天就到了放榜三甲的日子,他还是没与我说到底瞒着我做了些什么。”傅瑜又笑道:“不过有一件事到底还是好的,考前阿爷便与我说,今年秋末我便年满二十,算得上一个成年人了,我也终于可以离开这永安城,和郑大哥、梁兄一样云游四海,去看这万里河山了。” 为了这次能离开永安云游的机会,傅瑜冒着打破傅小公爷草莽名声的危险,不惜使出高考的拼劲临阵磨枪。 王犬韬有些艳羡的看着傅瑜,傅瑜提起这件事就止不住嘴,他道:“我听大哥说起过塞外的黄沙漫天,也听阿娘谈起过江南的杨柳细雨,还从书上读到过东京的繁荣昌盛和洛阳的古时遗迹,等我能离开这像一座华丽的牢笼一般的永安城,我就能见识到这大千世界的广阔!” 傅瑜越说越兴奋,他看着脚下的山路,忍不住站在迎风处张开双臂长呼,可渐渐的,傅瑜就冷静下来了,他的眼前又浮起那日飘着杏花香的小巷,他想起斐凝坐在亭子中抚琴的冷清模样,突然间就有点不舍了。 他叹了口气,想着,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两难全的。 山林之间传来“咔咔”的斧头砍树的声音,傅瑜两条腿盘着勾住了树干,整个人坐在一个三头树杈上面,正用手中生了锈的斧子一下又一下地砍着枯枝。 他每动一下,这棵已然老朽枯槁的树便晃动一下,让傅瑜总有一种自己会掉下去的感觉。但很快的,傅瑜就将这棵树上的枯枝砍没了,他扔下手中的斧头,两手两脚攀着树干,又从树上滑下。 王犬韬正低头在一旁捡着树枝,他手上的背篓已经满了一个,但他额头上已是有了不少的汗珠,热的把长衫下摆也撩了起来。傅瑜卷起袖子,也弯腰捡起来。 等捡完地上的枯枝,两个背篓终于盛满了,王犬韬热的一屁.股坐在树旁的大石头上,不停的拿着帕子擦汗,他道:“呼呼,终于捡完了,我们现在就下山去吧。” 傅瑜默默地背起更重的那只背篓,又拿起两只斧头,和王犬韬一起下山。 此时日头正盛,有阳光从树林间叶子的缝隙中射进来照在仍旧有些湿滑的台阶上,林间淡绿色的光影在傅瑜眼前交织,显得格外的美丽,但早晨来时林间的湿凉之气渐渐消散,此时两人的心头慢慢升起一股焦躁疲热之感。 行到半山腰,两人又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一股清凉之气袭来,两人顿觉清爽无比,便循着声音来到溪流旁,打算洗把脸凉快凉快。 溪流并不大,不过两人宽的模样,却湍急的在石头间打着旋儿一路向下,溪水很清澈,水底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也被长年累月的冲刷磨得有些圆滑。傅瑜也学着王犬韬的模样将长衫下摆卷起系在腰间,伸手捧了水洗脸。 溪水凉意正盛,让傅瑜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他对一旁的王犬韬道:“你忍忍,别喝这里的水,当心回去之后闹肚子。等我们下山到了寺里头,戒食师父不会少了你的茶水的。” 王犬韬点点头,傅瑜遂没有再理他,他跳过溪水,站在溪流中间的一块巨石上,感受着四面的凉气升腾,他看着眼前山上的一片碧绿,目光徐徐转动,突地,他看见了一抹鹅黄.色的衣裙。 从层层叠叠的竹子和树木灌丛间,傅瑜隐隐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突地从石头上跳到对岸,接着三两下跃上一个短坡,穿过一片竹林,就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一片嫩绿的竹林间,一个身着鹅黄春衫的人影背对着他站着,她披下的乌黑长发似缎子一般,头上小巧精致的黄.色绒花衬的她的肌肤越发细腻白皙。 她身前的白芷一身青色衣服,此时正坐在树旁的石头上按着脚踝。白芷抬头,看见傅瑜时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神色来,她连忙拉了拉身旁的另一个青衣婢女,那青衣婢女回身,眸中露出一抹警惕来,她抬腿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斐凝身后,正好挡住了傅瑜望过去的目光。 “空青,你看。”斐凝轻声说,她嗓音柔和,语调缓慢,声音里透着一股担忧之意。 挡在她身前的青衣婢女,空青顿了顿,慢慢道:“娘子——” 她正说着,斐凝就突然转过身来,她一双透彻的眼睛看见傅瑜,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一抹惊愕之色。 傅瑜突然就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他看着斐凝,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袖管被卷到了手肘处,长衫下摆也被系在了腰间,他这副模样全然不似上次见面时长身玉立的世家公子范,反而显得很有些失礼不堪,他手忙脚乱的解开腰间的结,却没想到越紧张手越笨,腰上的结越解越紧,而此时他听见自一旁的溪水间传来王犬韬的叫声:“傅二——你——去——哪——里——了——” 傅瑜一急,连腰间系着的长衫下摆也不解了,他对着斐凝点点头,而后回身高声道:“我马上就回去!” 第33章 救美 傅瑜的心跳得很快, 他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他现在就和小时候逃课与同窗玩闹被阿娘抓包之后的感受很像,斐凝就如同十多年前的阿娘一样,她们不过只是用目光淡淡的看着他, 就让他无形中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隐隐的, 傅瑜又觉得斐凝和阿娘实在不像,她们虽然气质有些像, 但是显然不是同一个人。 现在他不想再回头去看斐凝一行人, 只想赶快转身离去。 “傅——二——”王犬韬还在溪水边喊着,他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傅瑜刚才的回话。 傅瑜放弃腰间缠紧的长衫下摆,伸手扒开面前的竹子,抬脚就要离开这片空地, 突然, 他身后传来一个人的急呼声。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9节 “请等等!”斐凝轻声唤道。 傅瑜踏出去的脚停住了,他身形微顿, 整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手中的竹竿湿润微滑, 握在手心凉凉的, 让傅瑜急跳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傅二郎君,”斐凝说话的声音近了些,傅瑜能感觉到她靠近了自己,“你可以帮我一件事吗?” 她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 轻柔缓和, 和已故的崔四娘有些相像, 却正好戳中傅瑜的心。 傅瑜松开手中的竹子,他转身,见到一身鹅黄裙衫的斐凝正站在他五步开外的地方,眸光淡淡的,却并没有看着傅瑜,而是看着她手心里捧着的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傅瑜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只燕子,它个头不小,有成人的手掌那么大,脖颈间一圈深蓝色羽毛,腰腹间却是一片栗黄.色,腰腹之下隐隐露出棕白色的羽毛,它亮丽的羽毛看起来顺滑无比,叉开的尾羽高高翘起。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燕子,但此时这只漂亮的春燕却怏怏的躺在斐凝的手掌心,低垂着头,张开的左翅上隐隐有着血迹。 傅瑜道:“这只燕子受伤了?” 斐凝点头。 王犬韬还在溪水边喊着傅瑜,傅瑜回身对着溪水边大声让他过来,王犬韬才停下,傅瑜回身看着面露担忧之色的斐凝:“你想要我做什么?” 斐凝道:“这是一只金腰燕,它的翅膀受伤了,我们正要找些草药给它敷一下。” 傅瑜点头,斐凝又道:“可我们不能就这么带走它,它的翅膀至少也要十多天才能好,而它却不愿离开。” 傅瑜笑道:“你怎么知道这只燕子不愿离开?” 斐凝看了一眼手中的燕子,低声道:“它的眼睛一直盯着一棵树上的鸟巢,那里一定有着它的孩子,所以它不愿离开。” 傅瑜循着斐凝的目光看向那棵树,这是一棵两人都无法环抱住的银杏树,叶间隐隐露出浅绿色的絮状花,树杈间一个泥丸做的鸟窝格外显眼。 傅瑜道:“为什么会有燕子把窝筑在树上而不是屋檐下?” 斐凝轻声道:“这是金腰燕,有时会把巢穴筑在荒无人烟的树杈上。” 他沉吟着,用手摸了摸下巴,而后道:“我爬上去看看。” 斐凝皱眉道:“这么高的树,爬上去很危险。” 傅瑜看着已经穿过来的王犬韬,道:“爬树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不信你可以问问犬韬。” 王犬韬看着斐凝一行人有些惊讶,但他还是扭头问傅瑜:“问我什么?关于傅二爬树的事情吗?这个确实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我们今天捡来的两篓子枯枝都是他爬树砍下来的。” 他说着,又向前走了两步,回头问众人:“爬哪棵树?” 傅瑜指了指这里最高也是最粗壮的一棵,王犬韬遥望,随后惊讶的道:“为什么银杏树树上还会有燕子窝?” 随即,王犬韬兴致勃勃的问傅瑜:“傅二,你说里面会有燕窝吗?就算没有燕窝,有燕子蛋也是好的。” 傅瑜看了眼面露不虞之色的空青和白芷,忙道:“别瞎说了,你要吃燕窝,回府自己吃去,现在我们爬树帮助这只受伤了的燕子。” 王犬韬看着高达仅十丈的树,低声嘟囔道:“你真的要爬这么高的树?” 傅瑜道:“燕子窝不过在树中间,算起来也就三层楼的高度罢了,这点难不倒我。” 王犬韬站在下方,傅瑜踩着他的肩膀,双手用力攀附着树杈,一个用力就把自己向上送了一截,而后他伸腿勾住树干,用力的向上,不过眨眼间,就向上爬出一大截。 傅瑜身体敏捷轻便,很快就爬到了那燕子窝的地方,他停下,两只脚踩在树枝上,双.腿微微勾住树干,他用手拨开遮挡视线的絮状花,一眼就看见了筑在树杈上的一个人头大的泥丸鸟窝。 傅瑜松了口气,对着王犬韬做了一个手势,才稳住自己,伸出右手去够,紧接着,他的眼角瞥见了一条漂亮的碧绿色带子。 傅瑜浑身僵住了。 这条漂亮的在傅瑜眼中闪着莹莹绿光的带子攀附在鸟窝上方的一根粗壮的树杈上,此时似乎是被傅瑜方才伸手拨开花絮的动作惊扰到了,正倒吊着上半身,朝着傅瑜所在的方向吐着蛇信子。 此时正是晌午,按理来说竹叶青本是不会出来的,可傅瑜的动作却惊扰了它的睡眠和消化。 傅瑜浑身的肌肉都僵住了,他盯着蛇,小心翼翼的收回右手,然后对底下的王犬韬又做了一个手势。 王犬韬看着傅瑜的手势,顿时急道:“坏了坏了!” 斐凝担忧的问:“怎么了?” 王犬韬道:“这个手势就说明傅二现在遇到了危险,我们要远离这棵树。” 斐凝皱眉道:“他遇到了危险,我们怎好离开?而且他在树上,能遇到的危险也就只有……蛇。”她的脸色霎时间就白了,空青连忙赶过来搀扶住她。 斐凝摇头,轻声道:“空青,你先把白芷扶过来,别让她坐在树下了,危险。” 王犬韬松了口气道:“如果碰到的是蛇,那就不必这么担忧了,我们离远点,看傅二怎么把那条蛇制服!” 他的语气实在过于自信,叫斐凝提起的心也不由得安稳了许多。 紧接着,王犬韬又惊道:“惨了惨了!我忘了傅瑜这次没有带武器……我。我该怎么办,哦,对了,我还有两把斧头,我现在就去拿斧头。” 说着,王犬韬一个转身就向溪水旁跑去,斐凝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勾在树中间一动不动的紫衣少年,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前世的知识告诉他,竹叶青是有毒的,傅瑜不得不慎重对待。而且不同于他上次和王犬韬一起杀掉的那条无毒小蛇,这条竹叶青显然是一条粗壮的成蛇,它的身体与它攀附着的树杈差不多粗,身体比傅瑜的手臂还长。 傅瑜微微抬起右腿,而后伸手从靴子里头摸出一把匕.首,他用嘴叼住匕.首缓缓抽出,感觉到一股凉意在自己的脸颊上游.走,他吐掉匕.首鞘,紧握着匕.首的右手有些发汗。 这条蛇似乎也意识到了傅瑜的危险,它嘶嘶的吐着蛇信子,此时整条身子都已然拱起,唯剩一小截还在树杈上勾着支撑着自己。 傅瑜一向自傲于自己的箭术堪称百步穿杨,此时他却希望自己那百步穿杨的箭术能够用在此时的这把匕.首上。 若不能一刀削断这条蛇,被咬伤中毒的人就会是自己。傅瑜无比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的双眼紧紧盯着这条毒蛇,身子动也不敢动。 他方才抬腿拿匕.首的动作已然有些触怒这条蛇了,如果他在还没有找准最好出手的位置之前再动一次,傅瑜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蛇咬一口。 他此时只有左脚还踩在树杈上,左手也稳稳的环住树干,但是右腿却僵硬的抬起没有着力点。突地,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响起,傅瑜瞳孔猛然放大,因为他看见这条蛇的前身已然向自己猛冲了过来,它大张的嘴里,两粒尖牙似乎在留着毒液。 傅瑜身子稍微□□,手起刀落,这把据说可以吹毛断发的匕.首轻轻松松就割断了蛇的三寸,蛇头的那一部分掉了下去,尾部也掉了下去,紧接着,傅瑜左脚踩着的树杈劈裂,他也倒扣着往下滑。 疾风打在他的脸上,一股战栗感自尾椎骨升起,傅瑜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握着匕.首的右手一用力,紧紧地插.进树干,左手拉住树杈,整个人才终于止住了下滑的趋势,而此时他紧紧环住树干的两条腿才微微松开,不过一松开,他就觉得大.腿内侧一阵痛意。 傅瑜的脸色变了变,他回身,稳住自己。 树下传来一声惊呼,傅瑜俯身下望,看见那名唤空青的婢女紧紧搀扶着白芷后退,斐凝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身前,方才被傅瑜削成两截的蛇还在地上嘶嘶的吐着蛇信子。 方才傅瑜出手虽快,但到底没有一刀隔断蛇的三寸处,只是把它削成了两截,而此时,有着脑袋和心脏的那一截显然还活着。 傅瑜大声道:“快闪开!” 斐凝似乎是被吓住了,她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空青急了,她口中大声喊道:“娘子,快向后退啊!”但她此时扶着脚伤的白芷脱不开身,白芷也着急的看着斐凝,口中叫喊着。 但是已经迟了,眼看着那只剩前半截的竹叶青挣扎着跳起,一片土黄.色的地上已被它的血染红了,斐凝仍旧呆呆的站在那里,傅瑜一急,手中的匕.首已是飞掷出去。 闪着寒芒的匕.首上还带着血迹,此时如那日的羽箭一般射向斐凝的身前。 傅瑜的心猛然漏了一拍,他全身如坠冰湖,动弹不得。恍惚间,他回忆起七年前那个冬夜的结了冰的湖水。 那日的羽箭根本就没有什么伤害性,那天的一切也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况且他一直以箭术自傲,他那天根本就不会伤了斐凝分毫,而今天,他却不敢保证自己方才掷出去的匕.首会不会戳在斐凝的身上。 这短短的一瞬间,傅瑜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 一声短促的匕.首落地声,斐凝身前那半截蛇的头被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劈开,紧紧的钉在地面上。 斐凝捧着的那只燕子突然短促的叫了一声,声音高亢激昂,似乎在发泄着什么。 斐凝浑身冰凉,她看见傅瑜从树上三两下滑下,一把拔起钉在地上的匕.首,他裸.露在外的右手臂上还带着一抹血色。 傅瑜柔声问她:“斐凝,你还好吧?” 斐凝只觉得一股恶心感从胃里上涌,她紧紧盯着地上的蛇,整个人有些发愣,但紧接着,一片紫色闯进她的眼帘,她被一股大力带离那条蛇的旁边,站在了身后不远处白芷和空青的身侧。 两人围着她,娘子娘子的叫个不停,脸上充满了后怕,斐凝的目光却掠过空青和白芷,投向了站在她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紫衣的少年,他正满脸严肃的看着自己,眸光中饱含着关切之意。 斐凝知道,少年的背后,就是那条被他削了两刀的蛇。 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感自心底而生,斐凝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心间满涨满涨的。 白芷关切的问她:“娘子,你没事吧?” 斐凝柔声说:“我没事。”不知道是在回复白芷,还是在回复此时仍旧护着她的少年。 斐凝看着面前少年的脸,看着他眸中的关切之意,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红,然而,下一秒,她就听见耳畔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傅二!你别怕,兄弟我带了斧头来了!” 傅瑜循声望去,正见王犬韬两只手轮着两把斧头从短坡上爬了上来,他身形狼狈,腿上的衣服已经湿了一片,面上露着焦急之色。 第34章 素斋 看见傅瑜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王犬韬一下子就愣住了。 傅瑜不知道方才斐凝心间的震荡,否则他只怕会让王犬韬半年不吃肉。他走过去,一把握住了王犬韬的胳膊,然后伸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低声道:“没事,都过去了。” 他的嗓音有些低哑深沉,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 全然不似面对斐凝时的胸有成竹。 傅瑜不动声色的将手臂上的血迹在王犬韬的袖子上蹭了蹭, 随后他听见王犬韬道:“傅二,你把那条蛇杀死了?” 傅瑜点头称是,王犬韬悄声问他:“你是用什么杀死的?快告诉我, 你是不是徒手捏爆了它?” 傅瑜浑身一颤,他将右手中的匕.首拿出来,用带着自豪的语气道:“这是我大哥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匕.首, 削铁如泥, 吹毛断发。我一向很少把它现于人前, 没想到今天居然用到了。” 王犬韬嘀咕道:“好端端的, 你随身带着一把匕.首干什么?” 傅瑜没有回答他,他径直的走向一旁站着的斐凝, 柔声问:“你、咳咳, 我是说,你们还好吧?” 斐凝方才苍白的脸色此时已好转了些许, 此时见着傅瑜过来点了点头, 她顿了下, 看着身旁的白芷道:“白芷刚才脚扭伤了。” 傅瑜道:“要不让我看看吧。” 白芷道:“不了,奴婢多谢小公爷厚爱,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看看鸟窝里的那几颗鸟蛋吧。” 斐凝皱着眉,她仰头看着树中间的泥丸制成的鸟窝,神情悲戚,她嗓音低沉道:“那里既然有蛇,这只燕子又受了伤,只怕鸟窝里……已经遭难了。” 傅瑜道:“这有什么,我再爬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正用斧头戳弄着蛇身的王犬韬立刻道:“刚才就有一条蛇,你还要上去?万一再碰到一条蛇了呢?” 傅瑜笑道:“再碰到一条这次定然给你打下来,让你拿回家去煲粥。” 他笑了笑,捡起方才丢落的匕.首鞘,插好后把匕.首再次绑在了小腿上,而后环抱着树身再一次爬了上去。爬到鸟窝旁,傅瑜这次很警觉的观望了一会儿,见没有危险才探身过去,透过洞口望向鸟窝。 看得出来鸟窝里原本有着三四颗拇指大小的蛋,但此时早已只剩下一堆被完完整整吐出来的碎蛋壳,里面的蛋液早已只怕被方才的那条蛇吃了个干净。 傅瑜叹了口气,下树把这件事告知了众人。 听到这样的噩耗,所有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傅瑜看着斐凝道:“这只燕子既然紧紧盯着鸟窝,翅膀还受伤流血了,想必它和刚才那条蛇经过一番战乱。竹叶青有毒,我们现在应该立刻回到寺庙里,让寺庙里的师父们看看这只燕子还有没有救。” 傅瑜说着,他伸手,道:“竹叶青咬过的活物的伤口会出现局部的灼痛,并且肿胀有血泡,你让我看看这只燕子到底有没有被蛇咬过吧。” 傅瑜伸手,斐凝没有片刻迟疑,她小心翼翼的捧着燕子将手伸到傅瑜的大手上方,然后轻轻放下。 两人的手接触的一瞬间,傅瑜只觉得一片清凉从手心传到全身,他浑身都有些僵硬。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0节 接过燕子,傅瑜还没来得及看这只燕子的状况,嘴倒是先动了,他道:“你的手这么凉,为什么一年四季还喜欢吃绿豆糕?绿豆糕性寒,你又是个女孩子,以后要少吃点才好。” 说着,傅瑜又想起前两日拜托杏娘送出去的糖炒栗子,问道:“上次的糖炒栗子好吃吗?这东西热量高,又是坚果类食物,比什么性寒的绿豆糕好多了。” 斐凝微微扭头,没有回答傅瑜的问题,一旁的王犬韬倒是道:“原来你上次送我那么多绿豆糕却说没有糖炒栗子了,是因为你把我的糖炒栗子送给了斐家娘子啊!” 傅瑜脸上挂着的笑意慢慢僵硬了,他转身,给了王犬韬一个“你快闭嘴吧”的手势,王犬韬果真不再谈论此事,他道:“既然我们要离开这里回到寺庙,要不我把这条蛇也带着吧,正好放在背篓里,拿下山去就算不能烧了吃,也能煲汤啊。” 傅瑜道:“竹叶青是毒蛇,你要不怕被毒死,就尽管带着吧。” 刚说完,他想起斐凝对蛇的惧怕,又道:“别了,你还是别带了,我们今天是要在寺庙里吃素斋的,你要是带一条蛇回去告诉戒食师父要吃蛇羹,万一他下次不让你来了怎么办?” 他这样说,王犬韬才讪讪的收回手,颇为惋惜的看了看地上的蛇,而后站起身,对傅瑜道:“好了,那我们赶快下山吧。” 傅瑜正在翻看着这只燕子的翅膀,此时他和斐凝站的有点近,两人都看清了燕子的左翅下红肿的水泡,两人的心也不禁沉了沉。 傅瑜道:“这只燕子已经中毒了,我们还是赶快下山找寺庙里的师父来看看吧。” 他说着,将手中的燕子递给斐凝,问道:“你们上山来干什么?” 斐凝道:“上山采蘑菇。” 王犬韬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傅瑜瞪了他一眼,道:“拿起你们的篮子,跟在我们后面快些走吧,对了,白芷的脚不是扭伤了吗?” 众人简短的商量了一下,经过斐凝和白芷的同意,才让傅瑜背着白芷,王犬韬背着一个柴篓提着两把斧头,空青又背了一个柴篓,而斐凝则是提着装了蘑菇和燕子的菜篮子,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下山了。到了山下,一行人不过刚放下手中的东西,斐凝就急忙捧着那只燕子到寮房里去寻戒病师父。 王犬韬道:“若说这大慈恩寺里头谁的医术最高明,那自然要数戒病师父,我阿爷平常有个什么头疼肚痛的,都是阿娘叫府上人来大慈恩寺里头寻戒病师父。平常无事她还要专门上大慈恩寺来拜见戒病师父呢,只说他的法号实在取的好取的妙,若我能和她一样每日里戴着戒病师父开过光的佛珠念几遍经文,便也能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了。” 这次轮到傅瑜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王犬韬不满道:“你笑什么,难道你不信戒病师父的医术?” 傅瑜道:“不,我只是在想,戒食师父和戒病师父肯定是师兄弟,只是不知他们的师父法号是什么了。” 王犬韬沉吟着,等到傅瑜抬腿走进寮房,才在他身后大声喊道:“傅二,我想起来了!叫空空大师!” 傅瑜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摔倒,斐凝有些疑惑的看向他,他摇了摇头,走到屋内的另一把椅子上坐好,正坐在斐凝的身侧。 这间禅房很是朴素,里面的一塌一蒲团已经被用的有些发白,唯二的两把椅子此时被斐凝和傅瑜霸占,倒还算得上是新做的,戒病和尚此时正盘腿坐在蒲团上,弯腰给那只受了伤的燕子上药。 戒病和尚和戒食和尚完全是两个极端,若说戒食和尚是个白净的发酵了的大馒头,那戒病和尚就像风干了的老腊肉,他整个人枯槁瘦削,脸上没挂几两肉,但是一双眼眸却格外的有神,此时看着燕子的目光充满了慈爱。 这是佛关爱世人的眼神。他实在算得上一个很博爱的和尚。 很快,戒病和尚直起身子,他慢悠悠且充满了欢快的道:“好了,她有救了。” 斐凝很是欢喜的站起身来,对着戒病和尚福了一礼,她道:“多谢大师。” 戒病和尚轻轻的摸着手中燕子的头,道:“我听你说过她的事情,她确实算得上一位英雄般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与蛇搏斗。只是她现在受了伤,不能飞走,这段时间就只能留在我这里养伤了,你可愿意?” 斐凝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大师的。” 戒病和尚慈爱的点点头,又低声看了看燕子,笑道:“既然你们两个都愿意,那就好办多了。” 他说着,起身将燕子放在窗台上,他回身,看着两人道:“听闻你们今天和戒食师弟有约,何不去看看他为你们准备了什么?” 傅瑜和斐凝这才走了出去。 两人往寮房另一侧的厨房而去,王犬韬和空青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至于白芷则是留在了戒病和尚房里敷药。 傅瑜和斐凝并排走在寮房的走廊上,有风轻轻拂过,卷起斐凝的发丝飞舞,傅瑜看着她姣好的侧颜,实在没忍住,他问:“刚才我一句话都没说,为什么戒病大师还说我同意了把那只燕子放在他那里养伤?” 斐凝回眸,她一双柳眉微微蹙起,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事情伤心,她的眼眸如水般晶莹,此时正看着傅瑜,让傅瑜觉得自己的耳尖有些微微发烫。 她道:“戒病师父并不是在问你,他是在问那只燕子。” 傅瑜点点头,看着斐凝又转回去的脸有些微的失落。 待到了寮房的厨房,空青已经和王犬韬在忙了,白净胖乎乎的戒食师父看着傅瑜和斐凝,眸光一亮,他道:“你们两个来的正好,今日的柴和蘑菇算是已经备好了,你们几个现在给我打下手,我正好把今日份的素粥煮好。” 傅瑜笑道:“怎么,难道斐……斐娘子也要在这里吃素斋吗?” 斐凝道:“不过是家父喜欢罢了。” 戒食师父道:“你这小伙子还不知道吧,斐凝这孩子每个月都有一天会来我这儿熬粥,已经做了快十年了,就是为了让斐祭酒吃好一点。斐祭酒他也来找戒病师兄看过病,他天生肠胃弱,吃不得什么大鱼大肉,也就只能吃一点我熬的素粥。说到熬粥,斐娘子也算个中翘楚了,你日后若有机会尝尝就是太好不过了,她可是得了我的真传呐!” 斐凝低头道:“我不是略学习了一点,只得了大师的三分手艺,给家父吃正好,哪里能在外人面前卖弄。” 戒食师父没听见这话,他已经忙着去看着王犬韬了。王犬韬正满头大汗的往炉灶里扔柴火,搞得满脸是灰。 傅瑜笑道:“为了吃上戒食师父这一顿素斋,犬韬还真是牺牲够多的。” 他正说着,就被戒食和尚扔过来一只桶,他对傅瑜道:“你……你是第一次来,倒是个新人,那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你拿着这桶到院子里给我打水去,记得,只能要后院里的井水。” ※※※※※※※※※※※※※※※※※※※※ 下章高中,然后傅瑜就可以(*^▽^*) 第35章 高中 忙活了一整天, 终于吃到一碗热乎乎的粥饭的傅瑜险些泪流满面。 戒食和尚的手艺的确堪称素斋一绝,不过简单的五谷杂粮和冬笋、萝卜、白菜丝之类的东西,他都能做出花来。 此时已是下午,阳光并不毒辣, 傅瑜和王犬韬坐在院中的石桌石椅上,两人各捧了一碗,桌上另摆了三四份小碟子, 里头放着些笋子、萝卜、黄花菜和白菜丝, 虽是辅菜,却也色泽搭配的让人极有食欲。 戒食和尚送完粥饭回来的时候,傅瑜正喝了一口桌上的汤, 只觉得一股暖流下肚,口齿留香。 戒食和尚坐在傅瑜身侧,他看着傅瑜和王犬韬津津有味的模样, 白净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来, 他问:“怎么样, 好吃吗?” 王犬韬顾着喝粥, 只点了点头,傅瑜放下手中的碗, 他问:“大师刚才可是给斐家娘子送饭食去了?” 戒食点头, 他看着傅瑜的目光中含着慈爱的目光,让傅瑜感觉浑身有点不自在, 在这和尚眼中, 仿佛他就是个还在满地跑和打滚的小孩子一般, 傅瑜便问:“大师这粥叫什么名字,我以前从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粥,而且熬煮的恰到好处,不稠不稀,粥里头的红枣也熬的有些烂了。” 戒食和尚笑笑,他挺起胸膛,一副十分自豪的模样,他道:“我这粥可是不外传的秘方,是我潜心研究二十年才得以研制成的,它也有个顶好的名字,叫做神仙粥。” 傅瑜险些呛住,他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戒食和尚笑道:“你们这些只顾着吃喝的公子郎君,哪里知晓我做这神仙粥的复杂之处,我用了一大碗糯米,又放了五大块去岁的生姜,剁碎了混在一起放砂锅里用井水烫炒一二,又加了葱头,加了醋,再用瓦罐密封了一整夜,这一整夜都放在那热哄哄的炤里头煨着,到了今天又放锅里用井水温煮,加白酒又加红枣,方才得了这么一瓦罐的粥。” 他说的一字不喘,顺溜极了,口吻里是满满的自豪之意,傅瑜正暗想着这和尚怎么好意思拿酒来做粥,这不是犯戒了嘛,但他转念一想,问出来的却是:“怎么没有用到蘑菇?我记得斐家娘子上山就是为了采蘑菇呀。” 戒食和尚道:“那蘑菇要切碎成丁,然后滚水烫之,紧接着和盐酱醋放一起闷着,得闷个十几天,然后斐祭酒府上就会遣人过来拿,等拿回去,叫斐府上的大厨子伴着鸡汤煲粥,那才真真叫做一绝呢!” 王犬韬一听便叹道:“若是能吃到一次斐祭酒府上的这鸡汤蘑菇粥,便是叫我往后都食素我也心甘情愿了!” 傅瑜倒是没把心思放在吃的上面,他道:“斐娘子实在孝顺。” 戒食和尚也道:“郎君倒是说了句实在话,贫僧在这大慈恩寺待了四十年之久,见过的香客不计其数,但其中为了一个孝字甘愿十年如一日侍奉生父的,斐娘子算独一份儿。” 听了戒食和尚的这话,傅瑜心下不禁也有些暖意,便连脸上也带了笑意。 王犬韬嘀咕道:“看你这副样子,倒比别人夸你孝顺还要高兴。” 傅瑜没理他,只夹着碟中的冬笋吃了,又赞叹了一句,戒食和尚高兴的道:“你们也得快些吃,吃完了可还要自己刷碗碟呢。” 傅瑜已经有些习惯戒食和尚的目无权贵,此时倒是不怎么搭理他,他又喝了一口粥,不知怎的就听到院子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循声望去,见到的却是身穿暗绿色的刘荣,他身后还跟了做小厮打扮的金圆。 刚见了傅瑜,刘荣就快步跑过来,他脸上还洋溢着巨大的笑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喜气。 傅瑜疑惑道:“荣叔,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你婆娘给你生了个老小子?” 刘荣笑道:“我都五十多的人啦,郎君怎么好拿我来开涮,我是奉了国公爷的令,来给郎君报喜的!郎君高中啦,中了四甲榜首!” 许是太过兴奋,刘荣的声音显得有些高亢,让傅瑜的耳朵有些嗡嗡的响。他端坐着,端着粥碗的手略有颤意。 王犬韬立刻高声道:“呀,傅二,真的中了!你是真厉害,这可是榜首呢!” 傅瑜冷静道:“有什么厉害的,说什么四甲五甲的,你还不知道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说出来好听罢了。向来只有三甲是正经的进士,四甲五甲是明经科里头的,纵然中了,也不过说明是安国公府的名望太盛,让考官把榜首颁给我了罢了。” 刘荣摇头道:“国公爷是从宫里头回来的,那消息自然是上面的意思,再说了,此次参考的世家大族的郎君多如过江之鲤,其中不乏家世显赫之人,但唯有我们郎君您高中榜首,这往后啊,谁还敢说我们世子是个不怎么读书的人……唉呀,看我这张嘴,该打,该打。”他说着,佯装扇了自己两掌。 傅瑜静默了片刻,又问:“荣叔你可知道此次一甲登科之人都是谁?梁兄和虞非晏二人又考的如何?” 刘荣喜道:“这次状元是郎君的好友梁行知先生,榜眼听说是东瀛来的王师,已然六十多岁了,至于这探花,探花嘛……” 傅瑜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他闷闷的道:“你这般顾忌说出来,看来虞非晏到底还是高中探花了。不过实在让人欣喜的是梁兄!”王犬韬也高兴的站起身来,他拍手道:“果真是梁兄?” 刘荣点头,他又道:“今日午时已经放榜,整个下午都是登科及第的学子们在骑马游街,算算时日,他们也快走到大慈恩寺来了。” 一旁的戒食和尚突然道:“是了,到了申时三刻,高中的举子就会到寺内的大雁塔提名。” 傅瑜道:“既然梁兄高中状元,我们这做朋友的不管怎么说都得去看看给他捧捧场。” 王犬韬也忙应了,他端着粥道:“我很快就把这粥喝完。” 戒食和尚在一旁痛心:“吃我的素粥得慢慢喝才能品出味道来,你这般狼吞虎咽怎么吃出个好来。” 傅瑜起身,吩咐金圆把这里收拾干净,正准备走的时候,就见寮房的一侧厢房开了门,空青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她身后还跟出来一个削肩细腰的黄.色身影,却是斐凝。 傅瑜站在院中,顿时不知道是该去大雁塔还是该留在这里,他看着斐凝走过来对着戒食大师道谢,然后对着傅瑜点点头,而后便转身,眼看着两人就要擦身而过,傅瑜突然道:“斐娘子,等一会儿就有雁塔题名,你可要同去观看?” 刚说完,傅瑜心下就一阵后悔。他邀请斐凝去看什么,看虞非晏出尽风头吗? 他今日在山上救了斐凝时心里头的自豪感此时已在虞非晏的学霸光环下刺激的没了踪影,倒是斐凝顿了下,她又转过身来,微微对着傅瑜福了一礼,柔声道:“我在此恭贺傅小公爷高中四甲榜首。” 明明是被许多进士出身的人嘲讽鄙夷的四甲,此时从斐凝口中郑重的说出来,倒让傅瑜心下一阵高兴,觉得自己这四甲榜首也算得上一个实打实的金帽子了。 斐凝又道:“今日还要回府准备阿爷的汤,便不去观看了。” 不去看雁塔题名=不去看虞非晏。 傅瑜心下顿时好受了些许,即便是看着斐凝有些生疏的对着他福身作别,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王犬韬此时倒是看出什么来了,他把脸从饭食从抬起,看着傅瑜道:“傅二,我觉得你怎么、对斐娘子怪怪的呢?” 傅瑜心下一顿,但他随后耸耸肩,无所谓道:“不过是斐娘子和阿娘有些相像,我有些移情作用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傅瑜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他一转身,正见刘荣用过来人的目光看着他,目光中饱含深意,他不禁抖了抖身子,他问:“荣叔,我记得阿爷和大哥瞒了我一件事,你曾无意透露过等我高中之后我就会知道,那我现在可以知道了吗?” 刘荣捻着胡子笑了笑,他道:“郎君可莫要为难我了,我不过是一个下人,哪里能够越过诸位老爷郎君呢,不过我可以打包票,这事儿对郎君您来说,绝对算得上一件喜事。” 傅瑜心下觉得更怪,他不禁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揪起一旁王犬韬的衣领,提溜着他出了院子。 三日后,曲江大会,作为四甲榜首的傅瑜自成为小霸王之后第一次以才子的身份参加这样的盛筵。 永安东南角有座种满了荷花的池子,池水是曲江的分支汇聚而成,池子旁是一座筑有紫云楼等典狱楼阁亭榭的园子,园内植满了各色奇花,又有水波粼粼,人称“芙蕖园”,池又称芙蕖池,每三年一次的曲江宴由朝廷主办,届时甚至会有皇帝太子亲临。 这曲江宴上,来的都是此次高中之人,故而有不少公侯之家携妻带女,只为在新进士中挑选乘龙快婿。十五年前,当时皇室唯一的一个未出嫁的、同时也是身份最高的南阳长公主,便是在这里挑中了当时的新科探花郎徐文彦做她的驸马,虽然最后两人还是和离了,但这穷书生得尚公主的爱情佳话还是流传至今。 芙蕖园今日对不少有身份的人开放,因此园内还算得上人来人往,但这紫云楼只对高中之人开放,故而就显得有些冷清。傅瑜坐在紫云楼二楼临窗的一个位置上,有春日暖阳照在他身上,有风卷起荷香飘过他身畔,他看了一眼窗外满池红蕖和杨柳依依的小道,又收回视线。 他身前的桌上摆着一碗冰镇樱桃,但他不是王犬韬,对吃食并没那么看中,他此时正盯着手中的《登科记》。 这《登科记》是大魏最大的书肆琅玕书肆发行的,每三年发行一次,刊登的是每届五甲学子的姓名、籍贯、行第,乃至祖父和父亲的官职名讳,以及考试时所作的诗赋文章实务策论等。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1节 傅瑜以前也只是觉得这琅玕书肆背后的老板定然是个有背景的大人物,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感想,但他出门的时候金圆塞给他这本书,他才发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傅瑜此时的心情有点微妙。 他摊开这本书,看着自己信息的那一页,上面不仅写了他的父亲是天策上将军傅骁,他的兄长是傅骐独子、傅骁嗣子,大魏最年轻的骠骑上将军傅瑾,写了他祖父也就是第三任安国公傅烨,还写了他曾祖父第二任安国公傅盛,甚至连第一任安国公傅良的生平都有。 这满满当当的五页,倒有一大半都在描述安国公府四代的煊赫以及如今的权势,对于他自己的生平倒是寥寥几句便盖了过去,而他考试时所作的那篇策论,虽有圣上和阁老崔泽的亲笔批复,此书的编者却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只着重点明了他的诗词赋上的严重缺陷。 他翻遍了这本书,一甲三人,二甲十二人,三甲二十四人,四甲十六人,五甲七十二人,共计一百二十七人,却只有他一个人有此“殊荣”。即便是和他家世相当的虞非晏,上面关于历任宁国公的消息却也是少之又少,大篇幅的是在讲虞非晏此人的少年成名,后面还附有一长串的当时大儒对于他此次诗赋的评论,都为感叹其少年英才。 这么一对比,更加明显突出虞非晏靠的是自己的才华,而他傅瑜,更多的还是靠的身份家世,毕竟,虽有圣上提笔批复,但谁不知道,圣上是他表哥来着。 傅瑜的心情更糟糕了。 他想,这琅玕书肆的老板一定和他有仇,他用手撑着下巴,开始认真思考当年他犯浑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调.戏过琅玕书肆的老板的女儿或者妹妹。 正当傅瑜想的脑袋都开始疼的时候,他面前光线一暗,他对面坐下来一个白衣长衫的人。 ※※※※※※※※※※※※※※※※※※※※ e=e=e=(#>д 第36章 婚姻 傅瑜此时本满腹醋意, 但这气和醋意在他看清对面之人的相貌时便消了。 对面坐着一个白衣书生,他着一身寒门士子典型的白麻长衫,一头乌发束在青色儒巾中,两鬓微白, 一双格外显眼的浓眉舒展着,朗若星空的黑眸看着窗外。 傅瑜笑道:“原来是梁兄,我还道是谁呢, 竟然也会理睬我。这两日事忙, 倒还没来得及上府去祝贺梁兄高中。” 梁行知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傅瑜,他浅浅的笑了,眸中似有暖意, 道:“同喜,我还没祝贺傅小友此次得中四甲榜首。” 傅瑜噎了一下,这才道:“梁兄不知何时也会打趣人了, 我一个众人皆知的靠着家世中榜的人怎好在梁兄这状元面前卖弄。” 梁行知摇头, 他道:“非也, 我看傅小友这次高中凭的是真才实学, 你最后所作策论实在让人耳目一新,可谓良策, 所以有圣上和阁老的朱批, 如此看来,即便你不考明经而考进士, 也必然榜上有名。” 进士科和明经科最后一轮考的同样的实务策论, 却是说的东南沿海一岸的通商口岸渠道开放以及商人分层收税的问题, 傅瑜站在时代这个巨人的肩膀上,自然能用现代的一些知识结合大魏的实情得出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策略,但至于好不好用,他实在没想那么多。 此时听到梁行知这么个状元这般信誓旦旦的夸奖傅瑜,他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道:“不过是些奇思妙想罢了,我的诗词歌赋学了这十多年也没有开窍,要考中进士倒是很难为情。不过,梁兄,你今日既是状元,便算得上压轴人物,怎么不去和同期考生攀谈多认识几个人反而跑到我这儿冷冷清清的地方来坐?” 梁行知浓眉一挑,反问道:“你怎么不去?” 傅瑜轻笑一声,他道:“我将来要袭爵,入朝堂为官便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了,而且我志不在此,阿爷已经答应我,我若高中,便可离开永安,出门游历几年。”穿越而来,傅瑜即便本有着满腔热血,有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也早在过去七年的纨绔生活中消磨的不剩多少了,更何况,他就算如今还有这个心思,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梁行知叹了口气,他道:“人各有志,不便强求。我少年游历江湖山河,去过大漠,去过江南,甚至去过西域,然后隐居山林,最后还是为了一番功名来了这世间最为繁华的永安。” 他又道:“你若真心想去游玩一番,我倒可以为你详解几个有名之地,诸如东京开封、六朝古都洛阳,江南水乡的扬州苏州以及世家子最爱去的金陵,乃至大漠和西域……” 傅瑜笑道:“如此,就多谢梁兄了。” 突地,一阵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有人高声叫着:“傅二!傅二!” 走进来一个和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他穿着和傅瑜同款的紫色长衫,腰间还配有玉饰香囊,这人容貌殊丽,甚至显得有些阴柔,却是和傅瑜有过几次交集还算得上好友的楚国公家的陶七郎陶允之。 陶允之此次也中了四甲,不过他今日都跟在他表哥虞非晏身后认识人,故而一时不得到傅瑜面前与他说话。 傅瑜笑道:“允之!你跑的那么慌乱作何,还不坐下歇歇脚,我好给你引荐一下新科状元郎梁兄。” 他说着,给陶允之倒了一杯茶水,陶允之没有接茶水,他只匆匆瞥了一眼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梁行知,便对着傅瑜道:“圣上要见你,你可快些去吧!” 傅瑜一惊,随即笑道:“允之你又诓我,这次我可不信。” 每届的曲江宴,建昭帝都会在紫云楼的三楼私下面见新科进士,考察他们的性情品格,以此来决定诸位进士任职的去向,因此这紫云楼的三楼便也在朝堂上赫赫有名,有不少能干的官吏都是从这里出来的,民间甚至有人称之为“三龙门”。 见傅瑜不动,陶云之有些急了,他正准备说什么,却听见外间传来内侍喑哑低沉的声音,传达的正是圣上的口谕,让傅瑜前去三楼见他。 傅瑜站起身,他问梁行知:“梁兄,你今日可见了圣上?” 梁行知点头,他道:“我见圣上是一个很有气度的人,你莫要忐忑不安。” 陶允之在一旁道:“你是状元郎,圣上当然会对你不假辞色啦,可他对我们这些纨绔子弟向来是不待见的!” 傅瑜没理会这两人的口舌之争,他跟在那身着绯衣的内侍身后,低声问:“秦管事,不知圣上唤我上楼作甚?我又不是三甲中人,如何能面圣呢?” 秦管事低沉着嗓音笑道:“傅小公爷这么说可就太贬低您自己了,您可是大郎君的表弟,这楼内一百多号人,谁能盖过您的风头去?大郎君唤您不过是去说说您做的那篇策论罢了。”杨构行一,秦管事口中的大郎君是建昭帝和太后身边伺候的老人对他的称呼。 听到秦管事这般说,傅瑜心下倒是安稳了不少。秦管事自幼跟着建昭帝,如今也有四十多年了,他最是摸清建昭帝的心,此番这般好说话,倒是说明了建昭帝现下心情还不错,所以不会对他有什么责罚。 上了楼,傅瑜看见一干有些眼熟或有些面生的人站在三楼的大厅里头,其中顶头的两人却是虞非晏和一个矮个子瘦弱的老头子,想来这老头就是新科榜眼小田十三郎。意识到傅瑜看着自己,一身淡紫长衫的虞非晏转过头来,对着他点点头,还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 傅瑜心下一气,突然觉得自己以往的不忿和这些日子以来的假想敌的做法有些可笑幼稚。 秦管事亲自伸手挑开隔间的一层珠帘,躬身请傅瑜进去,他甫进去,大厅中的士子们便议论起来了。 有人问:“方才那少年就是安国公世子?这么年轻就高中,还受秦管事如此礼遇,而且看他的气派,比起虞探花也不遑多让啊!” 有知晓傅瑜作风的人不屑道:“高中什么,不过四甲罢了,还不是靠的家里权势,只有像虞郎君这般的人才是真正靠自己的才子,傅小霸王这样的纨绔,如何能与他并称。” 虞非晏摇头,他冷声道:“还请仁兄勿言此语,傅二做的那篇策论堪称良策,非我所能及,他不过是不通诗词歌赋罢了,治国实策和攻马却远胜于我,我私心里是一直将傅二郎君视为对手的。” 他这么说,倒是有老人在墙角道:“恐怕也没多少人记得十多年前的‘永安双璧’了,那时傅二郎君和虞大郎君在永安乃至大魏的风头都是无人能及啊,只可惜如今两人同时高中,却是一个一甲登科,一个四甲得中。” 傅瑜自然不知晓外面大厅里的人对他的议论,他此时低着头,站在小阁楼里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倒不是他太怂丢尽了穿越人士的脸面,而是这是他自今年年宴之后第一次见到建昭帝杨构。 建昭帝杨构年近天命,倒是保养的极好,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模样,他皮肤略显白皙,样貌和傅骁有五分相像,穿着一身赤黄.色的常服,头发束在玉色的冠中,整个人看起来威仪非常,浑身气势压迫的让人有些难受。 杨构并非一个无能的君王,他颇有手段,将整个大魏治理的四海来朝,蒸蒸日上,若不是他对着安国公府收权打压的行径,傅瑜还是很欣赏这位年长了他近三十岁的大表哥的。 都说外甥似舅,他不仅和傅骁长得有些像,就连这浑身的气势,和傅骁生气起来颇为相似。在外人看来,杨构和傅瑾有些相像,两人气质都有些偏向翩翩君子,很容易让那些不明是非的寒门士子产生好感。但两人给傅瑜的感觉完全不同,他待在傅瑾身边只觉得如沐春风、放松至极,但他在面对杨构时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宛若面对盛怒之时的傅骁。 “好了,秦大,把朕面前的珠帘勾起来,不过是见见自家人,怎的好还隔着一层珠帘。”杨构朗声道,秦管事忙上前掀开了珠帘。 杨构道:“傅二,你也不必如此紧张,不过是来见见我和大郎罢了,怎的如此拘谨的站在那里?何不走近些,我们也来谈谈你写的那篇策论。” 他又对秦管事道:“秦大,还不再去搬一方矮凳来搁在朕右手边?” 傅瑜瞥眼看去,就见着杨构左手下方还摆了一方椅子,坐着的是太子杨浔。杨浔年近而立,身子却不怎么大好,今年的年宴也不过略坐了会儿就去歇息了,他今天能来紫云楼,倒是实在出乎傅瑜的意料。 杨浔面色苍白,颧骨高突,本来也算得上英俊的面孔倒瘦的有些吓人,他整个人缩在赤黄.色宽袍里,显得格外瘦削。虽然按辈分来说,杨浔得唤傅二一声表叔,但他既主东宫,年岁又比傅二大,傅二自然不敢在他面前摆什么长辈的谱,便连秦管事搬来了矮凳搁在杨构右手边,傅瑜也是推辞不坐。 他既然推辞,杨构便也不强求,只让傅瑜走近了些,跨过帘子,走到他跟前回话。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考场上的策论,是你亲自写的吗?” 傅瑜的心顿时就揪起来了,他当时在考场上又冷脚又痛,整个人还想着考完之后就解放了,难不成他脑子一糊涂写了什么这封建社会的大忌不成?傅瑜想起这些年来已经被他逐渐妖魔化的建昭帝,背后不由得惊出了一声冷汗。 杨构轻笑一声,却是缓声道:“傅二,在我面前,你慌什么怕什么?还不拿出你永安小霸王的胆子来回我的话。”在傅瑜面前,他自称我却不用朕,傅瑜一时也搞不清楚他的心思,唯有点了点头。 杨构眼睛一亮,他又问了两句,却是关于傅瑜所作的策论里头提到的商人分层收税的问题,傅瑜心下这才知道怕是自己胡乱写的点子被杨构看上了,也只有搜肠刮肚的把自己肚内关于现代经济学的一点知识加工整理然后删删减减之后说了一点,却并没有说全,只说了个大概。 虽只说了个大概,但杨构显然还是很有兴致,又给傅瑜赐座,他推辞不过,只能坐下。杨构再细问通商口岸和税收的具体实施计划,他却是不敢再细答,只摇头说自己不知,这般又问了两个问题,傅瑜答的都不在点子上,杨构也就慢慢歇了心。 杨构停了,又问一旁听着的太子有什么想法,太子杨浔道:“我看傅二郎君的策论和经文大义都答的甚好,为什么不去参考进士科而要考明经科?” 这话一出,小厅顿时一静,只余透过阁楼小窗而来的细风卷来的恍如天边的游人嬉闹声。 傅瑜用眼角余光瞥瞥杨构,却见他面无表情,他又看看一脸茫然的太子,心中叹气,故作痛心道:“阿瑜自小苦学诗词歌赋,奈何天生少一窍,苦学十余年而不通,进士科重诗赋,我实在是没法子才去考了明经科。” 这般说了,太子倒是没再问,杨构也歇了心思,几人又说了几句没营养的话,杨构开口,却是让傅瑜退下。傅瑜这才擦了把汗,从矮凳上站起,向两人抱拳行礼退下,谁料他刚踏出第一层珠帘,就听身后的建昭帝道:“对了傅二,我听闻你最近要娶妻了,娶的还是国子监祭酒斐之年的独女?” 傅瑜脚步一顿,他回身,道:“啊?” ※※※※※※※※※※※※※※※※※※※※ Σ(⊙▽⊙"a 第37章 内因 两日前, 芙蕖园,鱼鸟观。 芙蕖园的鱼鸟观,顾名思义,是一座专门用来观赏游鱼飞鸟之类珍禽的建筑。临江王杨材平日里最喜在这样的地方钓鱼逗鸟,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叫上永安的权贵们到犬台宫、走狗观、走马观或是平乐观这样的地方斗鸡赛马打球。 暮春三月,昆明池的水清澈见底,一旁的石拱桥宛如玉带一般托立其上, 水中的红鲤吐着泡, 瞪着大眼睛望着岸边的人。杨材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麻衣, 外又披了一身宽大的蓑衣,头戴一顶毡帽坐在昆明池旁垂钓。他生来肖父,长得比同胞兄长脸庞更加刚毅, 一脸络腮胡子把整个人衬的老了十岁有余, 明明不惑之龄, 倒比建昭帝更像一个五十岁的老人。 当傅骁漫步走过来的时候,杨材正坐在池边手持鱼竿,他满头大汗, 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在鱼饵旁游来游去的一条红鲤。 傅骁道:“四郎,你这是在干什么?” 红鲤一惊,却是摆动了两下鱼尾, 吐出几口泡泡, 飞快的游.走了。 杨材叹了一口气, 他放下手中的鱼竿, 对站立一旁的傅骁道:“舅舅,您没看见我在钓鱼吗?我刚刚差一点就可以钓上来一条了。” 傅骁冷哼一声,他道:“天晴的日子,穿着蓑衣戴着毡帽在这里钓鱼?” 杨材点头,脸上露出天真的笑意,他道:“我从未体验过渔家翁的感受,听王妃说她以前在江南见到的渔翁都是这样子钓鱼的,这两天兴起,便特意叫人赶制了合身的蓑衣和毡帽,只为能欢畅的做个钓鱼翁。” 傅骁沉默了下,道:“没有人告诉你,蓑衣和毡帽是下雨的时候穿戴的吗?” 杨材身体僵硬了片刻,随后他起身,脱去了身上的蓑衣,小心放在椅子上,又取下毡帽拿在手中,他问傅骁:“舅舅一连半月都来找我,却不说有什么棘手的事转托给我这个做外甥的。” 傅骁道:“没什么棘手之事。” 杨材笑笑,他道:“舅舅您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这天底下除了傅二,还有谁能让您特意出府来寻我?” 傅骁摇头,默然不语,杨材颇为无趣的吐出一口气,道:“舅舅,您若真的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可就走了啊,我今天的几只鸟儿还没喂呢。” 傅骁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他靠近了些,轻声问:“圣上……他是不是有立后的想法?” 杨材一惊,他沉声道:“舅舅,您问这个干什么?您可不是一个会听小道消息的人,难道是这段时间有些有心人传的大哥要立章贵妃为后的事惊扰到了您?您看我大哥这般内敛又犟的性子,像是个会把这种事告诉弟弟的人吗,他顶多告诉母后,可如今母后久住永安玄道观六年了,甚少回宫。所以,这事儿,天底下恐怕还真没多少人知道的,但就是没人知道,所以这件事就是空穴来风,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的点子,他们不过是看着阿浔身体不好,而大哥身强体壮罢了。” 傅骁只是遥望着湖面沉默着,许久不言,等出了鱼鸟观,便有一直等候在旁的刘荣来报,说是方才斐之年着人传来消息,约他老地方见,傅骁一惊,详问刘荣,刘荣却摇头一问三不知。 傅骁心中颇为忐忑不安的去了东市的一间茶楼。 茶楼布置的颇为清雅,他到的时候,就见四楼的一个包厢里,斐之年一身青衣,正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闭着眼嗅着手中的茶。 斐之年年近天命,却仍旧是一头乌发,他面容清俊,身上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风骨和气质,整个人说话也是不疾不徐,轻重舒缓的恰到好处,他道:“今日的茶是新春的好茶,傅兄何不尝尝。” 傅骁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浑身绷紧,沉声问:“结果如何?” 斐之年缓声道:“恭喜傅兄,令郎高中四甲榜首,这个消息会在两日后放榜时传遍京师。” 傅骁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但这笑意转瞬即逝,他连声问:“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斐之年摇头,他饮了一口茶,道:“这是一件事。若是上头不同意,便是令郎有着天纵之资,只怕也难高中,而如今却能得中榜首,便是他的应允了。” 傅骁绷紧了许久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扭头,看着窗外繁华昌盛的景象,低声喃喃:“没想到,我竟然还有看见这一日的时候……” 斐之年搁下手中的茶杯,他看着对面的傅骁,郑重道:“既然如此,我们便来谈谈傅斐两家结亲之事吧。” 傅骁轻笑一声道:“你真舍得把那般好的闺女许给我家那个纨绔小子?”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2节 斐之年道:“傅瑜是不是真纨绔,我们心中自有料定,他在诗词歌赋上的学识虽达不到我心中佳婿的水平,但这四甲榜首却是实打实的,毕竟虽然圣上松口让安国公府弃武从文,可枉顾其他有水准的士子特意提拔舅家表弟,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傅骁冷声道:“那什么人才能配得上你女儿,虞太傅之孙虞非晏吗?” 斐之年哑言,他轻笑道:“傅兄啊傅兄,我方才说了那么一段话,合着你就只听到了这一句?非晏这孩子确实在文坛上甚有灵气,他性情温和良善又不失心计,有其祖父的风骨。我也知晓他对阿凝一往情深,可一来阿凝对他并无什么旖旎心思,二来……这二来么……现任宁国公委实比不上其父,虽在诗词歌赋上有造诣,可这官场上的圈圈套套太多,他宦海沉浮二十余年,手法竟还能如此稚嫩,我看若不是圣上看在他父亲和岳家的面上,早就让他辞官回家做个闲散国公了。”斐之年抬眸,看着傅骁低声道:“宁虞公和章仆射有着不浅的交情,就凭这一点,哪怕非晏和阿凝两情相悦,我也会棒打鸳鸯,更何况如今阿凝并无什么心思。” 傅骁皱眉道:“既然这样,那你又何必看上我家这小子?” 斐之年道:“清和崔氏家教甚好,看傅大郎君,就知道傅二郎君会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傅骁冷声道:“你这是嘲讽我傅家不会教子,只会让夫人代劳教养?” 斐之年道:“傅兄何必生气,我不过是说出实话罢了,傅兄长年在外领兵,这傅瑾傅瑜都长于尊夫人之手,傅瑾是个疼爱妻子的好孩子,傅瑜定然不会差,而且我看他对我家阿凝未必无情无意。” 傅骁没有出声,他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而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斐之年摇头道:“这喝茶,怎能像傅兄这般牛饮,岂不是浪费了我亲手泡的这一杯好茶?” 傅骁只道:“之年,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是不是已有决定?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明为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实为……托孤。” 斐之年没有开口,他看着窗外的黄昏,看着云霞在西边晕染出一抹绯色,心中突然感慨万千。这云霞,犹如他年轻时在塞外见过的大漠上的落日,虽没有大漠上的壮观恢弘,却有着永安的静谧绮丽。 他没有回答傅骁的问题,但傅骁的心却渐渐的沉了下去。 当傅瑜从紫云楼三楼下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只觉得头重脚轻,陶允之伸手扶着他的胳膊,快要把他架起来了。梁行知本在二楼等着,此时见了傅瑜这神思恍惚的模样,也连忙上去扶着他两人将傅瑜架到一旁的椅子上,梁行知有些担忧的掐了一下傅瑜的胳膊。 傅瑜吸了一口冷气,回过神来看着梁行知和陶允之,一时有些紧张,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看着我干什么?” 陶允之道:“你自那小厅面圣出来就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若不是我搀扶着你下楼,只怕你已经跌下楼去摔个半死了!真不知道圣上到底问了你一些什么,竟然叫你变成这副模样。” 傅瑜此时心下一团杂乱,似恍然大悟,又似忐忑不安和紧张万分,这紧张忐忑中又夹杂了丝喜悦,但更多的还是惆怅无措。他想不通,为什么建昭帝会这么说,为什么傅骁等人会瞒着他做下这么大的决定,一时之间,傅瑜心下有些愤怒。 这满腔的复杂情绪,已然将他心底恍惚的放松和喜悦掩埋住了。 梁行知也道:“傅二,出了什么事?” 傅瑜摇摇头,复又点点头,他吃了一口桌上盘中的冰镇樱桃,让有些发烫的脑子冷下来,他咽下去,问一旁的两人:“现在什么时辰了?” 梁行知看看外边的日头,估摸道:“快申时了。” 申时是下午三点左右,傅瑜摸摸自己的额头和脸,觉得有些发烫,他又摸摸陶允之的脸,却被他一掌打下,傅瑜问他:“难不成我还在做梦?” 陶允之急道:“唉呀,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就告诉我们吧!我跟你说,你不是在做梦,这是青天白日呢!” 傅瑜顿了顿,他恍然露出一个笑意来,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响,他道:“我也不知道是喜事还是什么事,我现在脑子里乱的很。不过我基本可以自信的说,这次四甲榜首是靠我自己考来的,并不是考官看在家世上筹谋给我的。” ※※※※※※※※※※※※※※※※※※※※ (,,′?w?)ノ"(′っw?`。) 第38章 教坊 这消息让傅瑜心绪复杂,等到申时三刻已过, 他和梁行知从紫云楼里出来的时候, 他整个人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 紫云楼外的风景极好, 他们出了阁楼的小门,就见南面有一片水波荡漾着的碧绿湖水,上面还漂浮着开得正艳的荷花,傅瑜向前走出两步, 就有迎面而来的风卷着荷香钻入他的鼻内。 傅瑜深吸了一口气,左看看右看看, 见着周围没了人, 才问梁行知:“梁兄, 你观我现在如何?” 梁行知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见着傅瑜认真的神色,随后才敛了神色围绕着傅瑜转了一个圈, 他笑道:“我看你脸部宽广整齐,天仓地库皆甚丰隆, 当是富贵一生。” 傅瑜叹道:“唉,梁兄,我让你看我现在的神色是悲是喜是错愕,你怎么就扯到看相上面去了。” 梁行知道:“难道你如今是悲是喜是错愕你自己不知道,竟然要让别人来通过你的面色判定吗?” 傅瑜不说话了,他向前走了两步, 伸手掐断河边垂柳的新枝, 随手拿在手中揉搓着。 梁行知问:“傅二有了什么烦心事?” 傅瑜回身, 他看着眼前这面上云淡风轻、一身白衣书生模样的人,不知怎的就想起坐在安国公府的书阁临窗读书的傅瑾,他说:“根据我得来的消息,是说我要娶妻了。” 梁行知道:“世家大族男子娶妻本就早,你如今也快弱冠了,娶妻不算早也不算迟。只是,我听你言语中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意思,难道这新夫人不合你的心意吗?” 傅瑜摇头,他慢慢道:“这新夫人太好了,我自知顽劣不堪,怕是配不上她……不对,我苦恼的不是娶谁的问题,我苦恼的是娶不娶的问题……也不对,我不知道自己在苦恼些什么。” 他一想到自己也会成家,就莫名的有一种烦躁感。 两人沿着卵石小路一路前行,小路两旁栽种了些垂杨柳,一侧是荡漾的湖水,一侧是精致典雅的亭台楼阁,傅瑜看着不远处隐隐约约站着的几个人,微微叹口气,突然问:“梁兄,你已经三十有六了,可曾娶妻?” 梁行知一愣,显然还没想到傅瑜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略微顿了一下,才道:“未曾。” 傅瑜又问:“可曾有心仪之人?” 梁行知看着湖边的垂柳,用淡淡的口吻描述道:“游历山河大川时,我不过才二十出头,那时在扬州认识了一个小娘子。后来我因事离开扬州,两年后再去,那小娘子已然他嫁了。” 傅瑜哑言,歉然的道:“抱歉啊梁兄,没想到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梁行知摇摇头,轻声道:“无妨,不过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如今早已烟消云散了。” “阿瑜!”傅瑜看着眼前的湖水,又看看站在垂杨柳下面的梁行知,突然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声。他抬头,就见正对着自己站着的梁行知黑亮的眸中闪出一道光来,他直直地望着傅瑜的身后。 能随时随地这么大大咧咧的唤他阿瑜的,只有一个人,南阳长公主。 傅瑜回身,果真看见的就是一身盛装的南阳,她内里着绣了大红牡丹的玄色裹胸,外穿一件红色的金丝宽袍,腰间缀有流苏玉环,顶着一头高鬟,脸上施了飞霞妆,整个人在黄昏的余晕里看起来有着一股特有的雍容和慵懒。她身后还徐徐的跟了一排宫女一排内侍,皆低头敛容。 傅瑜笑道:“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在这里碰见五娘,不知道五娘来这芙蕖园做什么,今日人多眼杂的,也不怕被什么不识的人冲撞了。” 南阳秀眉一瞪,脸上已是浮现出一抹笑意来,她道:“不过是最近永安城里头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便到这里来看看,顺便也恭贺你高中四甲榜首。” 傅瑜在南阳面前一向没大没小,听着她恭维的话,也是受用的谢了。 南阳把头慢悠悠的转向一旁,却是看向了梁行知,她开口,用着慵懒的口吻慢慢道:“哟,没想到梁书生也是个肚中有墨水的,还没恭贺你得中状元呢。” 梁行知头也不点的道:“多谢长公主。” “呵呵。”南阳冷笑一声,却是刚想说什么就见着一旁的傅瑜用看好戏的目光盯着两人,她道:“阿瑜,我有段时间没有打马球了,不妨过几天找几个人,大家一起玩几把。” 傅瑜也道:“郑大哥最近新得了一匹雪白的千里马,我上次瞧有灵性的很,不妨把他也唤来。” 南阳道:“他有几年没在永安玩了,这次刚回来听说府上又有喜事,怕是没什么得空。” 傅瑜挑眉道:“喜事,什么喜事?他成亲的喜事吗?” 南阳一怔,用涂了大红花寇的手指点着傅瑜的额头,亲昵的笑道:“你每日里都想着什么呢,这成亲之事岂能说办就办?是卫国公府的郑老太君大寿!” 傅瑜被她按着后退了一步,听见她说到“每日里都在想什么”时想起建昭帝方才给他扔下的一颗炸.弹,心下不由得一阵恍惚旖旎,脸色已是慢慢的红了,听到后面,才慢慢想起郑四海说过这事他祖母大寿的事情。 傅瑜又问:“郑老太君大寿又是什么日子?” 南阳道:“听说是四月十二,也不过七八日的时日了。” 傅瑜和南阳又说了几句,就见着小道上走来一伙眼熟的人。这群人皆锦衣华服,一干着紫着绯着绿的世家公子范儿,走在前头的却是正拿着把扇子虚扇着风的郑四海。这倒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傅瑜与他打了招呼,才见得郑四海身后跟着的有王犬韬、郑七郎、郑九郎一干人。 梁行知见着郑四海一行人向傅瑜的方向走过来时便告退了,南阳一愣,却是跟着追了上去,傅瑜拦也拦不住,何况他也没拦,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梁行知和南阳的背影,突地又想起记忆深处那徐文彦的相貌来。 徐文彦当初虽然是一介寒门状元,但他生得眉目俊朗,腹内有诗书,最主要的就是他身上有着一种有风骨的读书人特有的气质,如竹似玉,翩翩君子,和如今的梁行知倒有几分相似。傅瑜私心里觉得梁行知比如今外放做刺史的徐文彦要风雅的多,却也要禁欲的多,毕竟梁行知还做了十年的道士,浑身上下怎么看怎么正经。 郑四海摇着扇子道:“傅二,我们正要去寻你,如今碰上了正好。” 傅瑜扭头问:“郑大哥寻我有什么事?” 郑四海道:“听说今日安娜宁教坊要推选舞姬夺魁,我们便去瞧瞧,顺便也为你高中祝贺祝贺。” 傅瑜顿了下,他迟疑道:“郑大哥,这不好吧,今日曲江宴刚结束我就跟着你们去教坊,若是被我阿爷知道了,我可……再说了,我有急事要回去问问阿爷兄长。”他还是想回府问问傅瑾,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免得让他想多了。 郑四海脸上显出一抹不虞之色,他道:“教坊又不是什么腌臜之地,怎么安国公连你和朋友们出去赏舞吃酒也要管吗?” 傅瑜看着郑四海,只见他眉目紧蹙,神色阴晴不定,倒是像憋着什么火似的,但他肯定这不是自己引起的,方才他远远瞧着就见郑四海面色有些奇怪。 郑四海没理会傅瑜,自己扇着风在前面大踏步的走了。 王犬韬拉着傅瑜到一旁轻声劝道:“傅二,你可别惹他不高兴了,我听七郎九郎说,郑大哥昨日就为你高中之事在安娜宁教坊预订了位置打算为你庆贺一番的,谁料今天早上在府上触了霉头,和卫国公起了争执,如今正一肚子气,七郎九郎就来找我,说带上你咱们到教坊里头放松放松,也好让他舒缓舒缓。” 傅瑜不解,但既然郑四海本是真心要为他庆贺高中之事,他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自行离去,再说了,娶妻是一件大事,他回府之后和阿爷兄长慢慢聊也可以,这般想着,傅瑜也就跟了上去。 对于安娜宁教坊,傅瑜可是早有耳闻。 那日踏歌竞美,他和一干人等就见识到了这座教坊里的西域美人罗珊娜,也听闻这教坊的主人姓史。 永安三大教坊之下自然还有些其他的教坊,而这安娜宁教坊就是三大教坊之下声名最盛的一个,傅瑜自上次被傅瑾奚落之后也让金圆打探了一下这所教坊的特殊之处,知晓它主打西域风,里头的美人多是些买来的西域女子,她们来自西域不同的小国,但个个是白肤高鼻深目,跳的舞蹈弹的乐器亦或是唱的歌,也多含胡风,与三大教坊的本土美人多有不同,能给人以猎奇之感。 自然,这安娜宁教坊以往招待的也多是胡人,这胡人就包括了胡商以及一些在魏任外职的胡人中的贵族子弟,如今不过稍有风名传入大魏本土的世家大族子弟耳中,生意却已是火爆的不行。 傅瑜对王犬韬道:“大抵是猎奇心理了,这永安的世家郎君们谁不是从小见识教坊里头的那些莺莺燕燕,三大教坊里头可没有颜色不好的,这安娜宁教坊的生意如此火爆,靠的也不过就是它的一个新字。” 王犬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指着楼下铺着波斯地毯的红木凉台道:“看来这史老板确实有点新意。” 这安娜宁教坊的大厅做“回”字型构造,他们此时正坐在安娜宁教坊二楼靠栏杆的地方,一人占了一个小案几,案几上摆了些瓜果和一小壶葡萄酒并一个夜光杯。傅瑜此时正跪坐在一方软绵绵的暗色蒲团上,蒲团就摆在他的案几前方,蒲团下铺着的也是摸起来颇为软绵蓬松的暗色波斯地毯。空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傅瑜嗅出这是西域特有的香料,他透过案几,见着一楼凉台上走出来两排身着舞衣的胡姬正跳着胡璇舞。 胡姬的舞蹈比起大魏本土教坊编排出来的要火.辣些,舞姬穿的衣服也更少些,动作注重的也更多的是展示舞姬的曼妙身姿,因此很是吸人眼球。 傅瑜的左侧就是郑四海的位置,他的右侧则是王犬韬,两人此时都看着楼下的舞蹈,傅瑜在现代看过的火.辣舞蹈自然比他们两人要多,因此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就自己端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这时候的葡萄酒的纯度比不上后世,但这每一滴都是用上好的葡萄发酵出来的,此时紫红色的液体乘在夜光杯中,映衬着栏杆旁立着的红烛,显出一抹氤氲之色来,傅瑜低头浅嗅,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面而来,冲淡了他在空气中闻到的那股挥之不去的香料的味道,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傅瑜喝了一小口,一股浓烈的酒香和葡萄的酸甜之感萦绕在喉间,随之是一股淡淡的涩味,这酒的味道层次繁多错杂,让傅瑜回味无穷。他举杯,一口喝干了夜光杯中剩余的酒。 “啊呀这是谁做的好事,怎么能让几位郎君就这么干坐着在这里喝酒呢?”一句吐字很奇怪的话突然传入傅瑜的耳内,他回身望去,就见一个穿的五颜六色的球状物体跪坐在了自己和郑四海身后半步远的地毯上。 这人脸色极为白,却并非苍白无神,而是白到几乎可以看出脸上血管的那种白,他比王犬韬和戒食和尚还要白出两个色度,整个人宛若一只发酵了的大馒头一般膨胀而白嫩,他的头发是棕而卷的,披散在胸.前脑后,他肥厚的耳朵上带着铜色的大耳环,身上穿着的衣服倒是红绿紫蓝都有,一条一条的缎带似的缠在身上,他的腰间还缠着一块粗大的金链子。 傅瑜一下子有些发愣,郑四海倒是放下了手中的夜光杯,笑道:“史老板怎么过来了?” 原来这人就是安娜宁教坊的史老板。 第39章 胡姬 傅瑜没想到,这安娜宁教坊的主人竟然是个胡人。他真名不知几何, 取的汉名叫做史明夫。 听到郑四海叫自己, 史明夫颇为恭敬谄媚的俯身笑着, 轻声道:“不知卫世子有什么吩咐的吗?” 郑四海笑笑,用两指指了指傅瑜,道:“这位才是我今日来这里的原因,这是我的小友傅二郎君, 他科举高中了,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很, 你可得招呼好了, 有什么珍馐尽管端上来, 且记我账上。” 傅瑜忙道:“郑大哥既是说了为了我庆贺,怎好记你的账上——” 郑四海笑着摆摆手并不说话,王犬韬又在一旁拉了拉傅瑜的胳膊对他使了个眼色, 傅瑜便知道这是没回旋的余地了,他扭身看着这白胖的史明夫, 想起来金圆说的没查到安娜宁教坊的幕后之人,就起了些兴趣,刚要问他几句就见这史明夫恭敬的给傅瑜拱了拱手,笑道:“原来是傅小公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能认出来。” 傅瑜方才肚内的问题也咽了下去, 他道:“我是第一次来你这, 如果你还能认识我, 那倒是稀奇为了。” 却并不奇怪史明夫听说过他的名号,他又问道:“不知道史老板是哪里的人士,怎么在永安开教坊?” 史明夫正对着身后的奴仆吩咐着叫他们取来上好的瓜果点心并葡萄酒,闻言又回身看着傅瑜说了一个地名,他声音低沉又含糊,一时之间傅瑜也没听清,但他也不大在意,只道不是大魏的属国就是隔壁中东的一些小国家。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3节 史明夫继续道:“我父亲以前曾沿着丝绸之路到达洛阳,而后来到了永安,见证了大魏的繁华之后他就带着我们家族的人到这里生活了,后来我继承了我父亲的遗产,就联合我以前的老友在这里开办了安娜宁教坊。” 傅瑜挑挑眉,实在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胡人愿意贩卖自己的族人到别国开办教坊的,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随意的点点头。 这时,那方才跟着史明夫的一个西域少年已经端着一个盘子上来了,他盘子上放了五六壶精美的酒壶。 这酒壶看着是铁制的,不过外面却镶嵌了些红红绿绿的指甲大小的宝石,傅瑜远远看了一眼,就知道不过是西域那边特产的次品宝石,比不上这史明夫手指上戴着的猫眼宝石,不过就算是次品宝石,能拿来镶嵌在酒壶上,也可让傅瑜窥见这史明夫的财大气粗。 史明夫亲自端着那做工精美的酒壶一一放在郑四海、傅瑜并王犬韬等人的桌上,又道:“这是我最近刚得的上等葡萄酒,唯有郎君们才有资格品尝。” 他低声细语的,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实在太低,傅瑜有些看不惯,但到底不好说什么就撇过眼没看他,郑四海倒是与他闲聊了几句。 楼下舞台上方才跳着艳舞的几个胡姬已经散去了,现在台下的是一个穿着露脐装的胡姬少女,她正赤.裸着双脚在波斯地毯上跳跃,看着实在活泼艳丽,引得楼上楼下的观客一阵喝彩,甚至有人自楼上扔下红绸,红绸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在地,落在暗色的波斯地毯上,那胡姬的舞蹈却更加卖力了。 史明夫见傅瑜有兴致,便道:“这底下的少女是今天竞选头名的舞姬,有哪位客人若是看好她,自然可以扔下红绸,得红绸最多的舞姬得中头名。” 傅瑜道:“看来这红绸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 史明夫低头笑着,他击掌,二楼后面的走廊上就有衣着艳丽的少女端着盘子上来,上面放着几方叠好了的红绸,史明夫道:“今日每位上楼的客人都有一条红绸,几位郎君是贵客,这红绸自然要我亲自来送,如果郎君有意想要多拿,却是要卖十两银子一根了。” 王犬韬在一旁轻声嘀咕:“十两银子一根,你怎么不去抢啊,奸商。” 史明夫只做没听到,傅瑜对这本没什么兴致,但他看着郑四海有所好转的情绪和一旁玩闹的正开心的七郎九郎,还是从众拿了一条放在自己的案桌前。 郑七郎扶着栏杆,手中拿着红绸晃悠,他问:“史老板,这楼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能在我们上头呢?” 史明夫道:“郎君们身份贵重,自然都是坐的最好的位置,三楼四楼隔得远又位置狭窄,看不太清台上的舞蹈,今日也来了几位永安的贵族郎君们,但更多的还是腰缠万贯的几位大老板和西域番邦的几位贵族子弟。” 傅瑜点点头,他方才仰头看的时候就看见秦老板正倚着栏杆往下望,这时,那跳舞的胡姬已是散场了,傅瑜听见楼上楼下乃至二楼都有几桌人开始高声议论着什么,他有些疑惑的向下望去,就见一个面罩面纱的胡姬出场了。 这女子一头褐色带卷的长发直垂到腰间,蓬松的大卷发上戴着插着两根红绿的大羽毡帽,她伸直了手臂拢在头顶,手臂上戴着一环环的细金镯子,裸.露出来的肌肤白胜雪,她动了,她的手动得很快,赤.裸的脚踝上还戴着金铃铛,随着她的舞步而轻摇慢响。 此时教坊内所有的乐声都已经停了,傅瑜只听得众人喧闹的声响中这一抹格外空灵的铃铛声。 这女子的舞步比起方才的舞姬还要跳跃欢快,她时而跳跃翻飞,时而划圈,她上身仅着红色的裹胸,身上挂着满满当当的金链子,金链子上吊着或红或绿的宝石和金色银色的环,她下身穿着杂色的蓬松羽毛裙,腰间缀有金环,整个人跳起来时身上的金环宝石相击出声,变成了她舞蹈的伴奏。 这胡姬的舞蹈很是新颖,虽并不如方才那舞姬的火.辣奔放,却格外的有一种空灵之感,仿佛她在用生命舞动着。 楼上已是飘飘洒洒的落下不少红绸,就连郑四海也将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他道:“我也曾去过洛阳、扬州和金陵等地,见过的舞姬不少,但能跳出这般灵动舞蹈的女子,委实少见,她若能得了这头名,倒也算得上实至名归。” 史明夫在一旁嘿嘿的笑着,郑四海问他这胡姬的名字,他却摇头,卖关子道:“这胡姬是我花费了大力气培养的,也是我见过的最为美貌灵动的番邦女子,她能夺魁是我意想之中的事情。” 傅瑜看着楼下跳舞的胡姬不语,他只觉得这女子的身影有些眼熟,他扭头看着王犬韬,正要问他是否见过这女子,就见他已是将满满的一壶葡萄酒喝了精光,此时脸色酡红,已有些醉意了——对于王犬韬来说,美食美酒的吸引力向来比美人大。 傅瑜叹气,他扭头,听见那铃铛声已是慢慢的减弱了,他回身看去,就见那胡姬跳跃着一个前冲,双.腿已是跪了下去,上半身却弯曲着向上,她的脸也终于露出来了。 比绿宝石还要美丽的眼眸闯进傅瑜的视线,傅瑜一下子就认出来,这胡姬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被章金宝强抢未遂的罗珊娜。她高鼻深眼,皮肤白似雪,眼眸深沉又清澈如明镜湖的水,正袅袅的望着楼上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傅瑜就真的觉得她是在看着自己了。 一曲舞罢,红绸已是布满了不大的凉台,几乎已将罗珊娜淹没了。不用数,众人已是知晓这安娜宁的头牌定然是她了。 章金宝出了这等糗事,这罗珊娜竟然还能好好的在这里跳舞,甚至还能作为史明夫的台柱子,傅瑜愈发对这安娜宁教坊和罗珊娜的幕后之人感兴趣了。 史明夫看着郑四海和傅瑜的神色,偷偷唤来身后的小厮嘀咕了几句。 郑四海在一旁道:“这胡姬不仅舞跳得好,长得也不错。” 傅瑜笑道:“郑大哥这就不认识她了?这胡姬可不是前几日明镜湖踏歌时被章金宝看上的嘛,章金宝当日还曾言若不能得到这般极品,他这半辈子都算白过了。” 郑四海摇摇头,笑道:“我这记人的本事一向比不得你。” 两人正说着,史明夫插嘴道:“既然二位郎君对罗珊娜有兴趣,不如就把她叫上来见见几位郎君喝喝小酒。” 傅瑜皱眉道:“这样恐有不妥。” 不过刚说了这一句话,他就停住了,因为他看见二楼的走廊上已是走来一个衣着怪异的美人,这美人自然就是罗珊娜,她身后还跟了七八个方才跳舞的舞姬,个个都穿着有些裸.露的舞衣,但个个都颜色殊丽,面带笑意。 罗珊娜光着脚漫步走到史明夫身旁跪坐着,傅瑜近距离看着,才发现她确实白得发亮发光。 史明夫热情的指着郑四海道:“快,罗珊娜,这位是卫国公世子,今日可是专门来给你捧场来的。” 史明夫睁眼说瞎话,郑四海也不恼,反而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她。 罗珊娜忙上前给郑四海斟酒,郑四海笑纳了才指着傅瑜道:“我说过今日的主角是傅二,咱们谁也不能抢了他的风头,罗珊娜不如过去坐在他旁边倒酒吧。” 史明夫介绍道:“这是安国公世子,这永安赫赫有名的傅小公爷。” 傅瑜笑道:“史老板费尽心思,原来只是为了给罗珊娜造势,看来罗珊娜的确得史老板的青睐。” 史明夫只是笑着,摸着他光洁的下巴并不说话。 罗珊娜白皙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神秘而又迷.人的笑意来,她膝行上前,为傅瑜桌上的夜光杯倒了一杯葡萄酒,两手端起来恭敬地递给傅瑜,她道:“上次小公爷出手相救,罗珊娜还未能相谢。” 傅瑜有些别扭的接过酒杯而后放在桌上,他微微的侧过头,只面上挂着公式化的笑意随意道:“不过是偶然出手相救罢了……” 他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就见着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欺身上前,不过三两步,已是到了他面前。 这人一身紫衣华服,穿着甚是讲究,黑发高束青冠之中,面如冠玉,浑身气度斐然,端的是一派君子端方,只是他此时望着傅瑜面色不善,眸中似有怒火。 “虞非晏?”一旁的王犬韬惊讶道,傅瑜也不禁伸出手去揉了揉眼角,他们竟能在这莺歌燕舞的教坊之地见到虞非晏,这实在是出乎傅瑜的意料之外。 但下一秒,傅瑜就见着一个拳头已是冲着他的脑门横扫而来,一股微弱的劲风直面傅瑜的脸。 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他身体的本能已是让他侧身躲过了这一击,谁料傅瑜身旁跪坐着的正是罗珊娜,他这一侧头,额头已是搁在了她的右肩上。 罗珊娜顺势惊呼一声,却是故作娇羞惶恐的扑在了傅瑜的怀中。温香软玉入怀,傅瑜霎时觉得浑身不舒畅,但此时顾不得许多,只微微侧身别过了脸不再正对着她。 虞非晏一击未中,再出一拳,却是直直朝着傅瑜的脸打了过去。 他伸出拳头过来的时候,傅瑜此时早已有所预料,故而伸出两手去拦,他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武功远逊于他的虞非晏的手腕。 傅瑜皱眉道:“虞非晏!你疯了!好端端的打我作甚?我向来没与你结仇!”打哪里都可以,但打脸傅瑜就不能忍了。 虞非晏白玉般俊美的脸上已是显出一抹怒色,他道:“傅瑜,傅二郎君!我一向视你为我的对手,觉得你定然不同于他人,谁料你竟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竟然做出此等之事!” 他用力的想要缩回手,谁料傅瑜抓的太紧,他一时竟不能把右手从傅瑜的手中拔出来,傅瑜笑道:“你当我傻啊,我若是松了手,你下一拳就指不定打我哪儿了。” “唉呀表哥,傅二!你们——你们还真的打起来了啊!”耳畔突然响起一抹熟悉的嗓音,傅瑜和虞非晏同时向右侧看去,正见陶允之气喘吁吁的扶着栏杆上楼来,他鬓边额前已是散了发,身上的一袭紫袍也似是从泥里滚过来的一般。 ※※※※※※※※※※※※※※※※※※※※ 如果实在想看婚后甜剧情的小天使可以养肥或者干脆弃文了,这本书的绝对主角是傅瑜,主线是围绕他的经历来写的,不是围绕他的婚姻来写的。谢谢各位小天使的阅读么么哒~ 第40章 昭告 陶允之快速的奔过来, 却被自己脚下的波斯地毯绊倒在地。傅瑜同情的闭上了眼睛,而后听见面前的虞非晏发出一声极轻的吸气声。 两人同时别过了脸, 没再看陶允之。 王犬韬此时倒是反应过来了, 他快速扑过来一把搂住虞非晏的腰身不让他继续欺身上前,郑四海也站起身来, 他问:“虞大郎这是作何,若有什么事情大可以坐下来慢慢说,何必一上来就动手!” 虞非晏正处盛怒之下, 又见着傅瑜与一旁穿着裸.露的舞姬“勾勾搭搭、搂搂抱抱”, 即便听到了郑四海在一旁颇有道理的话语,但此时他哪里还能静得下心来,当下一脚就是横踢了过来。 未等他这一腿, 傅瑜已是向后翻了个跟头, 站起身来, 躲过了虞非晏突如其来的攻击。他虽不懂这虞非晏发疯的原因, 但这不妨碍傅瑜的冷嘲热讽:“想不到在国子监一干学生中颇有盛名的虞大郎君原来也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人的人, 你这样和章金宝有什么区别?” 听得傅瑜这般奚落的话, 虞非晏的一张俊脸上已是红白交加,看得出来已是气急了, 他低吼一声,竟然挣脱出了王犬韬的桎梏,硬生生拖着王犬韬向前横跨一大步, 而后他的双手已是到了傅瑜的胸.前, 一把揪住了他胸.前的衣领, 把他抵在了二楼的栏杆上。 一惊之下,傅瑜连将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但上半身还是半挂在了空中,悬悬欲坠。 傅瑜回身看着近在咫尺的虞非晏的脸,却见他神色悲戚,隐有怒意,眸中万千思绪。突地,一个荒谬却又实在情理之中的念头被傅瑜说了出来:“你都知道了?”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但虞非晏闻言一愣,揪着傅瑜胸.前的手一松。 一旁的七郎九郎已反应过来了,此时都疾奔过来想要抓着傅瑜的腿,然而已然迟了,傅瑜只觉得一阵失重感传来,他感觉整个上半身都没了支撑点,两脚一滑,双手紧紧拽住栏杆,整个人已是仰翻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傅瑜双手微动,整个人顺势翻了个跟头,两腿向内一靠,等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是牢牢的站在了栏杆外围,两手还紧紧拽着栏杆,他纵身一跳,翻过栏杆,又回到了二楼,虞非晏还呆愣在原地神色不定,傅瑜却是不管这么多,他上前一步,右手一伸,已是牢牢揪住了虞非晏胸.前的衣襟。 上好的云锦握在手中还有些滑溜,但傅瑜却拽的紧紧地,半拖半举的揪着虞非晏的衣领向前走了两步,只听“嗤”的一声,虞非晏胸.前的衣领已被傅瑜撕下一小块来,傅瑜改成挟持他的脖颈,行至二楼最近的一间厢房前,一脚踹开了门。 里面坐着三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正推杯换盏,他们身边还另有几名美貌的胡姬倒酒相伴。傅瑜一眼望去,就见着里面居然还有一个老熟人,不是别人,正是垄断了明镜湖上商船生意的秦掌柜。 秦掌柜身形高大,面色有些发黑,另两个却面生的很,傅瑜也不在意,他道:“既然是秦掌柜的在这儿,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还劳烦诸位借我厢房一用。”他口中说着客套的话,但语气甚是强硬,但此时心下正急,也顾不得许多。 “表哥,傅二!你们两个不要冲动!”陶允之继续在走廊上喊着。 虞非晏反应过来,双手用了死力去扳傅瑜的手。 傅瑜吃痛,右手一松,虞非晏落下地来,他踉跄了一下,又稳稳站住了。 秦掌柜道:“傅小公爷,虞大郎君,你们这是?” 虞非晏也道:“傅二你好真无理,怎么无端的就要赶酒客出门。” 傅瑜斜眼一瞥,冷声道:“难道你要与我在门外,在诸位看好戏的人耳边说这事儿?” 郑四海此时已是摇着扇子踏了进来,他饶有兴致的问:“什么事?竟能惹得你们两个直接动手了?” 傅瑜没说话,虞非晏也只是摇摇头,但二人这般,郑四海和王犬韬一行人的八卦心思却更浓厚了。 秦掌柜起身对着另两个中年男子客气道:“苏老板,林老板,二位不妨与我到隔壁厢房去详谈如何?” 一行人这才晃悠着起身,忙从傅瑜身侧快速走过了,傅瑜眼睛一瞥,却见着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的侧脸有些眼熟,但他每日里见得人多了,只当是永安的哪家店铺的掌柜老板,也不甚在意,他开口又让来看热闹的郑四海和王犬韬出了门去,这又亲自给厢房的门上了锁,才转身看着虞非晏。 此时的虞非晏显然是已经冷静下来了,他背对着傅瑜站在房屋中间装作看着墙上的美人图,傅瑜走过去,就见他本来凌乱的衣衫和发型此时已被他匆忙整理好了,只是胸.前的衣襟被傅瑜撕碎,此时正露出里面的一截白衣来。 傅瑜冷笑一声,看了眼墙上画着的衣衫半褪的美人图,嘲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虞非晏先是有些疑惑的看了傅瑜一眼,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上的图,这才恼羞成怒的回了一句:“你——” “我什么我。”傅瑜快速回道:“我知道虞大郎君向来自诩翩翩君子,乃是世家子弟中的楷模,没料到也能有进教坊和别人打架的一天,而这让虞大郎君如此失态的事情,想来就是我与斐家小娘子的婚事了。”虞非晏脸上一片苍白,他看向傅瑜的目光已隐隐含有敌意,目光如含了风霜般的刀剑一样刺向傅瑜,他沉声道:“我原以为,你只是不喜诗词歌赋,行事又大多率性而为,实乃永安世家子中不可多得一个真性子,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和章金宝一样以权压人的混蛋!” 傅瑜挑挑眉,他没有说话。虞非晏继续道:“上次明镜湖畔我就该察觉到你的狼子野心的,可惜我未能……可惜我未能……”他喃喃的说着,声音轻柔,喊着一股挥之不散的浓厚哀伤。 虞非晏微仰着头看着房内横梁上挂着的彩带和铜铃,面露哀伤。 傅瑜嘴角抽搐着,上前去一把拉开了房门,王犬韬和陶允之就这么滚了进来,嚎叫着扑倒在地。 傅瑜叹气道:“听够了没,听够了就去守着门,我和虞非晏还有事说。” 陶允之起身走到虞非晏身旁,一手拉起了他的胳膊,急切道:“表哥你别冲动,我相信傅二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人的!” 傅瑜道:“我在你们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真性情还是真小人我都不介意,我只是想知道,允之,你们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陶允之瑟瑟发抖的看了一眼虞非晏,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道:“我和表哥前去拜谢斐祭酒,是斐祭酒亲口说的……” 恍若晴天惊雷,傅瑜的脑海一下子就炸开了花,他转身,只来得及匆匆扔下一句:“我还有急事,就先回府了!” 王犬韬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傅瑜已是三步化作两步,飞快的沿着楼梯下楼去了,他摸摸头,借着郑四海的力从地上爬起,他问:“郑大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郑四海的表情很奇怪,似满脸笑意,又似看好戏,他道:“这就得问问虞非晏了。” 众人朝虞非晏望去,却见他已是脸色阴沉的走出了房门,一路晃神的走过长廊,踉跄着也下楼去了,他神思恍惚,便连撞了人或是别人与他打招呼也一概不理,陶允之从房内冲出来,忙走上去扶住了他。 直至虞非晏的衣角也看不见了,郑四海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尚还围拢在二楼走廊上的史明夫、秦掌柜等一干人道:“今日之事是傅二鲁莽了,他有急事,还请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见谅,这里若有什么损失,只管一并记在安国公府和宁国公府上好了,想来两位国公爷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4节 几人的身份是他们这些商人无法撼动的,一干人等即便心内有所不满,面上也忙陪笑着说不介意,史明夫却犯愁着指着一旁低眉顺眼的罗珊娜道:“只是看样子今日罗珊娜惹了傅小公爷的嫌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如果就这么沉寂下去未免也太可惜了。” 郑四海摇着扇子笑道:“史老板有何伤脑筋的,罗珊娜这般曼妙的舞姿和美丽的容颜,在这永安,她是怎么也不会沉寂下去的。” 史明夫和罗珊娜对视一眼,两人眸中皆露出一抹深意,罗珊娜抬头,一双莹莹绿眸已是含情,深邃的如一汪绿潭,如致命的陷阱般,要把人的灵魂吞噬下去。 郑九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小声道:“大哥,你忘了今日五娘子说的……”话语未尽,其中深意却让郑四海微微蹙眉。 傅瑜回府的时候,正与踏出府门来的官媒碰了个正着。 一脸喜意的官媒婆忙着给傅瑜见了礼,傅瑜却是没看她,只看向后面跟着的出来送这官媒婆的刘荣,傅瑜皱眉故问道:“荣叔,我们府上要官媒做什么?” 刘荣还没说话,一旁的中年妇女已是开腔了:“恭喜小公爷贺喜小公爷,小公爷可是要有喜事了!我呀今天来就是为了……” “李嫂子咳咳,可以了可以了。”刘荣假咳两声,忙唤金圆将媒婆子送出门去,媒婆出去的时候甩着小手绢,似乎还要与傅瑜说几句,却被金圆一把捂住嘴拖了出去。 傅瑜看着面前年已半百的刘荣,心下本来满肚子的气已是消减了不少,他边走边问:“这个时候阿爷和大哥可是还在昌盛堂?” 刘荣迟疑着,傅瑜却冷哼一声,道:“刘荣,既已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必再瞒着我了,我已经知晓了我的亲事了,我再问一句,阿爷和大哥可是还在昌盛堂?” 刘荣恭声道:“在锦荣堂。” 昌盛堂和锦荣堂都在正院两侧,傅瑜也不变换方向,就这么一路小跑着过了三进的院门。因为心中焦灼难安,平生第一次,傅瑜觉得自家这正院离大门三进竟然太远了。 等到了正院,也不等下人通报,他就这么直直的推开了锦荣堂的大门,踏步走了进去。 锦荣堂布置的颇为富丽堂皇,用金银丝线绣了富丽山河画的巨型屏风正挡在正门前,傅瑜一眼望去,视线掠过一旁檀香木柜上摆着的各色瓷瓶,又掠过蜀锦的坐垫和一张八仙桌,就见着敞开的窗旁的木塌上,傅骁正盘腿坐着和傅瑾对弈。 屋内一股极淡的醒神香的味道萦绕在傅瑜的鼻尖。 傅瑾温声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急匆匆的就赶回来了?” 傅瑜静静地看着两人,想起自己跑过来要与他们对峙的事情,突地心下一阵别扭,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傅骁扔下手中的黑棋,转头看向傅瑜,黑漆漆的眼眸似沉沉的井水,却透了股温意,他问:“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傅瑜心下被隐瞒、被欺骗以及□□控的怒火一下子就熄灭了一大半,他点头闷道:“我知道了。” 第41章 马球 “那你板着个脸是什么意思。”傅骁冷声问,声音里似掺了冰碴子, 冻得傅瑜直皱眉。他又道:“我看你对斐凝还是很上心的, 怎么, 这副脸色,是谁又给你气受了?” 听得傅骁说话的语气和口吻,傅瑜心下被压下去的火焰又腾的一下子冒起来了,他瞪着眼看去, 正见傅骁冷冷的看着他,傅瑾正端着一旁小茶几上搁着的茶慢慢的吹着气。 两人没有因着隐瞒傅瑜关于他的婚事的事情而有丝毫羞愧的神色。 傅瑜道:“安排我和斐凝的婚事, 是阿爷和大哥早就计划好的吗?最早在什么时候——让我想想, 是从上次斐祭酒登门开始, 阿爷和大哥,包括刘荣,那时候我见着刘荣吱吱唔唔的, 阿爷又一反常态的问我关于斐凝的事情,那时候我就该警觉的……可惜, 我没有。你们也都瞒着我这件事,却一个劲的叫我读书,叫我上进,去考那什么明经科,原来只是为了考取功名迎娶斐祭酒的独女而已。” 他这般说着,心下已是有了些怨, 他又道:“只是不知道斐凝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的亲父许给了我……也是, 瞧她对我避之不及的模样, 哪里像是知道将要与我结亲的样子。却原来,我和她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随你们如何摆布如何前行罢了,棋子的心思,你们是不怎么会搭理的。” “你这是什么浑话!”傅骁冷喝道,他一拍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已是四散着滚落在地,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傅瑜看着在地上四溅的棋子不说话。 傅瑾也搁下了手中的茶杯,他温声道:“阿瑜,自古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阿爷为你好,为你选了称心如意的佳媳,你怎么能出声怨愤阿爷呢?还不快给阿爷道歉。” 他的声音虽然一如往常的温和,却带了丝强硬和不可抗拒。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傅瑜轻声呢喃,这句话似鼓,似钟,在他心头敲响,敲得他耳鸣,脑胀头晕,目眩。 傅骁又问:“你是国公世子,武将世家传人,斐家又是书香门第,斐之年也还算得上重臣,文臣武将的联姻本就是朝中常见,如今不过是轮到你的身上了,我和阿瑾为你选的夫人又是当年女学魁首,她配你绰绰有余!怎么,难道你还心有不满不成?若非如此,那你前段时间好好的去招惹斐之年的女儿做什么!” 傅瑜苦笑着道:“不,我不是不满意她……我是不满意你们做这件事的专横,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是怕影响我发挥吗,呵,这样的原因也未免太过苍白薄弱了,还是——你们只是觉得我的婚姻也不过是一场……” 傅骁呵斥道:“哪朝哪代的人的婚姻之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我往常惯着你让你有了个天高地厚的性子,你如今竟然敢违背长辈的意愿了?”他瞪着傅瑜,袖中的手已是微微握拳,恐怕若不是尚有理智,早就一脚踹到傅瑜身上了。 傅瑜哑声道:“不敢。” “不说你满意这门亲事,就算你不满意这门亲事,你该娶还是得娶!你还未及冠,就想着翅膀硬了想要飞离傅家了?” 傅骁说完这一句,却是狠狠的拂了一下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他脚步声沉重,玄黑的宽袍衣尾在门廊上扫过,发出轻微的声响。 傅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随后傅瑾唤他,他才回神,静静的看着傅瑾。 傅瑾问:“阿瑜,我问你,你可是真满意斐凝?” 傅瑜道:“我对这场婚事有芥蒂,却全是因为这是你们擅作主张定下的,欺瞒和被操控让我有些怨怼……我知晓她本不知道这件事,当然不会怨怼于她,难道,大哥以为假如不是斐凝而是另外一个人,我还会像今天这般这么平静的问你们吗?” 傅瑾皱眉道:“你既对这门婚事无不满之处,听你的意思似乎还有些欣慰,那这件事办的也就还算不错了,你又何苦要惹阿爷烦心。况且,方才的那番言论,未免也太不像你往常的性子,怎的如一个女儿家般计较起这些东西来了。” 傅瑜重声道:“大哥你根本就没有听清我方才的意思——” 傅瑾厉声喝道:“傅瑜!所谓天地君亲师,阿爷作为父亲,自然对你的一切事宜有着莫大的权利,你可知你方才的想法和言论已属忤逆!” 忤逆之罪可大可小,但在大魏,已属触犯朝廷律法。 傅瑜的脸色不由得白了一瞬,他低头,眸中却满是不甘,但一想到这件事到底还是歪倒正着了,心下的气就像一拳击在了棉花上,愈发浑身不顺畅了。 最后,傅瑾道:“你这几天也不要出门了,就好好待在你的院子里反省一下吧,如今官媒婆已上府谈拢了纳采之期,用不了多时,傅斐两家结亲之事就会传遍永安。” 傅瑜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笑了一下,声音中透着些冷意:“若不是圣上告诉我,只怕我要等到问名这一步才会知晓我要成亲了吧。”说着,已是不等傅瑾的责备,自顾的大步离去了。 初夏,天气已是慢慢的热了起来,房檐外的绿树上一两声蝉叫传出去很远,东苑阁楼的小书房里,傅瑜躺在矮塌上,手中拿着话本子看着。 不过略翻了几页,他就颇为无趣的扔下,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随之一股睡意袭来。 不知睡了多久,他觉得鼻头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睁眼一瞧,就见了一双瞳孔分明的大眼,接着是粉.嫩白皙的一张孩子的脸。 莺莺悄悄收回手,尴尬的唤道:“二叔二叔,你醒啦!” 傅瑜微眯着眼,伸手把趴在塌边的莺莺抱起放在了塌上,随后用手撑着脸颊,睡眼朦胧的问她:“莺莺,你怎么过来的?” 算算日子,他已经在自己的院子里“反省”六天了,这六天他足不出户,天天待在东苑里都闲出花来了。 莺莺道:“我趁阿翁、阿爷阿娘不注意,偷偷遛出来的。” 傅瑜大笑,胸腔里透出一股畅快,他问:“这几天莺莺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来找阿翁或者阿爷?” 莺莺摇着头想了一会儿,扳着手指数道:“这几天家里可热闹啦!三天前婶娘家里派人过来找阿爷,阿爷还笑眯眯的和一个穿的很奇怪的大婶说话。” 傅瑜问:“婶娘?哪个婶娘?” 莺莺笑道:“这是阿爷告诉我的,说我以后要把斐家娘子唤作婶娘。” 傅瑜一时无言,他估摸着日子,已不能确定这次到底是“纳采”还是“问名”了,莺莺又道:“朱叔叔昨天来找阿爷,他们在西苑书阁里聊了很久,阿爷都没有教我写字。” 傅瑜疑惑道:“朱然?他来这里——难道是那些孩子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这般想着,傅瑜这几日一直沉闷的心终于舒服了些,他下塌,牵着莺莺走到书桌前,道:“阿爷不教你写字,二叔来教。二叔的字可是我的阿娘教的,不比你阿爷的字差。” 他坐下,又拿了笔,问:“还有谁来过?” 莺莺道:“今天五姑姑来了,她带了好多好吃的。她说要来找二叔,可是阿翁不让,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五姑姑往阿爷的书阁里去了。” 傅瑜激动的一下子站起身,他抱着莺莺在空中旋转了一圈,直让她咯咯的叫出声来,又问了一遍关于南阳长公主的来往,莺莺却是点了点头。 莺莺疑惑的问:“二叔听到五姑姑的消息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傅瑜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笑道:“五娘来了,意味着我的禁足就结束了!莺莺你先去昌盛堂或是锦荣堂寻阿翁,千万别告诉阿翁我的事情。” 莺莺点头出去,傅瑜却是回厢房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又有闲情逸致的在腰间戴了香囊玉饰等物,而后不顾元志的阻拦强行出了东苑。 到了书阁,南阳长公主果真在一侧的花厅里和傅瑾喝着茶,李九娘也在一旁作陪,却是不见傅骁和莺莺的身影。 厅外架上的葡萄藤已是有了细小的花苞,厅里厅外还摆放着一些暮春未谢的花,空中幽幽的飘荡着一股花香茶香的味道,显得格外的有文人雅性,只是,南阳长公主的装扮却硬生生打破了这么一副雅性的场面。 南阳一身红色的骑马装,腰间配金玉带,脚蹬马靴,头发如男子一般束起拢在一抹玉冠中,高高的马尾在身后垂着,她脸上脂粉未施,这么一副打扮却显得格外的英姿飒爽。 见了傅瑜,南阳先道:“哟,不过一段时间没见,我瞧着你怎么变白了些?” 傅瑜嘿嘿笑道:“这不是在屋里多闷了几天。”说着,他用眼角偷偷去瞄傅瑾的神色,却见他神情温和的小口饮着杯中的茶,一如往日,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情绪来,傅瑜上下跳动的心却是缓缓落地了。 他道:“五娘可是来寻我?” 南阳长公主搁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拉了傅瑜的胳膊就要离开,她快语道:“我们路上说。” 傅瑜见她这般架势,停住了脚,问道:“去哪,出府吗?” 南阳道:“你前段时间不还与我说好了这几日要去打马球的吗,我今日都特意穿了骑马装来寻你,你怎的不去换身易于行动的衣服?” 傅瑾也道:“你在府上也反省了好几日了,我看你这两日情绪还很稳定,若再不放你出去透透气,只怕你又得怨起我来。” 傅瑜忙道:“不敢不敢,不过我还是多谢大哥了!” 两人离了西苑便快步向东苑行去,傅瑜问:“五娘,今日去的都有些谁?” 南阳道:“四郎来了,说很久没玩儿了,便来疏散疏散筋骨,除了他,便是宗室的那七八个人,还有卫国公、楚国公和吴国公家的几位郎君娘子。” 傅瑜笑道:“我竟不知,永安还有哪位娘子的马球能比得上五娘的。” 南阳扬着下巴,语气自信而骄傲:“那自然是没有,不过那些小娘子不过是来看看的罢了。” 两人行过一座桥,傅瑜遣开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婢女小厮,问:“五娘,你实话告诉我,如今这全城上下关于我的传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了?” 南阳哈哈大笑一声,端的有女中豪杰的气势,她道:“原来你心里还记挂着这件事儿啊,我还以为,你这次又和以前一样两耳不闻坊间事了呢。” 傅瑜喉咙里轻咳一声,南阳眉眼弯弯,却是笑道:“你和斐凝的亲事已定,听说六礼的第一步都走完了,这接下来很快就要定下日子了,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早就要成亲了,想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可是还抱过你……”她说着,声音里的欢快已是渐渐沉了下去,傅瑜知道她是想起傅瑶环了,也就没出声提醒。 建昭二十六年,傅瑜十九岁,也是傅瑶环逝去的第十九个年头,便连当时还是豆蔻少女的南阳长公主杨琳也三十有二了。 南阳叹口气,又道:“若是舅娘知道你如今成亲居然娶了斐家的娘子,心里不知道要多高兴,可不是我贬你,凭你的文采和风名,居然还能娶到如此盛名的夫人……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 她又道:“你以后可得好好待人家。”她说着,想起今天的安排,有些促狭的对着傅瑜挤了挤眼。 听的这番话,傅瑜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期待来,便连前几日被傅骁和傅瑾的行径言论而生的气也消减了大半,此时他心下对这门硬塞来的亲事倒是不怎么抵触了,只是心下又有些隐隐的担忧,他问:“五娘,你说,斐凝知道这事后,会不会以为是我看上了她,然后利用安国公府的权势地位强行娶了她啊?毕竟,那日虞非晏就是这么看我的。” 第42章 会晤 南阳笑道:“哟哟哟, 这还没成亲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以后若是成了亲, 岂不是挂念着自己的小家都足不出户了?” 傅瑜轻咳一声,只作没听到她这句明显促狭的话, 只是想起斐凝那冷清的模样,实在不敢想象她听到这门婚事会是什么心情,毕竟虞非晏的文采风华是朝野皆知的, 而自己却是坊间传遍恶名的霸王。这般想着, 便连要去打马球的兴致一时也消减了大半,只想着今天出了府门定要偷偷的去斐府瞧瞧看能不能见她一面。 两人行了一路,却是谁也没提傅瑜因顶撞傅骁而被傅瑾禁足几日的事情, 傅瑜想, 若这世上还有谁能和他的思想比较接近, 那就只有南阳长公主了。 南阳昔年下嫁贫苦探花郎徐文彦可是顶着太后和建昭帝两座巨山的压力, 便是后来两人感情散了, 也是她顶着满朝御史的唾沫星子和建昭帝以及太后的不允强行和离的。这也是很令现代人诧异但大魏人习以为常的事件, 当初阻止女儿妹妹下嫁的人和阻止她与丈夫和离的居然是同一批人,而他们给出的理由也无怪乎“自古以来”和所谓的“皇室尊容”。 南阳是个精神极为自主、不愿向父母之命和“自古以来”妥协的奇女子, 但她和傅瑜一样,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仍旧依附于家族给予的权势地位生存,并且以此生存在社会的最上层。 换了一身黑色的骑马装, 傅瑜又特地从府中挑选了一匹好马, 两人便骑马出了府门。到了芙蕖园的平乐观, 就见马场上已有好几匹骏马在奔驰了,一旁的高台上立了几架黑色的皂盖,依稀可见皂盖下的桌椅和人影。 马球又叫做击鞠,是一种人骑在马上用球杖击球的运动,曹植曾有诗“连骑击鞠壤,巧捷推万端”说的便是马球这一流行在世家大族和高门贵子之间的奢侈活动。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5节 南阳呼了口气,指着还在马场上绕圈子疾驰的几匹骏马,问:“阿瑜你的眼力比我好,你瞧,这七匹马上的都是些谁?” 傅瑜道:“为首之人的白马很是眼熟,一看就是郑四海,第二个黑衣的倒像是犬韬二哥王武韬,这第三个嘛,看那弱不禁风的模样,除了陶允之这小子,还能有谁……”他一连说了六个名字,待到第七个名字时却有些为难了,傅瑜遂指着高台道:“五娘你看那高台上还有几个人坐那儿乘凉,也不知道是谁,我们且去瞧瞧,就能知道那第七个人到底是谁了。” 他说话的间隙,只听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响渐大,那七匹马已是相继的从远处狂奔过来了。 为首的白马之上的果真是郑四海,他举起马鞭向两人示意,又甩下一马鞭,整个人已如风般从两人身侧疾驰而过,马蹄卷起一阵尘埃和风,紧跟其后的是一张国字脸的王武涛,落后王武涛三步远的是一个身姿纤细的紫衣人,近了些,傅瑜才看见那不是陶允之。 这人虽也学着梳了男子的发型,但柔和稚嫩的脸部轮廓和窈窕的身姿都显出她的性别来。 南阳疑惑地咦了一声,指着马鞭问,声音里已经明显有了几分兴味:“看她那身姿单薄、腰肢纤细的模样,我还以为是陶允之呢,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娇滴滴的娘子。” 傅瑜道:“能在这群世家郎君的赛马比试中进前三,卢五娘子看来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范阳卢氏竟然有这般马术一绝的娘子。” 南阳道:“都说范阳卢氏是士林楷模,这‘望出范阳,北洲冠族’,没想到一向重文迂腐的范阳卢家居然有一个这么偏武的女儿,这可真是大大的对了我的胃口了,这卢五娘子看来也是个妙人,我倒要好好会会她。” 卢庭萱这般出风头又与家族给他人的刻板印象有极大的区别,自然是会引起南阳长公主这么位极其热爱反抗迂腐封建的人的兴趣。 两人下马,向高台走去,不过略行了几步,傅瑜就看清高台皂盖之下闭目养息的正是临江王杨材,一旁另有几个相熟之人,此时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有看见虞非晏的身影,倒让傅瑜松了一口气,此时他倒是不知虞非晏再见到他会不会冲上来给自己一拳。 杨材睁开眼,见了傅瑜,咧嘴一笑,他道:“哟,有一段时日没见阿瑜了,没想到都要成亲了啊。” 傅瑜在来的路上已被南阳调侃过了几句,此时倒也不脸红,直接就刺了回去:“我也想不到,四郎君居然也还有来和我们这一帮年轻人打马球的兴致,只希望今天四郎的这把老骨头能撑着他一会儿,不叫他早早的就被颠下马了。” 杨材躺在躺椅中,有阳光洒在他的腿上,他整个人仍旧没动,只是懒洋洋的道:“你这世家子弟中马术最精的小霸王都能在自家马场跌下马,那我这把老骨头即便跌下马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了。” 傅瑜被他噎了一下,但也不好明说,遂只能扭头看向马场,此时赛马的众人正加快了速度,似在做最后的冲锋,为首的白马红衣仍旧是郑四海,他身后的王武韬紧随不舍,落后两人几步的是身姿纤细的卢庭萱,她已快被身后的一匹黑马渐渐追上了。马场上尘土飞扬,但傅瑜身居高台,将这“战场”看的一清二楚。 杨材眯着眼睛道:“看来这卢五娘子怕是赢不了那个赌注了,不过她一个区区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竟然能够在一干在马背上长大的世家子中冲进前几,也委实不错。” 南阳在他一侧的躺椅上坐着,扭头问:“你也觉得卢五娘子马术不凡?” 杨材眯着眼懒洋洋道:“在女子中算不错的,但和五娘你比起来还是不行,毕竟太稚嫩了——话说你们两个排行都是五,看来这是个神奇的数字,我决定了,我回府就去试试我五女儿的骑术。” 南阳又问:“四哥,你口中说的赌局是什么?” 杨材道:“不过是这些小辈们随口定的一些承诺罢了,也就玩玩而已。” 傅瑜没理会他俩,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马场上的卢庭萱,想着马术比试、赌局,总觉得这一幕隐隐有些眼熟,但他脑海里又实在没什么印象。 初夏,烈日当空,马场上灰尘滚滚,有凌乱的马蹄声传入耳内,让傅瑜愈发燥热,他的目光带着疑惑掠过夺魁的郑四海和紧随其次的王武韬,紧紧地定在了此时正争夺第三的卢庭萱和杨清身上。 骑着黑马的少年郎,是乾容王的嫡幼子杨清,也是常跟着杨材和南阳长公主玩闹的一个宗室子弟,不过他的玩闹都是些小打小闹,远没有混出霸王名称的傅瑜来的大。 杨清的骑术一向不错,方才他让了卢庭萱几息,本来也是想看看她最后会提出个什么样的要求来的,只是他方才从南阳和傅瑜的面前冲过去的,他便改变想法了,怎么能在傅瑜这小子面前输给一个女子呢!他这般想着,便狠狠的抽了一马鞭,胯.下黑色的马儿嘶鸣着用力向前一冲,他已是稳稳地和卢庭萱并驾齐驱了。 杨清侧头,他对着卢庭萱笑了一眼,正好看见那张略显稚嫩的美丽脸蛋儿也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过一眼,她的目光就如一汪会吸引人犯罪的深泉,让他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看见这双美丽眼眸的主人眼中闪过一抹坚毅和决绝,她伸出右臂,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随后抽出固定头发的金簪,她闭眼,似乎下定决心般,右臂一落。 一声马儿的嘶鸣声响起,杨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左侧的卢庭萱的马儿已是一骑绝尘而去,留给他的只有还插在马屁.股上的那枚金簪和落了她满背的乌黑长发。 金灿灿的发簪在枣红色马儿的屁.股上一颤一颤,宛若在他心头紧跟着一颤一颤,来不及大喊救人,他右手马鞭落下,整个人已是向前猛冲。 电光火石间,战局突变。 就连高台上一直观测着战局隐隐猜出这场比试结果的傅瑜也是一愣,但随即他就反应过来了,他大声道:“卢五娘子的马儿发狂了,快救人!” 他话音刚落,一旁久待于此的马师立马只身下场,吹响了脖子上的口哨,又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旗子。 南阳看着底下的场景,也是站起身来,她大声道:“杨清这小子疯了吗,好端端的干什么往前冲啊,难不成他还想去救人不成?” 傅瑜皱眉道:“我下去看看情况。” 一红一黑两匹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此时已是冲过了终点线,却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连郑四海和王武韬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人骑着马从背后两侧包抄,看来也是想救下卢庭萱。 此时马场上蹄声阵阵,灰尘滚滚久久不散,马场上的人都揪起了一颗心。 渐渐的,枣红色马儿在哨声安抚中已是渐渐的慢了下来,后面黑马快速赶上,不知何故,枣红马儿仰头又是一阵嘶鸣,紧接着,刚下了高台的傅瑜就看见杨清起身猛地一扑,将卢庭萱抱了个满怀,而后两人从马上滚了下来。 两人坠马,在一片黄沙漫天的马场上狠狠地滚了几下,傅瑜隐隐听见有杨清的呼痛声,但他此时已是分不开精力去管这两人了,因为发狂的枣红色马儿已是直直地朝着他奔了过来。 他此时正站在高台下方一侧的入口处,他身后就是马场外面,那枣红马儿吃痛,此时已是嘶鸣着朝出口的方向奔来,傅瑜皱眉,侧身闪躲,枣红马儿从他身侧带起一股劲风冲出了马场,只余一地滚滚尘埃。 他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抱着无法动弹的两人皱眉,正要向前走去,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声,随即,他转身就向马场外跑去。 马场外围种了一圈白杨,此时正在夏风中发出“哗啦”的声响,应和着蝉鸣以及女子的叫声一齐冲入他的耳内。 “娘子,你还好吧?”一声青衣襦裙的空青担忧的问,她弯腰扶起跌落在一旁草地上的人。 带着浅白纱巾的幕篱已是散落在地,一身鹅黄.色襦裙的斐凝跌倒在地,她侧对着傅瑜,姣好的侧脸白皙,没有珍珠的雍容,没有脂粉的滑腻,而是带了丝白雪的苍茫白皑,她身姿窈窕,裹在鹅黄.色衣裙下的细腰似乎不能一握。 不过几日未见,她似乎又清减了些许,傅瑜这般想着,已是悄悄的隐了自己的声响。 空青道:“方才那马突然跑出来的时候,您本来可以躲开的,但您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在那个时候发愣?”空青责备着,但语气口吻里是满满的担忧,她扶起斐凝,又弯身将她衣裙上的草屑细心拂去。 斐凝低头,没有说什么,空青又问:“娘子是不是还在担忧亲事?没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已是被傅瑜身后马师的哨声淹没了,两人一愣,都侧头看向傅瑜的位置。 傅瑜木着脸,他看着马师诚惶诚恐的从马场跑出来,焦急的对着自己行了一礼,而后向着马厩的方向大步跑去了。 斐凝已是收拾好了自己,她站在那里静静的看了傅瑜一眼,随后扭过了头。空青弯身捡起地上的幕篱,想要去看斐凝,却见她遥遥的对着傅瑜行了一礼。 两人莲步轻移,直直地向傅瑜走来,傅瑜看着斐凝平静的脸色和幽幽的目光,不知怎的心下一阵紧张。近了些,傅瑜闻到一股清幽的莲香扑面而来,他躁动的心微微平淡了些,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斐凝目不斜视的路过了他,直直的走进了马场。 跟在她身后的空青回头,瞪了傅瑜一眼。 傅瑜讪讪的收回已经伸出去的手,有些懊恼的锤了一下自己的胸膛,这才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去。 第43章 传闻 出了这等大事, 远在高台之上围观的一些人也急忙下来了,南阳和杨材都聚在卢庭萱和杨清落地的地方。 斐凝和空青站在一旁,看着马场上的纷乱没有过去,傅瑜看了眼她们,顿了下, 迈出去的脚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转身,却是向着南阳长公主等人的方向走去了。 卢庭萱皮肤红润, 眉眼间有些艳丽张扬, 她此时披散着头发站在一侧不言不语, 却仍旧让一些人的眼睛控制不住的往她身上瞟。 杨材问:“摔得可重?”傅瑜看着他视线的方向,却是看的仍旧躺在地上的杨清。 杨清立刻喊道:“重极了重极了, 四叔, 我浑身上下哪儿都疼!我骨头都摔散架了!” 南阳在一旁皱眉道:“这可怎么是好,你出了这样的事情, 我和四哥也不好对你阿爷交待。” 傅瑜上前, 正见杨清躺在地上,他两条眉毛紧紧的向中间挤压着, 活似两条奇怪的扭曲了的黑线, 他的头发也歪了, 有丝丝缕缕的发丝垂在两鬓,脸上身上都沾了些灰, 显得有些狼狈, 他躺在地上, 双臂环着两条腿,嘴中直呻.吟着,声音凄厉,听得众人心颤颤。 傅瑜眉毛一挑,直觉这件事有蹊跷,他当时离两人最近,是眼睁睁的看着两人从马上滚下来的,对杨清这副尊容有些怀疑,遂问:“这是真的摔了骨头了?” 众人还没回答,杨清就在地上打着滚,抢着道:“肯定摔了骨头了!不然我怎么全身都疼!” 傅瑜道:“虞非晏上次也摔了,他还被谁的马杖击中了,也没见像你这般咿咿呀呀的躺地上的。”他转身,让人去唤来马场里的另几个马师。 马师对处理这事有经验,不过略微检查了一下,就摇摇头,说杨清身上的不过是些擦伤,他现在就可以站起身来,杨清眉毛一挤,立马道:“不好,骨头没碎,那说不得是内伤呢?” 他这般说,此时倒是没人敢上前碰他了,郑四海的脸色已是阴沉了下来,他对一旁静默不语的卢庭萱冷喝道:“我方才就不该带你来这里,这下倒好,让乾容王的小郎君摔伤了,我回去怎么和你阿娘交待!” 卢庭萱侧脸,没看郑四海,她冷声道:“不用大表哥操心,我自己闯下的祸自己会处理,只要大表哥还记得欠我一个要求就行了。” 她说着,已是朝杨清走了过去,她蹲身,取出怀中的手绢递给杨清,温声道:“郎君这次是为了救我摔伤,五娘心中有愧,定然会请永安最好的大夫来为郎君疗伤,到时我范阳卢家定然会上乾容王府赔罪。” 被美人如此对待,杨清嘿嘿笑了一下,眼中闪出亮光来,他连声道:“唉,不用不用,刚才那谁都说我只是一些轻微的擦伤罢了,再说了方才的情景,我作为一个男人,怎么都应该上前的,卢五娘子不必自责……哦,对了,我手疼,卢五娘子可否亲自为我擦擦脸上的灰?” 众人在心底默默地唾弃了一下杨清的善变,然后就见着卢庭萱站起身来不理会他了。 傅瑜想起方才自己觉得眼熟的场景,遂问:“什么赌局,竟然如此重要,不惜让卢五娘子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赢?” 杨材皱眉道:“是卢五娘和郑四海设的局,说她赛马若获得了魁首就要郑四海答应她一个要求,这帮小兔崽子们闲着没事儿干,哄闹着让郑四海应下了,郑四海也不好欺负她一个小娘子,就改了赌局,说她只要进前三就可以了。我见他们这帮小兔崽子有这份玩闹的心,就差人给她签来了一匹汗血宝马。” 王犬韬陶允之等一帮小兔崽子们瑟缩着脑袋站在外头不说话。 杨材又道:“本是玩闹兴致的赌局,即便胜了,想来也不过是请客或是买些胭脂水粉首饰的要求罢了,卢五娘怎的行径如此鲁莽,不仅冲动刺伤了我的汗血宝马,还害得杨清如此下场?”他这般说着,语气微冷。 傅瑜有些愣,这倒是他第一次看见临江王杨材发怒,但想到这次的事情万一玩大了就是两条人命的后果,杨材和南阳是这次打马球的东道主,他们到底不好向乾容王和范阳卢氏交待。 还没等众人说什么,杨清立刻道:“四叔你别担心,我没什么大事的,您可千万别责备卢五娘子了,你看我……我……”他说着,已是从地上一跳而起,然后挥舞起了他的腿脚和手臂,只是他的脸已痛得有些扭曲,叫众人看了直好笑。这下谁还不知道,杨清方才装伤势严重也不过是为了赢得美人的垂青罢了,这么一闹,众人的心倒放了下来。 卢庭萱娇艳而沉着的脸在看向杨清的动作时有些动容,她抬头,目光坚定,她对杨材福了一礼,道:“王爷多虑了,我方才的一切行为都是算计好的,我能稳下那匹马,不会出什么人命的……即便出了事,也由我一人承担,定不会让王爷和长公主为难。”她语气郑重,却似乎胸有成竹。 杨材冷哼一声,但到底不好和一个晚辈的女孩家发怒,南阳看了看并无大碍的杨清,笑道:“你这强硬的性子倒是深得我心,四哥你也别气了,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吗?你看杨清这小子方才的油腔滑调就知道他肯定伤得不重,不然哪里有心思来——”“哎哟,五姑姑,你可少说两句吧,我听多了呀,这头疼!”杨清大叫道,一边用眼角去瞅卢庭萱的神色。 南阳遂没说话了,她摇摇头,笑了笑,将这里的事交给了杨材处理,自己却是转身走向了站在一旁等候的斐凝。傅瑜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虽然知道南阳长公主定然不会为难斐凝,可他的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瞄,只是两条腿却似灌了铅一般,怎么也动不了了。 他怕自己走过去,只会惹得斐凝愈发厌恶自己。方才在马场门口,她视自己如空气,到底还是让傅瑜心里有些添堵,但更多的还是对于斐凝心神的担忧。 斐凝和空青对着南阳行礼,南阳笑着伸出手去扶住了斐凝的胳膊,口中似说了什么,眉眼含笑。 斐凝微低了头,傅瑜隔得有些远,也看不出她脸上此时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只见得她她微低的脸白皙细腻,姣好的五官恬淡出尘,配上她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疏离和书香气质,愈发让人猜不透她心底的想法。傅瑜想到她心里的委屈和无措,想到方才空青说的她在马奔来的时候发呆,就愈发惶恐起来,心中叹道到底还是这桩婚事太唐突,也太强人所难了。 这边的几个“小兔崽子们”见了南阳走过去,就有人叫道:“呀,那位小娘子是谁,怎生得这般靓丽,我瞧着倒是比——” “闭嘴吧你,那是斐祭酒的独女。”有人立刻道。 “斐祭酒的独女?噫,那不是傅二你未过门的未婚妻么?”有相识的人道。 王犬韬和陶允之对视一眼,而后纷纷将目光转向傅瑜,却见他目光定定的看着斐凝的方向,神色木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有人道:“听说前几天傅二和虞大郎君在教坊里大打出手,难不成就是为了傅家和斐家联姻的事情?”这人话还没说完,嘴已是被王犬韬和陶允之捂住了。 傅瑜回身,挑眉笑道:“哦?我和虞非晏大打出手的事情原来已经传出去这么远了吗?我倒想知道,你们这些老朋友都听到了些什么传闻?”他这般说着,眉眼含笑,口中的森冷之气却让在场的人背后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 傅瑜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鱼肉朋友,扫过人群外围站着的卢庭萱的时候,正见她直直的看着自己,眼神中透着一股柔和。傅瑜心下愈发觉得奇怪,但他面上倒是什么也没表露出来,不过是略微扫了一眼便过去了。 陶允之道:“傅二你别听他们这帮闲着没事儿干就只知道传播些闲言碎语的人,坊间传闻有什么可信的!我们都是和你自小长大的,难道还不清楚你的品行么?” 他这般说着,倒让傅瑜愈发好奇起来,他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杨材,却见杨材淡淡的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渗人的笑来,他道:“也不过就是阿瑜你仗势欺人,拆散他人,强抢民女的一些子破事儿罢了,这所谓的声名嘛,对你来说多一条少一条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他说着说着,就见傅瑜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而后却是一拂袖,走远了。 有人道:“看来傅二是认真的了?以前可不见他有对自己的名声那么爱护的。” 又有人道:“斐娘子可是永安女学的魁首,才名远播,美名也不小,换了谁谁不得认真,你看看虞非晏——”这人说着说着,却在杨材阴森森的目光扫过来之后闭了嘴,倒是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的卢庭萱看着傅瑜走向斐凝的背影暗暗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艳羡。 傅瑜走过去的时候,南阳长公主已经带着斐凝走向了高台之上,傅瑜顿了下,看着高台皂盖下两人的身影,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空青站在高台一侧的石阶旁,手中还拿着一顶幕篱,见着傅瑜走过来面露警惕之色,傅瑜看了她一眼,抬腿就要上去,空青忙将手臂一横,道:“小公爷,长公主与我家娘子有事相商,小公爷这般贸然前去只怕不好。” 傅瑜停了下来,他看着空青,突地就问:“坊间的传闻……你们娘子都知道了吗?” 空青皱眉,讽刺道:“小公爷在坊间颇有盛名,只怕无人不知,只是不知道,小公爷说的传闻是哪件事的传闻?” 傅瑜硬着头皮道:“说我拆散你们娘子和虞非晏,仰仗权势强娶之的传闻,你们娘子怎么看?” 听得这话,空青虚呸一下,怒道:“呸!那些传闻有甚可信,我家娘子根本就没和虞大郎君有什么花前月下暗中私相授受的破事儿!也不知道是谁,尽编排些这等侮辱我们娘子名声的腌臜事!” 她这般愤慨的模样,让傅瑜心下也不由得欢畅几许,他脸上刚露出一抹笑意来,就听得空青道:“这门婚事来的太快,直让娘子神思恍惚了好几日,饭菜也吃不进多少。要我说,不管是小公爷还是虞大郎君,娘子都没什么旖旎的心思。”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6节 她话还没说完,傅瑜已是绕过她,走了上去。 第44章 承诺 正值初夏, 头顶上的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在他眼中闪出五色的光芒来,傅瑜眯着眼转过一处阴凉,登上高台,就有一股清风袭来, 让他全身都舒畅了些, 他抬眼望去,见南阳长公主的皂盖下, 一身黄裳的斐凝正脊背挺直的端坐在那里, 一身红色骑马装的南阳正坐在躺椅上扭头对她说着什么。 目光扫过来, 见了傅瑜的身影,斐凝这次倒是没怎么把他视作空气了, 她点点头, 站起身来微微福了一礼,南阳用胳膊撑着下巴, 靠在躺椅上看着傅瑜, 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傅瑜心下突然觉得怪异起来。他走近了些,问:“五娘, 你、你们谈了些什么?” 南阳笑道:“女儿家的私密事, 怎么好和你这样的糙汉子说?” 傅瑜轻咳一声, 他实在不知道南阳还会有这般装作“女儿家”的一日,这话他实在没法接, 他悄悄的用目光去看斐凝, 却见她神色平静, 灵动的眼眸却显出一丝窘迫来,不知怎的胸腔里就有些发痒,他笑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在和斐娘子说我的坏话。” 南阳笑道:“你的坏话坊间传的遍地都是,有什么可说的,我自然是要挑些你的好话来说,来证明这傅家的子弟也不是比不上虞非晏那家伙的——哦,对了,瞧我这榆木脑袋,你们两个得多难才能见一面啊,我这就下去先和下面的那帮小兔崽子们玩一场,阿瑜你先帮着我这表姐,好好招待斐凝,斐凝可是我今天特意请来的贵客,你不得怠慢了人家。” 她说着,已是起身离了,一溜烟的就跑到下方的马场去了。 傅瑜呆呆的站在原地没动,斐凝也站在原地没动。 有风吹过,直至下方的马场再次响起马蹄的声响,傅瑜才似回过神来似的,他忙道:“对了,今日日头大,我看你好像晒不得大太阳,走近些,走到皂盖下面遮遮阴。”他起初声音有些大,有些理直气壮,到了后面的几个字,却是音调降了下来,有些细如蚊蝇了。 斐凝迟疑了一下,还是朝着皂盖的方向走了两步,这下,就和傅瑜面对面了,两人中间只余了约莫一尺的距离。 见得斐凝没有排斥自己的示好,傅瑜心下一阵舒畅,他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慢慢道:“我今天出府的时候,本来是想着就算斐家的家丁把我轰走我也要见你一面和你说说话的,我这几天在家里都在想该怎么和你解释……可如今……可如今真正见了你,我却不知道说什么了……五娘今天会把你邀请来马场是我始料未及的……我……” “唉,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苦恼的说了一句,干脆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张圆凳上,随即又似想起什么,连忙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似乎凳子上被人放了尖刺一般。 他又去看斐凝的神色。 傅瑜生得比斐凝高出一个头不止,斐凝即便平视,他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这倒让他偷偷的目光可以不必被斐凝察觉。他的目光掠过她清秀的黑发,斜插了金股的寒鬟,想着她的头发似绸缎子一般光华亮丽,如果抚.摸在手中又是何等的舒服,视线又掠过她光洁白皙的额头,想着她不似时下的娘子一般喜欢在额头上抹鸦黄或是桃粉,却仍旧显得格外的清新亮丽。 傅瑜的目光渐渐向下,就撞进了一双山中深泉似的眸中。 傅瑜一惊,却是连忙移了脸,又背了身,他的脸火烧火燎似的,已是渐渐的有些红了。 “我……我见你长得好看,就忍不住想要——不不不……”傅瑜又语无伦次了,他道:“天地可鉴,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没有调.戏你的意思。” 他说着,举起两根手指指着天,做发誓状。 斐凝却是轻声笑了出来,傅瑜扭头,正见她举着长袖掩住了嘴,弯弯的眉眼显出一股盈盈笑意来,她的眸清澈如水,此时显得灵动极了。她这一笑,似云层散去后露出的盈盈月色,又似沙漠里的凉风细雨,傅瑜又想起那日初遇他见过的漫天杏花雨。 傅瑜低声道:“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笑。 斐凝轻声道:“小公爷不必与我解释什么,长公主都与我说了这件事。这门……婚事,小公爷起初也是不知情的,倒是我误会了。”她说着,已是微微欠首,福了一礼。 傅瑜的嘴角不由得勾起来,他道:“这婚事来的太唐突,肯定吓着你了。我前两天为着这婚事还顶撞了我阿爷,被大哥锁在府里不得出来,也不知道派谁来给你送信,所以害得你担忧了这几日,这都是我的不是……” 斐凝点点头,示意她知道这些事,傅瑜似得了鼓励一般,他心底突地蹿起一股勇气,他低声唤:“斐凝。”嗓音有些沙哑,有些低沉,短短的两个字,由傅瑜这般说出来,却带了些缠.绵的意味,似有了丝旖旎的风.情。 斐凝惊愕的抬头,直直的看进了傅瑜的眸中。他眸色深沉,此时像打着璇儿的深沉的水,险些要把人的心神都吸进去,却又宛若山间微微拂过的清风,带了丝缥缈和惬意。 “我不知道你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可我知道,我心底对这门婚事是乐意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关心你的想法,”傅瑜轻声道,他嗓音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挚和热忱,“我想我心底是喜欢你的,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沉.沦了。” 斐凝的心不由得一跳,她有些想要移开视线,可面前这少年似乎有一种魔力,已是牢牢地将她的目光定住了。 “你可以说我喜欢的不过是你的皮囊,可我却发现,远不止如此,那天杏花小巷,那天晚上我钻进你的马车。不过第一天见面我就把我随身携带的马鞭赠给你防身,从那日起我就知道,你对我,是不同的。”傅瑜在心中道,我若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我甘愿低下头去求人,甘愿深夜里奔波全城,只为寻回你的那块羊脂玉的玉佩,也不会知道,那日在树上,我想着,若是掷出去的飞刀伤了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傅瑜低头看着她,眉眼温柔,与那日黄昏墙头的少年郎影像逐渐重合。 傅瑜郑重道:“如果……你和我成亲,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他眉宇间尽是坚毅。 耳畔传来下方马场上众人的嬉闹欢呼声,斐凝一惊,目光移开他的脸,心下已是愁绪万千。 傅瑜接着道:“我阿爷,我大哥都没有纳妾,我长这么大,莫说妾室,便连通房什么的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带来的那些丫鬟,我也不会纳为滕妾。” 想到空青说的那些话,傅瑜又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些文人的风花雪月,你想要赏花赏月,我一定奉陪,你喜欢画画下棋,我便去大哥那里学了来,画你……我不同于那些世家子弟,我没有他们那么迂腐,一心想要振夫纲什么的,我不会拘着你,你想要做什么,我和你一起做,即便你想要离开这永安,我也陪着你,我可以……对你好一辈子。”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渐渐的降了下来,但其中的坚定还是让两人都不免一震。 傅瑜知道大魏的女子虽比明清的女子少了许多束缚,只是这里到底还是一个男权社会,身为女性就是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他理解,他也想要纵着她。 斐凝看着他的模样,眸光渐亮,只是两人到底还是不熟,再者她也深知世间男儿多薄幸,尤其是男子情到深处的诺言不可全信,脑海里的理智又将这万千感动消弭了。 她轻声问:“若是我们成亲后,我还是不喜欢你呢?” 傅瑜愣了一下,随后苦笑一声,他道:“若如此,我不会动你,只等阿爷和斐祭酒心满意足之后,我亲自写放妻书,我们……和离,我亲自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送你出我们傅家的门。” 斐凝顿了下,却是没说什么了。 有风卷着马场上众人的嬉闹声传来,傅瑜笑道:“你也别小公爷小公爷的叫我了,叫我傅二吧,熟悉了以后还可以叫我阿瑜。” 他说着,眉眼带笑,整个人已轻飘飘的似飞了起来。马场上传来有人叫傅瑜的声音,他转身看着对着他挥舞球杖的几个人招了招手,转身又对斐凝道:“我下去为你赢一个满堂彩,你信吗?” 斐凝看着他没有说话,傅瑜伸手过去拉她的胳膊,她向后退了一步,傅瑜收回了手,只道:“其实我很多地方都很优秀。” 他说着,已是背过身走下了马场。 这天,他的确是马场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等到傅瑜心满意足的回了府,就见傅骁道:“我看你今日心情不错,想来是和斐凝见过面了,她也不怎么排斥你了吧?” 他又道:“既如此,也合该告知你,这‘问名’一礼已是完成了,这是斐凝的年庚八字和你的年庚八字。” 他递过来两张信封,傅瑜有些怔然的接过了,又听见傅骁道:“在纳吉之前,你亲自去一趟城北郊外的玄道观,将此事告知你姑母,也好让她安安心,顺便替你,测测吉凶之像。” 傅瑜心下一紧,皱眉问:“阿爷,公布婚事也不过才半个月,怎么就走完了六礼之中的两礼,这也……太快了吧?我看郑四海初婚时,从纳采到迎亲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连大哥,也花了一年的时日,怎么到了我这里,你们就像迫不及待要让我成亲了一般?” 傅骁心头一跳,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面上倒是神色不变,他道:“这是斐之年的意思,他女儿守孝三年,算起来今年年末便要年满十八了,他不愿意坊间说他把女儿留成了老姑娘遂有些着急。再者,你姑母年岁也大了,她一向疼你,自然是要看着你娶妻生子才好的。” 本是心虚,说到后面却是事实了,便也有了些底气,傅骁叹了口气,又道:“我如今也六十有二了,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也想在闭眼前看着你娶妻生子。” 听见傅骁这般示弱的言论,傅瑜一时也有些感动,便不再质疑此事,只是心下隐隐有些奇怪。 等他被傅骁打发回东苑的时候才想起来这违和感在哪里了,傅家人的基因一向很厉害,只要不是意外身亡,个个都能活八.九十岁,便是傅太后,虽说也快七十了,可听南阳长公主带回来的消息,那可是个每天都还能吃三大碗饭的身体硬朗的老太婆,更别说如今才六十二的傅骁了,傅瑜前几日还看着他背着莺莺在府里头乱蹿呢,那灵活劲和硬朗的身子,看着比王犬韬还健康。 第45章 穿书 窗外月明星稀, 蝉虫鸣叫的声音附和着阵阵自远方而来的蛙叫传入傅瑜的耳内,他穿着单衫坐在小窗前的塌上,手中捏着两封封好的信封,眉宇间透出一股淡淡的忧愁和不解。 傅瑜总觉得这门亲事来的蹊跷。世家大族的婚礼总要筹备许久的,少的一年, 多的甚至有三五年, 而自己的婚事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匆匆忙之中定下的,并且还要匆匆忙的完成。 傅瑜的心下渐渐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就着一旁明亮的烛火拆开了信封, 里面记录着斐凝的生辰八字。傅瑜虽然不懂如何测算生辰八字的内涵, 却还是懂得它基本的意思,很容易就得知斐凝的出生日期, 九月二十一, 她及笄之后得父斐之年所赠字为芷姝。 “芷姝,芷姝……” 傅瑜捧着写着斐凝生辰八字的信封躺倒在床上, 口中慢慢念着她的字。 “好一个芷姝, 如芷若一般淡雅清丽、气质如兰的仙外姝。”哪怕两人已经订婚,但接触的不多, 傅瑜此时仍觉得斐凝宛若天边皎月、山中白雪, 当得起这么个字。 他将信封捏着, 而后放在胸口,伴着窗外的凉风, 却是渐渐的睡去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 恍惚间, 他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作为一个女孩子,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将来的某一日会对另一个女孩子动心,当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性,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变幻多端,他无端的来到大魏,有些惶恐不安的胎穿成傅家的儿子,又早熟而惊才绝艳的长大,最后却只得收敛一切野心抱负,做了这永安中一个斗鸡跑马的纨绔子弟。 心中许是有怨,许是有愤,许是有不甘,也许是有松懈,可此时想起斐凝却全化作了柔肠万千,他只想好好的把这个女孩子保护起来。每日里见见她,和她说说话,便已让傅瑜开心不已。 梦里有着朦朦胧胧的白雾,遮掩了很多东西,傅瑜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今日跑马场上发生的事情,然后,他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 梦里,他成了一名世家贵女,跟随母亲和姐姐弟弟一同进京赴外祖母的寿宴。永安繁华而昌盛,且民风开放,她又出身高贵、长相艳丽,很容易就在永安的各色宴席中夺得了世家子弟的青睐,可她心中却不大瞧得上这些人,她逢场作戏,对这些人若即若离,勾得他们对自己倾心。 她很享受这种别人倾慕自己的感受。 后来父亲和舅舅联姻,将未婚夫早逝的姐姐嫁与大舅舅的嫡长子,而留下了自己。 父亲说:“我二女儿相貌礼仪中馈皆为上等,定当嫁入大家。” 母亲却道:“你性格被我惯的有些骄纵,皇家公卿之后礼仪规矩众多,恐不得自由。” 她轻笑,不以为然。 她在自己众多的爱慕者中挑挑选选,除去那些家世不显的,除去那些贪花好.色的,除去那些相貌气质不吸引她的,剩下的人中,则属与她的家族同列五大世家之一的陇西李氏一族的嫡长孙李桐最为出色。 李桐虽比自己年长几岁,身姿颀长秀雅,有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风.流俊美,又对自己颇为上心。 自己年岁渐长,虽然心中仍旧有些不甘,但父母都觉得李桐已是佳婿,两人间便结了姻。就这样,梦里的自己嫁给了李桐。 初婚时,两人品貌皆般配,且互有好感,便过了一段很是甜蜜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李桐是个凉薄的人,他初时只是迷恋自己的容貌,又觉得自己家世显赫,为正妻人选,故而才拉下脸面做了自己的追求者之一,但娶回来之后两人常有拌嘴,感情就慢慢淡了下去。 李桐虽为嫡长孙,但他生父早逝,祖父也更偏爱他二叔的嫡长子、他的堂弟李怀,他独自一人担着陇西李氏下任族长之位不免有些吃力,便渐渐在和二叔堂弟的争斗中落了下乘,而自己作为陇西李氏少族长夫人,早就和李桐绑在了一起,不免要借着娘家的势力帮助李桐。 然而最后两人还是失败,就此失去了尊荣。 这般情形下,她不甘的死去了,却又重生了,她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初入永安之时。 她心下一阵激荡。 上辈子两人到了最后时刻,已不是夫妻,而是纯粹的利益伙伴,既然回来了,她再也不想嫁给李桐了,她又想起上辈子姐姐嫁给大表哥过的也不怎么好。虽然大表哥国公世子的地位稳定,可他对姐姐一向淡薄,只给了她正妻的尊荣地位却没有宠爱,若是这般也不错了,至少她姐姐过的比自己要好,可谁料两人婚后不过三年的时间,大表哥外出遇见了一农家女子,便对这农家女子喜爱非常,甚至不顾她寡.妇之身强纳为妾,到了后面更是宠爱相加,不顾亲父亲母以及祖母的反对,隐隐有了废妻立妾的想法…… 她只觉得骨头缝里灌满了初春的寒风,冻得她整个人都瑟瑟发抖。 世间男儿多薄幸,这句话说的果然没错,她想。 可她又想起上辈子听闻的安国公世子夫妻恩爱有加的传闻,心下不免有些嫉妒。 重生回来的第一件事,她下定主意要搅黄了姐姐和大表哥的定亲。那日在客栈和大表哥理论,她看见安国公世子,她想起他的为人,心中不免微动,心中便起了让姐姐嫁与安国公世子的想法。但最后,却因郑卢两家联姻的急迫性而搅黄。 她想起上辈子大表哥对那农家女子的爱护,心下微冷,便又想了一法子,她跟着大表哥到长公主和亲王的马场上用激将法和大表哥比试赛马。 她身为范阳卢氏的女儿,范阳卢氏以诗书传家,她的马术自是不娴熟,可她作为陇西豪强李氏的宗妇,却是会骑马的,而且马术精湛,她自信有了汗血宝马的加持,她定能赢了赌局,让他应下退掉这门婚事的想法。 她如愿的赢了,还得了乾容王的小儿子杨清的青睐,可她的父母却不同意自己这个疯狂的建议,她再一次失利了。 这是今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哪怕在梦中,傅瑜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女孩儿,可他额头上还是不免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极力的想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可后面的梦境却是笼罩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白雾,让他瞧不清切。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梦中的主角仍旧在永安的世家大族子弟中游离,有了上辈子经验的她,今生更加如鱼得水。 她本对这些世家大族的男子都嗤之以鼻了,可她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常年穿着月牙白的长衫,长身玉立,身上透着一股读书人的风雅气度,为人风度翩翩,更甚之,他在永安世家娘子中有着极好的名誉。 这人就是虞非晏。 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不知几何的梦境,等到这些破碎的梦连在一起,傅瑜梦见的却是梦中的女子和虞非晏成亲时的场景。 傅瑜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他浑身大汗,猛然惊醒。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7节 天已大亮。 透过半敞开的窗,有丝丝缕缕的朝阳的光芒洒进屋内,屋子里还透着一股清淡的凉意,傅瑜剧烈的喘息着,惊魂未定。 他睡前放在胸口的那张写着斐凝信息的纸已经掉到了地上,他伸手拾起,放在案上,又赤脚下了塌,行到桌前,双手有些颤.抖的举了一壶茶给自己倒了杯水。 傅瑜喝了一口冷水,才觉得不停跳动的额角冷静了下来。 穿越过来十九年,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穿到了一个架空的时代,如今才发现自己不过是穿到了一本小说中,一本女主重生文。 而小说女主,就是卢庭萱,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卢庭萱。 根据他模糊的记忆,依稀可以判断出男主是虞非晏,至于自己,则基本属于并不出彩的路人甲,路人到他能记起来的所有剧情里,除了自己的家世外,没有任何其余的剧情。 傅瑜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阵凉风卷来,他觉得后背发凉。 但很快,傅瑜又冷静下来了,他既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并且还要继续生活下去,那么这个世界本质究竟如何,他无法探出,也无法改变,唯有的不过是珍惜现有的生活,好好活着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傅瑜心下倒是轻松了不少。 他洗漱一番,吃了早餐,想起来昨天傅骁交代的事情,拿了那两封信,便向前院走去。 昌盛堂和锦荣堂里空无一人,问了刘荣才知道,傅骁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傅瑜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也不清楚,只好到西苑去问傅瑾。 到书阁的时候,傅瑾正在教莺莺写字,见了傅瑜来了两人都没有抬头。 傅瑜走到他们身侧,看着莺莺写完一张大字,才问:“大哥,你知道阿爷去哪里了吗?” 傅瑾摇头,问道:“你今日不是要去城北的玄道观看望姑母吗?如果不早点去,只怕今晚城门下钥前赶不回来了。” 傅瑜道:“这事不用着急,我等会儿再去也来得及,只是我心里总有些怕,大哥你说,我的婚事是不是定的太快了?” 傅瑾眉头一挑,反问道:“怎么,你不急着早日成亲?”说把他才想起傅瑜前些日子的话,当即又转口道:“这不是阿爷和我看你性格太过顽劣,所以想早日给你定下婚事,让你有人约束,免得整日里只记得打马游街了吗?” “古人都云成家立业,这成家在前头,我和阿爷便指望着你成家之后能有所收敛,性子也沉稳些,日后也好进朝堂做些事。”傅瑾又道,他说的信誓旦旦,语气甚是慎重,一副为了傅瑜着想的模样。 他这话说的不假,在傅瑜看来至少比傅骁信口胡诌的什么挂念小儿子的理由要充足些,他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遂拿了信封牵了马正要出门,就见金圆小跑着过来道:“郎君,卫国公府上派人来了。” 郑四海就是卫国公世子,他姑母的小女儿就是原书的重生女主,傅瑜精神一振。 金圆继续道:“郑世子遣人来问郎君,昨日说的看马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这么说,傅瑜才想起来昨日自己夸赞了郑四海的那匹白马不知多少次,郑四海便叫他改日到卫国公府上去细看,顺便把马商的信息告知他,可这时傅瑜得了傅骁的差遣,急着去见傅太后,便道:“金圆,你告诉他,就说几日后郑老太君的寿宴我再去卫国公府,这两日我得去一趟城北玄道观,怕是不得空。” 第46章 外出 吩咐完这句话, 傅瑜就向前走了两步,金圆也跟着他走了两步。突然,傅瑜停下了,他转身,又道:“金圆, 你差人去查查郑四海和卢三娘子的亲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记得要私底下查探,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金圆虽有些不解, 但还是应下了。 卢庭萱重生的事情, 傅瑜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个人知道太多未来的事情, 很难保证她会不会插手除了她和卢庭若的婚事之外的事情。傅瑜不叫人去查探一番郑四海和卢庭若的婚事进展他心里不放心,但直接让人去查卢庭萱未免太过打草惊蛇或是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叫人去查探郑四海的婚事就没什么大碍了, 永安很多世家子弟都知道傅瑜和郑四海关系还不错,他关心一下郑四海的婚事虽有些奇怪但至少还没太出格。 傅瑜又细细嘱咐了金圆几句, 告诉他不要把这件事告知傅骁和傅瑾, 这才松了口气,带着一列人马出了府。 城北郊外的永安玄道观距离永安城有三十里的路, 哪怕是骑快马, 一去一回的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傅瑜打算在玄道观歇一.夜,这样路上也不着急。既然是探望长辈, 还是一个很照顾傅瑜的长辈, 哪怕傅太后什么都不缺, 但他还是少不得要准备一些东西,他带着一列人马就打算到东市的老店铺里买些礼物 经了上次那些孩子的事情,傅瑜想起往事,也不敢托大,金圆要留下给他打探消息,便除了元志跟着他骑马出府外,身后还跟了六个府上的好手,一行八人都骑着高头大马慢慢行走在东市的大道上,一时之间显得气势十足。 傅瑜下了马,还没进门,就见着金玉轩的掌柜弓着腰迎了出来,见了傅瑜,掌柜的一张褶子脸更是笑成了一朵菊花,连声请傅瑜入了门。 金玉轩本是卖金玉首饰的,不过偶尔也卖金石,傅太后久居道观,对炼丹的金石之类的东西很是稀罕,傅瑜有时就投其所好,买些稀奇古怪的金石去看望她。 傅瑜抬腿过了门槛,进了屋,身后跟着的元志等人也连忙跟上,一下子就显得金玉轩不小的大堂有些拥挤了。傅瑜的目光在大堂上挑选饰品的那些小娘子身上一扫而过,引起大堂内一些怀春少女的窃窃私语,而后缓缓落在了面前的掌柜身上:“掌柜的,我也有段时间没来了,店里可有新进的金石?” 掌柜的忙道:“有的有的,凡是我们金玉轩的金石,那肯定是紧着小公爷,让小公爷先挑的,老师傅们都挑选了些上好的金石放在店铺里,就等着小公爷了!” 傅瑜皱皱眉,总觉得掌柜的这话有点不妥,但他到底没说什么,而是跟着掌柜的循着漆了红木的楼梯上楼去了,元志紧跟在他身后,其余的人则是照顾马的照顾马,待在楼下的待在楼下。 金玉轩的二楼布置的要典雅许多,傅瑜不过刚上来,就见着打着卷帘的走廊上慢步走来一人。这人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腰间缀有香囊玉饰,头上玉冠高束,外加上他生得俊美,身上隐隐有股读书人的气质,端的是一派清贵作风,不是别人,正是虞非晏。 见上楼来的是傅瑜,两人相互一瞥,不免都沉默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傅瑜因为今日要到城北郊外山上的玄道观里去,所以穿着一身轻便的绯色骑马装,脚上蹬着一双深色的马靴,腰间又别了那条红马鞭,因为还未满二十,头发束在发髻里,发髻上插了一根金灿灿的发簪子,总的来说就与虞非晏一身清贵的画风截然相反,显得很有些富贵公子哥儿的模样。 他昨日才做了那么一个梦,知道虞非晏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今日碰面时见了虞非晏,一双眸子就忍不住的往他身上瞄。 傅瑜:不知道他有没有男主光环这种东西…… 他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遍虞非晏,不得不在心底叹气,芝兰玉树,不外如是,不愧是能当男主的人,而自己就只是个不露多少面的路人甲。 傅瑜又想起虞男主对斐凝求而不得,想到在教坊里两人大打出手的画面,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尴尬,但是傅小公爷向来是个不知道面子名声的人,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左手扶着红木的楼梯,又向上走了一步,走上楼梯旁的走廊上,看着虞非晏笑道:“哟,可真是巧,居然在这里碰见了虞探花,不知道虞大郎君到这里来做什么,买小娘子用的首饰吗?” 虞非晏微微皱了一下眉,看向傅瑜的目光带了些复杂。 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傅瑜不自觉的跺了下脚,他看着虞非晏,有些不确定的想着对方此时内心是不是正在筹谋着怎么手撕了自己。 虞非晏道:“傅二郎君怎么到这里来了?”却并没说他来这里的目的。 傅瑜无所谓的摆摆手,道:“买些金石什么的孝敬一下姑母。” 虞非晏点点头,随口道:“金玉轩是做金石玉石生意的,我到这里来自然也是为了金玉。” 他说着,转身对身后的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人点点头,两人随即向傅瑜的面前走来,走近了些,和傅瑜已是快面对面的站着了。 走廊上的路只有一条,两方人马各站一方。傅瑜看着虞非晏的神色,却见他眉宇间隐隐透着股忧愁,看向自己的目光似刀霜般,带了些不忿,不知怎的就突然想笑。傅瑜憋着笑,目光扫过虞非晏,扫过他身后站着的国字脸汉子手中端着的托盘。掌柜的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腰低的更深了,他直接推开了楼梯边最近的一间厢房,对傅瑜道:“小公爷请进,咱们来聊聊这次的货。” 傅瑜嘴角带着笑,淡淡的扫了虞非晏一眼,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故而也就给了个台阶,顺路走了进去,他身后紧跟着的元志也跟了进来。 虞非晏神色冷淡的对着傅瑜点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身后的国字脸大汉托着托盘跟在他身后,托盘上的东西被傅瑜一览无余。 是一枚玉簪。一枚晶莹剔透的碧绿色玉簪,不过两指长,末尾被雕刻上了一朵清幽的兰花。 傅瑜心一沉,蓦地就想起斐凝身上的饰品来。斐凝的发髻上的金步摇虽好,却没有这枚玉簪更能衬托出她空谷幽兰的气质。傅瑜心下突地一阵酸溜溜的,但他也没细想,只想着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故而就进厢房去挑选金石了。 挑好了金石,一行人出了金玉轩,已是日头高照了,傅瑜估摸着时间,觉得时间充足,又带着这些人去宝来楼吃午膳,吃罢午膳,傅瑜牵着马出了宝来楼。 因是闹市区,他也不好骑马快跑,故而只是牵着马穿行在行人中,街上行人众多,除了大魏本国人,还有许多番邦人士,傅瑜的目光四处瞄着,而后他就看见了巷口处跪在地上乞讨的一个老乞丐。 看见老乞丐,他不禁又想起小十等人的遭遇,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朱焦和小十等人的情况如何了,朝堂上没有什么大的关于贩卖人口的案子,坊间也没有什么传闻,就连朱然,傅瑜也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他想起莺莺无意间说过的话,她说朱然曾到安国公府上来找过傅瑾。 傅瑜从兜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弯腰放在老乞丐的碗中,盯着他乱糟糟的地中海发型发呆。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这件事仍旧没有什么动静,看来这次朱然踢到了铁板,只是不知道小十和朱焦怎么样了,傅瑜摸着下巴,心头蠢蠢欲动。 他问元志:“你和金圆、赵斌有没有再去过城南的那个破庙?” 元志浑身的肌肉突然僵硬起来了,他看着傅瑜,面上露出几许窘迫和后怕,随后摇了摇头,他道:“国公爷和大郎君都嘱咐过我们,让我们不要再去了。” “是吗?”傅瑜轻声喃喃。 他也知道傅骁是害怕他卷入这些事情中不好脱身,毕竟傅家的情况太特殊了,便是他如今考上了四甲榜首,任职文书也还没有下批,不知道建昭帝最终会给傅瑜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职位。但是傅瑜想起深夜里他看见的那些孩子,总觉得心下有些不安。他压下这股不安,带着这列人马出城直往城北郊外山上的玄道观而去。 三十里地毕竟是个不短的距离,再加上他们行了一段山路,等到了玄道观的时候已是黄昏。 傅瑜翻身下马,和守门的小道士点点头,带着元志进了殿门。 永安玄道观本是道家场所,在六年前却因为傅太后的“出家”而成了一所另类的皇家别院,不同于大慈恩寺的人来人往、香客众多,玄道观的香客一向很少,而且因为远离城市居于深山的缘故,显得有些冷清。不过一路行来,玄道观内宏伟的建筑群却并不比大慈恩寺的少,反而因为皇室出钱改造过而显得有些肃穆。 傅瑜带着元志,跟着一个年长的瘦弱的道士绕过正殿,直接走向了后堂。 玄道观内的道士也比大慈恩寺的和尚少的多,一路行来很少看见穿着青袍的道士在外行走,反倒是朝廷派来保护傅太后的一小队御林军在此巡逻。 行到后院,老道士对傅瑜点点头随后退下了,傅瑜从元志手中接过装着金石的盒子走了进去。 院内种着一棵千年桂花树,郁郁葱葱的,黄昏余韵透过叶缝洒下光辉,傅瑜提着盒子,马靴踩在有些湿润的泥地上,显出一个脚印来。 他走到廊下,跺了跺脚上的泥,而后推开了房门。 一股硝石的味道扑面而来,傅瑜不禁皱了皱眉,他抬头看着屋内盘腿坐着的人。 这人身形瘦削,脸上和脖子上已有了些皱纹,她的一头银发高高扎起,束在青色的巾中,她穿着一身稍显宽大的灰青色长袍。 傅太后盘腿坐在一尊巨大的丹炉前的蒲团上,她双眼紧闭,听到了傅瑜推门的声响也没出声或是动一下。 傅瑜将手中的金石盒子放在门后,唤道:“姑母,我过来了。” 傅太后轻声嗯了一声,仍旧没有睁开眼睛或是动一下。 傅瑜劝道:“姑母,这丹药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可千万别吃,还有这屋子,里里外外都一股硝石的味道,这东西闻多了对您的身体不好。” 傅太后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扭头看着傅瑜,布满皱纹的脸上的一双黑眸显得格外的有精神,完全没有七老八十的老人该有的浑浊。她的五官依稀还可见些年轻时候艳丽的影子,眉宇间透着股凛然,浑身气势倒是和傅骁有些像,让人不得不叹一句不愧是将门出来的人。 她起身,身形稳稳的,站着的时候身形端正,没有七十岁老人的弯弓驼背,反而因了一身宽大的道袍在身上空荡荡的随着细风飘荡,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她走出了房门,傅瑜跟着她走出了房门。 两人顺着长廊,穿过一列镂空的长廊,又行过一个拱门。傅瑜跟在她身后,两人步履虽慢,但一步一步都走得很稳。 待得两人来到前厅,屋内已是燃起了烛火。 傅瑜从怀中取出那两封信,看着身前明明不苟言笑眉宇间却透着股暖意的老人,只觉得心下微动,他道:“姑母,我要成亲了。” 第47章 太后 傅瑜双手将两封信奉上,傅太后没有接过去, 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 而后疑惑地问道:“成亲?是哪家的小娘子?” 傅瑜道:“是国子监祭酒斐之年的独女。”顿了下, 他又补充道:“斐祭酒是抚顺公一脉的后人。” 傅太后身形端正的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搭在扶手上,露出有些苍老瘦削的手,她两手紧紧的交握在一起, 手上崩出根根明显的青筋,显得有些狰狞。听到这消息, 她神情淡然, 面无表情, 让人瞧不出她心底究竟都在想些什么,随后却是伸出手接过了傅瑜手中的两封信。 她这般模样,让傅瑜心里也不禁有些忐忑起来。 傅太后打开两封信, 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信上的内容,便放下了, 她道:“让你带着这两封信来寻我,是你阿爷的意思?” 傅瑜点点头。 傅太后抿唇笑了一下,无奈道:“他还是这么个性子,有什么事情不挑明了说,偏要这般扭扭捏捏的让人猜他心里的想法。” 傅瑜一时无言,他斟酌了一下, 道:“阿爷让我带着这两封信来见姑母, 说顺便让姑母帮我看一下两人的八字合不合。” 其实傅瑜不相信什么所谓的八字相合的迷信说法, 可是这个世界的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他也不能脱离了众人。 傅太后道:“看八字找我有什么用,你该拿去让大慈恩寺里的住持看看,你阿爷不过是想借这个理由来告诉我他给你挑了一个……岳家。” 傅瑜挑挑眉,心下明了。 “斐之年虽是书香门第之后,还是朝廷官员,但结这门亲事,还是斐家高攀了。以你的身份,合该娶五姓嫡女或是宗室嫡女,若不是怕乱了辈分,便是娶一个公主也值得。”傅太后淡淡道,声音平稳有力,口吻带着点不满。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8节 傅瑜汗颜,伸出手抹了一把脸,看着坐在高台之上的傅太后道:“姑母,傅家已经不是以前的傅家了,我也不是以前的傅瑜了,我现在可是永安城内有名的霸王……担了一个纨绔子弟的名声,五姓是不会舍得把好好的本家嫡女嫁给我的。” “侄儿的名声委实不好听,可斐家娘子却是永安女学的魁首,与我成亲,说起来倒还是委屈她了。”傅瑜接着道,“这门婚事已经定下了,姑母就算不满意也没用了,这六礼已经走到纳吉,世家朝堂也早已知晓了这门婚事。” 傅太后身形向后靠了一下,有些消瘦的背靠在椅背上,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抬眸看着案几上的纸,眸光微动。她慢慢的揉着手指,看着傅瑜笑道:“看来你很满意这斐家娘子,不然不会这么说。” 傅瑜没说什么,他将目光收回,紧紧地盯着地上的青石板砖,面上已有些发热。 两人再聊,却是说到了别的事情,傅瑜将傅骁和傅瑾的近况简短的说了一下,随后就看见傅太后微不可见的松了眉头。 夜间,傅瑜就在玄道观的一个小院内歇了下来,他带来的元志等人也歇在这小院里。吃罢晚饭,就着明亮的明月,他出了小院,背着手在道观里游.走。 永安玄道观说是道观,其实已隐隐成了一座皇家行宫,还是一座建在高海拔的深山的太后的行宫。傅瑜顺着打湿了的石砖小道行走,感觉到一股湿润的凉意扑面而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没走多远就闻到空中隐隐传来的一股甜腻的清香,他走远了些,就见着半山坡的桃花。盈盈月光下的半坡盛开的桃树,随着山风的轻拂而飘摇着落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看着眼前的景象,傅瑜的心底也就浮现出了这么一句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漫步走了进去,略走了两步,看着在月光灯火下的桃花,就忍不住伸出胳膊,折了一枝。 他拿着这枝桃花,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甜腻的香味,看着白色的月光洒在粉色的桃花瓣上的色彩,就不禁想起那日所见的杏花,他回忆着杏花的味道,又看着手中的桃花枝,想着明日回城可以折几枝桃花送给斐凝。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傅瑜飞快的转身,就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目光淡淡的看着他。那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袍,腰间坠着拂尘,在月光桃树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缥缈。 “姑母,你怎么在这儿?”傅瑜喜道,向前走了两步。 傅太后点点头,眼睛盯着傅瑜手中的桃枝,傅瑜讪讪的笑了,道:“我看城里的桃花都谢了,只有道观的桃花还开着,就想着明天下山回府前折几枝。” 傅太后点点头,随后让傅瑜跟着她穿行在桃树林里。 周围静悄悄的,就连永安城里安国公府的蝉鸣蛙叫都少有,显得愈发孤寂。 傅瑜想起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事,终于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他问:“姑母,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门亲事来的有些蹊跷?” “怎么说?” 傅瑜道:“这门亲事来得太快,而且还是阿爷和大哥瞒着我定下的。”他又将前段时间傅骁傅瑾半强迫让自己参加春闱的事情告知了傅太后。 傅太后听闻之后只是久久无言,随后便问道:“你说在芙蕖园的紫云楼见到了太子?” 傅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傅太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她又问:“太子的身体看起来如何?” 傅瑜抬头看了一眼身前半步远的傅太后,心下有些为难。太子毕竟是傅太后的嫡长孙,自己不过是她的侄子。他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看着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多说两句话就会喘,和以前倒是没什么不同。” 太子病弱了快三十年,却依旧好好的活着,傅瑜不清楚实况,只能实话实说。 傅太后眉头微皱,随后略了此事,只问:“朝廷的任职文书可下来了?” 傅瑜摇了摇头,只道:“四甲榜首本不是什么好名次,能有个一官半职的估计也是挂名的虚职。”不过没有让他再扮作纨绔,反而让参加科举,看起来好像是比以前要宽容许多,也不知道肚子里在打着什么坏主意。当然,这话傅瑜不敢当着傅太后的面说。 谁知道六年前傅太后为什么要搬出皇宫,到这离城三十里开外的深山之中的道观里来清修。 傅瑜的脑海里闪烁着各种母子夺权垂帘听政的野史传闻。 傅太后道:“你也不小了,是该报效国家为君分忧了。” 傅瑜轻声嗯了一声,随后送傅太后顺着长廊离开。 走在长廊上,离桃园越来越远,长廊下垂着的灯笼里的微光照着他手中的桃枝,桃枝显出一种影影绰绰的美感来,傅瑜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被傅太后绕开了话题,没有问她有关这门亲事的事情,这时傅瑜又起了心思,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看着渐渐西沉的月亮闭了嘴。 翌日,傅瑜早早的起了床,来到傅太后的院子拜见的时候,见她稳稳地打完了一套五禽戏。 虽已至古稀之年,但傅太后身形稳当,腿脚便利,看着比太子康健多了。 傅瑜道:“姑母,我昨天的问题被您绕过去了,今天可得跟我说说这门亲事的蹊跷地方。” 傅太后收了拳脚,拿着一方锦帕擦拭了手,问:“阿瑜想知道什么?” 傅瑜用手摸着下巴,慢慢道:“第一,为什么阿爷和大哥要瞒着我这件事;第二,这婚事来的太快,是不是阿爷和……和斐祭酒达成了交易?” 他的怀疑也不是空穴来风的,他一直知晓自己在永安的名声,也觉得斐之年那么一个看似铁骨铮铮的文臣不像是个卖女求荣的人,他想起那日斐祭酒到府上来找傅骁,两人书房密谈半日,只怕是达成了什么交易。刚得知这门亲事的时候,傅瑜一直在气愤傅骁的独断专行,没有多加思考这婚事背后的意思,如今婚事已定,再无反悔的可能,他沉下心来,自然敏锐的察觉到了这门亲事有什么地方是很古怪的。 蹊跷而又古怪,总之让傅瑜浑身不得劲,但他无论是从傅骁还是傅瑾那里,都不能得知事情的真相,唯有借助这次的机会问问傅太后。 傅太后闻言,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用锦帕擦拭着手,随后将锦帕扔到了一旁站着的侍女怀中。 傅太后突然笑了,她道:“看来阿瑜还是以前的阿瑜,这般的直觉对你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关于这门亲事,我也不知道内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二十多年前,你阿爷和斐之年曾一同上过战场,他们一人是主帅,一人是监军……斐之年救过阿骁的命。” 早间的山风卷着晨雾刮来,让傅瑜觉得身上有些发凉,他愣住了,细声道:“原来两家还有这样的过往吗?可是……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而且大哥没说,斐祭酒也没说……” 傅太后伸手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两人便不再往来了,这次结为姻亲,想来是抛下了以前的那些龌蹉。” 傅瑜抿了抿唇,觉得这件事愈发难缠了起来。 傅太后又道:“至于第一件事,你阿爷其实是为了你好。” 傅瑜抬头,眸中透着不明的光芒,但傅太后却只是背过身来,对着他摆了摆手。 傅瑜无法,只能告辞。 傅太后盘腿坐在屋内的蒲团上,有氤氲的雾气伴着硝石的味道杂糅在她周身的空气中,她却仿佛没闻到这刺鼻的味道。她的目光穿过这雾气,掠过长廊,投向站在院门前的傅瑜身上,带了些柔和,也带了些冷酷,她喃喃道:“阿瑜身上的性子,也确实该打磨打磨,不然……” 她眸光微动,似又想起了什么,轻声道:“这硝烟的味道,真是无处不在。” 她熟练的起身,让身边的童子从丹炉中扒拉出一堆糊状的灰色东西,而后看着身边的两个童子把这些东西捏成了丸状。 “真人,这些药丸怎么办?”身边的童子悄声问她。 傅太后从丹房隐蔽的地方取出盒子,将刚捏出来的药丸放了进去,而后伸手摸了摸童子的头发,眸光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她道:“和以前一样,等到天黑,你们拿着锄头把这些东西埋在桃林里。”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轻声道,声音飘忽,似乎远方传来。 在玄道观六年,世人皆传太后痴迷丹道,可谁知晓,在道观清修炼丹的太后,一颗丹药也没吃过。 ※※※※※※※※※※※※※※※※※※※※ 期末考试,停更半个月,然后再回来更新。望见谅,么么哒 第48章 跟踪 傅瑜折了三根桃枝回了永安城。 他在心底慢慢思索着傅太后透露给他的信息:二十年前,斐之年对傅骁有救命之恩, 可后来两人却渐行渐远, 如今又不知怎的成了儿女亲家。傅骁一向不与他谈论朝廷之事, 他身为人子,在这么一个讲究孝悌的时代里自然也不能擅自过问父亲的交友,故而傅瑜对傅骁和斐之年两人之间的那些纠葛竟然一无所知。 他伸手慢慢摸着下巴,渐觉有细密的青茬扎手, 心下不由得一阵烦闷,连带着对这件事的好奇心也压下了大半。 时已初夏, 炽热的太阳挂在空中如火盆般, 晒得傅瑜额头上已有些细汗, 他伸手在眼帘上挡着阳光,眯眼看着身侧一路路或挑担或赶牛车步行的百姓,目光掠过他们投向守城的城门卫, 后者辨认出他的身份,立刻放了行。他领着元志一行人从西北方向的光化门打马入城, 又过了真修、定安两坊,行至德居坊的后巷,已是离西市不远了,街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傅瑜骑马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又经过一条窄巷, 已是日上三竿, 也就是这时, 他停住了。 傅瑜勒住马,眸光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不言不语。 金圆驱马上前,悄声问他:“郎君?” 傅瑜动了动握着缰绳的手,发现指节已有些僵硬发冷,他伸手,指了指西市北边的一条小巷口。 金圆循着傅瑜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先是疑惑了一下,而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低声惊呼一声,却是立刻扭头道:“郎君!”语气低沉却严肃,似要提醒傅瑜。 傅瑜没有理他,他驱马向前走了两步,装作无聊一般眼睛四处扫了扫。 不同于多是招待达官贵人的东市,西市来往的人群一般是平民百姓,故而西市有些鱼龙混杂,环境相对东市更加复杂,西市北巷的巷口也更加简陋。此时巷口的角落里,正有两个乞丐靠在墙上,其中一个老乞丐头发花白、满身恶臭,歪歪地靠在墙角,另一个小乞丐却是麻木的坐在地上,背靠墙,一双无神的黑眸空落落的望着过往的行人。引起傅瑜注意的是这个小乞丐的双.腿,这小乞丐身上披着一袭灰扑扑的袍子,袍子上四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补丁,他的两条腿蜷缩着裹在布里,已是成了两团。 几乎是看见这小乞丐的一瞬间,傅瑜就想起了那夜的城南城隍庙。 “郎君,许是天生的,”金圆低声在一旁道,“这事您管不了啊!” 傅瑜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是什么也没能看出,他终于叹了口气,却没有立刻离开东市,反而顿了下,对着身后背着篓的元志道:“元志,你把这三根桃枝送到斐府去,而后就直接回府,告诉大哥一声我先逛逛东市,今晚会回府的。” 元志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随后骑马离开了。傅瑜又让跟随来的一队府丁回府,他们犹疑了一下,还是回府了,现下跟在傅瑜身侧的就只剩下金圆了。 金圆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眼睁睁的看着傅瑜骑马走进了西市,他着急的后背发汗,却没办法,只能跟了上去。 西市人来人往的,比之东市也不逊色,不过市内的酒楼店铺没有东市的那么奢华罢了,却别有一番滋味,傅瑜打马慢慢的走着,感受到街上行人或诧异或敬畏的目光,却面不改色,只是一双眸子慢慢的扫过西市的每一个角落。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他们才走完一条主街道,傅瑜的额上的汗珠已是浸湿了鬓边的发,走到一条小巷的一方茶铺前,他弯身下马,钻进凉茶铺里,而后道:“老板,来一壶凉茶。” 金圆栓好两匹马,而后跟着钻了进去。 茶铺里人不多,却也十桌里坐了三桌,一桌祖孙二人,一桌四个灰衣大汉正热火朝天的聊着什么,一桌老汉正袒露着肚皮摇着芭蕉扇,见傅瑜走进来忙应声起身到院中去取凉茶。 这凉茶铺的陈设有些简陋,不说比不上安国公府,就连东市里傅瑜常去的那几家店铺也远远不如,但他只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便面不改色的坐下来了,金圆也跟着走了进来,看着傅瑜点点头而后坐在了他的身侧。 那老汉进去取茶了,一桌四个大汉聊天的嗓门很大,嘻嘻哈哈的,没说几句就笑个不停,傅瑜侧耳一听,才发现他们说的竟然是宫中的逸闻,什么皇帝宠幸贵妃,先皇后抑郁而终之类的。 傅瑜挑了挑眉,却也大抵知晓这个时代言论还是很自由的,不然他的名声也不会传成那般模样,此时只是听到宫中艳闻,虽有些讶异这些百姓竟然能胡口皇帝的风.流韵事,但他到底是从现代来的,对这些也只笑笑就罢了。 说着说着,这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竟然拉扯到了几个已经成年封王的皇子身上,不过说的也大都是些香.艳之事,金圆已是听得直皱眉,此时后门竹帘一掀,那老汉却是提着一壶凉茶进来了,他小心翼翼的将茶壶搁在傅瑜身前的桌上,又取了两只杯子。 褐色的凉茶还是冰凉的,有些发涩,并不如何好喝,不过对于傅瑜本也只是作解暑用罢了。一连喝了两杯,冰水下肚,傅瑜只觉身上的燥热之意消减不少,但他心底还记挂着小十等人的事情,这便要起身离去,却见店门前又走进两个灰衣大汉,正说着些什么。“他奶奶的,这于老板可真是抠门,老子——”走进来的一个壮汉嘴中骂骂咧咧的,却是在看见傅瑜和金圆时便噤了声。 紧跟着他的一人没看见傅瑜,接着道:“找他要两个人还磨磨唧唧的,真当咱们几兄弟是他手底下的人了……” 手中的杯有些发凉,却不抵傅瑜背后的凉意,他眸光扫过这两个大汉,见他们走到那四个大汉邻桌坐下,几人又开始了方才的插科打诨,却是不再提起那什么于老板的事情,反而其中的一个小个子还煞有介事的盯着傅瑜瞧了一会儿。 傅瑜终于放下手中的杯,站起身来,让金圆结了账,匆匆离了这家凉茶铺。他解了马绳,牵着马和金圆行到另一方窄巷才停下。这巷子离凉茶铺不远不近,却刚好让他将店门口的情形瞧个正好。 金圆有些不解,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牵着马绳跟在傅瑜的身后,此时见他停下沉思片刻也没有动静,方才小心翼翼的问:“郎君?” 傅瑜开口,嗓音却有些沙哑,他道:“方才那几个大汉,你看着可眼熟?” 金圆凝眉想了一会儿,却是摇了摇头。 傅瑜的记性和眼力一向比金圆好一点,他方才只是堪堪觉得那几人的身形嗓音有些熟悉,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些人,直至听到那声于老板才知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道:“上次城南城隍庙的于老板,你忘了吗?” 金圆凝眉,随即脸色一白,却是低声唤道:“郎君!” 傅瑜道:“我想去那里看看,不知道小十他们还在那里没有。”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透着一股强硬之意。 金圆讶然,忙道:“危险啊,郎君!我们先还是回府吧!而且——而且这天底下姓于的那么多,不一定他们口中的于老板就是那些人口中的于老板。”他说这话其实自己心底也不怎么信。 傅瑜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冷声道:“如今已是四月,这事都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看这些人的模样,倒像是半点也没受影响,真不知道这朱然是怎么查的案子!我方才数了一下,只是西市主街,就有足足二十七个乞丐,其中伤残者过半!” 傅瑜本来上次与朱焦相识,就很是喜欢这个聪颖的孩子,故而也很同情他和小十等人的遭遇,一心想要帮他们,只是在傅瑾的提醒下,这件事情他转交给了朱然负责,后来又碰上明经科考试和婚姻一事,这两件事情已是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方才抽不出身也没有精力却管这些残疾乞丐的事情,如今考试和婚姻之事暂了,他又一次碰见这些残疾孩子的事情,还碰上了上次遇见的六个大汉,此时怎么能放置不管。傅瑜此时只后悔自己刚回城的时候叫跟来护卫的一列府丁回府,让他此时无人可用。 傅瑜站在暗处,盯着那茶铺的门口,眸光冷然,只觉得自己手心都紧张的发冷汗。 金圆扭头,还想再劝,傅瑜却道:“我不去城隍庙了,你去吧,骑马速去速回!” 金圆张张嘴,看着傅瑜冷然的脸,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动动唇,刚想劝劝傅瑜,却见傅瑜朝他射过来一记眼刀,忙点了点头。 金圆骑马离去,傅瑜牵着自己的那匹马,继续盯着那凉茶铺,盯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像这样的小店铺,不会只有一个前门可走,如果那群人从后门走了,他再上哪里去寻这些人?傅瑜正暗自郁闷着,又猜想着这几人和凉茶铺老板的关系,就见着这六人拍着肚皮从店中走了出来。 他们兵分六路,一人朝一个方向走了,傅瑜急的挠了挠头,狠狠心,牵着马绕过一条窄巷,远远的跟上了其中的那个小个子。傅瑜装作偶来西市的富家子弟,牵着马在街上东张西望,眼睛却是牢牢地盯着他,行了一会儿,果真叫傅瑜瞧见这小个子鬼鬼祟祟的摸到了一个角落里,与蹲守在这里的一个老乞丐说话。 可惜隔得有些远,傅瑜也不敢打草惊蛇,没能听清这两人说了什么,但看着这两人的神情,傅瑜也能猜测无非就是小个子在吩咐老乞丐要“努力工作”之类的话。 小个子离了这老乞丐,又向前行了几步,走到下一个乞丐点,这么一路行来,小个子已是与三个老乞丐交谈过了,索性是人来人往的街上,傅瑜还没有暴露,可紧接着小个子就拐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29节 傅瑜还在犹疑着,想着是不是自己暴露了,他行至巷口,却见那小个子朝后看了一眼他,拔腿就跑,傅瑜此时也不担心什么暴露不暴露的问题了,他翻身上马,右手一扬马鞭,已是朝前追了上去。 第49章 打斗 小巷内铺设着青石板,一旁低矮的院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 显得有些幽静, 傅瑜一甩马鞭, 胯.下的马儿已是朝着那小个子的方向追了出去。 傅瑜本来就与小个子隔了一段距离,哪怕他骑着马,一时半刻也追不上小个子,反而让他七环八绕的在胡同里左拐右拐, 已是有些迷晕了头。这里胡同众多,傅瑜是第一次来, 自然比不上早在这里摸清了地形的小个子, 但双.腿难敌四蹄, 眼看着越追越近,傅瑜大喝一声:“站住!” 那身着灰衣的小个子身形一僵,却是猛地一拐, 钻进了左边的一条窄巷里,傅瑜有些气急, 一扯缰绳,拉着马儿左拐,却是见着一个模糊的白影从马前闪过,傅瑜一急,狠狠拽过了缰绳,马头一扬, 前蹄翘起, 马儿嘶鸣一声, 却是生生地止住了,接着落在了那白衣人影的一侧。 顾不得看眼前险些躺倒在马蹄之下的白衣人,傅瑜直直地看向那灰衣小个子,却见他扭头对着傅瑜笑了笑,继续朝着小巷深处跑去。 傅瑜盯着那小巷深处的灰衣人影,对这白衣人又气又恼,一扬马鞭再要追上前去,却听得一声熟悉的叫唤:“傅二?” 傅瑜一惊,俯身一看,才发现那白衣人影竟然是梁行知,他一身白衫,作书生打扮,怀中还抱着一摞书,整个人显得有些书生的文弱气,冷峻的脸微微扬着,略带诧异的看着傅瑜。 傅瑜急道:“梁兄,我现在有急事,稍后再聊!” 说罢,他牵引着缰绳,绕过梁行知就要往前去,熟料梁行知却是伸出了一只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眼看着小个子灰衣人的身影已渐渐消失在巷尾,傅瑜有些着急,看着马下的梁行知,脑子一急,竟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梁行知的胳膊,一个用力把他拉上了马背,稳稳地落在自己的身后,随后右手一扬马鞭,马儿嘶鸣一声,四蹄齐动,已是朝着前方追了过去。 “驾!”傅瑜大声道,看着灰衣人又拐了一个弯,连忙扯动缰绳骑着马跟了上去。 趁着追人的间隙,傅瑜只来得及对身后的梁行知说一句:“梁兄得罪了,我今日有要事在身,方才情急之下才会对梁兄这般无礼。” 说完这一句话,却不见梁行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待得傅瑜渐渐追上那小个子,才听得梁行知轻轻地道:“无……事……”却是断断续续的,显得有些虚弱难受。 傅瑜皱皱眉,但也没多想,只想着先把这灰衣小个子抓起来,再与梁行知解释。他本来是想追踪这六个大汉跟着他们找到他们口中所说的于老板的,但熟料却被这小个子灰衣人发现,便只能舍了于老板,退而求其次的去抓捕这小个子,然后再从他口中知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虽然此地胡同众多,小个子也是个腿脚利索的,但显然双.腿终究敌不过四条腿,他渐渐的被傅瑜追上,傅瑜想着小十等人的遭遇,心中早就看这伙人不顺眼,今日又满胡同的追人,心中早已有一股火气,右手一扬,手中的红色马鞭已是朝小个子飞了过去。 破空声响起,一条红色的鞭子从空中落下,眼看就要狠狠地落在小个子的背上,他却猛然跪地翻了个跟头,而后像只兔子一般蹿进了小巷旁边的一处荒废的宅院里。 这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坍塌的院墙上还爬满了爬山虎,傅瑜顾不得许多,驱马上前,马儿却因载着两个人而跳不起来,他就势左脚点在废弃的院墙上,右腿一屈,而后两只脚都已稳稳的落在了墙上,随后一个跳跃,已是从不高的矮墙上跳下,行到荒废的院子中,右手马鞭一扬,在那小个子灰衣人的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啊!”小个子惨叫一声,身形却仍旧朝着院中房屋跑去。 “站住!”傅瑜大喝一声,一鞭子抽在他的腿上,这才叫小个子顿时跪倒在地,整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傅瑜三两步上前,一脚踩在小个子的胸口,用马鞭指着他,方才看清这小个子的模样,他脑袋又小又尖,眼睛像老鼠那样又小又圆,透着一股机灵劲,下巴上还留了两撇胡须,整个人的脸色已是有些发红了。 傅瑜刚要问话,这小个子就拱手道:“不知郎君是哪条道上的,今日找我赵甲又有何事?” 傅瑜眉毛一凝,恶声恶气的道:“你说呢?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专做那等采生折割的勾当,也不怕半夜里鬼敲门!我找你又能有何事,快与我去见官!” 听到采生折割,赵甲眸光闪烁,面上已是有些发白,随之听闻要送他去见官,却是浅淡的眉毛一扬,尖声道:“看来郎君是个新来的江湖人,不懂得这永安城里的规矩。” 他说着,这废弃的院落的前门突然被人踹开,蜂拥而入的来了一伙人,足足有十二三个,个个都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却个个都是身型壮硕的大汉,傅瑜一眼就看出这来的十多号人与眼前的赵甲同属一个阵营。 来的人有些多,傅瑜虽然有些武艺在身,此时见着这十多号彪形大汉将自己团团围住,一时也有些发憷,心里止不住的后悔,只叹自己今日太早叫那七个府丁回府,不然今日定能将这伙人全抓起来。 虽然心里头已有些发憷,但在安国公府中长大,比这更威风唬人的场面傅瑜见的不要太多,因此他面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害怕之意,他只是又看了眼脚下的赵甲,道:“你方才说的规矩,是什么规矩?” 赵甲冷笑道:“先让我的兄弟们教教你规矩!这道上的生意,岂是你这样的愣头青能搅黄的?” 他说着,那十多个彪形大汉已是哈哈大笑着,或从怀中掏出匕.首,或从腰间拿出大刀,或是赤脚空拳,看得出来他们并非是从一个地方来的,此时却都听从那赵甲的吩咐围向了傅瑜。 傅瑜眉头一皱,右手握紧鞭柄,而后横着甩出去,直直地落在一人的胸.前,他这一击可谓用了全力,顿时将这大汉抽着倒退数步,猛然倒地,众人一瞧,却见他胸.前被抽得血肉模糊,整个人只能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瞧着倒像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 这一鞭子来的太过迅猛,霎时间唬住了不少人,傅瑜手执马鞭而立,有鲜红的血顺着鲜红的马鞭上倒立的铁刺落下,在他身前的黄土地上落了一个血点。 傅瑜整个人还是傲然挺立,他眉心紧凝,双唇紧抿着,一双眸子慢慢的扫过众人,看起来倒还真有一股江湖大侠的风范,但其实没人知晓他右手虎口已有些发麻,心下已然暗暗着急。依着他的身手,再加上这条算得上凶恶之物的红马鞭,摆平七八个大汉已是极限,如何能从这十二三个带着武器的大汉中冲出去? 傅瑜冷声道:“永安的规矩?你们既然要教人这永安城的规矩,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如今之计,也唯有以身份压人。方才傅瑜说到送他们去见官却不见这伙人如何的惧怕,反倒有些不以为然,他便知晓这伙人要么是亡命之徒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么就是上头有人,此时搬出自己的身份,只希望这群所谓的道上混的大汉还能顾忌一下安国公府的权势,不敢对他如何。 赵甲已是在两个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眯着眼站在傅瑜三步远的地方,眯着眼睛看着傅瑜没有说话,他身旁的一人尖声问:“你的身份?不知道郎君是哪位老板手下的,大家伙也都是讨碗饭吃,若能不打最好了——” “放屁!”赵甲厉声喝道,“你奶奶的!这小子分明是个愣头青,哪个老板手下的也不是,他就是个来砸场子的!” 赵甲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又是被身上的伤痛得吸了一口冷气,他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抱歉,几位,这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你们就在皇城脚下这么动刀,不大好吧?” 傅瑜闻言一愣,循声望去,却见一身白衣的梁行知正扶着矮墙穿行过来,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眸子灿若星光,整个人如青松玉柏,丰神俊朗,让人忍不住听他的话。 赵甲眯着眼道:“你与这人是一伙的。” 傅瑜立刻道:“这人就是个路过的,小爷我不认识他!” 梁行知笑笑,笑声清脆,他笑完后摇了摇头,道:“你们就算不认识这位郎君,也应当认识我。不过认不认识倒在其次,我方才听我这小兄弟说,你们做的是采生止割的勾当,而且还混成了一条道?” 他慢慢的说着,声音已有些冷然。 赵甲冷声道:“又是一个来送死的,别担心,这小子看着文弱,就会扯嘴皮子,直接上!”他说着,又指着傅瑜道:“这家伙看着猛,可他打不过我们,所有人一起上!” 赵甲说完,他手底下的人已是拿着刀冲了过来。傅瑜冷眼一瞧,只暗恨这赵甲倒是个很机灵的人,只能抽着鞭子左右躲避着,想往梁行知的方向赶去。 梁行知这人毕竟是新科状元郎,确有文采,他可不能让这位朋友为了自己的鲁莽行事而受伤! 傅瑜心中憋了一股气,鞭子抽起来格外的顺畅,但到底只有一个人,终难敌过拿着刀的大汉们,他抽空看着梁行知,却见攻向他的人只一个瘦弱的拿着匕.首的汉子,他左闪右避的,一时半刻的倒也还算安全,毕竟几乎所有大汉都冲向了傅瑜这边。 连抽了七八鞭子,已经抽得四个人倒地哀嚎不止了,余下的众人身上也多多少少的带了点血,他们都忌惮的看着傅瑜不敢近身,但傅瑜此时的右臂也早已有些发麻,额头上也布满了细汗,他渐渐的想要靠近梁行知,却被众人发现了意图紧紧的围着,让他突破不出去。 傅瑜又抽了一鞭子,只听得一声惨叫,他弯身,一脚踹在身后的一个拿刀的人身上,险险避过了砍向他的大刀,却还是让身上的衣服被众人的刀划破了,随即一阵白烟洒下,一股怪异的味道袭来,傅瑜连忙扭头避过,却还是叫少许的白烟洒在了脸上,他定眼一瞧,却见赵甲阴狠的目光盯着他。 傅瑜心中暗叫不好,他憋着气又挥了两鞭子,渐觉双.腿似灌了铅似的,头也沉重的厉害,随后却是浑身有些软绵绵的了,他大喝一声,正要抽鞭子,却见一个白衣人影已是如一阵风似的越过众灰衣大汉,直直地靠近了他。 黑暗来临之前,傅瑜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梁行知竟然是会武的。 第50章 有罪 头颅里跟藏了个火炉似的,烫的傅瑜有些头晕脑胀, 周围有人说话的声音, 听着很是耳熟, 但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耳畔说话,身上热意弥漫,四肢软绵无力, 他迷迷糊糊的睁眼,就见着碧空如洗的一片蓝天。 脸上有一股凉意, 睫毛上似有水珠, 傅瑜觉得浑身不对劲。 一个人道:“郎君醒了, 泼水有用!”这人嗓音有些尖,就在他身后响起,他眨眼分辩了下, 才想起这是金圆的声音。 一个清朗如玉击石的声音道:“先回府,然后找大夫看看。”这是梁行知的声音。 “你们究竟是谁!知道我们上面——”又一个人吱吱唔唔的在不远处喊道, 声音有些发狠,倒像是赵甲的声音。 想到赵甲,傅瑜猛然惊醒,他想起自己中了赵甲的招,无意间把那白色烟雾一样的东西吸进了口鼻,所以这就是他此时脑袋昏昏沉沉、四肢绵软无力的原因。傅瑜努力地睁开眼, 想要撇过头看看如今的情况, 却发现自己的脖子似灌了水泥般, 怎么也挪不动,他动动唇,想要开口说话,却只是无意间的发出声音,随后一股困意袭来,头愈发的痛了起来,黑暗再次侵袭。 等到傅瑜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安国公府自己的房间的塌上了,此时已是次日下午,他躺的浑身发麻,肚内早已唱起了空城计,填饱了肚子,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身上的力气才慢慢恢复过来,就连一直昏昏沉沉的大脑此时也清醒了过来。 金圆就在一旁伺候着,等到傅瑜收拾干净了一切,想起来这件事,才问道:“昨天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昨日被水泼醒后见到的一切,彼时赵甲等人已被制伏,但他实在不解金圆究竟是什么找到他们的,故而他问了出来。 金圆双眸闪烁了一下,对傅瑜行了个礼,方才道:“郎君昨日吩咐我去城南的城隍庙看看,我担心郎君一人待在那里恐有危险,故而没有按照郎君的要求去往城南城隍庙,而是……而是……” 傅瑜皱皱眉,道:“你回府搬了救兵?” 金圆低头认下,沉声道:“我没有听从郎君的嘱咐前往城南城隍庙……” 傅瑜叹了口气,他拍了拍金圆的肩膀,打断了他未尽的话,只道:“若非你来的够快,恐怕我和梁兄有性命之忧……此事……此事恐是我错了,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和梁兄在那里的?” 金圆怔了一下,随后笑道:“我回府向大郎君禀明之后,大郎君遣人去朱少卿府上询问,随后朱焦就过来了,是他带着人前往那座荒院的。” 话音刚落,傅瑜就听见房外廊下传来一阵车轱辘撵过木板的声音,他透着敞开的纱窗向外望了一眼,果真见着一行人过来了,他道:“大哥过来了,这事等会儿再说。” 傅瑜起身,刚行至房门口,就听得傅瑾道:“方大夫还是先看看舍弟的情况吧。” 一个白发老翁应声从傅瑾身侧走了过来,对着傅瑜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房内的椅子,恭声道:“还请二郎君入屋让我诊脉。” 方大夫是昔年跟随傅骁南征北战的军医,他医术高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待在安国公府为府内上上下下的人治病,上次便是他治好了邢捕头的腿伤,傅瑜估摸着自己中了那不知名迷.药之后也是他治好的。 傅瑜依言走过去坐下,挽了袖子伸出手腕让方大夫把脉,又听从他的伸了伸舌.头让他瞧瞧,一番诊治下来,方大夫长长的松了口气,摸着花白的胡子笑道:“我看郎君身体健壮,那‘三日倒’的后效已然清除了。” 傅瑜道:“那白色的药粉是‘三日倒’?可我不过睡了一日一.夜。” 方大夫笑道:“若是寻常人,睡个三日三夜也不会醒的,可我给郎君开过药,又兼之郎君龙精虎猛,所以这三日倒的效果并没有持续三日三夜。” 傅瑜随口应了,看着方大夫背着药箱告退,才看着傅瑾,脸上露出一丝惊奇来,他问:“大哥,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傅瑾穿着一身深色的蓝缎,面容有些冷峻,他放在双膝上白皙瘦长的手把.玩着一枚青色的玉佩,闻言挑了挑眉,他扭头看看傅瑜,慢慢开口,说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问:“你昨日让金圆去城南城隍庙?” 傅瑜一惊,有些不懂傅瑾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傅瑾又道:“你吩咐他的事他没有照办,反而是回了府向我禀明此事。” 傅瑜道:“是这样没错,可若不是梁兄和金圆,恐怕我如今早已——” 傅瑾空着的左手抚上轮椅一侧暗沉而又光滑的木,紧紧地握住了,他道:“金圆违抗了你的命令,是也不是?” 傅瑜一愣,有些不明,他回头看看傅瑾,却听得耳畔一声明显的“噗通”声响起,他立刻扭头,却见金圆已是跪倒在地,把头低低的埋在地上,有些胖的双肩颤颤发抖。 傅瑜皱眉,向傅瑾求情道:“大哥,金圆虽然这次违抗了我的命令,可他回府搬了救兵,这可是救了我的命啊!” 傅瑾突地一笑,白皙的面庞显得愈发苍白,他扭头看着傅瑜,沉声道:“金圆是你的人,他违抗了你的命令,须罚;他能察觉出你行为的不妥之处,须奖;但他回来却向我禀明而非向父亲禀明,须罚。这奖惩之事,你是他的主子,自然要由你来定夺。” 傅瑜无所谓的道:“大哥,金圆自幼和我一起长大,你又是我的亲大哥,你们两人断然不会害我,现在我们要注意的是那赵甲和小十的事情,怎么好端端的在这里谈论什么金圆的奖罚之事了?” 傅瑾又道:“乞丐的事情先不急,你先惩戒金圆。” 傅瑜开口想再辩论什么,却听得金圆朝着自己磕了一个头,口中直呼“二郎君”,声音中似有乞求之意,他深吸一口气,看看傅瑾,又看看跪倒在地的金圆,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有奖有罚,功过相抵了吧。” “二罚一奖,怎可相抵。”傅瑾冷声道。 傅瑜遂道:“既如此,那就——罚他、他一个月的月银。” 傅瑾没说话了,似是应允了,金圆跪倒在地朝着傅瑜磕头,最终不住地说着“谢谢郎君”之类的话,傅瑜看着他束在灰色布巾里的发,想起昨日自己在外还让他与自己同桌而饮,今日他却是跪倒在自己的脚边磕头跪谢了,傅瑜心下一时有些不是滋味,他摆摆手,只让金圆退下了。 金圆连忙起身,还没走出房门外,傅瑜就迫不及待地朝傅瑾问:“大哥,昨天你见到梁兄了?”他这急切的神情,倒像是迫切的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似的。 傅瑾点头称是,沉默了下,又道:“梁行知此人深不可测,也不知道他为何与你相交。” 傅瑜只笑道:“我和犬韬因一幅画与他相识,梁兄虽家贫,但他学识渊博、见识广泛,是个很有趣的人,上次我拿回来的那幅画便是梁兄所作。” “我知道。”傅瑾沉声道,他抬头,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傅瑜,他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被外间一道声音打断了—— “孽子!还不跪下!”一声玄衣宽袍的傅瑾突然出现在廊外,他高大而又瘦削的身形遮盖了外间照进来的阳光,整个人背光而站,叫傅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虽然傅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单听他那薄怒的声音,早已知晓他此时必然是心中怒气冲冲,这才刚得知傅瑜醒过来便跑到东苑来兴致冲冲地问罪了。 见着傅骁,傅瑜总是有些胆颤的,但他此时倒是硬着头皮道:“我不认为自己有罪,在大街上碰见赵甲等人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要是错过这一次谁知道下一次再碰到他会是什么时候,这次刚好和梁兄把他们制服了,即便是朱然,也该给我道谢才是!” 傅瑜看到一向面色平静的傅瑾皱了皱眉,心下顿时大惊。 傅骁却是大跨步的走了进来,长袍的摆和宽大的衣袖在走动间发出细碎的声响,似带了风进来般,他沉声道:“你不认为自己有罪?” 傅瑜看见他裸.露在外的右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显得有些狰狞。他的心沉了沉,但傅瑜想起傅骁二人让自己不管这件事时的态度,又想起那夜小十等人的遭遇,心下的怜悯和怒火,连带着那丝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反抗,让他整个人情不自禁地道:“我没罪!” 话语刚落,一股剧痛便从他的左肩膀上传来,这剧痛还带着沉沉的压力,让他整个人的肩膀似扛了千斤顶一般不住地往下坠,却原来是傅骁伸出手放在了他的左肩上,使出了力气使劲的向下压。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0节 傅骁军旅出身,征战沙场四十年,手上的劲自然绝非寻常人可比,即便傅瑜自小练武又天生神力,也在傅骁这刻意的动作下有些吃力,整个人身形晃动,已是摇摇欲坠。但傅骁愈是如此用蛮力镇压他,他越是不服,心中的反抗更甚,几乎已是咬着牙在奋力顶着了。 “逆子,你还不知错?”傅骁大声喝道。方才还是孽子,如今竟已是逆子了。 傅瑜实在没想到他擅自插手这件事竟然惹得傅骁如此大怒,但心底的良知和怜悯让他不肯低头。他咬着唇,硬是不肯低头。 傅瑾沉声道:“阿瑜,跪下!” 傅瑜一惊,诧异的扭头看着他,却听见傅瑾轻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为安国公世子,竟然不顾自身安危以身涉险,这如何让家中的老父和……身残的兄长放心?” 傅瑜一惊,实在没想到两人竟是因为这件事生气,肩上的重力猛然消失,一股剧痛却是突然从小腿上传来,他一时不察,已是被傅骁踢到,整个人跪在地上,直直地朝着傅骁的方向。 既是自己有错,跪拜的又是此生老父,傅瑜也就顺势跪了下去,没再起来。 傅骁背着手,脸上的怒气缓和了些许,却仍旧脸色发黑,他道:“这般鲁莽行事,若是行军打仗,你早已中了敌军的奸计,哪里还能活着在这里高床暖枕?此事若不是梁行知此人,你怕是早已与那街上缺胳膊断腿的乞丐沦为一辈!” 他话里话外都是严厉,却还是透着不可消磨的担忧之意,让傅瑜内心一阵复杂,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好,他还没出声,就听得傅骁继续道:“这三日.你就跪在祠堂,抄写《孝经》百遍,勿要再出来了。” 傅瑜惊诧的抬头,见到的却是傅骁远去的背影,他又忙去看傅瑾,却见他定定的盯着自己,傅瑜忙道:“大哥,若是我这三天都被关着,我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况?” “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便可。”傅瑾冷声道。傅瑜忙问:“赵甲等人被关在何处?朱焦和小十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还有还有,朱然上次就说要查明此事,为何至今我都没有听到朝中或是坊间有任何风声传出来,就连赵甲和那什么于老板等人,都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没停手!” 傅瑾伸手揉了揉眉头,轻声道:“你口中所说的一些事情,其中内情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你此次搅局,打乱了朱然的计划,不过因祸得福,也把这件事捅了出来。梁行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已经上了折子,此事已达天听。” 傅瑜叹了口气,道:“梁兄既为状元郎,自然是早已入翰林院,看来此番前程大好,他又能为民着想,倒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官了。” 傅瑾冷哼一声没有说话,等到傅瑜再问,却是一问三不知了。 祠堂位于西苑以南的一个三进的小院子里,平时少有人至,此地又远离正院,愈发显得有些荒凉。傅瑜不是第一次跪祠堂了,但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独自一人待上整整三天三夜,祠堂建的高大,却也阴暗,里头似乎整日透着一股森然的风,吹得傅瑜脸皮发麻,他就着摇曳的白烛,跪在一块蒲团上,在身前的案几上慢吞吞的磨着墨。 案几上摆着一方宣纸,上面雪白一片,他还没有动手写一个字,他正前方的牌位木架上,除了摆放的一些祭品外,就是今日刚拿进来的两封信,里面放着他和斐凝二人的生辰八字。 白日里人多嘴杂,他又中了迷.药刚醒来不久,倒是脑子有点糊涂了,此时夜色暗沉,祠堂里头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便连蛙叫蝉鸣都不闻一丝,显得格外的寂静冷清,但也让傅瑜的大脑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也渐渐地回味过来傅瑾叫他奖罚金圆一事的意味来,所谓掌权者,手中最大的权柄在于奖惩二权,他既已为安国公世子,又是将要成家立业的人,自然不能同以往小儿般行事无规无矩,而金圆和元志虽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但二人终归是安国公府的下人。更何况,根据傅骁的示意,金圆跟从府上的大管家刘荣行事,元志跟从府上府丁的总教头赵斌习武,这一文一武两人皆为傅骁心腹,掌管安国公府外院的大小事宜,金圆和元志早就被打上了傅瑜的戳,这般行径就意味着他安国公世子、下一任安国公的地位不可动摇,这是傅骁给自己的铺的路,让府内上上下下数百号人都知晓傅瑜的地位。 而傅瑾让自己惩戒金圆,一是为了让金圆知晓主仆的规矩;二是杀鸡儆猴,让傅瑜在一干老仆中立威。但傅瑜隐隐觉得,恐怕傅瑾真正想警告的人是自己,警告傅瑜他的行事已不能再如以往一般疯癫,行事准则必须顺从这所谓的大世家的规矩。 沉寂的祠堂里灯光昏暗,傅瑜低着头,只觉得心头似压了石块似的沉甸甸的。他想起此次乞丐的事情,终于慢慢叹了口气,他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虽有一颗赤子之心,但行事放诞无礼却又鲁莽冲动,视父亲兄长的话于无物,以身冒险……这般看来,他的行为处事的风格果真是与世家大族所追求的恪尽己身、孝悌礼仪的继承人相差甚远。 夜还很长,但傅瑜却隐隐觉得天边破晓,似有什么东西终将被掩埋,又有什么东西终将会被人揠苗助长般的从土中拔出来。 第51章 寿宴 困在祠堂里的三日,对于傅瑜来说, 可谓是度日如年。幸而他这三日也没闲着, 早早地把百遍《孝经》抄好了叫人送到傅骁那里去, 最后才得了他的允许出得祠堂来。 跪拜了三日,抄写了三日,膝盖和手都还有些酸麻,不过才在府内歇息了两日, 傅瑜就又得出府来,却是前呼后拥, 奴仆府丁围了一圈又一圈, 将他团团围着, 他也穿了魏紫服饰,将自己打扮的符合身份规矩,才骑了马自大门而出, 朝卫国公府而去。 换做以前,傅瑜自是不喜出门前呼后拥被众人围在中间的, 可待在祠堂的这三日倒还真是消磨了一点他身上的恣意,又因着此次前往卫国公府是为了给郑老太君祝寿,故而他倒还真是安安分分、规规矩矩的,乍一眼看上去倒还真与那些规矩森严的五姓世族中出来的世家子弟无差了,只细看之下,见了他那一双甚是不安分的眼, 才知晓这人不是个能随意屈服于规矩礼教的人。 郑四海身为卫国公世子, 自然是早早地就在前院与卫国公一起待客了, 傅瑜带着捧了寿礼的元志金圆等人与他们一番寒暄,便被郑四海一番笑骂,却是问他:“这段时间不见你出来耍,今天又看你这般规规矩矩的,难不成还真是改了性子不成?” 郑四海今日穿了一身绯,看着甚是喜庆华丽,眼角眉梢都似含着笑意,乍看之下给人的感觉倒像是比以前稳重了些许,但这问话一出,语气甚是漫不经心,便叫人知晓他还是以前那个游戏人间的他。 傅瑜直摆手道:“唉,不提了,前些日子闯了祸,被阿爷关在府里一段时日了。”却不说究竟是闯了什么祸。 郑四海是个聪明人,听闻也不再细问,只道:“你今日可是来的有些迟了,犬韬等人已是来的有些久了,他们现在一帮人还在西园的马场呢。老太君在西边的梨园摆了戏台子,如今各位府上的娘子们都在梨园里头陪老太君,我让小九陪你去见见她老人家,随后领着你去马场。” 他说着,又笑着叫身边的仆从唤来在一旁招待客人的郑九郎,笑着拍了拍郑九郎的肩膀,道:“小九早就不耐烦在这里陪我啦,正好你与他同去。” 郑九郎听闻早已是乐得脸上露出了笑意,连忙过来站在了傅瑜身侧,打包票拍了拍胸膛,道:“大哥你放心,傅二今日可是归我招待了,我定然让他觉得宾至如归!” 傅瑜笑着拱拱手,与郑九郎同退,朝着府上的西边而去,两人穿堂过院,行过一段路,傅瑜但见府中下人均穿的喜气洋洋的,来来往往的客人也有几个认识的,面上也不禁带了几分笑意来。 郑九郎伸手拂过挡在面前的一枝柳条,笑着回身道:“今天府上来了好些人,除去那些子宗族里的和娘舅里的亲戚,就属同列六国公的几家了,他们来的人不少,郎君娘子来的够多,看着一大片的,热闹极了,倒是安国公府上,只来了你一个人。” 傅瑜道:“我们家人少,这几年来,红白喜事的往来都由我出面。” 郑九郎笑笑,耸耸肩膀道:“我知道。” 两人行过一段路,穿过一片梅园,只听得一墙之隔的梨园里头正敲锣打鼓的,咿咿呀呀的正唱着什么,傅瑜侧耳一听,只听得里头众人和道:“牡丹竞放笑春风,喜满华堂寿烛红。白首齐眉庆偕老,五女争来拜寿翁……” 这唱腔跌宕起伏,既可感情充沛又可多变至婉转细腻,且极富有表现力,一时间让墙外不通戏曲的傅瑜心下也不禁一震,随后他道:“看来这出戏正唱到好处,我若贸然进去就打搅了老太君的雅性了。” “大母为人慈爱,你也算得上她的晚辈,她不会生气的。”郑九道。 傅瑜摇头道:“里头恐有些未出阁的小娘子,如今世道上虽说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但世家大族的规矩一向麻烦,进去了只怕会耽误好一会儿,再者我不算的什么正经晚辈,去了也不好,只在前头对着寿堂拜拜就罢了,我们还是直接去马场吧,正好犬韬他们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傅瑜说着,转过身,却不料差点与一人相撞。那人惊呼一声,忙跳到一旁的草丛中,摇晃了两下眼看着就要朝一旁锋利的假山上倒去,幸而傅瑜手疾眼快,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拽了她一下才堪堪将她稳住。 傅瑜定心一瞧,却见是个身着粉色衣裙的鹅蛋脸婢女,手上还拿着一方托盘,上面盖了一层红绸,她惊慌失措,脸色苍白,看着有些呆呆愣愣。 郑九开口便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看不见前面有郎君吗?做事毛手毛脚的,险些惊扰了贵客!你是哪个院子里的?” 这婢女低着头,一下子跪倒在地,身形害怕的直打颤,吱吱唔唔着道:“仆……仆是六、六娘子院子里的……” 傅瑜摆手道:“罢了,九郎,方才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她,幸而她也没出什么事情,不然方才她要是脚下一个不稳,只怕你们府上要少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婢女,而我身上也要多一个罪过了。” “二郎这是说的哪里的话,”郑九笑道,看着婢女飞快地摆摆手,道:“还不快快谢过二郎君。”婢女忙谢过了傅瑜,得了话,起身端着托盘就要进梨园,郑九随意一瞥,又抬手唤道:“慢着!” 这婢女吓得浑身一颤,紧紧低了头,端着托盘的手眼见着哆嗦了起来。 傅瑜有些惊奇的望了一眼,随后眯了眯眼,却是没说什么。 郑九向前走了两步,指着她手上的托盘道:“你方才说是六娘子院子里的,这是要进去干什么去?” 老卫国公子嗣众多,便是如今卫国公府上也还有三房,均出自郑老太君的肚子,现任卫国公、郑四海之父就是郑老太君的嫡长子,是为府上的长房。这三房的子子孙孙加起来,娘子郎君一大把,这婢女口中的六娘子显然就是郑四海的堂妹,也是郑九的姊妹。 婢女哆嗦着,脸色苍白,身形颤.抖,看着倒像是怕的不行,她轻声道:“是、是些女儿家的东西,娘子急用的……” 她这般模糊的说着,郑九一拍脑门,暗暗自恼一番,却是摆摆手让她离去了,而后又转身朝傅瑜走来。傅瑜打趣道:“看来郑九郎你平日里也是威严甚重的人,不然怎么连姊妹院中的奴仆也这般怕你怕的要命?” 郑九疑惑道:“平日里与众位姊妹说话,这些丫鬟们也有胆大的敢于我们插科打诨,可今日见了我却如老鼠见了猫似的,真是叫人摸不清头脑。” 傅瑜眯眯眼,看着那婢女几近是同手同脚的从梨园的偏门进去,还小心翼翼的四处张望,心下有些了然,只怕是有些羞愧,却是没有在郑九面前挑明,只笑笑让他带路去马场。 郑九本也不想进梨园被一干娘子打趣,方才一闹,也不想进去见那些姊妹嫂娘,便带着傅瑜绕过了梨园,向着另一方的马场去了。到了马场,正见外间挤了一堆仆从,皆个个站在那里拍手大叫好,傅瑜和郑九疑惑,忙走到里头一瞧,正见一匹俊美的高头白马嘶鸣着前蹄翘起,露出甚是强壮的腰腹。 一个宝蓝华服的郎君正站在那里,身形一避便躲过了马蹄,而后与站在一旁的一个略显圆润的绯色身影站在了一块儿。傅瑜眼力好,一眼就认出那宝蓝色衣服的正是陶允之,那圆润身形的却是王犬韬,那匹身形矫健的白马,却是郑四海回永安的那日骑的白马,也是据他自己说从关外弄来的烈马。 见着白马被一旁的奴仆拉着缰绳制服,陶允之和王犬韬也从马蹄之下出来,见了新来的傅瑜和郑九,众人自然又是好一番的打趣寒暄,众人聊了几句,话题便转向这马场上最漂亮也是最矫健的一匹马上来,却正是傅瑜方才看见的那匹白马。 王犬韬道:“那日我和傅二见郑大哥骑这匹马,这马儿却是乖巧的让左行绝不右拐,让跳跃绝不趴下,而且郑大哥骑这马还跑赢了傅瑜,今日我们来试试这匹马,它却性子犟的跟什么似的,一会儿撅蹄子一会儿甩尾巴的,偏偏不让我们近身。” 他看着甚是苦恼,一张白胖的脸蛋已是皱成了一团,活似没有发酵好的包子。 傅瑜也觉得稀奇,却听得身侧的郑九哈哈大笑道:“哈哈,你们原来也着了这马的招儿!可笑,真是可笑!” 他这话一出,不说一旁的傅瑜、陶允之和王犬韬,便连不远处的一簇郎君听见了也侧过头来听着,郑九尤为自豪地道:“这马可是极有灵性,除了我大哥能近身,却是谁的面子也不给,便连我大伯,那也是照喷不误!” 听闻这白马还对卫国公喷了一脸唾沫,众人都嬉笑不止,郑九又道:“这马听闻是从关外的一个小国引进的,价值千金,远胜之五花马,可算得上一匹绝好的千里马。” 当下就有人道:“既是这般俊的马,郑四海可不能藏私,用来做种马正好。”这话一出,围着的诸位世家儿郎皆发笑出声,比之方才更甚。 第52章 云豹 大魏风气开放, 永安的世家子弟自幼相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癖性,故而郑四海贪花好.色的传闻众人也多少都知道一点,于是便有人拿他的马开玩笑, 一语双关的将郑四海本人也囊括了进去。 有些机灵的人在那人刚出言之时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一时之间马场之上的氛围变得有些旖旎起来。傅瑜自然也是听出了隐喻的,但他想起今日大家都是因郑老太君的六十大寿集群于此, 在女性长辈的寿宴上开这样的浑话, 未免有些太过放荡不羁了, 故而他没有笑,只是微微皱了眉,却也不好开口训斥于那人。 郑九郎还是个少年人, 未尝女色,听得此言面色已然微红,却仍旧据理力争道:“好啊, 你们全看我大哥今日在前堂待客, 特意趁他不在调侃于他!” 有年长的出来打和场, 众人笑笑也便罢了,话题又从郑四海的身上回到这白马上,当即就有人问:“听闻傅二郎是我们当中马术最好的,既然马术高超,就是不知这驯马之术如何?” 见火烧到自己身上, 傅瑜立刻警觉起来。 王犬韬也拍手笑道:“是了是了, 刚才那么多郎君都轻易近不得这白马的身, 就不知道傅二你能不能降服这匹烈马了!” 傅瑜笑着两指指向王犬韬,面带笑意,笑骂道:“六郎,我看你是自己在这白马上吃了苦头,便想着也让我来试试,我怎么就交了你这么个损友!” 王犬韬笑笑,一张如发酵了的包子般的脸已是舒展开来,一旁的陶允之也道:“这法子甚好,我听马夫说这马卫国公阖府上下只有郑大郎能骑得了,就不知道傅二你能不能驯服得了这匹马了!” 他们二人一开口,后面便陆续有人接着两人的话劝着,看这架势,倒像是非要傅瑜上马试试才不堕了他在永安世家郎君中马术第一的名号。 在这么个得个破伤风就会死掉的年代,驯服一匹野马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除去倒栽葱从马背上摔下导致脊椎断裂或是手脚断掉,被马咬伤或是马蹄踢伤都绝非小伤,简单来说,不死不残也会在病床上躺很久。 但驯服一匹野马所带来的成就感也绝非这个时代的其他娱乐活动所能给予的,若放以前,当着众人的面,被几人一恭维,傅瑜说不得就头脑发晕的上了,但刚刚从祠堂里跪了三天出来,他抄写的《孝经》上的十八章内容还在脑袋里热乎着,傅瑾说的他为什么进的祠堂的原因也还在耳畔回响着,傅瑜此下倒是有些退缩了。 他犹疑了一下,道:“既然这马的性子这么烈,驯服它实在过于危险了些。” “唉,我们其他人都试过了,你不试试,以后还怎么号称是这永安城里马术最好的郎君?”有人道。 一语激起千石浪,总有人想看热闹或是别人出糗,尤其这人的身份地位在自己之上。 傅瑜脸上带着的笑意已然退去,陶允之、王犬韬和郑九郎一行人看着傅瑜的脸色,心中也打了退堂鼓,陶允之刚想开口说和,就听得傅瑜指着一旁待命的马夫道:“马师且过来,我有话问你。” 一名灰衣中年人当即走了过来,他对着众人行了礼,就听得傅瑜问:“方才诸位郎君可曾上的马背?他们训马时你们可曾在一旁照看?”问完了这两个问题,傅瑜想起这中年人方才走过来微跛的右腿,又问:“你们平时驯服这白马时,可有马师受伤?” 马师一一作答,他道:“方才我们六个好手马师都在一旁照看着,无一位郎君上得了马背,仆的右腿就是一个月前训这白马时从它背上摔的,至今未好。” 马师这般直白,倒叫人不好再逼迫傅瑜硬去驯服白马了,但傅瑜知晓众人心中有所不服,故而又道:“前些日子我兄长才对我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驯服烈马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诸位郎君也该当爱惜己身才是。” “关于怎么驯马,我倒是有两个好用的法子,诸位听听,权做笑料罢了。这马是从关外来的,听闻关外人驯马是生擒之后将马摔倒,给它装上马鞍和衔铁,随后让它奔跑至力气殆尽,方才开始教导这马。这是驯服一般的野马的办法,对于那些性傲的千里马却并不怎么管用,显然,这白马就属于千里马的范畴。对于怎么驯服千里马,我不是什么闻名的马师,但也有自己的法子。这一嘛,用武。马烈,可人要比它更烈更狠,用铁鞭抽马臀,用铁锥击马首,这般酷刑之下,马受不住,也就喉中嘶鸣,四蹄躁动,最后无力挣扎而驯服了,若是马再不驯服,那么就直接用匕.首刺穿它的头颅。” 纵然是一匹颇有灵性的千里马,可若不能为人所用甚至伤了主人,那么就只能断了它的生机。 余音未尽之意,众人皆晓,一时之间,一些人看向傅瑜的目光带了些深思,却见他面色平淡,右臂微张,向着那白马的方向,像是要去抚.摸一般。 “不过这样子驯出来的马对于主人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心理。”傅瑜的手还没触碰到白马的马首,就被它突然抬起的嘴里喷出的鼻息弄到了,他笑着飞快的在马肚上擦了擦,而后飞快的收回了手。马一瞬间变得有些暴躁起来,它喘着粗气向傅瑜奔来,却被一旁的马师狠狠地拉住了缰绳。 傅瑜又道:“这第二种方法,却是攻心。先饿它三日,再用上种方法试之,若是不服,则温言待之,每日里用上好的马草喂养,用上好的膏药治伤,这般短则四五日,长则数月,再烈的马都会软化。” 这话一出,众人皆奇。方才傅瑜说出第一种方法的时候,便有人知道他要说的第二种定然是“温情感化”的方法,却没想到傅瑜反其道而行之,先虐后温情,故而很多人都被傅瑜的话奇到了,皆说起笑来。 傅瑜装作抖机灵的模样与众人说笑,他忽略掉那些似有若无的目光,只开怀大笑着拍着王犬韬的肩膀。 他说的第二种方法在这个时代也许很少有人知晓,但在后世却是鼎鼎大名,无他,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众人不过略说笑了几句,就见着郑四海从马场外走来,面上带着舒畅的笑意,他看着被众人围起来的白马,笑道:“怎的,诸位郎君都对我这云豹一见钟情了,不然怎么都围在它的四周?” 傅瑜笑道:“原来这白马叫云豹,倒是个好名字。” 郑四海笑着走过来,从马师的手中接过缰绳,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登上马背,而后向前走了两步,谁料云豹突然昂首长鸣一声,前蹄高高翘起,一瞬间,郑四海的身形不稳,眼见着他就要从马背上滑下,却是一声哨响,云豹突然就平静下来了,郑四海复又高高在上的坐在马背上,只嘴中叼着一枚玉白色的哨子。 他取下哨子,用手抚了抚马脖子,云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而后郑四海才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众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云豹这马果真烈,居然连主人都险些吃了它暴躁性子的亏。 傅瑜皱眉问:“郑大哥,这马……”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1节 傅瑜还没说完,郑四海就摆摆手,他一脸无奈却又宠溺的看着云豹,轻声道:“云豹是我从雁门关的一个马贩子手里花了两千两黄金买来的,据说云豹原本是漠北的一个强人驯化的,这人在雁门关一带的马市上颇有盛名,只因他驯马二十多年,只驯了不到三十匹马,却每匹都是像云豹这样野的千里马,在马市上千金难求。他还送了我一只骨哨,只因他驯服云豹的时候用的就是这只骨哨。” 傅瑜眯了眯眼,心下一阵感慨,只道:“这人倒是很有个性,也很有天赋。” 郑四海点头笑道:“许是奇人都有怪癖,这人也是,我与他做了这笔生意,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晓,甚至他来交付云豹时,都穿着斗篷盖住了面颊,叫人完全不清楚他长得什么模样,究竟是哪个地方的人。” 郑四海这般说着,众人的兴趣也就被勾了起来,话题渐渐的就从马的身上滑向了人的身上,也没有人再来说笑傅瑜和郑四海的马术了。 众人说了几句话,郑四海就领着诸位郎君前往前堂去参加寿宴,傅瑜因多看了云豹两眼,故而走在最后,等到他出来的时候,已是落后众人几步,他正要抬腿向前追去,却听得耳畔一个人道:“傅二郎君且留步。” 这声音透着一股泠然,宛若山涧流淌,声线是说不出的清朗,这样的声音,傅瑜只在一个人的身上听到过,那便是虞非晏。 想起方才郑九郎说过的话,又想起陶允之,傅瑜终于伸手按了按额头,他早该知道的,郑九已是专门与他说了一遍,陶允之也在这里,那么同为国公世子的虞非晏在这里也是应该的了。 傅瑜转身,果真见着一声月白长衫的虞非晏,他腰间佩青玉,与身上浅蓝色的长衫和发髻上青玉的发簪呼应,整个人宛若发着浅浅蓝光的谪仙,显得格外的温润。 见着傅瑜停步转身,虞非晏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他道:“方才听了傅二郎君的一番言论,我才知道上次教坊的事情……实属非晏鲁莽。” 傅瑜闻言冷哼一声,却是眯了眯眼睛什么也没说。 虞非晏继续道:“我……”他欲言又止,细长的眉眼显出一丝郁色。 傅瑜冷声道:“如何?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的名声已经是小霸王了,你也无所谓,反正你是男子,还是前途远大的探花郎、国公世子,可她不同。” 傅瑜虽没明说“她”是谁,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虞非晏面上的不忍愧疚之色愈发浓重,可这都抵不过他心底升起的痛意和醋意。 傅瑜道:“你想说什么?若是没什么好说的,我走了。” 以往面对虞非晏,哪怕两人不熟,傅瑜也不会这般下他的面子,可至从知道虞非晏就是那本小说中的原男主,斐凝更是他心底的白月光之后,傅瑜这心底的醋坛子就打翻了,他怎么看虞非晏怎么不顺眼。自小闻名文坛定然有他祖父虞老太傅的手段,温润君子、世家表率也定然是他的表皮,哪有人能真正君子端方的在这群英荟萃、众学子如狼似虎的国子监独得头筹数年……再者,虞非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实乃一文弱书生是也。 反正傅瑜是鸡蛋里挑骨头,总要挑出虞非晏不如他的一两点才肯罢休。 见傅瑜抬腿要走,虞非晏立刻出声道:“等等!我……她、她是佳人,还望傅二郎君好生待她。”这句话说的声音甚低,若非傅瑜站的近,根本就听不到。 听到这话,傅瑜本该生气或是吃醋的,可他看着眼前面色灰败的虞非晏,想起他在紫云楼上的威风八面,也不得不在心底叹一句情之一字害人不浅,更何况,依着原小说的剧情,男主最终是要和女主在一起的,至于白月光么,最后还是会被眼前的这位男主忘记的,故而傅瑜只道:“这个自然。” 他只简简单单的说了这四个字,却见虞非晏灰败的脸色更白了一分,身形微晃,更似摇摇欲坠。 傅瑜虽心生诧异,但到底也只是耸耸肩离开了。虞非晏却是被傅瑜理所当然的语气噎得心中苦涩,喉中微苦,整个人更似怔怔发愣一般,倒像是比听到什么海誓山盟一般的誓言愈发心神皆伤了。 众人见着卫国公亲自给穿着大红寿衣、带着大红花的郑老太君跪拜端上了寿桃,一时之间恭维声四起,堂上堂下一片喜气,待得众人入座,又有敲锣打鼓的内侍前来报喜,却是建昭帝送来了寿礼,一时之间,席上众人看向卫国公的眼光立刻就不一样了。 卫国公虽位列六国公之一,但现任卫国公在朝中并无实职,只在礼部挂了个闲职,故而在永安勋贵中并不能算顶尖的那一小戳人,就连如今已然退隐朝堂的傅瑾的影响力都敌不上,更遑论号称文臣第一的宁国公虞老太傅一脉和武将之首的安国公傅骁一脉,所以建昭帝给郑老太君送的这份礼,既能表明他对一干老臣遗孀的关切也能平衡一下朝堂,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建昭帝自然是做的顺手极了。 一旁王犬韬的面色有些寂寥,却显然是想到五年前他祖父老吴国公寿庆时建昭帝的冷淡处理了,傅瑜面色平淡,心中虽对建昭帝的这番行事有些不满,但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宴席上一片觥筹交错,傅瑜被人劝着饮了两杯酒,渐觉心下有些烦闷,遂尿遁。从恭房出来,打听了一下前方宴席的状况,才知道女眷那边出了些状况,已是散的七七八八了,倒是郎君们的桌上,一干人等,已是玩起了行酒令,个个都喝的面红耳赤了。 既然如此,傅瑜便不想再回酒席去了,他独自一人溜达着回到了马场,却并不见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便意兴阑珊的从一个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走了进去,但见假山一过,就见着一处长廊,长廊一边的凉亭上正坐着一个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女子。 傅瑜脚步一顿,却是突然屏住了呼吸,无他,只因那背影他很是熟悉,窈窕身姿、削肩细腰,浑身上下透着的一股如空谷幽兰般气质,其中又夹带着些书生气,不是斐凝又是谁。 第53章 躲藏 虽是四月暮春,湖畔拂面吹来的冷风还是让人面上一凉。 傅瑜待在一处假山的后面, 他伸手拂去面颊上被风吹起来的碎发, 又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探, 只见一片深绿的湖水因着暮春的风乍起波纹,波光粼粼的凉亭旁,一位身着月白裙的娘子坐在凉亭中的石凳上,以手抵额, 微微歪着头,似在小作休憩。 卫国公府的郑老太君寿宴, 无亲无故的斐凝为何在这里?傅瑜心中又惊又喜, 他伸手抹了把脸, 眨了眨眼睛,却见凉亭中纱幔轻舞,浅蓝色的窈窕身姿仍旧待在那里, 衣袖微拂,并没有消失不见。凉亭中不是只有斐凝一人, 不过他一眼见到的却是她。除却坐着的斐凝,还有一个个高的穿着杏仁色服装的侍女,看那身形,像是斐凝身边的白芷。 根据几次接触来看,显然斐凝身边的三个侍女中属白芷最为成熟稳重,有她在, 斐凝在这样勋贵世家子弟横行的寿宴中会轻松一点, 傅瑜不禁轻轻松了口气, 他又想起方才听了一耳朵的女眷那边提前散场的八卦,心下微叹,只道有女主在的地方必然就有前仆后继的炮灰上去作死,只是不知道这次的炮灰是哪位世家的娘子了。 想起前院还在拼酒的几位好友,傅瑜伸手按了按额头,他看着凉亭中若隐若现的斐凝,心下微痒,寻思一番,便抬腿走了过去。 白芷被他的脚步声惊动,看着傅瑜的表情又惊又疑,反应过来连忙对着傅瑜行了个礼,却是开口要唤醒斐凝,傅瑜脸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又摇了摇头,他走过去,撩起衣袍的摆,坐在了斐凝对面的一张圆凳上。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去看那人。 白皙细腻的肌肤近在咫尺,鬓发微挽,斜斜的插着一只金步摇,双眼微阖,长长的睫毛似一派细密的小扇,身上浅蓝色的衣衫更显得整个人如珠似玉,恍然若月宫仙子。傅瑜小心翼翼地将双肘放在桌上撑着下巴看着面前的人,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淡的香味,他一向紧绷的神经在这里竟然不知不觉的放松了许多。 猛然间,两排小扇子颤了颤,傅瑜一惊,连忙收起手肘,扭过身去看深绿湖水中含苞待放的芙蕖,一双黑亮的眸子却是悄悄地移到右边看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斐凝双眸缓缓睁开,她骤然看见对面竟然坐着一个人身形不由得一僵,细看之下居然是傅瑜,不由得一惊,却是起身要向他行礼,傅瑜忙拦住了她,道:“不用了,你、你坐着吧……” 傅瑜说完这句话却是又哑了言,他张张嘴,想起自己这几天跪拜祠堂的时候想起斐凝总有一肚子的话要与她说,结果在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却一字一句也说不出了。 傅瑜没开口说话,斐凝浅淡的对他行了一个礼,又淡淡的看了一旁站立着的白芷一眼,却叫白芷面色一白,头越发的低了。 傅瑜没看见主仆二人的互动,只是看着斐凝站着,便道:“你站着干什么,坐吧。”顿了下,又细声道:“你何必与我这般礼待?” 斐凝微微低头,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傅瑜一瞥,却是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身躯也侧对着她。斐凝迟疑着,傅瑜又道:“前几日我叫元志送到斐府上的桃花,你可收到了?” 斐凝闻言,浅淡的脸上浮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她道:“收到了,多谢傅小公爷。” 傅瑜皱皱眉,心下的失落丝毫没有掩饰,他道:“这么称呼我未免过于生分了,你不妨和我那些朋友们一样,叫我二郎就可以了。” 斐凝没有说话,傅瑜没话找话,又问:“你就不好奇这四月的天,我是从哪里折来的桃枝么?” “永安城内和大慈恩寺中桃花已落,唯有北城道观隐于山林,少现于人,”斐凝轻声道,“更何况太后如今久居观中,二郎君想来是去拜访了。” 傅瑜笑笑,眸中脸上浮现赞许之意,他站起身,走到凉亭旁凭栏而望,身后魏紫的衣袍在风中微摆,他似想起了什么,回身问她:“你喜欢什么?” 斐凝面上一怔,却忽而又转身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 傅瑜接着道:“我知道你喜欢吃绿豆糕,爱穿浅色衣裙,永安城的小娘子多喜欢高鬟繁髻,发上插满了珠花,你却喜欢简单的随云髻,头上要么一只金步摇,要么一只玉钗,你也不喜欢在脸上多涂脂抹粉。”虽不在脸上化妆,却更显得皮肤白皙细腻,愈发如清水芙蓉般天然去雕饰。 斐凝轻声道:“二郎君倒是观察的仔细。” 傅瑜随口道:“其实也不仔细,我不过是偶然观之,后知后觉的才发现我把你的一些喜好已经记在心里了,我今天还发现你不喜欢饮酒,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 他似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道:“也是了,人多是非多,你远离人群,清净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说着,也不等斐凝的回答,自顾地说道:“我这人是个俗人,爱好饮酒,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尝试一些新的菜肴,好穿华服锦袍,不爱舞文弄墨只喜欢赛马拉弓,喜欢看些坊市间流传的话本子,不喜欢读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喜欢三五好友一起玩乐,不乐意和那些长辈们你来我往。总的来说……就是个十足十的勋贵子弟,最喜好荣华富贵。”斐凝一愣,却是勾唇笑了笑,她笑起来宛若兰花盛开,说不出的清丽,她道:“时下郎君多爱标榜自己不慕虚荣,即便心内烦闷也不会口出狂言的说自己不爱读书,怎的二郎君这般说?” 傅瑜耸耸肩,他道:“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反正我自己就是这么个模样。说到正人君子,我勉强算得上一个‘正人’,却远远达不到君子的范畴,即便如此,我自认自己也不是个小人。更何况我也不是个爱惜羽毛的人,永安城内或许有很多汲汲经营自己的名声的勋贵子弟和世家郎君,但我不是。” 确实,凭他永安三霸王之一的纨绔名声,就算他想自欺欺人的说自己有个好名声,他良心上也过不去。 “我知道我这人在永安城内名气大的很,”傅瑜笑着道,看着斐凝眸中似有光,“可我宁愿自己在你面前说我这人的脾性.爱好,也不愿意他人在你面前乱嚼舌根,让你先入为主的觉得我这人实乃章金宝那样的人。” 斐凝道:“可无奈二郎君声名太盛,我已经先入为主了。” 傅瑜一愣,显然没想到斐凝还有这般说话的时候,他看着面色平淡嘴角含笑的斐凝,突地笑了,他笑得很是舒畅,笑得胸腔里似乎都要开出花来,却是笑道:“既是先入为主,我也自信能够扭转你对我的看法。” 更何况,斐凝能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已经表明傅瑜的一些行为已经让她对他改观了。 二人正谈论着,一旁的白芷站在亭外,低头,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傅瑜走到亭边,伸手扶住了白玉栏杆,触手微凉,他举目远望,只见东边的一片竹林里突然隐隐的现出一抹紫色,傅瑜一惊,却是回身对着斐凝道:“有人过来了。” 他说着,却是快步走到斐凝身侧,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她的小臂,两人就往亭外走去,白芷一惊,紧紧地跟在两人身后,却是若有所思的盯着两人的背影。略行了两步,行到方才傅瑜待着的假山巨石后面,才见到那抹紫色越来越近,傅瑜才发现那人竟然是杨清。 乾容王的小儿子杨清。今日怎么会有宗室子弟来此?傅瑜更奇怪了,他回想着脑海里关于大世家的联姻关系,却怎么也没找到乾容王和卫国公府的关系。 猛地,傅瑜想起那日马场上杨清对卢庭萱的特别,他猛吸一口气,鼻尖却萦绕着一股疏淡的幽香,他一愣,右掌微热的触感传来,傅瑜一惊,才恍然方才情急之下他是一直拉着斐凝的小臂到此的,这般想着,傅瑜有些恍惚的侧身,却见着个高的白芷正一脸幽幽的望着自己,那眼神似要把他全身上下都审视一遍似的。 傅瑜一惊,右手已是慢慢的松开了,微热的触感离开,傅瑜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盯着斐凝发髻上的金步摇看了一瞬,却是不敢再看她的脸色,只侧身看着假山之外的杨清。 假山巨石之后本有一个很大的空位,但此时躲了三个人,便显得有些狭窄了。感受到身畔那人的存在,傅瑜心跳如鼓,耳尖已是慢慢的有些发红了,这是他头一次在一个女孩子的身边这般紧张。眼睛虽是紧盯着外边,但他全身上下的感受,他的耳朵,他的精神力,他的心神,似乎都被近在咫尺的这个月白身影抓住了,片刻也离不得她。 傅瑜懊恼地想,完了完了,他许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女孩了,不仅如此,还因着她对自己逐渐好转的态度而愈陷愈深。 “娘子,我们又没有做什么,为何要躲起来?”一个细小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狭窄的空间响起。 斐凝面色不变,只是目光浅淡的看着傅瑜,看得他愈发窘迫,面色发红。 傅瑜也搞不懂自己刚才为什么手贱的要拉着斐凝躲起来。此时虽经白芷提醒发现自己方才的做法实在是有些愚蠢,但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愚笨。 大魏风气开放,未婚男女婚前见面算不得什么,再说他们也远远算不上私会,不过是在别人家的宴会上偶然遇见然后在空旷的地方有奴仆在场的情况下说几句话罢了,可这样正大光明的见面的场景,却硬生生地被傅瑜方才的举动弄成了宛若月下私会一般的旖旎场景。 虽然傅瑜没说什么,但他此时却觉得全身上下都有一股隐隐的兴奋感,他无语望天,暗想终于知道为什么古往今来总有人孜孜不倦的投身于“私情”这么个活动了,这“偷.情”一般的快感实在令傅瑜心生暗恼,一想到和自己躲在这里的是斐凝,他心下更是懊恼不已,却是觉得自己方才所思所想实在污.秽,真算得上是玷污了佳人。 他举目望向外面,却见的杨清有些失魂落魄的走向了这边。他神色怔怔,面色惨淡,从竹林路过凉亭,走到假山前的一丛灌木前,却是全然不看路,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形摇晃,倒像是受了什么巨大打击一般了。 傅瑜暗想,这小子不会是失恋了吧…… 这处假山实在是个幽静之所,杨清行到此处,却是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苦痛,竟是拂袖掩住了面容,低声抽泣起来。 傅瑜一愣,有些愕然的低头看了一眼斐凝,却见她面上也露出一抹惊愕之意,不由得笑了,他暗想,原来这世上还有让斐凝觉得惊奇的事情,但随即,斐凝面上的惊愕之意消弭无形,她又恢复了以往荣宠不惊的模样。 杨清就在假山前的灌木里低声抽泣,傅瑜三人躲在这里倒有些尴尬了,他们进不得退不得,唯有静静地躲在原地。杨清不过是略微抽泣了两声,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却是用帕子细细的擦去泪痕,看着面前郁郁葱葱的灌木,而后使劲的伸出脚踹了几下。 叶子摩.擦声响起,傅瑜看着杨清这般幼稚的行为,不禁按了按额头。其实杨清不过也才十六七岁,又因是乾容王的嫡幼子,也算是府中娇惯着长大的,有这般幼稚的行径,倒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杨清气性耍够了,狠狠地吐出一口气,又小声道:“哼,小小的卢家娘子也敢这般拒绝我,且等我……”后面的声音却是越说越小了,让人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紧接着,两个身影从西侧的一条长廊行来,杨清一惊,想起自己如今这般面容,倒是不敢出去见人,索性蹲在了灌木丛后面。 走过来的一行人面容身形逐渐明了,其中一个穿着身玫瑰红的容色艳丽的娘子,不是卢庭萱是谁,另两个虽面生,但看穿着打扮,也是世家贵女无疑。 傅瑜伸手按了按额角,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背后恐怕也有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盯着自己和斐凝的一举一动。 第54章 看戏 根据傅瑜前世看网文的经验,但凡女主重生文, 必然有在一旁阻拦女主行事的女配们, 而这两个跟着卢庭萱走到凉亭中的贵女, 脚步匆匆,面容有些张皇紧张,显然就是女配了。 傅瑜遥遥的望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他对这样小女儿之间的恩恩怨怨实在没什么兴趣,却也私心里希望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三个人在外面待的时间久些——这样杨清就不会随意出去,他和斐凝也就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了。 傅瑜承认, 这样的想法的确非君子所为, 而且背后白芷狐疑深思的目光实在让他不舒服极了, 但一臂之遥的地方就站着斐凝,这让他觉得,哪怕窝在这么个小小的假山后面遭受蚊虫叮咬, 也心喜的很。 然而天不遂人愿,变故很快就发生了, 在傅瑜还在盯着斐凝发上的金步摇的时候,一声惊呼在远处响起,随后就是一阵布帛拂过灌木的声响,不过瞬间,杨清就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直直地冲着发出惊呼声的卢庭萱那方而去。 傅瑜也是一惊, 连忙探头去看, 却见一片紫色已是随风奔到了湖畔, 没有片刻的迟疑,竟是直直地跳了下去,一阵“噗通”声响,溅起一片水花。 风拂过湖畔,杨柳的枝条随风舞动,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湖畔,不过片刻间,就已是空空荡荡的了,只余声声忽远忽近的求救声从湖畔传来,入了傅瑜的耳。 想起方才那边站着的几人,傅瑜正要抬腿出去救人,却是不经意间转过了头,正见斐凝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意。 这抹深意,这般陌生却又令人沉迷的目光,让他生生地止住了脚步,而此时,一声声求救声从不远处的岸边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和仆人婢女们的呼声从一侧的小园中传来,随即一大片人从小园中出来。 他们来的这般凑巧,来的这般急速,倒像是事先计划好了一般似的。傅瑜屏息,收回了腿,慢慢地将手并在了身后。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 宛若疾风过草地,不过片刻间,湖畔呼啦啦的已是来了十几人,这十几号人挤满了湖畔,又是一片落水声,跳下去几人,也就是这时,傅瑜瞧着没人注视自己这方的情况,却是对着斐凝点点头,而后看着斐凝带着白芷慢慢地走了出去。 斐凝慢慢走过吊着绿色爬山虎的圆拱门,侧过身子,又用手轻抚了扶方才在假山旁微乱的发髻,装作从一侧的小园奔过来的,而后快步向前走去。 转角处,傅瑜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看见她似乎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只是匆匆而不经意的一眼,她眸光中似闪着星辰,让傅瑜心底生出万朵花儿来,娇嫩而又芬芳,让他心痒难耐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要欢呼雀跃,而这短暂的情绪甚至还来不及让傅瑜做出什么,白芷接下来冷冷的一瞥即让傅瑜的心凉了大半。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2节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天怨人怒的事情,竟然惹得向来稳重的白芷这般看他。 傅瑜仰头望着深湛的天,瓦蓝瓦蓝的天,一如初见时的模样。他突然就不想出去了,恁外间卢庭萱手段如何,恁外面几大世家间又是怎样的风起云涌,他都知晓,斐凝绝非他起先以为的那般不通人情世故,相反,这永安城内的“女儿间”的事故,她想来是通透得很,不过是知而不做,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局外人。 可她不知道,在这么一个女主重生的世界中,哪怕再是钟灵毓秀的通透人,也会被卷入纷纷扰扰,更何况,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虞非晏,恰好就是卢庭萱此世的良人。 思及此,傅瑜不由得也有些忧虑,但随即,他唇角弯弯,眉眼间显出一抹柔色:哪怕前方再是如何的凶险,即便是龙潭虎穴,有他在一旁和她共进退,这“白月光”一般的人物,又如何会变成衣襟上的一抹饭黏子。 待得外间纷扰声渐消,傅瑜方才松了口气慢慢地走了出去,他行至湖畔,却见本来干干净净的鹅卵小路上浸湿了一大片,飘荡着初荷的塘间已是乱了一大片,显得极其狼狈的样子,他不禁摇了摇头,而后向前院走去。 不过刚走过一片雕花长廊,甫听得外院人声鼎沸,又见的一声灰衣短装的元志正站在廊下和人说着什么,见了他,脸上立时露出喜色,却是即刻又变了脸色,他皱着眉头,脸色极其古怪,那目光倒像是以前听闻傅瑜调.戏明镜湖上的秦掌柜他闺女时的表情一般无二。 元志快步向他走来,傅瑜心下一阵惊奇,正要问及元志,却瞥见右眼角突然横冲出一个暗红色的瘦削身影,一瞧,却是卫国公府上的大管事。 他躬身对傅瑜行了礼,却是恭恭敬敬地道:“二郎君,我家老太君有请。” 元志听得这话,看向傅瑜的目光愈发惊悚。 郑老太君是郑四海的祖母,傅瑜幼时也跟着他唤这位老人为“大母”,他素来对她不陌生,故而老管家来请傅瑜他本来是没什么感受的,只道是老人家喜欢晚辈们的拥簇,然而元志望向他的惊悚的目光却让傅瑜浑身汗毛直竖——难道他当真又做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丑事?虽然无奈,但郑老太君毕竟是长辈,傅瑜还是跟着老管家去了,况且两人半路上又遇见了面色不虞的郑九郎,经他的提醒,傅瑜才松了一口气,知晓了郑老太君遣人来请他却一非他对卢庭萱的落水见而不救,二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调.戏失礼”之事,却是为了他和郑九郎无意间在西园瞥见的那郑家六娘子的丫鬟之事。 傅瑜扶额,只觉得今日这老太君的寿宴上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待他和郑九郎又入了偏厅,就立时有郑老太君身边的老人恭敬地将他和郑九郎请入堂内,堂内陈设颇为典雅,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安神香,只是光线略暗,堂中影影绰绰的跪了一地的丫鬟,个个低头不语,瑟瑟发抖。 静坐高堂之上的仅一身穿暗红色服饰的老妪,她隐有怒意的面容在看见傅瑜和郑九郎的时候转为老人特有的慈祥和蔼。傅瑜和郑九郎向郑老太君行了晚辈礼,她方才慢慢地开口,却是让两人辨认一下方才在西园碰见的婢女究竟是这跪着的众人中的哪一个。 郑九郎是个急性子,当即就问:“大母,可是那奴婢做了什么,竟然要我和二郎都过来辨认!” 郑老太君皱眉,避而不谈,傅瑜连忙私下里拉了拉郑九郎的袖子,而后微微摆头。事关卫国公府内宅阴私,傅瑜虽然与郑四海私交匪浅,却终究是个外人,自然是不好在这里听的。郑九郎脸色一白,却也是低头不语。 傅瑜记性和眼神一向不错,很快就将那婢女找了出来,那样貌很是清秀的鹅脸婢女面色一白,却是立时扑在地上求情,嘴中大呼:“老太君饶命,表娘子她——” “堵住她的嘴!”郑老太君一声冷喝,立刻有候在一旁的老嬷嬷上前来用手帕堵住了鹅蛋脸婢女未尽的话语。郑老太君的目光又移向傅瑜,微凛的眉宇间显出一抹深意,她道:“今日本是寿宴的喜事,没想到一些府中的腌臜事污了二郎君的眼了,幸而老身这几日得了几样白净的白瓷,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的,二郎君若是不嫌弃,不妨拿去赏玩赏玩。” 傅瑜忙道:“大母说笑了,大母的白瓷定然是好的。”却是知晓郑老太君这是想要用几尊白瓷来向傅瑜赔罪,也有要堵住他的口的意思在里面,傅瑜也就顺着梯子下,只当做自己今日什么也没瞧见就罢了。 傅瑜点头,而后带着尚还懵懂的郑九郎出了那光线昏暗的小堂,跟着候在外室的大管事行到前院去了。不过甫到前院,就见着金圆元志两人正候在一旁,元志仍旧那么一副天地不畏的模样,倒是金圆一向温和的面孔有些凝重。 今日目睹诸多事宜,甚至自己还略有牵涉,傅瑜心下早已厌烦不止,又听得金圆禀告说斐凝早已安全回府,遂摆摆手,带着二人离了卫国公府。直至他离府,也不见一向与他交好的郑四海出来送客,倒是王犬韬移动着胖乎乎的身躯,凑上前来与傅瑜说了会儿话。 他早上离府的时候,身后跟着的元志是恭恭敬敬的捧着礼盒的,及至他傍晚回府,身后跟着的金圆和元志却是两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回来了,管家刘荣打开一瞧,却见是四个白净嫩滑的白瓷,看着色泽和曲线,端的是上品,故而他笑道:“二郎君早上离府只带了一尊玉制的寿龟和和田玉的蟠桃,回来时却得了名震天下的汝窑白瓷,这一散一得,可是二郎君今日有什么喜事?” 傅瑜面容一凛,却是冷哼一声,轻笑道:“喜事?哼,我看倒不太像是。先且不说午宴后就没见到四海的影子,别的七七八八的事情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只叫我开了好大的眼界!” 他这般阴阳怪气的说了一通,刘荣知晓他的性子,故而也不再问,只是叫人小心翼翼地将白瓷拿去库房放着,傅瑜遂自回东苑,竟连回正院见傅骁的心情也无了。 他行了一段距离,伸手拂过面前挡路的拂柳,又回身看着身后的刘荣金圆等人,唤了金圆上来,边走边问他:“你今天在卫国公府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怎的方才脸色那般难看。” 金圆沉默地跟在傅瑜身后,见他神色凝重方才细声道:“郎君看的仔细,我的确是打听到了一些事……不过却是卫国公府上的内宅之事。”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奇怪的表情,似无奈似轻笑又似苦恼,却是直言对着傅瑜道:“其中一件想来在今日之后在永安也算不得什么隐蔽之事了,今日郑老太君寿宴,听闻女眷那边竟然有乾容王妃亲自来拜,不过却是来提亲的。” 傅瑜眼帘微动,又听得金圆道:“乾容王妃亲自到卫国公府来为乾容王的小郎君杨清郎君提亲,却不是提的郑家的娘子,而是卢家的五娘子,不过听闻卢五娘子亲拒此事,惹得卢夫人很是不快。” 难怪杨清会独自在偏僻之处抹眼泪,傅瑜嘴角微微抽搐,只道:“杨清年纪还小,卢五娘子不适合他,等他以后长大了,会知道还会有别的好人家的娘子等着他的……至于这卢五娘子么……”当然是会循着原书的内容,最后和虞非晏成为了一对了,虽然傅瑜看着两人目前这对面应不识的模样,很难相信日后两人会鹣鲽情深。 “听你的意思,你还打听到了别的?”傅瑜轻声问。 金圆眼珠子一转,却是扭头看了看四周,方才凑上前来,在傅瑜耳畔轻声道:“听闻郑大郎君醉酒进错房间,竟然入了女眷的厢房歇息,险些误了大事!幸而身边小厮清醒,这才没出什么丑闻,不过我又听说卫国公和郑老太君、甚至卢夫人等人都对此事看得十分严重,但看那抄家严查的架势,倒像是其中另有隐情。” “四海兄不是和卢三娘子有婚事了么?”傅瑜轻声呢喃,看着金圆点头,突地心头光一闪,他又问:“你可知道他进的是哪位娘子的厢房?” 金圆小声道:“听闻也是卫国公府的表亲的厢房,不过却并非卢家娘子的厢房,倒像是……是胡家娘子,也就是卫国公夫人娘家侄女的厢房!” 傅瑜听得这话,诧异不已。他想起今日郑老太君甚至不惜让他前往辨认也要找出那丫鬟的架势,不由得苦笑一声,只道找出那丫鬟之事只怕不像是为了卢庭萱落水一事,倒更像是郑四海遭人陷害一事了。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这卫国公府中竟生出这般多而杂乱的事宜,其中又有几多势力或是几人掺杂其中,却非金圆能打探的出来的了,但仅仅这冰山一角,却足以让知晓一些事情的傅瑜忍不住脑补,只叹有时候府中美人太多也绝非好事,还是如他家这般人口简单为好。 第55章 画像 永安毕竟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这里能人倍出, 世家权贵不知凡几, 哪怕是位列六柱国之一的卫国公府的桃色新闻, 过了几日,在坊间也就消散的差不多了。 而因着上次擅自“闯贼窝”的丰功伟绩,傅瑜这几日来消停不少,以往他几乎是每隔两三日便要去街上溜达溜达, 又或是邀上三两好友去章平台斗鸡跑马甚至赌的,但这十几日他却安安静静的蹲在自家府内不出, 倒叫一干狐朋好友百思不得其解。就连一向和傅瑜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王犬韬也担忧的上了门, 直奔东苑而来, 却是要亲自看看傅瑜究竟是在干什么,毕竟就他和傅瑜的关系,自然知晓傅瑜最近并没有被傅骁或是傅瑾禁足。 “你再说一遍, 他在哪儿?”王犬韬不自觉的拔高了声音,惹得廊下挂着的金丝鸟笼里的雀儿一阵扑棱。 金圆恭敬地回道:“六郎君, 我家郎君在书房温书呢。”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的将声音降低了些,就连以往一向在郎君们面前有力的声音都弱了些,可见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可信度不高。 王犬韬故作吃惊的望望天,却见瓦蓝天边挂着一抹白云,惠风拂面, 端的是一片晴朗, 他喃喃道:“傅二居然也有自己待在书房里半月不出门的时候,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犬韬又望向西边,却只见得一排挂在廊下的鸟笼在微风中飘荡,里面色彩斑斓的鸟儿正叫着什么。 傅瑜这辈子养成了喜好玩乐的习惯,好端端的他自然不会想不开待在书房里温书,况且他也本不是在书房里温书,而是在作画。 明亮的书房中氤氲着一股清淡的熏香,宽厚的书桌上摆着一方早已磨好墨的砚台,傅瑜没有坐着,而是拢了宽大的衣袖,站在桌旁弯着身子在平整的纸上细细的勾勒着什么。他神情专注,一双细长的眉紧紧的蹙起,往日里漫不经心的眸中尽是小心翼翼,还夹着一抹柔情,细长白皙的指节握着一杆细笔,小心翼翼的在画上描摹着什么。 已是四月末的季节,他这般用力之下,额头上已是浮出了一抹细密的汗珠。他微微的眯着眼,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雪白的宣纸,手下微微用力,似清风拂过水面引起阵阵波纹般,却是描绘出了一片月白色的裙褶,上面的痕迹或粗或细,看似杂乱无章,却将整条衣裙的模样刻画的详尽真实,更是让那脸脸都没有画出来的画中仕女身子愈发窈窕纤细,整个人更似显得愈发生动起来。 待他将金步摇细细描绘出,收起手中诸多的狼毫笔,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慢慢的看了宣纸上的画一眼,整个人忍不住轻轻吐出一口气,却早已是大汗淋漓,此时整个人一松懈,便觉得肩膀手腕酸涩不已,便连眼睛也干涩的有些疼痛。 画已成,他擦了汗,净了手,正要拿起一旁的香薰炉熏一遍,却耳尖的听见外边长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快而不乱,落地有声,赫然就是王犬韬的,另一个听着却像是金圆的。傅瑜想起这几日金圆的欲言又止,忍不住咧嘴笑了笑,却是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小窗。 长廊旁的小窗忽然打开,惹得王犬韬一怔,傅瑜却是将手臂靠在窗沿上看着二人笑道:“怎的,我不过待了几天,你们就这么急迫的来寻我了?” 王犬韬一愣,却是很快的反应过来,大笑着撑开窗户,对着傅瑜道:“可不是嘛,二郎你沉寂的时日太久,可让一干兄弟们好等,大家还以为——”却是对着傅瑜笑笑,挤了挤眼,扮出一副奇怪的表情来。 傅瑜早有预料,只道:“能有什么,无非是以为我转了性子,要么是为立业,要么是为成家。” 王犬韬耸耸肩,摊摊手,露出一抹惊奇的神色,他道:“难不成你还当真要摒弃以往种种,做一个成家立业的世家好儿郎了?” 傅瑜笑笑不语,只是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肩膀。两人又笑谈几句,王犬韬却是将话题引入到了府外,他道:“郑老太君寿宴不过刚结束两日,听闻卢家姑妈一家人就搬出卫国公府了。” 傅瑜环臂,摸着下巴上冒出的青茬不语,而后道:“前两日金圆就与我说卢刺史已然进永安述职了,照着他的履历,此次当升。想来卫国公府和卢家夫人也是收到了消息。再者,两家联姻,哪有新娘子在婆家待嫁的道理?” 王犬韬迟疑着道:“可是……坊间传闻,卢郑两家联姻之事恐要延后,其中缘由,赫然是郑大哥另有所爱!” “是哪家娘子?”傅瑜饶有兴致的问,王犬韬却摇了摇头。 傅瑜不禁想起那日他突然想起来的有关于原书女主卢庭萱的前世种种,其中就有关于郑四海和他夫人卢庭若的事情。在卢庭萱前世的记忆中,郑四海最后为了一介寡.妇险些宠妾灭妻,实乃负心汉中的战斗机。 傅瑜自幼和郑四海交好,自然知晓他为人颇有豪情意气,却在色字一字上尤为糊涂。往日他也曾见到郑四海和他元妻的恩爱有加,但他的深情专心似乎都随着他元妻的逝世而消亡,后来更是放飞自我,沉迷于美色不可自拔,就连这几年外出游历,永安城内也偶有他的风.流轶事传回,少不得叫他们这些还在国子监苦苦煎熬的世家郎君们调侃艳羡。思及此,傅瑜摸着下巴的手不由得慢了下来,倘若真是他所料到的那般,那么这次必定是有人决心要搅黄卢郑两家的联姻之事了。郑四海一介鳏夫,卢庭若一介守过望门寡的大龄娘子,二人都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子女,在外人看来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门户相当的一桩姻缘,这永安乃至大魏的世家中再也没有比他们二人更为般配的了,但在熟知未来的卢庭萱眼中则远非如此。 傅瑜心中也暗恼郑四海的花心,但他相信礼教制度对他的压迫,三年后的郑四海会不会成为一个宠妾灭妻的人他不清楚,但傅瑜知晓如今的郑四海尚还算得上世家子弟中少有的清醒之人。况且,卢庭若已然二十有余,她虽为范阳卢氏一脉的嫡女,却是个望门寡,如今能成为国公世子夫人已然是卢郑两家联姻的决心了。 从时人的角度来看,除却嫁给自己的大表哥之外,她已经没有更好的姻缘了。 傅瑜正细细思索着,就听得王犬韬大惊小叫的呼声传来,他转身,却见着王犬韬那圆润的身体已是灵活的绕过了木门,三两步的走进屋内了,他此时正指着屋内的陈设,满脸错愕,就连胖乎乎的手也抖个不停,他道:“二郎……你、你这段时日都在书房里画画?” 傅瑜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环视一周,却见陈设简洁明亮的书房内,正立了两架高高的画架,上面正挂着他这近半月的心血,却是足足的五幅画。这五幅画无一例外都只画着一个窈窕女子,这女子虽没有正脸露出,却能从画者笔中看出她定然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清冷绝尘的意味。 王犬韬看着傅瑜的神情宛若傅瑜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道:“我看这画中人的身影,甚是眼熟……这不是斐家娘子么!难道,二郎你果真是陷进去了?” 傅瑜环胸,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王犬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奇怪极了,他喃喃轻道:“这斐家娘子,倒也真是个妙人……我前几日遇着陶七郎,还听他说起过虞非晏对斐家娘子的念念不忘,谁料这佳人最终是被你得了。” 傅瑜微微蹙眉,随后却道:“我知道虞非晏和斐凝的事情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罢了,算不得什么,我也更谈不上是棒打鸳鸯,我不喜欢听到这类言语,你既然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是不想你再将我的夫人与其他郎君的轶事传来传去。” 他神情甚是严肃,眉毛轻挑,目光灼灼,王犬韬甚少见到他这般模样,一时之间已是忙不住的点头。说罢了这些话茬,傅瑜心下略有恼意,王犬韬与他相识已久,自然知晓他心下不虞,很快就告辞离开了,傅瑜轻轻松了一口气,却是第一次没有亲自送王犬韬出了东苑的门,反而是静静地独坐在寂静无风的书房内,独坐半晌。 直至黄昏人静,金圆上前来敲响了书房的门,傅瑜才恍然惊醒,走出门去,却是一股凉风袭来,吹得他整个人都似在风中打了个颤。金圆忙上前来扶他,傅瑜却是摆摆手,自顾自地轻抚了抚衣衫,回身静静地望了一眼书房架子上的画,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西苑。 时至今日,傅瑜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人生轨迹已与他往日以为的纨绔轨迹偏离太远,他不清楚这到底是好是坏,但他的心诚实的告诉他,不做一个纨绔,做一个真正的自己,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而和斐凝成亲,则是第一步。 晚风拂面,傅瑜顺着长廊向西苑而去,一路上凉风阵阵,直让他全身心都舒畅了许多。到得西苑,正见傅瑾正坐在桌畔握着傅莺莺的小手一笔一划的写着字,看父女两人专注的模样,竟是完全没注意到傅瑜的到来。 待得傅莺莺自己专注的写完一张大大的“傅”字,傅瑾才松了手,抬头对着傅瑜笑了笑,而后亲昵地在傅莺莺耳畔温声道:“二叔的字向来好,莺莺且让二叔瞧瞧你的字可好?”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收了手中笔,大大方方地抬头看了傅瑜一眼,却是突地眉眼弯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稚嫩的童声飘荡在傅瑜耳畔:“二叔今日怎的这般狼狈?莫不是去彩水沟滚爬了?” 傅瑜顺着她的目光一移,才赫然发现自己今日穿的一身浅色外罩上已是沾了一层五彩缤纷的颜料,顿时想起来是方才在昏暗的书房里穿行而来时粘上的,不由得面色一红,却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上前来使劲揉了揉莺莺的包包头,而后细细看了一眼她写的字,方才拿起桌上的纸,在蜡烛旁细细看了一眼,摇头晃脑地装作夫子的模样道:“不错不错,莺莺年纪轻轻但这‘傅’字的横竖撇捺都颇为老练有力,看得出来腕力极好。” 这话一出,倒是惹得屋内众人都笑出声来,倒是小姑娘耷拉着一张脸,颇为不高兴的样子,傅瑜又道:“你年纪尚小,习字时日尚短,如今还看不出什么,不过我看你握笔姿势和身体站姿都算得上端正,假以时日,定能写出一手好字来。” 这般说了,莺莺才破涕为笑的拿着桌上的那张大字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却是去寻自己的母亲去了,待得莺莺一走,热闹的书房内顿时只余两人,傅瑜看着静静地端坐在轮椅上的傅瑾温润如玉的模样,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无端的觉得有些羞意,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大哥,你看我昨日送来的那幅画像如何?”傅瑾闻言,一双和傅瑜有些相像的细长眉眼眯了眯,眼角却是洋溢起一抹温意,他转动轮椅,却是从身后的一方矮架上取来画卷,小心翼翼地铺成开来,而后看着画中人不语。 傅瑜一共画了六幅画,这是唯一的一幅露出了斐凝正脸的画像,但见一片绿意盎然的竹林中,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微微低着头,她手心微捧,露出白皙的手中的一个毛绒绒的雀儿来。虽只寥寥几笔,却将雀儿的担惊受怕和画中女子的善心刻画的淋漓尽致。 不过让傅瑾心惊的并非傅瑜这勉强算得上高超的画技,而是他作画时所出的心血。 傅瑾微微蹙眉,看着傅瑜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包容,却还夹带了丝丝让他不解的神情,他问:“阿瑜,你觉得斐家娘子,真是你想要的那人?” 他声音极其轻柔,飘忽忽的,宛若从远方的山上传来,轻的不可思议,却在傅瑜本就不平静的心头砸下一个巨弹,傅瑜斩钉截铁道:“自然是真的,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傅瑜看着傅瑾默然的脸,心下一突,想起傅太后欲言又止的神情,却还是硬着头皮问:“大哥,难道时至今日,你还不能告诉我傅斐两家联姻的真相吗?让我相信你和阿爷只是为了我的相思之苦而强迫在朝堂上一向油盐不进的斐祭酒嫁掌上明珠……我看这事难得很。” “而且上次我去玄道观时,姑母就曾告知我,阿爷和斐祭酒之间曾有救命恩情相连,后来却阴差阳错的成为陌路人,如今却在东宫势微时又突然成为亲家,若说这里面没有什么猫腻,我是断然不信的。” 夜间寂寥,唯有风拂过树梢的声响在屋外回响,寂静无声的屋内一时愈发安静。 半晌,傅瑜见得傅瑾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却是似哭似笑,带着一丝颓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看来姑母告诉了你很多事情。这事也绝非外人所认为的那般简单,只怕就连斐祭酒,也绝非是你所认为的那个斐祭酒,不过有一点你猜对了,此事事关朝局,不可妄下定论,也不可肆意更改,如今你能阴差阳错的找一知心人,倒也算得上一件喜事了。” 傅瑾说的含糊,傅瑜却从中听出了惊心动魄之意,他正想开口详问,却猛然听见外间长廊上传来一阵细密杂乱的脚步声,他讶然回头,却正见一身黑衫长袍的傅骁站在门口,一向威严颇重的脸上露出一抹错愕,他见了屋内的二人,却是突然开口道:“听闻圣上有诏令,让阿瑜入大理寺。” 第56章 诏令 “大理寺?!”傅瑜一惊,却是脱口而出。 无他, 实在是本朝大理寺声名太盛。傅瑜虽然算得上一个混世魔王, 但他所犯罪行甚至不需要惊动京兆尹更不需要动用大理寺, 但此时傅骁却得到建昭帝让傅瑜入大理寺的传闻,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夜色朦胧,窗外传来几声蝉鸣,让傅瑜有些焦躁的心愈发不安, 他坐卧难安,连吃夜宵的好心情都没了, 只是苦笑着道:“究竟是我犯了何错, 竟然要出动大理寺来捉拿我?” 末了他又道:“我们和朱然熟悉,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或许知道一些消息。” 傅瑾将手搭在栏杆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 宛若敲在傅瑜的心头,他道:“阿瑜, 莫急,陛下这个‘入’字用的甚是巧妙。” 傅骁垂眸看着他,眸中似有光,傅瑾慢条斯理地道:“如今已至四月末,按理来说官员述职之期已近,中榜之士早该有去处, 可阿瑜却仍旧只是挂在吏部候补官员名头里迟迟没有动静。” “所以大哥的意思是圣上让我入大理寺为官?”傅瑜更惊了, 他觉得这个事情比他被朱然抓起来还要惊悚。 大理寺主管审判, 刑部主管复核,御史台主管监察,虽然与兵权相差甚远,但大理寺也是朝堂中举足轻重的机构,建昭帝这一手,直让傅瑜心中忐忑不安。 “他的心思,谁能猜透?”傅骁暗自沉吟一声,却是没再开口说话。 傅瑜又看看傅骁,却见他已是径自转过身,竟是瞧也没瞧自己一眼。 一.夜辗转反侧,直至三更天傅瑜才堪堪入睡,第二日却早早地就被刘荣唤醒,来不及细问,刘荣便道:“二郎君的奏绶告身来了。” 傅瑜掩手打了个哈欠,无奈道:“任职文书罢了,来了也就来了,只管请人进府来,荣叔何至于此?” 刘荣的额头上已是冒出了一排细汗,他急道:“可来的不仅仅是吏部侍郎,还有宫中内侍!” 傅瑜急忙起身,却是匆匆换衣净脸,而后向正堂而去,来时却见傅骁仍旧穿着昨日的那一身黑衫长袍脚步匆匆地自一旁小径赶来。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3节 夏日清晨,林间尚有些薄雾,他有些斑白的鬓发上被雾微微打湿,他一路走来脚步仍旧踏实厚重,一双如炬目光淡淡扫了傅瑜一眼,却是透出一股柔情,他见了傅瑜,却是厉声道:“文书已至中堂,你怎的来的这般慢?看来是我平日里太过骄纵你,让你这般漠视礼法!” 一大清早的,开口便是训斥,傅瑜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得对他躬身,看着他的身影掠过自己身前,而后抬脚跟了上去。 傅瑜抬头看着他的背,却见他脊背挺得笔直,宛若松柏般,却无端的透出一股萧瑟羸弱之像,傅瑜心中便蓦地生出一股酸涩之味来,方才对傅骁的训斥的些许不忿也消弭于无形。 到了中堂,只见香炉高摆,奉果一般的杂物早已备好,傅瑾正坐在一方轮椅上与传话的内侍轻声说着什么,见了傅骁和傅瑜,却是朝两人看来,微微点头。 傅瑜心下一松。 首先是吏部官员的奏绶告身,却并非是让傅瑜入大理寺,而是进刑部。 傅瑜心下诧异,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着规矩礼仪走完了行程,待得吏部事了,即是那内侍的宣旨,傅骁和傅瑜跪下,那内侍才压低了嗓音慢慢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国公世子傅瑜文武兼备……任刑部秋审处员外郎一职……永安拐卖乞儿一案,疑点重重……着员外郎傅瑜协助大理寺彻查此案……” 傅瑜跪在傅骁身后微垂着头,他看不清身前三步远的内侍的模样,却听得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发出的似破风箱般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念着什么,他微微抬眸,就见着傅骁黑色的鞋邦上沾着的一抹黄泥,他席地的长袍下摆微微浸湿,也沾了些黄泥。 傅瑜心中一动,却是再也无心听那内侍都念的些什么了。就他所知,府中上下黄泥最多的地方是东苑马场,而府外却是西角门的一处小巷,傅骁这般年纪,已是很少骑马了,那么,他是一.夜未眠,今晨与傅瑜见面时是刚刚从府外回来? 不然,傅瑜无法解释为何昨夜他说的还是要入大理寺的消息,今晨却换成了刑部。 虽然此时已是明了傅瑜入大理寺也好,入刑部也罢,都不过是他前些日子碰上的这桩乞儿拐卖案件,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入大理寺便意味着成为天子直属,却也不可避免的成为这届考生的众矢之的,入了几位皇子的眼,而入刑部,成为一个小小的秋审处的员外郎,虽是从五品小官,却是远离天子眼下,远离夺嫡中心。 然而,没有人知道,傅瑜心下一直想的却是户部,哪怕不是户部,工部也是好的,不然他不会费尽心血写出一篇让建昭帝都忍不住动容下问的经济策论。但是没人照料他的心思,哪怕他的想法早在策论上暴露无遗,也无人想着顺从他的心意,而是为了朝堂局势考量,顺着他的家世给他安排了这个位置。 内侍念完,而后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傅瑜。 傅瑜深吸一口气,却是知晓自己并无任性的本钱,只能恭敬地接过这圣旨,而后再三叩拜。纵然不是第一次这般叩拜天子之言,但以往的每一次傅瑜都觉得不过是小儿演戏般,这是他第一次这般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未来由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决定,那个他血缘上的表兄。 对于那人的一举一动,傅瑜没有质疑的权利,更没有反抗的权利。 内侍走后,傅瑜还是呆呆地靠在椅子上,拿着那玉帛圣旨发呆。良久,他站起身来,却见着方才还陪伴在身侧的傅骁早已离去,却听得一侧喝茶的傅瑾温声道:“阿爷有些倦了,先行离去了。” 傅瑜点头,只道:“我知道,阿爷和大哥为我的事情费心了,以前是我太过任性,这才惹了许多乱子,往后不会这般了。” 傅瑾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他端起尚有些余热的茶盏,送到嘴边,挪动了一下嘴皮子,却是喝不下去。 半晌,他心道:“你能这般想,看来是真长大了。” 傅瑾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又听得傅瑜问:“大哥,同样是入朝为官,我只知大理寺乃天子直属,刑部乃三省六部所辖,按理来说,若要博一个光明前程,定然是大理寺更好,为何你们却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傅瑜不想入大理寺纯粹是被坊间传闻闹的,谁料他最后也没能入户部或是工部,而是入了掌典狱的刑部,比之大理寺更加让他觉得胆寒。 傅瑾苦笑,却是低声道:“大理寺卿以前是东宫属官,是七年前才被调入大理寺的,可以说大理寺是圣上钦定的东宫党,而六部隶属尚书省,尚书省中书令崔泽乃保皇党,其下辖六部尚书皆为保皇党。” 傅瑾沉吟片刻,却道:“章家的老爷子可是左仆射,位列丞相之位,他女儿章贵妃独宠后宫十年,四皇子可有剑指东宫之心?” 傅瑾两眉一凝,却是冷喝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消息!” 傅瑜被傅瑾这般严肃的表情一惊,却是硬着头皮道:“不用听谁说,但见章金宝此人纨绔霸王作风,再将这十年来皇宫内外消息略微一合计,是个人都能得出这样的消息……更何况,更何况太子身体一直不太康健,哪怕他为嫡长子,朝野内外也一直有另立储君的传闻。” 尤其近两年,随着章贵妃所出四皇子以及先皇后所出六皇子的渐入朝堂,这般言论更是甚嚣尘上,坊间传的愈发离谱。幸而大魏文风开放,建昭帝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平民百姓因口舌之欲而下狱。 傅瑾看着傅瑜片刻,却是皱了眉头道:“坊间可传,勋贵世家不可传。” 傅瑜面色一紧,却是低头应了。 得了这么个员外郎的官职,虽小小从五品还比不得身上这国公世子的爵位高,但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没当过官的傅瑜一时还颇有些兴奋,过了两日官服送来,傅瑜就让人拿了官服细细查看了,拿了五旒玄冕戴头上,又批了一身青衣纁裳,傅瑜比了比,倒还挺合身。 金圆在一旁说了几句好话,直把傅瑜说的面皮子已有些紧了,过了片刻,思及什么事,他兴致也就慢慢退了,反而脱了衣袍,重新捡起自己以往的紫服穿了,而后唤来元志,却是询问了几句关于斐府的事情。 他前几日早就将手中的几幅画裱好,然后配了些女儿家的吃食送到斐府上了,他尤恐这次的东西又会同往日送的珠宝首饰一般被退回,还暗自忐忑了好一会儿,岂料过了两日也没见斐府退货,他心下自然欢喜,早就恨不得翻过那窄窄院墙,进内和斐凝说说话了。 哪怕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傅瑜也觉得心下舒服很多,但显然,他是没有这般机会的。也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他再去斐府后院那条飘着琴音的小巷,却再也不见墙内有琴音传出了,他心知肚明定然是那日他翻墙射箭的行动唐突了佳人,但他却并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那样做。 傅瑜让人收了官服,思忖着再过几日便是他上班打卡的时日了,尤恐入职之后事务繁忙不得悠闲,遂取了马,让元志去唤来王犬韬,约了几位老友老地方见面,而后便兴匆匆地出了门。 第57章 变故 已是近五月的天气了,出门就被头顶的日头晒得人脸直发烫, 好在傅瑜早就换上了一身轻便透风的紫衫, 也不避着日头, 直直地就冲着芙蕖园而去。 芙蕖园虽说是园,可占地面积颇广,内除了紫云楼这样的高雅之所,也有鱼鸟观、犬台宫、走马观以及平乐观这样的玩乐之地, 算得上是永安的勋贵子弟乃至皇家子弟平日里再好不过的消遣场所。傅瑜与几位好友相约之所,也是他们平日里用惯了的一处西北角的角楼。 这角楼坐落于芙蕖园外围, 与外面人来人往的一条可摆摊的小巷仅一墙之隔, 是以外间的喧嚣楼内也听得清, 幸而来这里的人都是喜好热闹的几人,倒也乐得如此。 等到傅瑜到的时候,却见王犬韬已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品尝着瓜果了, 他见了傅瑜,忙招手让他过去, 又献宝似的端出一盘冰镇的瓜果,傅瑜也不接,只笑道:“这才不过五月初,你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吃冰了,等到七、八月,可得热成什么模样?” 王犬韬动了动腮帮子, 嘿嘿笑道:“这有何难, 和往日一样, 我们大可去南阳长公主的水厅避暑玩乐即可!即便去不了公主府,今年你便可立冠,想来傅国公也不会太过拘着你了,我们大可到城西的云雾避暑山庄去耍。再退一步,若这两项都没法,幸好去岁冬末雪大,我府上地窖里藏了不少冰,定然少不得消暑的冰。” 傅瑜只摇头笑道:“你说的倒是真让我心神往之,可惜你恐怕要和别人一起去了,我再过几日便要到刑部述职,以后就要每日应卯了。” “傅二,你要去刑部任职?”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却是正从楼梯上跨上来的陶允之。 傅瑜点点头,随即就见着这位素来玩性较大的少年郎苦了苦脸。陶允之苦笑一下,随即兴致勃勃问道:“素来听闻刑部案子多,想来必定是个好玩的去处!只可惜我却是进了礼部,天天要去看那陈年卷宗,想我一个正值弱冠之龄的好儿郎,以后却要日日同礼部的那些老汉们一同专研劳什子礼节了。我晚上睡觉前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心痛,这是一个浪费啊!这得让永安多少小娘子痛彻心扉呀!” 陶允之这么口头花花,倒是让在场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陶允之为国公幼子,自幼得家中爷娘兄姊疼爱,又兼之长得颜色甚好,甚至堪称雌雄莫辨,小时经常被家中嫂娘姑姊带着赴各种闺中女儿的宴,因此要说永安的郎君中谁认识的世家娘子最多,谁最得那些小娘子们的“青眼”,陶七郎允之甚至比之其表兄虞非晏更胜一筹。如今他不过十九之龄就得中四甲,即可入朝堂,哪怕他日后不能继承爵位,在那些丈母娘眼中也是个香饽饽。 几人正说笑着,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自楼下传来,三人走到楼梯旁一看,却正见着一个略显宽厚的肩膀和一张略黑的国字脸,正是郑四海无疑,他身后却还跟了几个人。第二个人一身蓝衫,显着身躯有些单薄,他抬起头来,却是杨清。后头跟的三个人却是郑七郎、郑九郎和几人的另一个玩乐好友了。 见杨清来此,不仅陶允之,便连王犬韬也面露惊讶,郑四海倒是无所谓,只随意说了句是路上遇到的,索性一齐邀约过来玩乐。傅瑜听罢倒是有些心下了然,虽然卢庭萱一家已经从外租家搬离,但到底还是亲戚关系,又兼之马上要成为亲家了,杨清为了抱得美人归和美人的表哥兼未来姐夫打好关系也是自然的。 几人相互之间也都相熟,略说了几句就在此喝了茶吃了点心,全做避暑了一阵,略坐了会儿,陶允之和年纪尚小的郑九郎就坐不住了,提议让众人一同去别处瞧瞧。傅瑜许久未出来散心,此番言论倒正中他下怀,他原本思忖着去赛马,但看了看外间正烈的日头,不由得打了退堂鼓。 一个提议道:“听说犬台宫新得了几只不错的狼狗,凶起来时甚至连驯兽师都差点被咬。” 一个又提议道:“平乐观也新来了一个相扑手,长得人高马大,站在那里像一堵小山似的,有不少人在他身上下注赢了个盆满钵满,也有少人在他身上输的裤衩子都当出来了。”这番言论一出倒让不少人笑得前俯后仰。 傅瑜两个月前刚打死了章金宝的几只宝贝狗,及至今日也没有得到他的报复,但心底到底还是不愿去犬台观看狼狗,遂提议让众人去平乐观瞧瞧,众人也便允了,一行人就向平乐观而去。 平乐观地处芙蕖园中心,虽说是观,却建的跟校场似的,四周高高的围墙,里面却是空旷的露天场所,场地上堆积着有大大小小的擂台不下二十座,其中有给世家郎君们练手用的,有给专业相扑手的,也有给鸡、狗、螳螂、蛐蛐甚至老虎用的。 一条宽阔的石子路直通一座白色的石拱建筑,众人目不斜视地通过一场场空着的擂台,直通建筑内部。 一进这白色石墙堆砌出来的建筑,傅瑜就觉得身上冒出一股凉意,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似乎有一股寒意透着人的小腿向上攀着,华丽的穹顶高高列起,空旷的四周却并不寂静,相反,这里很热闹。不远处的一方擂台上正有两个只穿着大裤衩的小山似的相扑手在互相较劲,擂台下摆了几方桌椅,坐了一些诸如傅瑜这般的纨绔子弟,桌椅后边却站满了服侍的人,那些婢女手中的托盘上放了些瓜果糕点,还有一壶酒,一群人兴致冲冲地点评着,显得很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陶允之嗤笑一声,道:“我说怎么外面伺候的人都没有,原来是有人捷足先登!” “陶七,你说这话我可就不乐意了,平乐观谁都可以来,怎么我们先来就成了捷足先登了?难不成芙蕖园是你家开的不成?”一个身着黑衣劲装的小个子走过来,有些尖尖的下巴冲着陶七很不礼貌的甩了甩。 傅瑜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一旁的王犬韬倒是笑道:“这次的确是陶七口误了,不过你们这样的人嘛……” 王犬韬圆溜溜的眼珠子在围拢过来的众人身上扫了扫,嘿嘿一笑,却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围拢过来的这些人衣着不俗,身边也是呼朋引伴前扑后拥的,不过傅瑜瞧着他们却是面生的很,不由扭头看向王犬韬,正要问他,却听得一旁的郑四海道:“犬韬,陶七,你们和他们有什么误会吗?” 陶允之和王犬韬还没说什么,对面的这伙人就抢白道:“过节?哼,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落魄家族的郎君,敢和我们谢恩兄抢东西,这抢输了还不服气,硬要与我们比试比试,哼!” 开口说话的这人却是方才第一个走过来的黑衣小个子,他个子不高,脸色有些蜡黄,脸庞有些瘦削,身上透着一股浓烈的脂粉味,熏得傅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皱眉却不仅是因为这呛人的脂粉味,更是因为对方口中的谢恩兄,无他,章金宝的字就是谢恩,取自谢圣恩之意,端的是一派嚣张。 陶允之气白了脸,哆嗦着指了指对方,道:“你们还真是跟着章金宝那厮学了一副颠倒是非的本事,那日分明是你们强抢民女在先,我和犬韬兄不过阻止了你们,你们就要与我们比试比试,又耍阴招赢了我们,如今却还来倒打一耙,真是……真是叫人好气!” 王犬韬又解释了一番,方叫傅瑜等人弄清了始末。却原来对面的这些人是跟着父兄上京述职的地方世家的郎君们,他们出身中小世家,不在永安长大,此番入京勾搭上了在朝野世家上颇有权势的章家,这一个多月来唯章金宝马首是瞻。 他们一群人本就是地方上的土霸王,如今跟着章金宝这么个真霸王更是不减纨绔本色,甚至愈演愈烈,以致于竟到了当街强抢美女的地步。他们有一次作恶时便被出门在外的陶允之和王犬韬两人瞧见,陶允之瞧不顺眼上前阻止,两方人马遂设了赌局比试,而后又被对方出老千赢了比试。王犬韬气不过将此事告知京兆尹,京兆尹为了平息几位世家郎君的怒火,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最后看在章家的权势上将那位民女“劝”成了青.楼楚馆的人,如此一来,便是恩客和女支子之间你情我愿的事情,倒让王犬韬和陶允之不再好出手管理。 陶允之和王犬韬二人本在家族庇护下安顺长大,素来没吃什么暗亏,如今却在这群人手中白白吃了一个暗亏,心中气得不行,这次双方见面更是被对方倒打一耙,这便是陶允之家教甚好,说不来市井之语了,只得被对面这群人气得哑口无言,浑身直哆嗦。 傅瑜弄清楚了原委,却是冷笑一声道:“不过短短两月未见,没想到章金宝又养了一批新狗。” 那日湖边踏歌,傅瑜一拳打死章金宝的宝贝大狗,此事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故而此话一出,对面的人齐齐变了脸色,其中那位黑衫小个子恭敬地举了举手,却道:“原来是傅小公爷到场,我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倒是怠慢了郎君!如今我们弟兄几个不才,没什么本事,幸而得了谢恩兄青睐,故而在他门下做些事。” 对方停顿了下,刚要说些什么,傅瑜拱手指着身侧的人,讥讽一笑,道:“郑大哥,杨清,你们两个可得好好看看他们,最好记得他们的模样,这样以后若落单见了他们,可得避着点走,免得与他们争执起来,最后吃苦的反倒是我们自己!这卫国公府和乾容王府也不过就是六柱国之一和一介宗室罢了,可不敢和章金宝章郎君的兄弟们起了争执,免得脏水上身。” 傅瑜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一旁的郑四海却是极为配合地笑出声,道:“正是了,我卫国公府忝为六柱国,便是见了章郎君的门人走狗,也得绕着走,若是不绕着走,怕也是被狗咬了!” 一旁的杨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笑道:“正是这个理。” 郑四海话接的好,傅瑜怼了他们,看着对面一群人脸色发白的模样,心情大好,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呜咽一声狗叫,而后就听得章金宝那阴森森的声音传了过来:“没想到今日倒是运气好,才上午就见着傅二郎君了。傅二郎君避府不出两月有余,难道是却不知是在府中做些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练嘴皮子吗?” 傅瑜却是一惊,心中却是暗想道:不过一段时间没见,没想到章金宝这厮口才见长。 第58章 赌局 章金宝还是以前的那副样子,他穿着一身绯紫, 发上玉冠, 香囊玉饰满腰间, 装扮的人模人样的,背却微微佝偻着,眼窝有些凹陷,脸色有些蜡黄, 显然是一副纵.情酒色过度的样子。 他臂弯间正环着一只小小的白色毛球,小小的脑袋耷拉在他的手上, 喉间有着轻轻的呜咽, 方才那声稚嫩的狗叫声便是章金宝弄疼了它发出的。 章金宝阴沉着脸, 慢步踱了过来,那黑衣小个子一伙人忙喜笑颜开地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 口中皆喊着:“谢恩兄。”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别扭,傅瑜却觉得如今的章金宝看着有些奇怪, 心下不免带上了一丝警觉。突地一声“噗嗤”,却是杨清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众人皆看向他,他道:“章郎君今日也有空来这平乐观玩玩了,平日里不都是在秦楼楚馆或者赌坊玩乐吗?再不济也是教坊的歌姬舞姬伺候着,怎的来这里看两个男人斗跟头?” “原来是乾容王家的小郎君,”章金宝开口说, 嗓音有些沙哑, 面上却没带多少笑意, “小郎君年岁尚小,管好自己的事情就罢了,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说。” 杨清毕竟是宗室,从身份上来说算得上傅瑜一行人中颇为贵重的,可章金宝却一开口就毫不留情地堵住了他的嘴,直让他愣了半晌。 章金宝道:“听闻傅二郎君前些日子高中了,谢恩在这里还没有恭喜傅二郎君呢。” 傅瑜又惊又警觉,毕竟他虽然和章金宝算得上“齐名”,但两人的关系向来不怎么好,更何况上次他一下子打死了章金宝两条每日不离的爱狗,想来他心里此时怕是恨不得吃了傅瑜的肉吧。都说咬人的狗不叫,比起以前那个喜怒形于色一言不合就放狗咬人的章金宝,如今这个阴测测的说着反话的章金宝直让傅瑜背后都惊起了一身冷汗。 郑四海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他还未等傅瑜开口便道:“章郎君客气了,不知今日章郎君可是要在这里看相扑?” 傅瑜顿了下,也干巴巴道:“章郎君客气了。” 章金宝看着两人,眯着一双眼睛慢慢走过来,他道:“今日是陪朋友过来的,既然今日大家有缘相遇,何不一起吃喝玩乐?” 傅瑜心中警钟大作,却不好开口拒绝他而离开此地,毕竟这样倒显得是他怕了章金宝似的,他还未开口,王犬韬便道:“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 “我们正有此意,在这里看相扑正好。”杨清冷冷接话道。 一群人面面相觑,傅瑜对着章金宝点点头,随意拱拱手,却是率先朝着相扑台下的桌椅走了过去,而后一把坐在了其中一把黄梨木椅上。 其余人也落座,座位不够,章金宝这边的人便没有落座,反而是并排的站在了章金宝的椅子后面,似一堵堵墙似的,一双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的目光在傅瑜、王犬韬、陶允之以及郑四海等人身上打转。 台上的两个强壮的如小山般的人有些犹疑,章金宝一声冷喝:“还愣着干什么,没看到我们都等着吗!给我用真的,若没劲,叫我们失望了,可得有你们好过的!” 这般蛮横不讲理的作风,倒是章金宝以往的作风了,傅瑜看着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习惯歪歪斜斜地倚靠着,手慢慢地蹂.躏着怀中白团子的脖颈上的毛,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还是知晓,他当日出手一拳一脚弄死了章金宝的两条爱狗,对他的影响终究还是太大了——章金宝恐已恨他入骨。 擂台之上的两个人影相互对拳,算是做了礼节,而后对望一眼,其中一个已是大喝一声,猛冲了过去,两人的臂膀随即缠.绕在一起,激斗了起来。 傅瑜是见过府内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兵们闲暇时日互相之间打斗的场景的,此时擂台上的两人看着都有些混血儿的模样,身形倒比三个傅瑜还宽,看起来力气也颇大,也有些技巧性,看着斗的难舍难分,颇有些你死我活的气场,但终归只是表演给达官贵人看的,又怎么比得上那些战场上厮杀下来的老兵之间的较量,故而看了几眼,傅瑜便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但众人都看的津津有味,他也不好做扫兴的事。 半柱香后,擂台上的两人已是大汗淋漓,两人摔来摔去,身上层层叠叠的白肉颤巍巍的动着,已是有些发红了,两人对望一眼,其中更为健壮的一个猛冲过去,却是抓起对手的肩膀便要侧身翻,谁料却听得一句话—— “给我继续,今日赢的那人,可得赏金百两。” 章金宝阴测测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些让人不适的高亢:“输的人,打断腿,以后不必靠此为生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4节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台上的两名相扑手已是身子有些微微颤.抖了,可很快的,两人就对望了一眼,看着对方的眸中似翻腾的海水,深邃而又复杂。 傅瑜翻来覆去的想他此时用意,一时间却是无法揣测他的想法。按着以前章金宝的胆子,杀一两个他觉得不爽的章府下人,他是下得去手的,可此时,他对面的是一干身份不比他低的永安勋贵子弟,台上的是平乐观中人——算得上吃皇粮的人,他却仍旧这么说了,并且也这么干了。最感到怒气的,并非傅瑜和郑四海,而是杨清。他涨红了脸,看着台上颇为无辜的两人,开口就是反驳:“不过一场比试罢了,赢了的,章郎君自可赏赐黄金百两,可输了的怎的就要断腿了?这些相扑手就靠手脚活着了,若要了他的腿脚,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章金宝冷笑道:“不过一群亡国奴隶罢了,还是靠着我朝养的废物,身为相扑手,连取悦我们的能力都没有,活着还有何用?更何况,方才傅二郎君看的可尽兴?” 他虽问的傅瑜,却并未等他回答便道:“方才我看傅二郎君看的并不尽兴,由此可见,这两人用处也不大。” 傅瑜反驳道:“章郎君怎知我看的不尽兴。” 章金宝却是没理会他,只道:“这两人不行,管事的,你们观中不是新来了一个能打的吗?换他来就行。” “章郎君,新来的叫阿苏勒,却并非卖身于观中的奴仆,而是自愿来此赚取赏金的北戎人。”领事恭敬道。 北戎以前是个盘踞在大魏北方的草原国都,在二十八年前兵败之后也成了大魏的十六属国之一,而击败北戎最后防线的人,恰是傅骁。 阿苏勒很快就过来了,他生得高大,头发是褐色的卷毛,编成一股股辫子垂在胸.前脑后,这人面色呈现出一种古铜色,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身形极为健壮。他面容刚毅,满脸络腮胡子,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傅瑜。 这人刚出来,傅瑜就觉得他危险。 傅瑜也算得上是自幼习武的,十多年过去也算有所小成,他平日里敢做纨绔,那日也敢孤身入匪窝,便是仗着自己在永安世家儿郎中无人可匹敌的身手,此时被阿苏勒盯着,他却无端的觉得背后有些发凉,难不成,这阿苏勒对自己有敌意?傅瑜左思右想,终未能想出个所以然。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阿苏勒的确是对他有敌意,准确的说,是对傅骁有敌意——毕竟傅骁让他的国成为了大魏的属国。 “听说郎君是傅老将军的儿子,”在连续轻松击败三个对手之后,阿苏勒将矛头对准了傅瑜,他有些生硬地说着不流利的大魏官话,“阿苏勒是北戎人,生平最佩服的就是大魏的傅老将军,终生夙愿便是能与傅老将军有一次比试,如今傅老将军早已年迈,想必又老又病,走路都走要喘气了,便歇了这心,今日有幸得以见到傅老将军的儿子,所以想和郎君比试一场。” 阿苏勒说话极不客气,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语气中对于已然年迈的傅骁的恶意,傅瑜却是在心中冷笑道:“你说阿爷老得走路都喘气,那是你这个外人的看法,我这个亲儿子又怎么不知道,他身子骨硬朗着。”即便傅骁已是数年未曾上马,也未曾耍枪拿弓,可傅瑜却从未敢小瞧了他,即便是不.良于行的傅瑾,傅瑜也从未曾小瞧,更是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这固然有父兄的天然血缘和伦理作用,但也有两人的真实水准在其中的体现。 傅瑜还未说话,郑四海便替他拒绝道:“傅二是何身份,你又是何身份,怎的胆敢以下犯上,难道不怕我一句话让你滚回北戎!” 王犬韬也在一旁搭话:“是啊!你这人以下犯上,真是好大的胆子!” 章金宝却不会就此罢休:“傅二郎君向来自诩永安勋贵中少有的习武之人,怎的今日不过一区区相扑手就让你退缩了?难不成你果真是个花架子?” 傅瑜站起身,冷笑道:“章金宝,你无须多言,也别想着用言语激我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是不会动手的,便是动手,也是对你动手才符合我的身份——怎么,你想和我来一场?” 章金宝又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全靠着府丁和几条爱狗才能横行霸道,哪比得上傅小公爷靠自身蛮力胡作非为来的爽快。” 傅瑜嘴角微微抽搐,却按捺住了,什么也没说,章金宝轻咳一声,他身后的狗腿子立刻道:“阿苏勒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傅二郎君却迟迟不肯动手,我看是往日里那些传言多半也是假的,傅二郎君也不过是个装模作样沽名钧誉之人,说什么骑术弓术高强,不过也是花拳绣腿罢了。” “是啊是啊,我看也是!” “对,没错,我们从未见过他出手,谁知道这名声怎么来的!” “我看不光傅二郎君是这般人,怕安国公府里头的两位傅将军身上的功劳也是……啧啧。”这人说的隐蔽,但依傅瑜的耳力,又怎听不出,他此时已是心下又气又怒,大脑却还知晓这是激将法,因此不肯出声。 傅瑜还未出声,王犬韬听到有人污蔑他敬重的傅骁和傅瑾,当下就炸了:“是哪个说的!哪个混账东西在这里乱嚼舌根子,傅将军的功劳岂是你我能评定的!” 陶允之也骂道:“不知所谓的东西!” 傅瑜深吸一口气,制止了王犬韬和陶允之想要和对方对骂的心思,他抬眼平静的看着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章金宝,问:“章金宝,你今日到底想做什么?那日我虽打杀了你的两条狗,可要我赔罪,那是万万不可能。你今日任凭手下侮辱我父兄,我更是万万不能忍,你说吧,今日想怎么赔罪。” 章金宝阴沉着脸站起身,却是单手提起了手中的白团子,他面目有些狰狞的掐着小狗的脖颈,小狗低声呜咽了两句,四只脚不停地晃动,没过一会儿就停了。 章金宝松了手,那白团子落地,却是一动不动,已是没了声息。 “今日我们来赌一局如何。”章金宝道,面目有些疯狂,“输了的那个,明日寅时,午门,自断双.腿!” 大魏早朝三日一次,明日正是早朝,而寅时午门,正是百官朝见皇帝之前等候的地方。 第59章 圈套 “疯了……真是疯了!”傅瑜听见有人在自己耳后惊呼。 平乐观是一座石头建筑,哪怕是夏天, 站在里面也会感觉到有一丝丝凉意顺着小腿向上攀爬, 直让人觉得浑身发凉。 傅瑜现在就处于这种浑身发凉的状态, 然而他却深知这并非建筑的功效。 他看了眼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团子,突地想起自己那日打死两条狗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然而这个想法不过刚有了苗头就被他自己掐死。章金宝的几条狗都有人命在身,那日倘若不是自己出手, 邢捕头哪怕不死也得被章金宝的恶犬咬的遍体鳞伤。 狗本无良知,全赖主人教导, 章金宝自己草菅人命, 无视律法人伦, 教导出来的狗自然也是恶犬。 想清楚这点,傅瑜深吸了一口气,他捏紧了拳头, 骨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他向前走了一步,虽然面色沉静, 双眸却沉沉似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可直视的气势。 章金宝被他这副模样骇的后退了一步,眸中显露出一份罕见的惧色,但很快就被身后的黑衣小个子扶住了,他突然就镇定了下来,甚至还看着傅瑜, 挑衅的勾了勾嘴角。 “傅二!莫要鲁莽!”郑四海在身后大声喝道。 傅瑜突地咧嘴一笑, 却是朝着身后摆了摆手。他继续向前朝着章金宝走过去, 章金宝这次倒没有后退了,但他全身都被身后的黑衣小个子几人架了起来。那黑衣小个子暗黄而瘦削的脸上,一双凹陷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傅瑜,似毒蛇盯着猎物般的目光,冰冷又黏糊,让人格外不好受。 这人很是面生,傅瑜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可对方却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且这敌意比之章金宝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瑜想起对方刚才的一举一动,突地轻笑一声,却是快步向前,直直地停在了章金宝的身前。 章金宝借家族势力太久,见傅瑜此番动作,立马便要张口训斥痛骂几句,却在看见傅瑜突然伸过来的胳膊时硬生生地噎了声。 然而那胳膊却没有碰到章金宝,而是直直地冲着他身后的人去。 “嘭”的一声轻响,是骨裂的声音,随即一声闷哼,有血腥味溢散开来。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灰衣小个子已是捂着鼻梁瘫倒在地,有鲜红的血迹顺着他的手缝漏出来,晕染了他胸.前和袖子上的带着精致刺绣的黑衣。他显然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盯着傅瑜。 傅瑜只是在笑,却是扯着两只嘴角向上勾起,眼眸冰冷,这皮笑肉不笑的面貌一时让神经大条的王犬韬也不由得浑身一颤。 傅瑜轻轻揉了揉有些酸麻的拳,冷冷地看着匍匐在地的黑衣小个子,他问:“你是哪家的郎君,名唤什么?” 黑衣小个子没有说话,章金宝这边一行人也没有说话,陶允之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喊道:“听说是章金宝的远方表弟,叫——对了,郝家郎君广庆!” “郝广庆,”傅瑜慢慢踱步靠近他,俯身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方才就是以你为首,肆意侮辱诋毁我傅家门楣。” “打、打人了!流血了!”章金宝这边其余的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一人惊叫起来,随即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傅二打人了!” “郝郎君可怎么办?” “不管是谁也不能这么打人!” “哦?”傅瑜轻声问,随即看着死死咬着牙不吭声的郝广庆,又是一拳当肚砸下,他砸的很有分寸,没有伤及肺腑,却让郝广庆疼痛难忍。 郝广庆被傅瑜连着打了两拳,一拳打断了鼻骨,虽血流的多看着挺严重但其实并不怎么痛,第二拳却是锤在肚子上,虽然没什么伤口却让他疼痛难忍。 “看来我是安分守己太久,让你们忘了这永安三霸王还有我的一席之位了。”傅瑜轻飘飘的开口道。 章金宝反应过来,顿时一挥袖子甩开扶着自己的几人,走到傅瑜的身前,却发现自己矮了傅瑜一个头,他有些气不过,用食指指着傅瑜,道:“傅二!你别忘了我俩的赌局!” 傅瑜一挥手打掉章金宝的手臂,让他只觉整条小臂都酸麻酸麻的疼,想要抬起来却一点劲也使不上。章金宝又惊又怕,却是怒气冲冲地盯着傅瑜:“你——” “放心,你的手臂又没被废,不过,”傅瑜颇为无良的笑笑,“郝广庆的鼻子再不送医馆,恐怕就不行了。” “但是,比起郝广庆来,你要比他幸运得多,”傅瑜压低了嗓音,低头俯视着身前的章金宝,“你以为用激将法就可以逼我中你的圈套吗?” “傅二。”王犬韬担忧的唤了一声,走上前来站在了他的身侧。 傅瑜轻轻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王犬韬,而后转头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章金宝和郝广庆,郝广庆已经在一行人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只是仍旧佝偻着腰背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看来刚才傅瑜那一拳并不轻。 “不管你想用什么办法,亦或是,”傅瑜停顿了下,意有所指的看向郝广庆,“借用某个人赢得这场赌局,想着哪怕明天不能废了我也要让我颜面大失,你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赌局,凭着被你的那些跟班们一言一语的挑衅和侮辱吗?” 傅瑜轻笑一声,“若是以前的小霸王,可能已经和你赌了,但我,不会。” 章金宝听罢,却是阴沉着脸拍了两下手掌,方道:“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当……” “刮目相看。”一旁的小喽啰凑上前来在章金宝的耳畔轻声道。 章金宝气呼呼的一把掀开那人,鄙夷道:“我当然知道,要你提醒?” “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你傅二,你倒是变了不少,”章金宝倒是索性承认了,“不错,这次被你识破了,可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你的两条狗咬死了人,我打死了你的狗,你就这么看我不顺眼。”傅瑜道。 章金宝冷哼一声,却道:“不过区区两条狗命,没了便没了。可你拂了我的面子,却是千不该万不该。” 傅瑜恍然大悟,而后看向章金宝的目光有些奇怪:“你觉得我抢了你的风头?……在皇城脚下,我们都不过是臣子儿郎,怎的好如此大出风头?” 章金宝这般霸道又蛮不讲理的作风,倒是与他那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宰相老爹如出一辙,这不得不让傅瑜惊叹二人果真是父子。 章金宝却是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傅瑜的这个敏.感问题,而是大摇大摆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他走之前朝着身后招招手,示意郝广庆等人跟上。郝广庆眼前一亮,却想着快步跟上去,熟料傅瑜伸出胳膊一拦,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郝广庆冷冷地看向傅瑜,眸光中带着不满。 傅瑜道:“看来你还是不懂,难道章金宝没教你这永安的规矩吗?既然已经知晓我是小霸王了,你带人侮辱了我父兄,岂是简单的两拳就能解决的?” “你、你简直欺人太甚!”郝广庆怒道。 “这句话你该对着你的主子说,看看他这个和我齐名的永安霸王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傅瑜冷声道,忽而狠狠踹向郝广庆的小腿。 郝广庆哀嚎一声,立马跪倒在地,弓着腰不住呜咽。 章金宝顿住,随后转身冷冷看着傅瑜。 “你父亲是当朝左仆射,你阿姊是当朝贵妃,你又是与我平名的永安霸王,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可这种小角色,”傅瑜冷笑,“再让我见着你们侮辱我傅氏门楣,我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 郝广庆疼的脸色发白,眸中却闪着焰火。 傅瑜道:“你便是不服也要憋着,怎的,愿意对着章金宝摇首摆尾,却不愿意我还手?你侮我傅氏在先,你若有不服,尽管让你阿爷亲自来安国公府拜见,我定让他知道,傅小公这多年霸王名声是怎么来的!” “还真当我消停了几个月,霸王就变成老好人了?”傅瑜轻声道。 平乐观一时寂静无声,就连郝广庆也停止了呼痛。 见傅瑜收了手,章金宝沉默着摆摆手让人将郝广庆抬走,而后一言不发的离去,走之前,他突然回转过身,快步走向郑四海,似笑非笑地道:“听闻郑大郎君最近有意安娜宁教坊的某位美人?” “可惜啊,这么个天上地下少有的异域美人,却要归在下享有了,哈哈!”他说着,转身快步离去。 傅瑜皱眉看了一眼郑四海和章金宝,王犬韬听着这话一拍脑门,却是道:“原来是这样!” “什么?”在一旁看了很久热闹的杨清问道。 “郑、郑大哥,”王犬韬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郑四海,得了他点头才道,“就是安娜宁教坊最出众的胡姬罗珊娜。” 傅瑜想起那日踏歌游行的场面,不由得道:“看来他还是得手了。” “没错,罗珊娜已经进了章府。”郑四海冷静道。 “这倒是我的错了,本就是我和章金宝的争执,反倒把郑大哥牵扯了进来。”傅瑜道,却是欲言又止。 郑四海笑着摆摆手:“无妨,本也一胡姬罢了,他若喜欢得去了也没什么。” “不是我说,郑大哥婚期临近,合该收收心才是。”陶允之在一旁道,惹得众人皆打趣郑四海,唯有傅瑜偷偷地瞧着郑四海的神色,见他脸上也浮出一抹郑重,才心下松了口气。 比起他记忆中的那场硬塞过来的让郑四海麻木着接受的婚事,这场经了些波折险些不成的婚事竟然让郑四海早有的叛逆家族之心对那未过门的卢家三娘子更看重了些,这已然偏离了傅瑜记忆中原书的轨迹,只是不知道这改变到底是好是坏了。 平乐观一事颇有些荒诞,但傅瑜的所作所为也无疑让王犬韬等人放下了心上的一颗大石头,王犬韬直道:“是了是了!这才是我以前熟悉的那个与我打马街头的傅小公爷,我说你怎么自见了斐家娘子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竟然那般斯文上进,可真叫人捉摸不透,如今看来,你这混不吝的模样,倒还是以往的你。”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5节 傅瑜笑笑,没有说话。一行人经了此事,早已没了在平乐观玩乐的心思,正要离去,就听得身后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等等——” 傅瑜有些惊愕的回身,就见着一巨型圆柱子后面有些怯生生的走出来一个身着绯衣的男孩儿,这男孩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生得粉雕玉琢,一双黑眸格外有神,不过脸上那显然有些怯懦的表情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气短了。 “阿演?你怎么在这里?”傅瑜一惊,而后快步向前走。 “小舅舅,”杨演细声道,看着傅瑜走来显然身体放松了不少,“我和南阳姑姑一起来的,她有事去忙了,我瞒着婢女侍卫们躲了起来。” “你刚才看到了?”傅瑜牵着他的小胳膊,和他一同走向郑四海王犬韬等人。 王犬韬等人见了杨演,方才提起的气也顺了下去,都与他见礼道:“见过九皇子。” 杨清还笑嘻嘻的上前来揉了揉杨演的小圆脸,杨演有些羞涩的朝傅瑜身后躲着,惹得众人善意的笑起来。 “我刚才看到了,小舅舅真厉害!”杨演亮晶晶地闪着眸子道,看向傅瑜的眸中满是向往。 看见这样的杨演,傅瑜心中不由得一酸。 先皇后崔氏虽与崔五娘并非同出一族,但因着同姓的缘故还是对崔五娘多有赏赐,只可惜崔皇后十多年前因生产时落下病根,没多久就病重离世,只留下三个儿子,就是如今的病弱太子杨浔、六皇子雍和王杨沐以及这不得圣宠的小儿子杨演。而又因为几乎生而克母,一向敬重崔皇后的建昭帝对小儿子尤为不喜,这也就使得堂堂皇后幼子竟成了如今九位皇子中最没存在感的一个,幸而南阳长公主喜欢他,常带着杨演出宫玩耍,让杨演生活的更如意些,也让傅瑜和杨演关系匪浅。 只是越看着傅瑜过去的“作天作地”以及傅瑾对傅瑜无条件的纵容,母丧父不慈,长兄身体无济,次兄性格冷漠的杨演就愈发羡慕傅瑜,也越发的喜欢出宫找他玩。 众人带着一个小孩子,也不好去什么教坊之地,只能在芙蕖园之内玩耍,待得南阳长公主找过来,众人才得了闲,而此时已是晌午。 陶允之率先松了口气,遂提议众人去明镜湖畔的临湖阁享用美食,众人早已腹内空空,无有不应。 ※※※※※※※※※※※※※※※※※※※※ 【推荐基友下一本更新力作 钟于归《重生之嫁给前夫敌人》】 本来和丈夫和和美美过日子的霍辞书突然有一天死了!还是吃饭的时候被噎死的! 再次醒来,却是让三年后的一具尸体“诈尸”了,于是,霍辞书成了迟书。 心心念念都是前夫谢青远的她,一心想和前夫再续良缘,于是她千方百计想要吸引前夫的注意力然后再次嫁给他! 谁料——一纸赐婚,她居然嫁给了前夫的敌人谢青临! 听闻谢青临喜好美色,后宅十八房小妾夜夜笙歌,听闻他对下人喜怒无常,对敌人心狠手辣……而且好死不死的,他还是前夫的弟弟! 第60章 林传 临湖阁, 三楼。 三楼靠明镜湖的一列窗大敞着,经由湖面而来的微风将屋内的凉意尽数吹散,直让众人觉得舒爽不已。 因是临湖阁的常客,所以在傅瑜一行人来之前临湖阁的人就将糕点之类的东西早已备全, 而得手的大厨也忙着给众人烹煮饭食。 傅瑜想起方才章金宝的神色,只觉心下有些烦闷,便连身上也有些燥热之意, 他三两步行到窗前, 举目眺望着风起波澜的明镜湖, 感受着从湖上迎面而来的冷风凉意。 他转身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方舒了口气, 就听得杨清道:“郑大哥,那罗珊娜是个什么样的美人?竟能惹得章金宝和你争夺许久?” 郑四海轻笑道:“不过一有异域风.情的美人罢了,在这永安不常见, 在西域却是多得很。” 王犬韬拆台道:“我看上次咱们去安娜宁教坊看竞选首魁的时候, 郑大哥可不是这样做的。其实我看章金宝也不过是想猎.艳罢了, 罗珊娜被带回章府也不过和以前的那些女子一样的下场。不过三月踏歌竞美时他就看中了那罗珊娜,只是当时被傅二、南阳长公主和邢捕头拦下来了,不然哪还有后来的这许多事。” 傅瑜见众人聊得火.热,想起郑四海往日的风.流韵事,不由得道:“身为朋友本不该管大哥房中事的, 只是我还得多嘴说一句:郑大哥婚期将近, 嫂子又是范阳卢氏的娘子, 郑大哥近日还是收敛的好。” 陶允之也道:“听闻范阳卢氏最为守礼严谨,这般想来郑大嫂子岂不是无趣的紧?也不知咱们日后还能不能出来玩耍。” 郑四海端着茶杯笑道:“三娘是我舅家表妹,她为人最是贤良淑德,不是那般不识道理的人,说到日后出来小聚,我看傅二成亲后只怕会整日里守着他夫人,也不再出府与我们这干‘狐朋狗友’小聚了。” 众人小声笑起来,王犬韬也道:“是了是了!自从三月我和傅二见了斐家娘子后,这小半年来,他脾性可真是收敛了不少,若非今日碰见章金宝做那等腌臜事之后你发了脾气,我还以为你当真要做虞非晏那般的君子人物了!” 傅瑜被众好友调侃的有些赧颜,一时想起斐凝,心下更是觉得酥酥麻麻的,就连脑袋也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也就是这时,一声沉闷的“咚”声自隔壁房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异常的响亮。 傅瑜一行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一声“啪”,瓷碗落地的碎响传来。 “隔壁的这是在干什么,打架吗?”王犬韬颇有些兴奋的道。 陶允之笑骂的锤了一下他厚重的肩膀,道:“王六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打架,这里是临湖阁的三楼,若没有身份,哪能进的来。” “小二!”听着隔壁的声响,郑四海对着门外唤道。 肩上围着白巾的小二推门进来,恭敬地弯身问候。 “隔壁的几位客人可有争执?”郑四海皱眉随口问道。 小二恭敬地打着千,低声道:“没曾想打搅几位郎君的雅性了,这真的是小的该死,小的马上给几位郎君换个视野更好的厢房。隔壁房间的人郎君们也不需要担心,是小店的老板和朋友在喝酒,他们喝到兴头时常举杯摔碗的。” 傅瑜笑道:“哦?竟有这般雅性?” 王犬韬道:“傅二瞎说什么胡话,这哪里是雅性,分明是喝醉了耍酒疯呢!我们虽胆大,可也要少和这样喝醉了耍酒疯的酒疯子来往,小二快快与我们换一间吧!” 听得王犬韬谈及隔壁临湖阁的老板是“酒疯子”,这年岁不大的小二面上掠过一丝显然的不快,但到底还是恭敬的引着众人出了厢门。 傅瑜一行人从走廊上而过,行至隔壁门前,一阵擤鼻涕的声音猛然想起,随后是一阵高高低低的抽泣声:“儿啊……阿爷无用哇……” 这声音时高时低,嘴中吱吱唔唔的,一听便是一个醉酒客的酒后之言。 “林弟这是何苦。”有人苦苦劝道。 房内又是一声有些尖锐的酒杯落地的声响。 “这位倒是有趣,喝醉了就摔杯子大哭,”陶允之垂眸道,“只听那酒后言,想来也是位命苦之人。” 傅瑜想起为自己苦苦筹谋的傅骁,想起他平日的冷言冷语,忽而也想知道这般严肃冷漠的父亲是不是也会在私底下牵挂着他,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当傅瑜抬起头时,他向前迈出的脚步却慢慢停下来了。 迎面正焦急的走来一个中年人,这人身形高大,粗狂的面容有些泛黑,一双虎目却格外有神,不是别人,正是险些要做傅瑜“岳父”的明镜湖上的船只老大秦掌柜。 秦掌柜面色焦急,脚下生风,见了傅瑜等人远远地便拱手行礼,口中唤着:“傅小公爷,郑大郎君……” “秦掌柜这是来作甚?”王犬韬从傅瑜身后钻出脑袋来问道。 秦掌柜显然没有与一众小辈闲聊的心思,只焦急道:“友人醉酒,前来照顾。”他说着,眼神直往走廊旁边的厢房内瞄。 傅瑜对他点点头,秦掌柜也不见外,一把推开房门,众人就听得里间一人道:“我的秦家掌柜呀,你可总算来了,还不快帮我劝劝林弟。”房门大开,一阵熏天的酒气直冲众人耳鼻。 酒本是香的,可众多酒菜混合在一起,夹杂着房内似有若无的安神香的味道,就显得很冲鼻了。 傅瑜习惯性地向门内望了一眼,就见深色的木地板上躺了一地的酒水饭菜和摔碎的杯碗碎屑,一个深蓝衣袍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正耷拉着脸拉着一人的胳膊,正是方才开口说话的那人。 而那醉酒之人,“林弟”却是一身罗绿长衫,长衫看着甚是精致,只是这人瘦削的很,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他两鬓斑白,脸上已呈老相。 这醉酒之人着实没什么好看的,郑四海等人受不了这气味,早就快步走离,唯有王犬韬拉着傅瑜的胳膊拽了他两下,道:“傅二,走啦,我们去别处。” 王犬韬拽了一下,却没扯动傅瑜。 傅瑜此时正站在长廊外、这酒气熏天的房门前,定定地看着那醉酒之人。 王犬韬又用力拽了一下,傅瑜方才回过神来对王犬韬道:“六郎,你看那人,是不是很眼熟?” “谁?”王犬韬狐疑道,脑袋凑着向前看,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没什么眼熟的。”他道。 转瞬间,傅瑜心头百般思绪回绕,却愣是什么也没想起来,倒是房内的秦掌柜对着门外的小二道:“小二,快叫人把这里打扫干净!” 秦掌柜和临湖阁的苏老板——方才劝酒的那身着蓝袍的胖胖的中年男人,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架起林老板就要往外走。 见了还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的傅瑜,秦掌柜纳闷道:“傅小公爷,你可是还有事?” 一旁的苏老板也道:“今日之事恐是惊扰各位郎君了,小老二作为东家真是不胜惶恐,只是如今友人酒病缠身,我怕无力招待诸位郎君,只能先请了诸位郎君今日这一顿饭了。” 傅瑜道:“苏老板无需如此客气。”他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让出一条路来,看着秦掌柜和苏老板架着那林姓之人远去。 醉酒的林老板耷拉着脑袋,浑身酒气熏天,身上像是一丝力气也无,看着颓废的很。他虽闭着眼睛,可也让人看得出来是一双大眼,浓眉大眼,鼻头小小的,侧脸看着甚是英俊。 傅瑜侧身看着林老板,仍隐隐觉得哪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脑袋昏昏沉沉的,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友人在侧,傅瑜也没多想,只和王犬韬等人到了另一间厢房,吃罢,一日经受两次波澜,众人也是没了再出去浪的心思,也就各回各府各找各妈了。 傅瑜却是个心中有谜团就不舒服的人,他找到了方才的小二,问及苏老板等人的行踪,而后让小二带着自己走到了临湖阁主人家的后院。 傅瑜来过许多次临湖阁,这还是第一次到临湖阁主人家的后院里来,但他心中记挂着事,一时也没什么别的心思。 待见了正焦急的等待着大夫开药方的秦掌柜苏老板二人,两人皆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齐齐向傅瑜行礼,而后秦掌柜出言便道:“这后院是私人之地,怎的傅小公爷游荡到此?你这小二当真好大的胆子,竟带小公爷来此腌臜之地!” 傅瑜忙摆手道:“莫怪莫怪,是我有事想要找二位。” 秦掌柜和苏老板皆是一惊,随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惊愕之色。 傅瑜文绉绉道:“我今日见了林老板,深觉面善,想来是往日哪里曾见过的,所以来此拜访。” 苏老板暗自忖道:“既觉面熟,怎的在醉酒之后才来拜访。”思及往日里傅瑜混不吝的霸王名号,苏老板愈发认为这是傅瑜这般世家纨绔子弟的闲来戏耍之事,心中愈发愤懑。 苏老板想的多,出言便也很是不善:“傅小公爷是何等人物,怎会和我们这般行商坐贾之人有所交集。” 傅瑜反驳道:“傅二一介国公世子,不也和坐船只生意的秦掌柜有所交集吗?”虽然都是些不好的事情引起的交集,可那也是交集。 傅瑜看着二人不善的目光,又道:“我也没别的想法,只想知道林老板因何哭泣。” 秦掌柜倒是没那么多心眼,只叹气道:“不瞒小公爷,我这林弟本名林传,也是徽州一带有名的商贾人士,只膝下单薄,仅一儿一女,多年前他幼子踪迹成谜,他深觉对不住亡妻,故而有此作态。” 傅瑜想起乞儿拐卖一案,不由得焦急地问:“幼子失踪已是多少年?” 苏老板没好气地道:“约莫十年前的事情了。” 傅瑜猛然惊觉,瞧着眼熟,十年前失踪的幼子,他所认知的人中恰好有一人满足此条件——朱焦。 思及此,傅瑜立刻道:“我正好认识一个十三岁大的男孩儿,这男孩儿自小混迹江湖,想来也是被拐子拐卖了的。”朱焦既能和被拐卖来的小十等乞儿打得火.热,也能为了他们的事情四处奔波,想来也是有着相同遭遇的人。 秦掌柜瞪圆了眼睛,看着傅瑜的神色有些复杂。 苏老板道:“不知傅小公爷认识的这位小郎君如今何在?” 傅瑜一时哑言,他还当真不知道朱焦现在的位置,只是想着很有可能在大理寺少卿朱然的府邸,他便这么说了出来。 谁料得到的却是苏老板的嗤笑愤懑之声:“傅小公爷您可是耍够了我们,我们不过一小小商贾人士,实不敢和公卿世家相较量。” 傅瑜有些摸不着头脑,秦掌柜道:“不瞒小公爷,我这林弟幼子,若还……在身边,算来不到十二岁。” 傅瑜被两人请了出去。直至走出临湖阁,傅瑜才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想着过两日休沐定要去亲自到朱然府上问个明白。 第61章 刑部 刑部从五品的小官, 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上朝旁听,并无三日一朝听政议政的资格。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6节 傅瑜虽也落得清闲,但到底两辈子第一次吃皇粮,心里颇有些激动, 待得坊间五鼓声起,他便坐不住了。套上昨日夜里摸着打量了好几遍的浅绯直袖袍衫,又戴上官帽, 捋了捋帽子上的细穗,傅瑜看着铜镜中颇显少年意气风发的人影,大踏步的出了院门。 唤了元志去取大马,傅瑜穿过正院长廊, 就见着正院亭中枝叶繁茂的老银杏树下, 正立着一个站得笔直的人。 这人一头斑白的发,身穿深紫衮冕,紫衣华裳裳绣了九章走兽, 张牙舞爪的, 甚是唬人。他左手执帽,右手轻轻搭在腰间的一柄金玉饰剑上,远远望之, 便让人心神震动,难以相信他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 “阿爷今日怎的穿上官袍了?”傅瑜心下正好, 此时便是见了往日里一贯怕之避之的老爹也是调侃不误, “我看您上次穿官袍上朝还是去岁年末的时候了。” 傅骁侧过身, 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便是这一眼, 傅瑜又可耻的怂了,不同于以往是被吓的,而是有些触动,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上班打卯。 傅瑜心下正有些感动,就听得傅骁冷冰冰道:“你大哥当初第一次进军营的时候我便在后面看着,他一举单挑三十个老兵,无一败绩……他从不让我失望。如今轮到你,我看你自幼才疏学浅,文武皆无,怕是会让我安国公傅氏一脉成为笑柄。” “……”方才的感动瞬间化为乌有。 刘荣牵来一匹老马,傅骁走上前去,他拉着马鞍便立刻向上爬,忽而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傅瑜忙上前一步让他踩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再一翻身,傅骁已是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傅瑜若无其事的拂了拂右肩,走到后面的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儿上,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无比。 父子二人打马出行。 刘荣背着手站在府门前,看着东方熹微,看着天际白下打马而去的两人的背影,眯着的眸子中满是笑意,忽而车轮轱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转身,正见着身形单薄的傅瑾。 他穿着一身月牙白,一头乌发尽散,有些苍白瘦削的脸上同样看着不远处的两人的背影,只是脸上却平静的让人不忍再看。 刘荣上前一步,担忧道:“早间寒凉,大郎君怎的穿这么少?” 傅瑾无所谓地笑笑,只道:“荣叔莫担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无碍的。” 刘荣有些不赞同地摇摇头,随后上前亲自推着轮椅带他离开。 傅瑾微微垂着眸子,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傅骁的话,心中满是惆怅:从未让他失望吗?傅瑾自嘲一笑,随后右手悄无声息的摸上了自己已然没有丝毫知觉的膝盖。 他觉得心下闷闷的,压抑的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刑部隶属尚书省,尚书省官员在皇宫外宫的庆余宫中办事,傅瑜去这里打卯倒与众五品之上的需要上朝的官员同路。 时辰尚早,但街上除了摆早点的摊子,骑着高头大马前去上朝打卯的大小官员也是络绎不绝。傅骁马速不快不慢,正好让傅瑜能够跟上他的步伐,却也不至于快马加鞭冲到他的前头去。 傅瑜握着马鞭在马上颠簸,看着傅骁瘦削苍老却仍旧硬挺的脊背,摸着冒出青茬的下巴不语。其实他昨夜太过兴奋,以致于忘了吃夜宵,今天早上又起了大早本打算在街上吃点饼,谁料傅骁一言不发的就要带着他去上朝,以致于傅瑜此时竟然有些不敢下马吃饭。 傅瑜虽然纨绔,也还是知道臣子上早朝前是不能吃早饭的,只能等到下朝之后再吃。这倒不是皇帝不体恤臣子让他们饿肚子来上朝,而是早朝遇上有争论的事情,大臣们在底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唾沫星子横飞,万一皇帝兴趣来了走下来听听臣子们的意见,谁想还没听到臣子高见,就先闻了一鼻子韭菜味儿…… 行至午门,马匹不能至,傅瑜跟在傅骁身后一路走来,本以为傅骁会带着他和不少耳熟的官员打招呼,谁料只是带着他行至角落而后便不动了。 傅骁积威多年,不止傅瑜畏他敬他,往来权臣勋爵也皆敬他畏他,除了阁老崔泽与左仆射章老爷子过来与他打招呼,竟再也无熟人胆敢过来在他面前刷脸熟了。 熬到宫门大开,傅骁站在一干朝臣中,眼看着就要进宫门,傅瑜走至一旁让出位置,忽而听见一人轻声唤他。 “阿瑜。”那人轻声唤。 傅瑜回头,正见傅骁站在人群外看着他,老态初露的脸上面无表情,唯有一双虎目柔了些。 傅瑜忙走到他身前,低头轻问:“阿爷?” 傅骁猛然一怔,似才回过神来似的,他摆摆手,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傅瑜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人的背影,突觉这夏日清晨的阳光太过刺眼了些。 经由内侍带路,傅瑜行至庆余宫,找到刑部所属厉堂,而后穿堂过道,行至秋审处所在的内堂,方才停下打卯。厉堂靠东面一排殿落,错落有致,积了霜的碧瓦上显出一层蒙蒙的雾色,显得愈发冷清。 傅瑜来的最早,他由内侍领着进了里屋,跨过正堂,进了东厢房才见门窗已开,屋内桌椅齐备,窗边的塌上竟还有茶具棋盘。里间一扇小门通向库房,库房里积压着陈年旧案,空中弥漫着一股防潮的药丸味道。 秋审处,掌核秋审、朝审之案,内置五品员外两名,从五品员外郎四名,下属官员不定。傅瑜属于四名员外郎之一,算的上秋审处里今年唯一的一个新人。 傅瑜来的有些早了,上司还在早朝,同僚还在路上,而此时腹内又是空空,思及此,他取了些银钱,嘱咐这送自己来的内侍道:“今天起早了,还未用膳,劳烦领事的帮忙到外头街上买办些吃食来,送一半到太和殿外给安国公,另一半拿过来。” 此外又加了些碎银子,内侍忙应了。 傅瑜坐在矮塌上,手执棋子左手右手地下了一会儿,渐觉困了,以臂作枕睡了一会儿。 及至醒来,却是被同僚摇醒的,他忙谢了,又整理衣衫去请教两个员外。两个员外郎虽已至中年,但都很好说话,只云傅瑜初来乍到不让他接触案件,只叫他从库房里翻些陈年案件来看。 于是傅瑜就这么看了一白日的案卷,直至下午同僚已在一旁下棋消磨时日,也没有停下。 魏国各种稀奇古怪的案件不要太多,又都是些已经秋审过的陈年旧案,傅瑜倒也看的津津有味。及至申时下班,傅瑜有些意犹未尽的放下手中卷宗,直出庆余宫,奔向大理寺。 傅瑜走到大理寺的时候,正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朱然正与身边一头发花白模样的辩论着什么,见出了殿门,二人方才停下,朱然则站在那里看着一旁的牛车慢吞吞接走了这老人。 傅瑜走上前去,朱然愕然道:“傅二你今日有何要事?” 傅瑜指着身上这身官袍笑道:“你可好好看看我身上这套衣服,可还算得上朝堂人士。” 朱然摇头苦笑道:“是我这段时日太忙了,竟忘了今天是你第一次打卯,既然这样,那便去你府上,叫上你大哥,咱们好好喝上一杯。” 傅瑜道:“我今天找你来是有要事的,朱大哥,你的那个师弟朱焦,到底是何来头?” 两人一边向马厩走去一边聊,其间傅瑜看着梁行知远远地冲自己点了点头,却因身侧朱然的缘故没有上前来。 朱然笑道:“你和阿焦倒是臭味相投,他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却是问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你怎么说?” 朱然道:“自然是让他先听听外面坊间传闻,再自己想,像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好回答他。” 傅瑜道:“这合你的性子。” “岂料他第二日又跑到我面前来,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朱然摆手笑道,“这样我便不能不答啦!我说傅小公爷是个仗着家世权势便嚣张跋扈的二世祖,又最是记仇,比一些娘子们还爱斤斤计较,千万不要得罪他这样小肚鸡肠的郎君。” 傅瑜一时哑口无言。 朱然继续道:“这些都是坊间传闻,阿焦也知道。我说,傅家二郎君是我活了三十多年来见过的最有趣的一个人。” 两人解了马,牵出来,翻身上马前傅瑜忽而问道:“怎么个有趣法?” “有趣就是有趣,就是和别人都不一样。”朱然正色道,随即扑哧一声笑了,他问:“你想知道关于阿焦的什么事情?” 傅瑜将林传之事如实相告,朱然皱眉道:“我辞别恩师十年,十年未见小师弟不假,可阿焦是山脚下一农妇所生,不过满月就被我师父收入门下,如何能成为那林商之子?” 傅瑜道:“可他们二人长得极为相像。” 朱然道:“我断案这几年,见过的宗卷中所记载的并无血缘关系的相似之人不再少数。” 傅瑜不再争论,他又谈及建昭帝的手谕,言明此次乞儿拐卖案他需要协同调查。 不过刚提及一句此事,方才听了傅瑜关于朱焦身世的猜测仍旧面不改色的朱然,此时却幡然变脸,他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看着傅瑜欲言又止,最后,两人一路无话直冲安国公府的西苑。 等到两人走到西苑时,见到的就是窗边指导女儿傅莺莺写字的傅瑾,他一身月牙白长衫,长发微散,眉眼温和,看着没有一丝久战沙场之人的血气,反而是虞非晏也难及的君子风范。 傅莺莺很快行了礼下去了,傅瑾伸手慢慢卷着桌上的宣纸,看着两人笑道:“你们两个一同来我这儿的时候倒是少,怎么了,可有难事?” 傅瑜还没说话,朱然便问:“陛下让傅二跟随我调查乞儿拐卖一案?” “然。”傅瑾点头。 朱然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脸色极为难看,他道:“这乞儿拐卖案牵扯甚广,你们府上是什么光景不清楚吗,为什么硬生生地要把一个世子拉下水!” 傅瑜忍不住道:“此话怎讲?难道不是陛下让我协助你的吗?这件事与阿爷和大哥又有什么关系?” 傅瑾放下手中卷好的宣纸,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傅瑜的手背,温声道:“勿急,勿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道,复又看向朱然,“你这般气大,可是此事难度超乎想象?” 朱然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重重地方才茶杯,一拍桌子怒道:“此案我调查两月有余,其中涉案人员牵连之广为我生平仅见,江湖人士、商帮人士、地方大族皆有其人手!……甚至我怀疑,朝堂之上亦有得利人。” 第62章 案子 夏日悄然而至。 傅瑜看了眼头顶火.辣辣的太阳, 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使劲的扇着扇子。扇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 却扇来一阵热风, 他一双眼在街边卖凉粉的小摊上划过,又看向走在前方的朱然。 朱然是军营里出来的, 早年又曾游荡江湖,因此身形算得上壮硕,从背后看他, 只觉这人孔武有力, 断然不好惹。紧身的靛蓝袍子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臃肿,衬的他不像是一个翩翩有礼的君子般的读书人,更不像是个儒雅的商人, 而是一个穿上了华服锦衣的武夫。但谁也不会想到, 这样的人, 会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建昭帝极为信任的人之一。 傅瑜虽也是轻衣简装, 但早早地卸下了身上那些杂碎的东西, 虽衣着简便,但他生的细皮嫩肉的, 一脸稚气的东张西望,瞧着就像温柔富贵乡里头出来的愣头青。 两人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打扮的人,一个唤赖五, 一个叫覃九, 却是朱然的心腹。两人都生的普普通通, 气质凡凡,属于丢在人群中都找不到的人,又加上两人能力不错,朱然这次便带上了两人。 行至西市锦绣坊,朱然终于停下了脚步。 傅瑜摇着扇子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见这坊市外覆朱红内着金粉,空中名贵的熏香和脂粉味融成一团,里间隐隐透出一股凉意,端的是一派富贵之地。 “祝兄,你口中所说的极乐之地就是这里吗?”傅瑜皱眉道,心下脸上都忍不住生了退意。 祝髯,化名为一名陕商的朱然指着锦绣坊很是热情洋溢,他面上带着一抹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怪诞的笑意,“小郎君年纪还轻,不晓得人间极乐,祝髯既然和郎君相识,结为忘年交,自然得带郎君来这极乐之地耍耍。若郎君不来,可是看不起为兄?” 他说的煞有介事,说到最后一句还故作伤感的低头凝视傅瑜,看的傅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傅瑜收了折扇,忙道:“哪里哪里,祝兄好意,我领了便成,想来只是进去玩这么一遭,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只是……”朱然欲言又止。 傅瑜看着他,问:“祝兄有何难处?” “锦绣坊是人间极乐之地不假,但是销金窟,更是真。” 傅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唉,我还当是何事,在小弟这里,只要是钱的问题,那就不叫问题!” 傅瑜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摇头晃脑的,一副纨绔公子作风,这倒还真是他本色出演了,因为不管是他扮演的这个富商独子的身份还是他本来的身份,都不缺银钱。 朱然也笑着,他的右臂搂住了傅瑜的肩膀,两人笑呵呵的往里走,旁人见了都只道两人“兄弟情深”,唯有傅瑜知晓朱然这家伙暗中早揪住了傅瑜肩膀上的嫩肉,掐的他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 傅瑜将头凑过去,低声在朱然耳侧道:“朱大哥,我敬你是上司,也敬你是大哥的朋友,可你一言不合就掐我是不是太没伙伴情谊了?” 朱然道:“你这小子!我这是在教你呢,你刚才那副样子,若不是我在这里,你早叫人吞的皮都不剩了!” 傅瑜撇嘴不信,他继续道:“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何必找那么多借口。” 两人已经进了锦绣坊的大门,身边有龟.公老鸨之类的人上来,都叫朱然使眼色让身后的赖五和覃九给打发了,两人道:“围什么围,没看见这是咱们祝爷吗?都滚远点!” 这副样子,活生生的章金宝的狗腿样,倒让傅瑜一阵惊愕,实在没想到平日里在大理寺见到的人模人样的同僚竟然也是能做这般模样的。 朱然松开手臂,推攘着傅瑜向楼上走,他道:“二郎君果真聪明,我也就不找借口了。” 傅瑜一阵气噎,还没等他开口反驳,朱然便道:“一会儿照演练好的来做。” 傅瑜忙转过了头,他左顾右盼,看着一楼舞台上袅袅跳着舞的舞姬,又看着身旁来来往往的搂着女人的人们,脸上一时露出五分羞涩三分兴奋两分警惕,叫人一看就知是瞒着家里偷溜到这里来玩的富家子弟。 然而以上只是傅瑜的脑补,他的演技也根本表达不出“五分羞涩三分兴奋两分警惕”,但他东张西望的模样还是叫朱然心下大安。 朱然在这里满意傅瑜的表现,殊不知傅瑜也在心底吐槽他:这么个看着就像风月场所的锦绣坊居然是个赌坊,更可怕的是朱然尽然对这里熟的不能再熟……下次去他府上,我定要如实告诉朱大嫂子,以报一掐之仇。 两人迈过宽大的红木楼梯,一路向上爬,直至三楼,朱然才停下。早有人等候在此,却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穿着锦衣华袍,看见朱然便迎了过来,口中忙唤道:“祝贤弟。”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7节 朱然也拱手笑道:“王兄,多日未见,没想到你比上次还精神了不少。” 这王姓汉子咧嘴笑道:“祝贤弟好眼力!这是自然,我……”却是看了眼傅瑜,笑笑,悄声对朱然说了一句:“你懂的。” 朱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两人这副打哑语相处甚欢的模样,外加上同样魁梧的身材体积,倒还真像一对兄弟了。 王姓汉子领着朱然和傅瑜进屋,赖五和覃九本也要跟进去,却只进来了覃九,另留赖五在外打探消息。屋内一股凉意,却是四角摆了冰盆,空中一股清幽的脂粉味挥之不散,却并不似楼下那味道浓重的让人想打喷嚏,而是让人觉得心生旖旎。傅瑜抬眼望去,就见着屋内立着四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却是或抱着琵琶,或在一旁温着酒,或相伴富商身侧。 屋内还坐了两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却是一人一个美人身侧伺候着,身后还满满的站了四五个环胸而立的小弟。这两人围着赌桌而坐,王姓汉子忙把傅瑜和朱然也引了上去。 傅瑜原以为众人合该寒暄介绍一番,却没料到没人开口,上来便有人问:“可还是王老板坐庄?” 又一人问道:“这次我们赌多大的?” 王老板笑眯眯着指了指朱然,道:“这次祝贤弟领了新人来,咱们先问问新来的小郎君想怎么赌。”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傅瑜清了清喉咙,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剧本念道:“小弟初来乍到,不知详情,不知诸位郎君怎么个赌法?” 一人道:“赌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房契、钱庄,都可,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限的。” 傅瑜皱皱眉,佯装无趣的样子。 朱然忙道:“诸位见笑了,我这位小郎君初次离家,赌什么都无所畏惧,只是我觉得,得先给他来点猛料。” 见了傅瑜一副惊愕的模样,另外两人哈哈大笑,一人道:“即使如此,我身侧这位美娇娘既可作赌注,若我输了,把铃娘赠予你也无不可。” 傅瑜满脸惊愕,面露不喜,这下不仅仅是装的,更是真的了,朱然道:“可别,我这小兄弟未婚妻子还未过门,他对人家一往情深的,我们可不好做这般棒打鸳鸯的事情。” “这么说来,小郎君还是个雏儿了?”一人哈哈大笑道。 傅瑜这下是真有些不耐了,朱然又道:“诸位郎君可真是说笑了,我这位贤弟在女色上甚浅。” 两人又问傅瑜喜好什么。 傅瑜照着剧本道:“平日里不爱好诗书,唯好些拳脚功夫,只是府中家教甚严,不得打骂奴仆,只得在外面的武馆与人切磋对练,却每每被打的心下不忿。” 王老板迟疑了一下,便道:“若是如此,赌注我心下已是有数了。” 如此,才进入正题。傅瑜和朱然皆是精神一震。 一个汉子道:“原来小兄弟好这口,这没什么大问题,我见过更令人难以——”却是突然又捂住了嘴,讪讪的冲两人笑笑,摆手罢了。 另一个汉子道:“我们这儿有些小童,若郎君喜欢,拿来做赌注倒也是无妨,只看郎君要多少罢了。” “你们是做牙行生意的?”傅瑜问道。 两人相视一笑,道:“算是吧。郎君买回这些小童,自可养在外宅,平日里打骂皆可,若是不小心废了,也可交给我们弟兄处理。” 傅瑜有些迟疑。 按照大魏律法,牙行可贩卖人口,却是卖给大户人家做奴仆,或是卖给教坊,甚至卖进宫里。这些牙行,皆在官府造有册子,人口往来皆有实录,甚至因着前几年律法的颁布,就连每年的贩卖数量也有了限制。而经由牙行买进来的奴仆,在官家有册子,虽属于私奴,却也是主家不得打杀的,若闹出人命官司,主家也有惩治,状况严重者,朱家甚至会赔命。当然,这样的律法对于章金宝这样府邸出身的人有一定的限制性。 傅瑜当然知晓两人并非牙行中人,虽然同为人贩子,可牙行的人口来源清清楚楚,他们却是私贩。这些人从全国各地拐卖来人口,而后进行私下的人口.交易,而这锦绣坊的“赌人”,就是他们“销货”的一种方法。 朱然耗费两月有余,花费了大量人力精力物力,也只能找到这么一个窝藏点。 傅瑜迟疑片刻,随后一甩扇子,却是应了。 他以金银为赌,两个汉子以小童为赌,一人抵做二十银子。 这价钱显然比牙行开价要贵得多,但此时双方已经默认“货物的”来源去路皆有人打理,故而竟然没人提出砍价。 双方开赌。 傅瑜凭借着临时抱佛脚学来的赌术,终于在输了三把之后赢了一局。 一百个小童。 傅瑜交出去六千两银子,买回小童的来路。 几人相互拱手告别,傅瑜跟着朱然出了屋子。 行至二楼大堂,赖五与朱然对视一眼,随后低头隐在人群中,另一个陌生的人出现,跟在朱然身后代替了赖五的行踪。四人后出了锦绣坊,摆脱后边跟来的人,傅瑜跟着他们行至一条小巷,而后进了一处略有些狭窄简陋的民宅。 民宅普普通通,与左邻右舍并无区别,然而就是这么个毫不起眼的民宅,却是朝廷暗置的官宅。说来傅瑜也不信,这竟然是先帝时期就建好的,用来打探民情的官宅之一。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行穿着官服的衙役,个个腰挎大刀,精神抖擞,为首之人竟然是邢捕头。 傅瑜惊道:“邢捕头?你怎么在这儿?” 谁料邢捕头比他还要惊讶,他惊道:“俺滴个娘唉,谁把小公爷搞这儿来耍了?” 朱然一行人立时哈哈大笑。 免去这些,众人兵分几路,傅瑜和朱然忙换了装扮,而后骑着大马沿着赖五留下的路标一路狂奔,未几,停在城东的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邸前疑惑。 “侯府?是哪家侯府?”傅瑜站在小巷里看着宅邸前大门上的牌匾。 朱然解释道:“并非勋贵之后,而是这家主人姓侯。这是陕商巨头侯孝在京中的宅邸。” “侯孝?大盐商侯孝?”傅瑜惊道。 并非傅瑜知道很多,而是这陕帮盐商侯孝的名头太过响亮,他祖祖辈辈都是贩盐的,攒了八辈人的钱到了侯孝爷爷那辈才发达起来,他在陕地买了座盐山,又经三代人的汲汲经营,终成陕地势头最大的商人,也是全国最大的几个盐商之一,更在前两年成为皇商。 凡商者,没有不想做朝廷生意的,这一来是皇家的名头,二来是皇家采购价大有可为,三来却是可搭上朝中权势者,从此可钻律法的空子,也是俗称的“朝中有人”。而既然身为皇商的侯孝牵连其中,则很可能也是“上面有人”而使他肆无忌惮。 这就是朱然曾言朝堂亦有得利人的想法的缘由。 朱然继续道:“我早就猜测那几人和四大商帮里头的人有联系,只是没想到是侯孝。” 傅瑜也道:“如果真是他,那他这戏做的也太好了吧?几十年修桥铺路,救济穷人的好名声呢。” “是与不是,夜间一探方可知。”朱然冷声道。 待得众人回到大理寺,傅瑜才得知邢捕头领着一干捕快抄了那两个汉子藏人的老窝,一举救下了暗宅中被关押的三百多名孩子。 在大魏,父母卖子女虽有苦楚可言,却也是自愿卖给牙行,让孩子去做奴仆得一口饭吃。傅瑜虽对牙行买卖甚为深恶痛绝,可也知晓这是大魏的特色,他凭借一己之力是憾不动这座大山的,更何况牙行存在千年之久,早与庙堂江湖牵扯甚多,其中有利有弊,却绝非他所能动。 而人贩子却是从大街上拐走幼童,生得标致些的,或卖入风月之地,或卖给喜好娈童之人,而生得不如何的,或是性子恶劣的,则是卖给“傅瑜”这般喜好打杀下人的恶少,最后的一波人,则是挑断手脚筋,更甚者,采生折割的手段也用上,让他们去做乞儿乞讨钱财,当真可谓是压榨到了最后一口气。 小十等人,则属于最后一波。 对于邢捕头怎么发现这桩案件的,按照早先统一好的口供,他全指向了街上的乞丐。 此事一出,全城震惊,而随着时间的发酵,更是举国震惊,建昭帝下次早朝时更是声泪齐下痛诉人贩子的行径,忙下旨令朱然调查此事。 除了极少数的人,没人知道建昭帝早就暗中命朱然调查此事,而这件事的发掘者以及参与人,还有傅瑜。 当然,此类种种,傅瑜现在是不知道的,他正穿了夜行衣,拿着一方黑面巾在脸上比比划划。 见着同是一身夜行衣的朱然快步走来,傅瑜忙跟上去问:“朱大哥,你看我这身可还行?” 朱然事情多脑袋大,没有闲功夫理他,倒是他身后紧跟着的一个少年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傅瑜,随后嗤笑道:“傅二郎君,你这是作何?” 傅瑜一瞧,却是个面色有些黝黑、身形有些瘦削的少年,这人也同样身着一身夜行衣,正是朱焦。他道:“我们不一起夜探侯府吗?” 夜探侯府,对于傅瑜这种看多了各色武侠小说,听多了江湖传闻的武将世家郎君来说,自然是诱.惑力极大的。 朱焦气呼呼地指着傅瑜道:“为什么他可以跟着一起去?” 朱然看着两人,突然笑道:“谁跟你们说的?你们两个都给我留在这里。” “那你手底下谁还会武?赖五和覃九不都是文官吗?”傅瑜道。 朱然捏着下巴道:“朝中自有人,无需你们两个操心,你们两个在这里等吧。” 说罢,却是将两人关在朱府,转头离去,傅瑜和朱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蒙上了面巾,跟了上去。一路尾随至大理寺,又进了后堂,方踏进去,傅瑜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急速向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一阵细微的风声,下一刻,黑影一闪,朱焦被硬生生地压.在了地上。 朱焦哇哇的叫着,朱然从堂中走过来,面带微笑的看着两人,他道:“师弟你的武艺不行,倒是二郎君,玩闹这么些年,没想到武功竟然不弱。” 傅瑜脸皮抽动了几下,他道:“只是会些家学,外加五感敏锐罢了。” 朱然道:“此事事关重大,今日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万不容有失。我知道你们两个想帮忙,但也得看看真本事再说。”他说着,一挥手,身后站出来二十余个黑衣人,压着朱焦的黑衣人也闪了进去。 一众黑衣人气息极弱,但这并非病弱膏肓,傅瑜相信这是因为他们皆是内家高手。这些内家高手,傅瑜也曾见过,只因安国公府中也有这样的人,比如瞎了一只眼的赵斌,又比如,傅瑾。可是此时,在大理寺,在国之重器的大理寺见到这群人,傅瑜只觉心中发凉。堂而皇之出现在大理寺,又听命于朱然专职查案,这样的人,只可能是朝廷的人。 他到底,对建昭帝,对朝堂,乃至对父兄知道多少?傅瑜想起自己以往的猜测,只觉得自己傻得透顶。 “别想太多,”朱然伸手,按在傅瑜的肩上,他语气是少有的温和,“既然圣上能让傅家存在,则必有其道理。”傅瑜叹了一口气,他拱手谢道:“多谢朱大哥让我看见这一幕。”却是闪身让开了路,甚至不忘拉开了一旁跳脚的朱焦。 朱然带着一群暗卫离去,傅瑜蹲在大理寺的一个小房间里无聊的数着指头。 朱焦在一旁昏昏欲睡,他道:“既然要在这里等师兄回来,我们聊聊吧,免得等会儿睡着了。” “嗯。”傅瑜应了一声,有些无精打采,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有些时日没见小十他们了,他们在哪里?” 朱焦道:“这段时间为了不打草惊蛇,小十他们一直还待在原地,不过这次邢捕头救了那么多孩子,想来他们明天就能去官府了。” 朱焦长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拄着下巴,透过窗看着窗外的下弦月,突然道:“真好,小十他们得救了一些孩子也能回到父母身边了。” 思及此,傅瑜突然道:“朱焦,你真的是山脚下的农妇生的吗?” “当然。”朱焦道。 傅瑜自言自语道:“这就奇怪了,我前些日子看见的那个林商人,你们长得真是太像了,他的幼子刚好也在十年前被拐,我还以为你是他亲子呢。” “你刚才说谁?”朱焦从窗栏上跳下地来,冲到傅瑜身前问道。 傅瑜有些愕然道:“林传,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商人。” “不是,最后一句话。”朱焦有些急切地说,他甚至双手握住了傅瑜的肩膀,险些要摇晃了。 “他十年前幼子被拐,算来有十一二岁了……” “小十!”朱焦突然高声叫道,“我和小十长得很像,他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因为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被转卖!” 第63章 秘密 傅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安国公府的。 为了今天的这场戏剧般的“赌局”, 他和朱然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永安城里演戏,而朱然更是暗中花费三月有余的时间来搜索信息,终于这一切在今天有了结局。 夜风席卷着空中淡淡的脂粉味过来,让傅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穿着一身夜行衣, 穿梭在宵禁之后的永安城的大街小巷里, 他没有骑着惯用的那枣红大马,而是快步的走着。 夏日的深夜,蝉鸣蛙叫声不绝于耳, 傅瑜望着满天星辰却只觉得腿有些发软。他想起早上他离府时, 天上还三三两两的挂着几粒星光, 东方的天际只有一抹白晕, 那时他的心里充满了干劲, 因为这是他上任以来做出的第一个案子, 还是一个重大的案子,更何况与他相识的朱焦小十等人更算得上这场乞儿拐卖案的受害者。 而此时, 侯孝浮出水面, 眼见着证据名录等也要被朱然拿到手,但傅瑜本该放松的心情却更加压抑了。不远处的小巷里依稀传来梆子声和守夜人的喊声,在这本就闷热的夏夜里无端地让傅瑜心觉烦闷, 他手脚伶俐的蹿上一旁的巨树,借着夜色和身上的夜行衣将自己掩藏起来。 守夜人敲着梆子提着灯笼渐行渐远, 两人的影子被月亮拉的很长。 傅瑜一把轻盈的跳下树, 脚正好落在两个守夜人的影子的头上,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起身,快步走向一旁的小巷,最后整个人贴在尚还有些热意的石墙上,仰头望着星辉斑斓。 这般场景,让他突然想起和斐凝的第二次相遇,那是他第一次喝醉。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8节 大抵是醉了的,傅瑜心想,不然他不会随心意做出那般轻挑的事情来,更不会借酒吐露心声。 回到安国公府的时候,管家刘荣早已歇下,守在东角门等着的是金圆。夏日庭院中凉快,他穿着单衣蹲在角门前,等傅瑜看见时已经头靠着门缝睡着了。 他整个人安安静静的,不像白日里那般精明的模样。角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在明亮的月色下发出微弱的光芒,把金圆整个人笼罩在内,他身上白色的单衣在月色和灯笼的光照下有些发蓝。 傅瑜伸手轻轻摇了他两下,金圆无意识的咕哝了一声,傅瑜听见他小声道:“郎君……你回来了?” 说着,金圆睁开眼,却是猛然间顿住了,他身体僵直,一双圆圆的眼珠子险些要从眼眶中蹬出来。他突然拱手对着傅瑜行了一礼,正声道:“不知这位大侠,有何要事?这里是安国公府府邸,绝非等闲人士所能来的地方。” “你想什么呢?”傅瑜笑着打了一下他的额头,将脸上蒙着的黑巾扯下。 金圆松了一口气,肩膀眼见的垮了下去,他快速开门把傅瑜推了进去,而后探出头来在外面查探。 傅瑜道:“就我一个人。再说了,你怕什么,这里是安国公府,难不成还会有不长眼的跑到我们这里来夜探?” 说着说着,傅瑜想起今天看见的那些暗卫,又悄无声息的闭了嘴。 金圆哐当一声关上门,又拿上铁锁细细锁上了,这才看着傅瑜:“二郎君,您这是什么打扮?” 傅瑜有些慵懒的把双臂枕在脑后,他大步地向前走,没有理会他,末了,直至转过角门,才突然回头看着愣在远处的金圆,“你发什么愣呢?你家郎君没做什么伤天害理或是违法乱纪的事情!” 金圆忙跟了过来,傅瑜又问他:“阿爷睡了吗?” 金圆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就歇着了。”说罢,又提了一句,“郎君,不是我多嘴,我和您十几年的情分了,我也觉得您不该整日里晚归,更不该熬夜,您要是像国公爷一样早睡早起,说不得到了花甲之年也能身体健朗的跟头牛似的。” “你说谁身体健朗的跟头牛似的呢?”傅瑜随口问。 “当然是国公……郎君,您的重点不应该是在不要晚归熬夜上面吗?”金圆苦恼道。 傅瑜又问:“大哥睡了没?” 金圆闷声道:“这我可不知道,西苑的事情怎么好告诉我一个东苑的管事。” “这倒有理,”傅瑜摸了摸又冒出些许青茬的下巴,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去叨扰大哥也行。” 忙完一切躺到塌上时,已是三更天,窗外圆月西下,如圆盘一般挂在树梢头,显出几分冷色来,有冷风从窗外吹到塌上,让手枕在脑后盯着屋顶发呆的傅瑜渐觉有些凉意。 他心乱如麻,一时为这件案子,又为朱然刻意让他看见的那些武艺高强的黑衣卫,更为傅骁和傅瑾。作为这府上还算得上的唯一的一个青壮年,早在傅瑜决心出仕的时候,他就知晓自己有着护卫傅家所有人的责任,毕竟傅家现在上下五口人,除了他自己,便是老的老,残的残,内宅妇人的内宅妇人,小孩的小孩,若是放到现代说不得还能评定一个五保家庭。 身为安国公世子,下一任傅家的家主,傅瑜觉得自己所知晓的关于世家大族和朝堂的秘密也不算少了,可今日见了那些听任朱然调遣的黑衣卫,他才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在这个世界,朝廷无疑是个庞然大物,而一个拥有十个属国、外有强敌倭寇的庞然大物,又怎么会没有直属于掌权者的情报组织。 思及此,傅瑜突然有些理解阿爷大哥那些日子以来的语焉不详的举动了,但知道了一件足以推翻他往日认知的事情,所有的已有的认知全部要重新猜测,这让傅瑜觉得自己愈发看不懂了。 心里的糟心事太多,傅瑜本以为自己会一.夜辗转反侧,结果他愣是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到翌日醒来,已是巳时三刻,别说早餐了,他再晚一点都能赶上午饭了。 傅瑜是被热醒的,他虽然睡在西厢的凉塌上,但昨夜开的窗此时已有阳光直射过来,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不一会儿全身就一股燥意。傅瑜躺在塌上愣了半晌,随后猛然跳起,却是急道:“完了完了,今天还要去打卯。” 急匆匆的洗漱完毕,傅瑜刚冲出院门,就见着元志迎面走了过来,他见了傅瑜着急的模样,停下问道:“郎君你这是怎么了?发也未束的。” 傅瑜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可还要去衙门打卯呢!” 元志笑道:“原来为这事儿啊,今天早上我去叫您没叫醒,国公爷让我们不要打扰您,让您好好休息一次。” “帮我请假了吗?”傅瑜松了口气,复又问,“按着日子,今日有早朝?” 元志摸了摸脑袋憨憨的笑道:“国公爷一早就起来上朝去了。” 傅瑜松了口气,洗漱一番后却是直直地朝着西苑而去。到时傅瑾正端坐在花厅里给一盆兰花剪枝,他眉眼温和,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绿植在他身上洒下一层光辉,耀眼的让傅瑜险些觉得他是要乘风归去的谪仙人。 “大哥。”傅瑜唤道,坐在他身侧的一张圆凳上,自顾地拿了杯子倒了两杯水。 “莺莺呢?”傅瑜张口顿了一下,随后问的却是这个。 傅瑾笑道:“她上午刚练了几个大字,这个时候去她阿娘那里歇息了。你这做小叔叔的这段时间忙着公务,倒是有些怠慢她了,她总是吵着有几日没和你玩了。” 傅瑾放下剪刀,颇为满意地看了看桌上的这盆兰花,随后郑重地看向傅瑜,道:“有件事我还需要请你来做。” 第一次被长兄用这般殷切盼望的目光盯着,傅瑜一愣,手中握着的茶杯险些没拿稳,一时间,他脑海里已经转过了数种想法,这其间不乏让他舍命调查这场案子的,也有让他继承傅家门楣的,甚至还有让他上阵杀敌的。 傅瑜心中暗下决定,他脸色收敛了许多,同样郑重地看着傅瑾,一字一句道:“大哥待我不薄,我身为傅家子弟,定然要光复我傅氏门楣,还请大哥放心,大哥所托之事我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做到!” 他说的信誓旦旦,声音极为镇定有声,一时惊起了花厅悬挂着的鸟笼里的鹦鹉,引得对方不停地低哑着嗓音道:“傅二!傅二!” 傅瑾神色有些怪异的看着他,没有出声。 傅瑜一时有些汗颜,他料想的激.情昂扬的场面没有出现,反而只有一只聒噪的鹦鹉在旁一直叫唤着自己,这场面真是尴尬极了。 傅瑜现在真心感谢自己刚才进来时就已经让所有的奴仆都离开了,不然要是今日的事情传了出去,只怕他傅小公爷又得背上一个“自视甚高”的戳儿。 “哈哈。”傅瑾突然笑了,他笑得很畅快,笑声爽朗直击人心,全然不复他如今翩翩君子的作风,倒有了几分傅瑜记忆中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的影子。 傅瑜顿时便愣住了。 傅瑾笑着,他用两指指着傅瑜,笑得眼角也都有了些泪花,道:“我不过……我不过是希望你教导一下莺莺的武艺,让她学些防身之术罢了,你何苦……何苦至此……”说到后面,声音已是渐渐消弱了。 傅瑜笑道:“大哥,你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的笑容只属于那个在马上拿枪的少年将军,而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一日日度日的傅瑾,是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腹黑的,他的笑意从来是温和的。但见过马上的少年将军那样明媚笑意的傅瑜,又怎会看不出他这每日裹着的温和皮囊下的冷淡和颓靡。 傅瑾一时沉默起来,他握着椅把的手紧紧抠着,有些苍白瘦削的手背上鼓出一片青筋。他道:“你何苦如此。” “大哥,我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逗你开心。”傅瑜一把按住他的手,触手冰凉,傅瑾一惊,却是飞快的收回了自己的手,面上带了些囧意和惊惶。 炎炎夏日的正午,傅瑾的手还是这么冰凉,凉的让傅瑜心下一颤,忽然就不敢提起自己来之前的目的了。 来之前,他是带着质问的心思来着,可如今见了傅瑾这般模样,他倒是心软起来了。 但最终,傅瑜还是冒过了这件事,只道:“大哥,你知道我昨天看见什么了吗?” 傅瑜没有等傅瑾开口说话,他又飞快地接上一句,“我不知道这是朱然的意思,还是你和阿爷的意思,亦或是……陛下的意思,但无论如何,你们都让我意识到了过去的我有多蠢。” “这天下,终究还是杨家的天下,或者说,一直都是杨家的天下。”傅瑜沉声道。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在这里受了二十年的忠君报国的思想熏陶,若非亲眼见着父兄的赫赫战功和如今的门可罗雀以及自家人每日里的战战兢兢,傅瑜说不得也会被洗脑成一个傅骁这般的视忠君报国为信仰的人。但他没有。在被世人误解的最严重的时候,在父兄回归家庭之后,他甚至有过弑君另立新朝的想法,然而想的容易做的简单,一没有大义,二没有兵权,三没有财力,四没有同党,他不过一个二世祖,如何能改朝换代。 更为重要的是,傅瑜发现傅骁简直就是一根筋,他认准了忠君报国就绝不悔改,哪怕遭到帝王猜忌打压,也依旧一声不吭的抗下,最后很是聪明的交了兵权回家含饴弄孙。若是傅瑜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被他知晓,他是护着唯一的独子瞒下此事还是大义灭亲还未可知呢,至于把傅骁拉上自己的战队,那是傅瑜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傅瑾的想法,傅瑜从来没有猜透过。他少年时也曾在傅瑾面前发表过一些颇为激烈的言辞,虽没到大逆不道的地步却也是足以让世人知晓傅瑜的离经叛道,但傅瑾都是默默地为他封口,然后面带笑意地坐在一旁听着傅瑜发牢骚。而大多数时候的傅瑜,只是待在府中修身养性,每日里陪伴着妻女,就连安国公府也甚少踏出了。 这样让人看不透的傅瑾,有时候比之时刻想着教训傅瑜的傅骁还让他觉得可怕。 傅瑾端起茶杯小饮一口,随后握着茶杯在手中慢慢地转着圈,他低头,似乎在打量这上好的白瓷杯上的彩纹。 半晌,他道:“你昨天见到黑甲卫了?” “原来他们是黑甲卫吗?”傅瑜回道。 “没错,黑甲卫,直属于陛下,专查朝中大臣、行商坐贾之人、江湖人士乃至属国外敌情报的组织。” “那……”傅瑜顿了一下,慢慢道:“我们府上的一些情报,岂不是也被陛下握于手中。” “世家大族无一不是。”傅瑾叹息道,他将茶杯放回桌上。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傅瑜又问。 “很少,除了黑甲卫本身,只有陛下和太子知道,现如今还要加上保皇党一派中深受陛下信任的人,朱然便是其中之一,”傅瑾慢慢道,“我猜想姑母也知晓此事。” 傅瑜撇撇嘴,道:“你不是说这件事很机密吗?怎么会透露给我们知道?” 傅瑾玩弄着手指慢条斯理道:“因为阿爷在世时曾是黑甲卫的首领。” 此言一出,傅瑜觉得自己周遭的温度都降了些许,他抬眼偷偷去瞄傅瑾的脸色,却见他面不改色。 傅瑾此时口中的阿爷,指的自然不是还活着的傅骁,而只可能是傅瑜已经死去的二叔傅骐。 属于傅骐的时代,在三十七年前。 “在我幼时,陛下曾有意让我入黑甲卫训练,以便日后接手,”傅瑾继续道,“但是当时傅家二代中唯有我一个男丁,阿爷阿娘都舍不得,我便没有去,而是作为一个少年将军长大。” 傅瑾微微斜着头,有细碎的发自头上落下,散落在他鬓间,映衬着头顶洒下的一两束太阳的光辉,愈发显得他整个人柔和了些许,文静而又温和,像面对着老友徐徐吐露往事的老者。 他似乎沉迷瑜往事中,哪怕这些事情发生时,他也不过是一个襁褓小儿。 傅瑜静静地听着,就连呼吸声都忍不住放缓了些许。 “及至你出生,”傅瑾语锋一转,“姑母也曾有意把你放入黑甲卫训练,但最终不了了之。” “为什么?”傅瑜忍不住插嘴问道。 傅瑾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这眼的神情与傅骁倒是有了几分神似,“傅家权势如日中天,只属于帝王的剑不能掺和任何杂质。” “我们就是他所认为的杂质。”傅瑜的肩膀突然向下沉了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仿佛被吸走了一般。 傅瑾却笑了,他曲起手指点了点傅瑜的额头,道:“你整个人这般悲观作何?进不去黑甲卫便不去就可,那里的人多是些孤儿,每日里训练任务繁重,以你这般养尊处优的性子,怎做的下来?” “若非陛下看重的左膀右臂的儿子,他是不会让这些人的子侄辈进黑甲卫培训的。”傅瑾幽幽叹道。 傅瑜张口,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气不过……我傅氏一门为君为国,最后却落得个君王猜忌的下场,只能交了权柄在府中养老,就连我也不能轻易入仕。” “若当真功高盖主,又兼之好大喜功,陛下不会容他,”傅瑾突然道,“我傅家能从权力漩涡中全身而退,已实属不易。这全赖阿爷和我并无异心,外加姑母从中调节。” 静了半晌,傅瑜突然问道:“若阿爷或者大哥当时真有异心,我傅氏一门……是不是就不复存在了?” 傅瑾没有说话,只是垂了眼帘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花厅外的长廊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木质长廊咚咚作响,那人逐渐靠近。 这般耳熟的脚步声,傅瑜和傅瑾都知道是傅骁过来了。傅瑜忙站起身相迎。 傅瑾隔着一列花墙对着外围模糊的人影问道:“阿爷可是下朝了?” 傅骁低沉苍老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脚步声一起到达花厅:“刚下朝。” 确实是刚下朝,他身上还穿着深紫衮冕的朝服,腰间还配着剑,嘴皮子已是干裂的有些起皮了。 傅瑾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傅骁单手接着饮下,随后坐在了方才傅瑜坐的位置上。 他抬头看着傅瑜,问:“起了多久了?” 傅瑜回道:“约莫一个多时辰了,阿爷今天上朝,可听说了什么事?” “你听,”傅骁突然对着一旁的傅瑾道,“他这是在邀功。昨日京中捕头抓获一伙私贩,救出三百余幼童,在永安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今日早朝陛下便将京兆尹骂了个狗血喷头,又连下三道旨意让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此事。”“熊三平这京兆尹的官儿,也算是做到头了。”语气冷淡,却显然没有多少惋惜。 傅瑾也道:“虽无功无过,但到底还是在天子脚下出的乱子,他下马情有可原,只是……京兆尹占据地利,到底还是个不错的职位,而雍和王杨沐在朝中本就少人手,如今更是缺了一位。” “这倒不用我们操心,”傅瑜插嘴道,“这些皇子们争来夺去的,也争不到我们头上。” “没想到没有实权、遭帝王猜忌倒还有这等好处。”傅瑜自嘲道。 开国六柱国,本是夺嫡皇子需要多加招揽的的存在,即便隐形如陶允之这一家子以及无权如郑四海这一族,也是几位皇子争相拉拢的世家大族,更别说几代人都处在朝中重要职位的虞非晏一家子和王犬韬一家子了。数来数去,竟然是朝中有些名头的家族都知道的曾因为“功高盖主”而遭帝王猜忌的安国公傅氏一门最为平静。 “你倒是会自娱自乐。”傅骁反射性的嘲讽道。 “我们有这般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定的勋贵地步,难道不是阿爷您一手策划的吗?”傅瑜撇嘴道。 傅骁一时气结。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39节 傅瑾倒是笑道:“阿爷何须如此生气,二郎说的可不是真话?”待得傅骁愈发气结之前,他又道:“方才阿爷说二郎是在邀功,何以作此论?” 傅骁道:“刑部所列官员里头,就有他的名字。” “陛下这般行事还真是做给世人看的,明明一个多月前就已经下旨让我协助朱然办理此事,偏偏在今日早朝才捅出来,这传到民间去,可不得为朱然立一个青天之名,又为朝廷立一个为民着想的名声。” “又兼之敲山震虎,打的朝堂上的人措手不及。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傅瑾温和的笑着,只是看着傅瑜无知无觉的面孔,又收敛了神色。 “你也有段时间没去看你姑母了,过两日休沐日,不妨和南阳一起去,”傅骁道,“莺莺这孩子自出生,阿姊就没见过她,你把她也带去见见吧。” 傅瑜应了,想起自己昨夜答应了朱焦的事情,忙起身告退。 傅骁和傅瑾两人看着他离去时矫捷轻快的步伐,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而后苦笑了一下。 “他今天上午找你问了什么?”傅骁沉声问。 “黑衣卫。”傅瑾简便道。 傅骁长长的叹了一口,却是张口欲言又止,最后道:“乞儿拐卖案哪里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幕后之人早有察觉,甚至已经查到我们身上了。” 傅瑾一惊,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抓紧,抬眸看着傅骁的目光中带了些紧迫。 “第一步不过是让御史弹劾罢了。今日早朝陛下告知我有十七位御史联合上奏,参的阿瑜往日的行径,欲要让他退出朝堂永不入仕。”傅骁轻描淡写的说道,语气里夹着些许不屑和阴沉。 “御史弹劾不过是第一步,陛下会帮我们拦下,这幕后之人往后还有何目的,都会随着朱然查案的深入而一一展露人前,在此之前,阿瑜都是安全的,阿爷不必如此心忧。”傅瑾慢慢说着,伸出手扶在傅骁背后。 傅骁摇头,“只怕朱然还能继续往下查,却查不到那最终幕后之人的头上。拉拢十七位御史虽非常人所能,但能顺藤摸瓜查到阿瑜头上,可见宫中必有内应!” 傅瑾道:“前来宣传旨意的是宫中内侍,莫非……” “若真如我们所想的那般,此事不简单,但有人想让它简单化,那么就可以给世人一个简单的答案。”傅骁道。 “便是如此,也要做好准备,或是放权,或是求情,或是消财,只要能保阿瑜仕途,那便值得。”傅瑾最终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道。 “咚”的一声脆响,被他多次拿在手中把.玩的白瓷杯终于承受不住,刺啦一声响,崩裂开来。 昏天黑地的忙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由自己做主的休沐日,傅瑜早就兴冲冲的给枣红马儿洗了澡,待牵了马出来才又想起今日要带着傅莺莺前去城北玄道观看望傅太后,忙到西苑接了她出来。 李九娘掌管内宅事物多年,早将这次傅莺莺拜见的礼品准备的一应俱全,又忙叫人备好了马车,一辆放礼品一辆让莺莺和丫鬟嬷嬷们乘坐,谁料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下人来报傅莺莺已是被傅瑜接走了,而乘坐的,正是傅瑜的那匹枣红大马。 听得此消息,倒叫李九娘心中憋闷了许久,但也只得叫下人快马加鞭的把一车礼品拉到城北玄道观。 傅莺莺长到七岁多,还是头一次骑这么高的马,走在街头一眼望去全是路人的头顶。她显得活泼极了,整个身子动来动去,一会儿要闹着自己拿缰绳,一会儿吵着要拿马鞭,若非傅瑜骑术好,被她这般好动,两人早已是摔落在地。 “二叔二叔!快把马鞭给我!”傅莺莺穿着一身绯红的骑马装,小小年纪倒显得有几分英气,她显然是看中了傅瑜常用的红马鞭,正吵闹着不停。 傅瑜笑道:“我这马鞭可是真的铁钩,上面还有倒刺,你要是拿过去玩把手划伤了,一个不留神留下了疤,你阿娘可不得扒了我的皮?” 傅莺莺低头沉思片刻,又道:“不会的,二叔骗我!铁刺破了皮,让府上大夫开药就能好。”“这可不是一般的马鞭和铁刺,你得问元志,是不是啊元志?”傅瑜问落后半个马头的元志。 元志少有的会意,立刻配合地说道:“二郎君说的都是真的,小娘子还是莫要玩这么危险的东西比较好。” “是啊,女孩子留疤可不太好看。”傅瑜又劝道,几人打马出了城门。 及至北门,就见着一列白马立在离亭处,足足二十匹白马气势十足,各个膘肥体壮的,尤其是打头的一匹白马,腿部健壮,腰腹肌肉鼓起,整匹马都是精气神十足。 “这么拉风的场面,不用说,肯定是五娘。”傅瑜远望着前方的景象,叹息道。 “二叔,何谓拉风?”怀中的莺莺小声道。 傅瑜嗯了两声,没回答,却是马鞭一扬,快马向前,没几步就到了离亭,他翻身下马,又抱了莺莺下来,方听见背后一耳熟的声音道:“阿瑜你今日可是来迟了些啊!” 南阳照例穿着一身红色的骑马装,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她耳边带着偌大的环状红色耳环,额上抹了一层黄粉,倒是一副胡人马上少女的打扮,看着整个人英姿飒爽,倒是比着宫装雍容华丽的她更为顺眼。 “五姑姑!”傅莺莺甜甜喊道,张着双臂扑向南阳长公主的大.腿。 南阳一把抱住她,两人亲昵的说起话来,后来更是干脆的上了马,竟也不管傅瑜,直直地向前而去。 傅瑜苦笑一声,也翻身上马,带着一干奴仆追上二人。 及至傅瑜赶到,傅太后已在会客室里面见二人。往日里一身青衣道袍披身的傅太后,今日倒是罕见的穿着一身玄衣宽袍,腰间配着的拂尘流苏长及脚踝,随着她的走动而微微晃动,一眼望去倒是与傅骁每日里的装扮并无二样,而两人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和英气,更是让人一眼看出两人同出一门。 看见这样的傅太后,傅瑜倒是少有的迟疑了下,他忽而想起傅瑾,又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长姐傅瑶环,傅家三代人中,除却还是个团子的傅莺莺,竟然唯有他是一身娇惯出来的痞气,最不像个军门世家出身的人。 “阿瑜何故站着不动?”南阳坐在一旁催促道。 傅太后正坐在上首,身前站着的傅莺莺童言稚语,显然让久居于此的她感受到了一丝含饴弄孙的趣味。 “没什么。”傅瑜敷衍道,又提起礼品来掩饰自己的失落。 傅太后道:“道观里什么都不缺,何苦浪费财力物力来此孝敬于我。” 傅瑜道:“姑母是太后,更是我们的长辈,我们不能久居道观服侍已属不孝,怎能不备些吃食用具。” 南阳却是突然冷哼一声,一双俏丽的吊稍眉立了起来,气呼呼道:“你尚且是个侄子就知道孝敬姑母,可笑有些人身为长子却忘了十月怀胎的生母!” “他一人处在宫中,花团锦簇好不快活,只叫母后在此受累!”南阳继续道。 她这话说的极为不客气,一开口就是训斥当今皇帝不孝,吓得屋外长廊下的一干人等皆跪下,身体瑟瑟发抖。 傅瑜知晓一点内中缘由,但此时也在认真考虑着自己是不是也要跪下,毕竟站在他前面的二位一个是建昭帝的生母一个是他亲妹子,这事儿往小了说就是妹子抱怨哥哥,往大了说就是公主非议皇帝。 好在傅太后比较清醒,她厉声呵斥道:“南阳!” 南阳长公主吓得一哆嗦,只是一双眸子仍旧不甘的看着她。 傅瑜看着这场景,一时忍不住将这比成自己和傅骁,颇为好笑的发觉傅家孩子的这副德行。他又忍不住想起杨材和建昭帝杨构,不知他们二人是否也是惧母甚过惧父? “我来此居住是为修行,可曾与你长兄不孝和有何关联?”傅太后深吸一口气慢吞吞道。 南阳长公主眉毛倒立,显然是一副不信的样子,只是两人间一时倒是沉寂了下来,傅瑜忙开口道:“姑母,五娘,再过些时日我就该成亲了,可不知你们俩可给我准备了什么礼品?” 南阳心知这是傅瑜给她找的台阶,遂接了过来笑道:“你倒是心急,这日子还没定下来呢,倒先惦记我这阿姊的礼品了。” “到时定然和你心意。”傅太后也笑道,面上少有的带了些笑意。 “母后不知,阿瑜对这斐家娘子可是看重的很,我前些日子找理由邀了斐家娘子前来,观其样貌,观其形态礼仪,再观其为人处世,可真是个妙人儿,就连我这看惯了莺莺燕燕的人心下也喜欢,何况是阿瑜这般愣头青的小子。”南阳笑道。 “若非他是我舅家弟弟,我只怕觉得这神仙般的人配这小子倒是委屈了斐娘子。” 傅太后也笑道:“听着是个稳重的,这样倒好,以后能压得住这个皮猴。”又问:“你近些日子可与她相见?” 傅瑜思及此,一颗本来不好意思的心突然就有些别扭不舒服起来,他吱吱唔唔着道:“这段时日天天陪着朱然查案,倒是疏忽些了。以前也曾在小巷里见她,可如今却是总也见不着。” 南阳笑道:“你要拐了斐之年的掌上明珠,却还未拜见过他,怎叫他心里好受?” 傅瑜只哭丧着脸道:“我去斐府前求见三次,丝毫未见斐祭酒身影。” 第64章 谈话 傅瑜此话一出,倒是惹得满堂大笑。 南阳性格外向, 听闻此言早已笑得不住捧腹, 还伸出手来指点着傅瑜, 只道:“当真好笑,当真好笑!我竟不知,这斐祭酒也是个这般爱耍小性的人物!”复又平复了呼吸,笑着抚了抚鬓边微散的发, 道:“瞧着斐祭酒往日里那酸溜溜的文人样,我还以为也是个李御史般的迂腐人物, 原来竟也是个这般人物。” 傅瑜有些不解, 南阳遂解释道:“你和斐府的婚事如今早闹得满城皆知, 这斐府的人如何不能知晓?你登门造访,只管报了名号上去,难不成斐府下人还敢拦你这个未来姑爷不成?无非就是斐祭酒的小心思罢了!” 傅瑜苦笑道:“我如何不知这是斐祭酒不满我的品行, 可他这般,我能如何?” 南阳长公主也收敛了神色, 慢慢道:“若真如你所说那般三番五次避你不见,那倒真让我见识到了斐府的教养,原以为百年书香传世,也不过小性不得大体之户。” 傅瑜张张嘴,正想反驳南阳为斐之年说几句,他正想能够少年时期上战场出谋划策和傅骁结为生死之交的斐之年, 如何能是个这般目光短浅的人物, 谁料他还未出声就听得上首的傅太后突地拊掌。 傅瑜和南阳长公主都有些诧异地望向她。傅太后一向是个安静内敛的性子, 在小辈面前更是如此,像今天这般小辈嬉闹哄笑之时突然拊掌之举,实在少见。 傅太后起身,暗色内敛的玄衣宽袍随着她的举动从打磨光滑的檀香木椅上滑落,随着她的走动引起一阵涟漪。 傅太后走近,有些微刺鼻的丹砂味袭来。 傅瑜头颅微低,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袍子上用银丝绣着的花纹,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周遭一片寂静,南阳长公主上前来扶着傅太后,傅瑜忽而听见傅太后长叹一声,她却是笑了。傅瑜忽然抬头,正看见傅太后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意。 她已然不年轻了,脸上皮肤有些松垮,但五官艳丽,眉眼间的英气依稀可见,不过所有她身上的那些让人记忆深刻的东西,此时都已只剩下嘴角的那抹笑,似回忆,似释怀,又似惆怅。她不笑时,宛如木雕的无表情的雕像一般,生冷又威严,直叫人不可忽视她浑身逼人的气度,这一笑,却忽然就打破了她身上这多年来淫浸高位的威严赫赫,而是有了些人气,有了些年轻时候的影子。 傅瑜想,即便傅太后年轻时的容貌不是最美的,但她身上一定有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特性。 傅太后笑道:“这斐之年,性子倒还是和三十年前一般无二。” “什么样的性子?”南阳长公主忍不住问道。 傅太后道:“你可知斐之年年岁几何?” “知天命之年。”傅瑜道。 “不错,他如今约莫五十,三十年前也不过是和傅瑜一般大小,但那时他已是任一方领军的监军,能和傅骁并肩作战,他后来又兼任两湖道节度使,及至二十年前入内阁与崔泽一争高下,这样的人,如何能是个不解大局之人?”傅太后缓步走至廊下,看着外边艳阳天慢慢道。 “这样的人,如今又怎么甘愿做一个小小的三品国子监祭酒?”南阳长公主诧异问道。 傅瑜也满腹疑问,他听傅太后如今说起往事,才知晓一向被他小觑的国子监祭酒斐之年是个这般雄才大略的人物,看他过往的履历,竟是不比如今担任凤阁之首的崔泽势弱,而他却比崔泽年轻十余岁。可两人如今这般境遇,倒是不得不让人心生感慨。 不过若是这般年少有为的斐之年,那么和一向有些自傲的傅骁有过命的交情,倒是不足为奇了,傅瑜暗道。只是他仍旧不解,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得斐之年一向蒸蒸日上的仕途就此断绝,也使得他与昔日好友断绝来往二十余年。 傅瑜心中隐隐有种想法,若是他能够知晓当年事情,说不得就能知道这次傅骁和斐之年重归于好的缘由,甚至得知斐之年愿意嫁女的深层次原因。 越往下想,傅瑜愈是心惊胆战,他的心被分成了两块,一块想要不停地刺探傅骁和斐之年的底线知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另一块却是让他偃旗息鼓充耳不闻,毕竟这很有可能只是他的臆想。 傅瑜有些愣神,傅太后也是沉默良久,寂静无声的屋内一时只余窗外树上的蝉鸣。 打破屋内沉寂的是一直站在一旁寂静无声的傅莺莺,她道:“五姑姑你看,窗柩上有只蝉。” 南阳长公主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却是俯身牵起了傅莺莺的手,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头,笑道:“就属你是个好玩的小鬼。” 说罢,却是牵着傅莺莺出去,徒留一室寂静与傅太后和傅瑜二人。 傅瑜低着头,紧紧地盯着大理石地面上的纹路默不作声,他感受到傅太后转身向着上首走去。 忽而心下一阵跳动,傅瑜脑海中似万千炮竹炸裂,猛然间,他双膝一软,却是跪了下去。 沉重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膝盖嗑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脆响,可傅瑜却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他只是俯身,恭敬地磕了一个头,随后重声问道:“姑母,不,太后殿下,请您告诉臣,黑甲卫的存在是否是个秘密?”傅太后一愣,却是重重点了点头,她没有开口让傅瑜起身,更没有亲自下来扶他,只是冷冷道:“不错。” “我傅氏满门言行举止皆在黑甲卫眼中一清二楚?”傅瑜接着问,平静无波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响亮。 傅太后高高端坐于首座,一言不发,面目沉重。末了,在傅瑜目光注视下,她缓缓点头。 屋内寂静无声,屋外却是蝉鸣虫叫不绝于耳,显得不通风的屋内愈发的沉闷,压抑的让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样的傅太后,以及这样令人讶异的场面,傅瑜本觉得自己会声音颤.抖乃至浑身发软的,然而他并没有,他此时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坐于下方,身姿端正地宛若春节祭祖时跪拜的虔诚和一丝不苟。 傅瑜再问:“若、若是……傅家但凡有异心,如今朝堂上可是已没有了我傅氏一脉?” 傅太后回道:“凡手握兵权者,一旦有异心则天下大乱。大魏治世百余年,天下未曾大乱。” 傅瑜心神一顿。只言天下未曾大乱,却并未明有异心的武将下场如何,傅瑜细想那些功高盖主的武将下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却是再次缓缓俯身拜下。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0节 傅瑜拜完,傅太后长舒一口气,却道:“你只知武将功高盖主易生易主之心,却难知无异心的武将难做不仅在于君臣相得,更在于部下。凡有大军功的为将者,身上无一不有赫赫功名,部下更是有诸多骁勇善战的将领,而所谓权势,并非由上至下,而是由下而上,只有拥有一批愿意听从你的人拥护你,你才真正的拥有了权势。” 傅瑜抬头看着她。 傅太后端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只一双眸子却直勾勾地看着远方,却不是看着她正前方的傅瑜。 “当你身处高位之时,你所要考虑的就绝非只是一人得失,而是一族乃是数族的得失。你可以忠君爱国,可以君臣相得,甚至可以不要军功,但你的部下却不能如此,他们没有达到你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你眼中的东西,他们要权要势,一旦他们的野望无法满足,他们就会……撺掇部上行一步……黄袍加身的险棋。” 话已至此,却是再无可说。傅瑜屏息,久久未动。 良久,傅太后又问:“可还有事?” 他思及乞儿拐卖一案,想起朱然找到的那条条指向侯孝的证据,冷静地继续问:“臣再问,黑甲卫可知晓朝野上下诸多秘闻?” 傅太后摇头道:“黑甲卫隶属于帝王,我如何得知。” 傅瑜再拜,却是问道:“姑母,侄儿还有一事想问。” “可是有关斐之年之事?”傅太后突然开口道,傅瑜身形微顿,却是点了点头。 傅太后道:“我知道,凭着你的聪明劲,若你愿意认真去想,这件事迟早会被你知道一些端倪。没错,斐之年此人身上有诸多秘密,但这绝非如今的你所能触碰。” 傅瑜一愣,却道:“既然陛下和姑母愿意将黑甲卫乃至昔年阿爷大哥交权一事和盘托出,却为何对于斐祭酒的事情如此讳莫如深?难不成——斐祭酒昔年所犯之事更甚之我傅氏功高盖主?” “傅瑜!”傅太后冷喝道,“你年纪轻轻,又为傅氏如今顶梁柱,有些事情,能不沾惹最好不要沾惹。” 傅瑜站起身,伸手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姑母如今说这般话却是有些迟了,从傅斐二家结为姻亲始,就该知道斐家一旦出事,我傅家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傅太后面上显出一丝愕然,她笑道:“没错,你这个角度倒是人之常情,你阿爷是一个有的放矢之人,这般无缘无故就两家联姻,倒不像是以往他的风格,即便……即便他是爱子心切,甘行一步险棋,也还有傅瑾在一旁出谋划策。” “听姑母的意思,有阿爷和大哥在,就算……就算斐祭酒果真卷入什么事端,我傅家也能保全?”傅瑜问道。 “竟是被你给刺了出来,”傅太后轻声道,“我清修七年之久,久已不问世事,这朝堂之事如何能得知?你问我如今斐祭酒会卷入什么事端,我不可得知,若你问我斐之年的过往,我倒是清楚不少。” “那么敢问姑母,斐祭酒昔年究竟为何与阿爷断绝来往二十余年?他们……他们在战场上分明有过命的交情!” “是变法。”突然地,在傅瑜以为傅太后会避而不谈的时候,她竟然就这么直直地说了出来。 外间知了叫声愈发显得聒噪起来,傅瑜心下的烦闷愈盛。 “我从未听闻近五十年来有何变法。”傅瑜粗着嗓子道。 他这话倒是没错,也说的胸有成竹,变法一事对于一朝廷可谓是大事,国子监的士子必有了解,他虽然时常逃课却毕竟是上过考场的人,是有些真本事的,大魏近五十年来朝野大事他早已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何能不知二三十年前根本就没有变法的风波。 “是一场还未来得及下发就夭折在帝王案牍的变法,”傅太后道,“二十多年前,大魏虽属国众多,却也是腹背受敌,当时斐之年便提议改属国为道,废黜藩王,此事遭时任户部尚书的章廖为首的一派顽固派抵抗,不了了之。自此,章廖和崔泽等人平步青云,官至宰相阁老之位,而斐之年则多因往年功绩得以继续留在朝堂,却也是抱负难施,直至今日也只能做一个徒担虚名的内阁大学士。”“至于他为何与傅骁断绝来往……此乃私事,我并不知情。” 傅瑜再问,她却是什么也不肯说了。 侍药的童子怯生生地在外边走廊上问:“真人,丹药好了。” 宛如投入水中的石子,沉闷而平静无波的水面陡然荡起一层层涟漪,屋内的沉寂被打破,有些沉闷的心一下子突然就活了过来。 屋外树上的蝉鸣,外间南阳长公主和傅莺莺的欢声笑语,以及自己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响,在这一刻,恍然都有了声响,就像黑白无声的世界,突然进入一抹阳光,随后便有了色彩。 傅瑜有些木然的动了动手腕,随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脸,仿佛此时才觉得身体重新变成了自己的一般。 傅太后只是静静地端坐在首座上,带着她一贯的威严,口吻冰冷:“拿进来吧。” “诺。”外间两个童子齐声道,随后鱼贯而入。 两人梳着童子双髻,穿着一身青衣道袍,稚嫩的面上带着些严谨,瞳孔分明的大眼却是瞧也不瞧傅瑜一眼,只脚步轻轻地端着盒子走上前去。 傅瑜只匆匆瞥了一眼,心下就一窒,他忽而想起,自己来城北玄道观多次,倒是很少正眼瞧过这些童子,本以为也不过是道观中采办的仆人,如今心下思绪正清明,细细一瞧,才赫然发现不对劲。七八岁的年纪,不过比傅莺莺年长了一两年,本该是好动活泼惹人嫌的年纪,这两个童子却行动间沉稳有力,面色平静,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模样。 傅瑜再想细看,却听得傅太后轻咳一声,她道:“先搁桌上。” 傅瑜一惊,却是行礼之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退至外院,正见南阳长公主蹲在地上和傅莺莺嬉闹,见傅瑜出来,她笑道:“可是说了什么悄悄话,怎的在里面避了这么长时间?” 见了傅瑜面色有些不对,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又问:“发生何事了?” “童子送丹药过来了。”傅瑜解释道,遂又有些好奇,问道:“南阳,姑母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怎么来的?” 南阳长公主无所谓道:“无非是宫中调出来的。”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遂又蹙了蹙眉,有些疑惑道:“母后在外清修,已数年不曾回宫。以前崔皇后在世时,母后还能与她说说话,可后来皇嫂病逝,母后代为执掌宫权直至出宫清修,未曾听闻母后身边有什么新进伺候的宫婢和内侍。” 如今宫中没有皇后主持中馈,章贵妃一贯是个恃宠而骄的,母后一向不爱搭理她,想来宫中送来的奴仆也不会放到她身边伺候,那就只有道观的人了,”南阳长公主一条条分析道,最后摸了摸傅莺莺的额头,笑着看向傅瑜,“你可是看见了那童子?童子是前两年阿材送过来服侍的,说是服侍,不过是送几个小孩儿过来解解闷子罢了。这道观清净,可也未免过于清净了,少了些活人气,送些小孩儿过来服侍正和母亲心意。” “原来是临江王殿下送来的,倒是一片孝心,”傅瑜随口道,“只不过他是个好玩乐的,每日里不待在王府,虽然带着几个孩子满城乱逛,却也不来道观,倒是真叫人费解。” “五哥自小便玩心重,母后深知他的性子,”南阳长公主还是不忘嘲讽一下建昭帝,“倒是皇长兄,自称以孝治天下,却叫生母道观清修,清修也就罢了,数年不见他亲自过来请安,可真叫人看不过眼。” 傅莺莺蹬蹬地一转身,却是朝着屋内跑去。 南阳长公主伸出胳膊去捞,却是伸到一半就笑了,她笑道:“莺莺这孩子,溜的倒挺快。” 傅瑜也道:“看来她是很喜欢姑母,这不过才是第一次见面罢了,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九殿下。” “你说杨演?”南阳长公主撇撇嘴,“他定然又骗你说宫中有宫婢内侍欺辱他了,他毕竟是崔皇后幼子,太子嫡亲的弟弟,饶是太子身子骨弱,自顾不暇,太子妃怎么也不会对他不管不问的。” 傅瑜垂眸,思索片刻道:“这倒是没错,不过宫中一贯捧高踩低,如今太子身子愈发弱了,太子妃又身怀六甲,他受到宫人怠慢倒还真是没人替他出头了,也就只能仰仗五娘子你偶尔的垂青啦!” “好你个傅二!又来埋汰我!”南阳长公主佯做要打傅瑜的样子扑过来,她笑道,“这有何难,过些日子我便差人把他从宫里接出来到我公主府住些日子,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太子妃这身子也有八个月了,算算日子,下个月便该生了。” “临近中秋佳节,倒是个不错的日子。”傅瑜也道,心中却在猜测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太子身子骨弱,年近而立之年膝下也不过只一庶女,这次太子妃所怀想来便是他唯一的一个嫡出孩子了,若为男孩,按照现在的形势和建昭帝对太子的宠爱,怕是皇太孙也是封得的,若是女孩,则太子这一脉无后,日后争端必多。 傅瑜正默默想着太子的身体究竟还能熬多少年,肩上就一痛,随后南阳长公主那张放大了的艳丽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我倒是想问问你,我这月下旬休沐日办了一个消暑宴,不知傅二你可有闲暇?”她问。 往年南阳长公主也是热衷于举办各种宴会的,傅瑜则是不消她说也场场必到,只是这次傅瑜却罕见的犹豫了一下,道:“虽然侯孝出来了,可此次案件疑点重重,我到时候恐怕还得跟着朱然跑前跑后。” “你都与他形影不离一月有余了……”南阳长公主轻声念道,“不过这次我听闻斐家娘子到时也有空,便也邀请了她。” “既是如此,南阳阿姊的消暑宴,我这做弟弟的怎么能不去捧场。”傅瑜立马改口道。 第65章 台狱 侯孝作为皇商, 自然在朝野中有些人手,但此次朱然是受了皇命前去调查的,又有傅瑜在一旁做帮手,倒是很快就将侯孝证据确凿的收押入牢。 自此,傅瑜才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忙了一整日, 侯孝乃至他祖爷爷的过往生平都被傅瑜从衙库中翻了出来, 及至放衙,他随手用案边的白巾掸了掸身上的灰,却被呛了两口, 才刚舒了口气, 一转身, 就见着一身绯衣的朱然眼帘微垂、嘴角下耷的站在他身后。 傅瑜一惊, 笑道:“朱少卿来的这般悄无声息, 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怎么,今天是要去庆功吗?可林老板约定的日子不是今儿啊。” “少废话, 你赶快收拾东西跟我去一趟台狱!”朱然快语道。 他神色深沉, 面色严峻的不似往日,一张有些疲惫的脸上隐隐现出一抹怒意,倒是让傅瑜心下大惊, 尤其是他方才谈及台狱,更是让傅瑜联想到被关押在此的侯孝, 心下不由得一紧, 忙问道:“难不成是侯孝出了什么问题?” 说罢, 来不及想着此时已是放衙的时间,傅瑜匆匆抄起椅背上的官服,胳膊一伸一缩,将衣袍披在外间,他又看了眼脚步匆匆的朱然,迟疑了下,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书印鉴。他虽是个刑部侍郎,可台狱岂是常人能进,唯有禀明他是负责乞儿拐卖案件的刑部官员才有权利入内一探。 台狱,又称御史台狱,侯孝是皇帝交办的大案要犯,自然关押其中。 夏日天色暗的晚,及至傅瑜和朱然一行人赶至台狱,西边的天空已是一片火烧云,映衬着写着“御史台狱”四个猩红大字的石头建筑,愈发显得气氛有些诡谲起来。 朱然一个健步跳下马,甩也不甩守门的两个狱卒就这么直直地走了进去,他是大理寺少卿,常被建昭帝任命查清重大案件,这里的狱卒个个认识他,倒是只用刷脸就进去了,就连他的心腹赖五,也忙跟了上去,与两个狱卒点点头就进去了。傅瑜下马,也想进去,却被两人拦了下来,他无法,只能取出事先备好的文书印鉴交与赶来的何狱丞,两人一番核对,便也能进去了。 傅瑜抬腿,不过刚进去,眼前一暗,随即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外间是酷暑七月,哪怕是临近傍晚,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的一股热气也还是让人觉得心下压抑烦躁不安,而仅仅一墙之隔的台狱之中,却是渗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让背后已然汗湿的傅瑜一个颤栗。 “傅侍郎可看清脚下了,”何狱丞低声提醒道,又指了指墙边挂着的火把,“这里头暗无天日的,只有火把勉强照明,但是石梯却滑的很。” 许是很少晒到太阳,何狱丞生得干瘪,皮肤却又异常白皙,一双眸子在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有劳何狱丞带路了。”傅瑜只拱手道。 台狱里头极大,傅瑜本以为会像各种影视剧里演的那样,何狱丞会带着他通往牢房,然后会有囚犯对着他们喊冤,然而这场景却没有发生,何狱丞只是带着他在里面饶了几圈,行至拐角,傅瑜偷偷地望向牢房,却见星火寂寥,隐隐传来有人难受的呻.吟声,只是并不见人影。也是了,台狱是关押犯事官员和重案要犯的地方,与地方衙门的监狱不同,里面甚少平民百姓,而这里的人一旦进来,除非建昭帝开口,否则没人能出去。 行至风口,一股滔天的臭气扑面而来,傅瑜忍不住掩住了口鼻,何狱丞却似乎闻所未闻,就连眉头也未皱一下。行了一段路程,走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傅瑜才见着几个熟悉的人影,而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湿冷、酸臭的味道也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血腥味,以及夹杂的一抹极淡的腐烂味。 一身绯红、腰背挺得笔直的朱然在一干人中异常显眼,他正和一个一个面黑长须的中年汉子对峙,那人也是一身绯红衣衫。赖五没有和以往一样乖巧的站在朱然身后,而是蹲在一个人的身旁,那人跪伏在地,一身白麻色的囚服上黑红遍布,他体型有些肥胖,乱糟糟的发下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白净的脸,正是大盐商侯孝。审讯室靠边的地方站了七八个狱卒,个个手中拿着颜色暗沉的粗大木棒。 不大的审讯室里,虽灯火通明,那股令人不适的阴沉湿冷感褪.去不少,然而这在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的紧张感却让傅瑜心情愈发沉重。 见着何狱丞带来了傅瑜,牢房中那股对峙的气息悄然褪.去,朱然抿了抿唇,用两指指了指傅瑜,道:“傅侍郎来的正好。正巧朱某与卢中丞为着如何审讯侯孝一事争论不休,傅侍郎身为刑部侍郎,既不与我这大理寺沾边,也不隶属于御史台,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此话怎讲?”傅瑜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匆匆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侯孝,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那留着长须而面黑的卢中丞。 “想来这位就是陛下属意的前来协助此事的刑部的傅侍郎了,”卢中丞随口道,他敷衍地对着傅瑜拱拱手,又道:“这侯孝既然关押在我台狱,那便是我御史台的囚犯,而但凡御史台的囚犯,均由我卢十九审讯,我也不过是按规矩行事罢了。”“按规矩行事?难不成卢中丞所谓的按规矩行事就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吗?”朱然冷喝道。 “怎么?难不成侯孝牵扯乞儿拐卖一案是假的不成?”卢中丞挑眉诧异道,他声音拔高,语气里透着震惊,“这侯孝可是按着朝廷规矩由朱少卿亲自送到台狱来的,难不成大名鼎鼎的妙手青天朱少卿也对自己查出来的证据有所怀疑不成?” 朱然虽办事利索,却实在算不上伶牙俐齿,方才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被卢中丞抓住了漏洞攻击,此时已是气得脸红脖子粗,傅瑜忙拱手阻拦道:“二位兄长莫急莫气,卢中丞方才所言实在是有失偏颇。侯孝牵扯拐卖一案由朱少卿和在下一干人等耗费数月查出,这证据自然属实,方才朱少卿所言的屈打成招自然是不存在的,不过……” 傅瑜扭头看了看地上的侯孝,赖五上道的拱手道:“傅侍郎,侯孝这厮身上多处骨折,这本不影响大理寺对他的审讯,只是……只是他的下颚骨被钝器敲碎了,所以他说话很成问题。” 侯孝躺倒在地,他原本白净的下半张脸上已是有些歪曲了,血肉模糊的,一看就让人心下胆寒。赖五伸手去触碰他的喉部,又俯身在他耳畔说了几句,众人却只听得侯孝瞪大了眼珠呜咽着,嘴中含糊不清的,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 赖五起身摇摇头,道:“侯孝此时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傅瑜一下子有些呆住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这般惨烈的现象,一时很有些受冲击,只朱然倒像是见惯了的,只怒道:“既然已成了这般,不知卢中丞可审出什么来了?” 卢中丞面上那副对峙的神色已是少了些许,他面上倒是缓和了些,听得此话只笑道:“隶属我御史台之事,自然是不劳大理寺的朱少卿了,这口供自然是已经审出来了。” 说罢,他看向一旁狱卒端着的托盘上的证书,朱然忙走过去拿了在火把旁细看,傅瑜本也想过去看看,但他却只是走向侯孝,蹲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瑜低头看着侯孝,却见他虽然疼痛难忍,下半张脸很有些血肉模糊,但一双瞪得大大的双眸却明亮异常,见了傅瑜眸中甚至透出几丝打量起来,他的双手也是肿大充血,想来是受了酷刑的,不过看他神色,倒还是个神志清醒的模样。 赖五很是自来熟的道:“傅侍郎年纪轻,可是不曾见过这般血腥的事情以致于心下有些不安?” 傅瑜只冷静道:“虽看着凄惨,但还不至于镇住我,只要一想到那无辜采生折割的幼儿,想到他们那没了的肢体,这便也可以忍受了。” 这话一出,倒惹得看证词的朱然和一旁看好戏的卢中丞多看了他几眼。 傅瑜又道:“侯大老板虽然有口不能言,但还有眼睛,况且能做皇商,必然也是识字的,若是朱少卿还想自己再审一遍,也还是可以办到的。” 卢中丞道:“犯人关押在台狱,哪有让大理寺的人来审讯的道理?” 傅瑜反问道:“虽台狱的犯人由大理寺中丞审讯是一贯以来的规矩,可让朱少卿主审此案是圣上下的旨意,难不成也不能通融吗?” 卢中丞怀着手臂,也不看傅瑜,只轻声道:“圣上旨意是让朱少卿查办此案,可没说是让他审讯已经锒铛下狱的犯人。” “既是如此,那便把侯孝带离台狱即可,不消说御史台有牢狱,我们刑部大牢,可还是空的很,倒不必放在台狱麻烦卢中丞了,”见卢十九还想说什么,傅瑜笑道:“也免了卢十九郎君日日夜夜为着这台狱里的侯孝吃的不香、睡的不甜。况且若是卢十九郎君还有什么异议,想来圣上的圣旨也还是可以让朱少卿拿过来用一用的。” 此时朱然已看清了那证词,只拱手道:“多谢傅侍郎秉公处理,这里朱某也多谢卢中丞帮我审讯侯孝了,不过这往后的事情,却不用麻烦卢中丞了,赖五,扶他起来,带走!” “慢着!”卢中丞急道:“朱少卿,这可是不和朝廷规矩!朝廷规矩一向是大案重犯关押在台狱,哪有关押在刑部大牢的理儿?” “唉,卢中丞这话可是说错了,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可圣上的旨意也不得不听从啊,圣上让刑部协同大理寺的朱少卿查办此案,可没说要通过御史台来处理。若是卢中丞有异议,大可上书至圣上,且亲自去问问,我和朱少卿的做法是否妥当。”傅瑜道。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强词夺理!”卢中丞气道,他挥手,想让一旁静立着的狱卒们上前拦住,却又被傅瑜拦下。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1节 傅瑜也不怵,他一挥袖袍,显得很大义凛然似的,他大声道:“卢中丞可要想清楚了!按着圣上的旨意移交重犯没有触犯朝堂律法,可派狱卒围殴朝中大员可是犯了法度,难不成卢中丞也想尝尝同僚的李御史的那杆春秋笔的滋味么?” “况且,卢中丞也合该看清局势,朱少卿与傅某,可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彻查此事,难不成卢中丞也妄想螳臂当车吗?” “这……不敢。”卢中丞眼珠一转,只诺诺道,让人让开了路。 及至几人来到刑部大牢另外辟了地方关押侯孝,傅瑜才松了口气,他隔着木栅栏看着躺在草席上呻.吟颤.抖的侯孝,心下思绪繁杂,一转身,就见着朱然表情奇怪的盯着他看,傅瑜笑着问:“朱大哥,这么看着我是怎么了?” 朱然手中还捏着那一沓证词,他细细的交于一旁的赖五,与傅瑜并肩向外走去,他伸手捏了捏下巴,复又回头看了傅瑜一眼,嘴中啧啧称奇。 傅瑜被他这奇怪的目光看的发窘,遂道:“朱然,可不知我又是哪里惹怒了你?方才我可还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想也知道,卢十九这人这般迫不及待的对侯孝用刑,还让人敲碎了他的下颚骨,让他有口不能言,那证词上写的也多半是让侯孝一人担下此事了。”傅瑜道。 朱然笑道:“我只是觉得,傅二郎君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了,方才在台狱那般振振有词颇有胆量的模样,实在不似我印象中的傅二。不过若是这样的傅二,我倒觉得四甲头名实在是名副其实。” 傅瑜只是笑,他耸肩道:“想也知道我往日的形象有多么纨绔风,这般不过是认真了点,倒是让朱大哥你都觉得诧异了。” 朱然又道:“不过有一点你倒是猜错了,证词并不是让侯孝一人担下过错,相反,他还供出来一个朝中大员。” 傅瑜停下了脚步。 ****** 傅瑜已是很久没有见过小十了。 这日临湖阁的二楼厢房,傅瑜便再次见到了小十。 小十,或者说,林拾,他脸蛋很白净,浓眉大眼,小脸精致,外加穿了一身新裁的蓝布短衫,和身侧同样一身蓝布短衫的朱焦倒是有五六分相似,这不光是少年感的相似,是外貌上的相似,更是神情动作的神似。 傅瑜翘着二郎腿,看着身前站着的两人啧啧称奇。一旁喝茶的朱然也笑着对傅瑜道:“难怪你曾以为师弟是那林老板的幼子,我今日见了,也觉得他们两个是兄弟了。” 众人一番大笑,朱焦颇为尴尬的揉了揉鼻子。林拾倒是面色不改,只是傅瑜见了他那空荡荡的左袖筒,有些不忍的移开了目光。 背后迎湖而开的窗有风穿山过水而来,直给人一股清凉之感,门吱呀一声开了,傅瑜循声望去,正见那日见过的喝的醉醺醺的林传进来了。 他神色焦急,脸上带着些忐忑不安,倒也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喜乐,见了林拾便神情激动地要上前去搂他,父子遂二人抱作一团。林传虽看着沉稳,此时也已涕泪纵横,嘴中呜咽,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倒是让围观的人看了不免也戚戚然起来,只是林拾倒还是那波澜不惊的模样,与傅瑜初次见他时并无两样,仿若此时穿了新衣、在这窗明几净、富丽堂皇的临湖阁与十多年未见的生父重逢的人不是他一般。 傅瑜倒是很有些意外,心中暗道难不成林拾竟是真不知自己以后的命运的改变么?他自幼被拐子拐了离家,受苦乞讨十多年,此番又得以与生父重逢,这难道不是一番乐事吗?又听闻他本是家中独子,想来依着林传的万贯家财,林拾是要从一介乞儿一步登天重新变成他那金银堆里的富家公子的,若换了一个人,只怕早已乐不可支了,唯有林拾仍旧冷冷淡淡的,只是极为淡定的任由林传搂抱着,唯剩的那右胳膊却是伸出了出来轻轻地抚着林传的后辈。 一旁后赶来的苏老板等人倒是很受此情此景的熏陶,甚有感性的秦掌柜,此时已是拿衣袖遮了脸,轻轻抽泣起来了,他一边哭一边道:“这么多年了,可、可算是,找着了……” 一时之间,这屋子里的一群人倒有许多都呜咽起来,很是动情。 傅瑜虽不至于感动到哭,但心下倒也为自己做了件善事很是受用,扭头一见朱然,却见他面色也似缓和了些许,眸中却也透出几许怀念,只往日里看着朱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也柔了些。傅瑜这便知道他是想起了抚育他长大成人的师父了。 待得林传哭了一会儿,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傅瑜便道:“这已是找回来了,林老板大可不必这般心伤了,大家也该上座叙叙。” 秦掌柜和苏老板醒过神来,二人忙拱手,面上忙带了些忐忑,只看着傅瑜和朱然道:“不敢不敢,小人不过一行商坐贾之人,何以能与郎君们同座。” 待得傅瑜和朱然再三邀了,几人才坐在了下首,面上却不免又带了些拘束,唯有林传,面上慈父模样很是显眼,林拾神色也有些软化,只是仍旧不大爱说话。 林传平复了下心绪,遂起身,又亲手为傅瑜和朱然倒了酒,行至二人身前,颇为恭敬恳切地道:“小老二就这么一个儿子,十年前走丢,今日幸得傅小公爷和朱少卿相救,才得以让我父子二人重逢,否则、否则我恐怕是要浑浑噩噩的度过这余下的十几年时日了。” 傅瑜也是一普通人,做下此等善事,此时又被人如此答谢,心下早已是飘飘然不知东西,但多年涵养尚在,倒还不至于失了体统,也就顺势说了些场面话。 一时之间酒席上宾客尽欢,林传一时激动,情至深处,便道:“不瞒各位,幸而我这独子是找回来了,否则我林家这万贯家财竟不知要落到何人手中去了,今日诸位在此,倒也能做个见证,我林传是愿意把我所有的家产都留给我这独子的!” “这是应当的——”苏老板也道,熟料他一句话未说完,厢房门大开,一个女声突然插了进来:“我不同意!”傅瑜循声望去,正见一个穿着深色罗裳、外罩大红披巾的娘子走了进来,她做妇人打扮,脸生得娇.小玲珑,浑身气势却是叫人不可小觑。 “你是谁?”秦掌柜快人快语道,问出了在场人的心里话。 傅瑜扭头看向林传,却见他有些瘦削的脸上一时间竟是愣住了,随即却深深地低下头去,倒像是有些不敢面对似的,见他此番作态,傅瑜心下正疑惑,却忽而听见身侧的林拾轻声道:“阿姊!” 此言一出,倒是满堂皆惊。 那妇人一愣,随即笑盈盈道:“没想到阿拾竟还记得我呢,只是阿爷怎的却把我忘了?”她说着,莲步轻移地走进来,身后却又跟了一个男童,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倒与林拾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娇娘,你快些回去吧,这里岂是你能来的地方?”林传怒道。 “阿爷这话倒错了,你在认儿子咧,我这林家的少东家怎的不能过来瞧瞧?”林娇娘走上前来,小小的身子,却硬生生地将她父亲的气势也压了下去。 林娇娘走过来,落落大方的与傅瑜等人见了礼,又让身后的儿子与众人见了礼,母子二人都是落落大方毫不怯场的,她随后一番解释,众人才知晓她是林传的嫡长女,身后的孩子乃是她的独子林志,是随了母亲以便日后继承外祖家的。 苏老板遂道:“林家娘子,你虽是长姐,也需记得在有儿子的情况下断没有女儿继承家业的理儿的。” 秦掌柜也在一旁附合,唯有傅瑜等人并未做声。 秦掌柜又道:“林兄啊,你既为父,哪能这般骄纵女儿以致于让她抢了弟弟的家业?这可成何体统?” “秦掌柜,”林传低着头没有开口说话,一旁的林娇娘道:“别人家的家事,您一个外人恐是不好做评论的。我本也不愿拂了阿爷您的面子,只是您却枉顾我辛苦这十八年的时日,只一朝得了儿子便不认我这正妻所出独女了。” “娇娘,若有什么话,咱们只管回家去说,今日.你弟弟归家哩。”林传低声道,对着自己的女儿,倒罕见的有几分恳求的意思。 “阿爷可得注意了,林夫人可只得我一个孩儿!”林娇娘毫不客气的说。 这话一出,室内一时寂静不少,林传面上一时青红不接,显得很是尴尬,林娇娘又道:“阿爷自己选吧,只要这未养过几日的儿子继承家业,还是让我这打理家业近二十年的女儿继承?” 林娇娘说的毫不客气,只让林传支支吾吾的,看看林娇娘又看看林拾,很是犹豫。 突然地,林拾开口说话了,这还是他进房间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他道:“我知道自己是外室子,断没有越过阿姊去继承家业的理由的。” “你……你知道?”林传哑声道。 林拾点头道:“外头都说我一岁就走丢,却没人知道我一直到六岁都是阿姊在别院养着的,直至后来贪玩才叫拐子掳了去。” 这才当真叫狗血的家事了,傅瑜静坐一旁一边慢慢地剥着桌上的核桃,一边又小口地饮着桌上的热茶,又兼之身后冷风,倒是显得惬意极了。朱焦早已被这场景震得里焦外嫩,倒是朱然,许是案子办多了,一点也不怵的,正在一旁优哉游哉的喝着茶。他们二人是惬意舒适,一点也不管房内其他人的想法的。 傅瑜心下其实也是槽点满满,但他在现代看多了八点狗血档,此时放宽了心也只当八卦看了,谁料林拾话锋一转,对着他道:“林家的生意一向是阿姊打理的,我没有丝毫染指的想法和能耐,我心中所想只有一个去路,那就是和朱焦一起,跟在朱然大哥手下办事。” “别,可别,我俸禄微薄,养内子和师弟就已是快捉襟见肘了,自是不及安国公府上富裕的。”朱然笑道。 傅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林拾道:“傅家军人传家,若能得傅二郎君教导,是林拾此生荣幸。” 林拾突地跪在地上,语气恳切,一旁的朱焦也附和着他。 傅瑜手中尚还扳着核桃,他抬头,正见着一个面熟的女子从走廊上飘然而过,她侧身望了望门内,正露出一张圆脸和一双杏眼来,那杏眼中,倒像似含了笑意似的。 傅瑜也不知怎么想的,突地就脱口而出:“我允了便是!” 第66章 凑巧 傅斐两家结亲, 六礼已过其四,对于斐凝身边伺候的人,傅瑜虽说不至于把她们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了,但她身边的四个侍女却还是知晓的。 白芷年纪最长,也最是稳重, 能够做主一些高门往来事宜;空青沉默寡言, 却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杏娘年纪最小,也最是活泼,斐凝出行最爱带着她解闷。这三个人, 傅瑜都是一一见过的, 剩下的一个听说是唤作梅娇, 常年守在府中看管财务。 方才林娇娘闯进来时打开了厢房门, 她甫进来便带来了一个猛料以致于没有人动身去关上房门, 而直至此时外间长廊上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过, 傅瑜才惊觉斐凝就在附近! 那杏眼圆脸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傅瑜见过几次面的杏娘。 思及此, 傅瑜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涌, 他的两只眼睛不知道往哪边瞧,耳尖也突然发起烫来,手中的两颗核桃似乎重逾千斤, 以致于他竟然头脑发热一时脱口而出:“我允了便是!” 这允的,也不知是谁。 林拾倒是猛然一惊, 随后却是喜出望外, 忙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傅瑜起身扶起他, 再抬头,却见走廊上的杏娘已经不见了,他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只笑自己“色令智昏”,竟好端端的把自己搅进一趟浑水里。 一旁众人显然是有些惊愕了,林拾所作所为确实有些出格了,他认祖归宗,虽说能不能得到万贯家财还是其次,但首先就能从一介乞儿摇身而变成为富商之子,哪里还用得着投入傅瑜门下成为人家的家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朱然,但他也没出声,只是伸手接过桌边的茶盏,小心翼翼地用茶杯拂去上面的一层泡沫,随后嘴角带笑的看着面色有些发红窘迫的傅瑜在那里强撑着。 林娇娘是个生意人,她转而一想便觉得是林拾妄想依托于安国公府来抢夺林氏家财,是以一双美眸紧紧蹙起。 傅瑜微微蹲身相扶,林拾便乖巧站起立在一旁,直让傅瑜心底暗叹:虽说两人长得像,可他这性子却比狗都嫌的朱焦好了不知多少倍。 傅瑜道:“诸位可是想岔了,我说允了他投入我傅府,却不是让他做个家仆或是依仗着安国公府帮他抢夺林氏家财。林氏富商虽说有些家财,但我傅家却也是百年世家,我还不至于为了私人恩怨便置家族百年清誉而不顾。我不过想的是阿拾是我相识的,又是我和朱大哥等人救出来的,收留他几年也不成问题。” “我府上还有些先生,都是以前教导过我的,想来教导阿拾也是可以的,”顿了下,傅瑜又道,“将来待他及冠,去留便随他去了。” 众人心领神会的看着林拾空荡荡的左袖子。身有残疾,林拾这辈子都无法做官,最合适的路子倒还真是子承父业,但前有婚生长姐承了父业,纵然林父再重男轻女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介外室子,此时想来,林拾方才之举倒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了。 事已了结,林父虽有些优柔寡断实在难舍幼子,但长女幼孙在侧,想起方才情急所言种种,心下竟也生了丝悔意,他此刻思及傅瑜所为,心下只剩庆幸。 一场好好的父子相认的宴会就这么成了一场闹剧,傅瑜虽说得了个属下,但也头疼无比,只得让人早早地带林拾朱焦二人回府见傅瑾,且看他如何安排。林老板自觉面上无光,只得和长女一同归去,作伴来的苏老板秦掌柜二人自然也不好久待,一时之间,屋内竟也只剩下傅瑜和朱然二人。 傅瑜虽身在此,心中却藏了事情,脚下辗转不停,朱然却只是笑着,坐在椅子上看着傅瑜在房内打转。 他笑道:“我观你方才突然改了主意,可是因为廊前那少女的缘故?” 傅瑜瞪了他一眼,又甩甩手,坐在他身侧,忙端起有些凉了的茶灌了一口。 “那少女显然是个富贵人家的侍女,你见了她又那般失态,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这偌大的永安只一户人家能让你傅小霸王这般失态。”朱然扬着一张笑脸凑过来。 傅瑜咽了茶水,没有理他。 朱然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心中想念,那便过去看看就是了,在这里惆怅辗转,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傅瑜急道:“你懂什么?她不怎么喜欢到闹市区来,更少上这外面的茶馆饭店,她既带着侍女上临湖阁来,又遣了侍女出来查看,肯定是带着朋友女伴出来的,我若贸然上去拜访,岂不是白白招了人嫌弃?” 他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分析的甚是准确,只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的飞快。傅瑜想起自己方才言行举止,心下一时懊恼不已一时又百般庆幸,只觉自己行为确实有些放荡不羁,又觉自己所行十分坦荡,端的上是善举。 他越想,就越觉得心下有如猫爪挠过一般,就连杯中凉透了的茶水喝起来也觉得燥热。 “哎哟,你瞧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快过来这边吹吹风,”朱然笑道,他起身拽着傅瑜行至敞开的窗,指着外间波光粼粼的明镜湖道,“看看你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可真是稀奇。” 傅瑜随手拂开他的臂膀,只苦笑道:“朱兄你可别打趣我了,我的焦急心思你如何能懂?” “谁说我不能懂了?我夫人可还在府上为我.操劳着呢。”朱然笑道,“只是你这模样委实让人觉得可笑。你今日言行举止不似以往纨绔作风,更没有大的失礼之处,怎的还如此作态?” 傅瑜道:“我心下既是庆幸今日没有油嘴滑舌故意捉弄他人,却又觉得方才那副作态不够端正,不够君子作风,总之是怎么也不满意的。” “比起往日出来瞎混的你不是好多了。” “比起以前纨绔作风的我是好多了,但……你觉得比起虞非晏如何?”傅瑜回头问。 朱然自顾斟了一杯凉茶,闻言抬眸看了眼傅瑜,道:“好端端的你与他比较什么?你与他皆出自国公府,这五代而积,世家郎君风范自是有些的,不过虞非晏少年得志,才高八斗又生得不错,有些文人的风骨却又没有朝中老学究们的酸腐气,他那一行一言当真让人赏心悦目。” “至于你嘛,”朱然笑着瞥了一眼傅瑜,“你是武将世家出身,行为举止最为放荡不羁,不过你性子也洒脱,没有文人那般看重面子。” 傅瑜听言只略微蹙了蹙眉,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听着长廊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忙三两步出了房门,就见着杏娘正双手端着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摆放着的,是三叠子糕点,粉.嫩葱白,煞是好看。 “杏娘。”傅瑜唤道。 杏娘屈膝给傅瑜和朱然行了礼,傅瑜便道:“你怎么在这里?可是你家娘子在这边?” 杏娘年纪最小,性子最活泼,和傅瑜接触的也最多,在他面前倒不是很拘谨,只道:“原来白芷姐姐没说错,傅小公爷还真的在这里!” “什么?”傅瑜轻声问。 杏娘抿唇笑道:“方才我们听到这边厢房有吵闹声响,白芷姐姐让我过来瞧瞧,说看是不是傅小公爷在这边,顺便去取些糕点来。我过来看看,没想到傅小公爷还真的在这!”她圆圆的眼珠子尽是对白芷的钦佩。 傅瑜一时有些气恼的捂住了额头,既然白芷能让她过来看看,想来斐凝也是知晓的了。他又问:“你家娘子可是在这里待客?”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2节 杏娘犹豫了下,道:“本来白芷姐姐嘱咐过我不准把娘子的事情告诉外人,但我想傅小公爷也不是外人了。我家娘子是和少夫人过来这临湖阁歇歇脚的。” “你家少夫人?”朱然出声道,“斐祭酒府上的少夫人,岂不是斐右江的夫人!” 说罢,朱然突地回头笑看着傅瑜道:“斐右江任职荆州刺史这才第二年,若论回京述职,也是明年的事情了,但他夫人却这般早早回京,想来是为了准备和你家的婚事了。” 傅瑜这下倒是没有忸怩了,只摆手让杏娘离开了。他抬腿就要朝着杏娘的方向走过去,但随即走了两步却停下了,他转身,又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 朱然诧异道:“既然来了,哪有不见之理?” 傅瑜道:“方才是不知道她和谁一起所以只能在这里等,这下知道了她和她大嫂在一起,我哪里能上去叨扰人家,这岂不是让斐右江的夫人对我印象不好了?” 朱然一愣,随即笑道:“你还真是枉费我前几日称赞你思维缜密头脑清晰,今日却是自打自脸了,你先前什么都不清楚就在这里着急,这下清楚了却又不过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斐家娘子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你若原本不清楚她在这里,不过去拜见她和斐夫人还说的过去,这下你知道了,若是还不去拜见她二人,岂不是不懂得礼数了?” 傅瑜一拍脑门,却道:“方才真是糊涂了,险些做错事。”拱手谢道:“还是多亏了朱大哥。” 谢罢,朱然却是不好去拜见斐右江的家眷,两人遂分离,傅瑜朝着方才杏娘所走方向走了几个厢房,果真见着她在门口守着。 傅瑜看了她一眼,杏娘轻咳一声,对着里头轻声道:“娘子,夫人,傅小公爷求见。” 傅瑜站在长廊上等着,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倒还真让他觉出了忐忑的意味。 门开了,傅瑜忙收敛好仪容,他抬眸向里望去,正见着一个身着竹月色长裙的身影站在桌边,夏日微风穿山过水而来,浮起她的裙角,挽成一朵朵花似的,荡漾在傅瑜的心头,冷香扑鼻,更添一抹旖旎。她身形窈窕,肤色白皙,皓首蛾眉宛如天上月,浑身气质缥缈如仙,只是身形,却比记忆中的要清减不少。 数月不见,此时再见,倒还真让傅瑜觉出几分恍若经年的滋味来。 “咳咳。”一声轻咳打断了傅瑜的视线,他转头望去,正见一秋香色衣裙的妇人打扮的女子站在那里,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眉目温和,气势端庄,想来就是斐右江的夫人,也是卢侍郎的女儿。 这位斐凝的大嫂,虽也是出身范阳卢氏,却并非本家之人,与卢庭萱只能算得上一个远房族姐。 傅瑜反应过来,忙拱手见了礼,他敛容端正起来,不复以往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倒还真让不知内情的外人见了也不由得感慨一声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儿郎,这风度举止,比起虞非晏来说也是丝毫不逊的。 不管怎么说,傅瑜这人,因了自小习武的缘故,正经起来也还是很能唬住一些人的。斐夫人不在永安长大,也属于这类人,她来永安前还是受了斐右江千叮咛万嘱咐的,知晓眼前这看起来谦逊有礼的郎君往日里也是个纨绔子弟,但此时看着傅瑜这面目温和有礼的模样,她面上不禁也露出一丝满意来,她微微点了点头,有些促狭的看了斐凝一样。 斐凝倒像是毫无所觉似的,只是微微还了一礼。 斐夫人也还了礼,忙道:“我方才还听白芷说这边正有熟人,我还想着是谁呢,原来是傅小公爷。” 想起刚才厢房里的那般闹剧,傅瑜有些尴尬,他只含糊道:“和几个朋友休沐日里过来坐坐。” 一行人相互见礼,又互请了坐下了,斐夫人忙吩咐一旁的白芷倒茶水。 不大的八仙桌上摆了些粉.嫩葱白的糕点,斐凝就坐在傅瑜位置的一侧,两人不过只距了一臂。她倒是眼帘微垂,没有看向傅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旁的傅瑜却紧张的有些手忙脚乱了。 因为忙着案子的事情,傅瑜一连忙了两月有余,每日里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就连同.居一府的傅莺莺也甚少见到他,更别说居住在另一个坊市的斐凝了。此时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方才在长廊上组织好的语言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一向自诩是个巧言之人,却回回败落在斐凝手中。她只是在这附近,便能让傅瑜心下忐忑,虽不至于方寸大乱,却也是词不达意,更多的时候只能沉默着。 此时,傅瑜便沉默了。 微风从明镜湖上迎面而来,带着丝丝湖水的凉意,让傅瑜有些燥热的心宁静不少。 最先打破室内平静的是斐夫人,她瞧了眼斐凝面色平静的模样,又看了眼心神不一的傅瑜,掩唇笑了下,扭头便道:“近日坊市曾传大盐商侯孝勾结江湖势力贩卖稚子,后来被大理寺朱少卿和傅小公爷联手查出并收监入牢,看来傅小公爷还真是个为民的好官!” 傅瑜忙摆手道:“斐家嫂子何必这般生分的叫我傅小公爷,一声傅二便是了。” 这话倒引得斐夫人身后的一名侍女掩唇笑了笑,斐夫人也掩唇笑了笑,斐凝则是微微侧头看了傅瑜一眼,眸中闪过不明的意味。 傅瑜反应过来,耳朵尖都已是促狭的红了,他又道:“斐夫人所说可真是抬举我了,这件事情还是圣上旨意在先,朱兄智谋为之,我不过也只是一个打下手的罢了。” “不过那些被拐卖的稚子中有我相熟之人,这件案子查起来我便格外的用心些,只盼那些流落街头、身有……的孩子能早日归家,即便找不到他们的家人,朝廷也在城外安置了义庄,足以供养这些幼童。”傅瑜叹气道。 提起这件事,傅瑜心头繁绪渐升,方才的窘迫感一时消弭了不少。 斐夫人又说了几句,她忽而起身,一幅恍然的模样,对着身后的侍女道:“你瞧我这记性,方才可还说要记着给阿凝备些首饰样子呢,这一会儿子倒忘了。” 斐凝起身,接道:“雯娘莫急,我们约的是亥时,那掌柜来的没有这般快,再说……我们一起去罢。” 卢雯笑着摇头道:“我约了另一家铺子在临湖阁看样子,算着时候也快到了。傅二郎君既是客,阿凝你可得帮忙照顾着。” 卢雯带着她的侍女出去了,一时间,厢房内只剩下傅瑜和斐凝,还有站在墙角装作隐形人的白芷。 傅瑜心下更是忐忑了起来,凉风袭面,一阵冷香扑鼻,他忽而抬臂,轻声道:“你……” “傅……”斐凝同时开口。 傅瑜一抬眸,正与站着的斐凝目光相撞。 第67章 圈套 斐凝在傅瑜的心中, 性情一向是冷清孤傲的。不论是那日杏花窄巷的初相逢,还是那夜马车中昏黄灯光下的疲惫警觉,是黄昏独处抚琴的萧瑟忧伤,亦或是那日山间竹林偶遇的良善,这人, 不管是对着谁, 神情都是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 她眸光如潺潺流过的山涧,汇聚成溪,澄澈的让人忍不住放下心中忧虑, 却也从心底生出一抹挥之不去的寒意思。虽则数月不见, 但她那双冷清的眸子却时常出现在傅瑜的梦中, 让他常常思忖, 有着这样一双澄澈却也含着冷意的眸子的人, 他该怎么做才能暖了它? 思及虞非晏那些笨拙却真心的举措, 傅瑜不由得又悲又喜。喜的是她未曾恋慕虞非晏,悲的却是虞非晏这般举措都未赢得美人心, 换做他来又当如何? 无意间撞进斐凝那双眸子, 傅瑜一惊,却是定定地顿住了,他直直地看着, 竟是呆了似的。直至斐凝眼帘微垂,低了头去, 那双眸子再也不见, 傅瑜才恍然醒过神来, 却听得眼前人道:“傅二郎君有何话想说?” 傅瑜忙摆手道:“没、没,是,是我唐突了。” 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又忙补充道:“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着朱然忙着查案子,倒有些日子不得空闲,见的娘子少了。不过两月未见,娘子怎的消减了许多?” 他记得上次见她时,她还不是如今这般憔悴似不胜衣。 不知想到了什么,傅瑜皱皱眉头,又道:“这两个月也未曾听闻娘子身体微恙,即便是心中再郁闷,也不该这般苦待了自己。” 斐凝一愣,却是慢慢开口道:“有劳傅二郎君挂念了,不过是换季时日胃口不佳罢了。倒是傅二郎君,今日一见倒是和往日大为不同了。” 傅瑜诧异道:“你怎么这么说?怎么就和往日里大为不同了?” 斐凝抬头,似很认真的看了傅瑜一眼。 傅瑜隔她不过一臂之遥,此时见她抬头盯着自己,自己的一双眸子也似黏住了似的,挂在她身上拿不下来。但见她身上穿着竹月色的绣花短衫,下身是同色的藕丝裙,头上挽着随云髻,髻上一圈绕枝枯竹珠花,整个人宛若风中立着的一杆玉竹,越发衬得她气质如松似竹,也让傅瑜移不开眼睛。 “傅二郎君倒是比之前瘦了些。”斐凝淡淡道。 傅瑜很是自豪的挺胸道:“阿爷和大哥也说我比以前瘦了些,黑了些,但是长高了些,而且比以前壮了不少。”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右胳膊秀了下肌肉,又伸出左手佯装锤了锤胳膊,突地想起什么,他又快速看了眼斐凝,却见她神色平静,只一双掩藏在倾斜鬓发下的柳眉弯了弯。 傅瑜见此倒是愣了一愣,随即嘴角微勾,一抹笑意在唇角微微荡开来,直至整张脸上都是他止不住的笑意,方才放下胳膊。 “原来娘子也是记得我的相貌体型的。”傅瑜小声道,声音里是自己都毫无所觉的雀跃。 斐凝蹙眉,倒是没说什么。傅瑜似想起什么似的,他苦恼的揉了下额角,又道:“案子还没办完,我还得忙碌几个月……不过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刚刚又听娘子说天热体乏,可是允了这个月月末五娘、呃,我是说南阳长公主的消暑宴的宴请?” 斐凝道:“南阳长公主今年的消暑宴宴请永安大半世家,斐家自是不能缺席。” 依着南阳长公主以往的性子,她可不会宴请那么多人,不过是今年为了给傅瑜创造机会,特意派人给斐凝送去了帖子。依着傅瑜的想法,什么消暑宴,在他眼中已然成了又一个可以和她光明正大见面的理由,只是想起见面的事情,他便想起了大慈悲寺,想到大慈悲寺,傅瑜心下的雀跃又被他压了下来,他问道:“我上个月去了趟大慈悲寺去见戒食师父,听闻他提及你,才知晓你已经三个月没有去大慈悲寺,这是为何?” 斐凝薄唇微抿,一双黑眸无甚感情的扫视了傅瑜一番,方才温声道:“有劳傅二郎君挂念了,不过是我厨艺已成,不用再去学技罢了。” “原来如此,”傅瑜叹了口气道,亏他还以为是斐凝故意躲着自己呢,“这般说来斐祭酒倒是要好口福了。”他这般说了,又想起那日戒食师父说斐之年肠胃不好的话来,不由得一阵懊恼,忙补了一句道:“这样我.日后倒是有口福了。” 这话一出口,却见眼前人身形略微僵了一僵,他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这边尴尬极了,斐凝倒是愣了一下便略微侧了侧身子,一旁一直静立无语的白芷适时地站了出来,她先行了屈膝礼,又道:“娘子,按着时日我们该走了。” 斐凝微微点头,又对傅瑜行了一礼,却是当先和傅瑜擦肩而过。 傅瑜还在愣着,就见白芷走了过来,她低头细声道:“二郎君这话说出来可真是不害臊。” 白芷是个胆大沉稳的,说起傅瑜、斐凝二人的笑话来也一点都不逊,看她这态度,倒更像是斐凝的密友而不是她身边的一个侍女了。 傅瑜被她的话噎了一噎,刚想说什么,他转身,却见着二人已经走远了,唯剩他一人留在屋内自恼的锤了锤胸口。 ******* 刑部大牢烛火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傅瑜穿着一身青绿常服,伏案书写着什么。 他捏着笔,蘸了墨,在一片被烛火衬的有些昏黄粗糙的纸张上提笔写了一行,却是某年某月日刑部大牢提审重犯侯孝,他下笔有力,字迹清晰,看着很是赏心悦目,才写了一行,却又停下了。 悠悠醒转的侯孝被两个狱卒拖了出来,他一把跪在朱然身前,却是直挺挺地,没有弯下腰来。 朱然端坐在高台之上,一张棱角分明的黑脸掩藏在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 烛火的影子在粗糙泛黄的纸上跳跃,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刑部大牢里带着血渍的那些刑具上,照在朱然身上穿着的绯红官袍上,映衬得他整个人更似染了血般。 气氛一时压抑无比。 “侯大老板,别来无恙。”朱然低声道。 明明是盛夏,屈膝跪在台下的侯孝却恍然间打了个寒颤。 傅瑜收了笔,端坐在高台右侧的桌椅上,眸光有些好奇的看着台下跪着的那人。哪怕他是查清审办这件案情的刑部官员,他与侯孝打交道的时日也还是太少。 侯孝没有开口,朱然倒是慢慢地自说自话来,却是和侯孝谈起侯孝的老家,谈起他的妻妾儿女乃至一日三餐来了,听着朱然那老友重逢的口吻,若不是傅瑜清楚的知晓自己正身处刑部大牢,他还真以为他们三个正在临湖阁二楼迎风吃着茶酒了。 突地,朱然问道:“傅二郎君,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每每去吃宫宴都觉得不合口味,可当真如此?” 傅瑜虽不解,也还是道:“朱少卿记得不错,每次宫中的节宴年宴寿宴,那些端上来的食物,都是看着赏心悦目,吃起来却全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般的。” 一旁有胆大的狱卒哄笑:“傅侍郎可得给我们说说这宫里头的圣上娘娘们都吃的些什么。” 傅瑜也笑道:“这个好说,平日里宫里头的人吃什么我是不知道的,这宫宴上的吃食却是丰富的很,山珍海味,贡米贡酒贡果,到那时日可不是敞开了怀。只可惜夏日里吃的是温热的,冬日里吃的是冰凉的,哪怕这再好的山珍海味从锅里捞起来是色香味俱全,等端到人面前却是凉的透透的了……不过宫中菜品虽大多不合我的口味,却也有合我的口味的,我幼时曾几次和南阳长公主去寿庆功拜见太后,那里的菜品倒是很合我的口味……” 朱然轻咳一声,烛火在微风中摇曳了两下。 傅瑜话锋一转,又道:“说起来,虽然是凉了些,也不合我的口味,但也是咸淡相宜的,而说到这宫宴菜品的咸淡,想来侯大老板定当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这话一出,侯孝身子突地一僵,朱然冷声道:“侯大老板将女儿送与礼部尚书陶秀做小妾,依托他成了皇商,可是没有什么话要与他说的吗?” 朱然拍手,有人应声而出,却是两个黑衣人押着一个身着深红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进来了。那人口许是被破布堵住了,发髻凌乱,面目有些脏,手也被反捆住,他见了跪在地上的侯孝,一时情绪激动扭起来,却猛地被身后的黑衣人一手劈下去,已然晕厥了。 傅瑜见此一惊,忙从自己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惊惶的看了看下首的那大红官袍的男子,想来那人是陶秀无疑了。陶秀此人,傅瑜其实是见过几次面的,无他,陶秀乃是楚国公陶氏一脉的人,虽然这亲属关系有些远了,但真论起辈分来,陶秀乃是陶允之的堂叔。 陶秀身后的一名黑衣人走出来,他走到侯孝身旁,遮住了他探向陶秀方向的目光,抱拳道:“禀朱少卿,礼部尚书陶秀已然带到。” “嗯。”朱然应声道。 这两个黑衣人显然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他们这矫健的身姿和快速的动作,不消说,傅瑜已然猜出他们的身份,赫然就是黑甲卫! 傅瑜看了看躺下跪着的侯孝,又看了看晕厥过去的礼部尚书陶秀,一时痛心不已:不是说好了黑甲卫是暗卫,一般人不知道的吗!为什么朱然这厮就这么正大光明的派遣他们去抓捕朝廷的二品大员了! 真论起官职来,六部尚书可是比朱然这大理寺少卿官高四级,更消说傅瑜了。 傅瑜又急又慌,一时竟不知自己此时究竟该做什么,他忙看向高台之上的那人,却见朱然漫不经心地道:“侯孝,你所依仗的也不过是陶然,如今陶然已然伏法,你为何还不认罪?” 傅瑜侧过身去,就着昏暗的烛火,他看向那地上晕厥过去的男子,却依稀见着和陶允之有几分相似,这般情况下,他越想越觉得这人和记忆中影像有些模糊的陶秀重叠,又见朱然这般镇定自若的模样,他想起建昭帝此番的决心,突地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揣测,一时间竟似恍然大悟,他脚下一时后退了两步,双.腿一软,整个人已是跌落在椅子中了。 而此时,一直盯着他的侯孝终于跪了下来,他弯腰,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显出一抹决绝:“朱少卿,草民……” 却是哽咽了下,停了下来。 侯孝说完被人带了下去,一阵冷风拂过,傅瑜恍然觉得后背已是汗湿,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将案桌上晾干的供词看了几眼。朱然走过来,接过供词看了几眼,笑道:“幸好早年夫人有尽兴教导你书法,不然你如今可不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这里说的夫人却是傅瑜已然病逝的生母崔四娘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3节 傅瑜却没去嫌弃他的挑剔,只跳起来走到已然晕厥的陶秀身前,正要俯身去看就见着那发髻凌乱手被捆住的人自己挣脱了来,那人在两名黑甲卫的帮助下收拾好了自己,掀开面前挡着的一片凌乱头发,露出里面那张有些陌生的脸来。 傅瑜看了眼,眸光中露出了然,他又侧身看了眼这人的侧脸,兀自点了点头。 “怎么?我看你现在好像并不吃惊的样子,现在看出来了?”朱然笑道。 傅瑜皱眉看了朱然一眼,却是冷笑道:“我竟不知,原来朱少卿是可以将任何人都算计进去自己的圈套的吗?” “非也非也,”朱然摇头道,“二郎君你这可就冤枉我了,你长这么大以来,我何曾诓骗过你?今日不过是为了诈出侯孝口中实情,这才借了你的身份一用。你看,侯孝此人虽是个盐商,却对朝中重臣和永安中的勋贵了如指掌,他自然知晓你是安国公世子,也知道你和南阳长公主、楚国公家七郎君走的近,你认识楚国公一脉的礼部尚书陶秀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若是你认准了这人就是陶秀,那侯孝也多半能认准此人就是陶秀。” 两个黑衣人并那身着大红官袍的假陶秀一齐拱手,站到了牢房的暗处。 “你想想看,”朱然解释道,“凭着你的性子和演技,若让你先知道了‘陶秀’的真实身份,那你的反应还能骗过商海沉浮半生的侯孝吗?” 傅瑜心下早已不在意此时,只是冷淡道:“亏我方才还为朱夫人担惊受怕,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如何能不上折子就擅自逮捕朝廷重臣,却原来都只是虚惊一场,不过幸好,多亏了我方才的表现,这才能镇住侯孝,让他说出实情……不过,依着他方才的口供来看,陶秀也不过只是牵他入京的探马,侯孝所知也是甚少,如何能判定这背后之人的真实身份呢?” “唉,这个就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牢你费心思了……只要朝中无人阻拦,我迟早能查明真相!”朱然冷然道,他随即又笑道:“只是我的夫人,就不劳驾二郎你担惊受怕了,你也莫急,这不快要成亲了吗?” 傅瑜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起这幕后之人,便觉盛夏的刑部大牢也能给人以刺骨的寒意,但这寒意,却又在他想起成亲一事时消散了。 第68章 水榭 永安盛夏酷暑难耐, 南阳长公主的消暑宴可谓是闻名全城。 但毕竟是热天,人一多便更显得热了,南阳长公主纵然再喜热闹, 也不喜欢邀请一大群勋贵世家娘子或郎君在她公主府中盛宴,故而能来此的人还是经过挑选了一番的。 傅瑜自然是应了约的, 不仅仅是他, 大嫂李九娘和傅莺莺也在其中。李九娘和傅莺莺坐在马车中,他骑着高头大马随行。他们去的早些, 日头还不太大, 有风袭来, 傅瑜只觉浑身上下都舒畅多了。他埋头公务两月有余,甚少出门参加这些勋贵子弟的宴请,此时护着嫂子和侄女一同前往,哪怕是熟的不能再熟的南阳公主府,他也觉得稀奇。 行至朱雀大道, 路过平安坊, 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不多时, 傅瑜身侧便跑过来一匹棕马, 马上坐着的却是小厮打扮的元志。 傅瑜勒了一下缰绳,将速度放缓了些, 眼看着身侧的四马马车慢慢往前驶去, 将他落在了后头。他也不急, 只是侧了下头, 看着元志。 元志忙倾身过来在他耳畔道:“郎君,还没走呢。” “啧,”傅瑜轻舒一口气,叹道,“果然如此,我就说他这人向来不喜这种宴会的。”末了,傅瑜摸摸下巴,又道:“看来还是得我亲自上门才行了,元志你往前帮我向大嫂告一声歉,只说我自去了。” 说罢,他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头,直向一旁的坊间小巷而去。 元志摸摸脑袋,向前快马行去,忙向一旁跟着马车的侍女说了,方才调转马头,复又去追傅瑜。 傅莺莺斜眼悄悄看了眼李九娘,见她似在闭目养神,一下子胆子大起来了,遂掀开马车帘子,见着的却是一个大大的棕色马屁.股,她定睛一看,却见方才还和自己做鬼脸的二叔已是不见了踪影,而棕马上骑着的正是二叔身边的小厮。 “夫人。”车辕上的侍女突然开口问,傅莺莺一惊,赶忙转过身来,却见李九娘仍旧闭目养神。 “何事?”她道。 “二郎君遣人来说,他有事先去了。”外间侍女道。 傅莺莺看着阿娘睁开了眼,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而后却是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她倾身过来,拿帕子轻轻擦了擦莺莺的脸,柔声问:“方才在看什么?” 傅莺莺道:“我想看看街上的小贩。” 李九娘面色不变,只道:“这里是朱雀大街,普通平民百姓轻易不得过来,如何能见小贩?再者你乃世家娘子国公孙女,哪里能随随便便抛头露面的去见这等人。” 莺莺忙应了下来,老实道:“方才我在看二叔,二叔骑着马,他身边的小厮也骑着马,阿娘,我能骑马上街吗?” “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去学骑马?”李九娘眉头一皱,冷声道,她一生气,手中的帕子便被拧成了一团。“你是世家女子,哪有世家娘子出门骑马的?” 莺莺刚想反驳五姑姑就是骑马出门,却只能看着母亲冷然的脸色闭了嘴。 坊间小巷虽说是小巷,可也是能过两马马车的,照现代的距离来说,至少也是宽约五米,是以元志很快就快马加鞭跟上了傅瑜。傅瑜轻车熟路的路过门坊,行至一方宅院,遂翻身下马,快步跨进了院子中。 门房的人并不敢拦他,只元志下马和那人交谈。 永安地皮极贵,可谓寸土寸金,这房院落虽说远比不上国公府,却也不小。这是个两进的小院落,正门正对着的院落里头放了个储水的大水缸,水缸里头的夏荷正袅袅的开着,傅瑜从旁边过,还见着里面养有两条锦鲤,正躲在荷叶底下吐泡。院内种了几簇湘妃竹,平添了几许绿色。 傅瑜正愁着该往哪边走,府中管家倒是很应时的抱拳过来了,见了他,忙恭声行礼,又道:“傅二郎君。” 傅瑜问:“你家老爷呢?” “早起后便一直在书房下棋,”管家道,又忙引了路,“请傅二郎君这边走。” 傅瑜跟着他,跨过一列圆拱门,一股清新迎面而来,就连他周遭那被阳光炙烤过的炎热也驱散了些许,他抬头正见了一院落的竹。 进了书房,只见一个熟悉的蓝衣男子正坐在窗边的矮塌上自己跟自己下棋,此人却是梁行知。 傅瑜笑道:“幸亏我让元志过来看了,不然,我哪里知道梁兄没有去公主府参加消暑宴,而是在家里自娱自乐呢?” 他也不客气,直直地走到梁行知面前坐下了,一旁的管家忙下去沏茶。 黑白相间的棋子已经快布满了整个棋盘,梁行知略微低沉着头,他略显苍白的手指捏着一块白玉般的棋子把.玩,闻言抬眸看了傅瑜一眼。 他眉目俊朗,一双高挑的黑眉最是让傅瑜印象深刻,此时那双剑眉下的眼是温和的,充满笑意的,正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看着他的朋友。 傅瑜自诩活了两辈子,也还是有些见识的,但他深知,这些所谓的见识谋略,在傅瑾和傅太后,以及建昭帝杨构等一群人面前是不够看的,此时,他想着,可能要再加一个梁行知了。一个人能道观修行十年,游历天下十年,而后又一举夺魁成为大魏的状元郎,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 因而,在傅瑜看来,那双眼睛同样又是深邃的,让人捉摸不透的。 此时,这双眼睛的主人眉眼间的笑意一闪而过,梁行知轻抚衣袖,轻轻按下一白子,而后看着眼前的人道:“二郎来的正好,你看黑子接下来的一步该如何走?” 傅瑜忙摆手道:“算了算了,梁兄你还不知道我,我纨绔十几载,琴棋书画勉强通了书法,这棋之一道是万万不会的。” 顿了下,傅瑜又问:“梁兄,你既已收到五娘的名帖,何至于不去呢?今天这消暑宴,又不同于官场那些的应酬,左不过是五娘的私宴,能去多少官场中人?再说了,五娘的消暑宴,我年年都去,却从来不会厌烦,就是因为它不仅能消暑,也能尝些南阳公主府的特饮。公主府上的厨娘,可比临湖阁的厨子好多了,要我说,也就大慈恩寺的戒食师父能勉强胜之。” 梁行知轻笑一声,道:“二郎此去,便是为了长公主府上的吃食?” 傅瑜想起斐凝,脸色突地红了,但他仍旧吱吱唔唔着道:“这自然不是,吃喝玩乐吃喝玩乐,消暑宴上的吃喝自然不差,但更多的不还是玩乐二字么。总之,要我说,梁兄和我们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小聚了,此番前去,吃喝玩乐,定然比梁兄一个人待在府上玩左右博弈要有趣的多。” 梁行知道:“我的确是有一段时日没有见犬韬和你了。” “是了是了,”傅瑜笑道,“我昨日还和犬韬打了一个赌,想来梁兄这般风光霁月的人物,是不会在意的。” 梁行知反问道:“想来这赌约和我有关了。不过难不成按照二郎的意思,我若是不同意你们以我为赌,我便不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物了?” “梁兄,这……”傅瑜有些尴尬。 梁行知爽朗的笑道,“我知晓你们二人好玩的性子,想来不过是些小事,何至于生你们的气。” “梁兄这话,跟我大哥昨天说的倒是一模一样,”傅瑜不由得叹道,“也不过就是这次的消暑宴,我俩看梁兄会不会去罢了。犬韬说依梁兄的性子,只怕不会去,我却不然。” “大郎君一向深知我意。”半晌,梁行知叹道。 正巧此时管家遣人沏了茶水端上来,梁行知遂端了一杯放在一旁。天气正热,热茶喝多了更热,傅瑜只小饮了一口便不再喝。 “既然事关犬韬和二郎的赌约,那么,二郎看看这局棋,你执黑子,若是你赢了,我便随你去如何?” 傅瑜闻言心下升起一股希望,他忙盯着棋盘瞧,但见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黑白相间,黑子多个地点已被白子包围,他仔细辨别了一番才发现了三个位置。 这棋局,隐约看起来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傅瑜苦笑道:“依着我这臭棋篓子的水平,光是看这棋盘便头大了,顶多看出黑子败局已定,哪里能反败为胜呢?梁兄这般说,岂不是让我知难而退?” 梁行知摇摇头,只是喝着茶静默不语。 傅瑜盯了片刻,但见阳光慢慢斜照过来,他一惊,恍然发现在梁府已经荒废了不少时间了,若他再待下去,只怕消暑宴最热闹的时候要错过了。只是他是个真正的琴棋书画只通一窍,梁行知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哪里能够赢得过去。 情急之下,傅瑜又仔细看那唯剩的三个空位,但见天元有空,另两处却是位于边边角角的位置,他伸手挠了挠头皮,只觉脑子发麻,如何能有破局之法,遂道:“我是真没办法,索性就下这里好了。” 他说着,拿了一颗黑子放进天元之位,熟料此时梁行知却是突然拊掌。 “黑子至于天元之位而破之,巧妙极了!”他笑道,俯身去看。 傅瑜被他这么一说也是心下一喜,复又紧盯棋局,仍旧不得要领,梁行知兴致好,倒是指着他方才的步骤一一讲解了一番,只是他自顾自地讲解得了乐趣,却说的有些深奥,傅瑜实在是个臭棋篓子,只听得迷迷糊糊的。 “这般来看,梁某今日倒要遂了二郎的意了。”梁行知笑着端起了一旁的茶杯。 傅瑜虽不懂棋局,却也知晓自己方才误打误撞许是赢了,遂乐道:“看来今日梁兄赴宴是天意,我赢了犬韬也是天意!” 时日已久,两人遂不再耽搁,傅瑜道:“这般,梁兄可是要去换身衣服?” 梁行知剑眉一挑,却是笑道:“二郎却是说笑了,我府上除了官服便是便服,长公主的私宴,我岂能穿着官服前往?” “这倒是了。”傅瑜道。 梁行知起身出了书房,又见傅瑜还念念不舍的盯着窗边的棋局,又笑道:“方才催别人又催的急,怎的到了自己又这般慢吞吞的了?” 傅瑜忙告罪出来,两人便一人骑了马,一人骑了毛驴阿发,向锦绣坊的南阳公主府而去。 依照傅瑜所言,南阳长公主的消暑宴自有公主府上厨娘特制的吃食,但仅凭这一点,自然不能让南阳长公主的消暑宴成为永安数一数二的盛宴。消暑宴不少,但南阳公主府上的却最为特殊,特殊便在于这宴会是在公主府的饮冰水榭。 饮冰水榭位于公主府,是整个大魏独一无二的一座特殊的水榭,水榭一半滨水,一半倚岸,既有高台歌舞、游船码头,也有阁楼迎风、茶室休息,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整座水榭都由经年巨竹搭建而成,无论是墙壁、地板,亦或是栏杆阁楼,都由竹子搭建,而竹中内空,层层相接,内有水流流之,可以说整座水榭都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被水包围的建筑。炎炎夏季,位于这样一座墙壁里都有流动水流消除热气的水榭之内,可想而知这饮冰水榭的妙处,所以南阳长公主的消暑宴才让永安勋贵趋之若鹜。外间日头正浓,毒辣辣的太阳照得水边杨柳上的知了扯着嗓子不停地叫唤着,饮冰水榭里却是宛如另一片天地。今日来的人比往年要多了些许,南阳长公主却是浑不在意,只斜斜地倚靠在阁楼临风处,和眼前的几个世家娘子说着话。 南阳长公主照例一身大红,她脸上只抹了薄妆,一头秀发高挑的挽起,显得整个人愈发精神起来,她虽年岁不小,但浓眉大眼,仍是艳丽逼人,又兼之比未出阁的少女多了几许妩媚风.情,倒叫不少人心神澎湃。 穿着粉色衣裙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在在场的几人手旁摆放了冰镇的牛乳吃食,南阳长公主笑罢,不甚在意地摆手道:“你们且尝尝,这是我府上的厨娘今年刚制出来的,就连傅二和王六这两人也没尝过呢!” 能让南阳长公主亲自招待的人,与她的关系自然非同小可,而眼前便有三位夫人都是她的闺中友人,另两位未出阁的娘子却是她今年特意请来的,都是极得她心意的人,是以南阳长公主在她们面前并无外人面前的威严态势,整个人说话做事也随意许多。 她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又问:“斐娘子和卢娘子今天是第一次到公主府来做客,可还习惯?” 另三个夫人依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见着两个丽人。其中一个胭脂薄裙,高挽的飞天髻上金步摇作响,但见那人眉目含情,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直叫人见了便觉浑身发酥,让人不敢直视,是个世间少有的绝世美人。而另一个却是一身月白长裙,腰间缃色玉带并青色玉佩,她鬓发微微的挽着流云髻,头上发饰虽少却每一个都相得益彰,她臻首娥眉,柳眉杏目,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浑身气质如兰似竹,恍然间更似月宫仙子。 这两人,却是一艳若芙蓉,一清冷似空谷幽兰,正是卢庭萱和斐凝。 在场的三位夫人都与南阳长公主差不多年岁,她们虽早早成亲有了孩子,昔年也都是名动永安的世家娘子,足以惹得诸多郎君思慕,今日一见这两人,却都觉得自愧弗如,均暗自思忖,在场众人,恐怕也只有南阳的英气和妩媚能勉强不输于此二人。 其中一个夫人笑着掩唇道:“前几日见公主那般打扮,还以为公主是改了性子,不爱红妆爱武装了,今日一见两位娘子,一个美貌好似芙蓉,一个气质好似空谷幽兰,才发现公主还是以前的那个爱美人的公主!” 另一个夫人也笑道:“今天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位娘子,两位都是这世间少有的姝人,只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一个更道:“你们两个,说的这般,可不夸的两位娘子面红耳赤了,但叫我问一问,两位娘子可否定亲?我娘家和夫家正有几个弟弟,却是家世不俗,自身也上进,虽说比不得虞家大郎君那般的风采,却也是不差多少了。” 这番话下来,若是换了平常人家的未出阁娘子,只怕早已被逗弄的面红耳赤了,但在她们面前的却偏偏是卢庭萱和斐凝。这两人,不能以平常的世家女子论之,所以,她们两人都没有羞得红了脸颊。 斐凝只微微敛眸,站起身福了一礼,道:“三位夫人谬赞了,三位夫人的名号斐凝在闺中已有耳闻,都是能持家颇有贤能美名的女子,今日一见才更觉气度雍容,我自觉不如。” 顿了下,又道:“家父乃国子监祭酒。” 一旁的卢庭萱也起身说了几句,她上辈子和陇西李氏的人打交道,这种场合对她来说都是小问题,故而她的态度比起斐凝更要热切些,话便也多些,气氛也就炒起来了,很是一番漂亮话。末了,提及婚事,她倒是前卫许多,只道:“夫人的族弟想来也是个前途大有可为的郎君,只庭萱向来大胆,早已请了爷娘婚事的主权。” 她这番话倒是很得南阳长公主的心意,故而南阳也笑道:“卢五娘子生得美貌,性子也爽朗大方,我见了她便恍然觉得是该有前世的缘分。” 她又道:“范阳卢氏向来诗书礼乐传家,是五姓之中最为讲究礼数的人家,竟也能出个这般如我的娘子,实在是让人感慨。”又说到斐凝,便道:“斐家娘子蔡明渊博,我早有交友之心,未曾想也能有做姑嫂的一日。” 这般话一说,倒是让在场诸人想起来斐凝和傅瑜的婚事来,气氛一时倒是冷清了些。 南阳长公主道:“傅二自小是个什么性子,我可是一清二楚,他幼有才名,比起虞非晏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坊间多有不好的传闻,但他性子好,这段时日又颇为上进,不失为一个好夫婿。”当然,最为重要的便是傅瑜心仪斐凝。这句话,南阳长公主想来自己不说,斐凝也心知肚明。 另一旁的三位夫人倒是有些沉默了,只暗自思忖,南阳长公主大抵是把傅瑜做亲弟弟来看的,这姐姐看弟弟,自然是带了滤镜,怎么看怎么好。 谁料一旁的卢庭萱倒是很认同的点头道:“殿下说的正是,傅二郎君虽往日声名不妥,但两人过日子,要那些虚的名声做什么?我看傅二郎君心思纯净,对斐家娘子一片心意,这便比什么都重要了。”许是没料到还会有人帮傅瑜说话,南阳长公主和斐凝都愣了一下。 斐凝这才抬眸见了眼前这女子,但见她艳丽的脸上是一片笑意,神情认真,竟不似作假。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4节 难不成,她还认识傅瑜?此时,南阳长公主和斐凝心中都不由得深思。 随后有侍女在外面禀告,说是安国公府的大夫人和大娘子来了,南阳长公主这便知道是李九娘和傅莺莺过来了,忙让人请进来,她似不经意地,又看了眼静静坐在一旁作壁上观的那人,只掩唇笑了笑。 傅莺莺跟在李九娘身侧进来,与一群人见了礼,南阳长公主忙敞开了手臂唤道:“莺莺快到五姑姑这里来。” 傅莺莺向来和南阳长公主关系好,只是今日这般见客倒有些拘束,南阳遂起身自顾搂了她一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有一段时间没见,我们莺莺可是又变胖了,小心变成第二个犬韬!” 莺莺不服气道:“我才不会像王六叔那样胖!” 童言稚语,惹得一旁围观的人善意的笑起来。 此时又有侍女禀告,说是两位皇子妃过来了,南阳长公主忙让人请进来,诸人一瞧,却是四皇子妃李氏和六皇子妃郑氏。两人一身宫装,但进来时却是你争我赶的,倒像是含了炸药一般。 众人见了也并未出声,只南阳略微蹙了蹙眉,她心知四皇子杨泽和六皇子杨沐一向不对付,以致于四皇子妃李氏和六皇子妃郑氏也是见了面便冷遇,但两人向来知晓礼数,像今天这般你争我抢的倒是很少见。 六皇子妃郑氏一见着南阳,便上前来道:“见过五姑姑。今天我本去了东宫接大嫂,后来她说身子不适,怕是不能来了。” 南阳正要说话,一旁的四皇子妃李氏娇笑一声,随后道:“太子妃身怀六甲,身子娇贵,今天来五姑姑这里怕是要着凉了,所以便不来了。” 南阳遂道:“太子妃也快临盆了,还是不要出宫门的好。”话音未落,又道:“你们两来的正好,我正让人端了今年新制的吃食,你们且尝尝。我出去看看。” 她起身,末了,看了眼室内,又道:“卢娘子和斐娘子不必拘束,我走了你们且聊聊,吹吹风,凉快凉快,若是觉得闷,楼下水榭台子上也还有舞姬,倒是可以下去看看。” 三位夫人和两位皇子妃都是相识的,一时间倒聊了起来,但细听却觉暗中你来我往,真是好不热闹。卢庭萱是个自来熟的,但她行为举止颇有些出格,方才三位夫人便被她的话语有些惊住了,斐凝又一向是个话少的,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倒是不插话,故而两人一时都冷落了下来。 略坐了一会儿,斐凝起身,告罪出去,谁料没走几步,就听得身后一人唤她,她回身,正见着卢庭萱。 卢庭萱道:“斐家姐姐,我一见你便觉面善,再说了,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所以我就跟着你出来了。” 两人正站在阁楼走廊上,此地人少,除了她们两人,便是一旁默不作声的两个侍女,水榭临湖,阁楼上有风又有水,虽有些日头,却并不让人觉得燥热。 风拂起斐凝两颊的发,她略微拢了拢,温言道:“我不过是觉得闷得慌,便出来走走。” “我也是如此。”卢庭萱笑道,她走过来,面上带了笑意,艳若桃李的容貌更是晃得人有些痴了。 两人齐身,略走了几步,行至廊前,又见着楼下高台之上的舞姬翩翩起舞,一时之间倒有些寂静。 卢庭萱道:“斐家姐姐可是在想我方才说的话?” 斐凝道:“何以言此?” 卢庭萱道:“我方才所言据是肺腑之辞,那些什么虚名,哪里比得上一个知心人?” 斐凝倒像是没听清她这话的意思似的,卢庭萱极目远眺,突地一下子抓住了身侧斐凝的手臂,她道:“斐姐姐,我们下去看看吧。” “楼下是男客居多。”斐凝迟疑了下。 卢庭萱笑道:“殿下早说了今日不拘礼节,又不是那些别的宴会,干什么男客女客也要回避的?这饮冰水榭大的很,我们来了却只在阁楼茶室小坐,如何能长长见识?再说了,这里处处有侍女跟随,难不成还能冲撞了谁去?” 她说着,便拉了斐凝下楼,斐凝想要挣脱,就见着身后的两个侍女忙跟了上来,又听得卢庭萱道:“斐姐姐你瞧,楼下也不全是男客,女客也不少。” 这般说了,斐凝便没再挣脱,跟着她一路穿堂过廊的,也不知走了许久,最后两人停在水榭一楼的一间小茶室门口。 一路行来,已是出了些薄汗,斐凝正拿了帕子擦拭,就听得身前的卢庭萱道:“虞大郎君也在此吗?” 她声音不同于方才的爽朗大方,反倒是有了些小女儿家的娇羞。 斐凝心下有些惊奇,她抬头去看,正见着一张俊朗的脸,那人一身湖蓝长衫,整个人显得玉树临风,只一双黑眸定定地瞧着自己,似呆愣了一般。 斐凝侧开了头去,就见着小茶室的门开了,里间正是两个紫袍男子,却是四皇子杨泽和六皇子杨沐,两人正笑意盈盈的,更甚之,杨泽的手还搭在了杨沐的肩膀上,倒是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 这倒是奇了怪了,他们二人的王妃在楼上是针锋相对你来我往的,两个人在楼下却是哥俩好的。“哈哈,到底还是五姑姑魅力大,这便把斐家娘子请过来了。”四皇子杨泽愣了下便对身侧的六皇子杨沐道。 六皇子杨沐的心神却没在兄长的话上,他一双像极了建昭帝杨构的长眼正盯着斐凝。这般眼熟的眉眼和神态,让斐凝见了,一时间差点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傅瑜。 她忙蹲身行了礼,却是告罪便要离开。 虞非晏喉结动了动,他抬眸,似想开口拦住,却终没能开了口,只能见着那抹月白色飘然离去。 一旁的杨泽道:“探花郎,今日可是艳福不浅?”他说着,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回身望过来的卢庭萱。 “殿下说笑了。”虞非晏苦笑着摆摆手。 六皇子杨沐道:“美色又有何,我们约几个郎君,到前边水榭去喝酒吃冰,那高台之上的美色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老六这便是你不懂了,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虞谈话自然是君子,这淑女哪能是高台之上莺歌燕舞之人?”四皇子杨泽道。 两人又争执起来,虞非晏却是脱不了身的开口劝言,谁料两人倒是开口调侃,又拉了他去前方水榭。只是虞非晏今日匆匆一瞥,见了心中人,此时颇有些心不在焉,如何能在两位皇子面前故作沉稳,没一会儿便请辞了。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这些日子以来倒也的确是忘怀不少,但今日见了真人,才发现忘记心中人岂是那么容易的,本以为已经忘记的那些音容笑貌和只言片语,此时不过匆匆一瞥,却又在他脑海浮现,久久挥之不去了。 他算得上斐之年的弟子,幼时便见过斐凝几面,及至她及笄,更是在不少宴会上见过她,更甚至与她说过不少话,在他心目中,幼时相识,这便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他早已准备在此次高中之后便向恩师提亲,求娶恩师之女,谁料傅瑜横插一脚,让他美梦成空痛失所爱。他原本想着,若是斐凝也对自己有意,便能拼了命的去求娶,可他心中知晓,她心里从未有过自己,这便让他很是踌躇,愈发没了去抢亲的勇气和胆量。 他是国公独子,更是族中未来的顶梁柱,如何能为了一己私情去破坏傅、斐两家的联姻,好端端的得罪两家人,堕了自家声名。 第69章 相逢 南阳长公主本名杨琳, 是傅太后和先帝的幼女,自幼颇得圣宠,故而性子比傅瑜还要张扬些。她是最不屑于五姓七家所谓的那些世家风范的。傅瑜记事时, 她便已经和离过一任驸马了,未过几年, 她再嫁, 没过三年,坊间传闻公主驸马性情不和, 又离了。 及至今日, 南阳长公主已三十有二, 她两嫁休夫的“壮举”也终于传遍大江南北。不过她是嫡长公主,有权有势,浑然不惧坊间传闻。 但如今,傅瑜瞧着她红鸾星动,竟然也开始关注起名声这么一个虚虚实实的她往日里全然不在乎的东西来了。这打开饮冰水榭, 办消暑宴便是一个好捞名声的做法, 至少别人夸她的时候也能说她平易近人、豪爽大方云云了。 不过这件事还要从四个月前说起。 当日傅瑜、王犬韬二人和闹市卖画的梁行知一见如故,故而后来的春日踏歌, 傅瑜便邀了他一同观舞, 未曾想那日碰见章金宝作恶,傅瑜便也“英雄救美”可一把打杀了章金宝的几条恶犬。呃, 这都不算什么, 重点是那日南阳长公主也在, 众人一眼望去, 见着的是傅瑜和章金宝等人对峙的英勇画面,她看过去,眼中却全然是那剑眉星目的老帅哥,梁行知。 随后梁行知的毛驴阿发怼了公主乘撵,那都是小事,按照她以往的性子,哪怕是皇子嫔妃的爱宠怼了她的东西,冒犯了她,那也要是打杀了的,但那日她偏偏只说了几句在傅瑜看来无关痛痒的话。 随后傅瑜从傅瑾那里偶有耳闻这位表姐的事迹,诸如什么拜佛路上偶相逢啦,什么宫中馆阁借书找书啦,南阳长公主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不然,谁能解释一向对佛道嗤之以鼻的南阳长公主会一连数月的休沐日参佛,甚至每隔几日就要进宫去馆阁找什么大家名作,傅瑜可不觉得她是为了大慈恩寺的戒食和尚的素斋,亦或是学渣了三十多年后突然想起来要好好读书了。 熟悉她套路的人都知道,这还不是为了制造机会和梁行知偶遇! 傅瑜觉得,聪明如梁行知,定然也早就知晓南阳长公主的心了,但他偏偏不挑明。傅瑜觉得他可能是被本朝公主尤其是南阳长公主那“霸气”的态势吓住了,毕竟在古代也没几个男的愿意被自己老婆压着,何况优秀如状元郎的梁行知。就如这次南阳长公主的消暑宴,明晃晃的“相亲宴”,他还要傅瑜亲自上门去请,甚至是打赌输了才过来的。虽然,傅瑜也不知道梁行知到底是想过来还是不想过来,但凭着他多年脑补的经验,梁行知这态度叫做“欲擒故纵”、“若即若离”,暧.昧什么的,最是容易产生好感了。 相比之下,傅瑜觉得直来直往的表姐南阳长公主断然不是梁行知的对手,可一方是欣赏的好友知己,一方是情如姐弟的自家表姐,傅瑜一时也不知道该偏向谁。 南阳公主府内四通八达,各式建筑都恢弘大气,颇符皇家气象,傅瑜熟练的带着梁行知在府内穿来穿去,向着饮冰水榭的方向而去。正在他思考着等会儿到底该怎么劝劝这两人的时候,他眼前一晃,忽而就见着一身红衣薄妆的南阳,她妆容甚美,比之以往是少了些英气,但更多了些妩媚风.情,乍见之下,倒叫见惯了她马装打扮的傅瑜也不由得惊.艳了一下。 “二郎,你们可是来迟了!”她红.唇轻启,语气甚是娇柔,一双眸子望过来时,似含了千种风.情万般情意。 傅瑜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身旁的梁行知面皮也有些紧了。梁行知自顾的行礼,却是一板一眼的,看着竟比李御史还要古板。南阳面上的笑意渐渐裂了。 傅瑜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尬笑了一下,随后磕磕巴巴道:“五、五娘今天怎么这般打扮?” “怎么,不好看?”南阳长公主恢复了以往的语气,对着傅瑜她向来是随意的很。 傅瑜松了口气,笑道:“只是有些不习惯。”他虚拱了两下手,又道:“这落霞妆是永安新近流行的妆容,五娘这般装扮正好,比以前好看不少。” 他说的真心实意,南阳长公主脸上便渐渐有了笑意。傅瑜又上前一步,道:“我今天可是和犬韬他们打了赌,这才把梁兄带过来的,不知道犬韬和郑大哥还有允之他们在哪儿?” “还在水榭那边看歌舞呢,”南阳长公主笑道,“都是些老朋友老摆设,不过歌舞却是宜春坊新编的。” “这就是我们沾了五娘的光了,”傅瑜道,他随后看向身后站的笔直一言未发的梁行知,“梁兄,我这便要去寻犬韬他们了,你是初次来此,合该让五娘尽尽地主之谊才对。” 他说着,就见着梁行知罕见的点了点头,傅瑜拍拍南阳的肩膀,却是离去了。 直至听到水榭那边传来的阵阵丝竹管弦之音,他才恍然想起,说好的要挑明二人这关系的,怎么又给忘了,可这时郑四海已经看见他了,还在对他点头示意,傅瑜也不能拒了,遂前往。 确实如南阳长公主所言,屋内摆设尚还是去年的,宜春坊的歌舞却是新编的,一干老友在此饮冰赏舞,倒也惬意。见面了王犬韬倒是罕见的先问了他把梁行知请来了没,傅瑜笑道:“自然是请来了的,你这输了的人,可得愿赌服输。” 王犬韬颇为失望的摸了摸鼻子,自顾对身畔的陶允之哀嚎道:“这下可好,戒食师父的素斋又得给傅二分一半儿了!” 这番话倒是惹得一群人善意的哈哈笑起来,傅瑜席地坐在竹席上,只端着冰乳略尝了尝,他随意扫视几眼,又道:“怎么只有咱们这几个人?” 郑四海道:“四皇子和六皇子都来了,不过还在茶室喝茶。” 傅瑜道:“这么热的天气,怎么还待在茶室里熏着?喝多了也不怕中暑。”他说话随意,调侃起皇子皇孙来也是肆无忌惮的。 陶允之当即便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噤言。” 傅瑜又摸了摸鼻子,笑道:“这还不是以前调侃习惯了。”他这话说的不假,以前扮作纨绔时,欺男霸女虽不曾做过,但口头上的“仗势欺人”什么的却没少做过,欺负平头百姓不算什么,他可是连宗室勋贵、世家子弟乃至皇子皇孙也一概不放过的,这么几年下来,倒是得罪了不少人,坊间传闻他纨绔霸王之名倒有不少都是这些人“帮”他传播的。但这几年下来,傅骁傅瑾没说什么,就连建昭帝也没什么表示,可见傅瑜这般行径是没有触到他们的底线的。不过虽说如此,但也让安国公傅氏一脉渐渐的偏离了一些中心圈子,竟直直地向着孤臣这一条线靠拢了。 郑四海好心劝道:“非也,今时不同往日,你往日里只需要做个纯粹的勋贵子弟,日后好成亲继承国公府便可,如今却是在朝为官,怎能不注重言行举止?若是被李御史瞧见了,再参的可不就是勋贵子弟而是朝廷官员了。” 陶允之笑呵呵道:“郑大哥这话说得在理!” 傅瑜倒是听进去了,只现下一颗心似放在油锅里煎熬似的,一双眼睛不停地向着四周看着,幸好还有王犬韬最是知晓他的心意,道:“听侍女们说公主还在阁楼上招待女客,估计等一会儿就会下来了。” 公主傅瑜是见过了的,这女客却是他来此的目的,他忙谢了,又站起身来,却是告罪先溜了,只留一干人等在此大眼瞪小眼。 郑四海奇道:“今天倒是奇了,竟连宜春坊新编的舞也不看了。” 王犬韬笑呵呵地尝着吃食,道:“这教坊歌舞,哪里有心上的淑女来的妙。” 郑四海听他意有所指,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也笑了,唯有陶允之惊道:“心上淑女?莫不是……” “可不是傅二那未过门的夫人斐家娘子嘛。”王犬韬笑道,圆滚滚的脸上透着一股喜意。 陶允之却是惊的连手中的玉碗也碎了:“坏了坏了!我那表兄,虞家郎君也来了!” 虞非晏来没来,傅瑜还没碰见,他是不知道的,不过却先碰到了别人。 南阳公主府他甚是熟悉,本想直冲阁楼去见斐凝的,但想着南阳都下来了,想必上面的那些王妃夫人娘子们他是不好去见的,他先问了一旁随侍的侍女,才知晓斐凝被卢庭萱拉着去了别处。听闻二人在一起,看模样倒还是闺中密友似的,傅瑜心下先是一惊。 他早就让人去女学和斐府上打听过了,和斐凝来往的那些娘子,多是些翰林千金,是她女学时的密友,勋贵之后和宗室之女倒是少有的,唯有一个还是陶允之的堂妹。卢庭萱是范阳卢氏的嫡系子弟,又是新来永安的,两人未曾有何交集,这是怎么走到一起去了,要说是借着斐右江的夫人卢氏搭上了线,傅瑜更是要惊奇了,范阳卢氏最讲究礼仪不过,同样也是最讲门第的,一个旁系低户的娘子,怎么会和本家嫡女相识。 想着想着,傅瑜不知不觉的就偏阴谋化了。不是他想阴谋化,而是剧情在此,他不得不防,女主是个重生女,男主又是虞非晏,男主爱慕斐凝又是瞒不住的,这么一想,宅斗文中的重生女怎么对待情敌,傅瑜简直是又惊又吓,明明是凉爽的有些冷意的水榭,倒是生生的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饮冰水榭占地大,滨湖倚岸,水是引来的活水,湖中芙蕖开的正好,偶有几个不怕晒的郎君乘船摘花以赢得美人心,水榭背面却是一片假山桃林,正值六月,桃树枝叶繁茂,遮遮掩掩的,虽蔽了日头,却也掩住了不少人眼。傅瑜围着水榭的长廊绕了一圈,仍未见人影,他渐渐的绕了背后去,隔着一条卵石小路就见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他只略望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眼见着假山上的凉亭隐有红衣,他正要往那边去,就突地屏了呼吸停了脚步。 他自幼习武,听壁脚的功夫还是有的,他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就听见一人道:“你若是不满意这门婚事,我帮你退了如何,我身边侧妃之位,可是只为了斐家娘子而设。” 傅瑜抬眼去看,正见着斐凝微侧着头,单薄的身形笼罩在一件月牙白的长裙里,整个人都似惊了似的向后急速退了两步,还未等她有何话,傅瑜心下似鼓一般,一腔怒意从心底迸发,一股冲劲不知从何而来,他竟三两步跨过了一簇灌木并一棵大树,右手已呈拳向下狠狠地砸出。 “唉哟!”一声,是惊,是痛,也是怒,是慌。 那人着一身紫衫,身形略为眼熟,傅瑜现下只一腔怒意涌上心头,哪管那许多,当下便一拳落下正中那人侧脸,第二拳便跟着下来了,又打在了那人挡在脸上的胳膊上,当即又是一阵脆骨声响。傅瑜冷喝道:“登徒子!浪荡子!” 还未来得及挥出第三拳,那人又唉哟着叫唤起来急向后退去,身后斐凝似说了什么,傅瑜方住了手,却伸出胳膊将她拢在了身后。 他们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傅瑜听着远处有些人声传了过来,方想起这般下去许是要坏了斐凝的名声,忙向后看去,却见她脸色略有苍白,只一双如水般的黑眸正定定地看着他,倒是比以前多了些人气。 那人捂着脸,听着不远处的声响,竟是一惊,慌乱的逃了,傅瑜犹未解气,正要拔腿追去,突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臂,他心下一震,忙停下,听的身后那人道:“莫追,有人来了。” 傅瑜侧头,正见水榭后边来了几个侍女侍卫,他一惊,却是来不及看向斐凝,只慌忙中右手顺势而为,却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快步向前而去。 先前说过,南阳公主府傅瑜是常来的,甚至可以说幼年时是常在这里玩耍的,故而这片桃林他可谓是熟悉的很,当下便拉着斐凝,两人快步穿过桃林,不过转了两个弯,就深入桃林,见不到外面路上侍女,也听不到外面人的声音了。 傅瑜这下才松了一口气,却恍然间发现手下肌肤微僵,明明隔着几层衣料,他却仿佛触到了那人的肌肤,如她人一样,带着些冷意,傅瑜回头去看她,正见她脸颊微红,鬓发微散,一双往日里波澜不惊的眸子却带了些意味。 见他看她,她忙低了头,傅瑜假咳一声,见她盯着自己抓着她手臂的手,突觉手上被烫了似的,一下子松开了。松开刹那,尤觉心下空落落的。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5节 “你……”傅瑜开口,突地又停下了,他伸手挠了挠脑袋,觉得向来聪明伶俐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方才是我冒犯了。”傅瑜道。 斐凝轻声回道:“无事。” “刚才……”傅瑜开口,斐凝突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傅瑜突然又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了。 但见此间桃林成荫,月白长裙在一片青葱翠绿中煞是显眼,那人如瓷般的脸颊上略带了些红晕,一双秋水剪瞳望着他的时候,让他尤觉全世界也不过如此罢了。傅瑜慌忙撇过头去,只觉得自己心下如擂鼓,隐隐似有耳鸣。 突地,斐凝上前一步,鼻尖似有暗香传来,傅瑜脑子嗡嗡的叫着,浑身上下一动也不敢动,僵硬的似块石头似的。斐凝抬手,她踮起脚。傅瑜的视线又移到她的身上,却并不敢看她的眼,只紧紧盯着她的发就已是心跳如累,手忙脚乱。 不过片刻,她又退了回去,暗香远去,傅瑜忙松了口气,回头去看她,正见她手中拿了片树叶,见他看她,盈盈笑道:“方才你跑的急,有叶子落肩上了。” 傅瑜这才知晓她刚才举动,不知为何,心下又似灌了蜜糖,却又酸酸的,一时半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个什么劲了。半晌,傅瑜平静下来自己的呼吸,方道:“刚才那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斐凝回看他,只淡淡道了四字:“婚事已定。” “你可有反悔之心?”傅瑜忙问。 斐凝摇头,定定道:“我昔日怎么说,今日便怎么说,来日便怎么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斐凝心中无私情,自然不会反悔。” 傅瑜心下方松了一口气,却又闷闷的,他道:“刚才那紫衫人我看的清清楚楚,不是虞非晏,那人身形比虞非晏略低些,嗓音又低沉了些,看那脸,当是雍和王。” 雍和王即是崔皇后所生第二子六皇子杨沐,也是如今在朝堂上和章贵妃所出四皇子杨泽打擂台争夺建昭帝和群臣注意力的夺嫡皇子。虽说上有建昭帝正处壮年,甚至还有嫡长子的太子杨浔,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太子杨浔那弱鸡的身体状况,所以,这下任太子人选,当得争一争。按着祖训,皇位继承重在“稳”而非“才”,所以历朝历代嫡长子继承制传承的不要太好,但如今嫡长子状况特殊,按理来说该是嫡次子杨沐,可谁让章贵妃就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是她一旦登上后位,这大魏的嫡次子,可就成了四皇子杨泽,而非六皇子杨沐。 对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安国公府一向是避之不及的,反正他们还是太后本家,建昭帝的母族,算的上顶顶的外戚了,这从龙之功,不争也罢。不过依着这十多年来建昭帝的想法和傅氏的状况,傅瑜猜测傅骁怕是想凑也凑不上去。 斐凝倒是很直白的承认了:“是。”语气里恁是一点羞愧或是惶恐也无。 傅瑜当真是被气得不成,他难得的板了脸,道:“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 斐凝似是才听清了傅瑜的意思似的,她少有的抬起眸子来,一张白生生的脸就这么入了傅瑜的脸。 她在笑,傅瑜看见她唇角微微的勾着,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笑意。 傅瑜突道:“你笑什么?我很好笑?” 斐凝摇头:“郎君方才样子委实有趣了些。”她顿了下,又道:“郎君既已入朝堂,难不成 还没听说过四六皇子夺嫡之事吗?” “你是说,六皇子求娶……你为侧妃,只是为了得到岳丈在朝中的支持?”傅瑜道。 斐凝面色一红,却是别开了头去,傅瑜方知自己口误了。他以往在国子监读书时,与那帮纨绔子弟都是斐之年斐之年的叫唤的,偶有当面才叫一声斐祭酒,这般定亲之后,改口叫岳丈倒是来的快。 他又摸了摸鼻子,语气有些生硬道:“六皇子已有正妃,那后宅里头还不知道有几房娘子。” 斐凝这次笑得更是开怀了些,她眉眼弯弯,唇角勾起,一双水眸潋滟生辉,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冷着脸时的那般清冷,却灵动活泼了不少,让傅瑜一时间移不开眼睛。她又道:“你刚才出手打了他,可有后患?” 傅瑜满不在乎的摆手道:“这件事谁说出去谁倒霉,他既还要争那个位置,必然注重名声,这强夺长辈之妻,委实不是一个晚辈该做的。” 他这话说的也没错,傅太后是他亲姑母,建昭帝是他亲表哥,这皇子自然要喊他,嗯,表叔,这侄子夺叔叔之妻,哪怕再是情难自禁或是什么的,于礼数不合在前。 “揍他就揍他,我没在怕的。”傅瑜道。敢和他抢老婆,不管你是男主虞非晏还是皇子皇孙,照揍不误。 说完这几句话,两人间又静了下来。风吹过桃林,沙沙作响,傅瑜猛然间觉得脑瓜子灵光不少,他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 他说着,顺手抓住了面前人的小臂,抬腿便向别处走去,略走了几步,感觉斐凝有些挣脱,傅瑜没放,反而捏的更紧了些,斐凝终于没再挣脱,反而是跟上了他。 察觉到斐凝的步子,傅瑜脚步慢了下来,他携着旁边人的小臂,慢慢地走着,鼻尖传来阵阵暗香,似是那日初见的冷香,让他脑子清净不少,但心却是砰砰的跳个不停的。 前方有枝丫挡道,傅瑜用手挡着,让她微微弯腰过了桃林,道:“公主府的这片桃林,我小时候常来,春天的时候过来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的桃花。” “就是秋天,也可以过来摘桃子。”傅瑜没话找话。 斐凝倒是不像以前那般冷遇他,只是微微低头或是别开了头去,今日她倒是少见的嗯了一声,便是这点小变化,便已是让傅瑜心下狂喜,若不是怕唐突了佳人,只怕让他抱着斐凝转圈圈也是做得的。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身边的人,直盯得她红了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待得二人出了桃林,方见一曲径通幽,拾级而上,没几步就见着嶙峋怪石挡住了去路,略一侧身,方才发现另有通路。 此时正是申时,日头还有些大,两人爬了几处石梯,傅瑜感觉握着斐凝小臂的手心略有些出汗,方才发觉两人已是爬到了半山腰,只是天热,背后已有些汗湿了。他回头去看,正见斐凝两颊微红,鬓发微湿,显然是出汗了,他又愧又心疼,顿时自责起来,道:“都是我不好,只顾着想带你去更高的地方看看风景,却忘了天热。” 天热,斐凝也不说话,只微微的摇了摇头。 傅瑜见她双颊微红,又拿着帕子轻轻擦汗,急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着,也不等身后斐凝轻声唤了一声,只三两步就攀上了一方陡路,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斐凝静静地在原地等候,天热,她挑了个树荫石后,山上有风,刚觉身上有了些凉意,就听得不远处另一条路上有脚步声,她刚要开口唤人,方觉脚步声不对,随后却见着一片红从一巨石后头出来。 出来的一红衣女子,却是她方才才见过的南阳长公主,另一个青衫男子,虽不认识,但那人打马游街时她也曾见过,一眼便认出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 瞧两人的状态,倒似有一层薄膜,将两人和其他人都隔绝开来了,只看着南阳长公主见梁行知的目光,她就知道南阳情根深种,无他,这眼神状态,和傅瑜看向自己时一般无二。 两人渐渐的远去了,斐凝却垂眸,不自觉的想起傅瑜来。她想起往日所见,又想起今天虞非晏以及六皇子杨沐来。今天在这里见到虞非晏实在是出乎她意料的,卢家五娘子庭萱恋慕虞非晏她倒是不觉意外,那人本是探花郎,又是翩翩世家郎君,惹得娘子爱慕也不稀奇,让她感到有些为难的却是虞非晏的感情。 自小相识,及笄之后又多次相遇,虞非晏虽自恃君子对她没有傅瑜这般热切大胆,却也明里暗里表了心意,只她一向冷心冷情,爱慕她的人也不止虞非晏一个,也不觉有何。斐凝知晓自己本质上是个同虞非晏一般性子的人,虽有些执拗,却更懂得审时度势,她倒是不怎么担心他。 反倒是六皇子杨沐。 六皇子杨沐,斐凝在心底暗暗念叨着这几个字,又思及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知怎的便想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虽有光亮,却也透着丝野望,全然不同于傅瑜看向自己时的纯粹和热切。 傅瑜虽有纨绔之名,但他的眼睛却从来没有骗过她。她是当局者,也是旁观者,自然知晓傅瑜看向自己时那热切而纯粹的目光,倒真是一个赤子之心了。 想到这些,便想到傅瑜刚才冲进来打人时的狠劲和愤怒,想起带着她在桃林中穿梭的少年郎君,想起他略有吃醋时的模样,又想起方才他握着自己手臂,从他身上传来的火烫似的温度,一时间倒让她脸色更红了。 “斐凝!”有人轻声唤。 斐凝忙抬眸,她一转身,就见着一个紫衫少年郎正从一块巨石上跳下。他脚下轻快,步伐敏捷,只一张略显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汗珠,见了她,一双细长的眼里似突然亮起了烛火,又似突然充满了星光,闪亮的让她心底都发热。傅瑜忙把手中的一个芭蕉叶递给她,上面本有些毛刺或是灰尘,早已被他用袖子揉搓干净了,反正他天天是泥里来土里去的,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他身上的不妥之处也只会以为是他又去哪里找人打架了,倒是斐凝的手,用来弹琴作画样样精通,看着细长白皙,比他见过的梁行知的手还要好看许多倍,若是被划伤了倒更惹人惋惜。 “你把这个拿来扇风,先解解热,”傅瑜递给她一个直制的芭蕉扇,又自己拿了另一把帮她扇风,“这里离山顶还有些距离,天太热了,我们回水榭吧。” “不去了?”斐凝柔声问他。 傅瑜摇头,笑道:“如果我就这么带着你爬上去,万一你中暑了怎么办?不说斐祭酒会把我怎么办,就连我阿爷恐怕也是要暴揍我一顿的。” 这般不着调的话,又惹得斐凝低头笑了一下,她道:“你总是说些不着调的话。” 傅瑜快语接道:“我以前还做过许多不着调的事呢!” “哦?”斐凝抬头,她浅笑着,弯弯的眉眼如画,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傅瑜,直让他心跳都漏了一拍,只急忙道:“没、没有的事。” 这次傅瑜却是支吾着,不肯说了。斐凝不催促,也不开言调侃他,两人就这般沉默着下了山。 直至水榭,一股冰凉水汽迎面而来,傅瑜才恍然觉得似活了过来似的,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舒服了不少。他方才摘的两片芭蕉叶都扔在了密处,此时送着斐凝上了二楼,他才傻乎乎的笑着回了水榭舞台前,却见上面跳着舞的舞姬早已散去,喝了些酒水的王犬韬和陶允之二人正相互攀扯着,二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已经拧成股的水袖,此时正拔着河。 一旁看热闹的人倒是不少,不见了的南阳和梁行知此时都在这里,四皇子杨泽也在一旁大声喝彩,却是站在陶允之一侧,郑四海见了傅瑜忙招手过去,解释道:“你方才不在,公主看似心情不错,犬韬和允之便向她讨了个赏,却是谁赢了谁就能赢得今年南阳公主府冷饮的命名权。” 这南阳公主府今年冷饮的命名权,不光是拿来好玩,亦可拿来扬名,不过依着王犬韬和陶允之的性子,怕也是玩闹居多。 傅瑜笑道:“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倒是闹起来了。” 南阳见了他,亦打趣道:“年年有这么一出,便是遂了你们这些顽头小子的意又如何?” 四皇子杨泽也笑着拱手道:“今年倒是多谢五姑姑了,侄儿可也能讨了这个奖赏?” 南阳允了,四皇子杨泽倒是看了眼傅瑜,意有所指道:“既是我都上场了,不知六弟去了何处,他一向是喜欢五姑姑这里的冷饮的。” 早有一旁的侍女解释道:“六王爷方才有急事,已经回府了。”他回府了,六皇子妃郑氏倒还坐在阁楼上。 傅瑜只笑了笑,佯作不知,没一会儿就加入到王犬韬一行人的行列中去了。 及至回府,傅瑜也没见着斐凝,他只得拿了藏在密处的两个芭蕉扇,又接了李九娘和傅莺莺,接莺莺时,却见她和杨演在游船上摘荷花玩的正闹,李九娘见了,倒是少有的和颜悦色没有教导她。 一行人遂回了府,待回府,傅瑜倒是没有急着回自己的院子,反而是牵着莺莺一路小跑到了西苑花厅,正见着傅瑾坐在院中竹林旁乘凉下棋,这般天气,他腿上仍搭了一层不薄的毯子。 莺莺拿着手中的荷花跑了过去,忙把它交给了傅瑾,几人刚说了几句话,李九娘就进来把莺莺带走洗漱,傅瑜方坐在石桌对面,放下手中的芭蕉扇,歇了口气。 傅瑾心情很好,仍把.玩着方才莺莺送他的几支荷花,傅瑜只看了桌上的一局棋,见着胜负已分,傅瑾是没心思了,方才一颗一颗的将棋子放回棋盒里去。 做完这些,他闭眼微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却是仅凭记忆就慢慢摆出了今日在梁行知那里见过的棋局。 傅瑜还记得这套白玉棋盘还是崔四娘在世时为傅瑾搜罗来的生辰礼物,也知晓他日常爱护使用都颇为仔细小心,故而一举一动都特意放轻了些。摆完这一棋局,微微泛光的棋盘映衬着西边落日红霞,显出几分真意来,然而傅瑾的心神却全然不在这美轮美奂变幻无穷的棋盘上,而在棋局上。 “这是……玲珑棋局?”傅瑾难得的惊讶出声。 摆完玲珑棋局,傅瑜没有停歇,他又按着记忆,按下几子,不过片刻,梁行知今晨的那棋局已被傅瑜完完整整的复制出来了。 “啪”的一声,最后一枚黑子落于天元之上,至此,胜负已分。 傅瑾额头上罕见的沁出一层汗,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躯方落了下去,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妙极!” 又问:“这是谁的破解之法?竟然能够破解前朝嵇大师的玲珑棋局。” 傅瑾倒是熟知自己小弟,一个臭棋篓子断然没有这般高超的技巧。 傅瑜只问:“大哥,这当真是玲珑棋局?刚才那几步又当真破了玲珑棋局?” 傅瑾微眯了眼,他看了眼傅瑜,慢慢道:“能解出这棋局的,当是世间少有的围棋大家,依着你的交际情况来看,当是斐祭酒最有可能……不,还有一人,状元郎梁行知。” “大哥好猜测。”傅瑜笑道,索性承认了,又将今天上午在梁府的所作所为悉数告知。 傅瑾道:“他这是在保你。” “什么?”傅瑜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太懂。 傅瑾微垂了眸子,道:“他果然不愧这状元之名。” “摆下这玲珑棋局的前朝嵇大师乃是围棋大家,他字为,”傅瑾突地抬眸,“滔俢。” 傅瑜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礼部尚书陶秀。他前些日子还刚和朱然查到这人身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桩案件幕后之人是陶秀?” “这,那楚国公一家怎么办?”陶秀属于楚国公一脉,和陶允之关系匪浅,故而傅瑜对这人还是很看重的,他尤恐会伤了好友的利益。 “他的意思是,你和朱然只能查到陶秀为止。”傅瑾冷声道,“你方才又说他把这子让给你下,这又说明主动权在你……两相齐下,我倒是有些不懂这人的意思了。” 他揉搓着手中蔫蔫的荷花,末了又饮了一杯水。 傅瑜道:“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意思?他既已得知我会走天元,则必然我胜,我胜了他就会和我一起去南阳公主府,这难道不是他想去找五娘吗?” 傅瑾顿了下,默然道:“这般理解也行。” 第70章 救人 又值休沐, 傅瑜早已撇了那让朱然头疼不已的案件,只顾自地与王犬韬去了大慈恩寺。 先前且说大魏民风开放,这佛道之争虽有, 但并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百姓对这些也多是信一个是信, 信两个是信, 只要灵验就行的态度,故而道观寺庙的香火倒是不曾少过。而佛家圣地, 更要属永安城一隅的大慈恩寺, 是而今日来的人倒是不少。 只是傅瑜和王犬韬一大早便来了, 又在后山被戒食师父指挥的团团转,一时片刻也未曾到前殿去看,倒不曾见过这好似庙会一般的热闹场景。 日头渐高,傅瑜熟练地拿着肩上搭着的帕子胡乱地擦了把脸,又费力地抬了头, 只见明晃晃的一个大火炉挂在天边, 眼帘上的汗水兹的他眼睛有些难受。 “傅二,咱们这回可真是累着了。”王犬韬瘫坐在小院的石凳上, 忽而又伸手摸了摸石桌, 径自喃喃了一句“这日头烤的石桌都发烫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6节 天热,两人又忙活了一上午, 王犬韬这般体型自然是比傅瑜要累的多, 虽说大多数活都叫傅瑜做了, 王犬韬此时更是坐在树荫下面休息, 但他还是热的不顾形象地挽了袖袍,露出两条白白胖胖的胳膊。 傅瑜见他热成这般,忙将手中的芭蕉扇子扇得呼呼作响,又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今日这顿饭又不会轮到你的名下,你只管在家玩儿冰块或是去找五娘吃冰,何至于跑到这里来陪我热陪我干活?” 王犬韬伸出两根白胖的手指在空中挥了挥,道:“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说算不上君子,可这般答应朋友的事情怎能不做到?” 傅瑜好笑的伸出扇子打掉了他的手,只心下一片熨帖,身在钟鸣鼎食之家,酒肉朋友自是不少,但能甘愿陪他一起来受戒食师父指挥的好友,王犬韬却是回回不落下。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当日王犬韬输了赌约给傅瑜又兼之他想过来看看戒食师父特意做的吃食。 “吱呀”一声,木门轻响,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对着他们道:“二位施主,你们的斋饭好了。” 傅瑜心下一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着王犬韬已是一个激灵就从石登上跃起,只三两步就冲到了小沙弥面前,一边还不忘在身后向傅瑜招手。傅瑜轻笑一下,却是收了芭蕉扇子,走了过去。 两人走进一旁的小厨房,不见戒食师父,只那小沙弥站在一桌旁,桌上摆着两盅陶罐装着的汤,外沿上湿漉漉的,看着就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另一边却是一胳膊粗的竹筒,几样爽口的夏季小食。 王犬韬早是为了这些而来,他二人忙活了一上午也是为了这些,他搓着手,忙循到桌边,还未拿起筷子就被傅瑜一把揪了回去。 傅瑜笑道:“六郎,这些可不是为你准备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取了放在一旁的食盒,小心翼翼地将几样小菜放进食盒中,又取了塞子,用手轻轻扇了扇,他凑近去闻,一股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闻着便有丝甜津津的味道,再见那颜色,却是玉白色的竹筒内一筒葡萄酒似的,煞是好看。 傅瑜放心地重新加了塞子,又小心翼翼地将竹筒横放在食盒内,一回头,就见着王犬韬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双黑珍珠似的眼,又加上他那白净胖乎乎的脸蛋,一时倒叫人狠不下心来拒绝他。 傅瑜只擦擦汗,伸手将桌上一盅陶罐汤推到他面前,对他点点头,复又小心翼翼地端起另一碗,放进了第二个食盒内。第二个食盒是他今日早就叫人备好的,此时里面还垫有些冰块,提起来便沉得很。 傅瑜道:“犬韬,你在这边好吃好喝,我且先去做自己的事了。” 王犬韬刚喝了一口那冰镇的绿豆汤,又忙抬头道:“今日休沐你有什么要事?别忘了郑大哥婚事定了,咱们还得商量着给他送份好礼呢!” “这个我自是记得的,况且这也不急,年后的事只等过三两个月再说,我先把这些酒菜给先生送去再说。”傅瑜摆手道,取下身上的白帕子搭在王犬韬胳膊上,又顾自提了两个食盒就向外走。王犬韬知道了他要去做什么,也不拦,只一个人坐那儿喝汤,逗弄着有些馋嘴的小沙弥。 出了大慈恩寺的后山小院,傅瑜眼前一闪,就见着金圆和元志忙跑了过来,要从他手上提过食盒,傅瑜嘴里忙道:“罢了罢了,我自己来。” 金圆道:“郎君,这两样东西怪沉的,就这么一直提着,不受累吗?” 傅瑜笑道:“这东西,我要自己提着才有诚意,反正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索性走了便是。”他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右手的食盒一眼,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将左手拿加了冰的食盒递给元志,吩咐道:“元志,你把这盒送到斐府上去,务必直接给斐娘子。这天太热,等我从九尺胡同回来,恐怕冰块早就化完了。” 元志咧嘴,忙从傅瑜手中接了过去,他行礼转身便要走,傅瑜又向前一步拦他道:“不要骑马,这里面放了汤汤水水,你骑马又是个惯不稳当的,且小心撒了去,你坐我的马车去吧。” 这时紧跟在众人身后默不作声的一中年汉子出声道:“郎君,元志是什么身份,怎可孤身乘您的马车?” “赵斌,你就是太拘着了,这又何妨?还是先紧着这吃食吧,索性九尺胡同也不远,只是斐府要远了些。”傅瑜道,只将赵斌的话置在脑后。 傅瑜说着,右手仍旧提着食盒,他人行走在有些狭窄的山间石梯上,倒是稳稳当当的。一行人行至山脚,离得大慈恩寺的前殿略近了些,就见着一伙蓝布短衫的府丁聚在烈日下头,约有七八个人,倒是都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这些人外人一见就知道他们是傅府的人,是常跟着傅瑜在外边跑的,他们中有的是昔年战场退下来的老兵,最不济的也是经过赵斌这个老油条苦磨过的,个个都精气神十足,看着就唬人,堪称是永安诸多府丁中最有威慑力也最能打的府丁。当然,他们是远远比不上皇帝老子的兵的,但一来是为了保护傅瑜的安全,二来是昔年办纨绔的班底子,带在身边逞威风用的,这般便也够了。 这些人行伍出身,在外也是规规矩矩,宛若和赵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是最在意傅家家规不过的,往常傅瑜做事,他们便都是像松柏似的站在院子外头等,及至今年,傅瑜出门的日子少了些,再出也不愿像以往那般被赵斌看着,倒不常带着他们出来。今日倒是稀奇了些,他到寺里求饭的事情是傅瑾早知晓了的,故而派了这些府丁跟过来。 “哟,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傅瑜老远就认出了自家的府丁,见此奇景,忙唤了身后冷言少语的赵斌。 赵斌仅剩的一只眼微微眯起,有些沧桑的脸紧绷着,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迫人的气势,他狠声道:“这些小兔崽子,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傅瑜忙道:“罢了罢了,赵教头,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何必这般冷冰冰不近人情呢?我们暂且先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再说教也不迟啊!” 傅瑜说着,已是和金圆走了过去,众府丁见他来了,忙让出一条道来,傅瑜走进去,就见着七八个人围着的是一金雕玉琢的男童,那孩子不过六七岁大小,看着倒比傅莹莹生的还要精致小巧些,梳着童子发髻,白嫩的脸上被阳光照得发红。这孩子身上穿着红色的褂衫,脖子上还戴着亮晃晃的长命锁,锦衣玉食,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现下身上的衣服却是沾了些灰,头上的童子髻也歪歪扭扭的,此时他正蹲坐在地上,看着神情有些萎靡不振。 “哟,你们这是从哪里拐来的仙童么?”金圆和这些府丁向来熟识,见了便道。 一人道:“金管事,这可不关我们的事情,这孩子自己从山上跑下来的,又调皮的想要爬树,这不摔了,要不是我们接着了,只怕腿脚都要折掉了。” 傅瑜听闻这话只略微蹙了蹙眉,道:“今天休沐日,来礼佛的人不少,看他穿的不俗,想来走丢后的动静定然不小,应该很快就会有奴仆寻过来,再不济,你们只管把这孩子送交给住持就行了。” 说了,傅瑜也不再管这件事,只叫金圆留下来处置,他另有要事,刚抬出腿,要走,那蹲坐在地上的小孩儿突地上前猛地抱住了他的大.腿,口中只迷糊道:“小霸王!” 这孩子动作一时有些急,傅瑜被他撞了一下,手上提着的食盒险些就要掉下,幸而金圆及时扶住了他,只是傅瑜心下却是怪异的很,他轻声问众人:“他刚刚叫我什么?” “小霸王。”赵斌在他身后冷冷吐槽道。 “小子,你认识我啊。”傅瑜这下倒是来了兴致,他俯身,摸了摸这孩子有些发烫的小脸,见他迷迷糊糊的眨着眼,嘴唇已有些发白了,再一摸他额头,却是有些湿冷,忙道:“坏了,该不是中暑了吧?” 他说着,空着的左手一把拽住这小孩儿的衣领就将他提了起来,男童的小脑袋无力的歪着,只一双迷糊的眼蹬着他,嘴中仍小声的痴痴叫着小霸王,呼吸急.促,显然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傅瑜忙把他挪到树荫下,又吩咐了府丁去寻些冷水来。 男童已是迷迷糊糊的,脸颊发烫,傅瑜将他放在地上,又让人解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胳膊和腿,叫众人散去,却是为了透风。不过天热,吹来的风也带着热气,直叫人胸闷气短。见这孩子愈发热了下去,傅瑜想起食盒中的酒,一拍脑袋,却是忙拿了出来,这桑椹酒也是冰窖里拿出来的,此时拿来解暑倒是正好,但这酒是要拿来送人的,傅瑜只略微倒出了一点在手上,抹在了这孩子的脸上和胸口上,又给他喂了些。 天气有些热,傅瑜本劳作完,身上就黏糊糊的,现下心里一着急,更觉头晕目眩,喂完这孩子,忙抬起头来,却是一个眼花,险些就要向后栽去,不过金圆倒是很及时的扶住了他。傅瑜刚把竹筒塞住,放回了食盒,就听得不远处一阵大呼小叫,黑压压的似寻过来一群人。 傅瑜心下松了口气,顺势盘腿坐下了,正坐在那男童身侧,见这孩子有些醒转过来的趋势,便伸手将他掀开的衣襟拢了拢。 谁料,就是他这一动,寻来的人里立刻有人大呼出声,却是道:“夭寿哟!我们不打死你个拐小孩的!” 紧接着一有些丰.满的女子忙小跑过来,几乎是膝盖滑过来似的跪下,而后手忙脚乱的将本来揭开的衣服和袖子又收了回去,这人一边收一边抹鼻子哭,甚至还有力气推了傅瑜一下。 后面紧跟过来的一群人似是以这女子为首的,看着也不过四个小厮,三个还未长开的丫鬟,这群人见了傅瑜,倒像是见了仇人一般,又看着这孩子躺倒在地,更像傅瑜杀了他们亲生父母一般怒目而视,若不是看着傅瑜身侧还有几个不好惹的府丁和他伸手明显非富即贵的打扮,怕是立马要冲上来打人了。 心知他们将自己认作了人贩子,傅瑜也不恼,只起身,问那领头的奶嬷嬷:“你们是哪家府上的?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么?” 他说着,又从腰间摸出一把檀木扇子,自觉颇为风雅的扇了扇,顿觉热风袭面,颇为不适,遂又停了下来。 傅瑜不做这般倒也还好,但他偏偏说了那番话,又拿了扇子,只见那乳母突地抬头,狠狠地看了傅瑜一眼,忽而两腿一蹬,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开口便呼天抢地的,说着些傅瑜有些听不太懂的话,但看她这副模样,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傅瑜正觉尴尬之际,就又见着一行人快步走了过来,这伙人的头几个倒是云鬓步摇,锦衣华服,气度非凡,想来是这男童的家人了,只是,傅瑜看着走在人群最当头的那个紫衣少年,嘴角颇有些抽搐。 “允之,你今天怎么在这儿?”傅瑜刚问出口,就见着方才还坐在地上骂骂咧咧的乳母突地连滚带爬地向一雍容华贵的妇人跑去,她口中还道:“娘子救命啊,还请娘子做主!这人刚刚想要对小郎君不轨!” 她这话一出,傅瑜顿觉十多双不善的目光刺向了自己,这是男童的家人和奴仆的,唯有傅瑜身后的傅家府丁和金圆、赵斌面色十分怪异,陶允之则是面色顿了顿,随后哈哈大笑道:“你这嬷嬷,可要好好说清楚,这是傅家二郎,你莫不是看花了眼?” 那嬷嬷忙磕了个头,口齿伶俐地将她一行人发觉小郎君不见了之后四处寻找,才发现是被傅瑜拐走了并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欲行不轨的事情说的头头是道,傅瑜都不得不叹一句这奶嬷嬷只怕是有说书的天赋。 听那奶嬷嬷说完,陶夫人倒是不曾听信她一面之词,只略微看了看陶允之一眼,傅瑜道。“我刚从山上下来,何至于拐走你家的小孩儿,不过是我家府丁见他独自一人,又刚险些从树上摔下,便照拂了一把,我解开他的衣襟也不过是见这孩子中暑了。” 陶夫人忙让身侧的一婢女过去看了看这孩子,见她点了点头,陶夫人一直板着的苍白的脸色复又恢复了些许,只歉身行礼,忙道歉又道谢,忙让人将那孩子抱了起来到厢房去了。傅瑜本是抱着做好事的心态,熟料倒是被人误会了,但这伙人明显是陶允之的家人,他只得摆摆手装作啥事也没有的让他们走了。 一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只剩下陶允之一人留下,见那群人走运了,陶允之则是再也憋不住了,哈哈的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打着傅瑜的肩膀,只道:“哈哈哈……没、没想到啊,你傅小霸王也会有做好事被人误会的……哈哈、一天。”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傅瑜好心的拍了拍他的背,直把他拍的直咳嗽。傅瑜有些蔫道:“只可惜我好心,却被人当做在办坏事了。” 他说着,就听身后的金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府丁里头也有不少憋笑的,唯有赵斌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傅瑜忙扯开话题道:“先不说这件事了,你今天怎么也有空到这寺庙里礼佛来了?我记得你一向是不怎么信鬼神之说的。” 陶允之无奈地耸耸肩,道:“还不是家里老祖母要求的,她老人家年岁大了敬畏这些鬼神之说,喜欢儿孙绕膝,这便带了我们这些后辈到大慈恩寺里捐些香火钱,也好听听住持的告诫。” 傅瑜又问方才那男童是谁,陶允之道:“方才那位是我七婶,那男童是我七叔唯一的儿子,抱在她跟前养的。” “你七叔?”傅瑜惊道,“那不就是不是如今执掌礼部的那位吗?他年岁也快到天命之年了吧,仅得这么一个儿子吗?” “咳咳,七叔在,”陶允之略微咳嗽了一下,握拳在唇边,子侄辈议论长辈到底是不好的,但四下无外人,陶允之能和傅瑜混熟,也是个不拘礼节的人,他轻声道,“七叔的子嗣缘是少了些,他到如今也不过得了四个孩儿,刚刚那个便是仅存的硕果了,是以七婶娘和奶嬷嬷都要当做宝贝疙瘩一般的。” 傅瑜眸光微眯,倒是没有出声,复而又抬头,笑道:“那我们先算一笔账,刚刚那个小孩见着我便说我傅二是个小霸王,他又没见过我的人,这是如何知晓的?” 陶允之目光有些游离,他底气不足道:“这个、咳咳,大抵是二郎君你威名远扬了吧。” “还二郎君呢?你叫我阿瑜都没用!你且告诉我,你在你府上作了多少幅污蔑我的画?”傅瑜笑道。 第71章 送食 大慈恩寺位于永安城南, 这大名鼎鼎的九尺胡同就距离此地不远,傅瑜拎着一桶食盒,从寺里出来, 不过拐到小巷子里略微转了两个弯儿,就见着一条又宽又破旧的胡同。胡同两侧虽不至于是断壁残垣, 却也是土房瓦砾居多, 少有朱雀大街旁的黑瓦红墙,土墙的胡同上爬满了映山腾, 在夏季的日子里倒显得有几分翠色, 少了些许颓靡之感, 多了些曲径通幽的雅致。 陶允之本也是想跟着傅瑜来这儿的,但他家里老太君在此,孙辈倒不好擅自离场,于是便还是傅瑜一人过来了,说是他一人, 其实身后还跟了长长的一串的府丁, 远远地望去就叫人觉得不好惹。 大中午的日头正烈,耳边是知了不停地叫声, 鼻尖喷出的气息也显得跟火盆似的, 再加上傅瑜为了显出诚意,特意穿了一身略显正式的衣服, 此时只觉得汗流浃背, 十分不好受。 幸而寒宅就在九尺胡同, 他很快便到了。说是寒宅, 其实不过是一普通的农家小院,低矮的土墙上爬满了藤蔓,一些细碎小巧的紫色小花点缀其中,门前两个尚还有些崭新的灯笼挂在半空,院门旁竖了一匾额,正写了“寒宅”二字,字迹龙飞凤舞,其中又透着股洒脱劲儿,傅瑜的字迹和这字的主人倒是有几分相同的意境,不过那也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傅瑜提了衣襟,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食盒放在门边,他伸手,叩响门扉,一阵“砰砰”的声音回响在这沉闷的小巷中。门是柴门,上面还残留着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又或是被临近的小孩儿在上面胡乱画了些不认识的图案,倒显得和这寒宅主人几分不搭的气质来。 傅瑜扣了三下门,里面未听见什么动静,他也不急,又扣了三下,静待片刻,却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傅瑜这次倒是有些奇了,他回身看了眼身后跟着的赵斌和金圆,只见金圆略微上前一步,躬身轻声道:“郎君,是定的这个时辰,没错呀。” “也就是说荆先生是在家的咯。”傅瑜轻声回了一句,又挽起袖子扣了三次门,他这次扣的声响比前两次要大了些,未及,终于听得土墙那边传来一人的声音:“你们是谁?” 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傅瑜忙从门前走到土墙下,就见着低矮的爬满了藤蔓的土墙那边正站着一个女子,她头发被蓝布包起,一双粗眉高挑,眉眼间是女子中少见的英气,她显然是做的妇人打扮,一身皂色的粗布衣裳,浑身气势倒是比南阳长公主显得更英气了些,就是少了些女子的妩媚。 “娘子安,敢问这里可是荆克寒荆先生的住宅?”便是这么一个显然无贵重身份的人,傅瑜也毫无骄纵之色,反倒是恭恭敬敬地作了揖,颇为客气的问道。 方才看见满巷府丁而面色不善的女子,此时见了傅瑜这般行径,面色缓和不少,她问:“墙外的可是傅家二郎君?” 傅瑜老实应了,这女子方才开门放傅瑜进来,不过她又只让傅瑜带一个仆从进来,其他人倒是未能进得这小院里来。刚听这话,赵斌脸色便有些变了,他奉傅骁的令在外负责保护傅瑜的安危,此时自然不能让傅瑜的身影超出他的视线之外,更何况按着傅瑜的脾性,自然是关系亲近些的金圆能跟进去了。 熟料傅瑜不过犹豫了一息,便点头让赵斌跟着他进去了,反倒是让金圆留守在小院外。 赵斌正有些不得其解,待得他走上前去,与那女子走的近了些,跟在她身后,他才恍然,原来这女子虽步履轻盈,但跨间摆动幅度以及腿的走路姿势都不似寻常女子,又细细打量了一下她的面相,果真断定这是名江湖女子。赵斌有着二十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军营里练把式的人物不少,他早就练得火眼金睛,哪怕如今只剩一只眼,要看出这女子的底细来也是不难的,故而他快步跟了上去,将提着食盒宛若什么都不知道的傅瑜隐隐护在了身后。 傅瑜想法没赵斌这么多,他虽也隐隐看出了面前女子有些奇怪,但他让赵斌跟进来的原因也不过是因着赵斌不管怎么说也是跟在傅骁身边三十多年的人了,对于傅骁友人的脾性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些的,故而让他跟上来了罢了。 三人心思各异,这路却是极短的,不过进了院子,过了天井,绕了一长廊经了一竹林,几人就停了下来,原来那竹林内有玄机,隐隐有一条小路伸展出来,傅瑜提着食盒走进去,就见着一茅草盖的小亭子,亭子里放着简单的一张粗糙的木桌,桌上文房四宝摆的正好,一身材有些酷似王犬韬的中年男子正慢条斯理的磨着墨。 “你要的人我给你引进来了。”那女子冷冷道。 荆克寒,也就是这中年男子,此时倒是咧嘴一笑,拱手作揖道:“那便多谢夫人啦!” 荆夫人来得气势汹汹走的也快,不过完成这一件事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唯有心思一直放在她身上的赵斌多看了几眼,便也移开了视线,站在竹林隐蔽的地方权做自己只是一株竹子了。 傅瑜忙走上去,颇为上道的将食盒放在一旁竹林里的石桌上,又一一地将几碟子小菜和冷酒摆出来,荆克寒倒是和王犬韬一样的好胃口,忙将手中的砚台扔了,直直地向傅瑜走来,一边走一边道:“香!”傅瑜笑道:“先生说笑了,这不过几碟子冷菜,何以有香味儿呢?” 荆克寒摇头道:“这便是二郎君的少年之处了,我说的香,是指你手上拿着的那桑椹酒。”他说着,毫不客气的从傅瑜手中拿过了那一壶酒,只揭了盖子,咕噜两声就豪饮下两大口。 傅瑜险些以为他把这酒喝光了,只得尬笑地招呼他吃饭。伺候着荆克寒吃了饭喝了酒,这人酒足饭饱之后倒还有些良心,只打了一个饱嗝,看着傅瑜笑嘻嘻便道:“二郎君这可是要讨岳丈开心?” 傅瑜只略微侧开了脸,却还是承认道:“速来听闻斐祭酒最赏识荆先生的画作,这便是来求画来了。” 荆克寒,是大魏如今少有的一位当世画坛宗师,他最擅长山水静物之作,往往只用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一副惊心动魄或是让人平心静气深觉万物之灵的画作,极富意境,可以说他是在画作上真正的做到了开宗立派。像是之前画边塞之景的梁行知,显而易见就是荆派画作的一人,可以说是得到了荆派画法的精髓,然而荆克寒是荆派画法的创始人,他之技艺更在梁行知之上。 这般的一个人,世人传闻其足迹遍天下,故而才能作出塞北的大漠,也能作出江南的杨柳;这般的一个人,却也应了前人的那句“小隐于野大隐于市”;这般的一个人,傅瑜能见到他还能求得一幅画,自然是花费了无数精力的。 幸而,无论前情如何困难,在经历了三次闭门不见,最后傅瑜献上自己诚心所写之字帖,外加上戒食师父的斋饭,以及黄金百两之后,荆克寒最终还是答应帮他了。虽然荆克寒说的是因为傅瑜的个性深得他之所爱,但傅瑜觉得更多的还是因为百两黄金的魅力…… 吃罢了小菜,又几口豪饮了酒,荆克寒颇为不文雅的用袖子抹了抹嘴,长叹了一口气,复又拍了拍肚子,他转身,走向茅草小亭。傅瑜见状也跟了上去。只见桌上放着一沓纸,最上边的那张宣纸有些泛黄,微微的皱着,纸上一列列的黑字,看着颇有些凌乱。 傅瑜一见便笑了,他伸出两指慢慢抚了抚,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写的。” 荆克寒没有理他,只自顾地在一旁的画筒里细细地找了找,不一会儿就找出一幅画来,他慢慢伸展开来,傅瑜的目光就再也没办法从这幅画上移开。只见群山峻岭颇为巍峨,最近的一座山却是松柏丛生,山路崎岖,颇有曲径通幽之感,山间小路难寻,半山腰隐隐透出的一小截,却是点了一背筐老者,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老态,再往上,却是山林间隐隐透出几缕青烟,傅瑜俯身细看,才发现了松柏间冒出的几个茅草尖。 半晌,傅瑜的目光才缓缓从画作上移开,他又回身,轻声笑道:“我原本还以为今天会花费许多时间呢,不曾想先生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不知这幅画,取了个什么名字?” 荆克寒只捻了胡须轻轻摇了摇头,若他是个建昭帝又或是斐之年那般的中年美男子,这般姿态必然让傅瑜心生佩服自愧弗如,然而此刻荆克寒那胖乎乎的跟胡萝卜似的手搭在斑驳不齐的胡子上,若傅瑜细看,甚至还能看见他嘴角的油腻,这般形态,只让傅瑜心下觉得好笑,不自觉的就觉得他大抵是个没有那些隐士高人又或是君子风范的人物。 荆克寒道:“既是要送给斐祭酒,自然是他的所有物了,区区一副画作,便是让他命名又有何不可。” 傅瑜忙应了,两人小心翼翼地将画重新卷起,又用傅瑜带来的檀木画筒装好了。傅瑜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压.在心里多日的一块巨石变轻了些,他忙谢了又谢,正要离去时,荆克寒又拦了他,道:“二郎君今日既是来了,何不成人之美,再写一幅字,与你与我的那上半截赋文成了一套,这样也算是全了我的心事。” 傅瑜本是想急着拿这画去拜见斐之年的,但一回想也觉得晌午过后再去拜见岳丈似乎是有些不妥了,便拂袖笑道:“先生说的正是。”这边将画筒放置一旁,与荆克寒在一旁磨墨写字了。 《劝学赋》乃前朝大相所作,不过一千多字,却字字珠玑,是劝人读书进学明理的一篇大家之作,又兼之用词简单典故耳熟能详,也是如今大魏进学小儿必学的作品,傅瑜虽荒废了这许多年,但他幼年之才名可与虞非晏相齐,自然也还是背的滚瓜烂熟的。 荆克寒腆着肚子在一旁慢慢的磨墨,傅瑜先拿笔纸试了几个字,觉得慢慢有了手感,这才动笔开始写下半截赋文。 写完一段,傅瑜直起身子蘸墨,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先生书画可称一绝,为何单单要小子的字?”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7节 荆克寒只打哈哈地摆摆手,他眼珠子一转,俯身过来道:“二郎君可知方才送你进来的那人是谁?” 傅瑜道:“听你的称呼,想来是先生的夫人了。” 荆克寒笑道:“不错,我与夫人成婚多年未曾有子,如今甫来永安便得知夫人已身怀有孕,这不便提前为了小儿进学做准备了。我向二郎君求得笔墨一封,也好为日后小子识字明理之用。”傅瑜只觉好笑:“先生想的未免也太长远了,如今小儿不过还在母亲腹中,哪里就能要为了他日后进学做准备了?你还不如说多准备些银钱,也好多添些家什,更好的养孩子。再说了,我傅瑜在永安的名声可与这上进二字丝毫不沾,先生为何放着当今状元郎梁行知或是永安有名的探花郎君虞非晏不用,偏偏要小子的笔墨?” 荆克寒但笑不语,傅瑜便不做声了,只默默写完了字。为求得质量,傅瑜是投入了十万分的注意力的,又一笔一划极为认真,这边拖的时间久了些,等他默完这半部赋文,已是申时三刻,太阳渐渐西斜了。 至此时,荆克寒方才小声道:“只我夫人想要个头名的笔墨,我又不喜状元探花之流的才名,况且二郎君字迹正和我心意,可见性子是与荆某相符的,我想着四甲头名也算头名,求得二郎君之笔墨,这便算是两全其美之事了。” 这番话是说得傅瑜暗笑不已,直至拿着画作出了寒宅,嘴角依旧挂着笑意。 既出寒宅,傅瑜便离了九尺胡同,一直朝着北边的巷子走去。此时夕阳正好,将傅瑜的影子在身后拉的很长,赵斌估摸了下时间,觉得离宵禁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便由着傅瑜去了。傅瑜便一人在前边走,身后紧跟着金圆,金圆三两步之后跟着赵斌,赵斌身后却是跟了一长串约莫十多个的府丁。傅瑜回身一瞧,便觉得自己这班人实在煞风景,便又遣人去东西二市买些物什,于是便剩了三个府丁还跟着,却是傅瑜怎么支赵斌也不应了的,傅瑜这才歇了。 永安城极大,傅瑜这下心情又正好,即便是一直朝着北走,也不免绕几个圈,走了一两次死胡同,到最后赵斌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走在前方带路,众人这才避免了被傅瑜带进死胡同的结局。不过一会儿,众人来得留兰坊外边的吉祥胡同,突听一阵马车车辕轧轧的声响,傅瑜走至路旁停下,就见的一辆一匹马拉着的极为简朴的马车驶过。一切都很平常,傅瑜也没多看多想,待得马车走过,傅瑜方才从路旁走出,才走得几步路,身旁走过一身形有些矮小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扭着头,大热的天还戴着小毡帽,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衫,只长衫下摆也卷起束在了腰上。这少年急匆匆的从傅瑜身侧而过,他步履急.促,倒显得是有些做贼心虚似的。 傅瑜本漫不经心着,只偶然一抬头,却是猛然伸出手拉住了这人的胳膊。那人一怔,随后猛然扭打起来,却是空着的左手一下子变快速地朝傅瑜的肚腹上横去。傅瑜熟练地用左手去格挡,谁料动起来才想起左手上拿着画作,唯恐伤了画作,傅瑜便不敢拿左手去横,只左手向外扬去,柔.软的肚子便硬生生的接了这一击。 一股痛意袭来,傅瑜闷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觉一股巨力猛然将他一带,却是远离那少年了,几乎是同时,那少年已被两个府丁按倒在地,还是脸着地的姿态,就连头上的小毡帽也落在地上,发髻也歪了,脸前几缕发丝挡住了脸。 这少年却在地上叫唤起来:“你为什么不挡!”声音有些沙哑,正处在少年变声器,有些公鸭嗓子的滋味,却正是朱焦。 傅瑜轻笑一声,只小心翼翼地将画作给了金圆拿着,附身亲自将朱焦扶了起来,道:“我手上拿着东西不好挡,你打了我一拳,又被赵斌击在地上,咱们算是两平了。” 朱焦这才气哼哼的爬起来,只一双黑亮的眼睛仍朝着前方望去,眉毛紧蹙,脸上罕见的显出焦急之色。傅瑜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朱然大哥或是朱家娘子也不看着你点!” “师兄天天忙着衙门的事情,嫂嫂又如何看得住我?”朱焦挺胸,倒是一副挺自豪的神情,末了又急道:“哎呀,先别跟你说了,我这边还有急事呢!”他说着,却是急急忙忙地挣脱了傅瑜的胳膊,径自地向前跑去,瞧他那急.促的样子,倒像是有人在身后追他似的。 傅瑜只略微笑了笑,目光却是轻轻地、轻轻地从一旁的胡同里的人群身上略过。赵斌在身后唤他:“二郎君,可要我派人去跟着看看?” 傅瑜只允了,却道:“此事不可小觑,其他人跟去我不放心,唯有你亲自去了我方才放心。”赵斌允了,随后却是转身钻进了另一条巷字。 金圆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深知此事绝非他能做主,只低着头跟着傅瑜回了府。 出了这样的事,即便是拿到了一个多月来求而不得的画作,傅瑜心下也并无多大喜意,只让人细细的裱好,说了让人去下帖子,说了次日要去斐府求见斐之年,自己却一直待在书房不曾离去。直至三更天,桌上的白烛已是燃到了底部,窗外才隐隐的有影子闪现,傅瑜立刻道:“进来。” 那影子进来了,却正是白日里去的赵斌,他甫一进来便向傅瑜行了礼,站在下方恭敬道:“二郎君,我已经查明了,今日朱焦跟着的那辆马车是礼部尚书陶秀的。马车进了留兰坊的吉祥胡同便进了一处民宅,不过片刻却是两辆马车同时出来了,我没有跟着马车而是待在那民宅,没过多久就见着陶秀从小道走出来进了留兰坊的驿站。” 傅瑜道:“允之说今天是楚国公府上集体陪着老太君上香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唯一的独子走丢,就连长兄的几个儿子都着急出来寻找,你说为何不见陶家七爷?” 赵斌没有出声,只低头道:“跟着陶秀的,并不止我。” 傅瑜猛然抬头,只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是黑甲卫,朱焦是很聪明,也很有胆量,但他终究武功太弱,也太年轻。” “你把这件事告诉阿爷和大哥了吗?”傅瑜又问。 赵斌抬头看了眼他,又低头道:“未曾。” 傅瑜道:“依我之见,这件事既然有黑甲卫出动,又能护着朱焦的安危,想来朱然大哥必定是知晓的,此事又关陶秀,以我们府上这情形,阿爷和大哥是万万不能卷入其中的,我既身为刑部陪审官员,却是逃脱不了的了。这件案子疑点重重,能卷入的人少点就少点吧。” 半晌,赵斌只低低的诺了一声。 第72章 登门 斐府。 风微, 日头尚浅,傅瑜带着一批人打马而过,踏着朝阳, 顺着风,看着好不威风得意。 斐府门前, 六根青戟静静地横列于红木架上, 深色木匾上的大字有些狂放不羁,倒与记忆中斐祭酒的为人有些出入, 让傅瑜诧异了一下。他下马, 未曾多想, 让金圆递了拜帖直接入内。 这不是傅瑜第一次进斐府的大门,但还是第一次以现在这东床快婿的身份进来。 在他幼时,和虞非晏一起名满永安之时,他曾和虞非晏以及其他世家儿郎一起进过斐府的大门受斐祭酒的训,但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他那时风光无限, 在永安内呼风唤雨皆可为,便连深宫大内也是常去的, 自然不大瞧上这小小的祭酒府邸。 彼时不过只当此处是一平凡府邸罢了, 如何能料到十年后他还能再次以不同的身份踏入这里。 荆克寒的画作是傅瑜早就备好了的,傅府里为斐之年一家人准备的礼物也是早已备好了的。但踏入了这里, 傅瑜心下还是免不了有些忐忑不安。他想顿住脚步去唤身后的金圆再次检查一遍, 但斐府管家在前, 傅瑜也不太好明目张胆地显露出自己紧张的一面来, 只落后管家半步,悄悄地用眼神示意金圆。 幸而金圆自小服侍他,傅瑜神色间的意思他一看便知,只略略点了头。傅瑜跳个没完的心这才定了下来。 先前有言,斐之年原是抚顺公后人,这却是要从斐之年祖辈说起了。如今近百年已过,斐之年一脉虽有宗族之亲,却着实算不上多亲密多有来往,故而斐之年不管在朝中还是在这永安的世家中,都可谓是沾亲带故极少的。细数下来,四代之内,亲人也不过是府上寥寥几人罢了,这般情景,与傅府上倒是有些相似。只不过,斐家人少是因为生的少,几乎是一脉相传,傅家人少却是因为死的只剩了这么一脉。 暂且不表傅斐二府的人,只说傅瑜头次以这般身份进得斐府来,又是提前递了帖子备了礼,算是正式拜见的,他不能不重视。 在过去的八.九年中,傅瑜一贯是个无拘束惯了的,哪怕是去寻陶允之、王犬韬以及郑四海他们,也大都是因着相熟太久早已不做什么准备,此次乍一正式拜见,倒还真让傅瑜心下忐忑不安了一阵子,幸而早前几日便在府上细细地找傅瑾讨了经,连朱然邀约也辞了的倒,这倒让傅瑾和王犬韬好一阵笑话。 只是,虽然来之前已做了万足的准备,此时漫步在斐府的长廊,闻着空气中略带的冷香,眼角余光匆匆地撇过那雅致的假山流水,又见着陌生的几个奴仆站在一旁给他行礼,却有些个胆大的暗中打量着他,饶是佯装镇定自若的傅瑜,不免也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等一会儿就会惹得岳丈不爽。 过了一列长廊,傅瑜一行就被领着入了一偏厅。 偏厅虽不大,布置的却颇为典雅,但见墙上挂着的前朝大家的山水画,一旁匾额又草书“淡泊明志”四字,自己与斐府门前牌匾上的如出一辙,看着像是一人的手笔,只不知是谁的,显得颇为狂放不羁,与这四字意境颇为不符,却恰好戳中了傅瑜的心思,直惹得他又细看了几眼。又见着一旁侍女们端上来一套茶具,却是汝窑白瓷。傅瑜心下慢慢有了较量。 管家让傅瑜先坐下饮茶,傅瑜忙辞谢了。 金圆身后跟着的一串人早已被管家领着下去了,唯有金圆手上还恭敬地捧了一幅字画,却是前几日荆克寒所作的那副。这幅字画是傅瑜此次前来的底气,管家也只摸了摸胡须并不提什么拿到库房去的话,只回身去请斐之年。 未几,傅瑜只闻身后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却逃不过他的耳。他忙转身,就见着一身青衣的斐之年。 青衫单薄,衬得斐之年整个人有些瘦削,但观其风骨,却是灼灼君子,如山之松柏,令人自惭形秽。他双目微合却有神,鬓边霜发早生,看着却比数月之前在国子监见到时苍老了些。虽才知天命的年岁,看着却比耳顺多年的傅骁小不了几岁。 他面容清俊,风骨如玉,斐凝便得其六分风华。 傅瑜忙敛容拜见,却是恭敬如故,一如往年,倒是比之在国子监还要恭敬不少。他面上也收了以往的漫不经心和些许桀骜,某种甚至还略带了些忐忑。 斐之年慢慢踱过傅瑜身侧,只略微顿了顿,稍作停歇,随后却是走上主座,又道:“天热,傅二郎君且饮茶,暂作歇息。”便径自端了茶杯慢饮。 傅瑜推辞不过,说了些场面话,坐下饮茶。但见白瓷里碧螺春的尖儿微微卷着,一股清香扑鼻,傅瑜浅酌一口,唇齿留香。 绿茶消暑去火,也可强心提神,傅瑜跳个不停的心这下便也静了。他心下知晓这是斐之年的好意,想来他是看出自己的忐忑了,一时之间傅瑜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展露一下自己的才华,也好让岳丈知道自己不是个草包,也该配得上他的掌上明珠。 喝了一口,傅瑜想罢,又觉自己着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华,难不成让他在这文臣府邸舞刀弄棍,来个百步穿杨,又或者耍一套傅家枪法?百步穿杨的箭法傅瑜是自得的,可他没带工具,而且若是傅骁知晓傅家家传的杀场上无往不利的枪法被傅瑜拿来耍宝讨好老丈人,只怕自己又得挨揍。傅瑜忙否了这个。他又小酌一口,想着要不打肿脸充胖子,逼着自己硬生生地和斐之年探讨一下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可是自己在国子监混了这许多年,自己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斐祭酒是一清二楚的。傅瑜又觉尴尬,觉得自己肚内草莽已是被斐之年摸得一清二楚。偏生傅瑜会的都是些吃喝玩乐的法子,难不成还真让他在斐之年面前表演一场马球赛? 眼见着斐之年合了茶盖,一双眸子移向自己,傅瑜寒毛直竖,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来了!他暗自思忖,心下瞬间百转千回,已做了千万般设想。 却听得斐之年轻笑一声,笑声轻而爽朗,倒是透着些快意,末了又停下轻叹一声,似是含了些怀念。他道:“贤侄倒真是傅家人。” 这话倒是让傅瑜有些莫名其妙了。不过好歹也是让他知晓斐之年对自己的态度友好了些,毕竟刚说的第一句话这人还唤自己傅二郎君,此时却是唤自己贤侄了。傅瑜心下虽有疑问,却还是镇定自若道:“瑜是阿爷之子,当然是傅家人。” “你方才心下定是在想,我该如何考量你。”这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却是斐之年慢悠悠说的。 傅瑜倒是不意外,毕竟斐之年何许人也,听傅骁傅瑾的语气,他是个人精中的人精,文臣中的战斗机,看穿自己的心思也没什么。傅瑜心下是一点也不怕的,只应了一声是。 斐之年继续道:“看你方才忐忑不安的模样,眼神乱飘,指尖微颤,这上好的碧螺春只囫囵两口便喝完了,我知你是在想,自己才疏学浅,若我出个作诗道赋的题,想来定是难题。” 傅瑜忙道:“诗词歌赋是要作的,我前些日子便在府上润色了几篇,勉强过得去,也好拿来……”交差。 斐之年轻笑一声,却并非嘲笑,傅瑜听着倒有些欢畅:“你的文采有几分,我心里是有数的,便是你润了色的诗词歌赋,拿过来也不过一团糟乱。” 傅瑜心下微囧,暗道老丈人是真没给他面子,一时尴尬的拿手去摸白瓷杯。 “不过……”斐之年微顿,又道:“诗词歌赋又不能治国平天下,我可以不要求你才高八斗,你是四甲榜首便也够了。” 傅瑜心下稍安,实没想到这水的不能再水的四甲榜首也能得斐之年的眼,又听得斐之年冷嘲道:“你心下莫要多想,四甲榜首委实不是什么好名次,只不过听着好听。你是真腹内草莽,学识这方面,拿阿凝与你作比较都是抬高了你,你连阿凝身边的白芷尚且不如。” 傅瑜已被打击的体无完肤,一时心下有些自暴自弃,真想当中问他为啥把独女嫁给自己,但尚还有一丝理智存在,便没有问出来。 斐之年继续道:“岳丈考量女婿,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不考量你的文采。” 傅瑜暗想,难不成要考量他的武功?这般想着,便问了出来。 斐之年道:“傅骁的儿子,我是信得过的。贤侄文采……尚可,武艺算得上一帮世家子的佼佼者。”这话说出口,便让傅瑜心下熨帖不已,心道恐怕回去还是得跪祠堂,他是要真拿傅家自傲的枪法来讨好老丈人了。 却又听得斐之年道:“只是我府上是文臣府邸,不得校场武器,今日恐是不能。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按实回了便是。” 傅瑜心下稍安,他抬头看了斐之年一年,却见他正襟危坐,眉宇间有些疲累,心下一紧,幸而眼角余光便瞥见了金圆,便提了荆克寒的画出来。 斐之年果真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了,两人凑近,展开那幅画,细细品味起来。画上墨迹已干,看着与那日初作有些色彩差异,但水墨味更浓,韵味更胜。 良久,斐之年抚掌长叹道:“荆先生的画作是一如既往的合我意。” 傅瑜道:“荆先生尚未题字,这便是让祭酒题字作赋的意思,我们何不去书房题字?” 斐之年倒是没有拒绝他,两人这边厢便去一旁临近的小书房题字作赋。傅瑜殷勤的上前磨 墨,见斐之年此时高兴,又抽了白纸在一旁随意写了字,却是一板一眼的馆阁体,这样的字虽好,但提到画上便有些不妥。 心下一热,傅瑜便问府门前和堂上的那字是谁的。 斐之年身体微顿,道:“你好端端的,看那字作何?” 因着荆克寒的画作,两人的关系倒像是比方才好了不少,傅瑜也有些胆大了,遂道:“那字狷狂疏意,似草非草似隶非隶,看得出来主人也是个心中自有天地的人。我一直向往着这样的人。”说到此,便说了自己给荆克寒未出世的孩子作《劝学》一事。这是傅瑜少有的文采方面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说起这事,他倒是眉飞色舞的,颇有少年意气,眸中都闪着光,似是非常自得。一旁的金圆得了傅瑜的暗示,也说了几句。 斐之年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倒也没拆穿他,只含笑慢慢听着。末了,才道一句:“既是这般,这画作之名合该由你来提。” 傅瑜一下子卡了壳。 斐之年却是笑眯眯的,活像只老狐狸。 这般一来,倒是让傅瑜忘了自己方才问的问题。 傅瑜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提了字,也没作诗,更没作赋,只短短的提了画名便罢了。饶是如此,斐之年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看着傅瑜的神色都温和了些许。 他道:“看来傅骁傅瑾还没真把你教成个草莽大汉,这般便正好。” “如何正好?”傅瑜又问。 斐之年却又不说了。 二人这般在书房磨叽了一阵子,待得日头高了,便是到了午饭的时候,傅瑜心下暗喜,想着斐之年也是该留他吃顿饭了,吃饭的时候他便可以看见斐凝,这般想着,面上不由得露了些许喜色。 斐之年把他的心思猜的明明白白,果真留他吃午饭,却是又道:“阿凝今日回了她外家拜见长辈,倒是不在府。” 末了又补刀一句:“今日午饭便是你我二人,正好问完我方才的问题,你今日上午的算盘倒是落空了。” 傅瑜这才恍觉数年不曾深交的斐之年斐祭酒竟是个毒舌嘴。他想着以往斐之年的功绩,又想着他这般风华,难怪混了这许多年也没比过章金宝他爹章仆射,合着是他嘴.巴太毒得罪了太多同仁以及建昭帝的缘故。 斐之年的问题也甚是奇怪,起初问些仕途方面的事情,这倒罢了,又问傅瑜房中有什么人,他红着脸否了,这也罢了,他后面又问傅瑜平日里做些什么消遣。 傅瑜想着要美化一下自己,也不能说自己在入仕之前每日里都是和狐朋狗友,不是,和一帮臭味相投的纨绔子弟斗鸡玩狗打马球,去教坊赏赏歌舞妹子,去集市买买买吃吃吃炫炫富装装纨绔子弟欺压平民百姓,去郊外爬山跑马。 这说起来,丰富多彩是丰富多彩,可他怎么说得出口,便道:“整日里在衙门打卯做工。”这倒是实话,自从他接了建昭帝那莫名其妙的圣旨后,确有两个多月不曾出去这么浪过了。 说完这句,就见着斐之年一脸深意的看着他。 傅瑜额头上冒出一排冷汗。 幸而斐之年也不曾深究,反道:“你可知我为何说你确实是傅家的子弟?” 傅瑜眸光一转,道:“大抵是因为傅家父系基因太强大,我和阿爷兄长,以及未曾谋面的祖父,长得非常相像。”何止是父系基因强大,没见着建昭帝和太子的眉眼都有些像傅家人么。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8节 斐之年皱皱眉,心下有些不理解什么叫父系基因,但他深知傅瑜还有些吊儿郎当,也没当回事,只笑道:“你只说了表象。我幼时见傅骁,他已是一名合格的将领了,喜怒不形于色,严肃古板又无趣。” 傅瑜睁大了眼,又听得斐之年道:“不过我听老人说过,四十多年前,傅骁年轻时也是个愣头青,不说他,二十多年前的傅瑾,也是个愣头青,便跟你如今差不离。” 傅瑜:? “傅家人十几岁的时候,是真少年意气风发,却也是十足的愣头青。”斐之年笑道。 傅瑜突然问道:“都说外甥似舅,那陛下年幼时也是这般……嗯……” 斐之年轻咳一声,傅瑜忙住了嘴,生硬的转换话题:“斐祭酒便是因着这个原因愿意把斐……娘子嫁给我的吗?” “当然不是,”斐之年突然正色起来,弄得傅瑜心下也不安些许,“这不是因为傅太后健在,傅安国公便是顶天的外戚。斐某图谋权势,傅安国公想要弃武从文,两家便一拍即合了。” 傅瑜有些愣住了。 斐之年又道:“你看,大魏的这几个家族势力,除却开国的六柱国,便当属从前朝传下来的五姓七家,这其中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从武的,又是外戚的,可不是只有傅安国公一脉。斐家书香传世,是文臣中流砥柱。这文武相结合,各取所需,于两家大有裨益。” “所以,傅斐两家联姻,是家族联姻。”斐之年笑着眯眼道。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傅瑜暗想。他伸手摸摸捂住了胃,他觉得胃疼,看着满桌的素菜更是没了胃口。 他错了,真的,傅瑜觉得自己错了。 他以前只当斐之年是个颇有君子风范,是他阿兄傅瑾那般的如切如琢的人物,毕竟他皮相太能唬人,过去的履历也实在光鲜,谁能想到他是个喜欢捉弄小辈,满嘴跑火车还毒舌的宅男。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73章 结案 案子查到了陶秀头上。 陶秀是谁? 从一品的礼部尚书, 朝廷大员,上任楚国公嫡幼子、这任楚国公亲弟,族中行七, 楚国公陶氏一脉在朝中地位最高者,仕宦二十年, 是个老油条。同时, 也是陶允之的亲叔叔。 开国六柱国除却宁国公虞非晏家以外,其他五个国公后人多从武, 势力多在武将一派。文臣一脉, 陶七陶秀还真就是一枝独秀了。当然, 也可以说弃武从文的武将世家中最杰出的代表。然而就是这般一个仕途大好的人物,却牵扯到了这盘根错节,在傅瑜看来已经被多方势力搅成一团糊糊的幼儿被拐一案当中。 陶秀势力庞大,朝廷一二品大员。可傅瑜、朱然这边……就连大理寺卿也不过是正三品,更何况是大理寺少卿的朱然。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陶秀的官级大的都能把朱然和傅瑜压到十八层地狱。 “陶七叔……”以往, 傅瑜还能借着与陶允之的关系称呼陶秀为七叔,此时他却是噤了声, 长叹一声。 地牢内门窗紧闭, 烛火微暗,冷风吹过, 忽闪忽闪的。傅瑜就着一旁火盆里的火光翻看着衙门里的人新呈上来的那些犯人的罪供, 白纸黑字, 明明白白。 明明是酷暑六月, 他还待在火盆旁呢,却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除却那些下线,少数几个能连上朝廷要员的一方巨贾和江湖赫赫有名的帮派人士,他们的供词无一例外的指向了陶秀……的心腹。陶秀这般地位,当然不可能会让自己“纡尊降贵”的做这种事,所以这中间接头的人,必然是颇受他宠信并且地位不如他的下属。这人是陶秀自幼的书童,同时也是随身服侍他的人,楚国公家的下人,名唤陶福财的。 “如果说那些江湖散人和几个商帮的人,借的是陶秀的势,那也真能说得过去。毕竟陶秀,的确是有这个势的。”傅瑜脑海中一一闪过陶秀的几个明面上的势力,“陶秀有家族,有姻亲,有师门,这三者可都是不容小觑。” 朱然坐在一旁翻看着供词不说话,只傅瑜瞧着他面色真叫一个难看。 傅瑜抓耳挠腮一番,继续道:“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能从这件事牟利的,也不过钱财罢了,但他这般的身份地位,也还差钱吗?” 傅瑜想了想,便笑道:“如果他都差钱,我看这绝大多数朝廷官员都是穷光蛋了。虽然他分不到多少楚国公祖业,可那老太君偏心幼子,嫁妆什么的,再加上他自己夫人,他从老国公那里分来的家产,外加这么多年俸禄……怎么可能差钱?!” 傅瑜是真想不通他的动机,况且,他一向和陶允之交好,心下免不了有些难以接受:“这些人的供词太统一了,你说是不是有人故意构陷?” “你倒是真为那友人着想。”半晌,朱然道,“供词不过一环罢了,我这还有账本一类的物证,足可以证明陶秀并非完全无辜。” “并非完全无辜?”傅瑜轻声道。 “你说的对,陶秀并不缺钱财,相反,他家底不薄,但他多年生活并不奢侈。这么多年这些钱财经由他手,却不见了踪迹,难不成还是他挖了个大坑把这些银两都埋起来了不成?”朱然冷笑道。 傅瑜却听的后背汗毛都要竖了起来:“除非,他也不过只是其中一环……” 每年这些钱财,另有人或者势力接收了。便连陶秀这般人物,也不过是马前卒。 陶秀已是从一品大员,世家嫡系子弟,他又能为谁做事?又是何人能让他冒着丢官下牢的风险做事? 傅瑜不是傻子,身处这封建时代,又被傅骁傅瑾潜移默化洗脑了将近二十年,他心下已然知晓,这世间唯有一件事能让人冒这么大的风险——从龙之功!只因为,它日后能带来更大的回报!从一品礼部尚书又如何,清水衙门似的虚名,还不如二品的实权官员,更何况,上面还有仆射、阁老、大学士、三师,这都是权倾朝野的人物地位!他身无爵位,以后公侯伯子男,乃至郡王亲王爵,也不是不能肖想一二…… 便是并不野心勃勃的傅瑜,思路一打开,大饼一画,也觉得未来的日子是火.辣辣的,更何况是野心勃勃的陶秀。 虽不知道陶秀背后的皇子是谁,但事情却也了结大半了——在朱然面圣后,这事儿就不是他们能管的了。傅瑜没去面圣,只得老老实实的递了折子,将这事一来二去的说了个清楚,他倒是不怕自己被牵连进去,只觉得不能抓到罪魁祸首颇有些心不甘。 建昭帝的旨意是很明确的:点到为止。 许是朱然已经查到了背后那人,然后告知了建昭帝。虽然众人皆知太子已立了近三十年,但谁不知太子身体弱,看着便是熬着一年是一年的样子,这储君或是下任君王的位置,也不过是在四六二位皇子当中择其一。 但此时太子还在,帝王大权在握,夺嫡也不过是暗中进行,朝中绝大多数官员都未曾察觉风雨前兆,若非傅瑜如今特殊的身份地位,若非他模模糊糊有着前世的记忆,他怕也是被瞒着的一个。许是尚还有舐犊之情,许是不愿朝堂动荡,总之,建昭帝并未将幕后人捉出来,甚至连陶秀也并未下牢——如果他辞官归隐、楚国公被小事罚俸三年这些事情不算惩戒的话。楚国公一脉,一直以来都是陶秀在朝堂支撑,没了陶秀,如今也不过沦为普通公爵之家,倒和如今的安国公傅府差不离,甚至还要更落魄些。正值壮年,前途大好,却辞官归隐,有些嗅觉灵敏的人自然察觉到了什么,但绝大多数人,也还是接受了陶秀的说法:子嗣单薄,老母病重,一心恋家,无心官途。 或许,从一开始,傅瑜就不能管这件事,但他已然插手,便再也是脱离不开的了。 他不过是辅助朱然,一旁协助,刑部要这件案子做个年度的大案来增政绩,陶秀没被拉进去,那三五个巨贾或是江湖豪侠,另有八.九个朝中大员——有些人没有陶秀这般的身份地位便只能丢官坐牢,这些人便是最好的替罪羊。更别说他们也不无辜,这近十年来已成体系的拐卖网,可不就是他们一手建立的,从地方到中央,从庙堂到江湖,蜘蛛网似的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虽然没有把幕后人拉出来,但幸而,那些孩子终究还是得救了。帝王亲下旨意,着大理寺和刑部共同调查此案,不过花了三个多月,竟已将网上人连根拔起。如今最后收网,也不过是让地方官员将那些小喽啰捉拿归案。这般操作,自然让罪人被百姓唾骂,让建昭帝得民心,就连一向风评不好的大理寺和刑部也得了众人许多好脸色。 傅瑜不过初入朝堂,就得了这般机遇,做成了一桩大案子,就连一向冷淡不已的上司也重视起来。虽还是有些人背着他说些什么,外戚身份、帝王看重、跟着朱少卿躺了功劳之类的酸话,他倒是浑不在意。 案子收网又花了些时日,等傅瑜闲下来,已是七月。七月流火,天气已没有以往那么热了,只仍旧多雷雨天气,这日捡了休沐日,又听着郑四海在城外新办了马场,他便去祝贺捧场一番。 郑四海虽未朝中任职,但毕竟自幼便是国公世子,他人缘又好,还是有许多如傅瑜、王犬韬、陶允之这般的纨绔子弟来捧场的——本来么,建了新马场,来玩的也多是他们这些纨绔子弟。 新马场建在城西郊外,在一处低矮的小丘下,不远处临着河,马草肥沃,往小丘上走还可见着些野花类的,看着倒是视野开阔,更何况此地微风徐徐,更是让人心旷神怡,与城内平乐观之类的沙地马场比起来,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 傅瑜本就按捺住性子快四个月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出来疯闹的机会,又见着郑四海郑重又小心翼翼地牵了他那匹白净的西域马出来,自然是要较量一番的。他这般一提,众人更是兴致来了,便一人牵了匹马,足足近三十个人,皆围拢了过来。 众人主意多,七嘴八舌的,一听较量,便有人说有彩头才更有兴致些。这彩头嘛,自然得是获胜之人才能赢得了。 王犬韬便笑道:“我看你们是异想天开,没见过云豹,也就是这白马的风姿,都觉得自己能赢……我可得事先说好了,这千里马千里马,云豹来自西域,受专人调.教过的,永安的这些马厩里长大的马,哪能跟草原上的马比!”他一笑,白净圆胖的脸上便显出浅浅的酒窝来。 众人有些犹疑起来,郑四海倒是不在意这些,只道:“这便是了,本是我的马场请了各位来捧场,自然是不能要诸位郎君败兴的。只我的云豹确实腿力非凡,既是这般,我便不纳入比试名单,只管在一旁与大家一起玩耍。况且,这彩头本就是我该出的。” 他说着,让一旁小厮取了一柄扇子来,慢慢展开,上头绘着一临江阁楼,看样式,像是南方的,他翻到另一面,写着的是《滕王阁》。扇坠是一块温玉,青白色的,看着便水盈盈的,是一块上好的暖玉。郑四海拿扇子给众人传递一番,笑道:“这扇子是我游历时,至洪城偶遇荆克寒先生,求了整整三日才求得的字画,诸位以为这当如何?” “既是荆克寒先生的画作,那可是贵重,这便够了。”有人道。 扇子传到傅瑜这边来,他便也接过来细细观摩一番,看着便有些久了,一旁的陶允之等的不耐烦的凑过头来瞧。扇子两面,皆盖了印记,无论是字迹还是画笔,粗一看去还真是荆克寒的习惯,但傅瑜为了讨好岳丈,对荆克寒画作还真认真学习观摩了很久,更何况他与荆克寒真人有过不少交集,心下便觉得印章有些奇怪。虽心下奇怪,但他也未曾说起,只默默地将扇子递给了一旁等候的陶允之。 有荆克寒的画作扇子做彩头,众人一时斗志昂扬起来。饶是傅瑜并未有夺得扇子的想法,也有争夺头名的野望,更何况他自幼弓马娴熟,公爵之后少有能敌,便是为了以往的面子,他也不能太差。 一旁有人挥旗,傅瑜马鞭啪的一下打在马臀上,身下的马似箭一般冲出,真可谓是一骑绝尘。他马术自幼便好,今日又特意骑了匹骏马,此时凉风袭来,耳边呼呼的响,身子一颠一颠的,心便也跟着视野一般开阔起来了。 眼底一片深绿,遥遥的看着有几簇色彩鲜艳的野花丛,傅瑜突地想起自己还未送过斐凝这类事物,心下便决定等会儿过来采摘,当然此时是要先紧着比赛了。 永安世家郎君经常赛马,傅瑜一向是其中佼佼者,这次倒也不例外,他面前一向开阔,而后不时传来几人的呼喝声,未几,跑了没片刻,眼角余光便看见郑四海骑着云豹追了上来。 云豹是一如既往的矫健有力,很快掠了傅瑜的马向前去,郑四海回过头笑了笑,便很快上前去了。 小丘周围是一圈马场,早就清理好了,没有闲杂人等,他们要做的便是绕着整个马场跑一圈,便也要绕着小丘跑一圈,很快云豹和郑四海便不见了踪迹,反而是身后的人愈来愈近。 又看了眼近处的湖水和花丛,傅瑜再无杂念,举鞭挥下,马儿发力,很快便加速起来。 一圈马场跑完,马儿喘着粗气,就连傅瑜也觉得背后有些汗湿了,不过看着前方庄子远远地站着几个人和几匹马,他脸上慢慢的有了笑意。这便是近了,除了没追上骑着云豹的郑四海,傅瑜已是将其他人甩开了几米远,至于其他人,则是拥着挤在了一块儿。 但愈是近了,等傅瑜看清了人,心下便是一冷。 云豹特殊,是很好认的,云豹上面的郑四海也好认,但他身侧的五六个骑马人,却是近了傅瑜才看清。那当头一个,骑着一匹枣红色马儿,朱红的上衫,玄色镶金边的马裤,一身简洁却不失华贵的骑马装,再见那人挂着欠揍笑意的脸,一双眸子黏在自己身上,不是章金宝又是谁。 第74章 雨幕 看见章金宝, 傅瑜便觉得头疼,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傅瑜心下不快,身下的马儿也渐渐慢了下来, 直至停在了众人五步远的地方。 郑四海忙笑着道:“果真还是阿瑜技高一筹。” 身后马蹄声响,众人也渐渐地到了, 此时章金宝倒是头一扭, 浅笑道:“傅二郎君今日也来捧卫国公世子的场?” 既然章金宝都这般礼待了,傅瑜自是没有下郑四海的面子的想法, 便道:“不错, 我与郑大郎自幼相识, 今日他马场新开,我自然是要来捧场的。”顿了下,却是没问章金宝为何不请自来。 郑四海和傅瑜相交多年,自然知晓他和章金宝不对付,当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去请一个自己也并不熟识的章金宝。果真, 一旁的郑四海笑道:“今日着实是赶巧了, 我竟不知,我这块马场竟还是与章家的庄子临近。” 他说着, 一边伸手往西边指了去。众人方才从那边赶过来, 也知晓那边不远处是一片庄稼。看来还真是赶巧了。 王犬韬和陶允之策马过来,两人心下都有些忐忑不安。要说以往见了章金宝, 几人也不会这般暗自叫苦, 只是上次众人在平乐观交了恶, 想起以往章金宝和傅瑜的名声, 在场几人都不免有些头皮发冷。 傅瑜倒是没身后的王犬韬和陶允之二人这般忐忑,也不如面前郑四海的尴尬,他心下倒是平静的很。毕竟章金宝说白了也就是和以前的他一样,仗着家世在外横行无忌。如论武艺,章金宝一向不是傅瑜的对手,更何况傅瑜如今在刑部任职,若章金宝当真对他如何了,少不了一个袭击当朝官吏的罪名。到时候,就不是以往那般纨绔子弟之间的斗殴了,若闹大了,李御史这关和章仆射这关,章金宝首先就过不去。 背负了众人目光的章金宝倒是老老实实的,也没说什么,更没做什么,郑四海只好上前来,当着众人的面小心翼翼取出那把扇子给了傅瑜。傅瑜忙接过,笑着拱手对众人道:“承认了,承认了,还是要多谢各位郎君。” 众人又嬉笑起来。突地,傅瑜瞥见不远处庄子上走来一人,却见一旁的章金宝比他还要紧张,忙驱马赶了过去。那人一身单薄的红裙红红衫,肤色白嫩的在阳光下似乎在发光,一头粟色卷发披散在肩头,尤显得几分妖娆。 是一个胡姬。这胡姬,看着还挺眼熟,不巧,正是昔日傅瑜在岸边见过的被章金宝强取豪夺的罗珊娜。 章金宝驱马过去,他俯身浅笑,似在对罗珊娜说着什么,方才还阴郁的神色此时倒是显出几分英俊来。他下马,又起身将那罗珊娜报上马,复又自己骑了上去。 傅瑜数月未曾和一干好友出来闲逛,倒甚少见到章金宝这般模样,更何况以他这十年来对章金宝的认知,自打对方十五岁开了荤以来,十年未曾对一个女子如此温柔。难不成,章金宝这种万花丛中的人也有浪子回头独饮一瓢水的时候,这般想着,傅瑜面上不由得显露出几分讶色来。 一旁有人道:“那胡姬是谁?章大郎君怎的对她这般在意?” 一旁便有人笑道:“她你都不知道?安娜宁教坊的台柱子罗珊娜啊。这两个多月来,章金宝甚是宠爱她,我真是到什么地方游玩,凡是看见章金宝,就能看见这胡姬。”说话毫不客气的这人却是晋国公世子严科,他与郑四海年岁相仿,也是六柱国后人,与傅瑜等人交好多年,但为人相当低调,从不曾与谁交恶过,也就不曾对谁这般恶语相向。 “严大郎君今天说话倒有些火气。”傅瑜浅笑道。严科不曾入仕,为人也颇为好说话,说白了就是这帮纨绔子弟中的一个老实人老好人,像今天这般火气大倒是少有的场面。 陶允之忙低声在傅瑜耳侧道:“是之前给嫂子挑选饰品的时候和章金宝对上了。”话语未尽,傅瑜却已了然他的意思。严科此人在勋贵中虽是个老好人,颇有好脾气,但他爱妻如命,连带着尤喜为自己夫人挑选饰品衣物什么的,而章金宝又一向霸道惯了,如今得了新宠,说不得要细心挑选这些女儿家物品,两人交恶恐确有其事。 只是如今看着严科阴沉的面色,傅瑜也不由得感慨一番,章金宝这多年霸王之名果然名副其实!就连勋贵中著名的老好人严科都被他气得不轻。不过这般看来,罗珊娜是真得他宠爱了。 想起今年开春,傅瑜和友人游湖踏歌之时,尚还见的罗珊娜为了躲避章金宝而不惜坠湖,如今一眼望去两人却倒还真是恩爱的紧。傅瑜只道是世事无常。 这边厢傅瑜感慨着,那边章金宝就已小心翼翼地驱马过来了,他神色较之前温和了些许,以往蜡黄狠厉的面容也罕见的显出几丝柔情来。罗珊娜坐在他身前,被他臂膀环绕着。她一身红衫红裙倒不像是大魏传统服饰,还似穿着胡人的衣裳,腰上、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链子、金手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险些要晃花了众人的眼。除却这些,她耳朵上和脖颈上亦是戴着上好的红色宝石,水润明艳,看着便价值不菲。虽然整个人珠光宝气,但因穿戴在美人的身上,映衬着对方白如雪的肌肤和褐色卷发,亦显得多了几分异域色彩,并不显得多么庸俗。就连见过了斐凝和卢庭萱的美貌的傅瑜,也不免暗道,难怪章金宝要对这女子如珠似宝了。比起她身上价值连城的珠宝等物,这女子本身就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尤物,也不愧她安娜宁教坊之前魁首的名声。 “今天偶遇诸位郎君是个意外之喜,只是我早已约了友人在庄外谈事,这便不打扰诸位了。”章金宝懒洋洋道,语气不见的有多恭敬,但这对他来说已是罕见,毕竟他以前从来不鸟这些人的,也唯有傅瑜能引起他的怒火。 章金宝策马,正要离去,怀中佳人突地一动,轻声咦了一下。 章金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看着一旁马上神游天外的傅瑜。 这目光委实“火.辣”,傅瑜根本不能忽视,他正想着自己何曾得罪过罗珊娜,心下烦闷,索性打开手中扇子扇了几下风。这般一动,罗珊娜看着他的目光尤甚,这次,傅瑜才得知她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中的扇子。 不同于前两次见面时的唯唯诺诺和胆小谨慎,这次罗珊娜显然大大咧咧了许多,看来还真是和章金宝待久了,有些被同化了。她道:“不知郎君可是傅家世子?” 这话问的稀奇,以往外人都问他是否安国公世子或是傅二郎君,少有人问傅家世子的,不过傅瑜还是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罗珊娜眸光一闪,笑语道:“之前承蒙世子相救,罗珊娜还未答谢呢。”她笑语盈盈,高鼻深目,红.唇白肤,目光灼灼,尤显不同于斐凝空谷幽兰的颜色气质,让见惯了大魏大家闺秀的诸位勋贵均是眼前一亮。 不过傅瑜是没这个猎.艳的心思,更何况这是章金宝如今心尖上的人,他吃多了才会想着去勾搭她,只实话道:“我没有救过娘子的印象。” “傅二如何与你有交集。”与他的话同时响起的,却是章金宝的声音。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49节 罗珊娜一愣,却是扭头道:“我见世子手中宝扇漂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而且以前我坠湖时,世子确实叫人在一旁施手相救过。” “你喜欢,送你便是了。”傅瑜索性道。 “你喜欢扇子,我去买便是了,何苦要他的!”章金宝怒道,说是怒了,其实不过是说话声响大了些,语气中倒是无丝毫怒意,便是这样,也尤有唯恐吓了怀中人的意思。 章金宝说罢,却是一甩马鞭,策马远去,同来的五六个跟班,也忙对着傅瑜等人告罪,却是跟上去了。 唯有傅瑜留在原地,颇有些不懂的摸了摸鼻子,复又收拢了扇子,插在了腰间。他哼了一声,道:“章金宝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你不也跟以前一样,换了个人似的吗?”陶允之也笑道,少年脸上满是促狭之意,“你如今这般上进的模样,倒与之前的作风完全不同了。外人都道你是为了斐家娘子这般的,可是真?” “那这般说来,章金宝为了罗珊娜变成现在这样,也是不大稀奇的了。”王犬韬亦笑道。 傅瑜只打哈哈的笑了笑,众人又是一番嬉笑。只傅瑜心下稍有不安,所谓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傅瑜这十年来最久的“敌人”无怪乎就是章金宝,章金宝此人如何心性,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如今一个花花公子突然转了性子,还对着以前的劲敌,也就是自己,这般礼遇见,这让傅瑜怎么看都觉得是暴风雨的前奏,迟早要来场更猛烈的冲突似的。当然,比起章金宝,让傅瑜感兴趣的还是罗珊娜,毕竟她可是能让章金宝这种人改变的人,尤其是她方才看向自己的目光,一点也不像看向救命恩人亦或是,寻常勋贵的目光,倒更像是,看着敌人的目光。 众人在马场嬉闹一阵,复又去了庄子上享用郑四海特意准备的酒宴,一时宾主尽欢。酒酣饭饱,傅瑜想起自己方才的想法,辞了众人,戴着元志骑马跑到方才的小丘上。 骑到小丘上,傅瑜眺望远方,果真见着不远处草场上一片野花丛,姹紫嫣红的,比之城里工匠细心栽培的鲜花,少了些许艳色,却多了分自然。 身后的元志倒是一声不吭,随着傅瑜下了马,采摘起花来,傅瑜忙制止了他,道:“你牵着马,跟在一旁就是了,我又不拿这些花来做什么,左不过摘一点好看罢了。” 元志比起金圆来话要少许多,果真就牵着马到一旁了,傅瑜又嫌他牵着马,马蹄踏碎了花,让他往一边去了。郑四海的马场建在郊外,更西边是一片片接连的农田,北边是穿城而过的河,东边是永安城,傅瑜顺着河边采摘,没过片刻,就渐渐地远离了郑四海等人的视线。 索性天气不闷热,天色又尚早,傅瑜兴致来了又骑着马沿着河道狂奔一会儿,只没过片刻就见着不远处道路上的一个离亭。元志惊道:“郎君,我们这都离城十里路了,若再往外去,只怕今日回不了城了。” 傅瑜也觉如此,索性看着河上一座木桥,策马而过,到了河水的北面,这边却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小丘陵了,隐约可见不远处山上的几座建筑,傅瑜又问:“这里是何处?” 元志老实答道:“这是到了越陵来了,山上的是越临寺,再往山上去就该有禁军把守了。”越陵是大魏皇陵,元志说的禁军把守不假,傅瑜也不往那边去,只朝回城的方向走。谁料稍走片刻,天上突地一阵旱天雷,马儿一惊,仰天长鸣,地上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叶,一旁的树叶哗哗作响,而东边天际,一层压人头顶的乌云顺势就过来了。这速度快的,不过瞬息之间,天色已变,傅瑜看着远处的天色,脸色一变,道:“不好,是跑暴。” 跑暴,其实是跑来的暴雨,多发于夏季。天色骤变,顿时狂风大起,暴雨忽至,但不过一刻钟,顶多半个时辰,雨势骤停,天气复又清朗起来,甚至有的时候还能看见彩虹。 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个艳阳天,谁能料到今天会有跑暴,此时傅瑜也不能带着元志躲在树底下,但要上山跑到越陵避雨,只怕山路湿滑,越发的难了,这般想着,傅瑜又调转了马头,和元志朝着方才的离亭奔去。 雨势骤降,落下来的雨滴大的跟铜钱般大小,砸在人身上疼得厉害,更何况砸在如今策马奔腾的傅瑜身上,他只觉得身上酸疼的厉害。眼前已湿,紫色的外套立时便被浸湿了,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滑。 马蹄飞扬,溅起路上水坑的水,不过跑了几步,傅瑜就见着前方一个马车堵在那儿,却是微微歪着,似是陷进了一个泥坑里拔不出来了。傅瑜目不暇视,正要策马过去,就见的马车中出来一个青衣婢子,鬓发高.耸,脸色微沉。 傅瑜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头颅一歪,嘶鸣一声,淋了雨的马场湿滑,马儿骤停,突地向前滑了两步,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傅瑜再一扯缰绳,马儿前蹄扬起,险险的稳住了。元志却是停的突然,马蹄打滑,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傅瑜忙策马伸手去接,两人一起栽倒在地,幸而有了俯冲,两人又都是练家子,并未有大事。 元志稳住身形,来不及问傅瑜出了何事,倒是先来了一句:“这要是金圆,恐怕就得摔断腿了。” 傅瑜嘴角微微抽搐,却是并未搭话,而是回身朝着那马车走去,近了,他才发现,那车辕上的婢女正是空青。空青此时一手搭在车辕上,一手掀开了轿帘,似在对里面的人说着什么话。 傅瑜猛地上前,空青见了他正要行礼,却见他突地伸过头来,正正地探进了马车里。 此时天色昏暗,雨水如幕帘落下,遮蔽了傅瑜的眼,淋湿了他的衣服,他此时探了头进去,头上的雨停了,只头发仍旧湿哒哒的,脸上还留着些雨水,虽身形狼狈,但他的双眸却异常明亮。 马车内,正坐着两人,一人坐在旁侧,面容看着傅瑜有些惊异,是白芷,傅瑜目光草草略过她,直接投向了另一人。 斐凝着一身青衫长裙,裙摆上绣着一簇兰花,她鬓发微挽,妆容极浅,在这昏暗狭小的马车里,却浑身上下气度斐然,即便外面风暴交加,她也丝毫未有忧色,恍惚整个人都闪着光。只不过,如今这面容沉静的娘子在见着身形狼狈的傅瑜时,眸光却是一闪,右手微抬。 方才那倾城貌美的罗珊娜在身前,目光灼灼的看着傅瑜时,傅瑜心下未有丝毫旖旎,此时见着斐凝,她不过衣着简单,甚至在昏暗的马车中尚且看不清她的容貌,傅瑜心下却是心跳如擂了。 第75章 避雨 “好、好巧啊。”傅瑜嘿嘿咧嘴一笑, 突地就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 一声闷雷在半空赫然响起,似万千擂鼓击响,又似千万军马嘶鸣, 猛然间吓得傅瑜一个激灵,他恍然回过神来, 道:“我正打算去前面离亭避雨。” 他退出来, 末了,又道:“我去帮你们把马车拉出来, 这么大的风雨, 马车里也避不了雨。”他说着, 唤了元志上来,正要和马车夫和一旁的一个府丁一齐把马车拉出来,他回身,又见着一身单薄衣衫的空青杵在那儿,又让她上马车去避雨。 谁料空青倒是没听他劝, 只又掀开了帘子, 道:“娘子方才便说这马车弃之不用了,先带着我们去避雨。” 她说着, 傅瑜就见着白芷猫腰出来, 手上正撑开了一把伞,泛黄的油纸伞上一枝红梅正艳艳的绽放着。白芷小心翼翼地扶着斐凝下马, 见着斐凝出来, 她眉心一蹙, 忙道:“娘子, 您要戴着帷幕。” 斐凝抬手,却道:“不必了。出来的急,马车上只备了两把伞,这里还有一把,二郎君拿去用吧,我们到前方离亭避雨。”后面这句话却是对着傅瑜说的。 风狂雨骤,她甫一下马车,两鬓的发便被风吹的拂起,细碎的雨打进来,片刻便将裙摆染湿,兰花裙摆上氤氲了一块深色。这般风雨,只她仍旧神色淡淡,面容宁静,还有条不紊的一一嘱咐着,又让一旁的马车夫和府丁忙疾跑去离亭避雨。 既是这般,傅瑜也不便再去推马车了,一旁的空青忙拿了伞出来,元志机灵的上前去拿过了她手里的伞,忙要过来为全身几近湿透的傅瑜撑伞,谁料傅瑜一个闪身却是躲了过去。 傅瑜道:“只两把伞,我们这儿却有五个人,元志劳烦你快些跑到前边离亭去躲雨,也没多远,跑几步就到了。”他说着,顺手拿了元志手中的伞撑开,一股飓风袭来,细细的伞柄险些要折断,傅瑜忙握住了伞柄中间,又两步行到斐凝身侧,把伞搭在了她头顶,一边又道:“我和你撑一把就够了,你让空青和白芷撑一把。你们三个女孩子,不能淋了雨,元志是个武夫,自然没事。” 他这般说着,风力越发的狂了,雨势顺着风力,由东边过来,这雨似乎是在地面上滑行一般,不往伞上落,只直直地朝人身上打去,傅瑜身形一闪,又用自己的背去遮蔽了大半的风雨,将斐凝护在面前护的好好的。 他说了这话,斐凝还未出声,一旁的白芷忙道:“娘子,这如何使得!这有违礼教……”白芷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着斐凝顺势进了傅瑜的伞下,又伸手推了白芷的伞一下,推着她去了空青那边。 风大,几人说话都有些听不清,但行动却是看的见的,见状,白芷只得和空青打了一把伞,眼睁睁地看着傅瑜虚虚环着斐凝向前边走去了。至于元志,他早在傅瑜嘱咐的时候,就忙回身牵了两匹马跑到离亭那边去了。 雨顺着风,直往傅瑜身后打着,他能感觉背后里衣早已浸湿,如今整个人身上都浸着一股凉意,但他自幼习武,这点儿风雨倒奈何不了他。只是地上水坑多,雨水和着风在地上扑来,将斐凝的裙摆已是浸湿了大片,傅瑜又将伞往斐凝头上倾了些,自己倒有大半在伞外。 斐凝微提着裙,快步走着,突地道:“雨大,二郎君别把伞往我这边倾了。” 她说着,轻抬左手,支着伞柄往傅瑜那边凑,谁料又是一阵风,伞柄一歪,险些往斐凝头脸上砸去,傅瑜左手紧握着伞柄,心下一急,右手忙从虚环着斐凝的形式转为握住了伞柄。 这一下,傅瑜只觉触手温软,手下肌肤细腻如绸缎,心下猛然间一跳,却才发觉自己握住了斐凝的手。 斐凝一惊,慌忙间抬起头来,一双如墨般的眸子惊诧的看了傅瑜一眼。 遥远的天边微微泛着青黄.色,头顶是尤志山,天色昏暗,但伞下人白肤黑眸,却似一盏明灯,在傅瑜的眼中异常亮眼。 比起手背上的温度,许是傅瑜眸中的热切更加叫人难以招架,斐凝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慌忙转了头去,只觉心跳如鼓,眼前是挥之不去的少年郎的模样。 傅瑜虽纨绔,却也有着一副相当不错的皮相,凤眼微垂,长眉微挑,注视着她时,眉眼间尽是柔意,尤其是此时周围都氤氲着一层水雾,不仅是天色泛着青,就连眼前也泛着朦胧,更显得眼前玉郎似远非近、不可触摸,唯有他眸中神色,才叫人觉得面红耳赤,发现他就在身侧。 这般情景,比之当初傅瑜在火红夕阳下弯弓射箭,显得越发近了些。若说彼时傅瑜翻墙,弯弓射箭之举只让斐凝认识到了他的确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如今两人共执一把伞,恍然间呼吸可闻,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传来的热意,却让斐凝真心实切的感受到了傅瑜的存在。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个将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这般想着,斐凝心下难免恍惚,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千钧一发之际,傅瑜忙松开了握着斐凝手的右手,只右臂微抬,便拦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撞得向后扑去,却正正地扑在了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满怀,斐凝的脸恰好扑在他脖颈肩膀处,右手则撑在了他的胸.前。方才被雨水浸湿,已然觉得凉透了的脖颈上突传来一阵热意,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淡的冷香,似春日杏花满枝头。 傅瑜双眸不受控制的微垂,又见着斐凝白皙细腻的脖颈就在眼前,一时心下忽旖旎起来。虽全身湿透了,但斐凝那不经意间的呼吸,却似火苗一般,从他冰凉的脖颈处向全身蔓延开来,他只觉片刻间,似有什么易燃物品在他体内,倏忽间便引燃了全身,全身便似火炉般烫了。这般情况下,尤属腹下更觉火烧火燎似的,刚发觉发生了什么,傅瑜只觉面上又羞又愧,一时已是不敢再看斐凝,只全身肌肉僵硬了起来,一双眸子忙看向伞外,只心痒难耐。 呃,这般情形,实在是傅瑜也没料到的,他方才为了维持自己“君子”的形象,右手便只握拳做拦状,没敢去伸手揽住她的腰,这下好了,反作用力直接把斐凝撞到自己怀里来了。 傅瑜只觉面上火烧的厉害,心跳如击鼓,又见着斐凝的脸一触到自己便慌乱离去,便连方才不小心撑在自己胸.前的右手也急急忙忙的撤了回去,只觉心下空落落的很。他双眸又追着去瞧斐凝,却见她转过了头去,步伐却比方才快了些许,似在躲避什么。 一想起方才的情景,傅瑜只觉又羞又躁,心里此刻跟打翻了油盐酱醋似的,只百般滋味浮上心头,不是一言两语能说的清的。一时想起自己以前从未这样过,只觉心下躁的很,但理智又告诉他,这般情形实属正常,温香软玉满怀,对方又是自己心仪的人,他难免心猿意马起来,这只能说明他如今只怕里里外外都是个少年郎了。 傅瑜心下窘迫的厉害,却不知斐凝比他更忐忑。两人间便隔了些许距离,傅瑜忙把伞往她倾斜,自己这下倒是全身都在外面了。这下也好,风雨交加,冷风凉雨,片刻间,方才所生的旖旎心思便全没了。 离亭幸而不远,只不过略走了几步,两人便到了,离亭已有方才的马车夫、府丁和元志在此避雨,两匹马儿被元志拉着栓在了柱子上。幸而这离亭建的够高够大,虽风雨倾斜着交加,但离亭中间那一块儿还是干的,没有被风雨淋到,白芷和空青便赶忙迎着斐凝走了过去,两人把她围在中间,似两堵墙似的,直把傅瑜探过去的目光遮的严严实实的。 斐凝背对着他,只望着远方的越陵,不知在看些什么。 傅瑜看着见着自己犹如面对阶级敌人似的空青白芷,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两眼乱瞄,心下却已知晓,方才那一举一动想来定是入了这两个婢女的眼了。这般想着,傅瑜心下又觉苦恼起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身上这纨绔子弟的称号洗掉了些,如今好不容易才白了些许,今日这一出,只怕在斐凝眼中自己又成了章金宝那般的人物了。这般想着,虽知晓两人婚事已定,但一想到自己在斐凝心里的形象恐又要抹黑些许,心下便不快了些。 傅瑜收了伞,却见伞已被风雨吹得有些变了形,他顿觉窘迫,随手递给了一旁斐府的府丁。此时冷风一吹,他浑身一抖,便觉身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瞧,才发觉自己站的地方已经被从身上留下来的雨水湿了一大块,还有成股的雨水从裤子上趟下,就连马靴里,也觉得湿漉漉的。看来是真的方才骑马或撑伞时淋湿的,整个人已成了落汤鸡般,幸而发型未乱,只两鬓微有淋湿的碎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黏湿的,颇为不舒服。 一旁的元志忙上前来,帮着傅瑜七拧八拧的想把这一身骑装上的雨水拧干,却被傅瑜一把推开,他道:“你自己身上也全是水,先把你自己拧干吧。” 这般说着,两人都各自拧起水来。拧了一会儿,尤觉身上没有水成股流下了,傅瑜这才歇了口气,又听斐凝突道:“拿去擦擦脸吧。” 声音清脆如玉,在这雨势减小的山林间尤为温润,就和她的人一般,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来的舒适感。 傅瑜抬眸,就见着斐凝已经稍作整理,方才微乱的鬓发和惊惶的神色此时倒又都恢复如常了,一双水润的黑眸直直地看着自己,让他瞧不出什么神色来。她右手微抬,一方白色锦帕已是伸了过来。 傅瑜嘿嘿一笑,忙伸手去接,就听得一旁白芷道:“娘子,哪有这般的,这于礼不合。” 傅瑜冷眼一横,便道:“哪里于礼不合了?我与你家娘子已然定亲,今年便要完婚了,这未婚夫妻这般亲近,不是很正常么?况且大魏民风开放,我在永安生活这近二十年,未曾听过哪家定亲了的郎君娘子不能这般了。白芷你莫不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喜欢拿着前朝的旧例说事?” 这般不客气,已让白芷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她说的于礼不合,若要严苛点来说,是能沾到边的,但如今大魏民风开放,二婚三婚的有不少,乃至北方还有私奔成婚的,更是有时候便能成为永安坊间的又一佳话。这般情况下,世家大族虽喜欢持着那守礼的帽子,却也并非盲婚哑嫁或是不让未婚夫妻婚前见面的。 傅瑜接了帕子,两人的手触之即分,方才那旖旎心思少不得又被想起,傅瑜心下微叹,只觉得今日这雨下的真是又巧又妙,让他说,要下的久一点,大一点,他心下只怕更高兴了。 匆匆拿帕子擦拭了脸上脖子上的水,面上已是好了些许,他又把帕子揣进怀里,并不还给斐凝,眼角余光又看见斐凝正见了自己这般举动,忙开了话题道:“前段时间案子查清了,忙了好几个月呢,这段时间才停下来。今天就是郑大郎君马场新开,我就和王犬韬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来捧捧他的场子。” “想来是城西郊外那方马场了,以前那里是百亩良田,如今成了马场,不知有多少佃户失了生计。”斐凝目光远眺,正看着马场的方向,又见着马场一侧绵延不绝的章家田地,是一片郁郁青青。 傅瑜心下一哽,只道:“听郑大哥说,以前庄子上的人还留在马庄里呢,只照顾好这片马场就可以了。”嘴上说着辩解的话,傅瑜心下也是知晓的,郑四海肯定也只要壮年劳动汉,以前田庄上的老弱病残只怕还是得迁走,去了别处。 一时提起这般沉重的话题,饶是厚脸皮如傅瑜也觉心慌,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得斐凝道:“我今日出城,不过是去了自家庄子上清点一番,见了庄上的老人家,此时想起田地,难免心下不忿,刚才话语若有冲突二郎君或是郑大郎君的地方,还请见谅。”她这般说着,又屈膝微微福了一礼,倒让傅瑜一时无言了。 “这土地兼并,自古有之,”如果傅瑜是站在贫下中农,他定然要反对土地兼并的,但他现在是既得利益党,所谓屁.股在哪心在哪,他如今是站在地主阶级了,虽知晓历史大进程,也难免有自己小人物只照顾自己的小心思,便道:“不过斐娘子说的对,马场一开,百亩良田做草场,不少农户失了田地,不过幸好朝廷有抚孤院一类,他们也能进城去做些别的营生,或是去别的农庄上生活。” 这般说了劝诫的话,傅瑜心下好受不少,但见斐凝,也停了不谈这件事。 风势狂乱,鼓着漫天黑压压的云层往西边走了,雨势渐消,方才泛黄的天色微微透出几许光亮来,未过片刻,又是一片风轻云淡了。又见南边天际白光显露,太阳从云层中透出光亮来,方才黑压压的天色又亮了些许,甚至连阳光也露了些许出来,傅瑜远眺着,见着不远处的越陵,连绵不绝的小山丘,此时雾气朦胧,突地缓缓在远端显出一截玉带来,红橙黄绿的,是一截要露不露的彩虹。 “看!越陵上的彩虹!”傅瑜喜道,忙唤了斐凝过来瞧。 两人都走到亭边,举头望去,果真见着阳光出来,一截彩虹弯弯的横跨越陵,山林中响起几声鸟鸣,空旷幽远,在这寂静之地平添几分生机。 傅瑜不过瞧了一眼彩虹,又低头去看身侧的斐凝,却见她下颚微抬,双眸似闪着光亮,眉眼弯弯的模样,在细碎的眼光下好似看的清脸上细碎的小绒毛。不同于以往给人的冷清沉稳,这般有些孩子气的斐凝却让傅瑜觉得可爱极了。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外如是了,斐凝如今哪怕生起气来,或是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起来,在傅瑜眼中只怕也是心里疼,又恍然觉得似神仙妃子的。更何况斐凝颜色本就不俗,这般盯着她,傅瑜一时便也看痴了。 斐凝突地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傅瑜一惊,忙两颊发烫,吱吱唔唔着道:“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我、我……”这般说着,傅瑜脚下一顿,突地就离开了亭子,转身走了。 斐凝没觉他的意思,转过身来看他,就见着傅瑜走到马前,小心翼翼地伸手往马背旁的囊袋里掏着什么,半晌,从里头掏出一捧蓝白红粉交加的野花来。 傅瑜碰着野花走过来,双手递给斐凝,小心翼翼道:“本来是想今天摘了花,然后去斐府上找你,邀你过七夕的,却没想到下大雨又刚好碰上了你……只是这花方怕是有些蔫了。” 一旁的元志罕见的机灵起来,忙道:“娘子有所不知,郎君方才生怕雨水把花打没了,这才放进防水的囊袋里的。” 傅瑜有些粗糙的大手捧着那捧花,指节分明的手暗暗地摩挲着,显出主人的几分忐忑不安来。再看那不及指甲大小的花,蓝白红粉,枝叶和花瓣上尚还戴着些水珠,在阳光下闪烁,虽有些蔫了,但也能看出几分颜色,更何况经了一番风雨,尤显得不同于永安城内名贵的兰花或是牡丹,只小巧可爱的紧,更显出不同于名花的坚韧来。 斐凝浅笑着,低头,傅瑜只能看见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她伸手接过了那捧野花,抬头浅笑,一双黑眸中笑意盈盈,显出傅瑜的身影来,“谢谢二郎君。” 顿了下,她又细声道:“我很喜欢。” 后面那四个字说的极轻极轻,若非傅瑜耳尖,只怕还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他心下一热,正要说些什么,就又听得不远处越陵里突地一阵惊鸟之声。一只只方才躲雨的鸟儿从树林间飞起,鸟鸣声四起。但众人的心不在那惊鸟上,而在一个缓缓从越陵的小道上下来的身影。那身影并不高大,披着一身蓑衣,戴着毡帽,手里还拿着一杆鱼竿,踉踉跄跄的从石阶上慢慢走下来,他背上还背着一背篓,里面大约是装了些鱼。但见这老者身形有些壮硕,背部微佝偻,一把络腮胡子尤为突出,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拿了手中竹竿去敲旁边的草丛,似在打里头的蛇一般。 傅瑜刚觉这老头子身形有些眼熟,就听得他突地高声道了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 声音爽朗大气,中气十足,和颤颤巍巍的老迈的身躯颇为不符,却也十分耳熟的让傅瑜面色微变。他抬手,忙道:“元志,去扶着他。” 元志忙应了,刚要从亭中离去,众人就又听得一句高歌:“谁怕?一蓑烟雨……任……啊!” 一声惨叫,方才那“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悠闲老者已是脚下一滑,整个人从不低的小石阶上滚落下来,背上的背篓垫着他弹了两下,却也让他的惨叫声愈发刺耳起来。 傅瑜一惊,早在老者失足的刹那便快速跳下亭子的栏杆,只三两步跨了上去,险险接住了这人。只是这老者掉下来的冲击力太大,他的背篓正好砸在傅瑜胸口上,饶是练过武的傅瑜,也被他这一下冲击的有些狠了,踉跄着向后退去,眼看着要跌下去了,幸而元志机灵的往地上一躺,叫傅瑜砸在了他的背上。 一声惨叫响起,却既非胸口被背篓砸了刺痛了的傅瑜,也非叠罗汉最底下的元志,而是最上面仰躺着的杨材,他高呼一声:“哎呀~哎呀,小老儿的腰折啦~阿瑜你小子悠着点啊!” “四哥!我、我也痛啊!”傅瑜被砸的险些呕吐,却还是强撑着在斐府府丁和马车夫的帮助下爬了起来,又见着一旁的临江王杨材,果真两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一双手还撑在自己腰间,嘴中微微吸着冷气。 傅瑜忙伸手去搀扶他,刚伸手到他腰间摸了一把,还未使劲,杨材就呼痛起来。傅瑜一惊,方才还以为是杨材故作伤痛,毕竟喜欢cos的临江王前科多多,没想到这次是真的。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0节 他忙让元志去看看,元志稍微检查了一番,便拱手道:“郎君,王爷的腰确实折了,不过幸好没断,只是扭了一下。” “只是扭了一下!我这般年纪的老人家,扭了腰可怎生是好!”临江王又嚎啕起来。 临江王杨材是傅太后的小儿子,自幼爱玩,两任帝王都极为宠他,宠的他都四十多了,看着比三十二的南阳长公主还要小些似的,见了傅瑜这般小的表弟,竟也撒娇不误。 傅瑜忙稳了他,亲自扶他道:“四哥别担心,等回府了让太医来瞧瞧,多喝几天药就没事了。”好说歹说,劝着临江王杨材上了斐凝的马车,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的朝城中而去。 等去了王府,又派元志送斐凝一行人回了斐府,少不得还要陪着临江王一起喝了姜汤,谁料回府没多久,杨材就发起烧来,傅瑜忙遣了杨材儿子去宫里请太医,这般忙乱下来,才陪着王妃说了几句话,说清楚了杨材今天的伤病来源。 王妃嫁给杨材二十多年,早已练就一颗强大的心脏,在傅瑜心惊胆战的说起临江王杨材的奇葩事迹时,也能面不改色的和傅瑜道谢唠嗑。这般闹下来,直至快到宵禁,傅瑜才险险赶回了府。 一进正院,就见着傅骁和傅瑾两人都罕见的在一旁偏厅里下棋,见了傅瑜,两人都未出声,傅瑜只好上前请安,又说了今日临江王杨材的事情。 傅骁闻言轻笑一声,却道:“四郎还是这般孩子气,我上次便跟他说少玩这些了。” 傅瑜也陪笑着,正要离去,就听得傅瑾突道:“阿瑜,方才传来消息,太子妃临盆了。” “这雨来的巧妙。”傅瑾又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傅骁也浑不在意,只道:“方才城北玄道观传递来话,你的婚期定了,九月十五,宜婚嫁,这是太后亲自选定的日子。” 消息来的太多太杂,傅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额头上一股冷汗袭来,喉间滚烫,突地眼前一黑,却是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傅骁一惊,忙伸手去接,去触之湿凉,忙怒道:“怎么回事?让他穿着湿衣服?!” 第76章 探病 这一场伤寒来的又急又猛, 直让傅瑜原本约定的两日后七夕会佳人,也给略了过去。 知晓他得了伤寒,临江王府和斐府都派人送来了药材, 就连郑四海和王犬韬也在翌日探望了下,只傅瑜烧的实在厉害,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头一天一.夜都昏睡过去了,半点不知情。 这般迷糊了两日, 傅瑜又被灌了药, 烧渐渐退了, 整个人才好起来。他自幼习武,甚少生病,如今这病来的快又急,直让傅骁守在他床边整日整夜,整个人又衰老了许多, 直至傅瑜病情好转, 他才肯听了傅瑾的劝告前去歇息。 当然,这些傅瑜也原本是不知情的, 但架不住身边有个金圆, 一张嘴趴趴的不停地说,让傅瑜知道了这些事。除了府里发生的这些事, 倒还有一件可谓是轰动了全城的事, 被金圆描述的绘声绘色的。 只说当日那一场急雨, 来的正是巧妙, 却也叫有心人钻了空子。太子杨浔身体向来不好,成亲十多年,唯有一个子嗣,那便是如今太子妃怀着的这个。这孩子若生出来是个男孩儿,便占了太子嫡长子的身份,按着祖宗法制,如果太子一旦登基,这孩子就是未来的太子。哪怕太子不上位,建昭帝把这个孩子立为皇太孙,那四六二位皇子也不用争了,直接给侄子打工便成。 可就是老天作祟,当然,更是作者心机,太子妃生出来的是个女儿,而且因了意外不足八月而生,早产的孩子身子骨弱,而且七活八不活,都有人怀疑这孩子怕是活不下去了。这个本来占据了朝堂大部分官员乃至建昭帝大半心血的婴儿,是个身体孱弱的女孩儿,而且,谁都知道看着太子杨浔那弱鸡仔似的身体,搞不好这孩子就是他唯一的子嗣了。祖宗法制在此,建昭帝当然不可能再立这孩子为太子,朝堂夺嫡之争再次摆在了明面上。 而在这孩子出生的当日,宫中便发生了一场事变。先前便说到,崔皇后产后失调,没过多久就去了,只留下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子九皇子杨演,而这十多年来,宫中一直是由章贵妃把持宫务。而章贵妃在后宫荣宠二十多年,后妃无人可敌,宫中在名义、地位上能与之一搏的,唯有太子妃。章贵妃所出四皇子杨泽,恰好是夺嫡热门选手。 众人虽不知道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仅凭章贵妃在太子妃生产后被禁足,乃至被建昭帝训斥贬斥为庶妃的消息却在永安城内迅速流传开来,宫内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坊间传闻已经多达七八种了。结果已经如此,中间章妃如何算计太子妃早产,坊间老百姓一个个说的,比建昭帝本人还要清楚。至于宫闱内事能在坊间大肆传播,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将这消息广泛流传开来,傅瑜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是六皇子杨沐。 不过这些人如何争斗,此时都与傅瑜无关,他心下担心紧张的也非这些,而是即将来探病的斐凝。 没错,虽然错过了七夕佳节,但斐凝能亲上傅府来探病,着实让傅瑜又惊又喜,直接要从病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了,只是身体大病未愈,身上软绵无力的厉害,刚下床就给跪了,只能由金圆和元志又给搀扶着回到了床上。 傅瑾推着轮椅慢慢进来,一身青衫显得格外君子如玉,瞧见傅瑜这副模样笑得厉害,他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道:“你这般急迫作甚?如今不过是她初次登门,你就要拖着病体下床了,如果以后嫁进门来,你岂不是要高兴得上天了?” 傅瑜有气无力的扯着嘴角笑了笑,只道:“这是她第一次上咱们府上来,我当然不能慢待了她。”烧了两三日的嗓音有些沙哑无力,他整个人瞧着都消瘦了一圈,跟前两日比可谓是两个模样了。 傅瑾道:“这些事,有你大嫂在一旁接待,你操这份心做什么,只管好好养你的病是了。这次淋了这么一场大雨,又穿了那么久的湿衣服,可烧的厉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了。”他语重心长的,话里话外都是怪罪的话,字字句句却都透着长兄的关怀。 傅瑜嘿嘿笑了,又道:“自从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力过,这都躺在床上三天了,可怜见的,我都没出去放过风。” “你现在这情况,怎么出去放风?”傅瑾又习惯性地责怪,双眸冷冷瞥了一眼立在床畔的元志,神色冷凝道,“等你病好了,再想出去骑马溜圈,也要叫着赵斌跟着,万不可再用一些别的理由把他支走了,只叫元志跟着你伺候,我实在不放心。” “这天气突变,又不是人能预料的,元志不过是年轻了些,和我一样没想太多。”傅瑜辩驳道,却不敢说太多,也没说不让赵斌跟过来。 傅瑾没跟他在这件事上说太多,只长叹一口气,又道:“你十二岁那年的事情,还是莫要再多多提起了,阿爷一向自责会有那件事的发生。” 十二岁那年的事情,这说的却是傅瑜那年被人设计着泡在冰湖里大半夜,险些丢了性命的事情。 彼时傅瑾惨胜归来,却双.腿断裂,只日日夜夜在床榻上,意志消沉的很,整个人都似废了般,崔四娘心中记挂着傅瑾的伤势,难免对傅瑜有些疏忽。而傅骁当时正在塞外拥兵自重,朝廷内外一时风声鹤唳,甚至坊间传闻,傅骁,怕是要反了。这般情况下,被傅骁灭国的一个小国皇室中人,为了复仇而溜到了永安,偷偷摸摸进了傅府,却因着府内人多势众,不敢明着对傅瑜下狠手,便设计将他骗到湖边泡了大半夜。那些人许是觉得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冬天结了冰的湖水里泡个大半夜,肯定是会没命,却未曾料想傅瑜人虽小,却有着两世记忆,毅力颇强,拼着自救不成也硬生生撑到了赵斌来。 那个冬天,傅瑜没再出过门,一直缠.绵病榻,整个人冻得不行,险些就废了,幸而宫中傅太后遣人送来救命奇药,这才吊住了傅瑜的一条命,甚至后来习武骑马,照旧不误。而自此之后,能与虞非晏在永安争辉的傅家二郎,自此成了永安一霸。 第二年开春,傅骁便递折子上缴了兵权,回了家养老,傅瑾也从困境中走来,后面更是有了女儿,似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想起这些往事,幼年的记忆又浮上心头,饶是已经自诩成人的傅瑜,此刻也觉心下恍然,尤觉隔世。 傅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闷闷的捡了一旁的蜜饯吃了一口,末了,又觉得方才说了太多,有些费力气,伸手拿床边矮几上的茶水,一提,却是空的。 跟着傅瑾进来的一个个头矮小的小厮忙伸手去接,又到外间去倒热水。 傅瑜瞧着这小厮的模样,精致的脸蛋,看着不过十二三岁,一时惊诧起来,忙道:“这不是……阿拾吗?怎的做起这种活计来了?” 阿拾不卑不亢的低头,道:“承蒙二郎君关照,我如今跟着大郎君伺候,能跟着他学到不少东西呢。这不过是顺手的小事罢了,我做了也没什么。” 看着阿拾出去了,傅瑾也低声道:“你是什么人都喜欢往家里拉的,林拾这孩子是富贾之家出身,只是是个外室子,日后得不了多少祖业,这就送了我身边来伺候,是想着给他以后找个门路?” 傅瑜也不遮遮掩掩,干脆道:“还是大哥看的细,林家这档子事儿我是管不了,朝廷法制在那儿立着,林老板女儿是个孝顺的,却不会养这外室的弟弟,更何况这人是我从贼窝里救出来的,只是可惜现在只有一条胳膊能用,科举这条路他是走不了的,他又和朱焦交好,我怎么能不管他?” “他是个聪明伶俐的,看得清形势,如今不过略识了几个字,我便抽空教他读写,虽没有师徒的名分,却也不差了。”傅瑾顿了下,慢慢道。 傅瑜却是一惊。 傅瑾声名极盛,且不说他少年将军的赫赫军功,他年少时的文治武功在永安城里可算得上头一份,比如今的虞非晏更要上一层楼的。只可惜腿疾在身,又因种种原因不再入仕,不然如今朝堂之上必有他一席之地。即便如此,也有不少的世家大族想要将孩子送来傅瑾身边,以得他一二分才气。 只不过傅瑾以前是个性子高傲的,那些世家大族他是不喜欢鸟的,也唯有视为亲弟的傅瑜得了他几分指教,却也是少年闻名。自从他腿疾归隐之后,一心搭在小家,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也不过最近两年在教导莺莺多上了几分心思,可真论起来他收了谁为徒,却是闻所未闻的。 “大哥你是认真的?”傅瑜道。说他想要给林拾找个好出路,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也没让傅瑾看在他的面子上就随随便便收了一个弟子。要知道时人对师徒情谊一向看重,像傅瑾这样无子的,只怕把林拾当做儿子来教养也说不定。 林拾已是接了壶热茶过来了,他利落的给傅瑜倒了一杯,又恭敬地给傅瑾也倒了一杯,随后就背手立在傅瑾身后不动了。 傅瑾是一点没有避讳他的意思,“阿拾聪颖好学,虽比不得你小时候,却也比军中那帮混老粗多了不少聪明劲。再者阿拾与你关系匪浅,又和朱然的师弟朱焦有过命的交情,我便教导几日也没什么。如果你心志尚可,日后便是收你为徒也无不可。”后面这话是对着林拾说的了。 这般言语,倒让林拾一向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容罕见的惊愕了些,一旁的傅瑜忙催促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喜的跪下谢恩,方才磕了一个头,又被傅瑾扶起。 林拾刚要说些什么话,却只听外间金圆的声音传来:“郎君,梁侍郎梁行知前来拜访。” 梁行知简在帝心,年初还在翰林任职,如今就到六部的户部历练了,据说还是他自己向建昭帝请求过去的。 傅瑜喜道:“今日又不是休沐日,想不到梁兄竟还亲自来探访我。” 一旁的傅瑾泼冷水道:“只怕是来寻我的。” 傅瑜挑了挑眉,看着傅瑾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问道:“大哥何时和梁兄这般熟稔了?” “这还不是拖了阿瑜的福?”一个清朗如玉的声音从廊外传来,却正是一身墨绿长衫的梁行知,他身高挺拔,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站在室内尤让人觉得熠熠生辉,当真吸人眼球。燥热的天,他一身便装,极为单薄,却仍旧执着一把扇子不停地扇,直至见了傅瑜方才停下,这是照顾他伤寒未愈不得见风了。 梁行知唇角微勾,见了傅瑾微微拱了拱手。傅瑾照旧还礼,两人一番寒暄,倒像是比傅瑜还要亲热不少。梁行知说罢,又笑着对傅瑜道:“听闻阿瑜前些日子着凉,想来这段时间是闲得慌了,我便备了些礼过来探望一番,顺便和瑾兄下盘棋。” “今日又不是休沐日,你何以不去衙门上工,来我们这傅府闲坐着了?”傅瑾笑着道,眉眼间都带了些促狭之色。 梁行知倒是笑道:“我还以为你定是好奇我给阿瑜带来些什么礼品了,没想到你问的是这个。” “问了这个好,问这个好,”傅瑜忙道,“从梁兄这里学学经,我以后岂不是也可以从衙门里偷溜出来了?” “那可不成,我若是这般教了你,头一个饶不过我的便是你大哥,”梁行知道,“只能说一句山人自有妙计。” 傅瑜有些意兴阑珊的摸了摸鼻子,傅瑾又饶有兴致问道:“你方才主动提起给阿瑜带了礼品,难不成是些什么稀奇的东西吗?” “不过是些解闷用的话本子,”梁行知道,“我之前云游四海时结识了不少有趣的友人,他们中的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云鹤子,他如今打算往永安这边来,索性拖了我给他寻个强的东家。” “云鹤子?这名听着耳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看过了。”傅瑜道,“他拖你找个东家,难不成是要到永安来做生意吗?” 一旁的林拾倒是插嘴道:“这不是市面上最有名气的云鹤子先生吗?据说他想象诡谲,他的话本子常在坊间流传,不少酒楼饭馆都有说书人在说他的话本子。” 林拾这般说了,傅瑜倒想起来了,他以前觉得闷的时候金圆也给他找过这人的话本子解闷,只他已经看过了后世的那些天马行空的小说,再来看时人所作的话本子未免觉得剧情过于单调,所以没花太多心思注意这些,此时梁行知帮着友人上门推销,他也不能拂了梁行知的面子,便让金圆拿进来给他瞧瞧。 吩咐了金圆,傅瑜顿觉有些累了,他无力地靠在枕背上,只觉浑身乏力的很。这几日他一天到晚都在睡觉,此时醒来精神尚好,便得以和几人说了会儿话,但身体扛不住,只得和傅瑾、梁行知道了歉,又慢慢躺下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过了晌午,空气有些闷热,南边的小轩窗即便紧闭着也有几缕阳光透着纱窗照进来,在地上形成几个亮斑。傅瑜发了一身的汗,想擦擦身子也被众人拦着,无耐,只略微擦了擦脸和手,又一口喝干了炉炤上早温着的汤药,抹了抹嘴,含了蜜饯,让金圆把云鹤子的话本子找来,无聊的翻了翻。 他以前也翻过话本子,此时的话本子的剧情除了后世人都嫌弃的土得掉渣的什么穷书生富家小姐的n个爱情故事和陈世美的十多个版本,也有涉及江湖的一些读书人会写些江湖侠客劫富济贫的故事。 之前朱焦便是饱受这些江湖侠客的话本子的影响,整个人有些江湖习气。兼之朱焦也算个江湖人士,所以和他相交甚笃的傅瑜便也知晓这些江湖侠客的话本子大都是前朝、本朝江湖大侠的事迹,真真假假已不可知,但在坊间流传甚广。虽说侠以武犯禁,时人是有些人武艺很高强的,哪怕达不到武侠小说里飞花走叶的地步,但飞檐走壁,一些厉害的人也还是会的,但哪怕江湖人艺高人胆大,也架不住朝廷有兵,且还是上过战场杀过敌兼并过属国的精兵,如散兵游勇的江湖人士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不过让傅瑜有些惊喜的倒是云鹤子的新书,没有上诉那些剧情,反倒是另辟蹊径,说的是大理寺一个大官的破案故事,看了几页,傅瑜也看出来这是以前朝某个断案能吏为蓝本写的,又多翻了几页。 正看到兴头处,就听着外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傅瑜凝神一听便知是谁,果真下一秒就听得外间那小人嚷道:“小叔、小叔,你在吗?” 外间轩窗下方探头探脑的冒出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模糊的很,但那脸上小心翼翼的神情光是傅瑜想象便觉得心头发软,忙道:“我在呢,我醒了。莺莺快些进来吧,我今天可是得了一个好玩的东西。” 一高兴,傅瑜想起莺莺以前也喜欢听他讲些野史逸闻,想来这断案的话本子她也是喜欢的,忙要唤了她进来。 莺莺高兴,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忙小步跑着就要往房里冲,却在外间小厅被拦住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语气有些严苛,她道:“小娘子,您开过年都七岁了,怎可随意就进叔伯的卧室呢?……何况……夫人……郎君病了……您万一过了病气……”后面的话虽然断断续续的,傅瑜没听清,却也知晓什么情况了。想来这嬷嬷是大嫂李茹身边的人,也是傅莺莺如今的教养嬷嬷。 傅瑜长叹一口气,只伸手摸了摸自己心口,觉得有些闷的慌。这事是他疏忽了,傅家人少,他没什么姐妹,男女大防也不甚在意,况且莺莺小时一向是他带着玩闹的,如今莺莺快要年满七岁,也确实是要注意点了。更何况他刚刚也忘了一点,他如今有病在身,风寒是会传染的,大魏又不是现代,小孩儿感冒是小事一桩,进医院打针吃药就能好。现在的朝代就连他这般硬朗的汉子得了风寒也是让傅骁傅瑾两人急迫的不行,更何况如今还是一个稚子的莺莺。 他忙道:“莺莺别进来了,小叔得了风寒,你进来过了病给你就不好了。我今天新得了话本子,我让金圆拿给你,你拿去你阿爷那里玩玩。”他说着,又指了金圆将桌上他还没碰过的几本话本子给莺莺。 说起傅瑾,傅瑜又问:“莺莺,你阿爷这时候在做甚?” 莺莺虽不能进来,但得了好玩的话本子,此时乖巧不少,脆生生道:“阿爷正和梁叔叔在下棋。” “他们两个还在下棋吗?”傅瑜闻言一笑,方才的闷气也散了不少。 莺莺又道:“阿爷在陪梁叔叔下棋,阿翁出去了,阿娘在陪着婶娘,只我一人,便来寻小叔了。” 听到傅骁出府去了,傅瑜倒有些诧异,毕竟傅骁甚少出门,但此事也不是他能管的,便没过问,只随口问了句:“阿娘陪着哪府的婶娘?” 熟料莺莺笑道:“陪着斐家娘子,我刚才听到他们说要到东苑来看看小叔。” 这话一说出口,却是让傅瑜一愣,随之反应过来,忙要起身,却被元志死死拦住了。元志忙道:“郎君,你病还没好呢,下床做甚?” “斐娘子来了,我能不起来招呼么?”傅瑜喘着气道,忙让元志拿来他的衣物,披了便要下床。 金圆还要阻拦,傅瑜便道:“我觉得好多了,如今也没有烧了,只天天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便起来走走。你们怕我见风,那就安排在东厢房的小间,那里背风又向阳,还有个矮塌,这便不成问题了吧?” 东厢房的小间,说小其实一点也不小,四架黄梨木的大书柜靠墙摆放着,上面放了些字画古董,也放了些杂书类,靠南墙的位置摆了一张小塌,虽不是正经的书房,也布置的颇有格调,拿来会客是不成问题的。这里背风向阳,冬日的时候傅瑜有些时候会在这里小憩,此时拿来见斐凝是正好了。 刚穿戴好衣物,他嫌麻烦,也没穿些什么锦服华袍,更没戴些玉佩香囊,只简简单单的一件青色的便服,甚至因为时间紧迫,他连发也未束,松松垮垮的披散在脑后。甫瑜刚被元志扶着坐在了塌上,就听见外间传来女子的交谈声响,其中一道甚为耳熟。冷冷清清的,宛若山间泠泠而过的一捧水流,又似春日里满枝头的带着冷香气的杏花,虽听着有些隔离的滋味,却并不让人生厌,反而是让人觉得心头舒适。 李茹本是打算带着斐凝到傅瑜卧室前隔着屏风说几句便了结了的,但此时听着金圆的话,却知晓傅瑜已是起身到了会客的小间了,饶是李茹心下有些诧异,便是有些不快也只能忍下,邀了斐凝去小间。 进了小间,就见着靠南的矮塌上正坐着一个青衣人。落日余晕透过轩窗洒进来,显得整个房间都氤氲着一股暖色,阳光微微洒在他身上,青衫冷清,在他尚显病弱的身上显得有些消瘦。他整个人披散着发,几缕发丝混在胸.前,鬓前碎发有些散乱,但并不显得失礼,反而显出几分不同于以往的文人风骨来。 傅瑜静下来的时候,这般病弱寡言的模样,这般散乱不羁的装扮,因了他自小的礼仪,哪怕病中腰背也是挺直了的,目光平视,身体姿态恰到好处,此时远远望去,竟有五分肖似轮椅上的傅瑾。一样的病弱公子模样,一样的浅笑着的眉眼,一样的温润如玉,大家公子范十足,宛若话本中走来的翩翩公子。 就连一向分的清傅瑾和傅瑜的不同的李茹,心下也是一惊,不由得暗叹一声道,不愧是堂兄弟,也不愧是一人教养出来的……这般想着,她心下方才的漫不经心,此时倒显出几分重色来了,只不过这诧异和些微欣赏,也在傅瑜站起来后消弭的一干二净。 同样的傅家郎君,甚至傅瑾更为出色,如今却只能在轮椅上浑噩度日,反倒是这世人皆知的纨绔子弟,弓马娴熟,身体大好,完全不同于他的长兄傅瑾。这般想着,李茹心下便带了些冷意,心间更是隐隐生出一股愤恨之情,但却被她掩盖的丝毫不漏。 李茹进来,几人又是一番寒暄,她没坐多久就借口离去,一时室内只余傅瑜和斐凝。哦,还有金圆、元志和白芷、杏娘一干人等,但他们在傅瑜心中,此时也跟隐形人没差了。 斐凝今日倒是罕见的梳了云鬟高髻,又穿了身烟霞色的裙装,比之以往少了清冷,多了些富贵色彩。若说她以前青衫浅裙,似空谷幽兰,又似月中仙不可亲近,如今这般时下娘子的装扮倒显得她有如人间富贵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比之以明艳著称的原女主卢庭萱也不差什么了。 只傅瑜有些呆笨,此时并不看她精心打扮的模样,只一眼便看见了她脸色两抹红晕,便一直盯着她的两颊看,确定了两颊上的粉晕是胭脂,而不是什么病容,这才松了口气。 斐凝先是看了傅瑜一眼,听他叹气,奇道:“你叹什么气?难道是又觉得头晕了吗?” 傅瑜摆手道:“不是,我只是方才看你两颊有些红,还以为当日.你也有些病了,心下着急看了半晌,才发现是胭脂,这才松了口气。”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1节 他这话一出,倒惹得斐凝浅笑一声,她抿唇轻笑,两颊微红,发髻上的金步摇微微晃动,映衬着她白皙如玉的脸庞,更显得恍然若神仙妃子,傅瑜本没在意她今日的妆容打扮,此时乍见她一笑,只觉心下一片温软,险些是痴了。斐凝也不是个忸怩性子的人,便大方认了:“今天是我第一次拜访傅府,自然是不能失了礼节。”这便是说她今日装扮不同于以往的原因了。 傅瑜听此,倒恍悟过来,又发觉自己盯着她看出了神,忙移了目光,只是心下仍旧美滋滋的,斐凝肯这般装扮,无疑是说明她也在为着两人的婚姻做出努力了。这般想着,傅瑜便道:“我听阿爷说了,婚期就定在九月十五,如今已经七月中旬了,只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斐凝轻声嗯了一下。 傅瑜道:“我是第一次成亲,也不知道成亲前到底要做些什么,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是你不喜欢的地方,你可千万要说出来,我一定改。” 傅瑜说的信誓旦旦,斐凝却抿唇笑了,她只道:“我也是第一次成亲。”话一出口,屋内伺候的几人便哄笑起来。 这话说的,傅瑜自知口误,有些汗颜的挠了挠头,他这般动作,又让披肩的发散开来,整个人都如以往不同了一般。 斐凝双眸微眯,连看了傅瑜好几眼。傅瑜注意到她在观察自己,慌忙中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灵便了,只吱吱唔唔着道:“我看你今天这身装扮好看,你喜欢金饰还是玉饰?我记得金石轩里头有几套首饰头面正称你。” 说起玉饰,傅瑜便想起上次看见虞非晏特意订购的那几套玉簪,心下更是酸溜溜的,只打算多买几套好看的,把虞非晏的那套给比了下去。 眼见着斐凝抬头要说些什么,傅瑜忙道:“你也不必推辞了,我们还有两个月便成亲了,我给你买些首饰有什么要紧的?而且我本打算拿了这朝廷俸禄去买些礼品的,这可是我靠自己能力挣来的钱财,可不是祖荫,这首饰得来不易,便是你不戴,留着也是个纪念。” 他都这般说了,斐凝也不好拒绝,只得应了。 傅瑜越说越带劲,说到后面,还要带着斐凝去参观他的东苑,说是让她看看以后生活的地方,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造的,只是他精力不济,倒是没有去成,斐凝便乘势告退了。 第77章 宵禁 临近中秋, 月满则明。 此时已过宵禁,哒哒的马蹄声从寂静的巷子里传出,隔着月色, 隐约可见是三骑人。当头的一个,深紫色的圆领直筒衫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十分暗沉, 他懒洋洋的骑着马儿, 一手还高高的举起,似在往嘴里倾倒着什么, 隐约可见手里握着的是一小巧精致的葫芦。他身后的二人, 都做短装打扮, 不远不近地跟在他马后,其中一个圆脸青年,正不时的探头去看前面那人,另一个气势颇为沉稳的中年人,则吊在两人身后, 一双鹰似的双眸正警觉地打量着四周。 因了临近中秋, 太子又有弄瓦之喜,按理说宫里都该派人去城北玄道观里拜见傅太后的, 但建昭帝没什么动静, 偏偏傅瑜的婚事已近,反倒是他得了傅太后的诏令, 又去了一趟城北玄道观觐见。赏赐什么的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傅瑜也没太过重视, 唯有一物, 却是傅太后的心血,傅瑜今日有幸得到了,倒叫他一整日都处在兴奋当中,直至错过了城门下钥的时间,好不容易进了城,又赶上了一次宵禁,如今可谓是迟的不能再迟了。 月明星稀,即便没有提灯,傅瑜也能把前边的路看的清清楚楚的。道路两旁高高的墙和天幕似融为一体,偶尔又有几棵树露出梢来,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在夜色中格外引人注意。宽阔的道路上,马儿沿着月光下屋脊的影子行走,老马识途,不用傅瑜多加注意,这匹马自己就能把他载回安国公府去。 傅瑜懒洋洋的牵着缰绳,左手还拿着小葫芦小口的酌着,眼神微眯,显得有几分惬意。虽已过宵禁,但他一点也不着急,也是了,反正都在守城令那里报备了,所谓破罐子破摔,傅瑜如今是半点都不怕被更夫逮住了。 傅太后亲自酿制的桃花酿,闻着便芳香扑鼻,小酌一口更是唇齿留香,但度数并不高,一年下来也不过十坛子,可谓是珍贵之极。这次傅瑜一下子就拿到了三坛子,虽然其中一坛照例是要给南阳长公主,剩下的两坛多半也要进了傅骁的肚,但傅瑜心下也是高兴的不行,现在更是趁着还没回府,先给自己的小葫芦满上,现在就尝起来了。 远处的街道传来更夫的锣鼓声,此时已是三更了,金圆又抬头瞧了眼满月,向前两步,跟在傅瑜身畔低声道:“郎君,这都三更天了,咱们可还没回府呢!” “急什么?”傅瑜轻声道,“反正已经过了宵禁,这三更天五更天,都是迟了。再说了,我这葫芦里的酒还没喝完呢!” 傅瑜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末了咂咂嘴,又举头四顾,看模样像是有些醉了。 远远缀在身后的赵斌罕见的上前来,也劝道:“二郎君,你可是醉了?”他声音低沉有力,比之以往,竟是有些冷了。 傅瑜突觉身后一股凉意传来,见是赵斌,也不好再如此,只讪讪道:“赵叔莫担心,这不过才到了永盛坊,再走两个巷口,就到咱们永昌坊了,这顶多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也便回府了。”以他的酒量,不过半葫芦的桃花酿,是怎么也不会醉的,只他许久未走夜路,如今乍一走,心下倒有些感怀,这便耽误了些时间。 他这般说了,嘴里又“驾”了两声,马儿步伐快了不少,显然是急着赶路回府,身后的两人这才都放下了心。 走了一会儿,一行人过一个路口时,突然就从一旁小巷的阴影处蹿出一个人来,这人来的又快又急,像是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似的,直直地撞上来,竟然是冲着傅瑜的马儿来的。 傅瑜一惊,眼疾手快,即便是一手握着葫芦,只用一只手也牵扯着马急急的避了过去,让那突然冲出来的人影从马屁.股后面掠过,他心下狂跳了一下,见险险避过,放了心,又见着左手稳稳拿着的葫芦,心道是涓滴未洒,想着自己骑术风采依旧,心下不由得有些得意。 然而下一刻,就听着身后和金圆的惊呼声一齐响起的,还有“哐当”一声,酒坛子破碎的声音。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有些甜腻,带着丝丝酒味。显而易见是碎了一坛桃花酿。 傅瑜心下一疙瘩,急忙下了马,掉头去看,就见着惨白的月色下,一坛子酒水洒地,晕湿了一片地,一股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傅瑜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空气中的味道有些奇怪,除了醇香的酒,还夹杂着些别的味道,似浓非淡,带着淡淡的腥味。 瓦罐的坛子碎成四五块,晕开的酒水中还堆了一个包袱,微微散开,露出里面的几样东西来。一个衣色暗沉的女子趴伏在地,发髻微散,露出一片嫩白色的小脸。月色朦胧,夜光模糊,傅瑜未来得及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却也见得她身姿窈窕,即便是此情此景,也自有一番风姿。 “唉,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冲出来!可是摔碎了我们郎君的酒!”见傅瑜挂念的酒摔碎了一坛子,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捆在马背上的绳子脱落,金圆也忙下了马,伸手就要去扶那人,又开口问道:“你刚才有没有被马蹄踢到?” “你是哪家府上的?”傅瑜冷声问道,这人无端冲出来,惊了金圆的马,浪费了他一坛子酒,让他心下颇为不喜,但此时见她趴在地上,还是温声问了一句:“方才可是被马踢到了?”要是马踢伤了人,甭管什么理由是谁的马惊了,只要是跟傅瑜出来的马伤了人,一旦被傅骁知道了,傅瑜只怕又得受罚。 地上的女子慌乱中爬起,手忙脚乱的,跪伏在地朝着自己的包裹爬去,慌慌张张的,将散落在酒水中的东西捡起来。 傅瑜眼尖,此时月色正明,他怒气上头,不经意的一眼却还是将那女子收拾的东西瞧得清清楚楚。只几件普通的衣服,两三件金饰玉饰却颇为精致,倒不像是一般的门户能有的。傅瑜正要别开了眼去,又见着女子深吸一口气,忙将一块白色的锦帕拾起。 锦帕已是被桃花酿浸湿了,在月光下隐隐泛着蓝光,让他忍不住看了好几眼,却是正中间端端正正绣着一只昂首望月的鹰。鹰大张着羽翼,昂首望着一弯月。鹰和弯月都不像是普通的刺绣,没有填充色,只简简单单的几笔,却勾勒出一股别样荒凉的意境来。 黑色的丝线勾勒出的画面在泛蓝光的锦帕上尤为显眼,这样的东西,倒不像是一般的闺阁女子或是丫鬟能有的,而且,据傅瑜的认知,此间倒少有女子在绣帕上作这样的画。 他心下略有疑虑,俯身前去,微风拂面,那股奇怪的味道似又传了过来,傅瑜正要问个清楚,却见那女子匆忙收了东西,只胡乱的收了衣服首饰,却独独将那帕子揣进了怀里。 女子回过身来,对着傅瑜又重又快地磕了个头,她磕的颇为用力,就连傅瑜都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她语速飞快的道:“求郎君放过奴家吧……还请郎君救救奴家的命!救救奴家吧!”她说的又快又急,夹杂着些哭啼抽噎之声,却是吴侬软语,声音软糯婉转,极有特色,一听便知是江南人士。 她说着,顿了顿,抬头望了傅瑜一眼,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抱住傅瑜的腿哭喊,但她抬头时,身形却突然僵住了。 借着月色,傅瑜此时将这女子的容貌看的清楚了些,但见她臻首娥眉,杏眼含波,一副美人瓜子脸,确确实实是一个美人,而且还是不同于永安城内的美人。她看着不仅身形娇.小玲珑,长得也是柔美无限,又是一口柔婉的吴侬软语,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美人。 只,她白皙的脸庞上带了些黑色的印记,损了些颜色,只天黑,傅瑜也看不太清。 傅瑜见她这般模样,忙问道:“你说什么救命?” 他还想靠近些,一旁的赵斌却是突然出声“呔”了一下,猛然间令这女子怔住了,也让傅瑜的脚步声停下了。赵斌急道:“二郎君,不可靠近!” 当心有诈这四个字,没说出口,因为他已经下了马,急忙将傅瑜护到了身后。 恰此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从永盛坊的巷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如天边轰雷,气势不小,又见着远处街道上飘来几星光点,愈来愈近,似夜晚萤火。 傅瑜正暗想着,永安的夜,几时有这般热闹了?又见那女子一惊,却是如兔子一般,突然从地上蹿起,向着另一边窄小幽深的巷子里钻去了。 她出现的突然,走的也是无声无息,都只讲究一个疾字,似乎是在被什么人追赶一般。 傅瑜还没回过神来,只定定地看着街口那越来越近的火光,耳边似有兵戈之声,近了些,才听得那是衙役腰间佩戴的大刀之声,此时夜深,来了约莫二十多个衙役,皆敛容肃神,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是与傅瑜打过几次交道的邢捕头。 邢捕头一行人见了前方路口的动静,脚程加快,眨眼间就领着人跑了过来,过来一瞧,但见傅瑜主仆三人,却神色未变,只道:“傅二郎君今日是又犯了禁?” “劳驾了,倒让邢捕头看了笑话,”傅瑜笑道,“这么晚了,邢捕头还领着兄弟在外,不知道是城里哪位大人的府上出了事情?” 邢捕头迟疑片刻,还未答,就听得巷子深处传来一阵整齐细密的脚步声,来的人不少,初望过去只见人影重重,像是比邢捕头这边来的人还多出了一半。这伙人来势汹汹,赵斌身形一绷,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傅瑜的身侧,只邢捕头紧蹙的眉头舒缓了开来。 巷子阴影中走出一人,拉长的马脸紧绷着,如蛇般阴晦的眼沉沉的看了傅瑜一眼,似嗡嗡作响的马蜂突然袭来,让傅瑜心下警钟大作。 来人是和傅瑜有隙的柳都尉。 邢捕头是永安城府尹属下,专治城内治安,柳都尉是皇城禁军的一个中高层将领,有着护卫永安百姓安宁的职责,两人在深夜同时带着大批队的人马巡逻,可见确实是出了事,很可能还是大事。 傅瑜心生警觉,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就听得柳都尉急急地开了口:“方才还看见她往这边跑来了,怎么眨眼就不见人了?” “什么人?”傅瑜问。 “是章仆射府上出了家贼,府内丫鬟伤人放火,席卷了财物出逃,这才叫我们出来追查一番,”邢捕头对着傅瑜拱手道,“不知傅二郎君方才可看着一个貌美的小娘子跑过来了?” 傅瑜想起方才那女子,漫不经心指了一条小巷,随口道:“刚才她惊了我的马,还没说几句话就跑了。原来是章金宝府上出了事?”后面的那句是看向邢捕头问的。 邢捕头和傅瑜有故,对章金宝也没什么好印象,在这件事上倒不会怎么说假话:“这是家贼难防,我们也是刚接到章府管家的报案。二郎君,我们还急着去仆射府,这便不细说了。”傅瑜倒是没挡路,只转身看了柳都尉一眼,状似无意的问道:“不过是出了一个小毛贼,怎么就劳驾了禁.卫军的柳都尉出马了呢?” 柳都尉眉毛一竖,却是瞪圆了眼道:“世子若是再这般阻挠禁.卫军办事,可不要怪我柳十三不近人情了!” 傅瑜真想说一句咱俩从来就没什么情,却只是顿了顿,左手轻轻摩挲着纹理分明的葫芦,叹气,退后了一步道:“傅二自然不敢。” 柳十三横眼扫了傅瑜一下,带着自己的人雄赳赳气昂昂的朝小巷子里追去,徒留邢捕头留在原地,他看了柳都尉的背影一眼,劝傅瑜道:“傅二郎君这是多想了,柳家一向视章府为重,如今章府遭贼又失火,他当然是着急在章仆射面前表功了。” “这是瑜多想了。”傅瑜浅笑着低头,目送邢捕头一人朝着柳都尉来时的方向去了,那是永盛坊,章府的方向。 章府大宅的方向,隐约可见重重屋脊沉寂在在月色中,似择人而噬的怪物。天幕与夜色,月光如水,端的是一副月下城景,只丝毫不见火光冲天。 傅瑜只轻轻叹了口气,他回身望了身后被摔碎的酒坛一眼,颇为意兴阑珊地道:“罢了罢了,咱们也回府吧,这章府的热闹,有柳都尉在,岂是那么好看的?” 一.夜好眠,翌日,傅瑜便遣人去打听此事。金圆回来禀报时,傅瑜特意让人从校场里叫来了赵斌。 金圆脸上表情有些奇怪,却还是低头慢慢道:“郎君,昨日的事情太多太杂,我倒是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傅瑜正端着茶盏,闻言看了金圆一眼,只问道:“我就想知道章金宝倒了大霉没?”章金宝恐已是恨傅瑜恨的想要剥皮抽筋了,傅瑜也向来讨厌他的很,这下听闻章府出事,最关心的就是章金宝有没有倒霉。 金圆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来,他道:“昨夜咱们遇见的小娘子,听说五更天的时候就被柳都尉捉回去了,本要是交给邢捕头押到衙门去听审的,可听说,被章家郎君保了下来。” 傅瑜听得一头雾水。 金圆继续解释道:“昨天那小娘子,听闻本是章郎君的一房小妾,这是妾室私逃,顺便顺了银钱放了火,只前几日下了场雨,章府人又看的牢,火没烧起来。” 傅瑜听得这一出大戏,慢慢喝完了一杯茶。 章府本也是人丁稀少,章仆射小妾没少纳,但就是只有一子,和长女章妃一样皆为大老婆所出。章金宝如今二十五,娶过两任老婆,第一任老婆门当户对,是滨州柳家嫡支的女儿,细算起来还是柳都尉的侄女,只章金宝生性混账,柳家娘子忍他不得,不过两年便和离了。第二任老婆是个小官之女,存在感异常薄弱,坊间传闻这个继夫人不得章金宝喜爱,且一直被章金宝的几房小妾压着,是半点当家主母的气势威严也无。 章金宝虽然仍旧喜欢强抢民女,白日里依旧到乐坊舞坊秦楼楚馆里寻乐子,但他后宅女人却是一点也不少,只坊间便传闻他至少有四五个颇得心的小妾,而小妾间的明争暗斗,又总是经由下人之口传到坊市。 其实对于永安城内的平民百姓而言,永安城内诸多达官贵人,乃至包括皇帝在内,他们后宅女人之间的那些事,是最引人关注,同时消息流传得最广,也最容易以讹传讹的。毕竟,小老百姓喜欢八卦是自古以来就有的。 傅瑜放下茶盏,只疑惑道:“出动了邢捕头,还惊动了禁.卫军的柳都尉,就只是因为章金宝的一个小妾私逃?” “这种事,有章府府丁去追便成了,又与柳都尉何干?”傅瑜琢磨着道,“还是说章仆射当真胆大至此,为了一个小小的家贼就敢私自动用皇城禁.卫军?” 赵斌一直在旁不言不语,此时听闻这话,俯身在傅瑜耳畔道:“二郎君,这是可要先去问问大郎君?” 傅瑜眉毛一挑,拍板道:“这种章家的糗事,当然要告诉大哥了!” 傅瑾没对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反倒是第二日的朝会,最爱多管闲事的李御史参了章仆射一本,参的就是他因私宅小事擅自动用皇城守卫军。 这罪名不小,惊得章仆射当场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自己的艰辛,原来小妾私逃是真,却并不是动用柳都尉的原因。小妾偷钱私逃纵火这些事,顶多邢捕头出马就可以摆平,动用柳都尉的真实原因是当夜小妾纵火时,章府的下人发现了细作。 洛廷的细作。 洛廷是十三年前被灭国的西部荒漠里的一个部落民族,不是大魏的属国,因为它的土地早已被兼并,朝廷早已被灭。只是洛廷的族人总有一部分顽固分子不想归降,反而犹如春日野草,烧也烧不尽,总能冒出头来,搅得人心惶惶。 他们上一次冒头,迄今已经快八年了,也是那一次冒头,让傅瑜险些丢命,让安国公府由盛转衰。 ※※※※※※※※※※※※※※※※※※※※ 第78章 筠娘 洛廷人重新出现, 一时永安城内人心惶惶。 这事是章仆射在朝会上亲口说出的,文武百官在列,建昭帝在前, 他一言一行都自有考量,只怕做不了假。更何况, 建昭帝对此也默许了, 他默许的是章府夜事,让柳都尉带着禁.卫军前去协助这事。 不少人心生警惕, 就连在傅瑜身侧静默不语的赵斌也罕见的深吸了口气, 他忙道:“二郎君, 此时必须禀告公爷!” “朝会上发生的事情,阿爷定然知晓了,”傅瑜是和洛廷人打过交道的,又亲临了那晚章府的事情的,外人都觉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他却觉得蹊跷, “赵叔,你说, 为什么那天晚上追着那那小妾的, 不是邢捕头而是柳都尉呢?如果说小妾和洛廷人有关系,柳都尉前去追捕她自然不假, 可为什么后来章金宝又能出面保了那小妾?他这么做, 不怕给章家惹来祸事吗?” “而且, ”傅瑜顿了顿, 用一种笃定的口吻慢慢道,“早在七年前,洛廷皇族余孽就已被阿爷和陛下联手剿灭,就算还残留一些零散的人手,也不至于惹得当朝仆射如此慌乱。再说了,洛廷人生性狡猾,又和大魏人生的相像,章府的人又是通过什么确认那细作的身份的,可是有什么书信或者别的凭证?” “章仆射说那人是洛廷细作,那人就是洛廷细作了吗?”傅瑜轻飘飘问道。 当初灭洛廷,出兵做决定的是建昭帝,为将的是傅骁,若真是洛廷皇族后人想要搅弄风云,何以放着和他们有灭国之恨的傅骁一家子不动,偏偏要去动当年现在都没有出过丝毫力气的文官章仆射一家? 傅瑜疑虑丛生,但他又理智的明白,不说庙堂之高的建昭帝对此事的想法,宦海沉浮多年的章仆射从此事中又是否得利,他对朝政的看法,尚且远远不及长兄傅瑾。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2节 这件事,是那些大人物的斗争,于傅瑜,只是因着尤恐洛廷人卷土重来对着他下狠手,只向衙门告了婚假,罕见的多在府里待着,甚少出去溜达。即便是出去溜达,身边也是缀着二十多个好手,赵斌和元志更是左右不离的跟着他。这般应了王犬韬、陶允之二人的应酬出去了两次,他便嫌麻烦,将几个友人的聚会给拒了,就连打算亲自去金玉轩给斐凝定制首饰也往后延了些许。 不过南阳长公主府,他倒是能去,不为别的,就为着傅太后的那坛酒。 那夜碎了一坛子,傅骁傅瑾两人怎么说也得有一坛子,可南阳长公主也得有一坛子,算来算去,傅瑜只觉头疼,便亲自带了半坛酒,又挑选了些南阳长公主喜爱的物件,上门赔罪来了。 永安入秋,天气转凉,他是晌午过后来的,来得时候正是秋高气爽,让傅瑜觉得此行可望。 进了公主府,傅瑜熟门熟路的随着管家到一旁的小花厅里静等,又上了茶,老管家在一旁作陪,只恭敬道:“二郎君见谅,殿下今天早上就进宫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傅瑜有些诧异,他前两日就递了帖子要来拜见,依着南阳的性子,不会做出这般拂了他面子的事情,只怕是她进宫有事。傅瑜问道:“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老管家道:“殿下晌午前递了话来说,马上就回府了,只是要让郎君稍等一会儿了,还说郎君若是觉得烦闷,可先让老奴陪着散散心。” 傅瑜是为着赔罪而来,又碰上南阳有事,便是觉得烦闷也不好去逛院子散心,只得待在花厅喝茶吃点心,和老管家唠唠嗑,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听得外间一串人的脚步声响起。傅瑜起身往花厅门前走去,就见的一身红裙的南阳,她高鬟云髻,上面只简单的簪了几只金钗,额间点缀着鹅黄.色的花鬓,整个人富丽堂皇,只紧拧的眉和眸中的煞气,叫人心下一突。 傅瑜温言问:“这是谁惹了咱们公主殿下生气了?说出来,可叫我也长长见识,下次见了面,定要叫他好看!” 南阳长公主见了傅瑜,又听得这般言语,眉宇间的怒意显见的消散了不少,只亲昵的朝傅瑜笑了笑,道:“阿瑜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只可惜,这人你却是动不了了。” “好端端的,生什么闷气呀!”跟着南阳坐下,傅瑜劝解道,伸手拿了金圆怀中的酒坛出来,小心翼翼地开了,一股甜腻清香的滋味传出,“秋高气爽,天气正好,我前两日又从姑母那儿得了桃花酿,我请阿姊品酒,咱们只管把那烦心事都抛之脑后!” 闻到这特殊的醇香味,南阳长公主心下怒意更是消减不少,还有心情叫人拿了玉杯,摆在桃花林里头,说要好好地和傅瑜尝尝桃花酿的滋味。 姐弟二人又去了后园桃花林,但见秋风拂面,水波粼粼,桃树上的桃小巧泛红,和着桃花酿,实在是一享受。两人喝罢一轮,少不得说起南阳长公主今日进宫之事,提及此,她柳眉一竖,语气中也显出几分怒意来。 “本是皇兄召我进宫商量中秋节宴的事,谁料到有人出了大事倒了霉还不收敛着点,只一天到晚的张牙舞爪的,当别人不知道她那点心思似的。”她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南阳长公主生性高傲,又受长兄建昭帝喜爱照顾,这么多年来,宫里头能气着她的也唯有以前的章贵妃。以前章贵妃掌着宫务的时候,底下人有些怠慢九皇子杨演,被南阳发现闹了一通,她便和章贵妃有些不对付了,又加上傅瑜和南阳交好,两人对着章金宝也都厌恶至极,长久以往,南阳长公主便和章贵妃相看两相厌了。 “你说章……妃?她不是被禁足又被降了位吗?怎么还如此嚣张?”傅瑜问道。 “哼,”南阳轻哼一声,手里摇着团扇不住地扇,似要把心里头的怒火扇灭一样,“阿瑜你可看着吧,她在宫里二十几载,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栽下去了?我看年底前,她只怕就又要起来!” 南阳长公主曲手在桌上轻叩,冷声道:“进宫一趟便偶遇上了她,宫里头的事情,哪有那么多偶遇?如果是为了别的事情我也没有这么大的怒意,只她章家人实在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南阳长公主气氛的拍了一下桌子,狠狠地灌了自己一杯酒,这才冷静下来,又吩咐左右,说明日要和卢家五娘子讨论衣裳首饰。 听到此事和卢家五娘子,也就是卢庭萱有关,傅瑜一下子来了兴致,便问出口:“这事又和卢家有什么关系吗?” “章金宝的两任夫人,你也是知道的,”南阳慢慢道,“他元妻是滨河柳氏嫡支的女儿,这门当户对,被章金宝自己作没了。这第二任夫人,不过一小官之女,生得貌美了些,但章金宝的性子,再貌美的人,他也是要腻了的,前两日我还听说他要以三年无所出为由休妻。” “六七天前的晚上,我还撞见章金宝的小妾私逃了呢。”傅瑜嬉皮笑脸道,只想起这事,又觉尴尬。 虽说已过了几日,那夜的事情渐渐的落了下去,听闻那晚捉到的洛廷细作早已被关进了大理寺严加看守,章府上上下下的奴仆也都勘察了个遍,却没什么大事发生,这事悄无声息就下去了。 但傅瑜只要回想起那夜见到的私逃的那名小妾,想起她低声哭喊着让自己就她,又想起那奇怪的绣帕,就觉得怪异的很,不仅是洛廷细作怪异,这名小妾身上也是处处是谜。只对于洛廷的事情,朝野无人敢提,更无人敢查,他也只能加强了安国公府的防卫。 虽说如此,对章金宝的那小妾,傅瑜倒是生了几分兴趣,也让金圆去打听过,只知她是三年是苏州一豪绅的女儿,名唤筠娘,是她父亲为了攀上章府的关系特意送过来的,是为章金宝的一名妾室。虽是妾室,却也是良家妾,不得随意打发,她又在府上得了章金宝宠爱,在章府还是很有地位的。 筠娘在章府三年,头两年的吴侬软语和温婉的性子很得章金宝喜爱,宠爱过一段时日,只从今年年初始,便慢慢被他抛在脑。更何况章金宝得了罗珊娜这般绝世美姬,一颗心都落在了罗珊娜身上,后院的那些莺莺燕燕睬都不睬,更别提早被他抛之脑后的一名小妾。筠娘前两年受宠的时候,章金宝其他小妾少不了嫉妒羡慕恨的,见她失了宠爱,后宅手段层出不穷,筠娘的日子越发不好过。直至她夜奔头一天晚上,接到了表哥的信,说要和她私奔,所以她就跑出去了。 这理由牵强附会的很,只这种事虽少,但小妾和情郎私奔的事在大宅里也不是没有,大理寺那边查清了筠娘和洛廷人并无关系就放她离开了。说是离开,其实是被章金宝拖回了章府,只怕是凶多吉少。 至于她那表哥,傅瑜没查到多少有关那人的消息,恐怕早已逃了。 知晓事情是这么一个情况,傅瑜只觉得那晚的事情越发奇怪起来。私逃的小妾为什么跪下来让自己救她,却在看清自己的脸时又停下了,她若是私逃,怎么不带更多的细软,只简简单单的带了两三件首饰,而且并不将首饰放在心上,反而将一方锦帕牢牢地护在怀里…… 可能,那锦帕是她绣给情郎的吧。最终,傅瑜只能这般猜测。 “唉,章府后宅真乱,好在舅舅家没得这些腌臜事,你小子,若是以后敢纳妾,不说你岳丈那关,便是我这关便别想过!”南阳长公主说着说着,话题就又扯到了傅瑜身上,佯做凶狠的模样瞪了傅瑜。 傅瑜忙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肃容道:“这有何难?纳妾这一关,不用着到五娘子这边来受训,首先就过不了我自己心里这一关!再说了,我阿娘以前教导还在,阿兄没纳妾,我自然也不会纳妾。” “好阿姊,你可说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章家想撮合章金宝和卢庭萱?”傅瑜八卦的问道。 “卢家好端端的小娘子,你叫的这般亲昵做甚?”南阳眼一横,傅瑜只摸了摸鼻子。 南阳长公主道:“章妃倒是打的好主意,想让我做媒,保卢五娘子和章金宝。她也不用脑子想想,她弟弟是个什么东西,这都快三婚了,贪花好.色的名声哪家不知晓,卢五娘子好好的范阳卢家嫡支女孩儿,要上赶着去作践自己么!” “我只知道卢三娘子和郑大哥有了婚约,两人订的是年底前,至于卢五娘子,卢五娘子么?”傅瑜用手摩挲着下巴上短短的青茬,“我看今年,永安城里头风头最盛的小娘子就是她了。”卢庭萱是重生女主,别人不知道这件事,傅瑜是知晓的,但他胎穿时日已久,以往的记忆早已失的七七八八,那本书里的剧情如何,他已是记不大清,唯记得男主是虞非晏,斐凝则是他求而未得的白月光。乃至于自己有没有在原书里出现,往后朝政如何发展,他是一无所知。 但有一点是能确定的,凡主角所在,事故便在哪里发生。 卢庭萱是重生女主,有上一世的记忆,她能从中得出的好处不言而喻,这让她比上辈子更加如鱼得水,甚至还得了南阳长公主的青睐。 傅瑜这大半年虽然忙着追妻查案,对男女主角的事不太在意,但他地位摆在那里,圈子里的有些事情,总是能传到他耳内来的。不说卫国公府上那些表姊妹间的明争暗斗,就说几次什么赏花宴什么马球赛,卢庭萱总能在场,甚至因了斐凝订婚不常出去的缘故,她的美貌更是艳压群芳,惹得无数王孙公子为之倾倒。 “不说别的世家郎君了,就说我身边比较亲近的几个人,”傅瑜扳开手指一一数道,“王犬韬是个憨厚的,他只喜欢美食,就不算他了。陶允之这孩子,多好的有志青年,那么多名门闺秀他都不敢抬眼去瞧,就见着他在我面前提过卢五娘子多次了;王府的小郎君杨清,算起来还是五娘子的侄儿呢,听说痴恋卢五娘子已久,非她不娶了!” “庭萱面容娇媚,家世出众,又加上待人处事颇为得礼,她性子也爽利,十分和我的心意,便是有这么多郎君恋慕又如何?她有这么多郎君恋慕,可见她确实是个好的。”南阳反驳道。 “况且她洁身自好的很,这么多郎君恋慕,也没什么不好的传闻。”南阳又补充道。 傅瑜对卢庭萱没什么恶感,只虞非晏如鲠在喉,让他觉得心下不畅,道:“五娘子难道看不出来,她对虞非晏有情吗?”这话不是无的放矢,也不是傅瑜仗着剧情张嘴胡来,而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虽然卢庭萱没有赤.裸裸的表露出来,但她的眼神动作却是在看见虞非晏时做不了假。六柱国圈子总有交叉的地方,这么久下来,傅瑜也是能撞见几次虞非晏的,而他每次撞见虞非晏,对方身畔都有含羞带怯的卢庭萱。 虽然傅瑜不会承认他每次“撞见”都选的时机恰好。 “连你也知晓了?”南阳像是早就知晓这件事一样,只叹气看了傅瑜一眼,眼神复杂道:“这谁不知道,虞非晏倾慕斐家娘子多年。” 傅瑜一懵,合着话题又被绕回到他身上来了,他硬着头皮道:“那又如何?只说他没那个福分,如今有这个福气的在你面前坐着呢!” 南阳长公主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显而易见,方才被章妃的事所生的怒气也消磨的一干二净了。 傅瑜这般插科打诨,两人最后将那半坛酒喝的七七八八,傅瑜又告了罪,南阳浑不在意的摆摆手。直至夕阳西下,傅瑜出了公主府,趁着兴致浓,忙赶到东市的金玉轩,将自己前些日子画的首饰样子摆出,让他们专门定制打造。安国公府摆在这,他又交了定金,也不怕拿不到货。 怀着能在婚后送斐凝他亲自设计的首饰的想法,傅瑜睡的很香。然而这样的美梦没做多久,第二日便被金圆大呼小叫的声音给吵醒。 嘈杂的声音就在耳畔,跟赶不走的苍蝇一般,吵得傅瑜心生烦闷。他随手甩胳膊打过去,却被金圆抓住晃了几晃。 金圆在一旁大声道:“不好了郎君!郎君!大事不好了!” 傅瑜迷迷糊糊的,只反驳道:“我怎的就不好了,我不好好在这儿呢么?难道是洛廷细作杀过来了?!”说到后面,他猛然一惊,神情骤变,浑身懒散的气势陡然一变,翻身就从床榻上起身,忙冲到隔间去拿自己的长弓。 金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落在傅瑜身后,忙道:“不是,郎君,不是此事。是——” 他顿了顿,看了眼刚刚起床,还身着中衣、头发披散、神情冷凝的傅瑜,吞了口口水慢吞吞道:“……是章家郎君来拜访您来了!” 傅瑜还没想清楚,就见着金圆的模样很可疑,他猛然一顿,惊诧道:“你是说——章金宝来拜访我?!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金圆点头如捣蒜,忙道:“现下大郎君正在招待呢,让我赶快来找您过去。” 傅瑜大惊,身形僵硬不动,片刻,他赤着脚跑出房门,就连手上握着的长弓也忘了,待得他出了房门,奔到长廊上,他突地顿住了。 赤着脚踩在大理石的长廊上,脚下却并不觉得凉意,有风拂面,披散的发在耳畔略有些痒意。傅瑜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子,愣愣地看了眼挂在西边的火红太阳,随后他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路过金圆时,他暗自嘟哝了一句:“原来是场噩梦,太阳果真是在西边。” 说罢,他随手将长弓放在床榻旁,自己又爬了上去。还没躺下,就听得身后金圆大声道:“郎君,您不是在做梦!现在已是下午了,太阳在西边不是很正常嘛!您昨晚醉了,睡到现在,大郎君让我们不要来打搅您的。只是,现在,章家大郎君真的在前院等着您呢!” 傅瑜突然又起身,看着金圆:“……” 仓促洗漱一番,又随手拿了两块点心垫肚子,喝了盏热茶,傅瑜忙朝前厅赶过去。刚到前院,就见着老管家刘荣在外院的一棵树下来回走动,见他来了,忙寻过来,快语道:“二郎君,您可算是来了!” “荣叔,章金宝过来做甚?莫不是要打架?”傅瑜冷声问,身上带着股狠意。 刘荣顿了下,诧异道:“章郎君带了礼,说是来赔罪的,希望两家交好。”他说的轻,似乎连自己也不太相信。 傅瑜脚步一顿,却是没说什么,大踏步走了进去。 前厅是用来待外客的,傅瑾罕见的坐在主座上慢慢饮着茶,一旁左边的客椅上正坐了一个身穿朱红外袍的青年男子,是章金宝,他下手边坐了一个做西域胡女打扮的貌美女子,是罗珊娜。 这种场合,章金宝居然还能带着罗珊娜出来。傅瑜心下惊疑,看了罗珊娜好几眼。刚移开目光,就见着章金宝冷冷的看着自己。 见傅瑜望向他,章金宝阴冷的目光收起,脸上罕见的带了丝温和,起身向傅瑜拱拱手,做了一个平辈礼,傅瑜还礼,开门见山问道:“不知章郎君今日来访,有何要事?” 他和章金宝死磕已久,两人从不相互上门拜访,此番章金宝前来,着实让傅瑜惊讶异常,但若要说他是来求和,傅瑜本也觉得诧异,但此时见了章金宝和煦的笑意,心下也不由得疑惑起来。 难不成,章金宝还真想和自己和平共处…… 章妃在宫中降位,受建昭帝冷落,四皇子杨泽离皇位又远了些,前段时间章府受洛廷细作光顾,章仆射在当庭一把鼻涕一把泪。 以前煊赫一时的章府,烈火烹油的景象一散,还真像是要不好了一样。 而安国公府,虽然出仕的仍然只是世子傅瑜一人,但他深受傅太后喜爱,又被建昭帝委以重任,这是要重新起用傅家的意思…… 这般看来,章金宝来向傅瑜求和,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瞬间,傅瑜心下百转千回,闪过数种思绪。 章金宝慢慢道:“我之前不懂事,和二郎君多次交恶,如今被家父数落惩罚,才恍然觉得以往时日皆为恶果。今日前来,是想要和傅二郎君和谈的。” 傅瑜打杀过章金宝的狗,章金宝也带着狗腿子伤过傅瑜身边的人,两人见了面,更是以互相下对方的面子为乐。这般争斗多年,突然有朝一日章金宝偃旗息鼓了,还主动求和,这让傅瑜觉得诧异的很。 他抬头看向坐在高台之上的傅瑾,却见他神情淡淡,有些削瘦的脸颊有些苍白,此时正慢慢品着手中的茶。 “刚才章郎君可是和我大哥交谈了一会儿?”傅瑜问。 章金宝道:“是我们小子之间的矛盾,怎好惹得兄长父辈出面。” 傅瑜目光上下扫描了章金宝一眼,心下也不觑,道:“既如此,章郎君有意求和,瑜一向与人为善,也没有死磕到底的想法。章郎君今日能这般想,实在是两府大幸。既如此,不妨你我二人约个时日,协上众友,在临湖阁设宴,这便是恩怨酒中消了。” “好一个恩怨酒中消!”章金宝拊掌大笑,一双有些凹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傅瑜。 “在此之前,章某还希望二郎君能收了我的一份歉礼,”见着傅瑜蹙眉摆手,章金宝又道,“若是二郎君连章某的歉礼都不收,岂不是没有诚心和我消解恩怨?” 他既是这般说了,傅瑜也不好拒绝,只得应了。章金宝又道他送来的礼太过贵重,又因为太大,故而放在了外院,傅瑾带着赵斌金圆等人同他去了外院,只傅瑾腿脚不便,仍旧坐在前厅喝茶。 出了前厅,一行人行到二门处的一座空地上,傅瑜被刘荣引着,一眼就看见了摆在空地上的一个木箱子。 木箱子还是崭新的,厚重的实木,看起来颇为贵重,空中隐隐透着股树木的清香。 章金宝解释道:“这箱子昨天才打好,是特意为了二郎君准备的,里面的东西……也是特意为二郎君准备的。”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傅瑜,宛若盯着猎物的毒舌。 傅瑜见章金宝这般模样,心下警钟大作,只觉章金宝别有用意,心下方才想要和谈的想法也消失的一干二净,傅瑜冷声道:“章郎君的礼,想来是贵重极了,瑜不敢受,还请拿回章府去吧。” “别啊,傅瑜,”章金宝索性唤了傅瑜的名字,一字一句地道,“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呢!”他目光阴冷,复又看向那木箱子,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意来。 “你们,亲自把礼给我抬过来。傅瑜可是要亲手打开的呢。”章金宝又吩咐道,前一句说的威严十足,后一句却如情.人间的低语,缱绻温柔,却只让人头皮发冷。 “够了!”傅瑜冷声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耍的什么把戏!这是在我安国公府,我就不信你能枉顾律法,送一具死尸来!” 傅瑜说罢,也不待他人反应过来,随手拔出身畔赵斌随身携带的一柄大刀,扬手一劈,木箱子四散开来。赵斌的大刀是伴随着他从沙场上下来的,凶悍非常,隐有煞气传出,傅瑜方才用了巧劲,故意朝着章金宝的方向劈去,让章金宝一惊,直往后面退了几步。 他退的快,而且狼狈,面上浮现出一丝惧意,但这些在他后背触到一人的手时,却全没了。站在他身后,身形不动,神情平静的人,是一身西域女子装扮的罗珊娜。 见着傅瑜这般,罗珊娜的眼底闪过一丝疯狂。 但这些,傅瑜全没看见,只因他的目光落在了箱中。 隐约可听见周围人的吸气声。 只因为箱子中,还真的有一人。那人一身暗蓝色的裙,已被鲜血染得发黑,鬓发微乱,却还梳着那日的发髻,双眸紧闭,苍白的脸颊上黑红交加。 她被束缚了手脚,整个人蹲坐在木箱子中,丝毫未动,轻柔安静的仿佛没有呼吸声。 刹那间,傅瑜心头闪过万般思绪,他是真没想到,章金宝居然把那名小妾,筠娘送到傅府来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3节 虽然,筠娘好像已经死了。 第79章 中秋 静谧, 握着刀柄的手还略微有些颤.抖,傅瑜能感受到自己胸腔内方才的那股热血霎时间就沉了下去。 秋日的蝉偶尔传来几声鸣叫,惊得人一个哆嗦。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手中大刀被人夺了过去,身前已是站了一人, 隐隐将他护在身后。 傅瑜回过身来, 张臂拂开赵斌,只横眼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人。 章金宝还是那般模样, 他仍旧吊儿郎当的站着, 手中轻摇着一把折扇, 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傅瑜细看着他,场内一时无声。章金宝还是以前的章金宝,却又不是以前的章金宝了。 以前的章金宝,不,甚至只是年初在明镜湖见到的章金宝, 也不是如今这般模样。他以往喜怒哀乐全浮于脸上, 脸色蜡黄双眼凹陷,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温柔乡里掏空了身子的模样, 性情暴躁易怒, 极其容易被傅瑜的三言两语激怒,所以在以前, 哪怕两人常交恶, 傅瑜也未将这人放在眼里。只是如今, 章金宝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思, 或者说,他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行事乖张性情孤僻,做事全凭自己的喜怒哀乐竟然是全然不顾什么律法名声了。虽然他以前也是乖张的很,但到底还是有诸多顾忌,如今倒有些像是破罐子破摔了。 傅瑜微微蹙眉,目光缓缓从章金宝脸上移开,静静地看向他身后微侧开了头的罗珊娜。高鼻深目,白皙的仿若透明到能看清青筋血管的脸,深沉似湖水般的绿色眸子,粟色卷发,一身红裙遮不住她窈窕的身姿。罗珊娜无疑是个大美人,还是个和中原女子完全不一样的大美人。 似想起了什么,傅瑜眸光微闪,只慢慢开口道:“章郎君这是什么意思?”嗓音低沉,不同于方才的清脆爽朗,有些压抑。 他又看了一眼身侧的赵斌。赵斌会意,忙收了手中刀,向前两步,伸手触到筠娘鼻息,顿了顿,方才拱手道:“郎君,还有气。” 傅瑜暗中松了一口气。虽则还有气,但他冷眼看了筠娘几眼,她身形僵硬,浑身染血,双眸紧闭,脸色失血到苍白发青,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章金宝唰的一声收了手中扇,只歪了头,道:“听闻傅二郎君下月便要成亲了,我想着郎君年岁尚小,还未曾尝过女子的滋味,这便送了以往最得我心意的一个姬妾来,免得新婚之夜,郎君可是……”他话语未尽,只一脸深意,笑得癫狂,末了还伸手搂住生身畔女子的细腰,对着傅瑜挤挤眼。 他说的露骨,又是这般羞辱傅瑜,惹得站在一旁的安国公府的府丁及赵斌、金圆元志等人皆是怒目而视,只傅瑜面上云淡风轻,就连身形也未动一下,只慢慢道:“章郎君的好意,瑜不敢受。” 傅瑜又问:“若只是好友间赠姬妾,倒也没什么,只是听闻前些日子章郎君有个妾室私逃出府,犯了大罪,如今郎君又把她折磨的奄奄一息送到我安国公府上来,这是何意?须知瑜下月完婚,可不是章郎君你,戴上绿帽子的人啊。” 傅瑜说的轻飘飘,却又着重了“绿帽子”三个字。换了以往,傅瑜这般冷嘲热讽的,章金宝必是沉不住气的,但他如今却是展扇狂摇,脸上带笑,一副颇有深意的模样。 他大笑:“我府上的私事,就不劳二郎君多家着想了。只这筠娘,是我一片好意,还望二郎君收下!再者我上国公府来求和,忍痛送了我最心仪的小妾,便是想着和二郎君化干戈为玉帛,二郎君若是不收,岂不是瞧不起我的作派?” 往日在乐坊,傅瑜没少见章金宝将怀中美人赠人的举动,想来他此时所言,便是此意。只傅瑜不与章金宝的狐朋狗友相似,他人温香软玉满怀只怕心神荡漾满心欢喜,只他家教甚严,又加之心有所属,自然是对这份“礼物”不愉的。更何况章金宝将私逃的小妾打个半死送来傅府,先且不说这份侮辱,谁知道坊间会有些什么传闻! 若今天章金宝是将小妾送给李御史或者其他清流文人,只怕此时已是要为了颜面和他打起来了。 只傅瑜又是不同,他到底是个武将世家出来的人,到底是个三观与时人颇有不同的人,他人或觉颜面受损,备受侮辱,傅瑜只觉章金宝为人实在冷酷,筠娘实乃可怜可恨又是个烫手山芋,又一时担忧坊间传些他不好的言语传到斐凝耳内去,当下只觉棘手的很。 傅瑜看身侧的金圆:“章郎君私设公堂,可是有违大魏律法。” 金圆谨声道:“按照大魏律法,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筠娘有姬妾私逃纵火的官司在身,章郎君这般私设公堂却没取她性命,顶多受半刑,仗责五十。至于这赠妾之说,却是不犯什么律法。” 仗责五十,凭着章金宝的家世,只轻轻松松就可避了过去。 “二郎君勿忧,”章金宝道,“我既然敢这般做,便是不怕有什么官司缠身的。” 傅瑜皱眉,抬眼看了筠娘一眼,刚想说什么,就听得身后传来车轮轱辘的声响,他心下大安,忙回身去看,就见着一身青衣常服的傅瑾被人阿拾推着朝这边走来,他眉目神情淡淡,只双唇紧抿,神色不大好看。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傅瑜忙快步走过去,道:“大哥你身子未好,这样的小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何苦你亲自过来了?” 傅瑾只问:“我在前厅等的有些久了,想着你们以往的事迹,恐是又生了口角,故来看看。”他的目光从傅瑜身上移到章金宝身上,对着那诡异的筠娘却是一眼未看。 章金宝脸上挂着的笑意藏不住了,他拢扇,却是对着傅瑾拱拱手,道:“不过是我送了二郎君一个玩物罢了,想来是我行事有些放诞无礼,吓着了二郎君,倒是让大郎君担忧了。”他对着傅瑜吊儿郎当火气盛大,对着傅瑾倒是拘谨的多,一副见了父兄长辈的模样。 傅瑜看的有些稀奇,他竟不知,原来傅瑾竟能压制章金宝至此。 “既是这般,又是你们二人和好之礼,阿瑜收了便是。”傅瑾轻飘飘的放下一句话。 傅瑜瞪大了眼看着他,惊呼出声:“大哥!”声音中似有万般委屈。 他若收了筠娘,后事倒是一堆堆的。先且不说他平白的受了章金宝赠私逃小妾的侮辱,不说坊间传闻定然是要将他划为筠娘的奸夫了,便是章金宝借着两人和好一说行侮辱傅家门楣之事,便是明摆着欺负傅瑜,他收了筠娘不知将她安置何处,又不知该如何向斐凝解释,这桩桩件件,只让傅瑜觉得头疼无比。 但若是他强硬拒绝了此事,先且不说章金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筠娘只怕也是活不成了,当下两人怕是就要起了冲突大打出手。 只,如今傅瑾却是语气飘飘的让他收了筠娘,变成了定局。 傅瑾来时无声息,去时也无声息,就在傅瑜发愣的片刻,就已将傅瑜方才他轮椅两侧的手掀开,自顾地让阿拾将他推走。 傅瑾没什么表示,倒是阿拾有些不放心的回头看了傅瑜一眼。 傅瑜心头万般思绪,被金圆拉了一袖子,这才恍然似的抬手,叫府丁将筠娘送到东苑去,又看了眼神采奕奕心情颇好的章金宝,心下更是生气,刚想说什么,就见着罗珊娜抬眸看着他。 深绿色的双眸像西域来的猫眼宝石,又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直叫人浑身发凉。 罗姗娜面无表情的看着傅瑜,见他望过来,羞涩的垂了眸,低了头去。 章金宝如临大敌的搂了罗珊娜,对着傅瑜道:“罗珊娜如今是我心头好,二郎君想必不会强夺友人之妻罢?”他说的凄切又深情,仿佛他真对罗珊娜情根深种,而傅瑜还是夺人之妻的恶霸。 傅瑜只觉脸黑,以往都是他将章金宝说的哑口无言,何时倒是反过来了,他本想说章妃还想给章金宝说卢五娘子为妻,如今却是转了一道口,慢慢道:“良贱不婚,罗珊娜是胡姬,章郎君是当朝一品官员之子,你们二人身份悬殊,为妻之说是章郎君糊涂了。” 章郎君立刻反驳道:“二郎君怎的这般迂腐,和李御史那一根筋的老头子没得两样了?人生一大事,便是得一心头好为妻,我前两个夫人,虽都是高门大户,我却觉得没甚么情意,唯有罗珊娜,她才是真正懂我之人!” 傅瑜脸色越发的黑了,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心下更是窘迫。他本是现代人穿越过来,按说比起章金宝,他才是不在乎门第的那人,怎么今天倒是被一个纨绔子弟教训说他封建了。傅瑜颇为纳闷,只觉自己像极了棒打鸳鸯的封建大家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干巴巴道:“章郎君说的是,今日时辰不早了,傅二派人送郎君回府。” 他又和一干人等将章金宝送至府外,这才松了口气。直至回了东苑,见了看着他一脸复杂神色的管事娘子东珠,才纳闷的问:“何事这么纠结?可是东堂那边的花草出了问题?” 东苑的东堂,说是堂,却也是座小阁楼,采光好,风景优美,房间虽不多但胜在僻静,傅瑜想着斐凝喜好诗书,便让人专门收拾了出来以供斐凝做书房。至于斐凝居住的院子,却是傅瑜的房间,也是东苑的正房,早已让人收拾好了。 东珠是崔四娘跟前的大丫鬟,在傅瑜身边多年,早已嫁人,算是东苑这边的总管事娘子,在府中下人的地位仅在国公府管事刘荣之下,和西苑管事,也是李茹的奶嬷嬷不相上下,当然,金圆和元志这样贴身伺候的小厮丫鬟类要另算。她管理内务多年,一直没让傅瑜操心,只今日倒是罕见的朝傅瑜身前行礼,道:“郎君,不知道今天送来的筠娘可要如何处置?” 傅瑜蹙了蹙眉,这才想起还有个烫手山芋。 东珠道:“因为她身上的伤势很重,所以东珠先把她安置在了芜院,又遣人去请了府上郎中来。” “芜院,哪个院子?”傅瑜问。 “六进的东南夹角那块儿,再往内就是校场,往外就是婢女所居之处了。”东珠回。 “听起来还算远,就先放那儿吧,”傅瑜伸手揉揉额角,“先让她在那里养伤,无事不要让她出来。至于吃穿用度这一块儿,别人府上是怎么来的?” 东珠恭声回:“这得看郎君的,在官府有了契书的良家妾是一等,跟着夫人过来的滕妾是一等,婢女是一等,歌姬舞姬又是一等了。” 傅瑜皱眉:“怎么这么麻烦?我以前怎的都没听过有这般复杂的,东珠你莫不是诓我不成?”傅骁常年征兵在外,崔四娘又是主母,傅瑜以前从没见着府上有傅骁的什么莺莺燕燕,而傅瑾则是因了崔四娘教导,又因腿疾,这才没有花团锦簇的后院。“东珠哪敢诓郎君您啊?”东珠浅笑,只道,“郎君您是国公世子,位同一等公,照大魏律法,合该这般的。” “真是麻烦!”傅瑜叹气道,“我.日后又不纳妾,搞那么多条条框框做甚。至于筠娘……你就先让她养伤,吃穿用度也不用太高,就……” 傅瑜突地想起傅瑾,又想起那晚见到的哭的凄凄切切慌忙着逃命的筠娘,沉思片刻,转了口道:“先按着你的吃穿用度来吧。反正,筠娘怎么也不会入我后院,等她伤好了,就遣她娘家来接人。” 金圆在一旁道:“郎君,筠娘是大郎君和您都答应过府的,还是章郎君赠的,这怎么能反手就遣她回家了?章郎君那边儿,他日后问起,您可怎么答?” 傅瑜冷冷地瞥了金圆一眼,金圆硬着头皮,只又道:“还有明日,郎君您也该给章府回礼,这,咱们府上该怎么回礼?” 傅瑜只冷哼一声道:“还回礼?我是一文钱都不想给章金宝那厮送去。”顿了下,又让他们备了药材和核桃给章金宝送去,二人虽不解其意,却还是应了。 傅瑜静坐片刻,又似想起什么的,懊恼的锤了手,道:“惨了!要是斐凝误会我怎么办!” 这桩荒唐事过去没两日,傅瑜就遭到了一干好友的无情嘲笑。 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宴,恰好和太子杨浔之女的满月酒日子相近,建昭帝特令宫人在文英殿大摆宴席,宴请皇室宗亲、公卿之后和朝廷大员。 作为外戚,又作为六柱国之一,安国公府自然是收到了旨意,只和往年一样,傅瑾因腿疾辞了,傅骁因病辞了,只傅瑜孤零零一人的前往。虽说一人,但随身还是跟了金圆和赵斌,元志在外院守着。 不过满月酒,却是文英殿设宴,宴请文武百官,昭告天下,就连皇帝亲儿子也没有这待遇,如果众人不是确信太子妃生了个女儿,怕都要以为这是太子弄璋之喜了。 文武百官在正厅作陪,文臣武将一列,宗室勋贵一列,傅瑜身为安国公府世子,位置也算在前,他左右两侧也都是熟人,左侧坐了郑四海,右侧则是与傅骁同辈的晋老国公,晋老国公右侧又是虞非晏的父亲现任宁国公。 文英殿正厅设宴,丝竹管弦之音从不知何处传出,傅瑜慢悠悠的饮了杯中酒,客气的与晋老国公说了几句话。未得片刻宁静,就听得左侧郑四海低声唤他,傅瑜转了头去,听见郑四海低声道:“坊间传闻你和章金宝又争起来了?” 傅瑜脸色一黑。 郑四海低眉笑了笑,低声道:“听闻他的一个小妾红杏出墙,爬到你傅二的院子里去了!” 傅瑜摇头,三言两语将那日的事情说了大概,却是心下烦闷的很,郑四海见他这般模样,劝解了几句,也疑惑道:“以前大郎君可不是这般忍气吞声的。” 傅瑾确实是不像会吃下这样暗亏的人,即便是吃亏的人是傅瑜,他也不允许的,只那天他却反常的应了,傅瑜这才允了筠娘进府,只她进府三日也没有醒过来,东珠都忧愁的说恐怕要给她准备一口薄棺了。 傅瑜又道:“也不知章金宝最近是怎么了,比之以往是越发的狂妄了,以前行事虽然放诞了些但还有章法可循,如今却是浑的不像话。” 郑四海也笑了:“左不过最近三两个月的事,他是逮谁咬谁,晋国公世子严大,陶家的两位郎君,甚至两位宗室王爷也被他发过疯,不过数来数去,还是你最倒霉。” 傅瑜道:“想来是早已交恶。”章金宝专程上府求和却送了重伤的筠娘,傅瑜也只收了筠娘回了礼,别的却还是照旧。 章金宝变化颇大,南阳长公主前些日子却说宫内章妃恐不久就要起复,傅瑜不由得看向了对面靠着建昭帝的第二桌。第一桌是年过花甲的阁老崔泽,第二桌是仅次于阁老的仆射之位,也是章金宝的父亲章仆射。章仆射看着和傅骁差不多大岁数,鬓边霜发丛生,眼角眉梢尤带几分年轻时的英俊。也是,都说女儿肖父,章贵妃姿容可荣冠后宫二十年,章仆射又怎会不是个美男子。 感受到有人看他,章仆射回眸望去,冲傅瑜笑着举杯,傅瑜忙回礼,敬了。 章仆射毕竟宦海沉浮数十年,胸襟气度和情商都不是章金宝能比得上的,便是傅瑜这般一个小辈无力的盯着他,他也能笑而坦之,甚至回酒以敬。 傅瑜放下酒杯,刚要和郑四海说些什么,就听得内侍来禀,说是南阳长公主求见。 文英殿设宴,虽则有分男女宴,男宾在正殿,女客在文英殿后殿,但公主前来求见也不算什么,建昭帝很快便允了。南阳一身公主朝服,虽衣着繁复却并不臃肿,反而显出一丝雍容华贵来,她额间照例着了金色的鹅黄,显得整个人越发妩媚英柔,只一双眉眼却是有力的很。 她上殿来,恭敬地请了安,又报上了自己的礼。建昭帝见幼妹少见的乖巧,心下欢喜,又赏赐了些许,还让人在他身侧摆了小几,让南阳上前来,坐在太子杨浔一侧。这是少见的殊荣,何况得此殊荣的还是帝王胞妹。 只南阳长公主又是个不同的,她却是向前两步,临近帝王案几,附身再拜,抬头道:“如此佳节良日,只可惜母后不在此,臣妹恳请皇兄下旨,接母后回宫。”傅瑜一口酒水险些喷出来。 虽然大殿内丝竹之音不绝于耳,亦有不少官员窃窃私语,但傅瑜坐的靠前,南阳声音也没有特意的压下去,是而傅瑜听得清清楚楚。不仅他听得清清楚楚,他身前的几位皇子亲王,身侧的几位郡王国公,乃至身后的一些公卿之后,也听得清清楚楚。 靠近建昭帝的地方霎时就静了下来。 傅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南阳不知内情孝感动天贼心不死,还是该说她别有用心? 身前的临江王杨材却是颤巍巍的想要起身,谁料一个没站稳,险些又跌了,幸而世子在一旁紧紧搀扶着,倒不至于让临江王在文武百官面前跌倒失了颜面。 世子扶着临江王杨材出列,本也要跪倒在地,却被建昭帝发话让内侍扶起。临江王杨材年岁不大,但身子骨是真不好,前些日子在雨日摔倒伤了筋骨,隔了大半个月仍旧是瘸的,赴宴也让人搀扶着。 “皇兄,五娘子年岁尚小,挂念母后是人之常情,今日大喜之日,不该为此忧心……”杨材又是一番劝诫。 南阳仍旧跪地不起。 建昭帝让内侍扶着南阳起了,又扭头去问太子杨浔,“浔儿以为何?朕该听你姑母的话,接了你皇祖母回宫奉养吗?” 傅瑜听此,心下一动,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建昭帝此番,便是动摇了。他问谁不好,偏要去问太子杨浔,太子纯孝,不可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让自己的亲爹对亲祖母敬孝。 果真,杨浔那虚弱无力的声音传来,声音虽小,但傅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祖母在外修行数年,阿爷未能承欢膝下,心下已多有憾事。如今姑母至孝,阿爷既有此意,何不接了祖母回宫奉养?若是便宜,哪怕让浔儿前往接驾,也不是不可。” 傅瑜心情复杂的搁了酒杯,只屏了呼吸,心情忐忑的听着建昭帝的嘱咐。 “阿浔说的在理,”良久,建昭帝长舒一口气,却道,“太子身子不好,不宜出行,此事可让六皇子杨沐代父代兄前往城北玄道观接太后回宫。” 无端得了一场差事的六皇子杨沐却是喜滋滋的出列领旨,南阳长公主在一旁也道要亲自前往,建昭帝也允了,顿了下,又道:“太后挂念娘家人,安国公世子常往观中去,此番便也可同去了。” 莫名其妙被点了名的傅瑜硬着头皮出列,也跪下谢恩,心下却在忧愁此事的棘手。 他虽对傅太后知之甚少,但傅太后一向对他厚爱有加,只怕比对一般的皇子还要爱护些,傅太后的心思,傅瑜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些来。傅太后在城北玄道观居住了六七年,城北荒凉地,道观清修所,过了数年苦日子,却不见傅太后有多想念宫内日子,要他说,傅太后不见得想要回宫养老。但此事他说了不算,只能低头领旨。 傅瑜抬头,看了眼面上喜色掩饰不住的六皇子杨沐,低头回了自己的座处。 第80章 九月 帝王之孝, 算得上国之重事,太后回宫更是重中之重。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4节 虽然挂了名号,可实际上傅瑜却没做什么, 太后回宫的日子有钦天监测算,回宫凤驾和仪制有礼部和宗人府扯皮, 安保有皇城禁.卫军, 总的还有牟足了劲想要出头的六皇子杨沐在一旁天天看着。 傅瑜能做的,也无非就是刷了脸, 和南阳长公主在一旁喝茶, 看着六皇子杨沐急的嘴唇冒泡。 杨沐着急, 匆忙定了一个好日子,就定在九九重阳节,正好和傅瑜二十岁生日在同一天。公卿之后的冠礼,多十五六岁就祭祖成了,虽然傅瑜早在上折子立了世子后就举行了冠礼, 但二十岁生日还是不同凡响, 他早决定了要在府中和父兄同庆,晚间还约了三两好友拼酒, 如今却全没了。 九九日, 秋高气爽,傅瑜被折腾的五更天就忙起了, 他带人到城北候着。城北早有宫人内侍和禁.卫军在那等着, 看他们准备齐全的样子, 只怕一整晚都没歇。等了没多久, 就见着一身骑装的南阳打马过来了,她少见的没有带着公主凤驾和大批宫人,只随身带了几个骑马的侍卫。 南阳打马过来,见了傅瑜,驱马向前,停在他身侧,轻声问:“等了多久了?” 傅瑜回:“没多久。” 二人又等片刻,就见着一身皇子亲王冠服的杨沐慢吞吞的骑马过来,他骑着高头白马,精神看起来有些亢奋,见了傅瑜和南阳,僵硬的身躯舒缓不少。 众人互相见了礼,一旁钦天监监正说了吉时到,众人就在雍和王杨沐的带领下朝着城北玄道观而去。 前有皇城禁.卫军开道,雍和王骑马在前,傅瑜和南阳紧在他身后打马跟着,三人身后紧跟着的是四马车架,说是车架,其实也可称是一座移动的奢华厚重的小房子,两旁又跟着数十个敛息低头的宫内内侍,后头紧紧缀着一长串望不见尽头的守卫军。 以这座金灿灿的四马车架和傅瑜三人为中心,前后簇拥着的守卫军和宫女内侍外加奴仆,算起来有五六百之多。 声势浩大。 晨光微熹,天色渐白,傅瑜一行人走的慢,直至日头出来,天色大白,他们才慢慢到了城北郊外的玄道观。道观正门大开,三人下马,步行进去。 一眼望去,着甲胄的禁.卫军肃容持甲,暗红袍服的内侍敛容叩拜,唯独不见青衣道袍的道士。 一旁有一年迈老道领着三人去了正厅候着,面容平淡,言辞不卑不亢,让三人在此等候,说罢就离去了。 三人来拜访长辈,无茶无座,只得站在原地候着。 等了片刻,日头渐高,杨沐来时水米未进,此时已有些渴了饿了,他心下急躁,悄声问身侧的南阳:“姑母,您看咱们什么时候能见着祖母?”悄声的温言细语,端的是脾气好的模样。 南阳只凝声道:“等着便是了。”她头也未转,身形丝毫未动,端庄肃容的模样一别往日。 傅瑜在一旁默不作声,想着自己三个在这边等着貌似有点傻,又暗自庆幸他来时已填了些茶水糕点,不然此刻怕是要和雍和王一样肚内唱空城计了。 又等片刻,众人才见着方才的老道来禀:“雍和王殿下,长公主殿下,世子爷,观主有言,让您前去宅院相见。” 众人去往傅太后常待的炼丹的地方。 甫一进去,就见着院中桂树青葱,空中烟雾缭绕,隐隐弥漫着一股丹砂味,着实不好闻。 杨沐皱了皱眉,傅瑜和南阳长公主也皱了皱眉。 房门被推开,走出来的是两个梳着道士髻的小童,天庭饱.满脸色红润,长得跟福娃娃似的,恰是一对金童玉女。随后走出来的一人,身形瘦削,宽大的青袍空荡荡的挂在身上,容长脸,双眸微眯,有些皱纹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明媚的容颜,是傅家人的长相。 傅太后一出来,傅瑜三人便见礼。 她身形未动,脸上也神色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来,只将手拢在长袖里,淡淡抬眸问:“今日大张旗鼓来,所为何事?” 雍和王顿了下,扭头看着南阳长公主。 南阳长公主身为长辈,又身傅太后小女儿,此时很自然的走上前去挽上她的臂膀,暖声道:“母后,阿浔得了个女儿,小巧可爱极了,您一向疼他,这也该回宫去看看那孩子才好。” 傅太后脸上柔和了些许,她转头看南阳,眉眼温柔。南阳又将中秋节宴上的事情慢慢道来。 一时静谧,傅太后的眸光没有看着雍和王,反而投向了傅瑜。 傅瑜在一旁站军姿,神色淡然,只一双手在身后紧紧捏着,心头万般思绪。 傅太后向傅瑜招手,眉眼间是往日的温和笑意,轻声道:“阿瑜今天也过来了?可巧今日是你生辰,何苦没在家里和你父兄聚着,也没去外头找你那些朋友,反而来了我这儿?” “姑母还记着我的生辰!”傅瑜略带喜意道,向前走了两步,只想起还有雍和王在一旁受着冷遇,到底没走到傅太后身旁去站着。 傅太后温声道:“你如今也是到了弱冠之年,二十岁的生辰不同往日,当是重事,我早叫人备了礼,本是今日给你送过去的,你今天来了正好,也可一并拿回去了。” 傅瑜忙拱手谢恩,行的是晚辈谢长者赐的礼,却不是君臣之礼,傅太后一向待傅瑜这般,并不看重什么君臣有别。 三人和乐融融的,只腹内空空的雍和王在一旁干瞪眼。 傅太后目光最后才看向他,缓声道:“老六,你是代父代兄来迎吾进宫?”她说的是进宫,而不是回宫。 三人闻言,皆是心下一凝。 雍和王杨沐收敛了眸中脸上的思绪,只笑着过来,他长得英俊,此时温言暖语,又兼长身玉立,良好的教养显露无疑,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 “小六有些日子没来给皇祖母请安了,皇祖母可还安好?皇祖母在道观清修多年,少有儿孙承欢膝下,前些日子皇兄得女,父皇有感,深感无法敬孝于前,私下多有感怀。只父皇政务繁忙,皇兄身子不适,唯小六清闲,愿代父代兄来迎请皇祖母回宫奉养。” 一语毕,众人都看着傅太后。 她方才还有些温和柔.软的眉目渐渐收敛起来,她敛容,神情淡淡,只眉眼间的细纹依稀可见多年的厚重威严。 “让你代父代兄来迎吾,又让五娘和傅二前来,倒是好,”她轻声道,“这是笃定了吾定会进宫么。” 此言一出,傅瑜便觉这趟差事要完。 “你回去告诉他,吾在这清修多年,依山傍水而居,朝饮晨露暮赏流星,于修行一道颇有感触,如今实在无法弃道还俗。” 雍和王抬眸,向前一步跪倒在地,傅太后抬手制止他,又道:“莫要再劝,吾心意已决。若他再逼迫,少不得……”未尽之语,让人胆寒。 “你也无需担心这趟差事没做好,回去惹怒了他,有南阳和傅二在此规劝。”傅太后说完,抽出南阳搀着的胳膊,只转身沿着长廊走了。 南阳长公主轻呼一声母后,抬腿追上,两个小童横在道上,忙摇头制止:“诸位请回吧,真人要去修行了。” 南阳长公主这才没追上去,只一回头看着傅瑜,随口道:“阿瑜,你方才怎么也不说一句话,劝劝她也好啊。” 傅瑜苦笑道:“姑母自有她的意思,咱们做晚辈的,怎好忤逆长辈的意图。” 似经他提醒一般,方才还有些萎靡不振的雍和王倒是拊掌道:“看来还是世子说的对,皇祖母是长辈,咱们这做晚辈的,也不好忤逆了长辈的意思。” 建昭帝是君,他的话是圣旨,雍和王本不好忤逆君意,但此时经傅瑜提醒,这才想起傅太后虽不是君,却是长,更是建昭帝的生母,一边是君意,一边是孝道,他本来还当真不好做人,只如今,却是懂了。 三人回了正厅,早有老道与傅瑜交代,说是傅太后赏的生辰礼已给了跟来的元志,傅瑜点头,拱手告别。 三人灰溜溜的回城。 路上,南阳长公主悄悄靠近傅瑜,轻声道:“阿瑜,你往日里来,都待多长时间?” 傅瑜抬眸看了眼两人身前不远处的雍和王,他仍旧端坐在马上,脊背挺得笔直,衬着那身亲王服,整个人熠熠生辉,一派皇家威严富贵。 南阳顺着傅瑜的目光看过去,抿唇笑了笑,扯了缰绳,两人从队伍中走出来,缀在一旁,隔得雍和王有些远了。 “往常上午过来,晚上城门下钥前回来,多则留一顿素斋,能待三个多时辰,在观里溜达溜达赏赏风景,少则说几句话,吃茶坐会儿便走了。”傅瑜慢慢道。 “母后待你一向不错,”南阳长公主促狭笑笑,“想来道观的里里外外,你怕是都摸透了吧?” 傅瑜有些尴尬的挠挠头,回:“哪有的事,道观占了一座山,一座山得有多大?我不过是去了几个院子,哪里就摸透了。” 南阳长公主没接这话,只道:“今天倒是稀奇,进去了两个多时辰,见面不过说了几句话,更奇怪的是,不说一顿午饭了,便是一碗茶水一碟糕点也没有的。” 傅瑜抿唇,不说话,南阳长公主也没说了。 三人进宫面圣,告了罪,建昭帝也没惩罚三人,只长久静默,随后摆手让众人散了,没再提及此事。就连接下来的朝会,本为太后回宫奉养吵的不可罢休的宗人府和礼部,也没吱声。 傅瑜没心思想什么朝堂上的事情,他还在府上拿着傅太后的礼喜不自胜。 大魏成婚礼,新郎本要拿弓射三箭,傅瑜前些日子还想在府上那些好弓里找个最好的,只安国公府上好弓不少,但傅瑜一个个的用了,却还觉得差了点什么。他本要和傅瑾商量着,没想到傅太后就送了一把上好的,还是大名鼎鼎的震天弓,怎能不让傅瑜欢喜。 山桑木坚韧,檀木坚实,葛麻轻巧坚劲,可谓是一张好弓,傅瑜当下便拿了弓去校场里连发十箭,支支中靶心。 傅瑜收了弓,元志在靶便拔下羽箭,奋力朝着他大喊:“十箭全中靶心!” 赵斌在一旁看着,肃容的面上少见的有几分和颜悦色:“二郎君好臂力!”他畅怀大笑,罕见的显出几分昔日战场上的豪气。 一旁观战的府丁也是兴奋不已。傅瑜心下满是得意,面上却还是尽力的不露出骄矜,只道:“都是阿兄和赵叔教的好,而且这震天弓也不同于以前的那些弓,这弓果然是再适合我不过了。” “二郎君何苦当喜时不喜?”赵斌在一旁泼冷水道,“便是心中欢喜,笑出来又何妨?左右都咱们府上自己人,郎君这还要端什么架子。若是今日十靶连中都只这般,那再过几日迎娶新妇,岂不是要乐得昏过去了?” “赵叔打趣了。”傅瑜尬红了一张脸,随意应付了几句,落荒而逃。 他逃时,手中还拿着弓,出了校场,外边就是一回形长廊,长廊下吊着几个藤编鸟笼,里头的莺莺燕燕叽喳个不停。傅瑜心下高兴,空着的一手去喂食,刚喂了一个,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轻声唤他,却是东珠。 “郎君,婢子可算找着您了!” 见是东珠,傅瑜如常问了几句:“东堂布置好了?正院要空出来的几间房打扫了?前些日子还让你把后厢房重新漆了一遍,这些都好了?” “好了好了,郎君吩咐的事情婢子早就让人做好了。新调.教好的几个洒扫奴仆,也按您的吩咐找了样貌朴实手脚干净的,东苑的这一草一木婢子都让花匠们天天看着呢,都出不了大问题的。”东珠从善如流。 傅瑜便道:“出不了大问题?我要的是不出问题,不仅是成亲那日,夫人进门后最好也别出什么岔子。” 他说的狠劲,语气中满是坚定,倒让东珠轻声抿唇笑了。 傅瑜诧异问道:“东珠你笑什么?” 东珠回:“郎君以前从来没管过这些琐事,如今为了夫人却是事事过问……”她见傅瑜面色有些忸怩的模样,话锋一转,道:“只要芜院的那位不出什么事,婢子这边保证让郎君夫人满意。” 芜院住着的是筠娘,算算日子,住进来都快半个月了,傅瑜敛了笑意,只问:“她醒了?”后头的那句没死,却是没问出口。 东珠道:“昨天半夜醒来一次,今日婢子让府上郎中过去看了看,说是……以后好好养着,也便无生命之忧了。” 傅瑜到底还是个有现代思想的人,好端端的也不会去取人性命,只道:“既然能养好,让她慢慢养着就是,只一点,万不能让她出现在夫人面前。夫人那边,我会跟她解释清楚这件事。” 说罢这件事,傅瑜好心情也没了,只想着前几日他给斐凝去了信,却没听她回话,心下七想八想的,唯恐她恼怒了或是什么的,只如今婚期在即,众人拦着,他也不能去斐府见她。 他轻轻摸了下东鹦鹉的绿脑袋,转身要离去,就看见东珠欲言又止地跟在他身后。傅瑜凝神问:“可是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好?” 东珠便回:“……还是芜院的筠娘的事情,郎中说她……怕是疯癫了。” 筠娘疯了。 傅瑜去芜院看了一眼,心下便已了然。 东苑偌大,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芜院。芜院地处偏僻,按制还是后宅场所,听闻以前是给他曾祖父的某个小妾住过的,多年未曾住人了。东珠虽派人打扫修葺过,只还荒芜的很,更不能与傅瑜常往的几处相比。 院中一杨一柳,万条垂下绿丝绦,院内景色不错,看得出来整理了一番,宅院不大,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住着筠娘,和伺候她的两个婢女。 傅瑜进来的时候,宅院内静悄悄,守在院子里的婢女给他请安,迎着他往厢房里头走。 东珠和金圆跟在他身后,行至房门前,傅瑜停顿了下,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是第一次进一个陌生女子的闺房,今时不同往日,他身份变了,时代变了,此时停在房门前倒有些忸怩尴尬起来。 东珠便道:“郎君怎的不进去?郎中和另一个婢子还在里头呢。” 傅瑜这才推门进去。府上的郎中还在旁候着,见了傅瑜忙请礼。 筠娘瞪大了眼睛,她坐在床榻前被一个婢子搀扶着,神情呆愣,直勾勾的看着床梁帷帐上刺的图。 看着便是呆呆傻傻的,和那晚见到的全然不同。 傅瑜只看了一眼,便示意郎中跟他出来。郎中道:“身上的都是些皮肉伤,好好养些日子便没事了,最多是身上留了些疤,只脑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呆愣的很,旁人与她说话问事,全然不知,不过旁人喂些饭菜药水,还是能吃的。” 傅瑜对金圆道:“既然如此,留在咱们府上也不是个事,你且遣人去查查她娘家,让她娘家来人把她接回去。” 金圆便回:“郎君,筠娘送来的那日您就让我去查了,只她娘家人还在江南,隔着千山万水的,恐怕要两三个月才能得信。而且也不一定会接她回去的,早听闻她是被她阿爷送给章家郎君的。” “查不到娘家人,就去查她那个什么表哥,就是她那晚要去找的奸夫,”傅瑜又道,“再不然,送还给章金宝?”听着这烫手山芋事情还贼多,傅瑜心下便来气,不知不觉说话的声音变高了许多,就连屋内的筠娘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话音未落,就听得里间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起,接着便是筠娘的声音:“啊!奴没有……不是!……救命啊!……”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5节 傅瑜走进屋去,见着筠娘坐在床上发狂,她神色癫狂,温婉柔情的面容上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双臂胡乱在身前扑打,头发四处散乱。压制着她的婢子被她打了好几下,突地被她掀翻在地。她从床上蹿起,光着脚就走下来,先是在屋内绕了一个圈,口中喃喃说了些什么,只无人听得清,突又害怕的捂耳大叫,伸手一拉,“刺啦”一声就将床上帷帐撤下,胡乱的披在身上。 傅瑜慢慢看着,不像是装的。“元志!”傅瑜叫了一声,元志从身后蹿出来,一把擎住她双臂,将她制住。 四处乱瞟的眼终于见了傅瑜,筠娘突然安静下来,猛然间跪地,挣脱了元志,膝行着朝傅瑜过来,一边磕头一边口中快速念:“郎君!救救奴家!救救奴家!” 傅瑜被她这般模样触动,想起那晚,她也许本来也是要这般向傅瑜求救的,只是突然却没做下去。当时傅瑜觉得奇怪,他以为是身后追兵赶得急,如今却猜想也许是筠娘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傅瑜半蹲下身,让筠娘看的更清楚了些。 “我是谁?”傅瑜问她。 她瞪了眼看傅瑜,忽然就往后一倒,闭眼胡乱叫起来。 傅瑜突然又觉索然无趣起来,他起身,刚要离去,又被筠娘一把抱住了大.腿,她道:“傅……傅郎君!” 傅瑜停下脚步,元志想要上前来,却被傅瑜抬手制止。 筠娘抬着有些狰狞的面容看着傅瑜,稍显癫狂的神色慢慢平复下来,她露出个笑容来,不同于以往的温婉,反而有些吓人。 傅瑜没动,筠娘松开抓着傅瑜腿的手,只诺诺道:“帕子……我的帕子……”她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 傅瑜复又蹲下身,刻意放缓了声音问她:“你在找你的帕子?那个白色的绣了老鹰和月亮的帕子?” 他循循善诱:“……那天晚上你很宝贝它,它漏了出来,你急忙把它放在怀里。” “这帕子是不是对你很宝贵?” 筠娘念着帕子,慢慢伸手去怀里取,她穿着中衣,又不是那日的外裳是有多层的,中衣领一被她扯开,就露出如玉的肌肤和裹胸来,只如玉的肌肤上却是布满了红痕,仔细看倒像是鞭痕。 乍见陌生女子的胸口,傅瑜漫不经心的移开了眼,口中又道:“你的帕子,是不是给你的情郎的呀?” 筠娘突地停下来,傅瑜有些纳闷,正扭头去看,就见着一张布满了泪痕和伤疤的脸凑上前来,狠狠地砸向了他的头。 嗡嗡声四起,头顶剧痛,眼前天旋地转,耳边是东珠和金圆等人的惊呼。 傅瑜昏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不是为自己的多管闲事和多嘴懊恼,而是恍然:原来疯子力气大,诚不欺我! ※※※※※※※※※※※※※※※※※※※※ 下章结婚,不知道怎么写婚礼,大家凑合着看吧~ 第81章 婚礼 傅瑜清醒时, 只觉额头有些痛意,别的已经好全了。 外头夜色已深,金圆在一旁的矮凳上伺候, 见他醒了忙端碗药让他喝了。傅瑜喝了药,才问:“我昏迷了多久了?” “三个多时辰了, ”金圆接话, 看他还想问,又说, “筠娘那儿郎君也不用担心, 大郎君把后事已经处理好了。” 扶着额头的手一顿, 傅瑜问:“送到章府上还是赶出府去了?” 金圆便回:“大郎君说是您房里的人,只暂时让两个婆子捆了关芜院里了。” 若是今日之前,听了傅瑾调侃的什么他房里人的话,只怕傅瑜是气恼的不行,只如今却是抿了唇, 道:“只两个婆子看着还不行, 让赵叔挑两个……” 傅瑜似想起筠娘疯了之后的力气,顿了下, 补充道:“两个恐怕还不够, 得挑选四个府上的好手去芜院看着她。四个府丁在外,两个婆子在内, 两个婢女和郎中交给东珠敲打一番, 让她们嘴里老实点, 不要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有关芜院的事。” 金圆端着茶壶的手便是一顿, 他低头轻问:“郎君,可是筠娘有什么事?” 这话说的迷糊,傅瑜却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傅瑜只点头,催促道:“你私下里打听下,永安有哪家大夫擅治疯病又嘴严的。” 婚期将近,府中人来人往,傅瑜和他身边的人都是忙个不停,如今已是抽不出心思来想筠娘的事,只能先搁置着关在院子里,疯病慢慢的治,病因慢慢的查。 傅瑜只慢慢起身,想起斐凝,又格外吩咐了一句:“芜院的事,不要让人添油加醋的传到外边去,尤其是,夫人耳里。”斐凝还没进门,他身边伺候的人却都知道他常挂在嘴边的夫人是谁。 九月半,天晴,秋意席卷整个永安,傅府里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和缎子衬着满园金黄的秋色,愈发色彩鲜艳的让人沉醉。 傅瑜早起,先是沐浴净身,又熏香,着朱红绛纱袍,束了发,戴了冠,又寻至上房见了傅骁,才跟在他身后去了祠堂祭祖。婚仪祭祖礼节繁重,傅瑜身为世子,相当于宗子,地位不凡,礼节更重。傅骁引着他,三番下跪,又一番敬告先灵,跪了好一会儿。 傅骁起身时,身着深色绛袍的身子一颤,险险的向右侧倾去。 傅瑜紧跟在他身后,见此忙起身向前一大步,稳稳的接住了他。 傅骁虽是武将,但多年征战,身体暗疮颇多,更是已年过花甲,跪拜的久了些,身体便有些受不住。 触及到傅骁身体的刹那,傅瑜感受到这个老将军的老迈。但也不过刹那间,傅骁就直起了身子,肩背挺得笔直,身形似松竹,端的是铁骨铮铮之派。若非傅瑜右臂被傅骁紧紧的握着,感受到那强撑着的力气,傅瑜只怕也会和往常一样,觉得傅骁身体好得很了。 傅瑜敛容,垂眸上前要搀扶,又被傅骁打开。 他轻唤一声阿爷,傅骁却叹气道:“是吾老迈了,不过跪的时间长了些,竟也两股战战了。” 祠堂里等闲不得进,此时也不过父子二人,是以傅骁这般形态和话语,只傅瑜一人所见所闻。他鼻头一酸,又垂眸敛容,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番话。 燃着淡淡熏香的祠堂内,空旷冷清,只有根根白烛在旁静静的燃着,此时有片刻寂静。 傅骁颤了两下,忽轻声说,语气是傅瑜未曾听闻的软话:“若你阿娘还在,见了你成婚之日,还不知该有多高兴。”他神情有些怔怔,微仰了头,有些细长的凤眼异常的明亮柔和,同以往的和傅太后一般的扑克脸全然不同。 傅瑜眼圈一热,眼泪却是终究没能落下来。 傅骁又道:“一晃眼,阿瑜都娶亲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白白胖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抱在怀里又软又弱,还会大声喊人,我真怕稍一用力就弄伤你了。” “这些年……是我冷淡了你,没尽到一个为父的责任。” 傅瑜觉得眼眶有些湿热。 傅瑜出世时,傅瑶环身死,傅骁领兵在外征伐洛廷,等到傅骁回府时,傅瑜已经一岁有余,他也不过略抱了抱傅瑜,又领了皇命在外追捕洛廷皇族。是以傅瑜胎穿过来,头几年见到傅骁的日子很少,他最亲近的人,除了已过世的崔四娘便是偶尔还能回府敬孝的傅瑾。及至傅骁致仕,崔四娘身死,父子二人才在傅瑾的调解下缓和不少,但即便如此,傅骁在傅瑜心中眼里,还是个冷硬的,糙汉,不懂得关照爱护家人,对亲子生冷强硬,却又不似严父。 他的慈爱宠溺,都给了前头的独女傅瑶环,他的严父之心和为人父的自豪,都给了视作亲子丰神俊朗年少有为的傅瑾。等到傅瑜时,他忙于朝政军务,又痛失爱女,心下已是千疮百孔,对着傅瑜,他此生最后的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亲子,却是又怕又爱,有时又想起女儿,想起那些年的战乱纷争,心里更是疲惫。 于是,他选择了逃避,偶有的爱子之心萌发,见了纨绔样的傅瑜,又想起昔年年少英才的傅瑾和傅瑶环,口里出来的也都是些苛责之词。 久而久之,傅瑜见了傅骁便躲。半晌,父子二人从祠堂中走出,一路行至正厅。 王犬韬和陶允之站在廊下互相打趣,面上洋溢着笑,两人整装待发,见了傅骁过来,忙请礼。郑四海已经结过亲,倒是不好请来做傧相。 傅骁慢慢点了点头,少见和蔼的嘱咐了几句,便慢慢的走了。 王犬韬小声道:“看得出来安国公心情不错,我长这么大,可还没见他和颜悦色过几次呢!” 傅瑜失笑:“我做他儿子二十年,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啊。” 三人又是一番打趣,进了正厅。正厅早已布置的差不多了,傅瑾正和两人说话,一人是梁行知,另一人是崔家十一郎,二人也是这次傅瑜听了傅瑾的建议特意请来的傧相。 梁行知是新科状元郎,又是建昭帝近臣,可谓前途光明似锦,这阵子算得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了。至于另一人,崔十一郎,作为博陵崔氏的嫡系郎君,是傅瑜大舅舅的小儿子,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却未曾娶妻,亦是前两届的探花郎,他曾游学四方,在朝野庙堂皆有声望。这个表兄,傅瑜幼时还见过几次面,不过对方忙于游学,总是来去匆匆。 三人都是丰神俊朗,风度翩翩,言行举止莫不赏心悦目,又兼之都是少年成材,胸有沟.壑之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可入画。 傅瑜轻咳一声,道:“可是瑜惊扰了三位兄长的谈趣?” 傅瑾双眸含笑看着傅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温润端方:“你总算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可要请允之和犬韬去捉你过来了。” 傅瑜笑笑,看向梁行知。 梁行知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论等会儿斐家会有些什么举措拦着你呢,你倒好,明明是你娶妻,却请了我们来解围。” 傅瑜便夸赞道:“两位兄长都是文武双全的人物,瑜在文墨上实在是没有半点建树,斐祭酒那般清隽的人物,他出的题,还有斐家亲眷出的题,还要仰仗两位哥哥了!” 末了又加了句:“等咱们成功过了三关斩了五将,瑜一定为两位兄长奉上大礼!” 崔十一郎只笑:“既做了傅二郎君的傧相,少不得要冲锋陷阵,为新郎解围了!” 王犬韬则是在一旁嘟哝道:“明明是迎亲,却一个个的过三关斩五将,还冲锋陷阵的,斐家好端端的一个文官世家,可怎么招架得住?” 及至黄昏,秋意愈发的浓了,抬眸望去,却见着一层金色光辉罩着道路两旁的檐牙,整个世界都似雾蒙蒙黄澄澄的。 迎亲队伍从坊间内出来,沿了朱雀街一路向西,傅瑜白马红衫,身前是傅家府丁开道,这些府丁有不少是上过战场的,此时开列,军纪威严,气势汹汹,他身后跟着四马,是四个傧相,个个丰神俊朗、少年俊才,惹得外头围观的路人皆欢呼出声……当然,他们欢呼是因了一旁有婢女洒喜钱。 傅瑜咧嘴笑着,心下是少有的畅快,他脊背挺得笔直,高头大马上的身姿极为矫健,端的是意气风发。在这当头,他眼角余光瞥见带着衙役维持治安的邢捕头,当下点头微笑示意。 不多时,衬着黄昏余韵,傅瑜一行人到了斐府。依了习俗,先是斐府亲眷这关,因为事先带足了喜钱,又背了些备用的诗词,傅瑜还是被人用棍子轻敲到了腿,不轻,让傅瑜腿弯颤了一下,他望过去,就见着是。 斐祭酒端坐正厅,傅瑜先是拜见了岳丈,又起身吟咏了催妆诗,这诗词当然不是傅瑜写的,也不是陶允之和王犬韬写的,而是崔十一郎和梁行知的佳作。二人是状元探花之才,所作诗赋无论是韵律还是涵义都为上佳,惹得斐之年好生打量了傅瑜一篇,又自己吟了一次,才松口让傅瑜进了内院。 进了内宅,守候在闺房外的是陶允之的堂妹陶九娘子,她生的脸圆圆的,看起来有些腼腆,只一看陶允之也在这儿,便也放开了些,只指使着一个个娘子婢女一排排的堵住了房门,开口问:“既要入这门,还请新郎做首诗来,做得好了,我才能让开!” 傅瑜笑着向前拱手,道:“诗是要做的,不过劳苦各位娘子在这守门,少不得我该给诸位一些彩钱,让各位沾沾喜气,以后也能如斐家阿凝一般,嫁的个如意郎君。”他这般说了,身后专职发喜钱的王犬韬便上前来敞开了包袱发。 守门的除了斐家夫人,有不少都是陶九娘一般的闺阁少女,此时听得这话,都羞红了脸,更有甚者怒瞪傅瑜,倒没什么心思捉弄他了。 傅瑜如愿以偿进了房,过了门廊,再入内堂,就见得端坐在床塌上的人。身着青色罗的花钗翟衣,鬓发高挽,步摇花钿,足足挂了八支,金线织就的流苏斜斜坠着红绿色的宝石,整个人熠熠生辉。只一柄扁圆的合.欢扇恰恰遮住了她的脸,独独露出光洁白皙额头上的一抹花钿。 朱红花钿,画在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分外的白,分外的红,让傅瑜看着不由得动了动喉。 “阿凝!”傅瑜一声轻呼,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眼见着她持扇的手略微颤了下。 傅瑜心下一喜,他快步向前走了两步,还没走到人前,就被陶九娘拦了回来,下一刻,一群莺莺燕燕都拦了上来,隔开了二人。两人被众人拥着至厅堂,又是一番折腾,良久,斐之年才发话,与斐凝细声了几句。众人簇拥着,斐凝执扇在前,陶九娘在一旁搀扶着她,傅瑜在厅堂的另一边,两人中间隔了诸多傧相,惹得傅瑜心下直冒火。 嘱咐了斐凝几句,斐之年又抬头看傅瑜。他今日也是少见的喜气,比之以往,虽然还是身形瘦削,但脸色倒是红润不少,眸光晶亮,看着傅瑜的神色高深莫测。 傅瑜走上前,斐之年伸手,搭在傅瑜右肩上:“我只这一女,还望傅二郎君待她……好。”以往字字珠玑的斐之年,到得嫁女时,也不会妙语连珠,只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却沉重若千斤,重之过万语。 傅瑜忙道:“请岳丈放心,我对阿凝一见倾心,万不会辜负了她。”只他这话一出,斐之年脸色似更难看了些许。 傅瑜心下一堵,只重重点头,紧紧握住了斐之年的搭在他肩上的胳膊。 众人从斐府出来时,黄昏的最后一抹余韵早已消失在天际,夜色渐沉,一抹光亮圆盘挂在天幕,点点星光溢出。还未至宵禁,斐府此时门前围了不少客人,傅瑜骑马绕着车走了三圈,正兴高采烈地打马要离去,就有人拦住:“新郎,作诗!” 傅瑜向一旁的崔十一郎和梁行知求救,两人会意,笑着三言两语,一人一句就打发了众人,还有不少士子津津乐道,嘴中念念有词。 及至傅瑜回府,夜色渐深,安国公府门前的八只大红灯笼挂的高高的,门前已是聚了一批人,待得看见人影子,便有人举起竹节放鞭炮,好不热闹。 鞭炮声渐消,马车慢慢停在正门前,傅瑜翻身下马,身形矫健,他快步走向马车前,又被陶九娘一干人等挤开。傅瑜转身,看着刘荣,刘荣正吩咐着府丁快速的铺开青庐,只人多,好不容易才空出一片地来就有来往宾客哄闹着又上前。 这是习俗,傅瑜心下又好笑又着急,他回身看,只见斐凝从车中起身,已是站在了车前空地上,她身影袅袅,身边簇着不少世家娘子。她手中还举着那把遮面扇。 举了这么久,一定是累了,傅瑜心下正想着,他抬头四顾,好巧的就见了安国公府府门前,围拢过来的宾客当中倒有一个特殊的。这人常年月牙长衫,容貌俊逸,风骨翩翩,身边从来有许多爱慕着他的娘子,只他此时的双眸,一如往日,只定定的看着一人。 傅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一身青罗翠裙、着华裳、梳高髻的执扇人。心下一股无名火蹿起,傅瑜用手扒开人群,当下三两步就朝斐凝走去。 最先发现他过去的是紧跟着他的崔十一郎,他一顿,忙伸手去拉:“阿瑜,这是为何?” 他一文弱书生,自是拉不住傅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傅瑜三两步就到了车前,一伸手,在陶九娘等人的惊呼声中,将斐凝一把拦腰抱起,随后却是停也未停的朝大门里头跑去。 被抛在后头的众宾客先是一愣,随后有人高呼新娘已进府门,众人才晃过神来,走了进去。 陶允之也是一愣,忙要去追,就被身旁的王犬韬一把拉住,他回头去看,就见王犬韬冲他努努嘴,朝着某个方向。陶允之抬头一瞧,一拍脑袋,恍然道:“坏了坏了!犬韬你先进去,这里交给我,我等会儿马上进去!”说着,已是追了过去。 手下温香软玉满怀,傅瑜心底一片柔.软。他伸手,一把拦腰抱住斐凝,公主抱,他很早以前就像这样了。他听到身后众人的惊呼,也听到耳畔斐凝的惊呼,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傅瑜一人听见了。 这般情形下,斐凝仍旧端端执扇,只空出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牢牢抓在傅瑜胸.前。 鼻尖幽香环绕,臂膀中拢着珍宝,傅瑜心下只觉柔.软,他低头,轻声道:“阿凝,别怕。”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6节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低,只有斐凝一人能听到,却温软柔和,镇定的很。 胸.前紧张的手慢慢放松,傅瑜抱着斐凝,脚下是府丁一路铺沿开来的青庐,刘荣跟在身后喊:“郎君郎君!”喊了几声见傅瑜不停,忙快语嘱咐府丁去摆马鞍和火盆。 八进的宅院,正厅在六进处,一路穿堂过室,脚下不停。傅瑜跨过了马鞍,又抬腿跨过了火盆,他教程快,即便抱着一人,也将身后众人甩的远远的。走到五进,他脚下放缓,只低头浅笑,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凝,拿了扇子,让我看看?” “却扇诗可准备好了?”斐凝清灵的声音从怀中传来,带着些笑意。 傅瑜心头一热,嘴中道:“当然准备好了,只现在时间不够,你且……”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着扇轻轻地朝外开了开,斜斜地露出她半张脸和一双眸来。 白皙如玉的脸庞,敷粉着妆,眼角画了晕开的霞妆,额间一抹朱红花钿,她眼眸中黑白分明,此时倒映着傅瑜的身影,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同与往常的清冷如仙,此时即便只是露出一角,便也明艳不可方物,让傅瑜心跳漏了几拍。等他再要细看,斐凝已是重新叩上了扇,遮住了脸。 ※※※※※※※※※※※※※※※※※※※※ 第82章 婚事 身后有人在高声喊:“新妇子进门了!” 似耳边擂鼓, 耳鸣心跳,头晕目眩,脚下似踏着筋斗云, 如身在云端,如坠梦里。傅瑜觉得, 往生来日, 没有比今日更值得他高兴的了,这是他最美好的年纪, 最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时候。 红衣锦袍和着青罗绿裙, 后人觉得艳俗的色彩, 此时却相得益彰,在傅瑜心中,非得这般色彩明艳、锦缎云罗的搭配,方得显了他心中三分喜色。 及至正堂,红绸罗缎映眼, 傅瑜轻轻放下怀中人, 低声叮嘱了一两句,还没松开腰间臂膀, 就听得后面众人凌乱细碎又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隐隐和着轮椅轱辘的声响和众人口中的言语。不一会儿,就将正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眼望去, 除却傅家人和紧跟来的男女傧相, 便都是傅瑜熟悉的亲朋好友, 兼或傅骁傅瑾昔日麾下。 臂膀被隔开,斐凝不动声色地离了傅瑜三步远,手中团扇未放下,遥遥地遮挡了新娘面容。早有人追赶上来,三言两语调侃了傅瑜几句,且说他方才不顾礼节径自抱了新妇进门,而不是陪着她一步一步地从青庐上踏过来。 傅瑜只拱手敬了一圈,笑道:“瑜看天色已黑,从府门前到这正堂,足足六进门,还要转青庐,怕是要耽误不少时间,所以出此下策。今日府上准备了不少好酒好菜,早日走完礼程,各位亲友也早一步入席,尽心乐意。再说了,只要新妇脚不踏地,便不算违了礼节。”他眉眼温柔的看向斐凝的脚下,此时是正堂,倒不讲那些虚礼了。 便有郑四海笑呵呵道:“傅二,莫说这些客套话,说甚么为了我们早些入席,你难道不是为了自己早些入洞房?” 此言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傅瑜只作未听其未尽之语。弄新妇、拜礼堂,众人又簇拥着两人朝东苑走。至新房,见了全然不似往日模样的新房,傅瑜心下更是火烧火燎似的,只觉大脑充血的厉害,两颊发烫的很,又遭了众人的一干笑意。 傧相在旁喊声,让傅瑜和斐凝男右女左的祖坐在床榻前,又有人来撒帐,果子银钱不少,砸在人身上更有些痛意,傅瑜不自觉地便身体左前倾,挡住了斐凝。他这般动作自然逃不开跟来的一干好友,见斐凝还举着团扇,立时便有崔十一郎君笑说:“都言斐祭酒家的闺女是个颜色好的,更是昔年女学时的魁首,不知我们今日有没有眼福得见一面?” 傅瑜道:“多谢崔家表兄的夸赞,我家娘子自然是国色天香,只她害羞,还是不要了吧。” 这般言语众人自是不甘,便有人道:“傅二莫不是吃醋了罢?按着礼节,合该傅二郎君吟诵几首却扇诗的。”却扇诗,傅瑜当然早有准备,不止他自己作了几首,崔十一郎和梁行知等人也帮着作了两首高水平的,按着礼节,此时也该傅瑜吟诵却扇诗让众人一睹新娘容貌,只傅瑜一想起方才斐凝那般容貌要叫众人看了去,心下便酸溜溜的。 傅瑜直言:“我家夫人的新娘妆容,我还未得见一面,却先让亲友瞧了,怎么让我心里舒坦?”他说的理直气壮,语气里还夹了点委屈色彩,连在一旁看热闹少有出言的傅瑾也是笑了起来。 梁行知又出言,随意抛了个对子,让傅瑜接,傅瑜没料到还有这般套路,先前未准备,当下便有些为难起来,好在梁行知本意也不是为难傅瑜,众人便将话题引到了斐凝身上。 梁行知笑言:“既然傅二接不上来,所谓夫妻本一体,傅二夫人可能接上来?”兜兜转转,便又回到了方才崔十一郎的话题。 斐凝只抿唇笑着,她起身,看了眼梁行知,手握团扇遮脸,似在沉思。傅瑜上前,一手握住了她握着扇柄的手,两手相触,滑腻温热,两人都是一惊,看向对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便映入眼帘。 耳畔传来众人的嬉笑声,傅瑜这才红了脸别过头去,只手仍不放,眼中脑中都是方才那双眼,又想起怀着她时那半张殊丽的脸。 斐凝却是没有那般害羞,只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礼,见傅瑜还盯着她,慢慢对上了方才梁行知的对子,又一连对上了崔十一郎后面跟来的两句,引得满堂喝彩,这才露了一双眼,眉眼弯弯笑看着傅瑜。 傅瑜便笑得很是得意:“我夫人那是谁?那可是斐祭酒的闺女斐家阿凝,连梁兄和崔家表兄这般状元探花之才都要败下阵来的人物,你们输在她手下,又不是甚么丢脸的事?”他一手很是自然的握着斐凝垂下来的手,站在她身畔,一脸笑意,胸中充斥着得意和喜悦。 “傅二呀傅二,什么歹话轮到你自己身上,你是浑不在意,怎的轮到你娘子身上,你是什么好话都不要钱的往外撒?”南阳长公主笑言。她今日也是少有的殊丽妆容,笑语晏晏时更添几分风.情,有不少人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只她毫不掩饰目光地看着站在傅瑜身侧身姿玉立的梁行知。 这般说了,傅瑜只浅笑着回了两句,转身又眉眼温柔的看了斐凝,见她一双明眸浅笑,似有些松动,才在众人的起哄下轻轻移开了遮住她脸的团扇。映目即是一抹红,殷红朱唇微点,两颊霞晕微抹,额头朱红花钿,眼角微勾,肤如凝脂,夭桃秾李,端的是一副美.艳殊容。往日里斐凝淡妆素服,气质如兰,仙姿佚貌,宛如高不可攀的月中仙,今日却是娥娜翩跹,回眸间便是婉风.流转,美.艳绝伦,可谓冠压群芳。 傅瑜只觉心下又惊又喜,已是顾不得众人的目光,手里握着的她的手已是慢慢紧了,这般盯了许久,见她微微蹙眉,才回转过身来,又羞又喜,忙半笑言半认真的将围观的一干好友全赶了出去。 室内一时静谧了,外间星河高悬,屋内一对红烛在窗前燃着,掩出两人都微僵的影子。 “傅二郎君。”斐凝轻声唤,语音浅淡,含着一丝笑意,明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傅瑜却觉得尾音勾魂,让他的心都忍不住跟着颤了颤。 “阿……阿凝,我可以这般唤你吗?你也不要叫我什么傅二郎君了,直接唤我阿瑜便是,我大哥,还有……亲近的人都这般叫我。”傅瑜回身面对着她,却并不敢看她的眼,只盯了她头上的凤钗慢慢看。 他话语刚落,便又道:“你今天忙了一整天了,发髻上还钗了这么多发簪,想来脖子也受不住了,叫白芷杏娘她们进来给你解开,也换身轻快些的衣服,泡个澡。” 这般细细嘱咐了,又有些担心,道了一句:“东珠是我院里的管事娘子,我叫她给你备了些温热养胃的膳食,等会儿她就来见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吩咐下去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他只管一一说了自己的安排,又怕斐凝不应,忙看她。却见斐凝正浅笑着,明眸含笑,正看着自己。傅瑜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 “你……阿瑜准备的很妥当,”斐凝轻声道,“我很喜欢。” 傅瑜晕晕乎乎的出了新房门,脚下还有些发软,似踩在云巅一般,金圆忙上前搀扶,嘀咕了一句:“郎君这还没去前院敬酒呢,怎么看起来就像是醉了?” 听得这话,秋夜寒风一吹,傅瑜这才醒转,挪开了金圆的搀扶,看着一旁静立着的东珠,又不放心的叮嘱:“东珠,等会儿夫人有什么事你都顺着,洗澡水和膳食,都要热的,早些叫人抬过来。” 东珠只笑:“这些事郎君昨天说了一遍,今晨又说了一遍,现下又吩咐了一遍,婢子怎么敢不从?早就备好了,婢子现下就去见夫人,郎君还是快些去前院吧,莫耽误了时辰。” 傅瑜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东苑,刚走出院门,金圆在身前给他提了灯笼,就见了一旁小道有几人的身影追了过来,傅瑜本以为是偷听壁角的王犬韬等人,正要打趣他们,却见的领头的是赵斌。他神色匆匆,面目有些严肃,见了傅瑜,头一句就是:“二郎君,芜院的筠娘跑出来了,她在教场那边大闹了一场,快跑进荣喜堂的时候被我的人拦住了,现下已经绑了,正押过来。” 傅瑜心下一怔,冷声问:“多少人看见了?” 赵斌回:“今天的宾客多在正院前头,这时又夜深了,少有人来东苑,只来往的东苑的几个婢子小厮看见了。都是府中的下人,惊扰了一番,好在没闹到正院去,也没闹到这边来。” 傅瑜伸手揉了揉额角,一边快步朝外走,一边问:“不是说芜院派了四个府丁去守着吗,怎么还会出这种事!元志呢?” “元志去芜院查看了,”赵斌匆匆回,“筠娘先捆着押过来了。” 东苑主子就傅瑜一人,空出来的宅院不少,芜院太远傅瑜没去,随意找了个离新房有些距离的厢房,叫人点了烛火,进去一看,筠娘披头散发,脸上和手上衣服上都有些泥土的痕迹,好在衣服还是穿的好好地,没让她穿着里衣就往外乱跑。她此时神情怔怔,瞧着不比那日发疯好上多少,傅瑜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隔了些距离,又有金圆和赵斌在一旁看着。 傅瑜瞧了几眼,又问了些话,见筠娘还是怔怔不理人的模样,心下又是一叹,只让人捆了她,刚想着让人带她回芜院,元志就回来了。他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恭敬道:“郎君,盯着的四个府丁都醉过去了,我叫人泼了冷水也没醒,丫鬟婆子也是。院里摆了些酒水饭菜,都吃了大半。” “醉了?不是昏了?”傅瑜冷声问,“东苑的内务都是东珠管着的,让她过来——”随即又是一顿,这才想起他刚刚让东珠过去见斐凝了。手下气急,狠狠地砸了一下椅旁小几,吓得筠娘尖叫一声,傅瑜这才回身看她,挥手让人用布堵住了她的嘴,想了想,道:“先把她关在这院子里,芜院就先不要回去了,原来守着的丫鬟婆子调过来,毕竟是熟人了,也好照料些,四个府丁换了,新调八个过来日夜守着。再让府上郎中过来瞧瞧,看看那四个府丁到底是醉了还是昏了。” 忙了这些事,才又领了金圆和元志朝正院走去,待看的前厅灯火如昼,傅瑜的脚顿住,转身吩咐金圆:“等东珠得闲了,你和她去查查,看到底是谁给芜院送的吃食。我东苑,不收那些吃里扒外的人!今天的事,也不必隐瞒了,除了不能让宾客知晓,府中上上下下的奴仆管事,该知道的,就该知道。” 安国公府的主人是少,但上上下下的奴仆小厮、府丁婢女和管事却不少,这倒不是傅骁穷奢极欲,而是无论按照法制还是人情往来,一个国公府和该有两三百号人,即便如此,傅瑜东苑也有不少院子都空出来了。傅瑜甚少管内务,东苑大小事都交给了东珠和金圆去办,索性两人这几年来也是将东苑管理的井井有条,但毕竟只是管事,两人年纪也算不得大,东苑近百奴仆有一两个小心思的人,再正常不过。 今日筠娘出来闹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中内因也因了筠娘身份特殊而有不少纠葛。但筠娘终究是险些大闹了婚宴,傅瑜心下气急,也不管那背后的人是什么心思,当下便让人捆了筠娘,又着管事着重去查此时。 前院敬酒归来,好不容易把来庆贺的一干亲友安排完毕,有的是回了自家府邸,有的是暂居国公府——反正安国公府空出来的客院不少,容纳几个亲戚朋友还是绰绰有余。做完了这些,傅瑜径自回了新房,及至自己院子门口,就见着杏娘站在廊下,提了灯笼出来,傅瑜撞见她,便问:“夫人在做什么?” 杏娘一愣,随后立马反应过来是傅瑜,忙行礼问安,轻声道:“娘子刚卸了妆容去沐浴了。” 里间灯火通明,红烛烧得正旺,窗前隐隐有人影绰绰,廊前一溜的大红灯笼在晚风轻拂摇晃,傅瑜顿住脚,在廊下略站了站,让晚风将身上的酒气吹散了些,随后转身去了另一个净房洗漱。 洗漱完毕,浑身清爽,又饮了解酒汤,傅瑜穿了中衣,随意披了间外衣就回了新房。发未完全擦干,发梢还有些湿意,拢在脑后有丝凉意。傅瑜推了房门进去,就见斐凝素着妆容,一身浅淡的绯衣单薄,正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空青用帕子绞着水。 屋内红烛高燃,看什么东西都带着晚霞般的氤氲,朦胧中带着些许暧.昧。傅瑜摆摆手,让空青下去。她走前轻轻关上房门,霎时屋内一静,只余廊前偶尔的一两声秋虫鸣叫和屋内两人的呼吸声。 傅瑜站在房中间没动,他身形有些僵硬,整个人似被定住了一般。 斐凝拢了发在胸.前用干帕子慢慢绞着,似有所悟的侧身回头,就见着晕红的光辉里,披着发站在原地,一身洁白中衣的傅瑜。他本就身姿矫健,又兼生的俊朗,此番披头散发,身上犹带慵懒之意,剑眉星目,小麦色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暗沉,却不敌黑眸中的复杂神色。 傅瑜忙走上前,顺手从斐凝手中接过帕子,给她慢慢擦拭头发。他接的极其自然,似乎以前就做过很多次一样,没有任何不协调或是意外的地方,自然而然的,仿佛本该如此。 斐凝一怔,却是慢慢收回了手,微垂了眼眸,掩下眸中色彩。 触手湿滑细腻,犹带幽香,缎子般的黑发,让傅瑜爱不释手,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干,他问:“今天累吗?” “还好。” 傅瑜从外间进来,秋夜已有些寒意,此时见斐凝披了湿发,又问:“冷不冷?” “不冷。” 傅瑜手下不停,他手劲大,擦的很快,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又问:“疼吗?” “不疼。” 如此,傅瑜便不知问什么了,他慢慢的擦干头发,附身拿了梳妆台上的木梳便要给理顺,斐凝轻咦一声,要拦,傅瑜便道:“别动,我给你梳。” 他说要给人梳顺,却只梳了一半,整个人又溜了。斐凝一怔,却是浅笑着摇头,笑他少年人的喜好,来的快去的快,却是想起今夜,心下又忐忑不安起来。及至她将发梳顺,才见了傅瑜从隔间回来,手中却是拿了剪刀和红色香囊。 傅瑜少年有些锋利的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我们刚刚就忘了这事,还好我想起来了。新婚之夜,该是结发为夫妻的。” 傅瑜说着,伸手便在自己发上剪了一截,随之目光灼灼的看着斐凝。红晕的烛火下,少年郎的黑眸中闪着喜色,此时囧囧的盯着她,眸中的光似比星光璀璨,比近在一旁的烛火还要炽热。 斐凝鬼使神差的,接了剪刀剪下自己的一小截头发,眼睁睁地看着傅瑜珍而重之地将两股头发结在一起,随后藏进香囊,又将香囊藏进了衣柜,似觉得衣柜不大好,又挠了挠头,放一旁梳妆台上,最后却还是取出来,放在了枕头下。 斐凝看着他孩子气的面容,心下觉得好笑,之后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就到了床上,她在内,傅瑜在外侧。斐凝心下如击鼓,浑身僵硬,面色有些难看,心中万番思绪,却只见傅瑜只拢了手臂将她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在耳后轻声道:“睡吧,已经三更天了,你今天忙了一天,明天还要早起,肯定是累了。” 温香软玉满怀,说没有心思是假的,尤其是傅瑜高兴了一整日,早前几天就被郑四海拉着赠了好些小图册子,只想起这忙忙碌碌的两三日,想起方才烛火下铜镜里斐凝白皙的眼眶周显然的青色,又想起她脸上挂着的浅浅倦色,终究是什么心思都没了,只余淡淡的心疼。 只抱了一会儿,怀中的身躯仍旧僵硬着,傅瑜起身轻声问:“我抱着不舒服吗?”语气瓮声瓮气的,深夜里低沉,带了少年的清哑。 斐凝没有作声,傅瑜却是迟疑了下,松开了臂膀,只面对着她,轻轻拍了下她的手,又轻声嘟哝了一句快睡。及至月色西垂,旁边的人才缓缓睡过去,一直阖目的傅瑜却睁眼,在仍燃着的红烛下,细细地盯着她的侧脸,目光所辖,顺着她面容的轮廓细细勾勒着,随后嘴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意。 说实话,傅瑜怕自己晚上做梦笑醒,吓醒了她。 ※※※※※※※※※※※※※※※※※※※※ 第83章 新日 天际雾蒙蒙的一片, 九月的清晨,已有些微凉。 傅瑜提了剑从书房中出来,朱紫的衣摆在丛草中浸湿, 带了些凉意。元志提了剑鞘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刚毅的脸上显出一抹懵色。看着傅瑜提剑摆势, 元志偷偷地伸手掩脸, 打了个哈欠。 秋意渐浓,枯叶随风落下, 下人刚要过来洒扫, 远远地就被元志挥手赶走, 只让傅瑜一人在这里耍剑。傅家擅用红缨枪,傅瑜最爱弓箭,对于剑他是没什么建树,但时人爱剑舞,傅瑜少不得学过一点, 此番起势, 还有些模样。挑,刺, 手腕相交, 挽个剑花,腿下不停, 脑海中回忆起学过的剑招剑势, 舞起来虎虎生威。 从昨夜起他心中就聚了一团火, 今天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 眼看着枕边人还在酣睡,紧闭的眸子周围有些青黑的痕迹渐渐隐了,却还是透着股淡淡的疲倦,心下一软,也不出声,侧着身子看了半晌才轻手轻脚地起了身。除了年少时求学习武,他甚少起这么早,今日披了外衣站在廊下,秋风渐起,看了院中枯叶打着璇儿落下,心下不知怎的就起了武剑的心思。 不过好在傅家本就是武将世家,十八般武器样样皆备,傅瑜也是不着调了许多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他在新婚之夜第二日罕见的早起武剑,倒也没什么。 金圆和东珠缓步轻声地寻过来,见了这般,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立在一旁。一套招式武罢,身上出了薄汗,天际愈发见白,傅瑜收了剑势,回身提剑扔给了元志,又将身上的衣袍散开了些,拿了锦帕轻拭脸上薄汗。 东珠便上前来,恭声请安:“郎君,看着芜院的奴仆都醒过来了,据他们说,昨天的饭菜还是往常的小都送过来的。小都是大厨房的杂役,一直以来芜院的饭菜都是他送的,饭菜是蔡厨师做的,都没问题。” “饭菜都没问题?那郎中怎么说。”傅瑜问。 “饭菜没问题,是昨天送过来的酒水多了些,让他们喝醉了,酒水已经全喝完了,涓滴不剩,郎中也查不出来什么。” “查不出来?就这一.夜的功夫,你们要这么快就查出来,就你们的本事,昨天那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傅瑜叹气,摆手让他们继续查看,又问:“今天夫人要做新餐。” 东珠便道:“早嘱咐好了,在大厨房,有两位厨娘帮衬。” 傅瑜这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让东珠等会儿去大厨房压着,才看着金圆,指了指这块空地的两课老树。树下草已显出些枯荣,但一旁的秋海棠和建兰开的正盛,傅瑜道:“金圆,你叫人在这里搭个秋千架,无论是木制还是绳索,我全要最好的。” 金圆忙应了,傅瑜这才放心,又亲自掐了一株并蒂开着的秋海棠,尤觉不够,一旁的建兰也掐了些。他自是没什么雅性,没学过插花,也不够文雅,只随意摆弄,让身后的东珠看了直皱眉,嘴角也微微抽搐。 傅瑜捧着花进了小院,一旁往来端茶倒水的奴仆给他请安,他快步走过,及至房前,放缓了脚步,听得里间有人轻声道:“郎君起的那般早,你怎的也不叫醒我?这才第一日……” “是我让她们别叫醒你的。”傅瑜轻声说。 他进门,瞧见斐凝端坐梳妆台前,白芷和一个面生的侍女在旁挽发。室女髻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白皙长瘦的脖颈,耳旁小巧耳坠挂着,愈发衬得肌肤如玉,乌黑的发髻上只簪了两个金步摇,细细的金穗子垂下,在发边微晃。 傅瑜不禁站在原地平复了下心跳,这才靠近。 浅妆素容,白皙的脸,明亮的眸,此时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7节 傅瑜笑:“你昨天那么累,今天多睡一会儿也好,在我们家,早上都起得迟,你要担心新餐也没什么,我等会儿陪你去,随意做两样,很快就能应付过去。”他温言细语的说,话中有歧义,让身后站着的两个侍女不由得微红了脸,只斐凝仍神色淡淡的。 她只侧身看傅瑜:“新餐是为了给国公爷和大兄夫妇,怎的就叫随意应付了过去?”眉眼弯弯,唇边含笑,眼眸似笑非笑。 傅瑜只假意咳了咳,在一旁架子上随意捡了个玉瓷白瓶,也不讲究,两支花就这么捅了进去,落下好些粉.嫩的花瓣来。 斐凝便蹙眉看他。 傅瑜回身,在桌上的一堆首饰上挑选,故意问:“你要簪什么发钗?我觉得这些无论是蝴蝶簪子、步摇金钗,还是玉钗,都好看。不过都是些旧物了,我给你特意准备了套新的,簪在你头上肯定好看!” 斐凝浅笑:“这些首饰头面都是我和嫂子在婚前新订的,还是新款,怎的到你这里就成了旧物了?” 傅瑜弯腰,从梳妆台的匣子里取出一个红木小箱子,叩开了锁,轻轻掀开,放到桌上。红木箱打磨的光滑,漆色沉重,隐有暗香,里头摆放的整整齐齐的,用了锦帕包着的,是一套红宝石的头面,额饰红似血,发簪步摇也是配套的,只一眼就吸住了人的目光。 斐凝双眉微跳,抬眸去看傅瑜。 傅瑜定定看了她小巧白皙的耳坠半晌,献宝道:“我看你喜欢用玉饰,偶尔用了金饰绢纱或者珍珠,少用宝石类的。但我第一眼看见这套红宝石头面就想着买下来送给你,你戴着肯定好看。”他本想让斐凝今天便试着戴上的,但只看了看她耳坠,又看了看她,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比起我常用的首饰,是……艳了些。”斐凝凝眉,轻声道了一句,到底是顾虑傅瑜的心情,没说什么拒绝的话。 傅瑜却笑:“我知道你的性子,不喜欢穿戴这些出门交友,那便在府上,穿戴了给我看。”这话一出,不仅旁边作壁上观的两个婢女闻言都惊看了他一眼,就是斐凝也心下一跳,白皙的双颊慢慢染上一抹晕色。 傅瑜也不再打趣,只安安静静的挑选了两三支首饰比划着给她簪上,斐凝未曾阻止,一旁白芷两人看了又不敢阻拦,只在一旁干着急。忙罢,两人去大厨房,金圆和白芷等人跟在身后,东珠在前面带路,大厨房有些距离,行经回廊,两旁廊檐下挂了六只鸟笼子,笼中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斐凝步子便慢了些,傅瑜见意移到她身侧,悄悄伸出手去触她的手,触手温凉细滑,只瞬间,她反应过来,却是收回了手,微垂了眸。傅瑜掩下眸中失意,手却不停,忙伸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斐凝一惊,挣了两下,没挣开来,只能随了他。她侧头去看身侧的傅瑜,但见他昂首阔步,下巴高扬,眉宇间尽是少年的得意,回眸看她时,眸中尽是炽热。傅瑜常年习武,尤爱打马挽弓,手心有不少老茧,他手掌宽厚,和他的眼一样,靠近她,便像火炉。初觉有些扎手,还有些羞赧,但一路行来,倒觉温热,还有些安心。 新妇的第一餐,饶是傅瑜担心的很,但见斐凝井井有条,行动起来更是雷厉风行,与她看似恬淡的性子颇为不符,却更让人觉得耀眼,傅瑜心下更是自豪:这是他的媳妇! 二人至正堂拜见了傅骁,照例喝茶,又给傅瑾李茹夫妇行礼,傅府人口少,虽是世袭国公,府中上下却偏了些武将的风格,一切礼仪规矩都精简的不能更精简,搁五姓七家许是要耽误一日的时光,在傅家却不过喝了杯茶吃了顿饭,认了几个人便了结了。新妇在堂,昨夜还有些客人,譬如崔十一郎仍寄住府中,傅瑜陪着又是一番见面。 等忙完了这些,傅瑜牵着斐凝的手回了东苑,一边走,他一边介绍,完了又问:“我看你好像有些累了,不然先去睡一会儿吧?等到晚间我再来吵你?” 斐凝轻轻摇头,傅瑜便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去书房,我让东珠专程给你空出来几间屋子,你若喜欢,拿来做甚都可以。” 傅瑜说风便是雨,忙要引了她去书房。斐凝问:“你刚才不是还说书阁在西苑吗?现在去不是要打搅大哥大嫂?” “书阁是在西苑,大哥常在那里守着,不过我这东苑也不是没有书房,我书房里好东西可不少!”傅瑜喜滋滋道,像个献宝给别人看的孩子。 两人到了书房,斐凝空出来的书房就在傅瑜常用的书房后边,中间只隔了一小片的树丛,灌木上还开着些冠兰和秋海棠,一棵水桶粗的秋桂正袅袅婷婷的盛放着,空中都飘着丹桂香。傅瑜先拉着她去了后头的书房,却还是空落落的,没什么看头,复又带她往前面走,及至书房,两人进去,傅瑜牵着斐凝让她坐着,自己倒了温茶给她。 傅瑜的书房,布置的也颇有武将风格,直来直往的,家具物件都是傅骁以前做世子时留下的东西,一看便是硬朗的风格,墙上挂了山河图,书柜里放了书和古董花瓶都是与其他的书房没什么不一样,只墙角搁了木架,上端端正正地摆了红缨枪几柄价值不菲的宝剑,一面空出来的墙上,挂了七八柄弓箭,磨得光滑,一看便是常用的。 至于香炉熏香,茶具煮茶,棋盘对弈,抚琴赏乐?这些通通都没有。 斐凝瞧着稀奇,傅瑜只献宝地指了自己藏的小人书话本子出来,又挠挠头,道:“我知道你在家时,煮茶养花,对弈抚琴,过的是文雅的生活,只可惜我这人糙的很,又整天玩乐,我怕你过来不习惯,特意让东珠从府中库房里取了好东西。” 复又将人引至一旁的小厢房,里头布置的却是文雅精致了许多,假山瓷瓶,金鼎香炉,前朝大师画作遗字,焦尾琴,墨玉棋盘,样样件件,可堪是外头千金难寻。 “这些都是我从府中库房里找出来的,你看看,能不能用?本来还有一套更好的棋盘棋子,不过是大哥一直在用的,你若不喜欢这套,我拿了别的东西去求大哥换过来,也成。”傅瑜又道。 安国公府军功起家,四五代人的战绩累积起来,不说富可敌国,但想要让子孙穷奢极欲几辈子,却是简单的很。糖衣炮弹,不外如是。若是常人见了这些东西,听了傅瑜方才那番话,只怕要被傅府的财大气粗和暴殄天物吓呆。但斐凝却只是扫视了一周,伸手微触了触琴弦,末了,唇边挂笑,抬眸看傅瑜。 她眸光浅亮,黑白分明,此时含笑看他,犹如最摄人心魂的迷.药,直让傅瑜双眸离不开:“抚琴一曲,阿瑜可要听?” 她不说喜欢不喜欢,适用不适用,却说抚琴给傅瑜听。傅瑜又不傻,怎听不出内意,只觉心如击鼓,应下时连手脚都不知放哪处了。 要让傅瑜来说,他以前在斐府外的小胡同里围追堵截虞非晏,翻墙上了斐祭酒家的院墙的时候,从没有想过他还有这样一个能够天天听斐凝弹琴的日子,而且还是专程给他弹的。三日回门后,婚假还剩小半个月,傅瑜天天宅在府里头陪着夫人,才过了三五日清净又寡淡的日子,就有王犬韬和陶允之上门相邀。王犬韬亲自上门来问:“怎的成了亲,就好似脚下生了根,种在府里头一样,天天儿的不出来了?” 傅瑜回:“也不是不出去,只是你们这次来喊我去的是教坊,莺歌燕舞之地,我一有妇之夫,怎的好去?”他说的冠冕堂皇,倒让来问话的人自己就先不好意思了。 王犬韬和陶允之二人顺势就见了斐凝,一个个的,在傅瑜面前笑他是个惧内的,插科打诨,互相打趣的都不正经,等自己见了斐凝,倒是“嫂夫人”“嫂夫人”的喊个不停,温言浅语的,比和傅瑜私下里那混不吝的模样正经了许多,就连斐凝身边一向以礼仪为重的白芷,见了这两货也“郎君”的唤,轻言细语,脸上带笑,比看着她正经姑爷傅瑜还要来得恭敬。 “嫂夫人进门也有几天,怎的就不见傅二带着嫂夫人出去踩踩?南阳长公主是常在走马观里打马球的,不说走平乐观里的好景致,大慈恩寺的戒食师父,手艺了得,合该去尝尝味道的。”陶允之在一旁劝。 王犬韬便接话道:“不说这些常去的地儿了,就说平康坊——”话没说出口,陶允之一手肘横过来,立时就住了口。 斐凝就似笑非笑的看傅瑜。 傅瑜笑:“打马球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的,府上校场那么大的地方,府上小厮婢女那般多,以往都是跟着我玩过的,跑马打球牵钩,样样都行,何必要跑那么远去平乐观玩?路上打马一来一回就要了一个多时辰,你统共能玩不到两个时辰就该累了。” 陶允之道:“大慈恩寺的素斋合该一尝。” 王犬韬酸溜溜的回:“嫂夫人在戒食师父那里学了艺,傅二岂不是想吃就吃,哪里还用得着和我们一起去后山里拾柴火?” “二位郎君若是想吃,倒不用这么麻烦,只管过来就是了,”斐凝温言细语的,瓷白的皮肤在秋天的阳光下晃人眼,“斐凝招待不周,下厨做两样小菜还是会的。” “想让我夫人下厨?”傅瑜就不乐意了:“她嫁给我,这双手一贯的抚琴对弈,写字作画,行的都是那风光霁月的雅事,厨房里头烟熏火燎的,你们舍得我还不舍得呢!想吃戒食师父的手艺,娶了媳妇让你们自己的夫人去学就是了!” 也是王犬韬和陶允之是他一贯的好友,几人相互插科打诨惯了的,这般说话倒也没什么,又说了几句,见的时辰不早了,两人还急着南阳长公主的马球赛,便吵吵嚷嚷的要走。傅瑜迟疑了下,纵心下痒的很,终是送走了两人。亲送人至角门,回来时听底下人说斐凝在东苑的湖畔亭边赏鱼,径自寻了过去。 总是秋色惹人醉,夏日里还开的正艳的满湖芙蕖,到了九十月仍不败,粉.嫩.嫩的,如落霞映雪,在粼粼水光中映出一池胭脂。 “荷花荷叶都挡着,阿凝你看的清什么鱼?”傅瑜边笑边走过去。 藕荷色的裙摆在秋风中微拂,斐凝微侧了身,倚栏远眺,身形窈窕。待得傅瑜走进了些,从她后右侧靠近,一眼便见了她头上簪着的青玉簪子。软玉温润,兰花状的簪子打磨雕刻的甚是细致,一看便知是大家之作。她一向不喜满头珠翠,是以除了必要场合,身上的首饰都素净的很,虽则素净,却样样是精品,尤衬她气质或是肤色。今天也是如此,不过后右方簪了支兰花样的青玉簪,左前侧是莹莹的玉饰,耳边玉坠微晃,衬的肌肤如雪。 傅瑜一向喜欢她常日里的素净,今日见了这有些眼熟的玉簪,心下却似针扎般,尤觉满堂芙蕖锦鲤都是醋坛子,酸的牙疼。 “阿凝,这个玉簪很少见你戴。”傅瑜说,伸手就轻轻取了下来,连带着髻好的发也微散了些。 斐凝察觉,伸手抚发,回身看傅瑜,眼角眉梢便带了些无奈,说话口吻亦是像哄小孩一般:“你这是做什么?便是这簪子好玩好看,也不该随便在外头从我头上取了下来。” 傅瑜却是不依:“你喜欢这簪子吗?” “玉色上乘,触手温润,又是友人相赠,自然是喜欢的。” “友人?哪个友人?”傅瑜追问。 斐凝便笑,两颊微带笑意,目光莹莹:“闺中密友相赠。” 傅瑜心下更是打翻了醋坛子似的:“哪个闺中密友,能赠玉簪?”玉簪在春秋时,便有赠玉定情之说,傅瑜心下更醋意翻天。 “这是陶九娘子送来的,怎么了?”见他面色不虞,斐凝少见的多问了一句。 傅瑜却是松了口气,上前一步,双臂微开,只将人拢在怀里,将头埋在她脖颈处,深吸一口气。 斐凝却是一把推开了他,微侧了头:“青天白日的,搂搂抱抱作何?你弄散了我的发髻,我又要回房重梳了。”抬手,张开手掌心,寓意要拿回玉簪,傅瑜却是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只另一手紧紧攥着玉簪,想用力又不敢,怕折断了要惹斐凝生气,但簪在她发上他心里更是气不过。 就这般回了房,遣人过来给斐凝重新梳了发,在傅瑜的坚持下用了另一套头面,两人又相携着去了书房。傅瑜牵了她的手,引她到矮塌坐下,又亲自去了棋子过来,着人去备茶,自己溜回塌上,摆了两色棋子在前,兴致冲冲地道:“我还没和阿凝下过棋,不过我是个臭棋篓子,围棋什么的一贯是不行的,但玩乐倒还在行,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就玩长行。”斐凝颇有兴致的看着傅瑜。傅瑜双手比划:“光玩长行也没什么意思,该有个彩头才好。赢了的可以得件东西,输了的就输给你一样东西。” 斐凝便笑:“我若赢了,要你的那些弓箭刀枪也没什么用。” “谁说我只有弓箭刀枪了?大家孤本,千金墨兰,天籁黄鹂,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不过今天的赌注,我有别的东西。”傅瑜说着,唤了金圆进来,就见他捧了一个实木盒子进来,木质坚.挺,檀香扑鼻,檀木盒子比之上次红宝石头面的盒子看着还要精细。傅瑜伸手打开,里面躺了五支大大小小玉簪,整整齐齐的一套白脂玉,华光流彩,虽淡却也奢华,比之青玉簪要贵重许多。 斐凝只瞧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淡淡地看着傅瑜,语气是少有的慎重:“这才第几天,你就又准备了一套?上次的红宝石头面我还未动过,又来一套,便是再败家也没你这般的。” “军功起家,傅家别的没有,除了十八般武器就是金银田宅了,如果不用,那不是放在那里白白浪费了?”傅瑜伸手微拂斐凝眉间的无奈,“再说了,我自己的私房钱,不给你用,给谁用?” 斐凝收回眸子,用手撑腮靠在小几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傅瑜。 傅瑜俯身往前,眼眸带笑,脸上是止不住的得意:“别这样看着我,不然我就不想玩这个,想跟你玩别的游戏了。”语气轻柔,却带了些少年的嘶哑,惹得斐凝面上一红,忙收回了目光,只问:“你的赌注是这套白脂玉簪,那阿瑜想要我的什么东西?我知道你喜欢话本子,索性我还有孤鸿子的原版,你要喜欢吃食,我给你做——” “不用了,这个就够了。”傅瑜说着,摆了那只青玉簪出来:“我刚才看你梳妆台上还有两支,想来是一套的。一套白脂玉簪和一套青玉簪,赌注差不多也算对等了。” “你今日怎么这么看重这套青玉簪?”斐凝促狭的笑。 若论武艺、骑术,傅瑜自是自得,论书法,他也能忝着脸说自己不错,可要论棋,尽管只是时人拿来休闲的玩法,他却还是败了个一干二净,将那匣子白脂玉簪输的一干二净。索性那匣子玉簪他本来就是要送给斐凝的,输光了也没甚么,只心下想起来,又觉心中似扎了根刺似的,当晚搂着佳人,竟是失眠至半夜,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处理这件事。 及至翌日,傅瑜还真想出个法子来。 早日晨起,他耍无赖一般让斐凝戴上了他新送的那套白脂玉的簪子,又借口前两日莺莺就吵着要过来玩秋千,让斐凝带着几个婢女在前院打秋千。这样的时光,他自是不能缺的,在前院和莺莺玩乐一阵子,借口出恭,忙带了金圆回后院。 两人都踮起脚尖,前前后后的查看,生怕被人给看见了。天知道,傅瑜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这般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还是在自己的东苑里头。待进了房门,叫元志在外头守门,傅瑜让金圆去取了几匣子首饰过来——有金有玉有珍珠,都是他婚前四处采购的,当时只想着一样一样的拿来讨美人欢心,却没想过还有做贼的这一日。 傅瑜踮着脚尖,手脚麻利的将梳妆台上的首饰收起。这里的东西早晚都有白芷收拾的妥妥当当的,贵重的东西甚至还上了锁。傅瑜小心翼翼地抽开小抽屉,取出里面的金饰银饰,胭脂水粉什么的,他是一样没动,但斐凝原有的金银玉饰,却是被他搜刮的一干二净。斐凝的首饰算少的了,但毕竟还是世家贵女,这段时日傅瑜也送了不少,还是很有几件。 傅瑜越收越觉得心慌,手上拿了空匣子,将斐凝的首饰装起来,只是装了三四个匣子后,却不见那套虞非晏送的青玉簪。心下愈发觉得紧张,一拍脑门,想起被斐凝亲自收起锁在了一旁单独的一个小匣子里,忙捡了出来,又让金圆把自己买的首饰拿过来,一样一样的放进原本的匣子里——不多不少,刚好填满。 做了这事,傅瑜忙挥手,和金圆一人抱了两匣子首饰,轻手轻脚的,像做贼似的,几乎是屏着气一般,从内房出来。傅瑜问外头:“元志,有人过来吗?” 等了一会儿,元志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没!” 傅瑜松了一口气。 金圆在身后问:“郎君,这些要放哪里去?” “放书房!”傅瑜想也不想就开口道,随后又说:“不能放书房!阿凝也经常去我的书房,不能让她看见了!” “什么东西不能放书房怕被我瞧见?”带着笑的声音传过来,温和柔婉,是傅瑜做梦都没听过的温柔。 斐凝脸上带笑,明眸带光,似笑非笑的看着傅瑜。她身后跟着的白芷和杏娘,一脸惊诧的看着他。斐凝身侧牵着她手的小姑娘,红裳粉脸,也是一脸惊诧的看着他。唯有在外放风的元志,此时正紧贴了房门站着,身躯僵硬的似要贴到门上去,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 傅瑜一惊,手上抱着的两个匣子险些就要松手掉下去,但他终究是没那个胆。 惧内如他,想要偷偷换掉情敌送给自家夫人的首饰,还要掩人耳目的、偷偷地将她所有的首饰都换掉,让她以后穿戴都用自己送的首饰。就这样,旧的首饰傅瑜还不敢全都扔进湖里,尤恐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敢偷偷地收进书房。 当然,现下扯到日后都是虚无,他已经东窗事发了。 ※※※※※※※※※※※※※※※※※※※※ 第84章 玉簪 “小叔, 你是偷拿了婶娘的东西吗?”傅莺莺轻声问了一句,童音本悦耳,落在傅瑜耳里却如催命符。 傅瑜今日穿的便服, 袖袍并不宽大,他抱紧了两个小匣子, 只觉得藏也不是扔掉更不是, 一回头,想塞给金圆, 才见了他手上也还抱着两个匣子, 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他看着斐凝, 面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傅瑜看着傅莺莺,随口胡诌:“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算偷呢?那叫窃,窃知道吗,莺莺?” 随后反应过来, 傅瑜忙补充:“我也算不得读书人……那, 武将出来的人,怎么能叫偷呢, 那叫——那更不能叫抢了。对了, 这是夫妻之间的事情,莺莺你还小, 不懂, 这叫夫妻间的情趣~”他一边说, 一边挤眉弄眼的看斐凝, 面上带笑。 斐凝身后跟着的白芷和杏娘便惊悚的看着他,仿佛没见过这般信口胡诌、白日里调.戏自家夫人的浪荡子。 斐凝语气平淡、面不改色的回了一句:“油嘴滑舌。” 傅莺莺当即叫起来:“小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拿糊弄小孩子的事情来糊弄我!” “哦,那你不是小孩子了,你算什么?” “我开过年虚岁就九岁了,算大孩子了,阿爷说再过段时间我也就该有匹小马驹,能和小叔一样跑马了。”傅莺莺脆生生地回,童音稚语里满是笃定。 傅瑜乐得回:“那是当然!小叔一定替莺莺看着点,到时选匹健壮点的小马驹!”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的把手中匣子塞给身后站着的金圆。 四只匣子堆叠着,挡住了金圆的脸。 金圆莫名觉得有些心慌,抱着四个匣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了,莺莺,我让白芷和杏娘陪你去玩会儿秋千,等会儿婶娘和小叔就来找你。”她弯腰抚着莺莺的肩,轻言细语的,是面对傅瑜时没有的温柔语气。 傅莺莺忙不迭的应了,金圆见势不妙,忙又进屋,把四个匣子放桌上,回身给两人行了礼,溜了。 “唉!”傅瑜尔康手的呼唤金圆,最后却只能回身跟着斐凝回了屋内。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8节 斐凝坐在窗前矮塌上,傅瑜极有眼色的上前给她倒了杯茶。 她端茶轻抿,抬眸看傅瑜。目光柔柔的,又轻又软,蓦地让傅瑜想起天边的云。只她的目光不似傅骁和傅太后那般威严肃穆,却也叫傅瑜心下竖起来。 傅瑜刚要粘上矮塌的屁.股又挪了回来,揉搓着双手,笑:“阿凝。”他刻意放缓了声音,声音软绵温和许多,双眸无辜的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中似水镜般清澈。 才看了一会儿,斐凝就受不住地移开脸,漫不经心似地问他:“那套青玉簪有什么问题吗?” “啊?什么青玉簪?我不是送你一套白脂玉簪吗?”傅瑜打着哑谜。 斐凝双眼微眯,柳眉弯弯,白皙的两颊隐隐透出几分笑意,她就这么似笑非笑的看着傅瑜,就让他招架不住。 傅瑜纵然心下再是酸涩,也只想一口气全招了:“那个……阿凝,你觉得虞非晏如何?” 斐凝眸中闪过了然,只看着傅瑜,眉眼带笑:“什么如何?” “就是……就是那个,阿凝!”傅瑜高声喊她的名,“婚前你可都说了,你对虞非晏那小子没半点旖旎心思,咱们这都成亲了,你还留着他送的玉簪呢!”他说的又快又急,饶是后头有猛鬼追逐。 傅瑜说完了就一脸雷劈了的模样,飞快的扫了一眼斐凝,后又似觉得尴尬,侧着身子站,只眼角余光头偷偷去瞥斐凝的神情。 若是王犬韬和陶允之在此,见了傅瑜这般罕见的表情,指不定又要如何调侃笑他。 斐凝哑然失笑:“我不是都跟你说了,青玉簪头面是陶家九娘送过来的,你乱吃什么飞醋呢?” “一定是虞非晏这家伙借着和陶家表兄妹的关系,让陶九娘做这个人情的!你看看这簪子,这上面的磨纹、字号,还有这个花型……”傅瑜气急,也不管那小匣子还上着锁,手一用劲,竟然就把锁掰开了,哐当一声随手卸了扔地下,又一口气打开匣子,取了一支青玉簪拿出来指指点点。 斐凝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惊愕。 傅瑜继续说:“阿凝,你看看!” 斐凝静默半晌,小声说了句:“你弄坏了我的匣子。” 话音刚落,傅瑜才反应过来的看了看小几上被他胡乱掰开的锁,心底一慌,蓦地垂了头,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他习惯性地想要上前赔罪,又觉得这般随意示弱了,好像自己越发没了面子,只紧紧攥着青玉簪,心下苦涩。 斐凝见了他这般委委屈屈的模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笑了。 傅瑜见她笑,只道:“虞非晏的青玉簪,你可还喜欢?” 斐凝侧头,只伸手抚了抚自己发髻上的白玉簪:“只戴了那么一次,就被你看见了,后头戴的,不还是你的白玉簪?不过一套首饰罢了,锁着不用就是了。”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泠然透出股笑意。 “若你还觉不畅快,交予你处置便是了。” 傅瑜便觉心下畅快许多,方才生出的诸多醋意全然无踪,只想起自己闯了祸,更是懊恼连连,便急着追问斐凝,闯祸弄坏了匣子,只怕夫人要恼。斐凝还未出声,傅瑜就兀自道:“我不分青红皂白闯了祸,自该要罚的。”又让人忙去备了些东西,还让人请来了傅莺莺,说是有好玩的东西给她看。 “我想着,我那些稀奇古玩,或是奇花异草,你想要便直接去取就是了,只那些俗物,你这些日子见的多了,我又有许多,拿来赔罪总不显得心诚。正好我前两天得了些新出来的大纸,拿来做个实验给你们看看瞧个心意,是再好不过了。” 傅瑜一边说,一边挽了斐凝的手朝书房走。及至书房,傅瑜叫人取的火盆也到了,吩咐人起了明火,自己又拿了新来的纸折成方形。 这纸张还是林拾的姐姐,也就是林娇娘差人送来的,也是为了打通永安的商业局面。林娇娘是个有能耐的商人,白来的勋贵公爵靠山,不要白不要。 傅莺莺欢快地进来,又敛容好奇地蹲在一旁扒拉着炭火。 傅瑜倒了一杯茶水在纸篓里头。纸篓虽然浸湿了,盛了水,却没有变形,还硬挺着。他笑着赞赏道:“看来林家这次送来的纸质量不错,打湿了也没浸染开。” 傅瑜用手捏着纸篓,放在明火上烤。 傅莺莺忙叫唤:“小叔,为什么要把纸烧了?” “莺莺啊,你看,这纸里盛了什么?” “水。” 傅瑜便笑:“没错,纸里盛了水,所以这个时候把纸放在明火上烤,就不是烧纸,而是烧水了。等到把水都烧开,蒸发干净了,纸才会烧起来。” 傅莺莺忙问为什么,傅瑜只让她慢慢看着。于是众人就看着水越烧越热,冒出丝丝白汽,纸却仍旧一点烧毁的迹象也无。 等到实验做完,斐凝道了一句:“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只你怎么知道的?”傅莺莺也在一边搭话。 傅瑜心道,也不能给你们解释啥子叫燃点,不然问的问题更多,也不好说自己为什么知道,只笑着说:“以前玩乐的时候,我便经常和王犬韬还有允之他们在市井里头玩闹过,许是看江湖艺人,也或是看西域商旅做过类似的事。虽然不懂其中的道理,但照样学样,做来给你们看了乐乐,也没什么。” 傅莺莺玩闹过了,也吵嚷着自己做了一套来烤,傅瑜没拦着,还帮着她做。 斐凝在一旁沉思片刻,见他们叔侄二人玩的欢,半晌才道一句:“虽看着稀奇,但我想,肯定和口吐焰火的杂耍艺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知这里头是为何。” 傅瑜对她肃然起敬。 这般又是玩闹了一阵子才罢休,及至翌日,二人又听得杏娘在一旁嘀咕,昨日傅莺莺在东苑玩火又玩水,回去之后被李茹罚作不许吃晚饭,今日也是禁足在房里绣花。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无奈。 “阿瑜,大嫂是不是……”斐凝欲言又止。 傅瑜无奈扶额,提起此事心情颇为低落,只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当年阿爷上折子说要立我为世子,她就很反对,只是阿爷和阿兄都坚持,后面就这般成了。我想许是看我不如阿兄,白捡了个国公的爵位,心里吃味。” 爵位之争,虽早有法律祖制说明是嫡长子继承制,但勋贵之家还是多有争端。 “遇见这种小事,让让便是了,谁让她是莺莺的母亲,可要是触及了你,你只管反击便是了,”傅瑜看着斐凝,目光柔和,向来吊儿郎当的话语也显得颇为郑重,“凡事出了问题,还有我担着。我不想你对谁委曲求全。” 斐凝就笑,佯装着轻拍傅瑜的肩膀:“我在你眼中,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 傅瑜便笑嘻嘻的抓住她的手,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日子过得很快,纵然大魏假期再多,婚假两个月,便也是顶天了,傅瑜不得不恢复了早起去衙门打卯的日常。白日里去衙门办公,下午不过申时就放衙,每天工作时间比早九晚五还轻松,回去之后还能和斐凝下下棋,看看书,弹琴焚香。 每日里琴棋书画,焚香沐浴,没有舞坊赏舞,乐坊听乐,马场打球,傅瑜觉得自己都快变得不像自己了。但这样的日子,因为有在乎的人陪着一起做,他倒觉得比以前还要来得有趣了些。 这段时日刑部也没什么大案,普通的案子有大理寺接管着,傅瑜只管天天翻看陈年旧宗,权当侦探小说看了,觉得怪异有趣的,回府之后还讲与斐凝听,两人竟是合作起来,破了两三桩陈年旧案。 一时之间,傅瑜声名居然诡异的变好了许多。更让傅瑜觉得哭笑不得是,上司为此更是欣赏他,给了他库房钥匙,又差人搬来厚厚的一挪卷宗。 傅瑜看着堆起来有人高的卷宗欲哭无泪。 眨眼已过立冬,天色渐冷,前两日更是下了第一场雪,白日时间更短。刑部衙门里头,开窗透风,不开窗屋内暗沉的很,傅瑜白日里点了烛火,就着烛火翻了一下午的陈年卷宗,听了放衙的声,端坐了会儿,伸手揉揉酸痛的肩,站起来跺了两下脚。 收拾好东西,傅瑜与同僚告别,刚披了大氅走出屋子就在走廊下见了金圆。 金圆一脸忐忑的靠近,低声道:“郎君,虞家郎君说要见您。” “虞非晏?见我?”傅瑜蹙眉。 金圆点头。 傅瑜便笑:“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端端的,他又来找我作甚?”自成婚那日见了虞非晏后,傅瑜就能查觉到这厮一直在躲着他。两国公府毕竟同为勋贵百余年,两府少主人诸多事情都能碰面,以前傅瑜从没注意过这件事,只后来他主意到这事后,虞非晏便一直躲着他。 傅瑜拔腿就走,金圆在身后跟着。 冰雪还未消融,天上有纷纷扬扬的雪籽落下,落在傅瑜的发上和玄色大氅上。金圆快步跟在他身后,伸手撑开伞罩在傅瑜头顶。 刚出刑部衙门,就见的一旁小道,一青衫白羽的人立在那儿,芝兰玉树,绰约君子,只发上和肩膀上落了一层积雪。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身边也没跟着人伺候。 对这样以自虐来感动自己的人,傅瑜向来敬谢不敏。更何况,从南阳长公主那儿,傅瑜也得到了不少男女主的消息,得知范阳卢氏如今有意要和宁国公虞家联姻了。 虞非晏肩背挺直,面色仍有些苍白,薄唇轻抿,也无血色,看着傅瑜的目光幽幽的,似带了惆怅。 傅瑜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若非他知道虞非晏觊觎的是自己的媳妇,都要暗想虞非晏该不会有什么断袖分桃之好了。只瞥了他一眼,扭头要走。 虞非晏三两步上前拦住去路,开口,白色雾气冒出,在有些昏暗的天色里尤为明显:“傅二郎君,借一步说话。” “没有什么小人书和什么防火图,有也不借你。”傅瑜脱口而出。 虞非晏惊愕的停了脚步。 金圆在后面捂脸。 傅瑜轻咳一声,回身问他:“你说什么?” “……是,是前些日子,郎君遣人送来府上的一套白玉簪首饰。”虞非晏说话轻声细语的,看着便温温和和。 傅瑜觉得稀奇,原书里头,让诸多世家娘子倾心,让人觉得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主角,在他面前怎么就总是文文弱弱的,看着便很好欺负。 “我夫人用的首饰,当然得是我送的。”傅瑜回头,似笑非笑的看他。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自己如今笑起来的模样,与斐凝倒像了个八.九层。 虞非晏叹气,向前一步想说什么,就被一阵喝问声阻挠。 几人循声而望,只见一褐衣人快跑了过来,邢捕头带着一干捕头在后头追赶,嘴里还叨叨着什么。 傅瑜见状,顺手拿了金圆还撑着的伞,拢了向前一掷,正巧打在从他们面前而过的褐衣人身上。雪地湿滑,傅瑜掷的又重又快,打在他背上。那人踉跄了一下,脚下一滑,身子跌坐在地,向前滑了很远,逼迫的一青庐马车急急停下。 追来的邢捕头几人急忙刹步,也免不了有几个伸手不行的,走了那贼人的老路,也跟着顺路滑了一段距离。 邢捕头稳住脚下,先给傅瑜和虞非晏行了礼,忙指挥着人将贼子拿下,才叹气似的说了一句:“雪大,早让府尹大人多叫人在街上撒盐了。” “是该撒盐,这么滑,搁谁都得摔了,”金圆在后头嘀咕,“郎君,夫人说得对,就不该让您打马来衙门。您还是老老实实坐车吧。” “嗯,夫人说的都对。”傅瑜浅笑。 虞非晏在一旁,神情恹恹,侧开了头。 被逼停的马车上下来两人,慢慢靠近傅瑜一行人,其中一个便低声唤:“虞郎君。” 几人又望过去,见着的就是一身红妆的卢庭萱。她本就生的明艳,此番来见虞非晏,更是特意装扮了一下,在纷扬大雪中,更是犹如雪中红梅,姝容艳丽。 傅瑜走上前,伸手轻轻拂去虞非晏肩上的积雪,笑得大方:“兄弟,桃花运来了,可得抓牢啊!” 说罢,也不管虞非晏是如何反应,转身就带着金圆离开。 对于手下败将,又没有利益纠葛的人,傅瑜心态一向放的开。 ※※※※※※※※※※※※※※※※※※※※ 第85章 冬日 冬日来, 每日降雪,淹了路。 雪地湿滑,傅瑜也不再打马去衙门, 改坐马车,只坐马车一来一回又多费了不少时间。于是傅瑜每天盼着休沐。 斐凝笑他:“闲的时候每日盼着上衙, 上衙了又每天盼着休沐。” 傅瑜回:“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屋内众人便掩唇轻笑, 许是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众人都习惯了傅瑜经常性的口出惊人。 好在大魏官吏别的不多, 一年到头就是假期多, 一年下来零零总总的, 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放假。南阳长公主也是一年到头就爱玩闹,夏日吃冰能聚拢一批人过来玩,冬日赏雪,也能拉了一堆人过来吹冷风,她的宴会, 傅瑜一向是不缺席的。 休沐日, 傅瑜拉着斐凝就去公主府吹冷风看雪,傅莺莺年纪虽小, 也能穿得跟个团子似的, 跟在两人身后。 行至长公主府,傅瑜跳下马车, 身手矫健, 回身搀扶斐凝下车。金圆在身后撑伞, 咯吱窝又夹了一把伞。 斐凝鬓发微挽, 白玉暖脂的簪子斜斜插在发髻上,又披了一身月白色细羽的斗篷披风。她乌发白肤,素衣白雪,亭亭地站在雪地中,垂眸浅笑,靡颜腻理,宛如姑射神人。 傅瑜侧头看她,唇角含笑,眸中似有光。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59节 傅莺莺掀开挡风帘子,轻唤了一声,笑语盈盈。傅瑜愣过神来,回身弯腰抱莺莺下了马车。 三人入府,行至公主府的梅园。 南阳长公主毕竟受两任帝王荣宠三十余年,春日斗花饮酒,夏日观荷吃冰,秋日马场猎事生威,冬日踏雪寻梅,一年四季府上都有理由宴请宾客,宾主尽欢。 见了傅瑜一行人,南阳长公主笑得一脸深意:“我还说怎的阿瑜都不常来我这儿玩闹了,原是有佳人相伴。” 傅瑜在一旁笑:“不知道五娘可是邀了梁兄前来?” “请他做什么?”南阳长公主横眉佯装怒意。 傅瑜但笑不语,携了斐凝的手入府,斐凝另一手牵着傅莺莺,三人同行,徒留南阳长公主在身后看着他们,目光含笑,想起方才傅瑜的话语,面色又一变,似嗔似怒。 “你说的梁兄,可是成亲那日的状元公梁行知?”斐凝侧耳轻问。 未及傅瑜回答她,一旁的傅莺莺就忙小声嚷开了:“肯定说的就是梁叔叔!梁叔叔常来找阿爷下棋,听阿爷阿娘谈起过他,说五姑姑于他有意。” “他们两个的关系,就是阿爷说过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像、就像……”后面的话,却是在侧头看斐凝柔和看着她的目光时顿住了,小巧而稚嫩的脸上显出一抹绯红,向来活泼无忧无虑极了的傅莺莺也罕见的犹豫起来。 “你小小的年纪,就知道什么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傅瑜停下脚,蹲在莺莺身前逗弄她。 许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快点长大,一如傅莺莺,只盼着能早一天长大,这样就可以跟着傅瑜跑马,又属于自己的小马驹,甚至可以跟着傅瑜去找一些玩伴来打马球,不用每天被母亲压抑着性子绣花弹琴。也如傅莺莺,这般年纪的小孩子是最不喜欢别人说她年纪小的,一听傅瑜说她“年纪小小”,脾气立马就炸了,也不管是在国公府外边,来之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大家闺秀的礼仪典范全抛之脑后了。 “我才不小!”傅莺莺对傅瑜轻声吼叫,到底还是顾忌着在外边,要是放在国公府内,又被傅瑜这样逗弄着,怕是早就扑上来了。不过反正是来南阳长公主府,傅莺莺是从小就来惯了的,也不见得有多见外,被傅骁和傅瑜惯的有些天真到跋扈的性子也没有收敛多少。 傅瑜起身,不欲与小孩子多说。 斐凝侧身站在一旁,看着叔侄二人面带浅笑,冷风乍起,裙摆微微拂动,恍然若神仙妃子。傅瑜偶然一撇,眼睛就黏在她身上了。 “阿爷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最开始说的是小叔,不过是后面才扯到五姑姑身上去了。”她还没说出口的是:阿爷说,哪怕小叔再生气,只要她能把婶娘哄得开心,小叔的话就只当耳边风,一听就散了。 傅莺莺松开牵着斐凝的手,三两步向前冲开了去,在有些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松快地蹦跳,回身看着傅瑜,笑得一脸得意。 斐凝开口叮嘱她:“路上湿滑,小心别跌倒了。” 傅莺莺应的欢快,眉眼间满是笑意,与面带傅瑜时的跋扈调皮全然不同。 “书没读多少,随便听了一句两句的,就开始编排起长辈来了。”到底是童言无忌,傅瑜恐斐凝恼羞成怒,佯板着张脸训傅莺莺。但他到底带着傅莺莺玩闹这么多年,傅莺莺是最不怕他的了。 傅莺莺收敛了脸上嘻嘻哈哈的笑容,面色有些肃然:“阿爷说小叔三岁开蒙,到八.九岁已经读完四书学尽六艺,算得上天才,往日里阿翁和阿爷都是最为欣慰的了,我此时虽比不上彼时的小叔,但几句俗语名诗,若还不懂,岂不是不配做少年骠骑将军的女儿?” 傅莺莺酷似傅瑾傅瑜的长眉微凝,一双水汪汪的黑眸显出一丝凛然,尚显稚嫩的脸庞上满是自矜。她童声稚语中,提及自己父亲傅瑾是少年骠骑将军时的自豪得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斐凝看着此时站在她和傅瑜身前的傅莺莺,神情恍惚间,依稀见了十年前的自己,蓦然轻抿唇笑了一下,只唇边满是苦涩。 时刻注意着她的傅瑜看的清清楚楚,心下跳的悠悠忽忽了些,惶然间心中一顿,忙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斐凝的手,虽然十指纤纤、白皙滑嫩,但指关节间,也有着经年练字习琴留下的老茧。露天雪地中,她的指尖和手心都透出一股凉意,傅瑜忙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她的手,有滚烫的热意从他的手心传至斐凝的手,似从一人的心传至另一人的心。 傅瑜此时也没了逗弄傅莺莺的心,只柔声对斐凝说:“外面冷,我们进屋暖和暖和去。” 说罢,牵了斐凝的手就要走,行至傅莺莺身侧,出言提醒她,让她跟上来。 等到了暖阁,傅瑜厚着脸皮坐在斐凝身侧,捉了她的手在火盆前熏烤,南阳长公主促狭的看着他们笑。 踏雪寻梅是雅事,但也是一件冻人的雅事,傅瑜本是存了这件事会让斐凝高兴,又兼之确实有一段时日没和南阳长公主玩闹了,这才领人前来。 谁料来了才发现,踏雪寻梅真是冻人的很,便是如斐凝这般穿得厚实也披了厚重斗篷的人,指尖也是冰凉的。 也就只有自小习武,像个小火人一般浑身滚烫的傅瑜和小孩子心性全然不怕冷的傅莺莺等众小孩,才像是没有感觉似的,在一众披毛拥毯、瑟瑟发抖的人中昂首挺胸、健步如飞。 因是私宴,南阳长公主邀请的人也不算多,唯几户与她交好的人,除了傅瑜、王犬韬、陶允之三个与她向来交好的几个少年郎君;三四个她陈年的好友,如今也都早已嫁为人妇,她们也应景的携了自己的儿女;再就是宗室里头与她往来较近的杨清,还是个小孩子的九皇子杨演等人。 傅瑜着重看了下,倒是没有见着梁行知,他侧眼看南阳长公主,却不见她雍容略带英气的眉宇间有丝毫郁郁之气或是不忿之色。许是真的没有邀请梁行知吧,不知怎的,傅瑜心下倒有些失望了。 这些人傅瑜往年也是见过的,倒不曾有多生分。只有两人,却是傅瑜怎么也没想到,但是见了他们又觉得和该如此的。 卢庭萱和虞非晏。 卢庭萱往年是在范阳卢氏的地盘,少来永安,虞非晏是个孤傲有才的,甚少应了南阳长公主以及傅瑜这样的纨绔份子的邀约,哪怕是什么用了“踏雪寻梅”、“曲水流觞”、“斗花斗草”这样的出了名的雅事做名头的宴会,他也不曾来,更多的还是和国子监里头非常“上进”的那一批宗室勋贵子弟、世家郎君作伴。 更何况如南阳长公主和傅瑜这般的人物,更喜欢的还是斗鸡斗狗、赛马打球、相扑搏斗这类活动。 除了上次南阳长公主邀请了永安大半世家勋贵的消暑宴,傅瑜见着了虞非晏和卢庭萱同时出现在公主府,这还是他第二次在南阳长公主府见到虞非晏。 很显然,卢庭萱重生后爽朗大气的性子和明艳动人的样貌极合南阳长公主的胃口,有了颇受皇帝和太后的宠爱、即使在宗室勋贵也地位超然的南阳长公主撑腰,想必重生女主卢庭萱这段日子以来过得十分顺风顺水。 傅瑜的视线从卢庭萱身上移了过去,又满心欢喜的搁在自家夫人身上。 不愧是原书中能“艳压群芳”的女主,便是傅瑜这般见惯了诸多世家娘子的人物,哪怕他早就见过卢庭萱数次,此次见面,还是不免被她惊.艳了一把。 额间红钿,画的是一朵绽的正艳的红梅,鬓发高挽,金步摇张扬的在冬日阳光下闪坠,红.唇烈烈,明艳大方的脸上满是笑意。 云髻红妆,石榴裙。红衣白雪,犹是动人。 这般妖娆绝色,这般家世才华,合该是万人瞩目的中心方不过为。卢庭萱身姿窈窕,性情爽朗大方,言谈间进退有数,虽然眉宇间尽是少女的傲然自得,但礼仪典范依然不落范阳卢氏这般大族的风采。 南阳长公主年轻时也是这般的人物,皇族第一姝的气派和姿容,在如今已三十岁许的她身上依然能瞧见几分。许是卢庭萱像极了年轻时的她,南阳长公主才这般厚待于她。 卢庭萱面目偏艳丽,这般打扮,就连眉宇间的那抹红梅,也从清冷变成了妖娆,却意外的衬她的气质。 她眉眼含光看着虞非晏,动作虽隐蔽,但在场的人谁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一个个都好意的只作不知。只虞非晏是个榆木疙瘩,或者说,心有所属的人,即便是见了世间绝色如卢庭萱这般的尤物,也还会是目不斜视。 比如说傅瑜,比如说虞非晏。 傅瑜狠狠瞪了几眼虞非晏,尤觉不爽的握住了斐凝的手——虽心下不爽,但下手还有轻重,握的不松不紧,生怕弄疼了斐凝——这才靠近她,在她耳侧轻声道:“我的阿凝比她好看。” 声音很轻,一股热气喷在她的耳边,带着些濡湿。 傅瑜眼眸干净透彻,却带着专注。 斐凝心下猛然一跳,突觉脸庞有些发热,想来脸色已经有些变红了——不知道是因为傅瑜靠的离她太近,热气都喷在她耳畔了——还是因为傅瑜方才笃定又自信的“我的阿凝”几个字。见她脸红,傅瑜轻笑出声,随后得意洋洋地看了远坐在一边窗边,故作隐蔽看他们两人的虞非晏。 斐凝见状不由得无奈的笑,却佯做怒意的瞪了傅瑜一眼。淡扫峨眉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涵义。 傅瑜忙回头,假意咳了两声,才故作开放的对一旁闲着烤火的傅莺莺说:“莺莺,如果觉得闷,去外头堆雪人吧。” 小孩子最是容易玩到一起,傅瑜开了个头,即便是在场的三四位夫人还有些担忧雪大寒冷伤身,但还是允了在场的六个小孩子出去玩雪,九皇子杨演得了南阳长公主的允,也高高兴兴地出了去。 临走前,经过傅瑜身侧的时候,还特意拱了拱手,笑得肆意。 送走了一干小孩子,屋内的大人也结伴去梅林寻梅踏雪,傅瑜特意找南阳长公主拿了手炉,放好了炭火塞斐凝手里。 这样一来,在场众人不免有样学样,卢庭萱不由得道:“傅二郎君是个再细心不过的人。” 南阳长公主就笑:“你看他今天这样就是再细心不过了?你要是知道阿瑜这人是个能约了人打马球,还能忘记骑马穿马装的那迷糊性子,你就不会今日这般说了!” “也不过就是今天他夫人在场,这才一颗心一双眼都再细心不过了。”南阳长公主这话说的,在场众人不免会意而又善意的笑起来。 婚后少有出来赴宴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明目的被人打趣,饶是镇定如斐凝,也不免有些羞赧的侧了脸,瞪了傅瑜一眼。 傅瑜被她瞪得心神晃荡,故作害怕的别过眼,回南阳长公主的话:“我既已成亲,对自家夫人好,又有什么不对?一个男子,如连妻子的冷暖都不在意,哪里还能称得上一个丈夫?” “你这般言语,要传到李御史耳中去,怕不是要说你是个惧内的了。”王犬韬在一旁调侃。 傅瑜笑得古怪:“李御史向来古板正经的很,但咱们哥几个谁不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御史夫人了……” 几人又是一番笑谈。 傅瑜牵了斐凝的手,两人径自寻了一方小路,在梅林中穿梭,将身后的王犬韬和陶允之的呼喊抛之脑后。 风乍起,梅树上的白雪簌簌落下,红艳艳的梅在白雪中犹自静静绽放,落在人眼中惊.艳的很。 有雪落在斐凝发上,傅瑜停下脚步,回身看她,伸手轻柔的拂去鬓上和肩上的雪,又将她身上的白色斗篷拉拢了些。他做这些的时候,眼神纯净毫无杂念,手下却温柔细致。 斐凝道:“我们两个单独出来,等会儿叫人瞧见,又要笑话了。” “她们要笑话,便让她们笑话去,自己的日子自己过,我对你这般好,她们那是又嫉又羡。” 斐凝哑然失笑。 傅瑜看着她的笑,突然伸手去触她的脸。 斐凝一愣,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傅瑜的手穿过她耳畔,在她身后树上采了什么,想来是梅花,神情专注地插在了她的鬓边。 “春天的时候,在桃林里见你,我就想这般做了。” “真好。”傅瑜轻声呢喃,张臂拥着她。 斐凝身形颤了一下,在傅瑜怀中有些僵硬,但到底没有掀开他。 两人又在梅林里头走了一会儿,好运的找到了一方小亭。再往里去,雪层越发的厚了,一脚踩下去就一个深窟窿,但两人站在亭子中遥遥望远方的小山脚,几株白梅的枝丫在漫天遍野的红梅粉梅里,尤为显眼。 在傅瑜看来,白似雪的白梅,要比红梅更配斐凝今日簪着白玉簪的妆容,便和她说了几句话,快步地朝山脚的那几株白梅去。 他毕竟是习过几年的内外家功夫的,虽不能飞檐走壁、踏雪无痕,但傅家也是家底深厚,让他不至于被围困在厚及膝盖的大雪里是没问题的。 斐凝站在亭侧,伸长脖子遥遥地望着傅瑜的身形渐渐消失在一片白雪红梅中,只影影绰绰的透出一片青色。 傅瑜常年着紫,今日倒是穿了一身青衣,将满身的意气和武气遮盖不少,平白添了几分书生气。似想起什么,斐凝蓦然垂了眼眸。 身后有踏雪的声响,斐凝回身,见着一身月白长衫,同样身披月白色大氅的虞非晏。他身形挺拔,面目俊朗,浑身气质如玉般温润,雪中君子,莫不外是。 他黑眸沉沉,看斐凝的眸光一如既往,哑声轻唤:“阿凝……”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斐凝面前这般失礼的唤她阿凝,以前都是格外君子的唤她斐娘子。 不知怎的,斐凝突兀地想起方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她耳畔轻声对她说:“我的阿凝比她好看。” ※※※※※※※※※※※※※※※※※※※※ 第86章 寻梅 斐凝侧身行礼:“虞郎君。”态度不卑不亢, 声音清冷,目光冷然,一如往日。 虞非晏却只是看她, 目光似火焰般炽热,有爱慕, 又有些贪婪, 有些瑟缩,有些惆怅。 总之, 就是很复杂。 “他……他对你好么?” 斐凝垂眸, 侧身, 淡淡道:“虞郎君逾越了。” 虞非晏身形微动,他突地上前来,沙沙的踏雪声响起,月白的大氅在白雪上滑过,步履虽有些急.促却很稳健, 整个人隐隐透出一股颓然和迫切。 斐凝在亭侧, 虞非晏在不远处的一株红梅树下,此番又向前凑了几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步远了。即便现下民风开放, 虞非晏这般也是失礼了。 斐凝蹙眉,身形向后退了两步, 小腿肚抵上了亭中摆着的石凳。 见她如此, 虞非晏突地停下脚步, 身形稳稳地立在小亭的台阶下, 似脚下扎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眼睛仍痴痴地看着斐凝。 “罗敷有夫,使君也会有妇,何必如此?”斐凝侧着身,双眸远眺远处小山脚下的零星点点的白梅,似乎能望见那整日缠在她身侧嬉笑怒骂皆成趣事的傅瑜。 虞非晏深深叹了一口气,见斐凝比之往日更加疏远的态度,只觉心下钝痛。他想起方才傅瑜明晃晃的当着众人的面与斐凝的亲昵,他那时的痛,也不如现在斐凝对他说的那句“何必如此”的万分之一。 罗敷已有夫,郎君何必如此。 “使君心中的妇……从来都是罗敷。”虞非晏轻声呢喃。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0节 斐凝侧身,直至此刻,才把虞非晏的模样看在了眼里,只心下却腾地升起一股怒意。 “现在民风开放,民间二嫁三嫁的妇人不再少数,若是、若是……”虞非晏一脸欲言又止。 风乍起,红梅白雪簌簌而落,斐凝发间的一朵红梅随风落下,垂落在亭侧台阶上。 “还请虞郎君慎言,”斐凝的声音比方才更冷了,“斐凝如何抉择,还轮不到郎君来议论揣测。” “老六,你快点,看前面有个凉亭!”梅林里有声音传来,是少年郎君特有的清亮的嗓音。 这个时候,能这般说的人,也就是陶允之和王犬韬了。 “允之,你等等、等等我,就是凉亭里不会四处透风吗?唉哟,太累了,呼——” “早让你少食用少食用了,你就是不听,看,现在成这样了吧?” 虞非晏被两人的话语一惊,似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失礼的事似的,但脚下就似生了根,脑子里理智的让他快速离去,身体却站在原地不动。 斐凝干脆走到亭子的另一边,离得虞非晏更远了些。 陶允之和王犬韬的声音响亮,人却还没走近,反倒是一旁小道有青衣身影隐隐现现,不过几个瞬息间,一青衣身影就蹿上了上来。 “阿凝,我回来了。”傅瑜的大嗓门在耳边响起,带着他唤她名字时特有的缱绻温柔。 傅瑜手中握了几支白梅,白梅胜雪,在漫天遍野的白雪红梅中显得格外的孤清。 “你看,我折了几支白梅,等一会儿就把这个交给五娘子,这个寻梅会,我们就能夺魁了。”傅瑜把手中白梅递给她。 “踏雪寻梅,重的是诗赋,你不过就找到了几株白梅,怎的就能夺魁了?”斐凝哑然失笑地看着傅瑜,伸手很自然的接过了傅瑜递过来的几株白梅。 “咦?你头上的红梅不见了?没了就没了,我给你把白梅插上。”傅瑜看她的鬓发,随意笑笑,取了朵白梅,重新簪上,而后退后两步,目光灼灼地看她:“白梅和白玉簪,果然这样才更配你。” 斐凝侧脸故意不看他:“油嘴滑舌。”虽是责问的话,语气中却透出一股亲昵。 他们两人这样一问一答,兀自地聊起白梅来,倒像是把一旁的虞非晏给忘了似的。 傅瑜的身形恰好挡住了虞非晏看过来的目光。虞非晏一脸苦涩的看着他的背影。 “阿瑜你也在啊!”王犬韬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 陶允之拉着他,一脸便秘色地看着亭中三人,支支吾吾的唤:“表、表哥,你怎的一个人来此?” 似乎又觉不妥,他忙看亭中傅瑜,脸上笑意乍现:“阿瑜和嫂夫人真是运气好,竟然在红梅林里找到了几株白梅?可否分小弟一株,刚好拿回去给九娘子插花,她向来喜欢这个。” “既是九娘要的,七郎君自拿一株便是了。”斐凝轻笑。 “你们两个来的正好。”傅瑜搓搓手,昂首阔步向前走,行至虞非晏身前两步远的地方,伸出手臂,又搓了搓手。 他手劲大,把手指关节搓的噼啪响。 傅瑜在众人没缓过神来的时候,突然下台阶,一手揪起了虞非晏胸.前的衣领,一下子就把他往下带了几步,随后手一滑,揪着衣领的手臂顺势揽住了虞非晏的肩,把他带的离凉亭更远了。 “虞非晏啊,你来得正好,我找你正好有事。”声音平淡,没有丝毫起伏,全然不似方才那个意气风发在心上人面前亲昵温柔的模样。 傅瑜拽着虞非晏,两人朝梅林深处走去。 王犬韬和陶允之一脸惊愕的看着这幅场景。 陶允之拔腿就追:“阿瑜、阿瑜!你千万悠着点,可别动手啊!”尔康手呼唤傅瑜。王犬韬在后面幽幽补刀:“怕什么。这冰天雪地的,就是摔地上了,摔得鼻青眼肿,那也是脚滑。” 陶允之猛然回身,看着王犬韬,一脸复杂,欲哭似笑,随后支支吾吾唤:“嫂、嫂夫人。” 斐凝对着两人笑笑,朝着傅瑜的方向走,两人对视一眼,只能追上去。 随意找了一个枝干挺拔的梅树,傅瑜一把将虞非晏甩过来,背靠在了树干上。他本就长得比虞非晏高一点,此时看他,浑身带了凛然气势,眉宇间充斥着煞气,猛然间竟然将虞非晏的气势压得一干二净。 傅瑜看他的眼神,像狼,又像蛇。 这般的傅瑜,全然不似一个京中的单纯的纨绔子弟。 毕竟是傅家的孩子,日日夜夜在一众喋血军汉手下摸爬滚打过的,比气势,比胆量,比武力,傅瑜比永安的绝大多数郎君都见过更多的血,受过更多的蹉跎。 虞非晏想起自己方才的话语,心下一顿,终于还是知晓是自己不占理,但到底是原书的男主,即便没有受过这般煞气,但多年来的教养和本身的自傲却还是让他瞬间就恢复了以往的姿态。 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只方才温和的眉宇也隐隐显出一股凛然战意,双眸有力。 两人互相对视。 傅瑜突地松开他的衣领,后退一步,长叹一口气。 “虞非晏,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傅、傅二郎君……”虞非晏被他直呼其名的方式搞得愣了一愣。 “听闻,宁国公和范阳卢氏有意联姻。”傅瑜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来。 虞非晏面色变得很难看,一句“与你何干”在嘴边转了几圈,终究还是没说出去。他毕竟循规守矩二十多年,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在斐凝未出阁的时候日日在斐府墙外听她弹琴,和方才心神荡漾下脱口而出的“阿凝”二字。 要他和傅瑜这般不讲礼节,直呼平辈人的名字,或者语气非常不好的怼人,他做不出来。 和他相比,傅瑜就要洒脱的多。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傅瑜突地笑,“真是太——特么高兴了。”高兴到想就地打滚,想骂人。 虞非晏面色更苦,只双眸微转,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脑中万千思绪闪过,只觉头疼的厉害,却仍旧不敌心间的刺痛。 “真正的爱一个人,不是要得到她,而是要让她幸福。”傅瑜对他说,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我能让阿凝幸福,你还是回去,做你的……”男主吧。 虞非晏看他的神情有些发愣,不知道是不是被傅瑜的厚脸皮震惊了。 傅瑜拍了拍虞非晏的肩膀:“我本不想和你作对。” 和男主作对,想想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再不济,你也该尊重阿凝的意见。”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闸一样,方才斐凝的话语似洪水一般冲垮了虞非晏的心房,他的肩膀似乎向下颓了一点,抬眸目光复杂的看傅瑜。 傅瑜却是没看他,只快步走过去,拉起了走过来的斐凝的手,温言细语的和她说话,也和跟来的目光呆滞的王犬韬和陶允之说话。 王犬韬问的很直接:“傅二你怎么这么快,这就完事了?” 傅瑜总觉得他说话很有技巧,被噎的瞪了他一眼,吼他:“你脑瓜子里每天想什么呢。” 王犬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没打起来吧。”陶允之只扫描了几眼他的表哥虞非晏就得出了这个结论,虽说心下安定了很多,但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是怎么回事。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很失落。”傅瑜白他。 几人笑笑,你推我让的离开这片地方。 虞非晏站在原地呆了半晌,抬腿向刚才的亭中走去,他俯身捡起方才斐凝发上掉落的那朵红梅。触手微凉,细腻红艳,放在鼻尖,似有幽幽梅香。 “非晏。” 身后有人唤他,嗓音软软的,带了丝娇意,媚而不俗,不用转身他就知道是卢庭萱。 也只有卢庭萱会这样唤他,别的世家娘子,哪怕再年少慕艾,也会规规矩矩的喊他虞郎君。就像他喊斐凝,即便相思数载,也不过是当面的一声斐家娘子。 卢庭萱走近他,看他手心小心翼翼地拿着的那朵红梅,即便方才那场闹剧她在暗处看的清清楚楚,但她却分毫未露,只从自己手中抽出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塞进他手里。 她对他笑,娇艳的容颜映衬着手中的红梅,在皑皑白雪中似一团火焰,燃烧着虞非晏。 “虞郎君,我觉得我手中的红梅比白梅更好看。”她说。 晚间,傅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房屋紧闭,屋内燃了安神静气的香薰,屋内暖融融的,傅瑜缩在被子里将脚边的汤婆子踢远了点,又将手边的汤婆子挪过来挪过去。 两个多月了,除了成亲那日,傅瑜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和斐凝睡在一张床上,却盖了两床被子。 现在天冷,变成了一人盖两床被子。 傅瑜睡在外侧,斐凝睡在里侧。他面对斐凝躺着,在昏暗的光线中凝神看她:她闭了双眼,鼻头圆润微挺,柔顺的发铺在床榻上,睡姿祥和。 傅瑜甚至听不太清她的呼吸声,只伸手撑了脸颊,微侧着脸,一笔一笔的在心中勾勒她的模样。 “你又不睡,看我作甚?”斐凝闭着眸子问他。傅瑜嘿嘿一笑:“阿凝,你没睡啊?” “你这么盯着我看,怎么睡得着?”斐凝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侧脸看他,双眸睁开,在微暗的屋内似闪着亮光。 “可是,你长得好看啊,”傅瑜呆愣愣的回,“就是睡不着,心里烦闷的时候,这么静静的看着你,就什么都舒服了。” “看了两个多月了,还没看够吗?”斐凝幽幽回。 “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傅瑜笑,突地凑上前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屋内本是寂静的很,傅瑜突地这般动作,还狠狠地咂了一口,声音很是响亮。 成亲这么久,傅瑜偷偷抱抱,牵牵小手这种事情做得不少,但这般明目张胆的亲她还是头一次,斐凝一时也愣住了。倒是傅瑜,偷.腥成功,心下一时更是高兴,直接把头颅埋在她肩窝处嘿嘿的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凉意,熏香醉人,这让傅瑜笑起来的呼气声,和他口鼻里喷出来的热气,愈发明显起来。 斐凝觉得肩窝处和脸庞都像放了一个大大的火盆似的,烤得她脸颊微烫,忙伸手去推攘他。 傅瑜很轻易就被推开。 他回身问:“阿凝,你听,外面下雪了,你冷吗?” “你怎么就知道外面下雪了?” “我听见雪籽落在房顶上沙沙的声音,听见雪落在树上和土地上的声音,还听见我的心砰砰的跳声,在说,‘阿凝’,‘阿凝’……” 斐凝方才好奇的神色一下子收敛了,只习惯性的又回了句:“说你油嘴滑舌,当真是不冤枉了你。” 傅瑜正色问她:“阿凝,你冷吗?” 斐凝以为他又要故伎重演,罕见的翻了个身,背对了傅瑜。 “我白天牵你的手,那么凉,我就想着你晚上是不是更冷了。”斐凝心里熨帖很多,但随即—— “要是冷的话,我们睡一个被窝里吧,这样我们就可以盖四床被子,用四个汤婆子了!”傅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方才心中升起的一丝欣慰瞬间消失无踪,甚至斐凝心下还感慨了一句:果然如此。 斐凝背对着他,不理他。 傅瑜在背后呵呵直笑:“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斐凝忙又翻身回来,没好声气的对傅瑜道了一句:“都三更天了,你还不睡?” 傅瑜伸出手臂去,连着被子一起搂住了她,自己也凑上前去,两人隔得近了许多,傅瑜问她:“我今天听莺莺说起大哥的时候,你好像有些不对劲,是不是想回去看看岳父大人?” “你看的倒是仔细。” “那可不是,我当时只顾看着你了。” 斐凝被他这般厚颜无耻的行径噎了一下。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1节 “你要是真想回去看看岳父大人,等下个休沐日,我陪你去就是了。回娘家嘛,也没什么。”傅瑜轻拍被子,语气温柔。 “可是我听说大嫂进门八.九年了,也没……”斐凝轻声问。 傅瑜轻笑一声,胸腔内闷闷的声音隔着被子传到斐凝耳内,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跟着傅瑜的笑移动,“大嫂出身陇西李氏,陇西隔着永安一千多里地,怎么能那么方面就回去?斐府隔着安国公府,也不过一个坊市两条街的距离,你要是着急,我明天下衙了就能陪你回去,要是岳父大人同意,我们就在斐府住上一晚。” 说着说着,傅瑜自己就规划起来了,越说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们成亲这么久了,我还只去过一次你的闺房呢,这次去斐府,可以在那里睡一晚。” 斐凝被傅瑜说的不由心动,但随即又被傅瑜的厚脸皮噎得说不出话来。 但这么一闹,她的睡意倒是消减不少,两人不由得躺在床上聊起来。 “其实大嫂也不容易,莺莺开过年都九岁了,这么多年,她竟然都没离开过永安一步。离家千里,委实是委屈她了。”傅瑜说起此事,就连往日里觉得李茹不顺眼的地方也变得可怜了许多:“若是大哥身体尚好,少不得要陪大嫂去陇西的……” 一说起傅瑾的身体,傅瑜声音都低落了不少。 两人静默片刻,斐凝突然问:“你今天和虞郎君说了什么?” “想知道?”傅瑜侧脸,两眼亮晶晶地看她:“香一个,我就告诉你。” 斐凝冷声:“哪里学来的这等登徒子的话?” 傅瑜不由摸了摸鼻梁,吱吱唔唔着,但斐凝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他不由脱口而出:“是王犬韬!” “王六郎君生性憨厚,怕是不会如此。” “好吧,我说实话,是在歌舞乐坊听来的。”傅瑜不由心下委屈,双眼看她时,可怜巴巴极了,可惜屋内昏暗,他这般作态斐凝看不清,但便是听他的声音,也知晓此时傅瑜的心情了。 “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去了。”傅瑜说的信誓旦旦。 斐凝没说话,傅瑜又道:“自从咱们成亲后,我可从来没去过了!” 斐凝还是没说话,傅瑜不由得急了:“那今天阿凝和虞非晏在凉亭里说什么?” 斐凝这次倒是笑了笑,侧脸看他:“虞家郎君说,他不介意等我和离。” 对着虞非晏,都是甚么“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对着傅瑜,却是简单粗暴的“和离”二字。 傅瑜当下便急了,怒吼一句:“他敢!” “早知道我今天就该揍他!” 房外的守夜侍女被惊醒,起身敲门问他们。傅瑜讪讪着,让她回身去睡,又为着刚才一时气急的怒吼给斐凝赔罪。 傅瑜这般赔罪,说着说着,又想起前两日翻捡陈年旧宗看到的一则案子,便道:“刚才这事儿,我倒想起来前些天在衙里看到的一则旧案。说的是前朝十七年,两湖道安阳县一胡姓屠夫和他前妻的事……” 说起悬案,斐凝不由也被勾起了兴趣,忙催促着让傅瑜讲述。 深更半夜,两人不由得讨论起来这桩案子来,唯独在外边守夜的侍女,被吵醒后听着房里的世子和世子夫人半夜说甚么“枯井藏尸”、“十年后冤鬼复仇”的故事,吓得两股战战。 ※※※※※※※※※※※※※※※※※※※※ 第87章 斐府 大冬天里, 熬夜促膝长谈的下场就是,斐凝冻感冒了,说好的第二日去斐府看望斐之年, 也顺延了些时日。 及至病愈,已是十一月末, 深冬雪厚, 白日愈发的短,傅瑜下衙回府后, 天已是灰蒙蒙的, 没多久就暗沉下来了。捡了个休沐日, 傅瑜陪斐凝回斐府。 斐府上如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国子监祭酒斐之年,一个是荆州刺史斐右江的妻子斐卢氏,也就是斐凝的嫂嫂。临近年关,斐右江身为地方官员, 如今又到了三年制满的时候, 按制该回京述职。前段时间斐凝出嫁,所以斐卢氏就先来永安, 一则为打理小姑出嫁, 二则在永安侍奉舅公等候丈夫。 坐在马车上,许是近乡情怯, 斐凝向来平淡无波的脸上也罕见的露出一丝惆怅来。 傅瑜将自己身旁的软枕拿了垫在她腰后, 顺手握了她的手轻拍:“回娘家而已, 这般紧张做什么?要真是不习惯, 以后常回斐府来看岳父不就好了。” 斐凝长叹一声:“是我着相了,只是平时难免会想阿爷。他肠胃向来不好,没有我做的药膳滋补,怕是吃不好睡不好,定然清减不少……” “你出嫁前不是已经教会了府上厨子么,再说了,还有嫂夫人在一旁侍奉看着,岳父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便是再任性,也不好在儿媳面前跌脸面的不吃药膳。” 斐凝把手从傅瑜手中抽出来,看他:“你还真是不顾礼节,哪有你这样说岳父任性的女婿。” “我向来这般。”傅瑜摸摸鼻子,看斐凝的脸色,一时心下也惴惴起来,忙闭了嘴,只看她,轻拍她背部安慰她。 马车驶进二门,早有一旁的老管家领着人迎接二人。雪大天冷,便是白日,屋内也燃了烛火,几人穿堂过廊,进得一旁小厢,屋内热烘烘的炭火气瞬时驱尽了身上带着的寒意。 屋内暖和许多,斐卢氏在一旁笑意盈盈的看他们,傅瑜径自脱了身上披着的大氅,三两步靠近斐凝,细心地把她身上披着的斗篷解下,递给身后跟着的白芷,动作流畅自然,斐凝也是惯常顺着他。两人之间不见丝毫旖旎气氛,一看便知这不是傅瑜特意在她面前表现,而是在安国公府便这般,怕是日日如此,早已习惯了。 斐卢氏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许多。 三人自是一番寒暄,随后进了一旁斐之年的小书房,就见的他只手拿了一卷书,一手负在身后,向着微敞开的窗边,就着窗外莹莹的白雪念书,嘴中小声的念念有词,看起来一副悠然自若的模样。 他身形并不硬朗,但肩背挺得笔直,一身青衫穿在身上,如芝兰玉树,即便是知天命的年岁,但风骨如旧。 “阿爷……”斐凝轻声唤,向前一步行礼:“窗边凉,怎的在这边看书?” 傅瑜也跟着行礼,唤他:“岳父大人,小婿这厢有礼了。” 他循声回身,看斐凝和傅瑜一行人,目若悬珠,慢慢收了手中的书,先对着斐凝面容温和的点点头,随后看傅瑜,开口便笑:“傅二今日怎的这般礼遇?” 傅瑜尴尬的一笑,求救似的看斐凝。他当然知晓斐之年的意思,他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见了斐之年也只是草草的行礼随口应了一声便算作礼节了,有时因了逃课被柳博士告状到斐之年手上,也很硬气并且颇有纨绔气质的油盐不进。 彼时当真是不知礼数,胡作非为带着王犬韬一行人怼了斐之年不知多少次,那时的他哪里能料到自己日后会成为斐之年的女婿。 当着斐凝的面,面对斐之年的调侃取笑,傅瑜也只能尴尬又不失礼的微笑。 斐凝却没理会翁婿二人的你来我往,只蹙眉看斐之年:“阿爷还没回我的问题,雪天里,怎的开窗读书?” 斐之年面上有些讪讪,只回:“一来我看亭中白梅开花了,不免心喜想多看几眼,二来雪天也算亮堂,就着窗外的雪景读书,也算一桩雅事。” “若喜欢白梅,只管折了几株放屋内,插花后,作画吟诗都可,何必要就这冷风,也不怕伤了眼或是感染了风寒。”斐凝声音泠然,一脸不赞同的模样。 斐之年脸上的尬色不由更深,只着人关了窗,这才面容温和的看斐凝。 傅瑜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他倒不知,一向性情非常怪异的斐之年,竟然也是个怕女儿的,在斐凝的目光注视下,居然还能一一解释,被驳回了更是不见丝毫怒色。 斐卢氏在一旁说好话,上前拉了斐凝的手臂,笑得一脸温和:“阿凝回来的正好,我早让府里的厨子从五更天就熬上了你爱喝的汤,算算时辰,现在也该出锅了,咱们这就去。” 有斐卢氏作陪,斐凝面色温和许多,跟着她去了,傅瑜快步跟上,突顿住脚步,侧身看斐之年。 两人对视一眼,傅瑜忙笑,让斐之年走在前头。 斐之年斜了傅瑜一眼,大踏步的走在前头。 吃罢了饭,天色尚早,斐凝找斐卢氏说了会儿悄悄话,傅瑜只能硬着头皮跟斐之年往书房走。斐之年也知道傅瑜有几斤几两,不过问他仕途,也不让他吟诗作对,只找了一副棋,让傅瑜陪他玩上几把。 谁料,便是下棋,傅瑜也被杀得丢盔卸甲。 三局下来,傅瑜已是输成了习惯,见无路可走,自觉地收棋子。 斐之年就刺他:“傅二啊,吟诗作对你不行,诗词歌赋我也向来不考究你,只陪我这老头子下下棋,你怎的也是输的干脆利落?” 傅瑜就回:“岳父,我在府上的时候,多半时间也是在习练武艺,打靶跑马,我倒是在行,可您这文官府邸,连匹好马都找不出来,更别说像样的马场校场了。” 斐之年被他噎的老脸一红,随手拿了一边的书拍了傅瑜正在捡棋子的手一下:“有你傅二这般跟老丈人说话的吗?” 傅瑜就笑:“哪能啊,只我傅二是个自小纨绔的,这不懂规矩礼节的性子早传遍坊间了。” 斐之年就嗤笑一声,看他:“不知你会什么?” 傅瑜收了手,站起身:“岳父啊,您这就把机会抛给小婿我了,我字写得不错,您要不看看,也好指点指点我,这传出去也是雅事一桩。” 斐之年不说话,傅瑜就抛出杀手锏:“前几个月荆克寒先生在永安客居的时候,我就用我的一幅字换回了先生的一幅画,那幅画现在还在岳父您手上呢。” 斐之年老神自在的坐着没动,但平淡无波的面容上明显写了两个大字:不信。 傅瑜摸了摸鼻子:“当然,还有百两黄金。” 翁婿二人自去书桌旁,写了几行字来比斗,双方你来我往又针锋相对起来。说了一会儿话,斐凝前来,斐之年才收了脸上那副看傅瑜出丑看笑话的神态,又成了以往那副风骨如松柏、身姿挺拔的模样。 傅瑜在一旁暗暗撇嘴。 斐之年道:“傅二,我和阿凝父女间有几句话要说。” “我不是外人,在这儿听着也没甚。” 斐之年哑口无言,只瞥了斐凝一眼,斐凝才笑着让傅瑜离开。傅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话的走了。 父女二人对面而立,一样的身姿气派,相似的傲骨内敛,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阿爷。”良久,斐凝先出声唤他,向前一步,用手搀了斐之年到一旁的矮塌上坐下。 “阿凝,陪我下一盘棋吧。”斐之年轻声说,语气温和正经,和对着傅瑜时那明里暗里讽刺的模样全然不同。 两人对坐,黑白对弈。 天冷,棋子握在手心有凉意,棋盘上的步步紧逼更让人的神经绷紧。 斐之年快速落下一字,淡淡开口:“我看这些日子以来,傅二着实对你不错。” 斐凝没出声,只凝神看着棋局,三两步之间,力挽狂澜,扳回局面。 斐之年又落下一字,棋盘局势瞬息万变:“你可还在……怨为父?”声音微颤。 斐凝执棋的手微顿,她突地想抬眸看坐在对面的父亲,想看他如今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是否有和他话语中一样的懊悔和愧疚。但她终究没能抬眸,只轻声回:“阿爷何出此言?” 似乎是说出了第一句,后面的话就好说出口多了,斐之年的神情也不再如方才那般纠结,只长叹一口气:“我想,你许是在怪我,怪我将你盲婚哑嫁。” “宁国公世子,虞非晏这孩子对你一往情深这么些年,他自己也着实是个不错的后生,按理说……”斐之年欲言又止。 斐凝抬眸,目光凉凉的,声音轻软,带着丝漫不经心:“许是没有这个缘分。” 斐之年摇头:“他曾向我求娶,我拒绝了。” “阿爷现在说这个又是何意?如今女儿已为傅家妇。” “我是想让你知道,宁国公的府邸,我从来就没有让你进去过的想法,”斐之年沉声,手中捏着棋子摩挲,“虞非晏虽说是正经的长子嫡孙,又从小就是世子,但宁国公府上一房二房三房亲眷众多,好几十口人,我不忍让你进去。” 斐凝没说话,只细听斐之年的轻言细语。 “宁国公此人不及其父多矣,虞非晏虽有乃祖父遗风,但孝道在前,只怕忠孝难两全,”斐之年冷笑,“现任虞宁公,心胸城府不足其父其子,但野心却远超其父其子。依着宁国公如今六柱国的地位,他竟尤觉不够,还想往上,争那从龙之功!” “夺嫡向来争端是非多,宁国公一府因着虞宁公的野望,定然不会了了。” 斐之年长叹一口气,抬眸看身前的女儿,目光柔和。 “你婚后这么多天没回来,我就知道,你心中定然还是有怨气的,但今天一见,你……你这般如往日的行径,只让老父心头愧疚难分。” “虽则愧疚,但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傅瑜。”斐之年说的笃定。 “为什么偏偏是傅二?”静默良久,斐凝抬眸轻问,却不及斐之年自己说出口,她就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是因为安国公府乃圣上母族又不争其位,也是因为傅瑜对我一往情深?” 冷静如斐凝,便是谈及傅瑜和虞非晏对她的情感,也能如第三人一般娓娓道来。 斐之年只笑,他看着斐凝,脸带笑意,笑得胸腔都在发热:“阿凝,你果然不愧是——”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2节 他笑,笑着笑着,便剧烈的咳嗽。 斐凝惊的下榻,忙俯身轻拍他的后背,心下忧虑重重。 斐之年咳嗽了一会儿,才慢慢止住,斐凝轻问:“阿爷的身体还是不见好吗?” “老样子了。”斐之年说:“知女莫若父,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右江没随我,你却随了我的脾性。”“女儿肖父不好吗?”斐凝泠然回。 “……是我不好。” 斐之年叹气垂眸:“你像我,心思缜密多思,性情多变,外表纵然再如何循规蹈矩,心里头总是不然。若你、若你,是个男儿身,当比我当年还要出色……可你偏偏是个女儿身,纵然民风再开放,你也终究是被围困于后宅。” “这世道,怎容的女子出头?”斐之年看她,斐凝面目沉静。 “你许是不知,二十多年前,我曾……曾和傅骁称兄道弟,谈笑间共灭三国。傅骁此人,我最是了解不过,傅瑾此人我也了解颇多,傅瑜也算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秉性如何,我一清二楚。” 斐之年说:“傅家能容这样肖父的你,傅瑜能容这般的你,你纵然余生不能肆意,至少也能随心,不会憋屈蹉跎了你。” “原来一切都还在父亲预料之中。”斐凝只叹道,果然如此。心中蓦然,有了然一切的惆怅,但更多的,是自己也不知道的滋味。 冬天日短,傅瑜想在斐府歇一晚的计划终究没能成功,他携斐凝回府,斐之年和斐卢氏送至二门。 天欲晚,白雪皑皑,路边尚还亮堂,雪水消融,冷风刺骨。傅瑜回身,用背挡住风口,伸手细细地将斐凝身上的斗篷系好,又伸手,将自己的手伸进她的斗篷里牵着她的手。 斐之年和斐卢氏在前,傅瑜这般行径,斐凝有些尴尬羞赧的想抽回手,却发现傅瑜拽的紧。她抬眸瞪傅瑜,却见他别过头,没看她,只和斐之年说话。 “再过几天就腊月了,到时雪更大了。”傅瑜没话找话。 斐之年倒是看他,笑得一脸高深莫测:“腊月当有年终尾祭,想来到时候傅二你也该忙起来了。” 傅瑜回:“也就是跟着阿爷祭祖拜天,和往年也并无什么区别。” 斐之年就说:“安老国公爷年事已高,今年又格外的冷,况且你身为世子,如今又已成家立业,当是今时不同往日,合该按制跟随陛下前往祭坛祭天。” 傅瑜嘴角一抽,他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上个月傅骁就把他喊去将国公府每月可上达天听的奏折给他写了,用的说法也是世子成家立业,合该如此。 身为勋贵子弟,安国公府又是开国就有的六柱国,便是如今也还有着一些特权,这其中的特权之一就是每月可直接向帝王上奏折。 一个庞大的帝国,勋贵王侯不知凡几,但并不是每一个勋贵都有资格直接给帝王上折子的。便是一些宗室的郡王或是侯爵伯爵,有事上呈折子给帝王也得走程序。按着朝廷法度,什么类型的折子都得按着三省来,先轮一个回合再说,这般下来,快则两三日,慢则一两月,最后折子还不一定能给皇帝看见。毕竟,皇帝也没时间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六柱国每月可上达天听的这个权利,就很让一些人眼红。 毕竟就算你偷偷摸摸的给仇家告状,对方被皇帝给削了,他或许还不知道呢。 像傅瑜,他向来随心所欲极了,也不像傅骁或者别人一样只每个月的上折子说什么“臣身体康健,恭请陛下圣安”、“臣偶感风寒,望陛下注意身体”、“臣今年铺子收成好,赚了不少钱,现奉上一尊玉珊瑚”,或是“臣犬子败家,府内入不敷出,望陛下怜悯恩赐”巴拉巴拉的。 傅瑜很实诚,他就直接说:希望陛下表哥你开放夜市啦,这样我们就可以大晚上的出去浪了。 当然,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傅瑜也没这么直白的上折子,只说如今“民风淳朴、路不拾遗”,每日只有东西二市开放不说还规定了开市时间,有违国家或者城市的经济发展,应该放开经济政策……咳咳,反正写完之后让国公府的幕僚润色之后他就直接交上去了。 傅瑜觉得,幕僚就是幕僚,这溜须拍马、辞藻华丽的本事,他就算再重来一辈子也学不会。 递了折子一个月,什么动静都没有。傅瑜琢磨着是不是他交作业的方法不对劲,于是这个月就把上个月的折子改了几个字——改了个日期——就又交上去了。 现在被斐之年点出来国公要跟着帝王参加年终尾祭,傅瑜才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傅骁转移的每月作业只是个开始,他也要开始渐渐的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国公了。 傅瑜现在心情有些复杂,头脑有些发热,但冷风乍起,还是让他清醒了不少。 斐之年自顾自地说:“太子身体一向不康健,往年都是陛下亲自前往的。”国之重事,唯祀与戎,这种大事,当帝王或是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宗室勋爵前往。 “阿爷的意思是今年会有所变化吗?”正当傅瑜纠结的时候,斐凝在一旁轻问。 斐之年只是笑,随后低头不语。 傅瑜便是再不敏.感,如今也知道一点了。太子杨浔身体不好去不了,建昭帝不想去,那就只能下任太子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谁的呼声最高,自然是太子胞弟六皇子杨沐。 虽然,前段日子傅瑜还和南阳长公主一起给这位雍和王打下手去接傅太后回宫,过程声势浩大,但愣是半点效果都没有。 这种站队夺嫡的事情,傅骁傅瑾一向漠不关心,傅瑜将他们这种作壁上观的行为学了个十成十,回府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及至十二月初,傅瑜罕见的建昭帝身边的内侍:进宫面圣。 傅瑜心情忐忑的进宫,路上脑子里一直在纠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要让他进宫。 及至御前,内侍领了他去一侧小厅候见,傅瑜脱了外披的大氅,在炭火前驱了驱寒气,没等片刻,就见的宦官领了几个颇为眼熟的人进来。 当头的一个,紫衫白氅,龙姿凤采,长身玉立,气质温润,是虞非晏。 落后其一步远的,是一身黑衣的郑四海,他面容刚毅,肤色仍显黑,尤其和面色白润的虞非晏走在一块儿。 走在最后边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面容和王犬韬有些相似,傅瑜认得他,这人是王犬韬的同胞大哥,也是吴国公世子王文韬。 当朝六柱国,这是除了楚国公陶家和晋国公严家以外的四柱国世子全来了,而据傅瑜所知,晋国公世子今年去老家祭祖了,楚国公世子最近卧病在床。 傅瑜抬头看他们,突然有点不懂建昭帝的意思了。 ※※※※※※※※※※※※※※※※※※※※ 第88章 年终 四人相互寒暄。 郑四海性子圆滑许多, 向来能和诸多不同性子、不同立场的人来往,在场三人与他关系都还不错,他便先开口:“文韬兄, 傅二,虞郎君, 你们可知陛下召见我们为何?” 王文韬是个典型的王家人, 和王犬韬性格差不多,也不大爱搭理朝堂上的那些事, 只管在兵部兢兢业业的做事, 从不多嘴或是张耳的去探听别的什么事, 遂他最先摇头。 傅瑜不知怎的想到了前些日子斐之年刻意提起的年终尾祭之事,但到底此事与勋贵关系不大,他也摇了摇头。 只虞非晏,缓缓开口:“听闻今年焉知、胡亭、西戎、百业、东瀛几个属国都遣使节来永安了,想来是为着招待属国使节的事宜。” 属国国主, 地位相当于大魏亲王, 属国遣来宗主国的使节,再不济也该是属国宗室中人, 从身份上来说确实是傅瑜这般勋贵子弟来招待最为合适。 等了一会儿, 听内侍说和建昭帝谈事的阁老崔泽和章仆射都走了,四人这才整理仪容进去。 建昭帝说的果然是虞非晏刚刚谈及的属国来朝见事宜。 正值年关, 事情杂多, 属国来朝也没什么, 只这一次是五国同来, 算的上一次盛大的庆典,故而建昭帝下令让他们做好,以扬国威。 傅瑜侧眼看虞非晏,心里叹息,果然不愧是男主角,大家同样的身份地位,为什么你总是那么优秀,这样隐蔽的朝堂外交事宜都知道。不过转头一想,他们几个有的要么不在朝堂做事,比如郑四海,有的只管埋头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比如王文韬,有的每天玩乐的事情太多,不太想了解这些事,比如傅瑜。 这么一看,虞非晏的情报比他们快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傅瑜心下暗暗撇嘴。 建昭帝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傅瑜四人地位相同,其中最有才华的虞非晏年岁不大,仕龄不比王文韬,在勋贵子弟中的地位不比多年汲汲营营的郑四海,在属国人心中的重要程度不比天策上将军之子和太后内侄的傅瑜,因此四人谁也没做主事人,只建昭帝一道圣旨,把仍旧在自家王府中自娱自乐玩农家乐的同母弟弟临江王杨材抓了来做苦力。 依着往制,凡多国来朝,需将使臣接引至城中胡乐坊的使馆居住,凡往来起居,由各国使臣交付一定金额的佣金后,由使馆的人负责,而来朝贡品上贡、文艺礼法学习、歌舞宴会招待、名胜古迹的游览,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巡防营的军事演练和武力震慑。 先帝时期曾创下过七国来朝的盛世,当时各国使节带来的人外加跟随队伍来游学、经商、镀金的属国人竟然达数万,因为使馆住不下,在永安城外绵亘八里,列戏为戏场,引为盛谈,威慑八方,至今还有坊间老人以颇为自豪的语气谈起。 “此次五国来朝,又正逢年终,恐诸事繁多,”建昭帝一身便服,气度斐然,“朕将此次招待事宜交予你们四人负责,如有不通之处,大可详询临江王,再者,礼部亦能通融些许。” 众人忙应了,建昭帝不放心的又吩咐了几句,让众人离去时,偏将傅瑜留下,问他:“傅二,你前两次递交上来的折子,上面说的解除宵禁一事,可是你意?” 傅瑜早在写折子的时候就做好了被询问的打算,当下就将早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这都是府中幕僚润色过的,在不会犯了帝王忌讳的同时又能隐形的拍个马屁,总之是傅瑜这种脑子再读十年书也做不到的。 听完傅瑜的说辞,建昭帝微楞了下,随后拊掌大笑一声:“朕看是傅二你是以公谋私!” 傅瑜面不改色。 “怎的,每年上元、中秋、千秋佳节的通宵达旦,你犹觉不够?” 傅瑜苦笑拱手:“陛下,哪能啊。” “罢了罢了,这么多请安折子中,唯你敢跟朕这般扯七扯八的写了一大堆字,就为了提一个解宵禁的提议,”建昭帝叹气,“按着你说的方法,也无不可,只此事虽看起来小,却也事关重大,又兼涉及颇多,恐不能短短时日里就能执行。” 傅瑜也知晓,哪怕只是看起来简简单单的解宵禁这么一个小问题,涉及的事情也颇多,除了各个坊市的通知、永安府尹的防火防盗,朝廷税收、法制的重新设定,甚至还包括了守城禁卫军的排查刺客……总之,事情很多。 “此事既是由你提议,你就先写个折子,诸事列个清清楚楚,也好叫朕看看你的决心。”建昭帝发话了,傅瑜即便心下叫苦不迭,也只得应了。 何况这事做好了,他也不是没有好处。 只一条,不宅在府内做宅男,大晚上的能呼朋引伴或者带着斐凝出去逛街,这就是再好不过的好处了。 傅瑜领了旨意,刚要告退,就听得上座建昭帝突地“咦”了一下,叫住他:“朕方才差点忘了件事,傅二,听闻你最近和章金宝为争一小妾闹得沸沸扬扬的,甚至大打出手?” 傅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下却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忙拱手道:“不知陛下是听谁胡言乱语的,小臣和章家郎君不对付有十来年了,哪年哪月不争锋相对甚至大打出手几次的?”永安四霸王的名称,章金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所谓的大内暗卫在,傅瑜也不信建昭帝是半点儿不知情。不过是章金宝的所作所为没有突破他的底线,再加上章仆射和章贵妃在一旁,权衡利益之下的不闻不问罢了。 “小臣从不否认和章金宝闹得不愉快,但这泼脏水也得泼的像样点,小臣从不曾因与章金宝争一小妾大打出手。”傅瑜自来肆意惯了,不讲礼节的很,即便是在傅太后帝面前也不见得有多谨小慎微,众人也知晓他的性子,能容得下他性子的不会说甚,看不惯他的虽也大有人在,只傅瑜是个不讲究名声的,别人也拿他没法子。 这次他心性上来了,当着建昭帝的面就这般毫不留情面,若是叫李御史知晓了,一个“不敬”或是“御前失礼”的罪证落下来,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近旁内侍脸上现出怒意,傅瑜心下勇气横生,建昭帝却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随后笑得前俯后仰。他用手指了傅瑜,道:“吾初闻此还诧异的很,道是今年听的最多的就是你傅二如何如何宠妻,就连五娘也在吾跟前多次抱怨,说你傅二为了夫人连她的马球赛都不去了,怎的好端端的又为了一小妾和章金宝对起来了?” 傅瑜嘴角微微抽搐,他是当真不知道,南阳长公主竟然还进宫给建昭帝讲什么她平时办马球赛的事情,连他为了和斐凝在一起玩儿不去她那里比赛的事情都要来御前告状。 南阳长公主杨盈这般行径,当真不像是一国长公主的作风,但偏偏搁在她身上,倒叫人觉得也没甚,她便是如今已三十许了,也还像个小孩子一般,受了委屈就进宫找大哥诉苦。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少年人的意气之争,吾也曾年少,知晓其中滋味,这便不说你了。”建昭帝坦言,他嘴角两边上翘。许是长久未笑,常年威严肃穆的脸有些微僵硬,但双眼中的回忆却也能叫的人心下一突。 他又继续道:“好歹你以后也是承爵的国公,还是要注意点礼仪规矩,万不得如此了。”又说了几句话,这才让傅瑜下去。 傅瑜回方才来时等候的小厅,有宫人拿了他的大氅过来给他披上,他出去时,隐隐听见另一边的宫人向里面的建昭帝询问:“陛下,章妃娘娘来了。” 傅瑜撇撇嘴,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心下暗自思忖:南阳说的果然没错,章贵妃荣宠后宫二十余年,连先皇后在时也要忍她三分,搞不好她还真能重新起复。就连帝王书房这般隐蔽的去处,也能容忍一个后妃在此来往,毕竟宫人说的是“章妃娘娘来了”而不是章妃请求面圣。 焉知、胡亭、西戎自西北而来,百业从南北上,东瀛西渡而登陆,五国来的具体时间不一样,傅瑜等人接引的日期也不同。虽然傅瑜对此事是完全没有什么经验,但毕竟在永安生活了二十多年,见过来朝觐见的属国不知凡几,况且有临江王杨材和礼部早在一旁按着旧制办事,更有虞非晏等人在旁整理细枝末节之事,倒也不难。 要说傅瑜是假的玩心重,那临江王杨材就是真的玩心重,他长子都到了娶妻的年纪了,自己却还每日热衷于扮演游戏无法自拔。往日他最多扮个山野樵夫或是“孤舟蓑笠翁”,这次见了来魏求学经商的西戎人打扮,见他们平日穿的都是上衣下裤,不同于大魏上层贵族的直筒长袍,一下子就迷上了,就连后来的百业和扶瀛的接迎,也只草草的冒了一个头,就又钻进了西戎人的堆里不见人影。 好在他不着调惯了,傅瑜、郑四海、虞非晏和王文韬四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只管按着前制来就行,只是四人每天都早出晚归的,不是陪着胡亭和东瀛的学子在国子监听大儒授课,就是陪着焉知和西戎的武人在巡防营里头挨揍,又或是到东西二市为百业商人的大笔生意做个陪聊。 好在今年的榜眼王师是东瀛的世家大族子弟,在大魏求学十多年,又特意求了建昭帝可以留在翰林院求学,此番东瀛来使,他多有相助,不然傅瑜一行人还真忙不过来。 这般早出晚归的后果就是傅瑜陪着斐凝的时日少了,斐凝通情达理的不曾有任何不满,傅瑜心下十分熨帖,这也没什么。 更让傅瑜觉得头疼的是,虞非晏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荡,他却不能硬着拳头直接往他身上呼! 亏得他傅瑜还多事的操心男女主的感情问题,这家伙居然当着他的面撬墙角让自己老婆和离! ※※※※※※※※※※※※※※※※※※※※ 第89章 使臣 焉知与胡亭均好武, 派遣来的使臣也与现任王有着莫大的关系,焉知来的是王弟阿布麻贵,胡亭来的是王子金森。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3节 阿布麻贵年约而立, 生得魁梧雄壮,满脸深棕色的络腮胡子, 一双虎目生威, 望之则令人胆寒;金森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生的比阿布麻贵纤瘦许多, 但也是英气勃发, 颇有胆量。 二人都来自好战的属国, 两国边境接壤,亦是同来永安朝觐,一路同行,两人间的友好自是不同其他属国。但同样的,二人也多是好武之辈, 甫来永安, 不急驿馆招待,不急太学流转, 不急进宫面圣, 见了永安郊外的校场马场,见了迎接官吏, 首先要马下手上功夫来比试一场。听闻傅瑜是傅骁之子、傅瑾之弟, 二人更是战意满满, 成天堵着傅瑜要与他比试一场。 傅瑜被两人堵得实在不耐, 这日便和王文韬、王犬韬兄弟,到永安郊外的大校场,又特意请了永安城禁卫军的精兵辅阵,请了临江王杨材特意前来做裁判,在外设了几场比试。为了此事,傅瑜还特意上了柳府赔罪,只请柳都尉借几个好手用用,只两方积怨已久,傅瑜只得转道临江王杨材,直接到禁卫军统领那里去借了百来个军中好手,比之柳都尉手下的勇武更甚。 有腕力比试,有箭术比试,有单人作战,有马上兵戈交加,亦有领兵作战之试,几场比试下来,直让傅瑜大开眼界,和王犬韬痛痛快快的过了个眼瘾,甚至自己也上去比试了下,在箭术中百步穿杨,夺了头筹,引得众人恻然。大魏有输有赢,虽则是禁卫军的精兵上比武场,但胡亭和焉知带来的也是国中有名的勇士,两国也是做足了准备来的,大魏堪堪只是险胜。 便是险胜,也是胜了。 直至最后,性情鲁莽,年轻好胜的金森颇为不服,校场中的人马混乱起来,校场中人仰马翻,三方勇士皆在其内,众人你推我攘,几成混战。傅瑜逮着空,带了王犬韬和几个精兵狠狠地揍了金森和阿布麻贵几下,直将二人及其亲卫揍得趴在地上嗷嗷乱叫。毕竟大魏才是主场,傅瑜请来的禁卫军人数也多,金森年轻气盛,口无遮拦,少不得得罪了这些血气方刚的军人。 临江王杨材活了四十年,还未见的这种架势,当即愣在原处,还是片刻之后禁卫军统领喝完了一杯茶,向他赔罪,杨材才恍然醒神过,只不过看着校场的百人混战,亦是头疼无比。 等到这场闹剧停下来,傅瑜早已从混战中拉了王犬韬溜出来,在一旁整好了衣冠。 阿布麻贵和金森是重点照顾对象,二人浑身酸痛,金森年纪小,瘦弱些,更是鼻青脸肿,说话才见的牙齿都被打掉了,直在地上吐血水。雪水和血水混为一体,更显凄凉。 王文韬亦是衣衫不整,雪水和泥土混在身上,满身狼狈,虽脸色难看,但至少还算不得鼻青脸肿。 阿布麻贵和金森两人面色都极其难看,尤其是见了在一旁好整以待的傅瑜和王犬韬,心中憋闷情绪更是难以抑制。 但临江王杨材这人,他不说话做背景墙的时候,你大大咧咧大是可为,但如今他生了怒意,正襟危坐,却也叫人心生惧意。毕竟临江王杨材是建昭帝的同母胞弟,即便不是赫赫有名的实权王爷,但他如今作为五国相迎的总领,生气的后果也绝非阿布麻贵和金森二人能够承受。 金森险些脱口而出的“我们要面圣见陛下求得公平”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他们本就是无理一方,如今没闹开反被揍了一顿,要去找大魏皇帝做主?万一建昭帝脾气暴躁,觉得他们有意挑衅,后果更非两国所能承受。更别说,两国只是属国,大魏才是宗主国。 阿布麻贵拦住金森,两人不吭不响的咽下了这口气,随后向临江王杨材告罪,领人回了驿馆。 及至两人带着人马走后,傅瑜和王犬韬在校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几日来的忙碌和对金森的烦厌都一吐为快了。王文韬也在一旁笑着看二人,一齐和不少的禁卫军精兵们笑起来。 禁卫军统领在一旁抱拳看杨材:“多谢王爷不将此事告之陛下。” 临江王杨材面色柔和许多,两手扶起统领,长叹:“实在是那金森王子欺人太甚,阿布麻贵此人亦是在后鬼鬼祟祟,本王也是不忿其久矣。” 傅瑜上前来,也道:“这件事,我想就是四哥你不说,陛下也会知晓。但既然对方不主动说,我想陛下也就当做不知,大家只管轻轻放下就是了。” 禁军统领也言:“世子所言有理。来此前,陛下已是有言:扬我大威国威。这是咱们做的也不算错。” 这边事了,亦不过申时,天色尚早,这还是半个月来傅瑜少见的这般有空,见了天色,想起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想:不知斐凝这个时候在府中作甚? 思及此,傅瑜匆匆告辞,出了校场打马要进城,王犬韬在身后紧追,问他:“既是好不容易空出了时间,怎的不陪我们一起去干些有意思的事?” 傅瑜勒马绳:“甚么叫做有意思的事情?” 王犬韬一笑,银盘似的白净脸上尽是嘿嘿的笑意:“听闻前些日子宜春教坊排了新歌舞,连乾容王都迷上了,连着三日不曾回府;又听闻安娜宁教坊新推了魁首,比之罗珊娜更胜一筹,引得不少人砸银子咧!” “都是些庸脂俗粉。”傅瑜不屑道。 王犬韬撇撇嘴:“傅瑜你得了个天仙般的人物做夫人,自是不懂咱们这些人的乐趣了,便是不说教坊歌舞,就说郑大哥,你不是今晨也说,他和虞非晏领着百业的元都公主在集市么?” “我夫人何等人物,以后莫要拿那些人物与她相比。”傅瑜少见的便连,神色严厉,连得王犬韬后面说的郑四海、虞非晏和百业元都公主的事也只作耳边风了。 王犬韬深知自己犯了傅瑜的忌讳,忙拱手作揖赔礼道歉。 傅瑜进城,想起王犬韬方才所言的元都公主,是才想起甚么,又见天色尚早,带了人马和王犬韬往东市而去。 虞非晏与郑四海两人陪着百业的使臣在东西二市考察。 百业以女为尊,使臣乃是前任女王的独女、现任女王的侄女,称号叫元都公主。元都公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未成家,她身材虽矮小却丰满,低鼻长眼,蜜色肌肤,容貌虽不甚殊丽,为人却活泼大方得很,比之南阳长公主的英气更胜一筹。她做典型的百业人打扮,长发都编作辫子拢在脑后,一身暗红暗紫杂色相揉的服饰,看起来华贵非常,虽则颜色多而堆砌,却不显臃肿繁乱,而显出别样的异域色彩来。 前些日子傅瑜和郑四海,陪了这位百业的元都公主不少时日,尤在太学游学论道。元都公主生性好美色,傅瑜少年面貌颇为英朗,被她缠了几日,忙想方设法脱身,宁愿和王文韬一块儿陪着讨人厌的阿布麻贵和金森王子。 这位元都公主对东西二市往来的交易十分感兴趣,除了大魏特有的丝绸、茶叶、瓷器等,便是西域来的红绿猫眼宝石、镶金戴玉的弯月匕首、高大矫健的纯血宝马等,这几天来她都陆陆续续的采购了许多。时间一长,郑四海和虞非晏也就发现这位元都公主是个喜好奢华、讲究排场的蜀国公主,但百业皇室有几座金矿在手,郑四海也就不管此事,甚至还有意无意的将她往自家的店铺引了几次。 五国来了个这般出手阔绰、有讲究奢华、酷爱排场的公主,最主要的是,她还是个马球打的非常妙的公主,这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其中就包括了南阳长公主。 傅瑜到常去的糕点铺子,买了许多斐凝和傅莺莺爱吃的糕点,包了让金圆收起来。才和王犬韬出了铺子,走了几步,就见的前头巷口人群拥簇,花架敞篷马车在人群中挪的艰难。只一眼,傅瑜就见得是元都公主的轿撵。 傅瑜拉了王犬韬要走,说:“一看前头堵着的就是元都公主一群人,郑大哥和虞非晏肯定也在前头呢。” “既是郑大哥在,咱们也不去打个招呼吗?” “虞非晏肯定也跟着呢,我见了他就没了好脾气!”傅瑜冷声,垂了眸。 “嘿,”王犬韬就笑,“我何曾见你傅二郎君有了好脾气了!” 说罢,他又凑上来,在傅瑜耳畔轻声说:“你若真是瞧他不顺眼,咱们找几个好手的弟兄,趁夜绑了他,拿个麻袋套他头上,几拳几脚下去,饶是他再英俊的面容,也是要成了个猪脑袋,保证比那金森王子还要肿的有趣。这个样子,可叫你傅二消了气?” 傅瑜一听,呵呵直笑:“六郎,你这是损我呢吧!我若是对他有隙,只管当面挥拳头,何曾要做这种事了?再说了,虞非晏又不是个和咱们一样宵禁了还在外头跑的,他出行往来侍从繁多,哪里找的好机会?” 王犬韬嘴一撇,心下暗笑:原来阿瑜还真考虑过这种下黑手的事!但一想,傅瑜认真思考下黑手的人是虞非晏,心下甚么余虑都消了。 他和傅瑜多少年的好友,傅瑜心中的纠结不忍,他作为旁观者,瞧得清清楚楚。当即就不说此事了,只催促着傅瑜赶紧买了东西,早些回府,早些心安。 两人遂走,谁料身后就有人喊:“傅二!王六!” 两人回头,见的不是郑四海,而是便装出行的南阳长公主,她脚蹬小靴,上袄下裤,头发梳了辫子拢在脑后,戴了小毡帽,做西戎人打扮,但身后跟着的丫鬟侍从,还是往常打扮,遂叫她不至于被人轻视了去。她着戎装,英姿勃发,眉宇间英气叫人着迷;身着华丽宫裙时,雍容华贵,气度斐然;此番西戎人打扮,映衬了白雪和满市的红福,更是别有魅力。 傅瑜和王犬韬均是眼前一亮。 “五娘子,你今日这身打扮,倒真让人眼前一亮!”傅瑜道。 南阳长公主得意的笑:“这是四哥前些天差人送来的,我想着试试也无妨。” “你们两个还真是亲兄妹!”傅瑜说,遂想起方才在永安郊外的校场发生的事。 “我听说你们今天在校场比试,结果如何?” “这还用说,自是我们赢了。”傅瑜笑,看着王犬韬大嘴巴的就要说,忙拉了他袖子。 幸而南阳长公主似心不在焉,亦不曾注意,只点头笑了笑,刚要说话,就浑身一肃,忙看一旁。傅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梁行知从一家书斋出来,青衫素服,颀长玉立,端方君子范十足。 傅瑜了然,叫住他,梁行知走上前来,几人行礼相见。 傅瑜问:“不知梁兄最近在做什么?咱们有段时日没见了,也没见的你去府上找大哥下棋了。” 梁行知嘴角勾笑:“衙门里有事,忙了些时日。” “现下可是忙完了?不然怎的买了些棋谱,这是要回去闭门研究?”南阳长公主突地冷声问,只双眸却看他。 谎言被戳破的太快。 傅瑜和王犬韬的视线不自觉的往梁行知腋下夹着的书瞄去。 梁行知苦笑:“公主殿下真是折煞臣了,衙门事再多,便也忙完了。只不过今日有空,行知才出来买了些棋谱,以消磨时日。” “是这般么?”南阳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看他:“这般你前些天才没去我府上踏雪寻梅?” 两人正说着话,傅瑜就见不远处的红字万花的轿撵愈近,最后停下,郑四海上前与众人打招呼。元都公主从轿中下来,一双细小而狭长的眼不住地看傅瑜,面上带笑,又向前凑了上来。 傅瑜往王犬韬身边凑了凑,王犬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南阳长公主也放下了心思,看众人,一双视线缓缓从梁行知身上移到元都公主身上。 几人又是一番来往,约定了翌日去打马球,南阳又习惯性地邀了傅瑜。 傅瑜想起还要回府见斐凝,顿觉往日的呼朋引伴和马球赛事也变得无趣起来,遂摇了摇头,谁料元都公主倒是开口:“早就听说安国公世子在玩乐方面是最有门道的,可惜前几天你就只陪了我在什么太学听书,那书里的句子只听得我迷迷糊糊的,真是一个昏昏欲睡。” 她说话直白,没学过多少大魏的礼仪文化,又兼性格单纯直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就是让你陪我们打一场马球赛,怎么就这么别别扭扭的?你生的这般好看,怎么性格别别扭的?真是像个女孩儿家!” 傅瑜也不恼,只想起阿布麻贵和金森受伤不轻,而且大多伤在脸上,怕是要在驿馆养病一些时日,这段时间他就空下来了,所以想在府上多陪斐凝一些时日。再说了,元都公主每天眼睛都挂他身上,他不是傻子,愈发不肯接近她了。更何况,在他看来,能和斐凝一块儿,倒是比在外奔走玩乐要来的有乐趣的多,只摇头拒绝。 虞非晏突地道:“若是傅二郎君舍不得家中……夫人,亦可同携观看。” 傅瑜回头瞪他。 元都公主就嚷:“原来你成亲了?”语气中不乏失望。 傅瑜回她:“公主,我成亲了,可宁国公世子,也就是这位虞非晏郎君还没成亲呢。”傅瑜两指指了虞非晏。 祸水东引这招,傅瑜还是会的。 ※※※※※※※※※※※※※※※※※※※※ 第90章 剖心 天色暗沉, 雪地亮堂,傅瑜从外边进来,伸手拂去衣襟上洒落的雪籽, 他顺手将外披的鹅毛大氅脱下递给金圆,一边接了东珠端过来的热茶驱寒, 问:“夫人在做什么?” 他的行为举止一如往日, 并无不同,但声音低沉, 神情恹恹。东珠将他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心下微疑, 只压低了声回:“夫人还在东苑小书房陪小娘子读书。” 傅瑜应了一声,匆匆往东苑小书房赶,长廊风大,往日里挂着的鸟笼全被人收了起来,如今光秃秃的, 衬着雪, 愈发显得孤清寂寥了些。他跨进院门,行至房门前, 叩门, 抬腿进去。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淡淡的熏香微合着暖风, 让人被冷风冻得打颤的骨头缝都暖和了不少。 斐凝一身家常的嫩黄色夹袄, 丁香色的长襦裙, 微挽的发髻上只散散的簪了两朵珠花, 妆容淡而素雅,显出有别于往日的温馨来。她斜倚着身子,靠在矮塌上,一身红衣的小姑娘傅莺莺歪在她怀里,两人正执了一本书,轻声说着什么。 一旁小几上闲散的摆了两杯茶和几盘子糕点,都是傅莺莺爱吃的。 听了傅瑜进来的动静,斐凝头也未抬,只她怀中的傅莺莺突地抬起头来看来人,见是一身风雪交加的傅瑜,面上露出喜色和诧异,口中道:“小叔今天回来的这般早!” 傅莺莺从斐凝怀中出来,跳下地来,冲到傅瑜身前,抓了他的袖摆,仰头问:“小叔今日可是赢了那番邦的王子?” 斐凝这才将目光从手中的书上移开,回头看他,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却透着股清冷。往日里斐凝也是这般无二的神情,傅瑜往往觉得心地熨帖,今日陡然一见,似想起什么,突地眸中亮光忽闪,罕见的别过头去,随手拍拍傅莺莺的肩膀,说:“赢与不赢先且不说,只说今日比试实在精彩!” “那小叔快与我说说罢!”傅莺莺快语道,仰头看他,眸光闪亮。 傅瑜却只是看斐凝,见她手中仍执了书不放,突地上前三两步,将书从斐凝手中抽走,一边说一边转身轻笑:“我倒要看看你们今日都看的些什么书,倒比我还好看了不成?” 傅瑜看书,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列:“天子亲御前殿,召公卿议。大将军凤以为:‘太后与上及后宫可御船,令吏民上长安城以避水。’” 傅瑜看的稀里糊涂,一旁的傅莺莺就说:“婶娘将将说到汉纪的孝成皇帝。” 傅瑜翻开了书皮面,奇道:“我原以为你们是在看什么新出的话本,却原来是在读《资治通鉴》,好端端的,读这个做甚么?莺莺也不觉得枯燥乏味了些么?再者,莺莺不过八.九岁,也看的懂这些么?” 傅莺莺反驳道:“原是看不懂的,但婶娘把这些事揉碎了讲成故事给我听,便有趣极了,我看要比小叔拿来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要有意思的多。” 傅瑜被她说的脸上讪讪,一时哑言。 斐凝起身,温声道:“左不过无事罢了,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一本读。阿瑜你且先回了莺莺的问,今日比试如何了?” “阿凝这般聪明,想来肯定能猜到结果的。”傅瑜放下手中书本,看她。 斐凝身形微顿,只道:“我本是料定了你会赢,也不怎么担心,只是看你刚才回来时似乎心情不大好,怎的,是半道上出了什么岔子吗?” 傅瑜就笑:“阿凝果真聪慧,这比试什么的,自是我们赢了的,只金森不服气,闹了好一通。”他说着,就把校场上的混战说与二人听,说到他携了王犬韬在混战中给阿布麻贵和金森一人踹了几脚,说到两人最后鼻青脸肿的模样,傅莺莺听得直鼓掌,眉飞色舞,倒比傅瑜还要兴奋神气似的,只斐凝仍旧神色淡淡的,叫人瞧不出她心底在想些什么。 傅瑜说罢,斐凝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傅瑜看她,顺势握了她的手,坐在她身侧,接了茶盏。斐凝面色淡淡,只手下用力抽了两下,没抽出来,便也随傅瑜去了。傅瑜这才觉得沉闷的心好受了很多,甚至极有心情的吃了糕点,又让金圆将他今日买的斐凝爱吃的糕点拿进来。 傅莺莺得了最新消息,又兼天色暗沉下来,西苑的嬷嬷过来催促,这才拜别了二人,依依不舍的走了,走之前嘴里还兴冲冲地说要将此事讲给傅瑾听。 傅瑜一听便急了,忙道:“莺莺!这样的小事,怎么能讲给阿爷听呢?你只管说我赢了比试就是了,后头的什么混战什么的,就不要说出来了。” 傅莺莺扬头,笑得一脸得色:“小叔定是又怕阿爷阿翁责怪了!”说着,也不等傅瑜出言拦住她,只踩着虎皮小靴,蹬蹬地跑远了去。 傅瑜叹口气,只能就此罢了,突又转身,叫屋内伺候的人都下去,诺大的小书房,顿时只余矮塌上的两人。斐凝微低了头,侧身不说话。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4节 傅瑜看着她,伸手将她肩膀掰过来正对自己,看了她白皙的面容,欲言又止,终于下定了决心,却是话到嘴边又变了,他问:“阿凝……你觉得我今天做得对吗?” 他心下一时惴惴不安,又是懊恼,又是庆幸。 斐凝眨了两下眼,看他,眉眼似带了笑意:“什么不对?你是指校场混战吗?” 傅瑜顺势道:“若是阿爷和阿兄知道我搅进了这趟浑水,甚至还添油加醋,定是要说教说教的。不过这件事儿好在还是让临江王压下来了,他与我亲厚,也不会随口乱说。” “只是我心下仍惴惴不安的很。”傅瑜又补充道。 “你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斐凝凝神看他,面容宁静,直让傅瑜忐忑又惴惴的心平静了下来。“你要是想听我的意见,我便说,随性便可。” “金森此人心性狂妄自大,心有不甘是正常的,只他性格鲁莽,多半是听了别人的挑唆之言,阿布麻贵看似沉稳厚重,却能镇住金森王子,想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斐凝轻声说,“不过无论此二人如何作为,此番都在永安,不在他们的国度,无论如何都得收敛一二。依这情形,你也不必担忧,只怕他们二人比你更加害怕此事上达天听。” “这些道理我都懂,我只是在想,浑水摸鱼甚至掺了一棍子,敲闷棍什么的……” “随性便可。”斐凝又说了一遍,这次是解释:“以你的性子,这般玩乐倒很正常。”斐凝低头浅笑,傅瑜忍不住去看她,突地心下生起一个念头:这般人物,也难怪有了卢庭萱穷追不舍的虞非晏也不能轻易放手。 “我是什么性子?”傅瑜忍不住问。 斐凝回身看他,眼前少年的眸中闪着亮光,似有星辰,她从中看出自己的影子,迟疑片刻,斐凝开口:“你虽已弱冠,却还有着少年心性。” “你是觉得,就因为是少年心性,所以我对你的爱慕也属于这少年心性吗?”傅瑜突然说,他语速很快,压低了声线,一双眸子执拗的看着她。 斐凝闻言惊愕的看了眼傅瑜,突又浅浅的笑了一下,这笑意转瞬即逝,她面容平静,波澜不惊,一双秋水的眸子看着傅瑜,口中却轻声道:“少年人的爱慕,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如果……如果,”傅瑜深吸一口气,“如果你认为我对你的少年爱慕没有了,你会怎么做?” 斐凝面色不改:“斐凝此身矢志,从来不是拘泥后宅相夫教子,若傅二郎君——” “虞非晏自少年时期爱慕你,自此已数年,他是少年人的爱慕,我亦是少年人的爱慕,难道我的爱慕,便要比他来的少,来的短吗?!”傅瑜少见的打断斐凝的话,让她未尽之语不再说出口。 傅瑜终于是忍不住,他一口气将心底的话全都捅了出来。 “我们成亲两月有余,因为你的抗拒,我从来不敢冒犯了你,我对你那么好,事事顺从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爱书爱琴,特意让人收拾小书房给你用,我怕你看不起我,以前的狐朋狗友都不去联系,以前的纨绔行径都不去做了!”说起这些事,傅瑜心中鼻尖更是一酸,连带着声音也沙哑了不少。 傅瑜低头倾诉,末了突觉喉头凝噎,他转头去看斐凝。 斐凝面色平和,一双眉眼弯弯,似古井寒潭的眸子此时一如既往的盯着他,似含了笑意,让人心下什么烦恼都没了,只傅瑜却越看越觉得愤愤:“你却从来不曾真正的看我一眼,我在你眼中,永远只是个孩子。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是你的丈夫!” 傅瑜倾身上前,双手轻触她的眉眼,神情专注,手下轻柔,似触碰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傅瑜看着她的眼,看她向来含笑,向来云淡风轻的眸中显而易见的浮现出诧异和惊愕之色,看她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撇过头去。 傅瑜双臂搂着她,轻轻将还带了些寒意的头颅搁在她肩窝里。 斐凝叹口气,轻声道:“我原还在想,阿瑜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肯与我说这些事。” “你料定我会找你坦言。”傅瑜闭眼说,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阿凝,你这般优秀,虞非晏天天等着捡我的错。” 斐凝笑着,伸手轻抚傅瑜的背。 傅瑜又道:“今日见了五娘和百业的元都公主,两人说要来场马球赛,虞非晏这厮就又捡了空子说让我带了你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南阳长公主,百叶的元都公主,王家六郎,郑家大郎,乃至诸多仆婢的面,他竟是、竟是说的这般坦荡。” “你心里有气,就回家来说与我听?”斐凝似笑非笑。 傅瑜抬头看她,身形端坐,嗫嚅着,欲言又止。 斐凝正色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与虞家郎君相识已久,但从未逾矩,从前不会,今后更不会,如此这般,你可放心了?” 傅瑜还是看她,终于,慢慢道出藏在心底的问题:“阿凝,你为何会答应斐祭酒与我阿爷的话嫁给我,当真仅仅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还不够吗?”斐凝扭头回他的问题,唇角带笑,眼眸深处似映出傅瑜的模样:“我若不愿的事,这世上没人能强迫我,便是我阿爷也不能够。” 傅瑜的脑袋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一时脑子晕晕乎乎的,只觉身在云巅,直至手中被斐凝塞进了一盏茶,这才回过神来,却只顾笑着看她。 傅瑜又道:“那明日的马球赛……” “你只管与他们说,我身子不适,不便前往。”斐凝微阖了眼眸,神情淡淡的。 此时屋外突传几声叩门声响,白芷温厚的嗓音在外响起:“夫人,白芷有事禀告。”斐凝让她进门来,看她。白芷遥遥看着倚在矮塌上的两人,低头看地上青砖,轻声道:“夫人,是偏院的事。” “偏院,甚么偏院?”傅瑜听得一头雾水。 “想来是芜娘的事,她是又犯病了?且遣人去请大夫。”斐凝吩咐了几句,白芷才下去,傅瑜尴尬的坐在一旁,面上有些讪讪。虽然芜娘真不是他的妾室,但到底身份尴尬,他方才还在斐凝面前鼓起勇气问了她诸多话,转眼间却来了个友人相赠的妾室打脸,着实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到底还是担心斐凝多想。 傅瑜看着斐凝似笑非笑的看自己,忙想要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却问道:“阿凝,芜娘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进府第二日便知了。” 傅瑜一惊,忙道:“我早就嘱咐过东珠她们,此事万万不可在你面前提起的!” “不能在我面前提起?这是为何?”斐凝笑道,扬眉看他。 “这事是谁告诉你的?”傅瑜又问,三言两语将芜娘的事说了个大概,又觉头疼起来,“章府是万万不会再要她的了,可她在江南的父族却搬迁了,现下当真是孤女一个,又犯了疯病,只能将养在府中。” “单这些理由,你会冒着让我误会的风险养一个病人在府上?” 傅瑜只能全招了:“先且不说那天晚上我见到芜娘她被柳都尉和邢捕头等人追,而她犯的事是夜奔私逃、纵火行窃,只说章金宝和罗珊娜似乎对她很是不一般,她的疯病着实来的蹊跷了些……总之,我认识章金宝十多年来,自诩对他的性格已是摸得七七八八了,如今却不得不承认,他变了,他已经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章金宝了。” “这一年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章贵妃被贬斥为庶妃,范阳卢氏北上,章家有意两家联姻,以增四皇子的筹码。” 斐凝有些诧异的看他,轻声叹:“我原以为阿瑜是个不理朝政的,原也瞧得清清楚楚。” “很多事情我都清楚,只是不愿去搅这趟浑水罢了,只是章金宝与我有隙,我不得不多花些心神看着他,”傅瑜少见的正了色,“如今看来,章金宝身边影响他最大的其实是罗珊娜。” 傅瑜想起第一次在明镜湖畔见到的那个为了保住清白不惜跳湖的西域女郎,想起她如今面色阴沉在章金宝身后张牙舞抓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 第91章 过节 五国来朝在永安是件大事, 至少在如今四海升平的大魏来说,是件大事。但这事再重要,也不敌建昭帝心中属意的下任太子人选重要。 十二月初, 六皇子杨沐,也就是雍和王接旨代父替兄前往天坛祭祀, 建昭帝的心思彰显的明明白白的。傅瑜等人随祭, 忙活了三日,刚歇下来没多久, 时已至腊月中旬。节庆将至, 城内城外、府上府下都忙活起来了, 傅瑜的差事也停了,回府度节。他本以为逍遥日子要来了,谁料又承了傅骁的事,祭祖扫墓一事又是忙个不停,好在身边还有傅骁和斐凝时刻帮衬着, 这才不叫傅瑜忙得焦头烂额。 再闲下来时, 永安城已是为了新春解除了宵禁,城里内外, 巷道坊间, 张灯结彩,各国商人游客学者络绎不绝, 行人熙熙攘攘间, 盛世之像展露无遗。这等热闹场景, 傅瑜向来不会错过, 早早地将府中上下事务安排妥当,拜别了傅骁和傅瑾,携了斐凝外出,就连傅莺莺吵闹着要与他们同游也被傅瑜塞给了傅骁。 东西二市向来热闹,如今更是非比寻常,傅瑜带了金圆和元志,拉着斐凝的手,身后还跟了白芷和空青,一行六人混在人群中,虽没有骑马乘轿,但锦衣华服,又兼之俊美无俦、气质无双,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傅瑜虚搂了斐凝的腰肩,将她和外人隔开来,环着她,顺着人流涌动,一行人先是顺路看了几场街头艺人的杂耍,就见摆了各色花灯的小摊。傅瑜见斐凝眸光微闪,停下来陪她选,又让身后跟着的白芷和空青上前来选。 斐凝低头细看花灯上的绘图,魏宫仕女图,拈花仕女,逗狗玩乐;山河壮阔,渔者长歌;名花倾国,鸟鸣得趣。她看的入迷,神情虽仍淡淡的,细眉双眸间却隐隐现出喜爱,白皙的面容在暗红的烛火灯罩下显出氤氲色。纵然耳边喧扰,身后人头攒动,已成过往云烟,丝毫激不起傅瑜半点涟漪。 只她看花灯,傅瑜看美人,一时无人打搅。 耳边还是传来几声突兀的笑声,那人有些绕口的学舌,虽有口音,说话却极为得体,几番说辞下来,将小贩辩的哑口无言,听得他还要往花灯这边走过来,傅瑜忍不住看过去一眼,就见一个圆滚滚的彩色大球朝他滚过来。 红绿金黑紫,五色交缠,红黑的外袍,绿色的内衬,棕金色的长卷发,紫色的大荷包,外加白到透明的皮肤,这人高而胖,饶是傅瑜也不过只到他的肩处,外加他身形臃肿,一个人站在人群中占了四个人的地方,远远望去属他最瞩目。 傅瑜还在眨眼睛,就听得这人惊呼:“原来是傅小公爷!今日可真是好运气,竟还能见到傅小公爷,只不知我可是打搅到了傅小公爷的雅性?”说话拗口,还带着口音,但那热乎劲却是十足的,还有九十分只怕是为了傅瑜的背景权势。傅瑜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这人的信息,才想起来这是郑四海帮着引荐过的,安娜宁教坊的老板史明夫。 也是罗珊娜的前老板。 “是史老板啊。”傅瑜兴致不高的回了一句,以他的身份背景,这般便也够了。 史明夫像是没看出傅瑜的敷衍似的,只凑上前来,恭敬拱手行礼:“这便是夫人了?只小人身份卑微,未曾有此荣幸赴小公爷的婚姻。” 斐凝客气的点头。 史明夫继续道:“小公爷和夫人在这条街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些花灯、吃食什么的,小的刚从隔壁的罗荣街赶来,那边可才叫热闹耶,射箭投壶猜谜,杂耍对赌唱戏,可真是好玩的多!” 傅瑜被他说得心动,却也还是回头看斐凝,斐凝未曾抬头,史明夫已是争着抢着要结账,被傅瑜三言两语驳回了。史明夫这才知晓自己怕是做了电灯泡,忙告罪,随着人群走远了。 斐凝挑了一个拈花仕女图的花灯,携了让空青拿着,才回头看傅瑜,笑得温和:“早就知道你是闲不住的,既是有心,我们便去看看也好。”傅瑜这才喜不自胜的牵了斐凝的手就往罗荣街赶,身后跟着的四个跟班对望一眼,颇为无奈的快步追上。 罗荣街也果真如史明夫所说那般,玩乐的趣事多,人流量也比别的街道要多。傅瑜越发紧紧的抓了斐凝的手,虚环在她腰间的手也变成了实环着,两人在人群推攘之中,身子靠的越发近了。斐凝起初身形有些微僵硬,微微挣了两挣,但没挣脱开来,便也随他了,只好笑的看了傅瑜一眼。 傅瑜笑得得意,越发搂的紧了,怀中温热隔了衣衫传来,本是温热还带了丝凉意的身子,在傅瑜心中却似火炉般滚烫,让他的胸膛、脸颊和双手都跟着滚烫起来。傅瑜掩耳盗铃,反倒是捏的更紧了,低头在斐凝耳畔轻声道:“阿凝,你要是冷,就靠我近一点。我是个小火人,不怕冷的。” 斐凝横他一眼,抽出自己的手来:“是啊,你是小火人。” 傅瑜嘿嘿笑着,见了前头猜灯谜的地方,拉着她跑去,也捡了一条灯谜,就着灯火通明的烛光,念出声来:“江淮河汉。” 没能第一时间想出来,傅瑜侧头看斐凝,就见她眉眼带笑的看自己,黑眸中倒映着一旁的花灯,傅瑜静下来心来,才说了个“泗”字,随即两人又移了位置,去看下一条灯谜。这般又解了三条,傅瑜渐渐被难住,想丢了手中纸条,斐凝却在一旁看着,只惆怅的他额头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来。斐凝见他久久不答,自己说出了答案,要抽身往下一个灯谜走去。傅瑜被她拉着走,突听路过行人交谈:“听说前头街尾有摆靶射箭的,是一个百业人摆的摊,已经有不少番邦的人过去射了,咱们大魏也去了,只没人能赢。” 另一个就道:“番邦人在骑术箭术上确实有一手。” 一旁就有人不服气:“番邦人再厉害,还能越过咱们去!这就是咱们大魏的好手都不知道,不然肯定能打的他们屁滚尿流的!” 先前那人就反驳:“呵,你说的这般慷慨激昂,你怎么不上啊?” 傅瑜在一旁听着,心下一动,微扯了斐凝的袖子,见她先与摊主说了谜底才回头看他,眼眸带笑,心下一软,慢慢道:“阿凝,等你猜完这些谜题,我们就去前面看看吧?” “你想去前面的摆靶射箭?”斐凝迅速地扫完一句话,又猜出了一道谜底,把摊主惊得在一旁苦了脸色。 “先陪着你,先陪着你。”傅瑜笑道。 斐凝没说话,只说出谜底的速度快了许多,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摊主准备的一百道谜题竟是全答对了。他们在路人惊叹艳羡和摊主痛心的目光中,收下了摊主给出的彩头。傅瑜速度快的接过,用手掂了一下,随手给了元志,让他把这盆墨色的花护好,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带了斐凝往街尾赶去。 街尾地方大了些,人虽多却也不怎么拥挤,傅瑜携了斐凝的手上前,扒开人群绕到前排去,就见的正对游人一面摆了十个红心靶子,参与比试的人都与游客靠在一起,此时正运足了气,使劲的扳着手中的弓箭。这人傅瑜也认得,居然是王犬韬的二哥王武韬,傅瑜忙环顾四周,果真在一旁见到了小胖子王犬韬,他此时全副身心都在他二哥身上,神情肃穆。傅瑜将王武韬的身份说给斐凝,随后也看他的表现。 傅瑜识得弯弓,因了傅骁傅瑾的缘故,也见识过不少当世名弓,甚至他自己也收藏了好几把不错的弓,只捡了闲暇的日子,也能约了王犬韬等人去郊外狩猎,况且他家学渊源在此,这方面的造诣一直是同辈的佼佼者,少有能敌。而除他之外,当属滨河柳市的几个子弟,他们因为要入禁卫军,是以在这方面下过苦功夫,在傅瑜认识的几个同辈人中,也唯有同他一般有家学渊源的王武韬颇精此道,只两人一直都未曾比试过,今日一见,傅瑜心下更有些跃跃欲试了。 王武韬神情专注,双臂稳重,眯眼盯着前方,突地松弦,箭镞离弦而去,直冲靶心。三十步开外,正中靶心,早有人挖了他的箭细看,喊道:“入垛两寸七分!” 周围人喝彩起来,王武韬反倒是神色不动,丝毫不见骄矜之色,只复又按着摊主的要求换了一个更紧的弓,摆了架势,这次则是正中靶心一寸。他每射出去一箭,便要按着摊主要求换一把更重更紧的弓,直至他换到第四个弓时,射出去的箭已是微微偏离了正中间的红色靶心,到第七把弓,射出去的箭仅仅只能挨着靶子,第八把弓时,竟是只能射出去十多步远,第九把弓时,只能微拉开了弓。他前八把弓,都能拉满,至第九把,已是半满,至第十把,竟是只能稍微绷动箭弦。 傅瑜在一旁看的皱眉,歪头轻声给斐凝解释:“咱们大魏擅用秦弓,重巧劲和精准,焉知和胡亭擅用蒙古弓,弓长而重,重力度。这十把弓都是用的蒙古弓,而且一把比一把重。” 一身百业人打扮的摊主负手立在一旁,稍显黑色的脸上满是自得。王武韬十把弓试过,一旁早背手看戏的几个焉知与胡亭打扮的汉子见此,哈哈大笑起来,笑道:“早就听说大魏永安的人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却原来还是这般无用,也远不如我们的阿鲁图!” “什么阿鲁图?”傅瑜的视线在他们身上逡巡,眉头紧皱。 斐凝轻声在他耳旁解释:“焉知和胡亭同出一系,他们的阿鲁图意思就是族内第一勇士。”她说话的声音清冷泠然,丝毫也不娇软,带了丝热意和湿气,却让傅瑜的心下软的一塌糊涂,连她说的什么都没注意听了。 一个焉知大汉鄙夷的看着王武韬,笑道:“我们阿鲁图可是第九把弓都能射中,第十把弓也能拉出去,哪像你,弱脚的汉子,生得威猛,却半点劲也没有,怕不是在女人身上使完了力气,在战场上是一点也不行了哈哈!” 他们口中的阿鲁图,是一个身形超两米的壮汉,比之白胖的像个巨鼎的史明夫还要高,虽然没有史明夫胖,却浑身都是肌肉,强壮的令人心惊。他着简单的灰色斑点夹袄,粗长的黑色辫子甩在脑后,一脸傲气的看着王武韬。 他们说话虽有口音,但话语间的鄙夷却还是叫众人听得清清楚楚,王武韬的脸色已是有些发黑,若不是王犬韬在一旁拦着,怕是要冲上去了。 王武韬没冲上去,傅瑜倒是冲上去了。他道:“王二郎君,这于你本就是不公平的对决,也不必气馁。”傅瑜便将方才说给斐凝听的秦弓和蒙古弓的区别说与众人听,围观的大魏人心头这才好受些许,甚至还有人认出傅瑜的身份来,叽叽喳喳的低声喊了句:“是小霸王傅小公爷!”许久未出来胡闹,乍一听这久违的绰号,傅瑜一时还有些怀恋,甚至还颇有心情的对着那人笑笑。 便是傅瑜这般说了,阿鲁图嗤笑一声,拊掌大喝一声,又道:“不管是秦弓还是蒙古弓,都是我赢了。既然你也这么说了,就是承认大魏人不如我们了?” 傅瑜还是摇了摇头,他转身看身前的阿鲁图,笑得一脸高深:“无论阁下是焉知还是胡亭的阿鲁图,都可堪称是族内第一勇士,想来必是勇猛非比常人,而王二郎君不过一普通的勋贵子弟,无军爵在身,也未曾在军中历练,阁下与王二郎君比试,也不过是借了田忌赛马的理,焉能说明大魏人不如你们?” 阿鲁图不太懂田忌赛马的意思,但傅瑜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还是能听懂个大概,当即怒道:“你们大魏人就是狡猾!比试输了也不认,反倒是说些什么奇怪的话,是不是不想承认自己太差?” 傅瑜叹气,视线从高大壮且怒意满满的阿鲁图身上掠过,直直地落在被白芷和空青等人围着的斐凝身上。突而见斐凝正含笑看着自己,她神情淡然,气质斐然,在人群中显眼夺目的很。傅瑜心下突地一激,只愣愣的看了她一眼,方才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的意思说的明明白白的,你与普通的勋贵子弟比试,你赢了不算什么,毕竟你是阿鲁图嘛,你该与我们大魏的军中好手比试,可他们如今都在塞外,这就算了,你也可以和禁卫军比试,可只怕他们会让你输的明明白白的。” 傅瑜这番话一出口,不少围观的大魏百姓都哄笑起来,有不少人都鼓掌喝彩,阿鲁图被激怒,突地冲上前,扬手就想把傅瑜的衣领抓起来。傅瑜抓过很多次别人的衣领,就连虞非晏的衣领子他也抓过不少次,可还没有被外人抓过衣领子的时候,顿时身形向后一躺,左脚向前一迈,躲了过去。等阿鲁图再见时,傅瑜已是离了他三步远。 听得围观人愈发声势浩大的喝彩声,里头间或有人喊着“傅小公爷”,阿鲁图微皱眉,向前一步问:“你见识不错,到底是谁?”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5节 傅瑜笑着,装了一下,负手而立:“在下没什么才华,不过一混吃等死的二世祖罢了,有什么见识也都是靠祖上和父兄来的。安国公府的世子,傅二郎君也。” “安国公?天策上将军傅骁和骠骑大将军傅瑾是你的谁?”阿鲁图脑子转的很快,当即追问。 傅瑜笑得一脸得意:“很巧,看来阁下认得家父和家兄啊。”借着傅骁和傅瑾的势,他倒是一点也不脸红,反倒是理直气壮的很,只是王犬韬在一旁已是被傅瑜这幅模样折腾的捂住了双眼,整个人都挡在了王武韬的身后。 阿鲁图嗤笑一声,旋即道:“你父亲和兄长都是赫赫有名的将领,名扬诸国,怎么不见你有什么声名?傅家出了你这么个败类,你也不觉得羞耻吗?” 傅瑜无辜摊手,道:“我方才就说过了,我不过是一仗着祖辈和父兄,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而已。怎么,你羡慕我这种人生?那没办法,谁让我投胎的技术比你好百倍。” 阿鲁图被傅瑜的无耻行径气得深吸了几口气,围观众人也被傅瑜这般不要脸的行为噎住了,唯有斐凝,看着傅瑜这般行径,眸光微闪,嘴角不自觉的勾出一抹笑意来。 “你……你……”阿鲁图气得用手指着傅瑜,他身后的几个焉知胡亭人上前来,忙劝阻他,摇头,他们用焉知语交谈了几句,阿鲁图才静下来。他看着傅瑜,此时神情平静了许多,慢慢拱手行了一礼,缓缓道:“既是如此,早已听闻傅小公爷精于此道,不置可否赐教?”与族人交谈一番,阿鲁图不仅静下心来,就连汉语都变得文绉绉的了。 傅瑜早有此意,只是却不是现下这种情况,虽然他对自己的技艺很有信心,但到底阿鲁图是阿鲁图,不是普通人。一旁的王武韬忙上前来拉住了傅瑜的胳膊,轻声道:“二郎君,我们此前是为了争夺这摊主的彩头这才设此局,只不过那彩头早教他们拿去了。你现在比试也不过是早早白比了一场,赢了自是没什么,可输了就难办了,只怕你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们也不怎么听了。” 傅瑜拍拍他的背,抬头看了阿鲁图一眼,嘴边又有了一套说辞,但当他的目光头落在人群外的一袭月白长衫的人影上时,他顿了下,随后快步走向斐凝。 他在灯火和人群中笑着看她,眼神专注,温声说:“阿凝,你等着看我的表现,我给你赢彩头回来!” 说罢,也不等斐凝说什么,傅瑜已是转身朝阿鲁图拱了拱手。他简单的活动了下手脚,接过摊主手中的第一把弓,摆好姿势,抬眼看红色靶心。 凝神,手动,有细微的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 箭直中靶心,一旁有人高喊:“入靶三寸!” 众人惊呼,傅瑜回头笑着看斐凝,见她神情仍旧淡淡的,自顾回头取了第二把弓,摆起架势。头三箭,傅瑜权当是热热身,他心下颇有些不以为然,直至第五把弓,他渐觉手臂发力,这些蒙古弓竟不比他收藏的那些宝弓来的厚重,也收敛起了心中的不以为然,只全神贯注,就连回头看斐凝也不看了。 至王武韬失靶心的第七把,傅瑜额头上已是出了一身细汗,好在此箭仍中靶心。 第八把,仍中靶心。王武韬和王犬韬在旁喝彩,傅瑜耳内竟是众人喧扰之声。他凝神静气,闭目扬头,从怀中掏出手帕,微微擦拭额头上的汉,随后取过第九把。 第九把的弦绷得紧紧的,弓已是比方才几把重上许多,傅瑜晃了两下胳膊,脚下微动,摆好架势,屏息凝神,微抖动的臂膀架起弓,使劲拉满,随即松手。 箭势迅猛,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duang的一下钉在靶心。 傅瑜心口微颤,正要歇口气时,突听一个女声高喊:“傅二!好厉害!” 傅瑜一脸便秘色的扭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就见仍旧一身衣服堆砌起来的身影在那里摇旗呐喊,看那面容,是元都公主无疑。 傅瑜心里一万头羊驼奔过,突然有些心虚,又有些期待和紧张的回头看斐凝,却见她神情仍旧淡淡的,只一双手紧紧捏成了一团。傅瑜抽搐着嘴角,视线从斐凝身上移开,看向站在她左侧的一个红衣女子,明艳的面容,娇俏的笑意,是卢庭萱无疑,她正手捧着一盆眼熟的墨色花朵,与斐凝猜谜赢来的那盘花一看就出自一人之手。而在卢庭萱的左侧,一身月白长衫的男子,气度斐然,面容含笑的虞非晏,正侧了头看向一旁蹦蹦跳跳的元都公主。 傅瑜觉得头都大了。 第92章 比试 第十把弓。 傅瑜握紧了又松, 松了又握紧。 阿鲁图在一旁嗤笑出声:“怎么,傅小公爷这是没力气了?” 傅瑜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斜了他一眼, 淡淡道:“你的话可真多。我这支箭,一旦射中靶心, 你可就输了。” “与其在这里哔哔, 还不如想着等一会儿该怎么把彩头让出来,再给我好好的说几句赔礼道歉的话。”口中说着猖狂无比的话, 傅瑜心里其实也没多大的把握。 第十把弓确实不同凡响, 比之前九把, 更是沉重。弦绷得紧紧的,伸手去拉,竟是丝毫不动。饶是傅瑜收藏了那么多的弓,也不得不叹一句,这把弓只怕能和傅骁手中最重的一把匹敌。 他抬臂举弓, 又放下, 忍不住往后看。看斐凝:她乌发雪肤,气质出尘, 灼灼夺目, 宛若姑舍神人,纵然一旁的卢庭萱红妆艳容, 仍不能分其半分风华。 傅瑜却觉心慌意乱。他深吸一口气, 终于是站定, 抬手缓缓拉开弓弦, 指间夹箭,紧紧靠着手上的老茧,心里憋了一口气。 将将要松手时,突听身后有人急声唤:“慢着!” 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道泠然清冷,带了丝浅淡的焦灼,是斐凝。 另一道清朗如玉,是虞非晏。 “慢什么慢!”阿鲁图身侧的一个高大汉子高声嚷嚷起来,“你们魏人就是麻烦,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停下来不成?” 阿鲁图也开口,敛容,神情肃穆:“怎么,你们要认输吗?” 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个时候也慢不下来了。 本应胜券在握,乍听身后喧扰,斐凝向来冷淡无波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焦灼,傅瑜此时不禁也有些心神动摇。恍惚间,弦上箭脱手而出,猛然间,手中弯弓牛弦震声嗡嗡。 傅瑜心下一惊。 千钧一刻,落后傅瑜一步远的王武韬忽而上前,扬臂一挥,直直地将傅瑜手中的弓打落。 沉重的弓轰然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傅瑜心间猛跳,左臂猛然向后,扬头看王武韬,亦见他难看的神色。 王犬韬在一旁惊呼:“唉哟!失了准头!没射中靶心。”没射中靶心,却也在靶上。 阿鲁图这边的人就道:“哼,那也不过勉强算是平局。”然而只有王犬韬气呼呼的和他对视。 傅瑜缓缓收回劲道,回身看斐凝,向前走了两步,刚要走到她身前,突地一个月白身影上前来,却是走到阿鲁图旁边的大汉身前,用一股冷冽的语气问他:“你手上拿的什么?” “宁、宁世子。”那大汉吱吱唔唔着。 毕竟傅瑜他们几人也昼伏夜出的陪了这些使臣一段时日,他们中的有些人认出他们的身份也不足为奇。 傅瑜没有回头去看,只用一双晶亮的眸看着斐凝。他两颊带了运动后的红晕,三九寒天,额间有细密的汗,微微浸湿了鬓边的碎发,星眉朗目,尤是不凡。 傅瑜开口说:“阿凝,我热。” 斐凝目光游移了一下,随后淡淡的勾唇笑了,她伸手拿了帕子给傅瑜擦汗。傅瑜眼神微眯,惬意的低了头,离斐凝更近些。 身后传来几人的交谈声,王武韬兄弟二人和虞非晏在与阿鲁图几人争论。 第十把弓确实不凡,傅瑜惊扰之下用力不慎,牛弦险些反弹,若非王武韬一拳之击,只怕傅瑜左臂会被自己的力道震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弓确实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阿鲁图一行人,先且见了傅瑜来势汹汹,便想着使了阴损的法子,但他们计谋因情急之下,露出破绽,被斐凝和虞非晏一眼看出。 傅瑜回身向王武韬致谢,看向阿鲁图一行人,缓缓开口道:“刚才我惊了弓,也能和你平局,看来是我赢了。” 阿鲁图等人还想说什么,一人狡辩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你本来射不中靶,刚才一惊反而射中了呢?” “那就再来一场,这次我让你们心服口服!”傅瑜轻笑道。 阿鲁图却伸手制止了身旁人,从腰间取下一小儿臂长的弯刀匕首,两手递给傅瑜,鹰似的目光盯着傅瑜,缓缓道:“认赌服输。我输了,这把刀就是你的。” 阿鲁图回身看身边的人,突地一拳打在他的胸口,这人猛然后退两步,半蹲在地,嘴角溢出一丝血来。众人被阿鲁图的行为惊了一刹,一直静默不语的元志突地上前把傅瑜往后带了带,扬胸上前。傅瑜笑着推开元志,看阿鲁图,阿鲁图却只是低头看地上的族人,狠戾道:“我要赢,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说着,阿鲁图转身就走,剩下的几个焉知胡亭人追上去,隐隐的,傅瑜听见他们道:“我们不是魏人,没那么多阴谋诡计。” 傅瑜嘴角微微抽搐。 “傅二,她就是你的夫人吗?”元都公主扒开人群,走过来,问他。她饶有兴趣的看着斐凝,一张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傅瑜自然的上前,伸臂隐隐的将斐凝护在身后,点头道:“是的,元都公主,这是我夫人。” 元都公主一手绞着辫子,一手叉腰,眸光幽幽的看着斐凝,缓声道:“你比焉知的阿鲁图还要勇猛,可是你夫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她受得了你吗?”傅瑜忍不住回头看斐凝,斐凝的额头正在他的下巴处,白皙的面容在灯火下隐隐泛出玉色光泽,一双眉眼含笑,波澜不惊,一如往日。他心下百转千回,想的却是,他是个粗人,尤好弓马,斐凝是被文官的斐之年娇养长大,自小有琴棋书画茶花熏陶,他们原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的人。 煮茶泼墨这种事他愿意为了她静心去学,他愿意放下自己的马球教坊走进斐凝的世界,可斐凝却不愿给他开那扇门。他敬重她,迁就她,用心包容她,愿意每天逗乐她,即便二人相处不似夫妻更似好友,他也愿意等下去。 元都公主扬眉,继续道:“夫人怎么不回我的问题?傅二这般勇猛,夫人床榻间也受得住么?” 热气涌上头。 傅瑜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虽然之前就因为他弯弓红了,但此时更似两团火焰在脸上烧,来不及多思,傅瑜就冷声道:“公主言语太随意了些,还请慎言!” 傅瑜伸手去牵斐凝的手,回头低声道:“阿凝,你别听她胡言乱语!” “我是胡言乱语?那难不成——”傅瑜总觉得这位元都公主还能说出更加惊掉众人下巴的话来。他打从心底服气她,便是在现代,也没有一个女子这般随意问出这种问题的,这是赤|裸裸的挑|逗了。 “公主来自百业,想必对中原文化礼仪颇为不懂,是以语出惊人。”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从傅瑜身侧传出,竟然是虞非晏。他面色冷淡,双眉紧蹙,一旁的卢庭萱皱眉拉了拉他的衣袖。虞非晏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他欲言又止,想要往傅瑜这便抬头看,终究却是没那个勇气。 “罢了,公主初来永安,想必很多事还不清楚,”斐凝轻声道,轻轻捏了傅瑜的手一下,“阿瑜,我们走吧。” 傅瑜回头看她,斐凝面色平静,神情冷淡,不如方才给他擦拭汗水时的迟疑腼腆。纵然她仍是面目冷淡,可傅瑜却知道,她是真的恼怒了。傅瑜不敢怒不敢言,看也不看元都公主一眼,客气而疏离地对虞非晏道了一句:“刚才多谢虞大郎君识破胡亭人的轨迹”才对王犬韬兄弟二人笑笑,拉着斐凝离开。 便是走远了,似乎也还能听到元都公主还在叽叽的说着什么。傅瑜静静的牵着斐凝,出了这档子事,两人都是没什么心思逛了,只能打道回府,回府之后才发现他们竟然算回来的早的,傅骁带着傅莺莺还没回来。 “阿凝,你别生气。”傅瑜放缓了声音,轻轻道。 斐凝回头看他,随手松开了颈间的披风绳索,缓声道:“为何这么说?该生气的不应该是你么?” 她招手,让茶房里的几个侍女退下,被茶水和火炭熏得暖融融的屋内,顿时只余他们两人,傅瑜一时有些紧张起来。 斐凝站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抬眸看他,声音又轻又软,却带着些凉意:“……阿瑜。” 她唤他。 傅瑜回神。 屋内一时静谧半晌。 傅瑜觉得许是茶房的火炉烧的太热了,让他背后都有些汗湿。 “……罢了。” “别,”傅瑜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你想说什么?” 斐凝回身看他,神色又恢复了到了往昔的平淡,还是一如往日的云淡风轻,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她的情绪。她说:“我本来是想问,你觉得委屈吗?我这般对你,你觉得委屈吗?” 傅瑜咧嘴笑出声来,伸手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会觉得委屈呢?我娶了喜欢的女孩子,就是天天和你这般相处,我心里也觉得开心。”有时候半夜醒来,血气方刚的年纪总有些冲动,也会觉得委屈,总想要再进一步,让两人的关系更亲密些,只是往往下定决心时又想起斐凝那双似乎波澜不惊的脸,心中对她的敬意和爱意愈发让傅瑜伸出去的手顿住。他越发觉得自己身边躺着的这个人是个怎么捂也捂不化的冰块,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柔情都喂了狗。但清晨醒来,见了身旁人的脸,夜里起的那些旖旎心思和狭隘的怨气却又消解了。这是斐凝,他该敬她爱她,心里头便只剩了这么一个想法。 斐凝嘴唇嗫嚅着,她抬眸看傅瑜,就着昏黄的光晕,整个人都闪着微微的光晕。 她想要说什么,傅瑜侧耳去听,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竹声响,响彻云霄,似乎就连这房屋也跟着震了一下。 傅瑜拉了她的手,匆匆将斐凝刚刚取下的披风勾来,将她裹住,一手拥着她出了房门,嘴中忙道:“阿凝,定是放焰火了。我知道东苑小阁楼拿来看烟火角度最好了!” 斐凝被他半拥着,匆匆出了茶房,一阵红绿光芒闪过,一朵硕大的焰火在半空炸裂。 斐凝的脸颊靠在傅瑜的胸腔上,隔着几层衣衫,似乎能感受到他炽热的胸膛,她听见他胸腔内的心跳声,伴着半空烟火的声响,“嘭嘭嘭”,像打鼓,一下一下的击在自己的心头。外面凉,仍有北风顺着缝隙吹过来,傅瑜伸手把她拢的更紧了些,又用另一只手细心地给她围上披风。 天边火树银花,府外人声喧嚣,耳边心跳如鼓,斐凝突地笑了。 傅瑜过了一个很是忙碌的新年。往年他大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闲玩,今年却是立冠、成家、立业,外加也要慢慢袭爵了,简直是忙得脚不沾地。即便如此,傅瑜还是记得带了斐凝去斐府拜年,也就是这个时候,见到了斐右江。斐右江二十几许,面容不太肖父,却也是一表人才,神采奕奕,看着一脸浩然正气,是傅瑜往日里最看不顺眼的那种死读书的太学生。可如今这酸儒生成了自家大舅子,傅瑜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大年初二的,酸溜溜的应了几句诗词,直把傅瑜膈应的饭都不想吃。 席间,斐之年见着斐右江和傅瑜的情形倒是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傅瑜却宁愿这大舅子和自己打上几拳也比如今吃个菜也要来首诗的好。 新年收贺礼,照例是博陵崔氏、朱焦朱然两师兄弟、郑王陶国公府、一些公主府和亲王府这些历年来的亲朋好友,傅瑜还收到了江南林氏送来的几方新墨和几匣子新纸,这些是林拾的异母姐姐林娇娘送来的。林家的意思傅瑜也知晓,当即让人把这些东西搬到了西苑给林拾,安国公府上主人少,林拾这般身份便也能算半个郎君了。除却这些,竟还有元都公主送来的一小箱子药材,傅瑜不解其意,只能抽搐着嘴让人回了一小匣子珠宝,听说元都公主最喜珠宝,送这个大抵是没错的。 正月十五的元宵宫宴,傅骁罕见的露面出席,领了傅瑜和斐凝进宫。往年的元宵宫宴傅瑜只觉没趣得很,今年却是改了许多,一则是建昭帝天命之年,二则是五国来朝,此次也算设宴与诸国同乐。 ※※※※※※※※※※※※※※※※※※※※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6节 第93章 牵钩 元宵宫宴, 丝绸管弦,轻歌曼舞,满桌珍馐, 觥筹鼎盛。 傅瑜与斐凝共一桌,坐在前列第二排。同一处的, 都是身份相当的几人, 譬如郑四海,譬如虞非晏, 譬如王文韬夫妇。郑四海居中, 虞非晏居左, 傅瑜和斐凝居右,王文韬再局其右。 建昭帝设宴,身畔无美人妃嫔敬酒,孤零零的一个人,容长脸上溢满笑容。离他最近的是太子杨浔, 病恹恹的倚靠在一叠狐裘软枕上, 身畔还有端庄雍容的太子妃照料。 傅瑜悄悄地望过去,只觉得比起春闱放榜时, 杨浔的面色更难看了些, 身形也愈发消瘦了,轻飘飘的, 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不过太子杨浔病歪歪了将近三十年, 哪怕他如今看起来已是病入膏肓, 傅瑜也不敢心里多加揣测。 太子杨浔底下的, 是六皇子杨沐,其次才是常做隐形人的二皇子。 比起往年,今年的地位分布已经很明显了。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太子杨浔向后侧头,正巧与傅瑜的目光相对。他对着傅瑜轻轻笑了一下,点点头,随后回过眼去。 太子杨浔容貌清俊,颇有风骨,不说傅瑜和他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和君臣之分,傅瑜其实还是蛮喜欢这个表侄子的。当然,傅瑜也不敢当人家的表叔。 傅瑜撇撇嘴,随后还是看南阳长公主,在众人都欣赏歌舞的时候,悄悄地遣了宫人去南阳长公主的桌上换了一壶果酒来。拿了果酒,傅瑜将斐凝手中握着的杯子取走,重新拿了杯子,给她倒果酒,温声劝:“阿凝,这酒性烈,我给你倒五娘的果酒尝尝。这果酒后劲不大,香醇无比,喝了一口满齿留香。” 斐凝回眸看他,眉眼弯弯,似笑非笑。 傅瑜面不改色的接着道:“当然,这果酒是御品,每年只有那么几壶,这是我特意找五娘子讨来的。” 斐凝取回傅瑜拿开的酒杯,抬袖轻掩,将方才的酒一口饮尽,随后默默接过了傅瑜手中的果酒。 一旁的郑四海就笑:“我以前竟不知,我们的傅小公爷居然还能有这般和颜悦色的一天。” 傅瑜扭头回:“等到开春郑大哥成婚后,小弟便也能见着郑大哥对嫂夫人的一片和颜悦色了。” 右手边的王文韬也笑:“何止是和颜悦色,都快赶得上温柔小意了!”他身侧的夫人就狠狠拽过王文韬的袖子,横眉瞪了他一眼。王文韬讪讪的摸摸鼻子,随手朝傅瑜拱手。 傅瑜不在意的笑,摆摆头,只心神又全回到了斐凝身上。 台上舞姬水袖舞的窈窕生色,精致的妆容下的脸熠熠生辉,烟视媚行,一双眼无声的勾着许多人的眼。 傅瑜的眼神掠过她们,逡巡一圈,只见虞非宴正愣愣地握着酒杯,也不知在想什么。 胡亭和焉知的使臣最早起身,端着酒出席,给建昭帝敬酒,随后话锋一转,看一旁自斟自饮的傅骁:“早就听闻傅帅威名赫赫,骁震八方,如今得此一见,可有荣幸同饮一杯?” 有不少人的目光顺着使臣和建昭帝移到了傅骁的身上。 傅骁仍旧神色淡淡的,穿着他那常年制式统一的宽袖大袍,腰间流苏席地,清隽的身形,腰背挺得笔直。 他不像个征战沙场三十多年的老将,反倒是清隽风骨,尤似鸿儒。但当他抬眸紧紧盯着一人时,这种浑身儒雅清隽的气质陡然便变了,似鹰击长空,即便垂垂老矣,亦能展翅翱翔。 傅骁起身与他们同饮了两杯酒。 后面的百业和扶瀛的使臣也跟上来,欲要敬酒。 傅骁面目沉沉,薄唇微抿。 自傅骁起身后一直注视着他的傅瑜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出列,先是向建昭帝行礼,随后拱手道:“几位,家父年事已高,烈酒伤身,还是由我来代吧。” 傅骁没说话,束手看他,神情冷冽,只目光流转间透出一丝柔和之意。 扶瀛的使臣有些纠结:“我们本意是要敬天策上将军的,世子怎么能拂了我们的这般心意?” 百业来敬酒的是元都公主,她见了傅瑜眉眼弯弯的笑,一双眸子盯着傅瑜,蜜色的脸上透出几丝娇俏和活泼,语气中倒是透出几分亲昵:“既是傅二都这般说了,我也无所谓。只是子代父,可是要三杯换一杯咯?” 一旁坐回位置上的焉知使臣倒是叹气,大声道:“到底是不行了,谁能想到,昔日的马上大将军傅骁,今日竟也区区一杯薄酒也受不住,竟要幼子出来挡酒了呢?” 傅瑜闻言便是一番气恼。 建昭帝在高阶之上丝毫未动,只伸了手,慢慢摩挲着手中的金盏,眸光幽幽。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南阳长公主,她与傅瑶环情似姐妹,傅骁又是亲舅舅,她自小受过他不少照拂,如何能忍区区藩国使臣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欺辱他。当即起身,冷声呵道:“我大魏的天策上将军,还轮不到你们区区弹丸小国来说道!” 她说的毫不留情,语气冷冽,横眉冷对,气势汹汹。 “南阳。”高台之上的建昭帝终于开口道,声音沉沉,却让本来喧扰的宴会气氛陡然间变得凝滞起来,似乌云压顶,将有狂风暴雨将侵。 “傅二说的是,舅舅年事已高,早年征战四方导致如今伤病缠身,恐是不能多饮。”他这般说的倒是隐蔽,却还是有不少人听懂了他的意思。傅骁早年征战四方,赫赫军功,威名响震八方,靠的就是打这些属国。“傅二重孝,是而代父饮酒。”建昭帝接着道,这便是允了傅瑜代父喝酒的意思了。 傅瑜勾唇笑,取了酒杯上前,与元都公主一行人喝酒,他一口气连喝三杯,滴酒未剩,引得满堂喝彩。 只到底是宫宴上的酒,又是元都公主等人特意来敬酒的酒,烈酒中的烈酒,喝下去虽然口齿留香,喉咙和肚中却是火辣辣的,似揣了一个火炉似的,让傅瑜的全身都禁不住热了些,两颊微微泛红。 傅瑜又喝下两杯,甩甩头,微吐出一口气。 此时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当中互相敬酒的几人身上,傅瑜借了酒胆,回头去看斐凝。 她端坐在原地,长长的袖摆掩面,水蓝色的衣裙,白皙的面容,愈发显得一截皓腕白似雪。她竟又喝了一杯酒。 斐凝抬眸,正见傅瑜偷眼瞧她,被撞见这般也没觉得有什么羞恼,反倒大大方方的一笑,眸光中似含了星辰。傅瑜觉得熠熠生辉,就连殿中镶顶的夜明珠也不敌她半抹风华。 似乎身上更热了些,傅瑜心里头嘀咕。 他的目光缓缓收回,不经意间落在隔了一个郑四海的虞非晏身上。他正低声与一个宫婢吩咐着什么,傅瑜扭了头,没再关注。 又是一杯酒下肚,他脸颊更红了。 傅骁一直默默盯着他,见此,袖子里的手指揉搓着,松了又握紧,长袍遮掩的脚微动。 他终究没能站出去,因为南阳长公主接过最后一杯酒,喝了个干净。 南阳长公主毕竟身份不同,建昭帝又早已发话,使臣不敢再闹。 众人刚要回坐,元都公主开口道:“未曾想到傅二不仅仅箭术超群,就连酒量也比一般人好太多,只是可惜还未能与我们打过几场马球,不知道马术如何,真是可惜了。” 他们说话倒是随意,一旁的六皇子雍和王突地道:“公主若要和傅二比马球,那可是悬了,傅二纵然别的不行,可马球真真是这一群宗室勋贵子弟中最出彩的。” 傅瑜回头盯着他,真想上前问,什么叫纵然别的不行。他的目光又忍不住看斐凝,只见一个粉裙宫女正欠身与她说话。粉群宫女甚是眼熟,傅瑜眼睛微眯。 元都公主闻言更是一乐:“既是如此,那我可更得好好讨教傅二郎君的马球术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天色已晚怕是不行,不如我们明天来场马球赛如何?长公主觉得可妥当?”她回神去问南阳长公主。 南阳笑着点头,傅瑜见她兴致高,又是当着众人的面,也允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见着斐凝端坐在原地,水蓝色的裙摆蔓延开来,白玉的簪愈发显得气质如玉。他忽而想起自己满身的酒意来,怕熏着她,忙侧开了点。 斐凝挥手让一旁的宫娥端来热茶,见傅瑜躲着自己,笑道:“这又是作何?” 傅瑜便老老实实道:“我喝了酒,怕熏了你。” 斐凝递了茶过来,看他:“我也喝了酒,一身酒气。你且喝口茶,醒醒神,这宴会还有好一阵呢。” 见斐凝不嫌弃自己,傅瑜高兴的忙接了茶喝了,还高兴的又贪杯多喝了一壶酒。 只喝光了茶,傅瑜才看清自家桌上多了一叠糕点,晶莹剔透,浅绿生辉,捻起一块轻嗅,干净的绿豆香扑鼻而来。这是斐凝爱吃的。 傅瑜问她:“这是刚才那个宫女拿过来的吗?” 斐凝就笑:“说是嫂嫂怕我贪杯多饮,便特意备的。” 傅瑜心下冷笑,斜眼去看虞非晏,见他眸光正注视着这边,轻哼一声,眼光似刀子一般剜了他一眼。 听他无缘无故冷哼,斐凝看他:“这是谁又惹着你了?” 傅瑜没回头,仍看他,慢慢道:“故技重施。” 斐凝会意,推开碟子,伸手轻捏了傅瑜的手一下,说:“总归众目睽睽,莫要闹开。我叫人把这碟子撤下去就是了。” “不撤,为什么要撤了?”傅瑜说,端了到自己身前,一手抓了狼吞虎咽起来,两口吃下去半碟子,“本就是给人吃的,阿凝我帮你吃吧!” 斐凝被傅瑜惊的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听的身旁的王文韬开口:“傅二怎的这般狼吞虎咽了?这多不雅呀,若当真饿了,糕点也不怎么管饱,来,哥哥这儿还有一叠子没动的糕点,你吃两碟子,便也能撑一会儿了。” 傅瑜忙拒绝了,只心里忍不住嘀咕:王犬韬他爹好运气生了六个儿子,只可惜其中五个都慢一拍。 酒酣壮胆,就听的五国使臣又起了幺蛾子,说是莺歌燕舞实在无趣,提出了牵钩,并且是大魏和五国比试。 其实傅瑜还是觉得今天这宫宴办的不错,宫中的歌姬舞姬的确不是外头的教坊和秦楼楚馆能比的,这又是太子妃特意出头办的,比起往年,确实出彩许多。 只是仍旧比不上众人同乐罢了。 五国勇士一起来牵钩,人数倒不少,原先的歌姬舞姬都退了下去,上来的勇士也占了大半的地儿。细数之下,竟有百余人,最后一个拉钩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见过的阿鲁图。 察觉到傅瑜看他,阿鲁图飘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 大魏的人手一时犯了难,有人提议让禁卫军来,使臣这边却是除了元都公主一介女流其余人都上去了,使臣身份毕竟不是士兵,有人就提议让勋贵世家子弟上。刚出了风头喝了几杯烈酒的傅瑜首当其冲,第一个就被建昭帝点了出来。其次跟着的,除了虞非晏、郑四海这些人,还有梁行知这般身强体壮的朝中大臣。 王犬韬的亲爹老武国公倒是有意思,抱拳出列,一脸荣幸:“陛下,我们王家别的不多,就是生的儿子多。”说着就挥挥手让自家六个儿子上去。光是嫡子就有六个,若算上庶子,老武国公比建昭帝能生儿子多了,也比五房兄弟加起来儿子才十个的陶允之家厉害。 当然,傅瑜家是更比不上了。 一些平时熟的不熟的人,此时都冲了上来,甚至就连章金宝也没能躲过去,一脸菜色的上前。 傅瑜倒觉得有意思。 数百人的牵钩,也就是拔河,并不算的什么,早几天前西城门外的太学生和城中百姓们,硬生生凑到了一千余人,那才叫声势浩大,锣鼓喧天,彩旗飘展。 可如今绳子两方,一方乃五国勇士,一方乃大魏这群娇生惯养的宗室、勋贵和世家子弟。 饶是如今风气开化尚武,许多世家子弟如傅瑜一般也是自小强身,但终归不是人人都是傅瑜,家底深厚,天赋异禀。 一声锣响,呼声阵阵,虽不是战场,却更似战场。 ※※※※※※※※※※※※※※※※※※※※ 第94章 出气 晚风熏人醉。 何况傅瑜还喝了不少酒。 宽敞的马场里, 垫了一层厚厚的毛毯,中间还摆了一个暖炉,不大的空间被熏烤的干燥微热。傅瑜上车就脱了外面的披风, 坐在车上,腰背挺得笔直, 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他对面是一面车壁, 外面影影绰绰的灯火透过窗户,留下几点氤氲的色彩, 有梆声鼓声还有辘辘车轮的声音, 在马车外伴随着车轱辘的声音缓缓合着。 斐凝坐在他斜对面, 闭目养神。有或明或暗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白皙的面容上显出道道光线。 火炉薰着,一股酒香在车厢内萦绕开来,傅瑜的头一点一点的,终于马车一个拐弯, 傅瑜猛然向前倾去。 耳边风声和傅瑜的惊呼声响起, 斐凝睁眼,就见着一个庞然大物向自己压过来, 心下一惊, 理智让她快速躲闪,手却不受控制地往前伸。一股酒气迎面而来, 刹那间, 她被一个炽热的怀抱怀住, 背部和腰间被傅瑜的手臂环住, 牢牢地往他的身上带。 她的手被隔开,触手即是滑凉的布料,隐约间,依稀还可以感受到布料下强健的肌肉,似有火烫着了一般,一向微凉的手觉得滚热到刺痛。她的双臂正好虚虚的环在傅瑜的腰上。 外头有马嘶鸣,马车磕绊了一下,突地向上微微弹起,斐凝身子不由得向前一冲,整个人被傅瑜更加紧的搂在怀里。她依偎在他的胸膛前,傅瑜的下巴搁在她发上轻轻摩挲,腰背被他的手臂搂住,就连她自己也紧紧搂着傅瑜的腰。 两个人还从来没有这般亲近过,斐凝只觉心跳的厉害,两颊微烫,手臂忙松开了去,扭着身子,想挣脱开来。她心下道,怎的往日里平平坦坦的朱雀大道,今天晚上格外的不稳,马车拐来拐去的不说,还摇晃的厉害。 傅瑜像是知道她心底的想法似的,朝外头喊:“元志,怎么回事?”他嗓音带了醉酒后的微醺,有些嘶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倒真像是喝醉了一般。 元志的声音从前面车辕处传来:“郎君,前面积雪路滑,路上各府的马车和马都谨慎着呢!” 傅瑜没作声,只紧紧倚着斐凝坐着,两人身体互相依靠。他磨蹭了下下巴,感受着丝滑的乌发,鼻尖轻嗅着袅袅的冷香,只觉心里熨帖的很。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7节 冬日的夜,外间寒风凛冽,马车内却灼热的很。 酒意上头,鼻尖幽香更深了些,情不自禁的,傅瑜低头,弯了腰,微微松开挣脱着的斐凝,将有些滚烫的头颅枕在她肩胛处。头枕在微凉丝滑的布料上,仿佛脸颊上的烫意都能消减了一些。 斐凝挣脱开来,她拿手轻推傅瑜,没推动,低声柔唤:“阿瑜?” 傅瑜从鼻腔里发出闷闷的应声,身体却没动,仍旧是头枕着她的肩窝,两臂微搂着她,靠在马车壁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的,仿佛是睡着了般。傅瑜的鼻息喷在斐凝的颈上和耳后,湿热的,滚烫的。他无知觉的蹭了蹭脑袋,低声喊:“阿凝、阿凝。” 他低声喊她的名字,短短的两个字在唇齿间来回,似含了千般情意,带着酒意的轻哼似含了万般缱绻。 斐凝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把他的呓语听得一清二楚,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中破芽而出。 傅瑜终究还是喝多了,这般环着,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也有些不知足了。箍在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傅瑜滚烫的鼻息喷在斐凝耳后,他有些难受的磨蹭着头颅,在斐凝的肩处和耳旁来回的轻声唤她的名字,另一双空闲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斐凝挣脱不得,两手环在胸|前,压在傅瑜的胸膛前,微微侧开了头。 “阿凝。”傅瑜昂首,在她耳畔轻声喊她的名字,柔情万千,缱绻如斯,有些迷醉,有些压抑。 鼻腔内满是冷冷的幽香,他摇着头,滚烫而微张的唇不小心触到一块微凉的东西,他的手从斐凝手中抽出,不受控制地沿着胳膊向上。斐凝终于是忍不住了,她猛地转头,在傅瑜耳畔冷喝一声:“傅二!”声音泠然,如山泉小溪顺流而下,却更似冬日的雪,带了些酷寒的冷意。 傅瑜打了个激灵,酒醒,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然抬起头,双臂有些无措的停在那里,随后被斐凝扳开。他想要上前握她的手,却又踌躇着,只能巴巴的看她。 光线投在傅瑜的脸上,或明或暗,把他看向斐凝的目光投射的一清二楚,他神情怔忡,双眸怔然,此时正巴巴的看着斐凝,整个人看起来倒不像是方才的意乱情迷或是酒醉的模样,反而像极了一只主人抛弃的小狗。 斐凝却是只伸手拉了拉肩膀处滑落的衣襟,正襟危坐,看也没看他一眼。 “阿、阿凝,我喝醉了,”傅瑜企图靠近她,屁|股往前挪,“我错了。”即便是借着醉酒,他也不该冒犯的,这是他的承诺。 傅瑜爱斐凝,所以酒醉之后佳人在怀意乱情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又不是柳下惠,不可能放着爱慕的姑娘不动,可他更视斐凝为妻,所以时时刻刻重视着他对斐凝的每一句话,不敢有违她的意愿。他爱她,更敬她,不敢在人前有丝毫冒犯她。 “我,我下车。”傅瑜吐气,闷闷道,连披风也没拿,径自掀了轿帘,叫停元志和马车夫,跳下了车辕。看了眼载着傅骁的马车,又回头看斐凝坐着的马车,傅瑜心下犹不放心,细细嘱咐了一番,看着两辆车缓缓的沿着大道驶离,这才带着金圆和元志,顶着冬末的雪,拐进了一旁的小巷。 他没有看到的是,其中一辆车的窗,被微微的掀开了一角。 冷风一吹,有簌簌的雪从空中落下,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上已是慢慢的积了一层雪籽,被打湿了,深夜路滑的很。冬夜寒风,方才心间的旖旎情思在寒风细雪中慢慢消融,满身滚烫的热意在风雪交加下渐渐染上一丝寒意。 酒醒了。 傅瑜走在前头,金圆和元志跟在他后头。金圆看他的模样,皱眉问:“郎君,下雪了,您下车怎的也不带件披风?” “赶得太急,忘了。”傅瑜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他又问:“他到哪儿了?” 金圆忙道:“前一个胡同口刚传来的消息,说是到九尺巷那边了,咱们的计成了,是一个人来的。” 傅瑜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来。他心下叹息,不曾想,原来自己也会成了这般一个擅用阴诡之计的小人,只不过,这人已经触到了他的底线,他若再忍下去,只怕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因为心中装了事,所以傅瑜的步伐很快,他领着金圆和元志在小巷中穿梭,七拐八拐的,抄了近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九尺巷。不同于前边朱雀大道上此时的车水马龙,九尺巷静谧幽深,在雪夜中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长巷似择人而噬的巨兽,在夜间幽幽醒转。 未行的几步,就见一个眼熟的微胖人影在前头招手,雪越下越大,那人披了一身深色的毛斗篷,滚边的狐狸毛上沾了些雪籽,微微消融。傅瑜快步赶过去,就见了两个府丁脚旁趴着的一个人型大袋子,麻做的布袋,摸起来粗糙的很,未扎的一头,隐隐露出一块月白色的袍角,在昏暗的月光下隐隐闪着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王犬韬没有出声,傅瑜也没有出声,几人只做了几个手势,随后看躺在地上的人影。一个家丁张口,将拳头往嘴里放,傅瑜便知这是塞住了嘴的意思,当下也不再说什么,只摆了摆手,微蹲,在估摸着是虞非晏头部的地方,微俯了身。 一种做坏事的刺激感让傅瑜的肾上腺激素暴增,他的心扑通的跳的很快,眸光微闪。 说不清的情绪在心间萦绕。 虞非晏毕竟是书中的男主角,自是不同凡响。傅瑜自认普通人一个,便是家大业大,幼时也曾与这人齐名,可多年来的纨绔行径和原书剧情的走向,都让傅瑜在面对虞非晏的时候,心里头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敬畏感、自卑感,所以他知晓了剧情后,采取的也是能交好就交好,能躲避就躲避的法子。甚至在虞非晏没有放弃斐凝的情况下,还能放下心中的结缔,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凑合着原书的男女主虞非晏和卢庭萱两个人,可千不该万不该,虞非晏竟是痴迷自此,也是无耻自此。 心里头念着白月光斐凝,手边放不下美人朱砂。何况这美人朱砂是倒追的他,他心中对白月光一般的斐凝更是放不下手,屡次三番试探着傅瑜的底线。 谁的性子也不是水,傅瑜自幼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更不是泥做的性子。 虞非晏这行为,放在他人眼里,许是深情不悔,痴迷至此。平时无事,自是个端方君子,可见了她,竟是自幼所学的礼义廉耻也全抛在脑后,只心眼里都在看着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许是都叫嚣着,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去关注她,去想她所想,感她所感,喜她所喜,悲她所悲,甚至还会想,她的身边人将待她如何,她的身体不好受了风寒该如何,她爱吃什么糕点,爱看什么书,爱做什么打扮…… 可,佳人已为他人妇,傅瑜如今就是这佳人夫,他的妻子,合该由他去敬去爱,去想她所想,感她所感,与她同悲,同喜,同乐。虞非晏这行为,在傅瑜眼中,就是赤|裸裸的肖想她的夫人。 谁又能料想的到,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也是个欲夺他人妻的匪人。 压低了声线,傅瑜一手摸着喉结,一手去触虞非晏的头颅。摸到他的头颅,傅瑜把他的脑袋掰过来,耳朵正对着傅瑜的脸,傅瑜压低声道:“……虞非晏。”来时的路上,他还在想,自己要用最恶毒的话来攻击虞非晏,可直至此时,傅瑜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冷言冷语的唤他的名字。 不同于唤斐凝时的缱绻温柔,此时的傅瑜,宛若唤着仇人的名字,恶狠狠地,后槽牙用力的咬着,这三个字,似乎是从寒刀下硬生生逼出来的一般。 虞非晏的身子微动了动,并不是瑟瑟发抖,而是吱吱唔唔着说了几句,只不过看没人理他,又放弃了。他自有傲骨,从不曾向谁求饶,即便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是见谈判无果后,微微拱了拱身子,护住了要害。 若不是,若不是傅瑜没有爱上斐凝,更没有娶她为妻,也许,虞非晏这般的人物,傅瑜是乐意与他为友的。一直以来,原书男主在傅瑜心中一向是傅瑾和梁行知这般风光霁月、胸有沟壑的人物。但。 傅瑜起身,脚下猛然使劲,直直地冲着底下人的胸膛踢去,一脚将他踢翻,向后滑了几步,重重地撞在坚硬冰冷的石墙上。 一旁的王犬韬等人被这变故惊得一愣。早在傅瑜偷偷吩咐他们使计引出虞非晏,再把他蒙了眼睛塞了嘴巴套进麻袋里的时候,他们就预料到了会有此种情况,可谁也没料到傅瑜竟是一句话不说直接开踢,还踢的这般重。 虞非晏的闷哼声格外醒目。 傅瑜向后挥手,元志和两个府丁自发向前,拳脚相加。他们都是府上受过特训的人,知道怎么在不伤人根本的情况下,给人以最痛的享受。 虞非晏许是咬紧了牙,连闷哼声也没有了,也许是被打晕了。 不管哪种,傅瑜都没叫停。 约莫半晌茶的时间过去,王犬韬在一旁有些急了。两人以前虽是过的纨绔子弟生活,但套麻袋揍同身份的人这种事,倒还真没做过,此时偷偷摸摸的做,除了一种刺激感,更多的是紧张感了。 傅瑜挥手示意元志等人停下,傅瑜又蹲下去,伸手在麻袋上摸来摸去,直至摸到虞非晏的头,感觉到他扭动挣扎的动作,傅瑜微微一笑,哑声道:“你们到巷子口等我。”这说的是王犬韬和元志等人。 王犬韬、金圆和元志虽有些迟疑,但见傅瑜的动作,还是出去了。 幽深静谧的小巷子里顿时只有傅瑜一个人,哦,还有躺在雪地上,浑身冰凉,狼狈不堪的虞非晏。 听着脚步声远去,许是知道这个时候只有两个人了,虞非晏的声音突然从麻袋里幽幽传出来:“你,你嘶……”许是扯到了嘴角的伤口,虞非晏深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用笃定的口吻说:“你是傅瑜!” 傅瑜对他猜出是自己,没有什么疑惑,毕竟是原书男主,他也没想过这次的事情能瞒过去。 “你、你何苦如此?”虞非晏说。 傅瑜回他:“你又何必如此?”声音清朗,带着往日的漫不经心,他恢复到了自己的声音。 虞非晏没有说话。 傅瑜继续说:“我们的事,本不必多说,可我仍要说,阿凝不管是对岳父大人,对我,还是对你,都曾说的明明白白,与你无意,你又何必如此苦苦纠缠。” “我傅家提亲的时候,岳父大人应了,阿凝也应了,可你堂堂宁国公世子亲自去提亲,岳父大人没应,阿凝也没应。” “既然如此,虞郎君,你自幼聪颖,也该知道‘发乎情,止乎礼’的意思,这就不用我这没读过几本书的纨绔子弟来解释了吧?”隔着麻布袋,傅瑜摸索着,抬起了虞非晏的下巴。许是又扯到了脸上的伤口,虞非晏的身体微微僵硬,嘴中倒吸着凉气。 想来刚才元志他们下手,是丝毫也没有留情。照着脸打,即便傅瑜没有特意叮嘱,此时心下也觉畅快,决心晚上回去就给三个人涨月俸。 “你不懂。”虞非晏嗤笑出声,往日里让人觉得凌凌如玉的声音,此时在这寂静幽深的夜里显得有几分孤寂落寞,又似隐藏了万千思绪,温柔如许。 “我不懂?”傅瑜冷笑,席地而坐,“我若不懂,怎也会能与你感同身受。” “可我即便再如何,也不会如你一般,事事挑衅于我,明里暗里表明自己的心意,你难道不知道,我若当真是个心胸狭隘的人,阿凝若不是阿凝,我该如何待她?” 虞非晏没有出声,傅瑜照着他的肚子来了一脚。他闷哼一声,突地哑声笑了,他笑得颇为肆意,尤为不同往日里的君子端方和恪礼守节。虞非晏的声音在小巷子里回响:“你不懂!”不同于方才的寂寥落寞和温柔,此时的这三个字,显得有几分愤懑,似乎满腔的怒意将要喷薄而出:“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你明明事事不如我,我是当朝探花,是世家表率,所有的长辈乃至陛下都觉得我胜你千百倍,可偏偏娶她的人不是我!” “傅二!你到底哪里比我强?”虞非晏高喊,声嘶力竭。他在麻袋里喘着粗气,声音又低下去了。 从来冷静如他,竟也有这般疯魔的时候。 巷口的人听到里头的动静,脚步声传来,金圆悄声问:“郎君?” “你们在外面守着,没事。”傅瑜说。其实他心下也是疑惑重重,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虞非晏面前说大话:“因为你不是我。你对阿凝如何,她看的一清二楚,我对她如何,她也看的一清二楚。” 傅瑜继续胡编乱造:“我若是你,万不会在她成亲后还做此番种种。” “你处处想方设法的在宴会、街道乃至他人府上,甚至与我交好,只为见她一面。”这说的是虞非晏在元都公主和南阳长公主等人面前与傅瑜说话,提及斐凝。 “哪怕,见了面,你也要想方设法的与她单独说话。”这说的是南阳长公主府的踏雪寻梅时,他踏遍梅园,只为追寻傅瑜和斐凝的脚步,与斐凝单独见一次面。 “你千般蛊惑于她,竟想要我和阿凝和离。”傅瑜咬牙切齿道,气不过,又踢了一脚。 “你假借陶九娘和斐家嫂夫人的名誉,送东西给阿凝。” 傅瑜一字一句的将虞非晏的所作所为道出,他竟不知,自己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将这些本来扎在他心里头的刺一一说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他就认定,斐凝与他不会和离,更不会转嫁给虞非晏。傅瑜笑了,他笑得突然,却仍旧笑了:“虞郎君,待得我与阿凝的孩儿出世时,还望你能登门吃个喜酒。” 骄傲如虞非晏,这样的结果,许是才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傅瑜起身,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虞郎君,你不懂。” “真正爱一个人,就该敬她如自己,”傅瑜扬头望天,满月的天,雪已是慢慢的停了,有晶莹的光在一旁的屋檐上闪闪发亮,“让她余生都平安康乐。” 傅瑜说着,也不管身后躺在地上究竟如何的虞非晏,已是转身出了巷口。王犬韬一行人正在那里等着他,王犬韬凑上前来,一张开口,嘴里一团白气:“傅二,你怎的和他谈了这么久?” 傅瑜撇嘴笑:“今天晚上喝多了,难免有些话多。”他转头看元志:“进去,把他打晕了,扔在宁国公府门口。”本意是要扔在城门口,扒光了他的衣服,冻上一晚上的,但谈了一番话之后,傅瑜不知怎的,又心软了。 元志带着两个府丁往里头走,傅瑜嘴角带笑的看王犬韬,突地上千拉住他的胳膊:“六郎。” “什么?”王犬韬愣愣的回他。 傅瑜感性道:“有你真好。” 王犬韬一点也不感动:“你今天还真是喝多了吧,怎么就这么酸溜溜的了。对了,你若当真觉得我好,让嫂夫人下厨做一顿饭如何?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也迟了,明天打完马球赛咱们就去如何?” “滚吧你!”傅瑜低吼道,松开了王犬韬的胳膊。 傅瑜和金圆在小巷中穿梭,元志和一个府丁抬着昏迷的虞非晏往宁国公府去,另一个府丁则送王犬韬回府。天边圆月映衬着满城的薄雪,巷口有寒风阵阵。 傅瑜往回府的方向走,微低了头,突地前方的金圆冷声道:“谁?!”说话间,他抽出腰间的匕首,挡在傅瑜身前。 傅瑜抬头往前看,就见着前面是三个身披黑斗篷的人,他们身形并不高大,只披着的斗篷又宽又大,将身形和容貌都笼罩在斗篷内,一娇|小的人影居中,两边较为高大一点的两个人则是手中提着两个灯笼,许是仆从。 这样打扮的主仆三人,在这样的雪夜小巷中奔走,竟然悄无声息,着实将金圆吓得不浅。 傅瑜也是一惊,随后看他们灯笼下的影子。 两道光线,数道影子在风中摇曳,映在斑驳的青石板地上。 有影子,那就不是鬼。 傅瑜朗声问:“阁下何人?” “傅二郎君。”温柔甜蜜的声音从斗篷里传出,紧接着,中间那人的帽子被摘掉,露出一张蜜色肌肤的小脸。平心而论,元都公主也是一代美人,她的美不同于斐凝的清冷如仙,不同于卢庭萱的娇艳似瑰,也不同于南阳长公主的英气与妩媚并行。往常傅瑜总是喜欢把元都公主归为南阳长公主那样的美人,今日一见,才发觉自己往日错了。 元都公主显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蜜色的肌肤,深凹的眼,狭长细细的眉眼,小巧的鼻和厚厚的唇,携带着来自海洋和森林的野性,她是个非传统性的美人。 “元都公主怎的做如此打扮?”傅瑜问。 元都公主带笑的脸有些微凝滞,显是没有预料到傅瑜会问这般不相干的问题。她回道:“永安风雪大,我在家乡从没见过雪,觉得这边的冬天冷极了,所以要穿这样大的带毛斗篷遮蔽风雪。” 她说着,走上前一步,两臂在斗篷内伸展开来,露出里面的蛮腰来,“你瞧,这样的斗篷,正和我的心意。傅二若是喜欢的话,我明日就让人送到你府上去,傅二觉得这样如何?” 傅瑜摇头:“多谢公主的好意,傅二府上自有斗篷披风一类的东西,这便不劳烦公主了,公主的银两还是留着购买珠宝吧。” 傅瑜这般说了,元都公主也没有强求,见着傅瑜便要离开,她突地快步上前,抬头对傅瑜说:“傅二郎君为何每次见了我就要离开?” 傅瑜道:“更深露重,傅二赶着回家,公主还是早些回使馆好。” “你要回家见那个不爱你的妻子么?” ※※※※※※※※※※※※※※※※※※※※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8节 第95章 变故 冬夜寒凉, 万籁俱寂,青石砖上铺了一层细密的雪籽,伴着移栽过来被风打落的红梅, 白雪红梅,尤是瞩目。 傅瑜披散了发, 没有披着斗篷或是披风, 只单薄的一身宽袍广袖,松松地挂在身上, 显出几分俊秀来。他立在庭院中央, 身后红梅熠熠生辉, 他却只是微抬着头,看屋檐下挂着的三盏花灯。花灯或小巧,或精致,在北风中打着璇儿,里头的烛火忽明忽灭, 在长檐下洒下摇摇晃晃的剪影。 从傅瑾的院子里告完状回来, 他洗漱后就一直呆呆地立在这儿。 房门吱呀一声轻开,穿着小夹袄的杏娘从屋里出来, 见了庭院中的傅瑜, 面上一愣,随后快步走下台阶, 问他:“我方才还想怎的不见郎君, 夫人也不出声呢。” 在马车上, 借着醉酒他, 他许是做了错事,仓皇之下离去,此时心中忐忑不安,进不得,退不愿,只能杵在这儿。怀中温软似还在,手中的柔软和脸颊上的晕烫依稀有感,傅瑜自动忽略了夫人没出声,只轻声问:“夫人可是躺下了?” 杏娘说:“还没呢,婢子出来的时候,还在看书。” 她又说:“这般晚了,郎君怎的也没回屋?” 傅瑜长叹一声,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见着杏娘离去,才动了动站的久了而有些僵硬的腿脚,移着往寝屋走,他推开而入,室内暖融融的,带着一股冷冷的幽香,淡淡的,像斐凝身上的味道。一灯如豆,傅瑜看半坐在床榻边手执书卷的斐凝,她披散着发,着雪白中衣,比之盛装更多了股慵懒,但骨子里的风骨却是怎的也消散不了的。 “这么暗的灯,看坏了眼睛怎么办?” 斐凝没说话,反倒还反翻了一页。 傅瑜就唤她:“阿凝。”声音颇大,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清脆。 斐凝还是没理他,傅瑜心下一顿,想要上前,刚走两步,热气氤氲着,越发显得身上单薄衣衫的寒意,他转了道,到一旁暖炉前薰了片刻,才转身上塌。 斐凝放了手中书,已经躺下了,微阖了眼,睡在里侧。属于傅瑜的被子整整齐齐的放在外侧。傅瑜熄灯躺下,挪动着身体凑上前,在身后唤她,想伸臂环住她,却怕她冷声地喝问自己,也怕她不动声色地推开自己。 但更怕的,还是她这样不声不响,只把自己当做陌生人的模样。傅瑜心下一横,伸臂,和着被子,一把将她捞到怀里,然后将头颅放在她而后颈间,枕在她披散的发里,细细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斐凝身体却没动。 傅瑜在她耳旁闷闷说:“阿凝,你知道什么是冷暴力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傅瑜小声说话,漆黑的屋子里只有他的说话声和呼吸声,寂静中,他似乎没听到斐凝的呼吸声。 她总是这样,想要安静的时候,就连呼吸声,只怕都不能让人察觉,仿佛只觉把自己融做了屋子一角似的。 “阿凝,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今天喝醉了,不该那么对你的。”傅瑜闷闷的声音里带了委屈,“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打我吧。” 傅瑜捉过她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胸口带,但触手冰凉,他皱眉,又道:“我早让你不要晚上看书了,也不把手放被窝里暖和暖和,都这么冷了。”说着,他就想把她的两只手放进她的被窝里,他伸手去掀斐凝身上的被子,但不过刚触碰到,见着斐凝这般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知怎的心下一颤,究竟不敢随意掀了她的被子,而是把她的两只手伸进自己的被窝,沿着衣襟往内,贴在了傅瑜的胸膛上。 傅瑜是个小火人,又常年习武,身上总是暖洋洋的,即便刚刚衣衫单薄的吹了半天冷风,但他的胸膛还是烫的让人手心发烫。斐凝的手,细腻冰凉,指间有几个薄薄的老茧,贴在他的胸膛上。冷与热交织,刹那间,傅瑜觉得喉头有些发痒。 傅瑜终究还是没能把斐凝的手往自己怀里带,更何况还是一层布料都没隔开,而是直接触着。 斐凝似触了电似的收回手,终于侧头看他,轻声说:“我没怪你。” “这么晚了,睡吧。” “等等。”傅瑜说,伸手拉了她的手,用自己的两只大手包裹住她,“你的手太冰了。”他说着,捧着到嘴边,轻轻哈气揉搓,然后塞进她的被子里,最后满足地和着被子抱住她,欢快道:“睡吧。” 翌日,傅瑜携了斐凝,到平乐观,和元都公主等人比赛打马球。 冬日里少有的艳阳天,但雪还在冻着,寒风中马都冻得瑟瑟发抖,难为他们还有这般雅性。可昨夜酒酣,又当着满堂文武和使臣的面儿夸下海口,还当真不能随意辞了,更何况对手还是以元都公主和阿鲁图为首的番国之人。 王犬韬、陶允之乃至南阳长公主等人本都拥裘抱暖,脱去外面厚厚的带毛披风,个个穿着夹袄的黑红马装,戴着狐裘小毡帽,脚踏毛皮靴,翻身上马,有些不利索。傅瑜一身黑红马装,乍看下,倒比他们要单薄许多,但脊背挺直,策马时,身姿矫健,倒是如往常一般,似乎丝毫不受寒冷天气的影响。 傅瑜高坐马上,抬头远望,看着远处避风处的几个人影,拥裘,小几,桌椅,人影袅袅。那里站着斐凝,也有临江王杨材和另外几个闲散的宗室王爷和年龄尚小的几个世家郎君,甚至九皇子杨演和傅莺莺几个小孩子也站在那里,正定定地看着场下。 回身看眼前男女衣着各异的几个人,阿鲁图对傅瑜挑眉,元都公主看着他一脸深笑。战意,在傅瑜身上熊熊燃起。 迎风彩旗被劈下,胯|下马儿嘶鸣,在已经撒过盐粒的沙地马场上奔腾,傅瑜紧贴马,一手抓缰,一手拿杆,手起杆落,砰砰的声响,把球囊击远,遥遥地滚向陶允之。不一会儿,就已是出了一身细汗,右手微麻,马儿在冷风中张嘴,向外吐着白气。 阿鲁图不愧是阿鲁图,饶是弓法稍逊,但马上的功夫当真是一员悍将,他胯|下的马儿灵的很,手中球杆如臂指使。 一场下来,两方是平局。 傅瑜几人打马聚拢,一骑白马的郑四海凝眉:“阿鲁图几个人,包括元都公主的马,都是大有来历,只怕和我的马同出一地。” 堂堂大魏,不至于几匹千里宝马也弄不到,但偏生南阳长公主也没得一匹这般好马。按着郑四海的说话,这马是他游历山河时,在西北边塞之地偶然间所得,边塞之城,本是贫瘠,但因了与焉知胡亭的贸易往来,倒也有市,更有那等不出世的驯马师。 几人的头虽疼,但各自的马也算得上五花马,是顶好的骏马,再加之几人颇有战术,一时商量起来,虽然打得艰难,但也不是不能赢。 北风呼啸,傅瑜微沉了头颅,露出来的后颈突地一凉,他没心思管许多,只手下球杆不停,眼角余光追随着球囊。他起身,策马,面上突地沾了些湿意和凉意,有雪籽迎风灌进他的衣领。 竟是又下雪了。 可马球赛还没停。 傅瑜口中呼着气,感觉自己的身上热气腾腾,只有沾了雪面上有些凉意,让亢奋的大脑冷静下来,谨慎了心神,紧盯着目标。 雪越下越大,本来尚可跑马的沙地渐渐地有些湿滑,王犬韬的马儿险些滑到,众人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速度。可这等情况下,傅瑜竟是丝毫不惧,仰仗着自己的马儿和骑术,穿梭在众人身边,身形矫健如雁。 阿鲁图也不甘示弱。两人一来一回之间,竟是击了十几下,球囊也没传到第三人的手中。 两个人都是寸步不让。 隔着满天的飞雪,傅瑜遥遥地看着阿鲁图,而后,突地俯身,狠狠一击,这次终于偏了许多,将球击到别人那里去了,场上众人又忙活起来。傅瑜驾着马穿梭,眼见了滚了雪水的球囊从一枣红马儿腹下穿过,忙驱马上前,俯身拿着球杆就要去击,谁料球杆还没击中球囊,背后风声忽起,远远地,他听见身后有人尖叫了一声。 紧跟在他马儿后边的陶允之失声叫了一声:“傅二!” 一个黑影从身后压下来,带着不可抵挡的威势,夹着寒风白雪,傅瑜讶然的扬头看,看见白净的天被挡住了,红的,黄的,紫的,斑驳的布料在眼前晃。 一张蜜色的美人脸在眼前不断放大,深凹的眉眼带笑。 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脖子和手臂,本就下俯的上半身被抱了个严实,夹着马腹的两腿受力不住,松开。 傅瑜觉得自己和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从两匹马上掉下。 嘭地一声,马儿嘶鸣声,两耳轰鸣声,身前拥着的人,满天的雪,有风夹着雪灌进傅瑜的衣领里,冰得他打了个哆嗦。 两人来势很快,落地之后还往前滚了几滚。 傅瑜本是虚张了臂,一手还握着球杆,但懵然间,有谁的臂膀圈在他的腰际,胸|前埋了一个头。 落地,空着的左臂撞在混合了雪和沙地的泥里,刹那间,有什么声音从手臂处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剧痛。 不知道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停下来的时候,傅瑜仰躺着望天,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两眼颤颤,有些翻白。周边有谁大声呼喊的声音,但他耳朵嗡嗡的,有雪花飘落在眼帘上,冰凉冰凉的。 迷迷糊糊中,傅瑜心中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幸好没有马发疯,他没有死在马蹄之下。不然,斐凝还没有答应要和他过日子,他怎么甘心。 左臂还在痛,他动了动身子想要起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身上压了一个人。元都公主身形本就娇|小,此番埋了头颅在他胸|前,两臂牢牢地抱着他腰,整个人似乎瑟瑟发抖着。 傅瑜心下一阵烦闷,左臂用不了力,他就用右手去扒开胸|前的元都公主,她却抱得紧,傅瑜没办法,只能侧着身子起来,一条腿半跪,右手狠狠地将元都公主的肩膀向外挪,又拿球杆抵在两人之间。 头还晕晕的,傅瑜甩头,左臂痛楚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向后挪,黑色的裤子在沙地雪水中膝行,冰凉透骨。左臂微垂,傅瑜用右手的球杆立在地上撑起半个身子,身上到处都是痛意,不仅仅是是脱臼了的左臂,还有后背、腰后——刚刚,元都公主只怕是把他当做了人肉垫子。 偏生站在外人的角度,倒像是元都公主将要坠马时,是傅瑜伸手揽了她入怀,在沙地雪水中翻滚时,也是傅瑜护着她居多。 “傅二!”元都公主在面前柔声唤他。她身形狼狈,却不掩其风华,一双琥珀色的眼定定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要将他吸入眸底。她想要往前凑,往傅瑜的身前凑,甚至还伸出手来想要挽住他。 傅瑜把球杆拿来抵着她肩胛,面容冷淡,身形踉跄间,被翻身下马跑来的王犬韬和陶允之搀扶住,傅瑜开口,声音沙哑,含着痛意,却是异常的冰冷,还夹杂了似厌恶:“元都公主,还请谨言慎行。” 他语气十分冰冷,看也不想看元都公主一眼。他自认自幼怜香惜玉,便是对着秦楼楚馆里时常劝他饮酒赏乐的那些女子,也未曾用这般冰冷厌恶的口吻说过话。 傅瑜被人搀扶着起身,他仰头吸气,白色雾气在空气中飘散。他扔掉手中竟然还完好无损的球杆,紧紧靠在王犬韬身上。 一旁陶允之看着他的左臂:“傅二!你的左臂!” “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会两个人都掉下马?!”一旁骑马赶来的南阳长公主翻身下马,峨眉紧蹙。 郑四海凝眉道:“雪大了,场地本就湿滑,看来只能先停了,找几个太医过来瞧瞧。” “傅二郎君,”元都公主小步凑上前,柔情似水的看傅瑜,似乎是微羞红了脸颊,低头细声道:“刚才、刚才,要不是你,受伤的就该是我了,我……” 向来神采飞扬、颇为不遵礼节的百业公主,如今竟是凝了一双含水的情眸看傅瑜,欲言又止,脸带飞霞。 傅瑜从鼻腔中冷哼一声,他神情冷淡,两道粗眉紧皱,方才因了运动而红润的面孔泛着苍白,小毡帽微斜,发帽皆湿,黑红的马装上尚有雪籽沙粒,有消融的泥水印沿着腿缝滑下。 傅瑜少有这般狼狈。 但他此时腰背挺得笔直,眉眼间似含了刀子,双唇紧抿,不动声色间,便气势惊人。 他突地伸右手,握住脱臼的左臂,咔哒一声,皱眉间,口中连声都没发出一句,竟已将脱臼的臂膀接回。额头上的冷汗又多添了一层。 元都公主两眼亮晶晶的看他:“傅二郎君,你方才能舍身相救,我十分感动,我、我心悦于你!”无论神情面容,身姿动作乃至两颊霞晕和含情秋水眸,无一不昭示着一个女子对心上人的爱慕。 “……元都公主当真好演技。”傅瑜却只是从牙缝里慢慢吐出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王犬韬被他带的一个踉跄,好歹还是稳住了身形。 被他扔在身后的元都公主被郑四海、陶允之、南阳长公主和阿鲁图一行人围在圈中。身后有百业使臣的声音:“世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是将我们的公主欺负哭了!” “不要这样说他!”元都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傅瑜只当自己是个聋子,让王犬韬扶着自己慢慢往马场边缘走。 那里有着一个身披朱红围氅的身影,袅袅地立在那儿,乌发雪肤,红衣席地。傅瑜向她走去,忍着痛而苍白出汗的脸上慢慢挤出一抹笑意,轻声喊:“阿凝。” 王犬韬在一旁讪讪地笑:“嫂夫人,我、我这儿还有事,先走了。”他说着,松了傅瑜的臂膀,溜之大吉。 傅瑜身形踉跄了一下,但随之站的稳当。 向来神情冷淡的斐凝走下台阶,秀眉微蹙,白皙的面容上显出一抹担忧。她伸出手,用随身携带的帕子为傅瑜把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珠、雪水、沙粒一齐擦掉。 “……阿凝,我身上好疼。”傅瑜突地出声,神情专注地看她。他突然想把头靠在她肩窝处蹭蹭,像每天晚上做的那样,但他又怕斐凝嫌弃自己身上脏,硬是不敢动。 斐凝没说话,只是凝神,小心翼翼地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赃物,随后伸手握住他的右手,开口说:“我们回家吧。” 元都公主是个妙人。 在傅瑜心中,更是个狠人。避之不及。偏生她似乎又像是黏上了傅瑜。 除却傅太后,傅瑜身边的诸多女性中,还从来没有一个能这般狠决,竟是说干就干,偏又还,演技超群。 是的,演技超群。 傅瑜知道,斐凝的性子一向是个说断就断、毫不含糊,也可称是狠决果敢的,但她太过骄傲,一身傲骨,从不愿说谎。即便她知道只要她稍微示意一点,违背了一点点的心意就可以得到诸多好处,但她从来不愿,她总是愿挺直了腰背往前,纵然自知前路多舛,也不愿违了心意。 但元都公主不是,在看见傅瑜的第一眼,她似乎就能让自己的身体爱上傅瑜。 明明是一国公主,甚至是当作女王来培养的一介藩国公主,能在夺位的姨母手中依旧生活的不错的前女王之女,但她却能在傅瑜面前表现的这般羞涩窘迫,天真无邪,又兼刻意迎合,挑|逗吃醋,深情表白,直至马场上设计自欺。 她的身体动作,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眼神一个笑意,似乎都在向诸人表达一个事情——她于傅瑜有意。 可偏偏,傅瑜没有在她的眼睛中看出来。 傅瑜看斐凝时,他知道,自己眼中有光;虞非晏如此,南阳长公主亦如此。他知道爱一个人时的心情,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元都公主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她的所作所为都让人以为,她情根深种,这下更妙了,甚至有人以为傅瑜被她感动,不惜以身冒险相救于他。 傅瑜觉得气闷。 一旁拥着厚厚的两层狐裘,坐在一堆锦被上喝茶的傅瑾回头看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带笑,他问:“这是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一旁认真写大字的傅莺莺就回:“小叔肯定是想婶娘了!” 傅瑜脸上讪讪的笑,说傅莺莺:“小小年纪,就知道打趣大人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69节 此时马场事件已过两天了。 两天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比如说,昨天小朝会,竟有七位御史联合上奏,参了宁国公虞家好几笔,有现任宁国公结党营私宠妾灭妻,有国公夫人放私贷,有宁国公二弟三弟的一些糗事……总之,御史挑不出虞非晏的什么过错,赶着参他的父母叔伯,那是毫不留情,甚至李御史还信誓旦旦的说虞非晏有骗婚之嫌,说的就是他和范阳卢氏五娘子的婚事久久不定的事情。 宁国公虞氏一族被参的很惨。 偏生,听说虞非晏在雪地里骑马,不小心失足落马,摔得个鼻青脸肿,现在还在府上养伤,以致不能面圣求情,不然李御史又能参他个“御前失仪”。 除了虞非晏的倒霉事,还有元都公主的事。 傅瑜马场英雄救美的事迹,被有心人散布的都有了话本子。 坊间对傅小霸王又有了新说法,不知足。倚仗权势娶了个名满永安的才女佳人,成亲不过三个多月又和藩国公主拉拉扯扯。 傅瑜真心觉得冤枉,但显然,百姓就爱听八卦,没心思听纨绔子弟的冤枉。 和傅瑜有关的,也就这两件,但他还关心的一件事倒是有了眉目。 章妃和南阳长公主不欢而散,章家本想和范阳卢氏结亲的想法被打散,听说最近又盯上了陇西李氏的娘子,但还是没能成功。无他,已经娶妻三次的章小霸王,这次放出话来,要娶一个教坊的胡姬为妻! 大魏本是良贱不婚,更别说世家子弟娶教坊胡姬。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听闻章妃气得摔碎了二十多件瓷器。 不过任谁都要说一句,罗珊娜当真好手段。 ※※※※※※※※※※※※※※※※※※※※ 第96章 元都 傅瑾唇角含笑, 曲指叩棋盘,看傅瑜:“阿瑜,看你的棋。” 傅瑜一手撑下巴, 随后默默地摸了摸又冒出来的一圈青色胡茬,看着黑白棋子相间的棋盘有些头大。他的左臂, 还绑了竹板, 紧紧固定在胸|前挂着。 “阿兄,我们玩博彩吧, 不然玩点儿别的也行, 只我求求你, 千万不要再下围棋了!”傅瑜两手作揖看他,心里头闷闷地想,要不是斐凝去见陶家娘子了,他也不至于闷的要到这里来受傅瑾的虐。 傅瑾闻言,一脸高深莫测的摇头。他容貌清隽, 即便久病, 也是丰神俊朗颇有风姿,甚至至今还是不少已婚世家夫人的玉郎。只可惜, 如今却瘦的厉害, 到了冬天更是闷在铺了地龙的屋子里整日整夜的不出门,连带着傅瑜也搬过来陪他养病。 没错, 傅瑜也搬过来养病, 倒不是风寒什么的, 就是从马上摔下来, 摔得不轻,后背和腰上都有严重的擦伤,当时为了震慑众人装逼自己接的骨也没接好,后来回府,又发现小腿骨也疼的紧。 毕竟是从雪地上疾驰的骏马上被人带落,又抱着一个人在沙地上滚了好几圈,当了个人肉垫子。 傅瑜一身伤势回来的时候,路上马车上还能和斐凝柔声细语的说话,兀自撑着,温言细语的说几句调笑的话,惹得她不住说:“受伤了也止不住你的油嘴滑舌。” 及至回府,在小厅乍见拥着狐裘被林拾推出房门、脸色苍白的傅瑾,却是两眼一酸,愣愣地喊了“大哥”就扑到他轮椅前。 面对马场众人,傅瑜自己接骨时疼的浑身和心尖都在颤抖,却硬是哼都没哼一声;对着斐凝担忧的神情,即便想要拥着她缓解伤痛,却只是强忍着,油嘴滑舌的说些话让她放心;及至回府见了闻讯赶来,在大冬天里出了暖融融的屋子的傅瑾,却是眼眶鼻尖都是一酸,两抹泪霎时就要落下,身上的痛意更甚。 傅骁照常是没有好话的:“我看他这是咎由自取!雪天里跑出去打马球,还和一个番邦女子勾勾搭搭,成何体统!”脸色阴沉,话语冷淡,全然没有前几日傅瑜为他挡酒时的和煦。 傅瑜眼眶的热泪硬生生地被逼回去了。 傅瑾为他辩解:“这场马球赛是多少人眼睛看着的,自是不能说推就推了,况且阿瑜行事自有准则,阿爷也不必如此生气。”好说歹说,才把盛怒的傅骁劝着走了,他才看傅瑜,神情倒不像方才带笑的模样:“阿瑜,你和元都公主的事?” 傅瑜当即就变了脸:“阿兄这是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我在阿兄心里当真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不成?我心里有阿凝,才不会吃撑了去找别的什么女人,芜娘是章金宝送来的烫手山芋,元都公主是自己撞上门来的。” 说起元都公主,傅瑜也很是头疼,扶额不住叹气:“也不知道是哪里入了这位公主的眼了,一有机会就要往我面前凑。要论俊朗程度,我虽然皮相不错,可陶允之和虞非晏也是不俗,且两人也未曾成亲,自是比我这个有妇之夫要有市场的多,她却偏偏看不上眼。” 起先傅瑜还为着自己的魅力自傲过,可这种心思倒是没多久就被元都公主的缠人搞得厌烦不己,自马场相救后,更是觉得自己倒霉,碰上了这么一个心机颇深的女人。傅瑜继续道:“阿兄,前两天元宵宫宴,我偷偷地叫人捆了虞非晏,这事你还记得吧?” 傅瑾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端茶轻抿:“你胆子倒挺大,敢私下里殴打朝廷命官了?” 傅瑜讪讪着摸鼻:“那天晚上我回府的时候就碰见元都公主了。” 他回忆起那天晚上—— 夜风呼啸,雪籽从夜幕里洋洋洒洒的落下,粘在傅瑜的肩头,微微浸湿了他未披斗篷的衣襟。 他却只是携着金圆,静静地看立在前头,披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斗篷的元都公主。刚从宫宴中归来,她的妆容还很明艳,在两旁的烛火灯笼照耀下闪着玉色的光泽。 她开口,问:“你要回家见那个不爱你的妻子么?” 她开口的刹那,傅瑜心中是愤怒的,可称是盛怒,他与斐凝的事情,自与他人无关,就连傅骁和斐之年也不能多加干涉。虞非晏千方百计的干扰已是让他不胜其扰,更何况是如今这么一个仅有寥寥数面之识的他国公主。 傅瑜只是冷冷地回:“这是本世子的私事,自是与公主无关。大魏不同于百业,还请公主莫要太过恣意妄为。须知,有时候好奇心太过旺盛,可会招惹来不好的祸端” 元都公主显然并不畏惧傅瑜的冷言冷语,她面容含笑地看傅瑜,语音轻柔:“傅二郎君这般的人物,有女子不珍惜,可我却愿意珍惜。我……” 虽然元都公主在第一次见到傅瑜时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热情,但这般明明白白的表白倒还是第一次,不过傅瑜没什么心思理会她就是了。 “元都公主。”傅瑜变了脸色,扬眉冷笑,“傅二是有家室的人。” 她张口,还想说什么,傅瑜却带着金圆抬腿就走,从她身侧擦肩而过。她伸手,将要拉住傅瑜的袖摆,却是被他狠狠地甩开。傅瑜走的很快,金圆在他身后断后,两人的身影几乎快要消失在小巷中时,他依稀听见身后女子在大声喊他:“傅二!” 谁知第二日,打马球的时候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傅瑜当真是见识到了这位元都公主的手段,色诱挑|逗不成,改攻心,攻心再不成,浑水摸鱼,强借着人民群众的力量也要给傅瑜扣个大帽子下来。她不是把傅瑜当爱慕的情郎,反而是当做了一个狩猎的目标。 傅瑜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给傅瑾听。 傅瑾听了久久无言,末了,伸手掩饰性地遮在唇边咳嗽,一边笑一边咳,咳得两颊泛红。傅瑜用仅剩的一只手给他拍背,隔着数层布料,竟也摸到他瘦骨嶙峋的背,手下的力度不由得放缓了许多,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傅瑾咳嗽完,傅瑜给他倒茶,端给他,看他一口饮尽,随后状似无意的开口问:“阿兄最近怎么又瘦了些,是不是夜里冷得厉害?” 傅瑾沉默了下,开嗓:“老毛病了。” “阿兄还这般年轻,怎的就老毛病了?” 傅瑾不回话,傅瑜就叨叨他:“阿兄是不是又把那药倒了?如果不喜欢和这味药,我再去请老大夫给你把脉重开一副。” “这倒不必了,之前你找的老寒医开的药效不错,吃了也有大半年了,今年过冬身子就暖和许多。”他慢慢开口,神情自然,倒不像硬撑,傅瑜这才放心,又去逗弄傅莺莺在一旁写的大字。 见她写到“纸鸢”,傅瑜灵机一动,说:“再过两个月就开春了,阿凝画技好,到时候让婶娘给你作画,小叔给你编个大风筝如何?” 又问傅莺莺:“莺莺喜欢什么样的风筝?” 傅莺莺兴奋地抬头看傅瑜,喜道:“真的吗?到时候我要让婶娘给我画老鹰!” 在旁假寐的傅瑾突然道:“莺莺,你去找阿娘玩吧,阿爷有事要和小叔说。” 傅莺莺放了手中毛笔,顶着满手满脸的墨汁出了房门。一时屋内只余兄弟二人,傅瑜回头看傅瑾,心中突地一突,问他:“阿兄,是发现了什么吗?” “原本是没往这边想的,但你刚刚说的我倒是想到了,”傅瑾轻声开口,一双沉沉如墨的眸子盯着傅瑜,“百业公主元都?她是前百业女王的女儿吧。” 傅瑜忙点头。 “严六郎君曾任鸿胪寺正卿,他与我交好,十六年前百业公主朝觐时我去找严六郎君,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 “十六年前的百业公主,阿兄你说的是哪一位公主?元都公主十六年前怕是要比莺莺还要小一些。”傅瑜蹙眉。 “十六年前来永安朝觐的百业公主自然不是元都公主,而是前百业女王的长女,也是元都公主同母的姐姐阿卓娜公主,”傅瑾的目光放在屋内摆着的香炉上,傅瑜顺着他的目光看青烟缓缓升起的香薰,“阿卓娜公主那时不过十五岁,她长得娇|小,性情却颇为……火|辣。” “既然是同母姊妹,想来阿卓娜公主和元都公主是长得有些相像,未曾想就连性子也有些像。”傅瑜苦笑,追问道:“那后来呢?既然前百业女王有两个亲生的女儿,为什么她后来的王位却传给了她的妹妹?” “因为……前百业王夫,是洛廷王室中人。”半晌,傅瑾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屋内缓缓响起。 一听洛廷这俩字,傅瑜只觉全身肌肉都要紧绷起来了,元都公主接近他的目的究竟为何,傅瑜心头已是百转千回,他哑声道:“阿兄,那、那元都公主岂不也是洛廷王室后裔?” 傅瑾看他,随后摇头,浅笑道:“阿卓娜公主是王夫之女,元都公主的生父不过是王宫一侍卫罢了。” 傅瑜不由笑了一下:“……不愧是女王。” “我年轻时乍闻这样的王室机密,也觉匪夷所思,后来见过了诸多藩国,倒不觉此事有多稀奇了。”傅瑾也笑。 傅瑾是见多识广不觉有异,傅瑜是因了现代思想也不觉有什么,只不过时空变幻后还能听到这样的事,颇觉神思恍然。 傅瑜又道:“洛廷是十一年前覆灭,大魏追查洛廷王室后人,想来阿卓娜公主是……自裁了?” 傅瑾点头,面上却并未有如何伤感惋惜的神色,倒是神色肃穆一如面对着敌人:“洛廷覆灭之后不过一年的时间,阿卓娜公主在王宫自裁,随后前百业女王病重,传位于其妹,也就是现任百业女王。” “阿兄的意思是,元都公主不忿其母其姐的事情,刻意接近我?”傅瑜窃窃私语,颇觉头疼又觉无语:“她这是想破坏我夫妻感情还是想着把我玩弄在她的股掌之间,玩弄我的感情?” 傅瑜又摸着自己下嘴唇的青茬胡思乱想。 傅瑾颇为无奈的看他一眼。 傅瑜随口道:“十六年前阿卓娜公主来永安的时候不过十五岁,十年前她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一岁许,还这么年轻……”只是因为血脉中有洛廷王室的血,哪怕她是另一个藩国的王储公主,也因担心强大的宗主国大魏追究而不得不自裁以保全国家。这样的阿卓娜公主,倒让傅瑜有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之感,他自是对洛廷王室没什么好感,对阿卓娜公主却也无甚恶感,有此感慨也不过是感叹世事无常罢了。 傅瑜不止一次地庆幸,他投胎成了傅瑜,是大魏的国公世子,而不是某个藩国的人或是其他人。 傅瑾因着傅瑜这话,握着茶杯的手微颤,眸光深沉,忽抬头道:“你见到的元都公主,年约几何?” ※※※※※※※※※※※※※※※※※※※※ 第97章 杏园 傅瑜给傅瑾描述元都公主的长相容貌:“她看起来很年轻, 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蜜色皮肤,长得娇娇|小小的, 眉眼深凹,鼻梁很挺, 嘴巴很厚。” “哦, 对了,她个子真的不高, 大概只到我的肩膀这里, 不, 连肩膀都没到,大概、大概有这么高。”傅瑜边说,便用完好无损的右手比划,末了,想起前两日的事情, 又加了一句:“元都公主的两只眼睛, 都是琥珀色的,颜色偏浅, 很好看。” 傅瑾没出声, 只微垂了眸子,半晌, 才轻声开口道:“阿瑜, 你去寻个机会, 我要见见这位元都公主。” 未免打草惊蛇——防的是这位元都公主不是元都公主而是阿卓娜公主, 傅瑜不敢态度一百八十转的转弯邀了她到安国公府来,况且他到底也是怕此事会让斐凝更加误会。只能自己特意去寻了南阳长公主,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和元都公主把这件事说个清楚明白,请她特意设了个私宴。 反正南阳长公主月月私宴,傅瑜麻烦她也不是一两次了。而且最主要的的是,南阳长公主确实是最好的中间人,她性子爽朗大方,与诸多人相识,更喜欢邀请这些朋友到她的公主府来吃喝玩乐。 三日后,南阳长公主的请帖就送到了,以庆新春的名头,在公主府杏园设宴,送到安国公府的帖子挺多,邀请的人也挺多,傅瑜和斐凝、傅莺莺是照常有的,她这次罕见的邀了傅瑾夫妇。 傅瑾自腿疾后少有出门赴宴的,李茹倒常有赴宴,只不过她与南阳长公主交情尚浅,也不曾去过公主府。显然,这封请柬是傅瑜特意找南阳长公主要来的。 公主府杏园设宴,定在二月二,时气温回转,冰雪消融,已是新春景象。 比起桃园、梅园来说,南阳公主府的杏园就要小的多。虽小,但二月迎春,洁白的杏花枝头簇簇的绽,游人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淡的冷香,风乍起,满枝杏花簌簌的落,似飘雪般的落了满地,映衬着一边鹅黄的迎春花花苞,更是娇艳无比。 斐凝应景的穿了一袭嫩黄的流苏裙,上面丁香色的小衬上寥寥绣了几支枝头杏,在飘雪般的杏花雨中亭亭而立,恍惚间,让傅瑜想起小巷初见。 傅瑜看她,轻声道:“阿凝,等一下。”他抬手,伸手将她鬓边的攒金珠钗插稳,指尖擦过乌鸦鸦的发,细腻柔顺,尚有冷冷的幽香扑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傅瑜突地勾唇笑,看着斐凝眉眼温柔,只不过又似想起来什么,笑意转瞬即逝,轻声一叹。 斐凝抬眸看他,终究还是问:“阿瑜,你因何而笑,因何而叹?” 傅瑜回神看她,口中道:“我只是想起了一首小词《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傅瑜缓缓念词。念着词中的女子,又似乎念着自己和斐凝。 斐凝侧耳听,柳眉微蹙,抬眸看他,似乎在催促傅瑜。 傅瑜又念出下阙:“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他以前总觉韦庄的这首词下阙描述的场景太过悲观,不敢多思,此番也是因了想起初见小巷的杏花香和头戴幕篱的斐凝,思及此身,才有感而发。 “语言质朴明快,朗朗上口,不失为佳作,”斐凝轻声问,“只从未听闻,这是阿瑜的新作?” 傅瑜闻言哑然失笑:“阿凝未免太过看得起我了,这是花间词人韦庄所作,以我的文采,连词藻堆砌都做不好,如何能有这般作品?”说罢,傅瑜才想起来,许是这个时空还没有韦庄这个人,只能打哈哈说是以前看闲散诗集时看来的,原版早就不知所踪了,这般倒也不会引起斐凝的深究。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0节 哪知,他这般说了之后,斐凝神色倒是变了几变,不复往日里的冷静淡然,眉眼间似有所动容。春|光映衬着她白皙面容,柳眉微蹙,一双水眸看傅瑜,里面有傅瑜的影子。 傅瑜心下微动,伸手去触她的眉,轻轻抚平,柔声叹:“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喜欢皱眉?” 斐凝只微低了头,轻叹一声,半晌才道:“……阿瑜,你大可不必如此。” 傅瑜未解其意,正要细问,却见斐凝又对他摇摇头,只口中叹道:“罢了,我们去别处看看吧。”她神情淡淡,垂下来的手倒是极其自然的滑进了傅瑜放在她手边的大手。 傅瑜自是欢喜,忙牵的紧紧的,悄悄与她十指相扣。 两人沿着一铺满杏花花瓣的小路走了几步,就见前方朱红长裙盛装打扮的卢庭萱,她姿容尤甚,见了两人浅笑行礼,又提裙远去。傅瑜就猜到她许是在找虞非晏的身影,只可惜他早就跟南阳长公主打了招呼,以后私宴都不会邀请虞非晏了,她在公主府自是寻不见人的。 杏园很小,两人绕着赏花,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也走完了,随后往凉亭人多的地方走。在场的都是南阳长公主熟识的几个人,王犬韬、陶允之几个老友,卢庭萱,杨清,李茹和几个相识的世家夫人,傅莺莺、杨演等几个小孩子。 见了斐凝和傅瑜走过来,南阳长公主看傅瑜,眼神直抽抽,傅瑜便知晓她的意思了。他回身和斐凝说了几句话,转身往小阁楼走,里面尚还拥着厚重毛毯的傅瑾,正闲坐着,一手撑额假寐。 个子拔高不少的林拾站在他轮椅后方,一言不发,见了傅瑜,拱手行礼。 傅瑾放下撑额的手臂,抬头看傅瑜,轻声问:“如何?” 傅瑜回:“依着五娘子的意思,该是已经到了。阿兄,我推你出去。”说着,替了林拾的位置,推着傅瑾往外走。 傅瑾仍是端坐在轮椅上,他腰背未靠着椅背,瘦削的肩上空荡荡的挂着青衫,推荐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整个人像是堆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上,看的傅瑜有些不安的偏了头。 刚靠近凉亭,就听见里面南阳长公主高声交谈的声音。 隔着层层人影,依稀可见站在南阳长公主身边的那个颜色杂糅的身影。依旧是红的,黄的,紫的,绿的,灰的,斑驳的颜色堆砌在她衣服上,她娇|小的身体似乎是套在一堆碎布料上似的,但她静静站在那儿,抬眼笑的时候,哪怕是不被中原人推崇的蜜色肌肤和小眼厚唇,也显出别样的色彩来。 元都公主是个很特别的人,当她琥珀色一般的双眸盯着你的时候,尤为如此。 现在她的这双琥珀色双眸就盯住了傅瑜,似含情目,像猫的眼,隐隐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来。 “傅二郎君。”她欣喜的低声唤,双颊微红,两眼微挑,眸光闪亮,见了傅瑜望过来的眼神,突又受惊似的害羞了侧头。堪称满分的演技,如果她的视线没有在傅瑾身上停留太久的话。 傅瑜推着傅瑾,他看不到傅瑾的神情,但他想,恐怕仍旧是他每日挂在脸上的和煦笑意,总是让很多人无意间都放下心防。 果真,元都公主的视线又看向傅瑾,其实不光是她的目光,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傅瑾。没办法,傅瑾的声名太盛,但他近年来又多是深居浅出,此番突然到南阳长公主的私宴上来,着实惊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王犬韬、陶允之二人和一干世家夫人。 众人纷纷向傅瑾行礼问好,他一一笑着点头示意,眉眼温柔,声线徐徐,若非如今苍白瘦削的模样,真要让人以为往日里那个名誉诸国的少年骠骑将军又回来了。 直至元都公主,傅瑾和傅瑜的目光都缓缓落在她身上。她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她的几个奴仆,不过此时都站在了园外,身边竟是没有人了。 她眉眼含笑的看傅瑾,像模像样的行了一个大魏的礼节,道:“原来是傅将军!元都幼时就是听着傅家将军的故事长大的,未曾想如今还有亲眼见到传奇的一日。”声音平稳,目光沉稳,神情略有些激动,仿佛没什么问题,今日就是她第一次见到傅瑾似的。 傅瑾点头,眸光沉沉,开口道:“元都公主客气了。” “其实,我原本的想法倒是不错,要想日日见到这大魏的传奇,其实只要嫁进傅家就可以了——”她扬眉一笑,眉眼间颇有些活泼的意味。 傅瑜听出来她的潜意思,只能忙出口打断她:“元都公主今日倒是一个人来了,怎的也不带几个好友?” 元都公主见傅瑜理会自己,忙改口,神情颇有些自恼的道:“我倒是想在永安交几个好友,可他们都只把我当做冤大头,天天带我去什么首饰铺子宝石铺子买东西。我是喜欢珠宝玉石不错,可又不是商人,怎么就非要天天往铺子里跑了?” 她这话说的憋屈,声音软绵绵的,略带了小儿女的委屈之态,让想起郑四海等人作为的一干人不由得会意而尴尬的笑了起来。 正当此时,傅瑜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得耳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身前的南阳长公主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傅瑜侧头向后看,就见着三个人从杏花林里穿梭而出。当前的一个年轻男子,正是与傅瑜泛泛而交的晋国公世子严科,他身后还跟了一个气质沉稳的中年观人,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一身青衣道袍挂在身上,素净的很。 年轻的道士进来时,一双眸子就黏在了元都公主的身上。 傅瑜不动声色地看他,眉眼间依稀和严科有些相似,才想起这是傅太后隐约提起过的一个潜心修道的勋贵子弟严家四郎严博朗,他是严科父辈的人物了,算起来不过比傅瑾年长几岁。 严科毕竟是与傅瑜等人有故,故而先行拜见了南阳长公主,才笑着看傅瑜:“原来傅二郎君携了家眷在公主府赏春呢,难怪我携了两位叔父前去安国公府上却扑了个空!” 傅瑜虽仍然有些意外他们的来意,但他放在轮椅上的手被傅瑾轻捏了捏,脑海中的线路一连,顿时醒悟过来,忙也笑着寒暄:“原来是严世子,是我忘了,是我忘了。” “瞧我这记性,该打,该打。”傅瑜笑道,佯装拿了手轻拍了两下后脑勺,这才看严科身后跟着的两人,对着当中那身着冠袍的男子拱手道:“想来这位就是严四郎君吧?算了辈分来,傅二也该唤一声世叔的,既是早前约了来取荆克寒先生的画作,便该上门的,倒是傅二兴致来了一时忘了严四兄来访的事宜,竟是爽约了。” 把事情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元都公主才不会对傅瑾、严四严博朗同时到公主府与她会面产生怀疑。 傅瑜的姿态放得很低,神情后怕羞愧,仿佛真是为爽约了严科和严四郎君而羞愧。斐凝站在人群后方,神情淡淡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听傅瑜说与严四今日有约时,唇角微勾,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眸光沉沉。 严四严博朗是个性情宽厚的人物,为人也很是机灵,顺着傅瑜给出的路往后走,他悄然收回落在众人——包括元都公主身上的目光,拱手回府瑜的礼,行为之间也很是客气有礼。 “傅二郎君客气了,本是博朗有事相求,既是今日不便,咱们改了往日便可。”说着又是一番寒暄,和傅瑜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废话,傅瑜就让他明日再登门拜访。 南阳长公主也道:“有些年没见着严四郎君了,既是今日登了我这公主府,何不一齐游赏?” 严四博朗婉拒的很彻底:“公主殿下谈笑了,贫道也算是方外之人了,奉了师命前来寻傅二郎君是应该的,但与诸位娘子同游则实属不该,怕是要滋生诸多烦扰。”这般说着,才又和严科离去了。 离去时,经过杏林外站着的几府奴仆,倒是稍微停留了一下。 严四博朗和严科来的快,去的也快,在此之间,元都公主竟是一句话也未曾说,与一旁站着的卢庭萱并几位世家夫人一般全做了背景墙。 ※※※※※※※※※※※※※※※※※※※※ 第98章 疑虑 游完杏园, 几人打道回府。 傅瑜陪着斐凝坐在马车里,脑子里却在不停地想这其中的关节,越想越觉头疼, 愈发觉得人人都戴了一张面具,焉知其皮下都是些什么。 傅瑜捂着额头, 重重地叹气。 斐凝见他如此, 柳眉微挑,声音淡淡的:“阿瑜, 我怎的不知今日|你和严家四郎君有约?” 傅瑜捉了她的手藏在怀里, 看她, 神情认真:“阿凝,我是没想瞒你,只这件事,实在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我都不知该如何跟你说起。罢了罢了, 反正明日严四郎君就要登门造访, 我倒要看看,阿兄和这位严四郎君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傅瑜只简短的把这件事说了, 并不说阿卓娜公主是洛廷王室后人, 只怕惊扰了斐凝,让她日夜担忧, 只说元都公主只怕是她的长姐阿卓娜公主为了躲避宫廷王位纷争而假扮的, 饶是如此, 斐凝还是将傅瑜掩饰的东西翻得一清二楚。 她只是定定地看傅瑜, 慢慢道了一句:“听闻昔年百业的阿卓娜公主是在王宫中纵火,自|焚而死。” 傅瑜亦是一愣,随后慢慢道:“你是说,若当真是阿卓娜公主假扮,身上该有烧伤的痕迹?不对,阿凝,十年前阿卓娜公主死时,你不过和莺莺一般大,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就连阿兄说与我听时,也只是谈及阿卓娜公主是自裁而死。” 斐凝只是微侧了头,慢慢道:“阿爷做了多年国子监祭酒,永安太学也一并管过数年,太学里一向有不少藩国来的学子,百业王储自|焚而死,当是百业游学学子当中的大事。” 傅瑜只觉头都是麻的,只听斐凝继续道:“你们是怀疑,洛廷后人卷土重来,而元都公主首当其冲?” 傅瑜觉得自己喉咙有点发麻,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和阿兄经了那么多证据人事推演出来的东西,还没确定真假与否,斐凝只是通过今日一面,外加傅瑜挑挑拣拣的几句话,也能将整件事情猜测的八|九不离十。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他现在多少是有点相信昔年唇枪舌战、不过弱冠之龄就敢为一军之智囊的斐之年绝非如今这个毒舌的闷|骚国子监祭酒了。 这么多年,斐之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先且不说傅瑜此时的心境,第二日他携了斐凝去见傅瑾的时候,傅瑾只是稍稍一怔,随后就很坦然的接受了斐凝也要旁听这件事的局面,甚至还让林拾特意出去备了一壶好茶。 及至荣叔过来禀告说晋国公世子严科和严四郎君求见,傅瑜这才起身相迎,接了叔侄二人至西苑傅瑾常待的小花厅。正值二月,小花厅避风向阳,暖融融的不说,空气中海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花香,入目更是姹紫千红,可见四季繁花。 几人见面行礼,严科自是不说,只不过略寒暄了几句就说他夫人还在明镜湖畔等候,便告辞离去了,只余严四郎君一人在此。他仍旧是一身素净的道袍,道袍修身,勾勒出他颀长瘦削的身姿,面容依稀还有些旧日的风采,他端坐在石登上,两腿微阖,双眸平视,腰背挺直,气度依然。 傅瑾坐在轮椅上浅笑:“博朗兄,经年未见,此番贸然请你出观,事权从急,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严博朗摇头,模样颇有几分风轻云淡,只回身看傅瑜,笑得高深:“这倒当真是误打误撞了,从去岁寒秋师父就听闻荆克寒先生客居永安,但多次求画未得,后来听闻荆克寒先生和傅二郎君有故,很是留了一些墨宝在傅二郎君手上。” 傅瑜心下一跳,面上却是不露分毫:“莫非是白云观的一清道长?年前确实有小道童登门求画,未曾料想是严四郎君的师父。”荆克寒离开永安时,确实给傅瑜留下了三幅画作,其中一幅他自是拿去讨好岳丈斐之年了,梁行知向来多习荆克寒的风格,傅瑜也送了他一副临摹,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幅,还是傅瑜特意收藏起来以备和斐凝来闺房赏画的。只是没想到,还没和斐凝一起赏过,就要先把这幅画作拱手让人了。 傅瑜心里头肉疼,但昨日夸下海口,今日严博朗顺藤摸瓜,他也只得照做了,当即让金圆去他的书房讲画取来。 四人相互寒暄几句,说完了荆克寒的华做的事情,傅瑾直奔主题:“博朗兄昨天可是见着了故人?” 严博朗闻言先是一顿,随后一双目光扫向坐在一侧的傅瑜和斐凝,傅瑾浅笑着解释:“此事与阿瑜关系密切,他们夫妻自不是外人。” 严博朗的神情这才松了许多,只看着傅瑜,粗眉略微放松,眉眼间似在回忆往昔,不禁长叹:“一晃眼,竟是十年已过,昔日的小郎君竟也娶妻了,不知二郎君如今可有谋职?” 傅瑜便回:“去年过了春闱,如今尚在刑部衙门谋事。” “刑部?倒是个好去处。”严博朗的目光又看向傅瑾,先是问了他:“瑾弟觉得那个元都公主可是面熟?” “不过十六年前的寥寥数面之缘罢了,就算还记得她的模样,也有些面目模糊了,”傅瑾低语,“从身形、面容、仪态上来说却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元都公主和阿卓娜公主是同母姊妹,又是百业王室,听闻百业公主大都这般模样,她们又同为公主,所处境地相似,所学礼仪相同,不好断定。” “不过五五之数。”傅瑾轻言。 严博朗闻言倒是久久无言,直至金圆捧了荆克寒的画作回来,他才慢慢道:“我也觉得只有五五之数可能是她,只不过我见了另一人,倒觉得这五五之数怕也只是虚假。” “谁?”傅瑜问。 “傅二郎君既然是多次和元都公主相见,可知晓她身边跟着的那几个奴仆?” 傅瑜回想起来,慢慢回忆道:“元都公主虽说是百业使臣,可百业也不是只派遣了她一个使臣,还有另两个使者,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像是元都公主的副手,他们倒是忙得很,元都公主来打马球或者是赴南阳长公主的私宴,这两个人都没有跟随。倒是有几个常身披黑斗篷的奴仆,是常跟着元都公主的,其中两个身形略微高大点的,也是每日里跟着,上次半夜还提了灯笼跟着元都公主在小巷子里乱蹿。” “二郎君可知跟着元都公主的有几个奴仆?”严博朗又问。 傅瑜这次倒是摇了摇头,他在大魏待久了,身边的朋友家人和他自己,哪次出行不是要带着好几个小厮婢女的,饶是他自己,不喜别人近身服侍,也还有金圆和元志天天跟着他跑腿,莫说斐凝身边的四个大婢女了。元都公主身为一国公主,又是远至永安,尤恐他人轻视了去,身边跟着的奴仆更是众多,有时三五个,有时十多个,都没有定数。 这事傅瑜不清楚,自是有别人清楚,斐凝只轻声道:“阿瑜不清楚,你身边跟着的金圆和元志肯定是要多看着的。” 傅瑜这才让金圆进来,细说了元都公主身边的几个人,金圆也果真比他们更清楚,许是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人都有这般圆滑交际的本是,也许是他们自有一套有别于诸府主人的交际方式。金圆只略沉思了片刻,就道:“元都公主身边能近身跟着的也不过三个人,一个婢女两个小厮,都是她从百业带过来的,至于其余人等,不过都是百业从属,不能近身。” 斐凝轻声问他:“昨天在公主府的杏林,元都公主带了谁?” 能跟着主家赴宴,甚至在不远的地方待命,这些人自然都是能近身伺候颇得主家信任的,譬如傅瑜昨天带了金圆,斐凝带的是杏娘和空青,而元都公主带着的,金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是元都公主身边的苏寥勒和那个婢女,只是那个婢女性子沉闷寡言,倒不肯与我们多交流。” “看来,我昨天看到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婢女了。”严博朗长叹。 严博朗这次倒是没有藏私,只幽幽道:“十六年已过,仅凭样貌身形是无法判断一个人是否为故人的,哪怕她知晓诸多前程往事也不能笃定,但有一样却能确定。” “阿卓娜左肩上,有一块紫色的拇指甲大小的胎记,形似弯月。”严博朗垂眸道。 傅瑜看他的目光顿时变了,仿佛要透过他身上披着的正正经经禁欲的道袍,看清他十六年前风|流的青年时期似的。 严博朗神色不改,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取了荆克寒的画作,起身告辞,傅瑜多加挽留也不肯留下,只得起身送他走了。 小花厅里一时只有傅瑾和斐凝两人端坐,斐凝心下轻叹,素手沏茶,先给傅瑾端了一杯,才又给自己沏了一杯,两人对坐无言。 傅瑾突道:“弟妹有什么见解吗?” 斐凝一愣,显然是还被傅瑾这声弟妹有些惊到了,不过她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执了茶杯,轻声开口:“兄长觉得,一个人经了父族屠灭、母国欲坠,烈火焚身后改头换面重来的目的是何?” 没有问元都公主和那个婢女的真实身份与否,直接问她们的目的为何。 傅瑾面容怔怔,一时也有些被斐凝的一针见血和敏|感惊到了,随即浅笑,眉眼间有几分锐色,沉沉开口道:“不管他们是何人,既然敢来,就不要回去了。” 傅瑜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两人间颇有些锋利的话题方才止住。傅瑜大大咧咧的坐下,拿了桌上茶杯一饮而尽,脸上颇有几分迫不及待,他问傅瑜:“阿兄,严四郎君十六年前是不是和那个阿卓娜公主有什么、嗯……有什么渊源?” “都说了是故人了,当年肯定是有什么故事吧?”傅瑜两眼亮晶晶地看他。 傅瑾哑然失笑,右手两指比他:“阿瑜,你若是把这听八卦隐私的心思都放在家学枪法上,也不至于前些日子还被阿爷在校场上训斥玩物丧志了。” 傅瑜心下颇为郁闷,两眼斜了去看斐凝,见她神色淡然的饮茶,倒像是没听到傅瑾的调侃似的,心下才松了些许。 傅瑾也没多为难他,只淡淡的说:“也不过是年少思慕,最终各分两地,相忘于江湖罢了。” 一听就是大写的悲剧,虽说看如今这局面,阿卓娜公主十年前自|焚而死,严博朗十多年前束发而冠,从此潜心修行不问世事,两人间也不是什么好结果。不过严博朗说的阿卓娜公主身上的胎记一事,倒是让傅瑜心下安定不少:“严四郎君不是说了阿卓娜公主左肩上有胎记吗?那找个机会,把她和那个婢女的左肩上都看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胎记,这不就知道了究竟她们哪一个才是阿卓娜公主吗?” “阿瑜打算怎么做?”斐凝放下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的看傅瑜。 傅瑜一时有些拘谨起来,不由得向傅瑾投去求救的目光,最后,壮士断腕般道:“难不成,叫我去色|诱?!”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1节 ※※※※※※※※※※※※※※※※※※※※ 第99章 多事 最后, 当然也不可能让傅瑜去色|诱。 他先是和傅瑾、斐凝商量对策,后面又找了梁行知,最后又找了朱然朱焦师兄弟。 傅瑜自觉计划一流。 二月初七的日子, 春日正好。 傅瑜把藩国的事情交代清楚后回刑部衙门上工,许久未来, 见了自己常坐的位置和窗前的一株八月桂, 倒是少有的亲切。他先与同僚聊过几句,正要往库房里走去搬卷宗, 谁料同僚一把拉了他, 轻声道:“可别, 傅二,今日是新侍郎上任的日子,合该听训的。” 傅瑜一愣:“新侍郎?原先的刘侍郎和王侍郎怎么了?” 同僚道:“是王侍郎,他被革职了。听说陛下亲自指派了一位户部的梁方司过来咱们衙门,也不知户部的人过来刑部干嘛, 这查账跟办案能比么?也不知是哪里刮来的风, 近些日子以来听说上面可不太安宁,傅二, 你是国公世子, 难道也没听出什么风声吗?” 傅瑜只以为他是要说夺嫡已定的事,但此事怎么好和同僚细聊, 只能摇头。同僚继续摇头叹息道:“还不是李御史又掀起来的一阵腥风血雨。前段日子有好些个御史参了宁国公呢, 李御史参的是宠妾灭妻。这事嘛, 大家伙也都懂, 一般是不举不究。可这下参的可好,宁国公被革职回府养老了!” 傅瑜在一旁神色淡然,可止不住嘴角的略微抽搐。 同僚继续道:“李御史可算是又有了一项政绩哇,这下可好,专逮着宠妾灭妻参。王侍郎就被他参了,听说是发配到某个西南小县去了……按理说,这宠妾灭妻着实是不该,毕竟治家不齐何以为官,可这风刮的也未免太猛了,都吹到咱们这小衙门了。” 傅瑜心道,要按宠妾灭妻最严的,难道不还是龙椅上那位,虽然妻子早逝了,可她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受宠妃的气,死了儿子还要受宠妃儿子的气呢。不过傅瑜也没那个胆子背地里吐槽建昭帝,虽然坊间小民常有此传闻,但傅瑜是靠建昭帝吃饭的,倒不好说他什么,只也罕见的吐槽了一句:“那照这么说,章金宝还算个有良心的了。” 同僚的八卦之心比他还高,当即拍手,笑道:“傅二郎君也听闻这件事儿了啊,听说章家郎君闹着要扶正一个姬妾,拒娶高门女呢!” “叩叩”两声轻叩门扉的声音响起,傅瑜两人忙回身,就见青衣官袍的直属上司王方司面色不善的看着他们二人,他身后还跟了一身浅绯色圆领官袍的梁行知。王方司神色不善道:“上衙时间不做工,闲聊些什么坊间传言?” 末了,王方司又介绍身后跟来的梁行知:“这是新来的梁侍郎。” 傅瑜两人拱手见礼。他是万万没想到,空降来的刑部二侍郎之一的梁侍郎居然会是梁行知。他不由得心里吐槽,自己能升任如今从四品的职方,有前段时间跟着朱然查大案蹭的功劳,但更多的还是建昭帝为了安抚傅家。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走了后门坐火箭的升迁速度就足以吓住很多人,没想到还是一山更有一山高,梁行知这个名副其实的状元郎才是真正的青云直上。 梁行知新官上任三把火,火烧的还挺旺,末了让傅瑜把整理过的卷宗搬到他屋内。傅瑜苦哈哈的整理了一上午,进屋时,见梁行知饶有闲心的给自己泡了杯减乏的茶。 傅瑜接了茶水笑道:“我这还没恭祝梁兄高迁呢!” “梁兄年末还在户部呢,怎的这么快就到刑部了?这是打算把六部都轮个遍吗?”傅瑜问他。他这话问的也巧,官场有个俗套的规矩,就是你想做阁老仆射那样的百官之首,除了一甲出身,六部也都得轮一遍,梁行知如今看起来就是朝着这方向发展的。 梁行知淡笑道:“不过是原先的王侍郎被革职了,我向来无事,便被调过来玩玩。” 傅瑜在刑部也待了大半年,因着安国公这座大靠山,将刑部里面的几个人家世亲缘师徒情分倒是摸得透,也不藏私,捡了要紧的说与他听,末了又嘱咐道:“刑部衙门的水可不浅,我要不是有勋贵子弟的身份遮着,怕也要被人打压的。梁兄自己注意点,可别遭了小人的道儿。要万一真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只管到府上找我,我不行,阿兄自是有本事,咱们几个人的脑子还怕想不出一个法子来了。” 傅瑜说着,一抬头,见了梁行知端茶的骨节分明的手,讪笑着又道:“我这是以己度人了,梁兄能在翰林和户部青云直上,想来定不是我傅二这般的,我这样说可是埋汰梁兄了。” “傅二,这就是你不会说话了,要不是我知晓你的秉性,也要被你这唇舌气着了。”梁行知笑道。 傅瑜自知失言也不好再说,只能生硬地转换了话题,问他:“梁兄,今天可就是元都公主出城打马的日子了,我们那计划行的通吗?要知道,我自小就没听说过永安方圆百里的山头有什么打家劫舍的。这可是皇城脚下,就算真有什么匪人,也要早叫禁卫军给收拾了,哪还轮得到江湖人士出手啊?” 梁行知自顾地翻着傅瑜搬来的卷宗,他低垂的眼帘显出狭长微曲的睫毛,在窗边阳光下洒下一圈阴影,他没抬眸,只淡淡道:“既然是朱家兄弟找来的人手,你便是不信他们,也该信你阿兄的眼光。”傅瑜沉声道:“阿兄的眼光我自是信的,只不过这计划太冒险,我心里有些不安。” 梁行知抬眸看他,这次他神情缓和许多,道:“傅二,回府等消息吧。” 斐凝去赴友人的诗会,下衙后,傅瑜携了金圆和元志在永安最热闹的平康坊的一家小茶馆里饮茶。周围人多,而且不管什么阶层都有,环境嘈杂,傅瑜也不以为意,只静静地听周围人的吹嘘。 平康坊这种小茶楼和小酒坊,一向是坊间消息流传最快也最多的地方,傅瑜以前就常在这里听八卦了,能听到各府乃至宫内的桃色新闻,当然,彼时听得最多的还是章金宝和他自己的。 “听说塞北的淮阳长公主又拉了几车货给南阳长公主,我家隔壁老王的内侄子亲眼看见的,好家伙,那满满当当的三大马车,堆的全是些好东西!” “你们说这些公主平时吃的穿的都用些什么东西,怎么还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拉过来?”随后就是几人吹嘘在富贵人家的见识,傅瑜瞥了眼,又去看别处。 “章仆射家又出事了!” “啊?那不就是前些日子他儿子的小妾跟人私奔了的章府吗?这次又是什么?” “听说章仆射的独子章金宝郎君为了个楼子里的姑娘要死要活,这次险些上吊了,要非她不娶呢!”识趣的几个老客互相对视一眼,互相哈哈大笑起来,后面再说的就是些马赛克的东西了。 “什么楼子里的姑娘,是安娜宁教坊的胡姬罗珊娜,你们是没有看见,去年的这个时候,就在明镜湖畔,那个胡姬被章家郎君逼得跳湖了!”这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章金宝最近被罗珊娜迷得彻底,章府上下都被御史弹劾的厉害,其中有傅瑜推波助澜,但更多的还是看不惯章仆射、章妃和六皇子的一群人。落井下石的朝廷官员不少,章仆射自顾不暇,又还要被不肖的独子章金宝气得够呛,恍然间像是老了十几岁似的,这个年过的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章金宝这段时间也消停了不少,不敢再随意出门乱咬他人,更不敢找傅瑜的麻烦,傅瑜一下子都觉得耳边清净了很多,天天气顺的,都不知今宵是何年了。 傅瑜听到这里,也不免问身旁的人:“金圆,最近章金宝在做什么?” 傅瑜和章金宝有隙已久,自然会吩咐身边人盯着些他的动静,不知道他私下里做了什么,但他每日里去哪里游玩又闹出了什么事情还是知道的。金圆当即道:“郎君,章家郎君这个月都在府上,不过今早倒是有人回禀,说是今天早上带着罗珊娜去了西郊跑马。” “真是难为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带着罗珊娜出去跑马——等等,你刚刚说去哪里跑马,西郊?”傅瑜一惊,随后又沉下心来,章金宝带着罗珊娜去西郊跑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年前傅瑜去郑四海新马场的时候还碰见了她们一次呢,可不知为何,傅瑜此时想起这事总觉得心下不安的很。他只以为是因了元都公主今日也是带了人马——她身边的那个婢女和两个小厮自是常跟着的,去郑四海的马场里跑马打球,所以他对元都公主的这事有些心焦罢了。 只可惜,他没能亲自看见今天的这出好戏。傅瑜心想。 他又静坐了一会儿,及至有人在茶馆里进进出出,喝茶聊天的人说的八卦就变了,这次说的是百业公主的事情,一个走贩打扮的男子拿袖子抹了满头的汗,一口饮尽大碗的冷茶,唾沫横飞:“好家伙,我刚才才从西城门回来,那里可是出了大事啊!听说番邦来的一个公主,在郊外被人劫了!” “哟!这贼人胆子可肥,皇城脚底下,也敢动手的啊!” “肯定是西山那群土匪做的,他们年前就放出话来说要干一票大的!这下好了,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公主身上,还不被削皮挫骨?” “一看你消息就落后了吧,年前西山那群人就被抓到了,不是什么土匪,是江湖人在上面切磋扰民呢,早叫禁卫军全抓了,现下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头呢!” 又有人反驳:“我听着没有全部被抓,还有一两个逃了的,听说和义勇候府有那么丁点关系……” 再后面的,傅瑜就没听了,他轻轻地搁下手中的茶盏,一甩衣袍的尾,抬腿往外走,元志紧跟着他,金圆在身后掏出碎银子放桌上。傅瑜打马带着两人回府,及至北街,突又转了道,直接去了梁府,梁行知的府上——这还是建昭帝去岁赏赐的,不然在这寸土寸金的都城永安,以梁行知的家底想买套三进的宅子实在太难。 打马至梁府,就见偏门静静地停了一辆青布马车,马车很大,实木厚重,帷布颜色深重,式样简单中却透着一股奢华。若是别人,可能还认不出这样眼生的马车究竟是永安哪家贵人的,可傅瑜与她关系这般亲近,怎么认不出这马车是她的。看马车旁等着的几个奴仆的神情,向来是等了有一会儿了。南阳长公主也当真是心急了,梁行知不过刚下衙门,她就急匆匆地上门求见。这般一来,饶是傅瑜心里再担心这计划,也只能先回府,差人去朱然朱焦府上打听打听,也看看傅瑾知道些什么消息。 等傅瑜回府,斐凝已经先回府了,傅瑜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她,斐凝只道:“如果元都公主当真是阿卓娜公主,那她心机深测可见一斑,与其千方百计寻了机会去看她的胎记,还不如打她个措手不及,以力破局。况且,若她当真是阿卓娜公主,那日公主府杏园设宴,严四郎君和傅大郎都到场,以她的心智,难道当真看不出什么端倪吗?” 傅瑜这才静下心来,思忖道:“若她只是元都公主,不是阿卓娜公主,那这事也可以说只是她误卷入了江湖纷争,而与我们无关?”虽则是这般说了,但傅瑜也知晓这种情况只怕是少有的。 两人朝西苑的方向走去,经过抄手游廊,傅瑜见了光秃秃的长廊屋檐,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身后跟着的金圆道:“金圆,天气暖和起来了,寻个日子叫东珠差人把那十几个鸟笼子挂出来。这里背风向阳,又有花有草,可比放屋子里过冬有意思多了。” 斐凝突然问他:“为何府上要养这么多鸟雀?” “以前是牵着几条猎犬骑马去西山秋场狩猎的,只不过后来不大常去了,闲来无事只能买了鸟雀回来逗弄,倒是宅在府上安分不少。后来犬韬和允之他们也送了不少,等到夏天天热不出门的时候,还能和他们一起玩玩。” 傅瑜伸手去触碰斐凝随意放在腰侧的手,却被她轻轻闪开。斐凝侧头看廊下迎春花吐出嫩黄的花苞,道:“却偏偏为何要困在这囚笼里。”她说着,又仰头看天空。 四角的天空,当中有白云过隙。 傅瑜心下一慌,忙牵了她的手,斩钉截铁道:“阿凝,你若是不喜,我叫人放了那些鸟雀就是。” 斐凝摇头:“既是精心调|教过的金丝雀,只怕是受不住外面风雨的,便是关着也无妨。” 傅瑜懂了她的弦下之意,也道:“这是自然,我买的都是些色彩鲜艳的金丝雀,自小就在笼中喂养长大的,只怕开了笼门,也不会飞出多远。哪能如苍鹰,训不住,关不了,注定属于天空。” 斐凝回眸看她,弯唇浅笑。 两人行至西苑院门,就见两个半大的少年并肩从外头走来,正是林拾和许久未见的朱焦。见了傅瑜,两人齐齐行礼,林拾是傅瑾之徒,行的是晚辈礼,这本没什么,只是朱焦竟也能放下傲气行了礼,倒让傅瑜惊愕不已,笑道:“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朱焦小郎君竟也给我行礼了?” 朱焦回答的一本正经:“嫂嫂请了先生回府教导我诗书礼仪,我这才知道永安毕竟和江湖不同,这里权贵多,不能冲撞别人误了师兄前途。你是国公世子,是小公爷,顶顶的勋贵子弟,自是要行礼的。” 傅瑜摇头,嗤笑:“我们是什么关系,也用的着这样拘谨的?” 朱焦就再也绷不住严肃的脸,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就道,在谁面前都不能失礼,但在你傅二面前那是随意任性多了。我师兄就也说,你傅二最是个不羁的性子呢!” 傅瑜嘴角抽搐,牵着斐凝和这两人进了屋,寻人至了小花厅,就见傅瑾坐在那儿给一盆矮松修建着枝丫,春日西垂的暖阳照在他身上,整个人透出一股宁静平和的氛围来。 几人行礼落座,朱焦就拱手道:“师兄说他本要亲自来的,只可惜宫中陛下有急事召见,就让我先来了。” 朱焦继续道:“听今天几位江湖师兄传来的消息,只怕不好。元都公主的左肩上纹了一个玫瑰的纹身,分不清是遮住了胎记还是本就没有胎记。她的贴身婢女就更奇怪了,不说左肩,她两个肩膀和胳膊上都有不少的烫伤,是陈年烫伤经久未愈,后来长的新肉斑驳的很,根本看不出原先有没有胎记了。” 这消息一出,小花厅的几人都有些无言了,傅瑜皱紧了眉,转化话题随意问了一句:“那朱焦你可知道你师兄是为什么进宫面圣?” 朱焦道:“本是御前事,我们也不好打听的。只是来传旨的内侍说陛下暴怒,宣师兄携了大理寺详查的乞儿拐卖案的卷宗入宫。” 傅瑜又是一惊:“乞儿拐卖案?这事已经结案半年了,现在又提起?难道是……”心下一惊,却是万千思绪闪过,不敢再言。 ※※※※※※※※※※※※※※※※※※※※ 第100章 梁家 事情多蹊跷, 纵然傅瑜自诩安国公傅氏一脉皆远离权力中心数年,也不得不叹一句,本就身处漩涡中心,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朱然进宫面圣一事虽没有什么风声,但傅瑜隐隐觉得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永安只怕是又得引起一股腥风血雨。但在这腥风血雨之下, 更让傅瑜烦心的还是元都公主一事。 梁行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傅瑜忙活了好几日,到了休沐日,才稍稍缓解了下。斐凝在小书房教导傅莺莺看书, 傅瑜少有的携枪在校场练了几把, 想起开春打马, 又带着金圆和元志往后园马厩走, 想去看看给傅莺莺寻的那匹脾性温和许多的小马。 傅瑜身着紫色的圆领直筒袍子, 手中又携了一柄红杆缨枪, 拿在手中掂量着,兴致来了也能武上几把。沿着小湖拂柳而行, 傅瑜到了后园马厩, 刚进了院门,还没走到他常用的几匹马的马槽那,他眼尖, 就看见一个眼生的青衫人影在那边晃悠。 傅瑜眉头紧皱。大魏等级森严,除却如今为良贱不婚头疼的章金宝, 还有对奴仆衣着的一些列规定, 家仆只能穿青黄二色的衣襟, 只有深受主家提拔能从贱民升至良民的奴仆才能穿别色服饰,而马厩这种地方的奴仆,少有受主家提拔的人,更不会有人能穿着明显是太学生一流或是世家子弟才能穿的青衫长袍。 马厩的管事忙要出来迎接傅瑜,他这边闹出来的动静不小,青衫人影许是被惊吓到了,背微微佝偻,随后拔腿就朝着一旁的小道跑去。这人竟是一见主家就要逃跑,而不是来拜见傅瑜。 傅瑜大喝一声:“站住!”随后手中□□掷出,直直地穿过那人的衣袖,叮的一声扎在门扉上,柄处幽幽颤动,隐隐发出嗡嗡声响。 身后跟着的金圆和管事都为这变故惊的一愣,元志反映快速,当即狂奔上前,也不管这人什么身份,不管他如今狼狈不堪一脸惊惶的跌地,只管一手拽了他衣领,一手辖了他肩膀和手就往傅瑜这便拖来。 这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的年青人,本来稍显柔和的面孔在惊慌失措下显得有几分狼狈,但尚佳的礼仪风度还是显出他出身的不凡来。 “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傅瑜冷声呵问,他板着面孔,浑身煞气凛然,竟然一个碰面和一句话的功夫就让身前这人吓得腿脚哆嗦,不矮的身姿竟是活生生地比元志还矮了一大截。 一旁管事忙道:“郎君,这是梁家二郎君。”又给站的不稳的梁书航介绍:“梁家郎君,这是世子。” “世、世子。”梁书航强自镇定,嗫嚅着道。 傅瑜紧皱眉头:“我怎的从未听说过梁兄有你这般的兄弟?这般畏畏缩缩的,也不怕跌了梁兄状元的名声!” 管事直接道:“郎君,梁二郎君是大夫人娘家表弟,不是状元郎梁郎君的兄弟。” 李茹出身陇西李氏,是在傅瑾最为声名显赫之时嫁进来的,她的父亲也是嫡系出身,是如今陇西李氏族长的亲弟。若非她是嫡系的女孩儿,也不一定能嫁给当时还名冠满京华的傅瑾。只不过在傅瑜记忆中,他们成亲没两年傅瑾就出了事,近十年来陇西李氏竟也没有亲眷来看望李茹,可见其亲缘冷淡至此。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以李茹娘家人的身份来安国公府拜见,虽然不是以陇西李氏的名义,而是以李茹舅家的名义。 “既是大嫂的表兄弟,合该是我安国公府的客人,既是客人,管事你是怎的伺候的,竟让梁二郎君一个人在这里看马?”傅瑜佯装怒意,随手指了金圆道,“金圆你且与荣叔说说,既然管事做不了这马厩的管事,那便让位即可!” 傅瑜却是丝毫未提方才拿枪掷了梁书航一次。虽然人没事,只不过还闪着寒光的枪尖刺透了梁书航青衫的下摆,把他钉在了木门板上,吓得他腿脚哆嗦着跌倒在地。 管事吓得忙扑在地,跪地大声嚎哭起来,一边嚎一边哭诉自己的过错一边求饶。他爬过来想要抓着傅瑜的裤子和袍摆,傅瑜却是抬腿饶了他,往梁书航身前走。 傅瑜问他:“梁二郎君是何时来的府上,竟也没人知会我一声,我身为府上主人,怠慢梁二郎君至此,倒是我的不对了,还请梁二郎君见谅。” 梁书航轻言不敢多扰,回道:“世子太客气了,小郎是三日前才来永安求学,现住在兄长书桓家。兄长是鸿胪寺的一介小吏。今日兄长休沐,所以我兄弟二人前来国公府拜见表姐。” 梁书航此时倒是恢复了镇定,三言两语就说明了自身的情况。他口中谦逊的称着只是鸿胪寺的一介小吏,但提到其兄长时又颇为自傲,想来只是谦称。傅瑜也就知道了梁家兄弟俩,梁书桓和梁书航,按照他的说法,算是来走走安国公府的门路,以期在仕途上混得更开些。 当然,这都是梁书航一人的说法。 傅瑜也没说什么,只佯装歉意道:“既是来府上见大嫂的,那么傅二方才之举可是吓住了梁二郎君?” 傅瑜似笑非笑的问他,又随后让元志松开梁书航,口中吩咐道:“元志,还不快去门板上把枪拿下?”元志遂往。 梁书航浑身一颤,傅瑜紧跟着追问他:“梁二郎君来此可是要骑马?傅二别的不敢说,可这挑马打马的本事却还是有几分的,既然刚才没有奴仆引着梁二郎君,不妨由我来陪着二郎君相马。相完了之后,我们还可以在校场上跑几圈,便是兴致来了想打几场马球,府上人手多,也可以陪着你我二人玩几把。二郎君看这般安排可有不妥?”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2节 梁书航摇头拒绝:“不了不了,世子,我方才来此只是见识见识千里良驹的身姿,这便要回西苑去见兄长和表姐了,不敢在此多加叨扰。” “哎,”傅瑜伸出胳膊拦住他,斜了头,摆出一副纨绔子弟大爷的作派,“怎的我刚来二郎君这就要走了,可是瞧我傅二不起,不愿与我玩乐?” 梁书航口中忙说着不敢,脸色变了几变,忽听身后元志出声道:“郎君,这柄红缨枪可是要先拿回去放着?” 傅瑜冷喝道:“放什么放?险些伤了客人,这柄枪,劈了当柴烧,不要也罢!反正库房里还有上百来柄枪,没了它也没得个稀罕的。” 话音刚落,梁书航忙缓和了神色,对傅瑜道:“二郎君说的对,二郎君说得对。呃,那咱们这便进去看看马?” 傅瑜这才收敛了神色,领着梁书航进了一旁的马厩。元志在后边拿着红缨枪,神色颇有些踌躇,对金圆道:“这可是郎君最喜欢的一把,就这么劈了当柴烧,可不是浪费?” 金圆在一旁笑得嘴角直抽搐,上下打量了元志一番才道:“元志,你是真没听懂郎君的意思啊?行了,你先把这枪放好吧,也不用劈了当柴烧,原先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唉!”元志点头,提了枪就低头要走。 金圆就笑他:“你怎么回事啊,我一说你就要走,也不怕我是故意诓你的?” “咱俩谁跟谁啊,都是郎君身边的人,你故意诓我又有什么好?”元志愣愣地回。 傅瑜心里记挂着给傅莺莺备的小红马,先领了梁书航往一旁的马槽走,两人就见的正吃着草料的一匹半人高的小马,红色毛发旺盛的很,鬃毛微卷,红的像血。 傅瑜上前用毛刷给小马顺毛,一边又伸手轻抚她的背,对身后的梁书航道:“梁二郎君,你可不要小看这匹马,以为她不过是一匹一岁多点的小马就没什么。这匹马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找的最温顺的南马和最矫健的蒙古马配种而成,又让马倌精心喂养了一年半,就是为了送给莺莺用的。” “说起来,莺莺也是要唤二郎君一声表舅的呢!”傅瑜状似无意地对他说,“莺莺吵着闹着要骑马有几年了,再说了,生在安国公府,咱们这军功起家,至今未消,便是莺莺这样的女孩儿,也当是弓马娴熟,不输男儿。” 梁书航神色平静许多,也跟着傅瑜的话题称赞傅莺莺,两人聊了一会儿,离开小红马的马槽,往别处走。傅瑜领着他往上好成马的马槽走,这里的马匹个个有人的肩高,身形矫健,鼻息绵长,都是千里马。 越往里走,梁书航的神色愈发紧张不安。 傅瑜像是没注意到似的,扯了他的衣袖就往最好的一个马槽走,也是梁书航最开始待的那个马槽。马槽里有四匹马,棕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四匹颜色各异却身形彪悍的大马杵在那儿,见傅瑜来了纷纷扬头吐气,摇着尾巴以示亲近。 傅瑜回身,似笑非笑的看梁书航,抚上其中一匹白马的脖子,轻声道:“这里的四匹马是我的心头好,方才见梁二郎君在这里看马,可是看中了其中的一匹?” “这四匹马个个都是蒙古马西域马的后代,非身形矫健之人不能上马,非骑术娴熟之人不能驯马。” “马厩里的马足足近百匹,梁二郎君可是好眼色,一眼就看中了当中英豪之最,站在这儿不肯走了,看来梁二郎君也算得一个喜马之人。” 傅瑜话说的越来越快,他语速快,而且丝毫不给梁书航插话的滋味,只自顾地往下说,末了,终于问他:“既然来都来了,傅二也不是个小气之人,梁二郎君可是要试试这高头大马的滋味?” 傅瑜拉着梁书航的胳膊往前凑:“这匹白马如何?不好,位面脾性太过温顺了些。” “这匹黑马又如何?看来他是不太喜欢梁二郎君。” “这匹棕红色的呢?哎呀,看来他更喜欢傅二一些。” 待到最后一匹马,也是棕色的那一匹,傅瑜停了下来,看着马儿欢快地朝梁书航被迫伸出来的手卷舌头,语气平静道:“看来是这匹马最适合梁二郎君。” “金圆!叫人拿了马鞍绳佩套上,我要和梁二郎君去校场溜几圈。”傅瑜高声对身后跟来的金圆喊道,又看身前脸色苍白、一脸不安的梁书航:“梁郎君可知道,这匹马儿跟随了我有一些年头了,早两年前,我曾骑着这马到西山狩猎。西山养了不少兔子鸟雀,但那些打起来没意思,有一次我和几个友人碰见了一头猛虎,虎啸森林,别人家的马儿都吓得直哆嗦,可唯有他,昂首嘶鸣,真是有一番血性啊。” “这马儿是我最喜欢的一匹,往日里我天天都要骑着他出去遛弯呢。毕竟,这可是一匹不怕猛虎长啸的骏马,是吧?”傅瑜看着梁书航的脸色越来越白,笑着继续道:“当然了,梁二郎君也是知道一点的,凡是越有血性的马儿,也是越有灵性,越认主人的。若是我骑了他,那就是红衣棕马,畅快的很,可若是别人……”傅瑜话锋一转,长叹了一口气:“听闻西戎人驯马近千年,很是有一套,但即便如此,驯马也是很难的一件事,尤其是驯一匹不怕豺狼虎豹可堪称马王的马,那更是难上加难。有一年,为了驯一匹马王,西戎足足付出了十六个驯马人的性命,听闻其中七人未曾靠近马身就死在乱蹄之下,死的时候四肢错位,胸腹充血算好的,不好的直接就是脑浆迸裂,身体连看都不能看了。其中有三人在刚上马身的时候就被马王直立甩下身,后脑勺着地,又被马后蹄踩踏,其中一个更是被踩中了命|根子。这三个,也没落得个好下场,听闻妻儿父母前去认尸的时候,都没认出来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团肉是自己的枕边人和儿子。” 梁书航的神色越发的白了,忙摆手,嘴中轻喊:“莫要说了、莫要说了!” 傅瑜不依不饶,紧跟一步:“还有五个人,听闻已经能够骑在马王身上了,可是马王身上没有马鞍,他们只有一柄马鞭,在疾驰的马儿身上坐不稳,最后只能紧紧搂住马王的脖子,可是还是被马王颠下马。一个下肢错位,仿佛一瞬间就经历了腰斩,可是还没死,只能趴在草地上哭嚎,血都染红了绿色草原;一个头着地,直接脑浆都溅出来,死的不能再死了;一个后背着地,又被马王马蹄踩住胸膛,连肠胃都被拖出来了……” “呕——”梁书航弯身。 傅瑜右手微抬,身旁的马儿昂首嘶鸣,马槽内一时马声四起。在场的几人似乎都被傅瑜所描述的场景吓住了,又听闻马声恰时而起,更觉毛骨悚然,梁书航惊叫一声,身体直直往下跌,竟是被吓晕了过去。 傅瑜嫌恶的往后退了两步,轻声叹道:“胆子真小。” 金圆在他身后嘴角直抽搐,不知何时回来的元志问道:“郎君,那还有一人呢?” 傅瑜随口道:“哦,最后一个人也是最厉害的一个驯马人,和马王鏖战三天三夜,最后马王载着他跳下悬崖同归于尽了。” 元志一声长叹。 金圆也唏嘘不已,随后反映过来:“郎君,您是从哪听来的这个故事啊?” 傅瑜转身看他们:“当然是我胡编乱造的啊,不说的凄惨恐怖一点怎么吓这个梁书航啊。”傅瑜一边说,一边拿脚踢开梁书航的身子,看着他倒在一团马粪上无动于衷。 “金圆,你叫人把梁书航抬到二角门给他那个大哥梁书桓,让大家伙的嘴都严点,这事儿别让阿兄知道了,”傅瑜伸手摸摸棕色马儿的脖子,“元志你把马倌请来看看马到底被他喂了什么,可别吃坏了肚子,不然我要这梁家兄弟好看!” 两人忙应了,正要出去时,傅瑜又伸手唤:“慢着,金圆,你先去找人查查梁家兄弟二人此次上府的目的。梁书航此人胆小如鼠,不足为虑,我还没见过他大哥,听闻是在鸿胪寺当差,你叫人仔细查探查探。” 陇西李氏和李茹的娘舅梁家数年未登门,甫一登门造访就有梁书航在马厩鬼鬼祟祟做贼心虚,傅瑜可不觉得他们就只是单纯的来串个门子走走表姐夫的门路升个官发个财。真要如此,梁书桓就不会在鸿胪寺做了一阵子的小吏也不见他登门造访,偏偏就在这个多事之秋,他来了。 傅瑜回到东苑的时候,傅莺莺已经离开了,斐凝洗净了手,正焚香在窗边练着字。 青裙衣衫衬得人宁静沉稳,屋内冷香熏熏,沁人心脾,窗外杏黄迎春花开的正盛,真可谓是春|光明媚,美人如画,傅瑜方才还压抑着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转不少。他笑着快步走向斐凝,站在她身后,看她的字,草书大字,龙飞凤舞,意气潇洒,不同于闺阁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反倒与傅瑜的字迹意境有几分相似,也与傅瑜在斐府小厅看到的字画有几分相似。 “这个字看着倒很眼熟,我之前拜访岳父大人的时候就在小厅等着他,里头挂着的‘宁静致远’四个草书大字,可是阿凝所写?” 斐凝摇头,放下手中笔,看着面前纸上的几个大字愣愣出神:“那四个字是阿爷年轻时所作。” 傅瑜也不回她,自顾的拿了毛笔,蘸墨在纸张空白处也跟着斐凝写了一句诗,字体小很多,但同样的草书狷狂,别样的恣意。出了弓马,傅瑜最为自傲的就是自己的这一手字,当即写完了就扭头看斐凝,轻声软语问她:“阿凝,你看我写的字可好?” 斐凝少见的笑,点头:“好。” 傅瑜高兴地笑,手中毛笔上的墨都沾到了衣袖上也浑然不知,反而笑嘻嘻道:“都说夫妻相夫妻相,在一起生活久了的夫妻会长的像彼此,我和阿凝都生的好看,连字迹也这般神似,可不是真有夫妻相了么!” 斐凝脸上挂着的温和笑意敛去些许,面上带了丝丝无奈和失笑,她道:“油嘴滑舌。”说着,敛袖起身,从傅瑜微弯着的臂膀间穿过,神态自若的走到另一旁小塌上,随意执了一本书。 傅瑜追过去,腿一弯就上了塌,定睛看斐凝看的书,朝她做个鬼脸,斐凝却不理他。傅瑜自得无趣,转身看小几上摆着的几本书,有话本子,有傅莺莺还在学的《资治通鉴》这类史书,也有《八国遨游》这类游记或是记载各个藩国文化的书。傅瑜随意翻捡了几本,打开随意瞧,又问:“阿凝,这里头有游记和话本子就算了,为什么还有一本记载藩国文化和地理的书?这样的书,我想就是翰林,也怕是不会有兴趣翻的。”斐凝这次倒是回了傅瑜:“方才教导莺莺读《资治通鉴》时学到这些,便用到了这些书。”声音泠然,不过只说了这一句就又不说了。 傅瑜哦了一声,心下颇为失落,自顾地捡了一本带着插画的书翻开,只不过略翻了几页,就见奇怪图腾穿插,细看下才发现,这是讲述的藩国图腾文化的一本书。 藩国的图腾倒是有意思的多,有的重山河,有的重飞禽走兽,有的想象奇谲,但皆是寥寥几笔,便将其中或森严或肃穆或奇诡的意境勾勒的一干二净。 傅瑜突地愣住了,他抬头,定定地看身前的斐凝,问她:“阿凝,这本书上记载的可是属实?”他声音飘忽,眼睛四处游弋,全然不似方才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斐凝眼角余光一直都看着傅瑜,当下将他的变化瞧得一清二楚,只略蹙了眉:“自然属实。阿瑜,你看见了什么?” 傅瑜霍地起身,也不管满袖的墨,又回到案桌前,拿了一张干净的纸,闭眼沉思片刻,拿笔,寥寥的勾勒几笔,随即停笔。 一只张开了羽翼的鸟雀昂首,望着头顶上方的弯月。 斐凝在他身侧皱眉看画,伸手指着鸟雀问傅瑜:“阿瑜,这是……” 傅瑜张嘴,闷闷道:“这是老鹰。” “飞鹰望月,”斐凝忽而轻声叹道,回眸低头看傅瑜,敛容肃目,“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图腾的?” “这是洛廷王室的图腾。” ※※※※※※※※※※※※※※※※※※※※ 第101章 端倪 傅瑜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芜娘的事情了。 自成亲后, 东苑大小事务都交予斐凝打理,以前东珠还要每旬向他汇报工作,如今这项也交给斐凝了。所以,从来不曾有过后院的傅瑜,忘记一个根本算不上自己的小妾的小妾芜娘, 是很正常的事情。 傅瑜和斐凝来到芜娘的院子前的时候, 东珠已经在一旁候着了。小院不大,却也不小,里头杨柳依依, 水缸里睡莲抽芽, 绿意盎然, 屋内一尘不染, 伺候的几个奴仆也是衣着干净整洁。屏风遮挡的里间隐隐传出几声嘈嘈切切的琵琶声, 合着低低吟唱的吴侬软语, 显出芜娘以往的几分柔情温婉来。 “娘子,郎君和夫人看您来了。”伺候的老奴轻轻叩门, 打开房门。 芜娘穿着身单薄的素色绢纱裙, 坐在窗边,怀里搂着琵琶慢悠悠的弹唱着,微垂了脸, 额间碎发在脸上打出一道道细碎的阴影,她嘴中还在轻声细语的浅唱着。吴侬软语, 不知她唱的是什么, 但傅瑜听来, 却也是有声有调,情感细腻,与以往疯疯癫癫的模样比起来要好上许多了。 身后跟来的大夫在一旁静候着,傅瑜拿出一块洁白的方帕,回眸看了眼斐凝,见她神色淡然,眉目微阖。傅瑜站到她身前,微挡住了她,轻声道:“等会儿万一芜娘发起病来,你只管站我后头就是了。” 斐凝在他身后没说话,傅瑜也看不清她的脸,只向前走,在芜娘身前几步停下,递了帕子给元志,示意他上前。元志揭开帕子,在芜娘眼前晃,问她:“芜娘,你可还认得这帕子?” 洁白细腻的挑丝锦帕,金线围圈,正中是寥寥勾勒出的振翅翱翔的苍鹰,昂首望着一勾弯月。不过寥寥数笔,就给人一种奇诡寂寥的感受,正是出自斐凝之手。 “我的帕子!”芜娘慢慢抬头看,突然尖叫一声,松了手中琵琶就伸臂去抓帕子,她起身很快,怀中琵琶嗡的一声坠地,琴弦崩断,在地上嗡嗡作响,芜娘却双目圆睁,两手成爪地抓着元志手上的帕子。 元志回头询问:“郎君?” 一听元志唤他郎君,芜娘突地大叫一声,停下手中动作,双手捂住耳朵,两泡泪很快盈出眼眶,直直望着傅瑜的方向,嘴中大声喊道:“郎君、郎君,郎君!求求你绕过奴吧,奴以后再也不敢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朝着傅瑜的方向磕头。 傅瑜眉头紧皱,道:“怎么又发疯了,元志,你把帕子给她看看。”他又问跪在地上的人:“芜娘,我且问你,这个帕子是你的吗?” 元志举起帕子在芜娘眼前晃荡,示意她细看。 芜娘似乎是受了惊扰,膝行着朝后退,两臂挡在胸|前做防御的姿势,满脸泪痕,嘴中却坚决道:“郎君、郎君,这帕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她越说越快,也越来越疯魔,到了后面却是话锋一转,又往前凑,一把咬住了元志拿着帕子的手。元志吃痛,手腕一松,芜娘将帕子夺回来,紧紧的捂在了怀中。 “这是芜娘的帕子。”她说,嘴唇轻颤,双眼迷离的看着傅瑜的方向,面带祈求。 “不是,郎君,这不是我的帕子!”她又尖声叫,神情崩溃。 傅瑜也快要被她弄得崩溃了,只能先行离去,几人离开房间,屋内只剩芜娘和伺候她的老奴。傅瑜站在廊下,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对斐凝道:“我能确信那天晚上芜娘包裹中有着那方飞鹰望月的锦帕。包裹掉落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她甚至连金银细软都来不及收拾,第一个要收起来放在怀里的就是锦帕。看来这锦帕确实对她很重要,只是,难不成芜娘还真是洛廷中人?” 傅瑜轻声嗤笑一声,又喃喃自语道:“芜娘是有名有姓的江南人士,父母亲人皆有据可查。我之前也派遣人到江南去寻过她的亲人,可得来的消息是都搬走了。如今看来,倒是被灭口的可能性或是躲藏起来的可能性更大些。不过要说芜娘是洛廷中人,我倒更愿意相信其实罗珊娜才是洛廷王室后裔。” “阿凝,你怎么看?”傅瑜转身问她。斐凝怔怔地站在廊下,凝神思索着什么。 闻言,斐凝抬眸看廊下的人。傅瑜一身圆领紫衫,束冠的发微微散乱在两颊旁,他站在廊下,一半春阳一半阴影,显得整个人愈发刚毅许多,他仍是那年那日挽弓上墙头的少年郎,他却又恍惚间不再是那个简简单单的少年郎了。 “芜娘方才把你认作了章家郎君。” “所以,她刚才说的锦帕不是她的,其实是在给章金宝解释?那她后面又为什么说锦帕是她的了?还是说疯子的行为举止不该相信,可是明明芜娘疯前,我看她就是非常在乎那块锦帕的。”傅瑜慢慢道。 斐凝却是没理会他的自我推理,只朝身后跟来的东珠吩咐道:“芜娘的琵琶坏了,再去为她取一把来。” 东珠在身后应了,斐凝这才抬头看傅瑜,见他正停了嘴,定定地看着自己,心下突地一跳,脸颊隐隐有些发烫起来,嘴中却道:“怎么,阿瑜这是得出什么答案了吗?”傅瑜摇头浅笑,上前牵了斐凝的手,道:“阿凝,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这帕子是不是芜娘的,无论罗珊娜究竟又为何,这件事,都与章府脱不了干系,也与洛廷王室后裔脱不了干系。洛廷被亡国,他们此次来势汹汹,只怕所谋非小。” 傅瑜叹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确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卷土重来的元都公主到底是不是阿卓娜公主犹未可知,如今就又多了个与洛廷王室后裔有关的芜娘和锦帕。元都公主和芜娘的事暂且放在一边不说,待得金圆回禀梁书桓和梁书航两兄弟的事情时,傅瑜才觉什么叫做焦头烂额。 元志在一旁解释:“大夫说马儿吃了些巴豆类的东西,有些拉稀。本来吃这个是没什么大碍的,但如果郎君今天骑了马,怕是要摔下来。” 金圆也道:“今天是休沐日,按着郎君的习惯,定是要骑马的。” 金圆又道:“郎君派出去打听的人也回来了,梁书桓郎君确是鸿胪寺的一个鸣赞,是去岁二榜的进士,经了陇西李家的门路子进的鸿胪寺,如今三十有二。梁书航郎君是上旬来永安的太学生,二十有四,两人都是大夫人舅家二子。” 听起来与梁书航说的一般无二,傅瑜却没说话,只轻声问:“若真是这般,梁家兄弟该是有求于我傅家,何至于要给马喂巴豆要害我?可有派人去西苑打探打探大嫂和梁家兄弟的谈话?” 金圆欲言又止地看傅瑜,傅瑜见他这般模样,心下更是一顿。 金圆低头小声道:“找李家陪嫁过来的奴仆谈过,许是、许是当年梁大郎君提过亲。” “提过亲?跟谁提?”傅瑜刚问出口,就又停下了,“你的意思是说,梁书桓当年给李茹提过亲。那他如今上门来是要做什么?金圆,你这个消息来源,可靠吗?” 金圆低头没说话,傅瑜也没再问,他只微微垂了头,伸手慢慢摩挲着下巴来,青色胡茬冒了一圈,扎手的很。 半晌,傅瑜慢慢道:“下次,若是梁家兄弟再上府,务必叫人盯着点,便是他们遣人送什么东西来,也叫人盯着点,尤其是马厩那边和入口的吃食。还有,芜娘那边,给她换个更隐蔽的住处,再派二十来个府丁的好手去日夜轮班守着。” “虽然这段时间也没有什么人找她,可也要以防万一。” “郎君,这大大小小的事吩咐下去,大郎君和国公爷怕是不能不知道了。”金圆道。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3节 “把这事往元都公主身上推就是了,暂且不说梁家兄弟的事。”傅瑜道。 傅瑜玩乐七八年,还从未有如今这朝,三方事端齐聚,在暗中搅得天翻地覆,不光是安国公府,怕是庙堂高处亦有相对。不过他也知道,近日有此洛廷之祸,皆有前因在此,怨不得旁人,更不会心下唏嘘反水,只得把这些事捡着一二与傅瑾斐凝说明了,合众人之力以防其出其不意。 元都公主的事情是傅瑾在盯着,芜娘的蹊跷之处傅瑜和斐凝一同前往,他也把此事说与傅瑾听。傅骁神隐已久,整日或是首尾不见,或是含饴弄孙自得其乐,竟是全然不管这些事了。再加之傅骁年逾花甲,身子骨日渐疏松,傅瑾和傅瑜也怕他骤然听闻洛廷之事脾性上来谁也拦不住,两人都颇有默契的隐了此不说。 二月十六,仲春时节,傅瑜这日刚刚下衙,就见的老管家刘荣佝偻着背快速朝他跑来。刘荣面上略带焦急,见了他就道:“二郎君回来的正是时候!国公爷说叫您过去呢!” 虽说傅骁性子冷淡不怎么待见儿子,但因了时人守孝,傅瑜也还是有三日一请安颇为关心傅骁的身体状况的,而昨日他才刚刚去给傅骁请安。昨夜傅骁见了傅瑜仍旧还是一副颇为不耐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怎的不过一个白日就要差人来找他了,还是直接叫的老管家,唤的这般急促倒是让傅瑜心下多加揣测。 傅瑜问:“昨夜去给阿爷请安时还好好的,怎么今天下衙就这般焦急,可是府上出了什么大事?”一时脑海中闪过诸多事情,元都公主,芜娘,乃至与李茹有故的梁氏兄弟。 刘荣恭敬道:“是临州信使奉来的急件,国公爷见了之后竟是连房门都不出了,也还叫人请了大郎君至堂内候着,现下就等郎君您了。” 虽然听起来倒不像是傅瑜现下最为关心的洛廷王室后裔一事,但临州来急信,他也不敢不去。临州乃至大魏西北一兵家要地,百十年前还是大魏的边陲要地,如今倒算赫赫内城了。临州城山势险要,易守难攻,虽是盛世,大魏仍旧在此屯兵十万,号称是西北大营,与永安的京都禁卫军和西南、东海的两大军营遥相对应,拱卫四海。 傅瑜脚步匆匆,一路行来身后紧跟的刘荣竟是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傅瑜稍停,问他:“荣叔,近日里可有哪位府上递了帖子或是拜见了?” 刘荣稍微蹙眉,随后道:“不过是今日里大夫人的表兄梁大郎君叫人送来了两匣子糕点,说是小孩子好甜食,送与小娘子尝尝。除此之外,便是卫国公王家和南阳长公主府上给郎君和夫人送了两张帖子。” 傅瑜闻此,从鼻孔里闷哼出声,也不再继续说,只又问:“夫人现在在做什么?可还是在陪莺莺读书?” 金圆凑上前来道:“郎君,刚才杏娘来说,夫人是去看望芜娘了。” “好端端的,她去看芜娘做甚?”傅瑜心下暗想,却没再说什么。 傅骁跪坐于高台之上,深黑色的衣料低调华贵,更显出他面上的沉沉之色,就连下首一身青衣蓝衫的傅瑾,往日里温文和煦的面容也隐去了些许,这让傅瑜心下稍顿。先是给父亲和兄长行礼,傅瑜开门见山问:“阿爷唤我来,可是有要紧的事?” 傅骁道:“临州郁大将军遣来书信一封,说是他年事已高,从去岁隆冬就风寒入体,至今未愈,反而是开春后愈发重了,前些日子更是卧床不起了。” 傅瑜一愣,也问:“阿爷说的,可是秀峰叔伯?” 临州大将郁秀峰,年岁不过知命之年,当年还是傅骁副将,深受傅骁提拔之恩,后来傅骁隐退,他被建昭帝授予重望,手握十万重兵于临州城操练兵士,此八年来从未有何逾越之举。傅瑜幼时也见过郁秀峰几面,这人生得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令当时还从未见过这般血性将领的傅瑜印象深刻。傅瑜当时也是跟着傅瑾唤郁秀峰为秀峰叔伯。 傅骁少见的沉了眸,伸手敛须,又抬眸看站在台阶下的傅瑜,慢慢道:“阿瑜,我想让你前往临州见他。带上良药良医,去看看他,也算是……代我见他最后一面。” 第102章 审问 傅瑜回到东苑的时候, 斐凝正低眉在窗边闲闲地温着茶。悠悠茶香顺着廊下的风,打着璇儿吹到傅瑜鼻下,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斐凝。她似有所感,轻抬了头看傅瑜一步步走过来, 神情恬淡, 眉眼温柔。 傅瑜顺势坐在她身畔的一把椅子上,抛却礼仪风范,把背靠在椅背上, 两臂无精打采地搭在腿上, 长长的叹了口气。 斐凝抬眸看他, 素长白皙的双手上下翻飞, 末了轻轻递给傅瑜一杯茶, 轻声道:“先前那么多事堆着, 也没见你这么愁眉苦脸的。可是听闻了什么不好的风声?” 傅瑜点头,又摇头:“倒不是永安的这档子事儿, 是临州。阿爷说临州的秀峰叔伯病危, 想让我携了良药良医前去,便是不能挽救他的性命,这般去了也算全了阿爷和他的同袍之谊。” 斐凝轻转着茶盏的手微顿, 嗓音轻柔却带了丝冷意:“这个时候,让你离京去临州?阿瑜你可知晓, 今天陛下刚刚晋了章妃的位分, 她如今又是章贵妃了。” 傅瑜长眉微挑, 也皱眉道:“之前南阳长公主就说章贵妃后宫荣宠二十余年,必然不会这么轻巧的就跌了下去。我本以为年终尾祭,陛下选了六皇子就已经算大定了……真是没想到还有此变化。” “如今永安正值多事之秋,我怎么能离京远赴临州?”傅瑜越说越愤懑,直至后面,已是忍不住一口饮尽杯中茶,才算稍稍解了心中怒火。 “阿爷阿兄和洛廷打了多年交道,把芜娘和元都公主的事情交给阿兄去办,我自是信他的,必不会有什么大的纰漏。但对方筹谋多年,国仇家恨皆与我傅氏一门有关,他们来势汹汹,必下了万千决心,万不肯善终的。而且除此之外,梁氏兄弟的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这般情况下,我又如何能让阿兄一人去面对他们这群择人而噬的猛虎,让他一人面对刀山火海,我却奉了父命远赴临州?” “若不是阿爷不知晓此事,我都要以为这事是他们二人合谋起来,以求让我远离这趟浑水了!”傅瑜轻笑自嘲。 斐凝沉眉,神色微敛,道:“梁氏兄弟有我在,必不足为虑。洛廷王室后裔一事,若信得过我,我必然全力以赴。” 傅瑜却是轻笑着出声,他摇头:“我跟阿爷说,我心性顽劣,又新婚伊始,必然受不了跋山涉水的苦。他却说,有你陪着我同去,便是再无后顾之忧了。” “让我……也出京?”斐凝嗓音轻颤,突地站起身来。 傅瑜诧异的看着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斐凝这般不淡定的模样。她微微喘着气,向来恬淡冷凝的面容上显出明显的怔忡,双眸似闪着光,却很快又熄灭了去。她掩饰性的将手从宽袖从拢出,佯装无意的敛袖,复又坐下。 “阿凝?”傅瑜担忧地伸手,握住她的手。 “无事。”斐凝挣脱开来,微侧了头,低眉看身前氤氲着水雾的茶水,“只是,乍一听闻,有些失态罢了。” “若是阿瑜忧心梁氏兄弟和大嫂的事情,这倒不必如此纠结,我心中已有了数。”斐凝轻声道,微敛了神情,又恢复到了以往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且让你看出戏就是了。” 拂柳乘风而起,鹅黄迎春花艳艳绽于枝头,杏花幽幽冷香循着风吹到人的鼻尖,沁人心脾。大敞的轩窗边小几,一支细瓷白瓶中斜斜地插了一株初桃,斐凝青衫裙,灵蛇髻,跪坐于小书房内。 当前小几茶具,一应俱全,悠悠茶香从朦胧水雾中溢出,她两手上下翻飞,不肖一会儿的功夫就沏出一壶茶。斐凝伸手,先给同样跪坐于对面的身穿绯红衣裙的李茹,而后才给自己沏了一杯。 二人同饮,李茹鹅蛋凝脂的面容罕见松了不少,眉眼间的惆怅也消了些许,她抬眸看身前的女子,心下暗叹,嘴中却道:“无怪乎莺莺整日里吵着要来你这儿,便是我,若能天天得了凝娘的热茶,也是心中欢喜。” 斐凝不再言此,话语慢慢地从莺莺身上开始,两人交谈片刻,李茹提袖掩唇,轻笑着,声音和眉眼间透出一股母性的柔和:“凝娘有乃父之志,斐祭酒在太学国子监教生多年,凝娘也有此之好。既如此,何不自己生一个?” 斐凝神情温和,闻此脸上竟是丝毫娇羞之色或是窘迫难堪之感都无,一如方才沏茶时的云淡风轻。反倒是李茹,说出了口,又立马住了嘴,随手取了茶杯饮茶。 “子女是缘分,强求不来。”斐凝轻柔的嗓音响起,“凝没有茹娘这般好运,莺莺生得聪颖大气,现下又怀了一个,若是个男孩,还倒要恭喜茹娘儿女双全了。” 本是寂静无声的屋内,顿时响起一声“咚”的声响。屋外廊下的鸟雀轻轻鸣叫,仓惶间起身碰掉了桌上茶盏的李茹身子微颤,却又很快平复下去,缓缓坐了下去。 “凝娘说笑了。”李茹道。 “我与瑾郎成亲多年,至此只一个莺莺,怕就是凝娘所说,子女缘稀薄。”李茹强撑了神色,轻声道。 “凝从不说谎。”斐凝嗓音泠泠如山间泉水,带着笃定,也含了丝青竹般的孤傲,她端端的跪坐于软垫上,面前有氤氲的茶水气罩住了她的面容,显出几分缥缈的意味来,她身形端正,风姿仪态虽是散性而为也带着说不清的韵味。李茹道:“凝娘定是说笑,怕是自己怀了身孕,但因了是头胎,面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故而有此一提。就想着先提起我这个已经有过孩子的妇人,再来说自己也怀了身孕。既是有了身孕,何必如此纠结的胡乱说话,这也是喜事一桩,难不成阿翁和傅二还会薄待了你不成?”她越说越笃定,声音从开始的些微慌乱渐渐稳定下来。 斐凝只道:“听大嫂身边伺候的婢女说,大嫂这个月月事推迟了很久。” 李茹道:“婢子随口胡诌主家私事,如何能信?再者,你也是个女子,殊不知月事也必不是月月稳定的。” “大嫂说的是,既然这般,合该请了府上大夫来请脉开药,何至于蒙面去外面找了药堂大夫诊脉。” 有轻微的吸气声传来,李茹握着杯盏的手轻颤,“原来……原来,凝娘竟是已经知晓我怀孕的事情了。”她说着,嗓音突又变得轻柔软和起来,面上带笑,两颊微带了丝红晕:“我听身边的老人说,怀孕前三个月胎像不稳,为了孩子的福分着想,是不能弄得人尽皆知的,故而不好请了府上的大夫诊脉,只能自己去外面找大夫诊脉了。” “如此,倒是凝该恭喜大嫂,又添一子或一女了。”斐凝轻笑,“既为妯娌,便不是外人,大嫂何苦于这种事竟也瞒着我。方才也不直接承认,反倒是一昧的辩解否认,这般作为,倒让凝心下生疑,似乎大嫂腹中这孩子,不姓傅了。” “你说什么?”李茹一手指了斐凝,厉声问,神情惊愕仓惶。 斐凝却没出声,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李茹,神情间似有笃定之色:“这孩子姓不姓傅,凝还未说明白,大嫂何至于如此激动?” 李茹起身,苦笑一下,她伸手轻微摸了摸平摊的小腹,看着斐凝慢慢道:“你不过入府五六个月,竟是已将傅府上下都掌握于手,我在府中十年,竟是不如你。” 李茹接着道:“凝娘果真不愧是女学魁首,才名享誉永安,又是这般倾城容貌,也难怪引得诸多世家郎君心神荡漾,让探花之才的虞非晏郎君相思入骨,也让傅二见色起意,不惜上告父兄,借了家族势力强娶你入门。” “阿凝这般出色,奈何我那小叔,傅二是个混不吝的,小霸王的名号戴了多少年,坊间声名狼狈,自身文武不就,性情鲁莽蠢笨,又兼之好|色花心,怎能配得上阿凝这般世间少有的女子?”李茹慢慢走至斐凝身前,神色怔然,又带着些激动,眉眼间尽数是对斐凝的欣赏之意。 “我知晓傅二是个什么脾性,也知晓阿凝是个时间不可多得的女儿郎,想来这么些天来,阿凝必是受够了他。若是阿凝愿意与我联手,我劝服瑾郎,让你和傅二和离,以阿凝的身姿容貌、才学美名,便是再嫁之身,也有高门大户,如过江之鲤,求娶入门。” “若是阿凝执意一意孤行,茹虽才学平平,但在安国公府掌中馈十年,心腹不少。纵然阿凝聪颖,但时日尚浅,若真与茹断绝关系,想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斐凝也起身,她拂袖,略微整了整身上的衣裙,面目平静的看着李茹,看她神情由方才的仓皇失措再到如今的胸有成竹,不由得勾唇笑,伸手鼓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辅以威逼,加以利诱。兵戈利诱相加,大嫂不愧是出身陇西李氏,在傅家沉浸十年,再次出手,竟也是这般犀利入骨,舌辩之法,颇有奏效。” 李茹神色冷凝,双手虚虚的置于小腹前,看着身前不过三步远的斐凝。 斐凝却摇头:“可惜,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大嫂既然默许了梁氏兄弟设法来害阿瑜,便该知晓一旦东窗事发,又该有着怎样的后果。”斐凝轻声道。“梁书桓是鸿胪寺的鸣赞,他自有理由与藩国之人接触,他又与你自幼青梅竹马,对你情根深种,再加之,如今你又怀了……你若想要委托梁氏兄弟二人除去阿瑜,他们自是趋之若鹜,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何况,他们本就与藩国人士勾连,更是不惧于此了。” 李茹仰头轻笑一声,面目沉沉地看着身前的斐凝,道:“阿凝毕竟年幼。”她说着,竟是笑出声来,整个人却直直地往斐凝身上撞来,她穿着宽袍大袖,虽然全力撞过来,但身形毕竟受阻,这此时,斐凝看清她的意图,脚下侧身,忙要避开了去。 眼见着两人就要撞上,突地一旁的屏风猛然间倒落在地,一个紫色的人影从里面冲出来,三两步的距离,竟看不清他的身影,速度似迅风疾电,眨眼间就伸臂楼了斐凝至一旁,另一只胳膊则稳稳地架住了身形不稳还要往前的李茹。 宛如一场闹剧。 傅瑜一手搂着斐凝的腰,整个人挡在她身前,一手架着李茹的胳膊,将她放置在地。 “大嫂何必如此,”傅瑜平静的话语中难掩怒意,“我傅家待你不薄。” 方才斐凝和李茹二人煮茶谈话时,他一直躲在屏风后面听着。听见李茹疑似红杏出墙,他虽怒意丛生,但知晓时机未到,并未现身;听见李茹力劝斐凝和离另嫁他人,傅瑜心下百感交集,却终究循了斐凝的意思,没有现身。直至李茹突然间鱼死网破,斐凝遇险,傅瑜的腿倒像不是自己的一样,突然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气力,硬生生携着他一脚踹翻了屏风,眨眼间就来到了斐凝的身侧。 李茹站在身前看着他们二人,束好的发髻微微有些凌乱,但她神情冷凝,面上尚可看见世家大妇的雍容平和气度,只是眸中隐隐透出的厌恶和愤恨,却让傅瑜心下猛然一惊。 傅瑜带着斐凝向身后急退两步,他看着李茹,努力平静了声音问她:“大嫂入我傅家门十年,瑜自诩未曾有任何冒犯不敬之意,为何大嫂总是这般轻待瑜?若是轻待也罢了,何至于愤恨到要让人伤了瑜的性命?难道还是为了当年阿爷另立瑜为世子,如今要瑜为了腹中这个、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让位吗?” 傅瑜深吸一口气,觉得心头怒火丛生,方才便忍不住的话语一股脑都冒了出来:“纵然是瑜抢了阿兄的世子之位,便也是瑜的过错。大嫂何至于要这般羞辱阿兄。我阿兄与你成亲十年,从未有过妾室通房,更未与其他娘子传出什么绯闻,你是他的发妻,他敬重你,爱护你,你们两人之间更有莺莺……” “我阿兄这般丰神俊朗、这般好、这般好的一个少年将军般的人物,你又为何如此羞辱于他?!” 不知何时,李茹平静却压抑着疯狂的脸上已是布满了泪痕,她看着傅瑜,神情略显癫狂:“那般丰神俊朗、那般好的一个少年将军,不是我辱没了他的声名,第一个毁掉他的,难道不是你吗?” “如果不是你,瑾郎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不|良于行,身形消瘦至此,每年冬天日日夜夜忍受入骨冰寒之痛,病弱体虚,每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他以前骑着马走在大军前头的时候,永安城中有多少娘子爱慕他?”李茹轻声说,语音轻柔,微仰着头,眸光沉沉,似在回忆。 “是你!是你啊,傅瑜!是你毁掉了我的瑾郎!”李茹癫狂着扑上前来,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眼角溢出泪。 “拦住她!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斐凝快速对傅瑜道。 傅瑜伸臂去拦李茹,李茹身形踉跄间,却不朝着傅瑜来,反而整个人直直地朝着小几上尚还氤氲着水雾的煮茶小炉上倒去。她没有用手护着小腹,反倒是刻意用小腹去碰滚烫的火炉。 傅瑜一惊,虽然心中颇为不喜大嫂这个红杏出墙得来的孩子,但到底还是一步上前,左手做拳状,猛然出手,将滚烫的火炉和氤氲着水雾翻滚的茶水一举往前倒去,随后李茹落在了他的手上,顺势一拢,将李茹怀在臂膀中,脚下往后退,带着她离开了那块危险的地方。 一落地,傅瑜放开怀着李茹的臂膀,看她:“你刚才说,是我害了阿兄,为什么这么说?” 斐凝走上前来,蹙眉轻声道:“你受伤了。” 傅瑜的心神却全在李茹的话语里:“不是你害了他,还能是谁?若不是你,瑾郎早在七年前就该恢复伤势,挽弓上马,带兵杀阵,是大魏乃至诸国最为年轻却又威名赫赫的将军。” 李茹的神情恍惚,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偏执:“太后送来一枚可清除寒毒的药,宫中内侍说,只要瑾郎吃下那枚药,辅以后续的疗程,必然可以重新站起来。可是!可是,那枚药却被你吃了!” 李茹声音中透着一股轻蔑:“说什么视若亲子,若当真视如亲子,就该让最优秀的儿子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活下来!傅骁这个老匹夫……哈哈,还有崔四娘这个已经死去的人……他们,可曾把瑾郎视作亲子?若当真视为亲子,那仅有的一枚药也该让瑾郎服下,这样他就能重新站起来,做他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但是他们却把那枚药给了你,不就是仗着你是他们的亲子,瑾郎一向不违背父母意愿,不与你争抢吗?” 李茹狠狠抓着傅瑜的袖摆,她扬头,神情轻蔑、带着一丝癫狂,眸中透出对傅瑜的恨意和不甘。“是你!你当初掉下湖之后就该死去,这样就不会白白浪费掉仅有的一枚药!” “哈哈……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文不成武不就,鲁莽混沌,像个没长脑子的莽夫,哪里比得上瑾郎?不知道午夜梦回,傅骁想起你现在的模样,会不会后悔当初让你吃了药,而不是让瑾郎!”李茹狰狞着面孔凑上傅瑜的胸膛,傅瑜皱眉轻推,退后两步,神情略有踉跄。李茹顺势坐倒在地,猖狂又带着悲意的笑声在屋内回响。 左手上方才被火炉烫的起泡,傅瑜却像没感受到似的,他只觉心下钝痛的很。李茹的话语,让他想起七年前的事情,彼时傅瑾断腿在床之后,确实有一段时间崔四娘不断进宫见傅太后,傅瑜问起,崔四娘便道是宫中的傅太后也许能找到治好傅瑾的圣药。傅瑜当时把这事说与傅瑾听,也满怀希望的等着药,可没过多久他就被洛廷人设计掉进了冰湖,卧病在床数月之久。他病的迷迷糊糊,浑身一会儿烫一会儿凉,按着傅瑜的认知,那个时候他许是高烧不退,烧成了脑膜炎。直至来年四月,傅瑜喝了近半年的药才渐渐好转,甚至身体健康的不像个亏损的严重的小孩的身体。后来他再问傅瑾,傅太后说的药找到了没有,傅瑾却只是摇头说没有。现在想来,也许是找到了,只是当时他没吃,而是给了傅瑜。所有人,包括知晓此事的傅骁傅瑾、乃至崔四娘和傅太后,他们都瞒着傅瑜这件事,若非今日李茹捅出来,恐怕傅瑜终生不会知晓,傅瑾竟然为了他做出这般牺牲。 “想来如今傅骁和瑾郎见了你这永安的傅小霸王,也觉羞愧难忍吧!昔年瑾郎何等风华,你却是个文武不成的纨绔子弟,堕了傅家百年将门的名声,你如何能及得上你兄长的万分之一?!若是当年不是你吃的药,而是瑾郎,瑾郎必然可以带着傅氏一门走上巅峰,征战八方,成为赫赫有名的将领,可是如今靠着你,你父兄得到了什么,欺男霸女、流蹿秦楼楚馆、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哈哈!” 泪眼模糊中,傅瑜身形踉跄着跪倒在地,口中呜咽出声,心头针扎般纠纠的痛。身旁有温软的躯体靠着他,有人在他身后给他顺着气,嗓音轻柔的对他说着什么。 巨大的自责笼罩住了傅瑜,他向来和傅骁不甚亲近,反倒视傅瑾为除去崔四娘之外最重要的亲人,乍闻此事,心神动荡下,竟是萌生了滔天愧意,惶惶间,竟是顺着李茹的话不停地往下想。 轱辘声响在耳畔响起,方才还叽叽不休的李茹突然噤声,有微凉的手掌落在发间。傅瑜微抬了头,只见泪眼模糊中,傅瑾身着青衫的瘦削身形出现在眼前,他神情温和一如往日,搭在傅瑜头上的手白皙瘦削的可见上面的青筋血管。 “别哭,阿瑜。”他柔声说。 ※※※※※※※※※※※※※※※※※※※※ 第103章 往事 傅瑜忍下胸中自愧之情, 抬了手背一把抹去眼角的泪,傅瑾瘦削苍白的脸映在他的眸中。 “……阿、阿兄。”傅瑜喑哑的嗓音响起,他蹲坐在地,伸手扒住傅瑾的轮椅,修长的手使劲, 脸上青筋绷出。傅瑾伸手, 一把握住傅瑜的手,他的手修长冰凉,手掌中有陈年的老茧, 修建的齐整的指甲微微透出些青色, 透出主人身体的病弱体虚。 傅瑜强忍, 抬眸看傅瑾, 上下两唇|瓣动了动, 终于问道:“为什么……阿兄, 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4节 “把药给你,瞒着你这件事,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傅瑾用笃定的声音说到,“用一双本就无用了的腿换阿瑜的性命,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一件事了。”他柔柔的笑着, 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却全然不似以往的温润之色, 反而是嘴角上扬的厉害, 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畅快之色。 傅瑾眸光闪亮, 神采飞扬,一如往日的少年将军:“若我当真想要那枚药,别说阿爷阿娘想要阻挠,便是姑母要阻挠,怕是也难。” 李茹在一旁低声笑起来,她的笑带着丝丝猖狂。 她蹲坐在离傅瑜不远的地方,绯衣红裙在深色的木板地上蔓延开来,像血,她的脸色却苍白的厉害,透着丝丝狰狞的青意,她站起身,装作无事一般,甩着袖摆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裙,伸手,一寸一寸的抚平裙摆的褶皱,又取了帕子擦干净身上不慎沾染上的炉灰。她挺直了腰杆,纤细的身子罩在宽袍大袖内,依然是世家大族们最为追捧的世家大妇雍容、处变不惊的模样。 她笑着,带着低沉却略显癫狂的笑意,朝傅瑾走来,她停住笑,低声喊:“瑾郎。”缱绻如斯,带着千万缕柔情暖意。 傅瑜从未听李茹用这般柔情细腻的声音说过话,他也未曾见过李茹用这般炽热到简直露骨的眼光看着傅瑾,这是以往最为谨遵世家规矩的李茹从不会做的事情,今日她却全然不顾了。傅瑜心想,许是,李茹是真心爱傅瑾的,爱到全心全意的为他着想,设身处地的想,为傅瑾的选择辗转难测,夜不能寐,直至心中憋闷八年之久。 傅瑾微抬了眸子看她,手中却紧紧地握住了傅瑜的手,他轻拍着傅瑜的手背以示安抚。 “阿瑜,弟妹,你们两个先出去吧。”他低声道。 傅瑜心神回转,才发现斐凝一直默默地蹲在他身侧,他心下大为激动,起身,携了斐凝的手走出去,路过李茹时,他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傅瑜和斐凝走到房门外的长廊下,傅瑜不放心,复又回身细心的虚掩上了房门。 尚是仲春时节,屋外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长廊下的鸟笼子里的百灵鸟见了傅瑜就啾啾啾的叫出声来,长风卷着花香滑向长廊,卷起傅瑜方才散落在两鬓的碎发。 出了房门,不知道里面的俩人在谈论些什么,傅瑜想起方才的事情,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李茹红杏出墙的事情怕是被傅瑾知道了,他一时又担忧傅瑾气急伤身,一时又担忧李茹以方才那般古怪的模样下又会做出什么伤害傅瑾的事情来,心下更是担忧异常,连自己的风范仪态全然顾不上了。 “别担心,大伯心中都是有数的。”斐凝泠泠的声音从身侧传出,傅瑜转身看她,心下大定,情不自禁地举了携着斐凝的手。 “阿凝,阿兄怎么会在那里?”傅瑜问,抬腿又停下,神色怔忡。 斐凝抬头看他,低声道:“大伯毕竟痴长了你十几岁,怎么可能会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只叹我本只让你躲在屏风后听壁脚,谁料大伯竟不知何时来的,竟还现身,怕是要让大嫂误以为是我请了你和大伯偷听,让她颜面扫地了。” “她做出这等丑事,竟还意图对我图谋不轨,怎还敢记恨于你?再说,让她颜面扫地的又不是别人,不就是她自己吗?”傅瑜提起这事就满肚子怒火,“阿兄身子不便,她若当真不能忍受这样独守空闺的日子,早早和离家去便是了,以她的家世气度,再结一门好姻缘也不难,她的那个奸夫梁书桓苦等她十余年,何至于要闹到今天这般地步?” 傅瑜气急之下,又见周围只身侧站着的斐凝一人,便有些口不择言,连这般议论兄嫂房中事的话也全然不顾的说出了口,话一脱口而出,才恍然又觉自己盛怒之下难免情绪用事,只得讪讪地闭了嘴,不谈此事。 斐凝看他,嘴角挂笑,神色古怪,轻声问:“疼吗?” 傅瑜不解其意,顺着斐凝的视线往下看,才看见自己左手四指上的皮肤被烫的起了大泡,方才心中记挂着事没发现,现在才发觉十指连心并非虚传,痛楚从指上传至心头,饶是自幼习武的傅瑜也不禁蹙了眉,不经意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斐凝绷紧的双肩倏地松了不少,她定睛看着傅瑜的手,笑着道:“我还以为阿瑜你当真是水火不侵了呢。”她浅笑着,两唇弯弯,神色从容淡定不少,这般模样倒比以往清冷自矜的模样多了不少人气。 斐凝转身,抬臂招呼一旁候着的杏娘上前来,嘱咐道:“快去打一盆冷水,拿了烫伤药膏来。”杏娘忙应了,斐凝又道:“等会儿叫人把房里的火炉子扶起来,灭了里面的火,当心屋里的东西燃了。”说罢这些,复又嘱咐了一两件小事,倒是从容不迫,神情淡定,却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照顾的周全,饶是傅瑜深思熟虑之下,怕也不及。 屋内似乎还弥漫着方才斐凝烹茶的香气,氤氲着淡淡的雨后龙井的清淡幽香,但这静心凝气的茶却没能让屋内两人的心静下来,至少,不能让李茹的心静下来。 她仓惶伸手,又惊又惧的抚平自己衣裙上的褶皱和散乱的鬓角,仿佛拂去衣裙上沾染的炉灰,把自己修整的与往日无二,就能当做一切也还没发生一般。 傅瑾突然开口,他声音仍旧徐徐的,带着他这几年静心寡欲之下的宁静,却让李茹脸色突变:“什么时候的事?” 李茹大惊失色,两手惴惴不安的抚发,脸色苍白,嘴中却道:“瑾郎,你说甚么?” 傅瑾没有说话,他的眼眸微垂,看着自己削瘦白净到青筋毕露的手,未发一言。 李茹最是见不得他这般沉默无言的模样的,当即泪水夺眶而出,两手紧握成拳,修剪保养尚好的指甲划破手心的皮肤,丝丝痛意却也不敌心头大恸:“是、是正月初三,我、我出府遇见了他……瑾郎!我是被逼的!”她一把跪倒在地,两臂伸出去,牢牢地攀住了轮椅的一侧。 李茹低头抽泣,抽抽噎噎的说着,傅瑾却是低头未发一言。良久,直至李茹抽泣声响渐渐低了下去,傅瑾才抬眸看了她一眼,这是他进屋后看向李茹的第一眼,却并不满含怒意,或是仇恨,更没有丝毫怜爱,而是释然。 傅瑾神情释然,开口道:“既是这般,我们和离便是了。” 李茹使劲摇头,眼角泪花四溢。 傅瑾却道:“当年陇西李氏和安国公傅氏联姻定亲,本选的是你堂姊,可她病弱早逝,后来你自愿出嫁。我年长你十岁,又常年出征在外,人生前三十年,在军营中的日子多,在府中的日子少。成婚后不会嘘寒问暖,不懂得你的心意,更不是你昔年爱慕的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我们这样的结合,只是让双方都更加痛苦罢了。” “更何况、更何况……自从我腿疾之后,我们分房八年有余,本就是我对不住你,当年就该力劝你和离,而不是为了莺莺留你这么些年,竟误了你和梁书桓这般久。”他神色平静,全然没有对妻子红杏出|轨的盛怒和自己这般模样的羞愧:“按着世人的眼光看来,我本就废人一个……况且,我早已不能人道,是我让你忍春闺寂寞这么些年,是我傅瑾对不住你。但你担着我夫人的名头这么些年,却怀了梁书桓的孩子,只能说你我二人缘分已尽,谁也不欠谁的了。我不写休书,你我二人只和离收了婚契,你带了嫁妆便回家吧,莺莺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我自会对她好,你却不必了。” “瑾郎,你怎么能这样?我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让我离家,和梁书桓在一起?”李茹奔溃大哭,她抬臂想去拉傅瑾的胳膊,却被他狠狠甩开。 李茹抬头看他,神色凛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傅瑾!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我阿姊?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你为什么单单只记挂着她?这么多年来,陪在你身边的是我李茹啊!” 傅瑾看她这般模样,突地轻笑一声,却也不知是在笑谁。他抬眸看她,眼神森然:“茹娘,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了。当年阿娘为了照料我,将府中事务交予你打理,治理森严的安国公府为何会有洛廷余孽接近阿瑜,难道你当真全然不知情吗?就算没有这份兄弟之情,便是纯粹的愧疚,为了给你赎罪,我也不会服用那枚药!” 李茹如遭雷击,全身力气被抽尽了一般委顿于地。 傅瑾道:“当时你怀着身孕,没人追究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万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他平静地说完这句话,自顾地推着轮椅离开,守在外面的傅瑜听见车轮辘辘的声响,打开了房门。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傅瑜的手已经被斐凝简单的抹了一层膏药,又用白布缠上,厚厚的一层裹着左手,凉意和痛意同时在左手上蔓延,让傅瑜颇感不适。 傅瑾见他怔怔模样,不禁笑出声来,他眉眼含着肆意的笑,苍白的唇张着,眼角余光见了傅瑜手上的伤,神情又沉下来:“刚才徒手掀火炉子,伤着了吧?这段时日,你可是要禁一段时日的弓马了。” 说罢,傅瑾又似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便是这般模样,好在也不耽搁了你出发去临州的事儿。”他想笑时便笑,随口调侃的模样,与往日里一般无二。傅瑜看着傅瑾,他仍旧是那般瘦削病弱的模样,傅瑜却觉得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和以往不一样了。直至傅瑾被林拾推着轮椅走远,他十分自然的随手摘了走廊旁斜出来的一节藤蔓,惯常地缠在手上,傅瑜才恍然大悟。傅瑾这般模样,不像这八|九年来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倒更像极了傅瑜幼时记忆中洒脱肆意的少年将军模样。不知道他究竟放下了什么,心性竟有如此变化了。傅瑜回身走进屋内,斐凝早已在内了。李茹妆容尽散,双眼红红,委顿于地,一旁的火炉子被掀翻在地,炉灰撒了一地,她的衣裙上也沾染了一些,狼狈的很。见着傅瑜和斐凝二人,她也似没看见一般,自顾地起了身,神思不属地往外走,那模样活像个行尸走肉。 傅瑜叫住她:“大嫂,梁氏兄弟俩勾结藩国使臣,如今已经进了大理寺。你们究竟与谁接触过,又是如何接触的,种种事宜,还望你说请。” 李茹没有出声,她的声音低低从前头传来,却只道:“难为你还叫我一声大嫂。”却是头也未回地走了。 李茹这般万念俱灰的模样,傅瑜也不在意,哪怕是猜测到了李茹许是要回陇西李氏了,他也未曾有丝毫动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前因才有后果,她既有如此境地,傅瑜也不会怜惜不忍,只是不忍看莺莺小小年纪就失了母亲在旁教导。 思及此,傅瑜不禁侧身看指挥着仆从收拾屋内残局的斐凝,见她一派从容气度,心下不禁感慨万千。 “阿凝,莺莺一向喜欢你……”傅瑜欲言又止。 斐凝道:“没有谁能替代母亲,再者莺莺虚年九岁了,她聪颖敏|感,这些事情不说她也会知道的。顺其自然便可。” 傅瑜只能叹气应了,想起方才傅瑾的话语,又不禁头疼地揉揉额头。 傅瑜睡的昏昏沉沉的,仿佛有无尽的水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浑身忍不住地打颤。冰凉刺骨的湖水包围着他,耳鼻内冰凉疼痛难忍,他使劲的仰着头,依稀可见冷月如钩,横挂在四角天空,有常青树被风吹的哗啦作响,在黑暗中显得愈发诡异,像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仿佛在不停地坠落深渊,失重的感受从头到尾,让他浑身寒毛直竖。 在这种情况下,傅瑾的脸,崔四娘的脸,傅骁的脸,甚至南阳长公主和傅太后的脸一一从眼前滑过,他们还是这般神采奕奕,又是豆蔻年华,又蓦然显出沉稳刚毅的脸……他们还是一如往昔的模样,傅瑜总觉得哪里不对,隐隐中一个声音告诉他,不,傅瑾很早就不是这般弯弓射大雕神采飞扬的模样了,崔四娘温柔的脸已经慢慢模糊,傅骁渐渐老去,南阳长公主也从少女娇俏的脸变成如今这般英气柔媚夹杂的脸。 已经近十年了,十年虽短,却也能物是人非事事休。 有温热的泪从傅瑜的眼角溢出。 迷迷糊糊中,有人推着傅瑜的胳膊,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明明是清冷泠然的声音,却让傅瑜听出焦急担忧之情来,让他惶恐不安的心好受不少,渐渐地从噩梦中醒转。 朦朦胧胧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依偎在他身畔,轻声唤他:“阿瑜,醒醒。” 冷月如钩,二月下旬的月夜,冷风乍起时,还带了春寒的冷意,生生地让人打了个寒颤。 ※※※※※※※※※※※※※※※※※※※※ 第104章 蛛丝 “你做噩梦了。”斐凝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傅瑜心下依然惊骇, 恐怖惧怕的感受侵蚀着每一丝神经,但是依照着身体的本能,他突地伸手,牢牢地握住了身旁人的手。 斐凝有些滑腻,有些冰凉, 纤长瘦削, 有些地方却带了老茧。 傅瑜微微闭着眼,朦胧中似乎觉得这双手他熟悉的很,仿佛什么时候已经握过千百回,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把手放在胸口上, 垂眸。 “阿瑜?”诧异的声音响起, 傅瑜这才慢慢醒转。他怔怔地躺在床上, 神情怔忡。 斐凝把手从傅瑜手中抽出, 抬腿下床, 走至窗边的小桌旁,点燃了桌上的灯。一灯如豆, 暖黄色的光突地亮起, 斐凝的影子斜斜地映照在傅瑜身上。她披散着黑发,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有几丝碎发垂落在脸颊旁, 她转身朝傅瑜走过来,身后似乎笼罩着暖黄色的光芒, 让人心下欢喜。 傅瑜支撑着坐起, 忙起身, 随手拿了一旁屏风上的披风给斐凝披上,口中道:“才三月,夜里冷,起身怎么也不披一件衣服?” 斐凝柔和的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他,神情柔柔的,白胜雪的脸颊在暖黄色的烛火中忽明忽暗,氤氲出一片温和,她说:“你刚才做噩梦了。”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 傅瑜循着她的思路,才恍觉自己后背和额头有些汗津津的,许是方才噩梦所致。他不由得微低了头,低声道:“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傅瑜说着,伸手取了一旁的帕子,随手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屋内沉闷的很,傅瑜刚抬腿想去开窗,突地忆起斐凝就在身侧,一时担心夜里风寒凉让她身体不适,就又停下了。 暗沉沉的烛火中,斐凝突地道:“阿瑜,我晚上睡不着,你陪我去院子里走走罢。” 傅瑜闻言怔愣了一下,随后压低了声音,语音喑哑地道:“夜里风大,你身子受不住。” 斐凝也不说话,她背对着烛光,站在傅瑜身前,抬头看他,目光柔和地笑。 傅瑜的心下一片柔意,走上前,伸手拉拢她身上的披风,轻声说:“走吧。” 夜色泠泠,冷月如钩,院落里寂静的只余几声春蝉的鸣叫,间或夹杂着风吹林间哗啦的声响,月光透过树叶在青石板的地上洒下光斑。傅瑜握着斐凝的手,两人结伴在长廊、院落中散步。 已是三更天,傅瑜刚刚才从噩梦中惊醒,此时却觉心静如水,熨帖许多。 “小时候阿爷常年出征在外,只有阿娘照顾我,教导我。我最初读书习字,是阿娘启蒙,习武骑马,是阿兄启蒙,阿爷于我,不过是幼时从旁人敬畏的口中和眼中得来的一个陌生而又光辉的形象。” “阿兄幼年即入伍,他行伍间长大,不过十六岁就上阵杀敌,及至弱冠即可统帅一军,边疆御敌,及至后来更是威名赫赫响镇诸国,让敌人闻风丧胆。世人皆谓他虎父无犬子,甚至比阿爷更技高一筹,少年英豪,莫不自傲。即便如此,他身上却没有痞气,反倒是爽朗肆意,在我幼时的印象中一直是高傲又自矜,是永安几乎所有世家郎君爱慕的对象。” 傅瑜提及此,突地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记得小时候陛下的三公主和五公主,承恩侯家的两位娘子,为了能在阿兄面前说上几句话,争相派人送礼给我和阿娘。三公主出阁前最喜借着各种由头和南阳长公主来往,常到府上来,还特意遣人去封地找了上好的蜂蜜红枣和会推拿手艺的女医介绍给阿娘,承恩侯家的娘子更是送了我一把小弓,只为让我给她们传薰了香薰的书信或是手绢荷包给阿兄。”傅瑜说着说着,忍不住想起李茹的模样来。 平心而论,在诸多或是明目张胆或是暗中追求过傅瑾的世家娘子乃至宗室公主郡主中,李茹的身世算不上顶尖,样貌也算不上顶尖,不过为了当年傅骐与友人的婚姻之约,傅瑾还是向陇西李氏提亲。傅瑾多年征战在外,成亲在同辈人中算得上晚的,二十六岁才成亲,两年后即腿疾伤身,再不出仕。 傅瑜长叹一口气,浅笑着摇头,继续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嫌弃习武骑马太累,比读书习字累多了,常常撒娇让阿娘免了我每日的习武马术,阿娘拗不过我,却从不拿阿爷压我,只对我说若我不认真习武骑马,待得阿兄回府,便不带我去西山狩猎,也不送我千里五花马。”傅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觉眼角温热,隐有湿意,让他忍不住抬头望天。 抬头看天,眼眶中的泪意硬生生地被逼回去,傅瑜看见满天星光在泪花中模糊成斑驳的背景。 “我会骑马,会挽弓射箭,这些都是阿兄教的,阿爷常年行伍,阿兄于我,亦父亦兄。”傅瑜抬眸轻声说,脑海中隐约闪现如今傅瑾瘦削苍白的身影,渐渐地和十年前高头大马上白衣红甲手握长枪的少年将军的形象渐渐重合。 斐凝也在一旁低声笑:“那我可跟阿瑜反过来了。” 傅瑜的泪意渐落,他回眸看斐凝,低声笑出来,眼中似含光。 斐凝道:“右江这个人,虽说是我的长兄,年长我六岁,但若真论起来,反倒是我|操心他的事多一些。”“这是为何?”见斐凝提及斐右江,傅瑜也笑,适时的不再谈论傅瑾的事情,饶有兴趣的问。 “右江生性顽劣,不爱读书习字,反倒多爱舞刀弄棒些。阿爷文官出身,别的事都看得开些,却独独不肯子女习武,为了右江浑身的习武气,阿爷以前没少被他气,更为了此事和阿娘吵过几次。”斐凝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声音娓娓动听,不疾不徐,让傅瑜的心下舒缓不少。 “后来阿娘病故,阿爷再也不拦右江习武了,可右江却乖乖地捡起书来进学,后来参加科考入仕了。”斐凝声音平静,饶是说起母亲的病故,也是平静缓和,面色不改,傅瑜却心下一恸,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从我记事起,右江就调皮捣乱,惹得阿爷气愤不已,每当他做错了事情,阿娘在的时候就去找阿娘哭饶求情,若是阿娘不允,就来找我给他出主意,我总是能找出理由驳得阿爷哑口无言。阿爷总是气得说我是狡辩。” 斐凝说起这件事,嘴角唇畔渐渐有了笑意,“阿爷说我是狡辩,可我何尝看不出他眼中的笑意。我知道,他一向最为自傲却也最为自愧的事,就是教导我成了这般模样。” 傅瑜看她,心下突然生出一股慌乱,让他忍不住地拉住斐凝的胳膊。 “身为世家女子,上不得出仕,下不得离族游历,纵有千般雄心万般阔意,也是进退两难,终究是围困后宅,相夫教子。”斐凝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依旧平缓平和,却让傅瑜心下掀起波涛汹涌,尤难自抑。 傅瑜忍不住伸出手臂拥住她,把斐凝牢牢地拢在怀里,她的脸放在犹带热意的胸膛上,似有凉凉的湿意滑进傅瑜的衣内,冷得他浑身都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傅瑜垂头,把头放在斐凝披散的发一侧,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凝,若你信我,待得此间事了,我愿意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良久,久到傅瑜心生疑惑,才有斐凝轻轻推开他的胸膛,她轻笑出声,抬眸看傅瑜,如水月光下,她的身影有些朦胧,带着缥缈的冷意,却含着笑意,近在咫尺。 “进屋吧,你明天还要去大理寺呢。” 翌日,傅瑜穿了一身可以罩住他整个人的黑袍斗篷,领着同样把自己隐藏起来的金圆和赵斌,来到大理寺。不同于上次审问妻儿被拐卖,这次的案件显然重要机密的多,饶是傅瑜这般,也是借了千百般力气,与上面打了招呼后,才带了两人进去,见到了早就被关押在此的梁书恒。 梁氏兄弟在重臣大官、世家、勋贵和宗室云集的永安实在是不起眼,即便他们是陇西李氏的亲家,在两陕之地颇有威望,但在永安,犯下此等事,也不过是一两只小蚂蚱,轻而易举就被人撸了下去,关进不见天日的大理寺。梁书航虽然犯事,但毕竟不是主事人,只定了罪之后移至刑部,留在大理寺审问的,不过梁书桓一人。 傅瑜来的时候,朱然早已在牢中候着了,见他来,面上少有的露出几分忧色来,道:“你倒是还跟以前一样,这种情况下还敢来这里,也不怕那群疯子拼了老命也要拉着你赴死。你若死了,留下满府的老弱病残妇孺,上哪儿哭去?” 朱然想来是损人不利己,傅瑜听此也是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只作不知,矜持地对他点点头,拱手道:“多谢朱兄忧虑了。我想问问,梁书桓可是已招了?” “你自己问吧。”一身朱红官府的朱然朝着木架子上被捆着的梁书恒努努嘴。 傅瑜的目光缓缓落在梁书桓的身上。牢笼里光线暗,墙壁间挂着火把,忽明忽暗的火光落在人的身上,有阴森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向上攀爬,让人腿脚发麻,一身囚服的梁书桓被绑在木架子上,被绑成十字型,身上显出斑驳的血色,苍白的脸色在火光下蜡黄憔悴,全然不是几天前傅瑜初见他时的温润端方。 第一次见到梁书桓,傅瑜便觉他眼熟,后来却觉的是自己错了。梁书桓身上带着世纪郎君常年熏陶之下沾染的君子端方的气息,如青松翠柏,带着虞非晏的书生意气和梁行知的沉稳厚重,却更像腿疾之后的傅瑾,君子如意,虽厚重,却温润。但在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之后,傅瑜才发觉是自己错了,梁书桓不同于傅瑾,傅瑾是因为幼时崔四娘的教导和后来腿疾之后静心平气的熏陶而这般,而梁书桓则是东施效颦,为了李茹装作自己是这般模样。 傅瑜走上前去。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5节 “呸,哈哈……”梁书桓笑着吐出口中的血块,望着傅瑜笑。 “你与元都公主一行人有交集?”傅瑜问他。 梁书桓没有说话,朱然在一旁道:“人证物证俱全,有何狡辩的。” “……是。” “是谁让你来杀傅瑜的?” “哈哈……你以为你遮住了脸,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吗?”梁书桓狞笑着,“你们安国公府,傅骁将洛廷人赶尽杀绝,傅瑾横刀夺爱,傅瑜玩世不恭,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傅瑜不气也不恼,慢慢道:“我傅氏一脉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你与敌国勾结,杀害重臣之子,意图谋叛,可有想过你的族人一丝一毫?” 谈及族内,梁书航面色不改。 “再者,李茹怀了你的孩子,她如今已然和离回陇西,你猜猜,陇西李氏的那帮老古董,可会容得下她们母子?” 说到这里,梁书恒终于忍受不住地哭嚎出声。他沙哑的声音回响在逼仄昏暗的牢房内,凄厉的声音吵得人耳膜生疼。 “是,元都公主身边的一个婢女和我联系,让我设计图谋了傅瑜的性命。再者,茹娘在安国公府上多年,傅瑾对她如何,我瞧得一清二楚,傅瑜不敬长嫂,也合该受此重创。” “我看你是张口就来!”傅瑜冷声喝道,“不过片面之词,就因为是你所在乎的人说出口的,你就查也不查就信了,明明是害人之举,就因为让你有利可图,你是眼也不眨的就做了!枉你也是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考过重重科举入朝为官,有哪一本书上的哪一字一句,让你勾连敌国,背叛大魏,做不忠之人;不顾父母性命,甘冒灭九族之险图谋不轨,做不孝之人;夺他人之妻,做不仁之人;图谋功臣之后,做不义之人。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枉你自诩为情圣,听信他人偏激片面之词,却也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一人之利!” 梁书桓被他的一顿话顿时唬住了,不由得愣愣了半晌,却终究低下了头。 良久,傅瑜一脸沉沉地从牢房中走出,朱然和他并肩而行,两人步履缓慢地走在层层牢房之中,等着前方的狱卒用铁索开门。 “如何?”朱然凑上前来,低声问他。 “什么如何?”傅瑜回。 “刚才你不是问了他嘛,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梁书桓不过也只是一马前卒,为了李茹奔前走后,甘愿做了元都公主一行人的走狗,实则根本没有接触到元都公主一行人的内圈。那个婢女和元都公主的真实关系,还有阿卓娜公主是否还在世,他根本不知。”傅瑜叹气,“本以为是一个缺口,能通过他知道阿卓娜公主或是元都公主的一些事情,没想到还是一场空。” “不过好在,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了的。”傅瑜苦笑着说。 朱然看他,傅瑜慢慢道:“无论元都公主是不是元都公主,和洛廷后裔是否有故,有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了,她确实来势汹汹,势必要让我傅氏一脉族灭,乃至大魏颠覆。” 朱然闻言面上一怔,随即也笑。傅瑜问他:“我看朱兄怎么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早从陛下那里得到了一些风声,”朱然笑着拍傅瑜的肩膀,“阿瑜,你千万不要小瞧了自己的身份。” “我猜,要不了多久,你就该进宫面圣了。” 第105章 临行 虽然梁家兄弟俩的事情告了一段落, 但元都公主和芜娘的事情却仍让傅瑜如鲠在怀,又兼之临州大将郁秀峰病危,傅瑜这段时日可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傅骁忧故友心切,是铁了心要让傅瑜和斐凝二人携了良医前往临州的了,竟是早早地让刘荣备了车马粮草, 甚至让赵斌选了二十多个府中赶长途的好手, 只管让傅瑜和斐凝二人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临州。即便如此心切,傅骁也还是得听建昭帝和傅太后的,让傅瑜先见了他二人再说。 傅瑜面圣, 就在他秘密前往大理寺审问梁书桓后的第二日。 时已至二月十六, 花朝节后不久, 气温回升的快, 上月傅瑜还披着大氅带着小毡帽, 今日进宫面圣, 却仅仅着了单衫也觉得热了。 宫中肃穆,戒备森严, 不管是宫女还是内侍都不苟言笑, 傅瑜不敢多话,只管在偏殿等着面圣,等了没一会儿就听传话的小太监让他进正殿, 傅瑜忙敛了面容,又整了整衣物, 才进去。 太子杨浔仍旧病恹恹的坐在一侧旁听, 他面容苍白, 堆坐在一堆衣物上,瘦削的骨架子上挂着有些空荡荡的衣服,显得愈发病弱。见了傅瑜进来,太子杨浔朝他微微颔首,面带笑意。 建昭帝气势威严,一身玄衣常服,站在御桌前凝神看奏折,见了傅瑜头也不抬,率先问了一句:“在偏殿等久了?” “不久。” 建昭帝声音放缓,温和许多的问:“傅二可知晓朕今日唤你进宫的原因?” 傅瑜心说我哪里知道你这种人物的心思,便是真猜中了也要说知不道,可让他出言拍马屁,以他的性子也做不到,遂不言。幸而建昭帝也没想着让傅瑜等许久,见他不说,自己倒先说了:“去岁朕让你辅助大理寺的朱然查清永安乞儿被拐一案,你用力颇多,后面朕却让你们到此为止,不肯下查,你可心有怨言?” “微臣不敢。”傅瑜忙道。 建昭帝一笑:“不敢,却不是不曾,看来确实是心有怨言了。也罢,这事是我做的不厚道,让你们不往下查,是怕查出一个带出一圈,到最后满朝文武竟无多少可用了。”他说着,又长叹一口气:“可我不往下查,总有人觉得我是在保他,竟是心比天高了……” 建昭帝越说越多,傅瑜听得云里雾里,直至太子杨浔掩唇咳嗽了一下,轻唤了一声“父皇”,建昭帝才停下,又忙遣人请了太医前来。又让内侍给太子杨浔倒了一杯茶,建昭帝的目光这才转向了傅瑜,目光幽幽:“我本是让你协助朱然继续调查此事,将幕后真凶缉拿归案,但如今看来却是不妥了。” 傅瑜听得一头雾水,就又听得建昭帝道:“前些日子舅舅差人递了折子,说要我允了你们夫妇二人前往临州探病一事。” 傅瑜心下一惊,心说傅骁怎的这般作为,这些年来建昭帝与傅府的关系如何,傅骁可不就是始作俑者。自古以来,凡是战功赫赫的武将,势力庞大的勋贵世家,还有握有实权的外戚,不可谓不是帝王的心头刺,傅骁可是一人独占了这三项,他最后能急流勇退不知是靠了他和傅太后多少努力,如今竟还自己将把柄往建昭帝手中送,难不成真是老糊涂了不成。傅瑜心头百转千回,面上却也丝毫不露,只管低了头,沉沉道:“陛下,阿爷与郁秀峰将军同袍多年,袍泽之情未曾忘怀,如今郁秀峰将军病危,阿爷年迈,病骨难出永安,遂让我夫妇携良医前往临州探病。” 这番话,却是说的真的不能再真,完全就是照搬傅骁的说辞了。 建昭帝眉眼带笑,不曾有怒意的模样,只道:“既是为了全舅舅的袍泽之谊,做外甥的怎能不允。只郁卿到底也是朝廷一员大将,戎马多年,既是病危,我也合该有所表示。我这些儿子不成器,我瞧着他们各个醉生梦死的,又兼郁卿君臣之别看的重,让我这些皇子骤然出京前往临州探病反倒是惊扰了秀峰养病,不如就让你携了两名太医前去,让宫中御医诊治一番,回来也好让人放心些。” 傅瑜却道,原来此番召他入宫的目的却是为了放两枚钉子在他身侧,虽然头疼忌惮,但傅瑜问心无愧,只作自己只是简单出京前往临州探病,倒也不曾拒绝,遂道:“府医毕竟不如宫中御医,陛下能遣两名太医前往,也是郁将军受了这等福泽。” 建昭帝但笑不语,傅瑜拱手作别,就听得一直旁观未曾出言的太子杨浔突道:“傅二郎君既是要出远门,便该去玄道观瞧瞧了,前段时日皇祖母还曾戏说傅二郎君是新婚燕尔,遂将她老人家忘在脑后了。” 太子杨浔在建昭帝面前这般说话,倒将傅瑜吓得一身冷汗,忙应了。 回府,傅瑜将此事说与斐凝听,斐凝听后久久不言,及至傅瑜将桌上的一小碟子核桃徒手劈完了,她才幽幽的来了一句:“临州乃兵家要地,营中不可一日无将,主帅病危,怎的不见陛下遣武将顶了郁秀峰将军的缺?” 傅瑜也是一愣,随后又道:“既是一军主帅,肯定有副帅副将之职,按着惯例此时就该是秀峰叔伯的副将顶职便是。” 斐凝眉眼带笑:“原来如此。” 末了,斐凝又补充了一句:“我长这般大还未曾出过永安,乍一要去临州那么远的地方,离父兄千里迢迢,总归有些难舍,我想临行前去探望父兄。” 傅瑜便道:“我们走的急,二月二十就走,不过就这两三日的时日了,明日我正要去道观里拜见姑母,等回来我便陪你去斐府。” 翌日恰是二月十七,傅瑜依太子杨浔的意思,携了斐凝前往城北玄道观去拜见傅太后。及至观前,听得马蹄声阵阵,见当头的红似血的马儿疾驰着从远处奔来,带起后方阵阵尘土,才发现不知何时南阳长公主竟是寻了个好去处。 马儿急停,南阳长公主翻身下马,英姿飒爽,傅瑜和斐凝站在观前的石阶上看她,红妆宝马,长发飘飘,南阳长公主好生气派。 “可是有段时间没见你们两个了,怎的,这是到观里头来看望母后了?”南阳长公主笑得一脸灿烂。 傅瑜也笑:“我还说五娘子又是去什么地方玩乐了呢,竟是足月的不见人影,原来是来了姑母这里来了。” “已近三月,想来永安城中桃花已快盛放了吧?”南阳长公主不理会傅瑜的揶揄,只淡淡的问。 傅瑜道:“三月永安满城桃花盛开的景象我和阿凝是看不见了,五娘子却还是可以回城去看的。” 南阳长公主长眉一挑,问:“这是为何?难不成舅舅罚你二人院中禁足两月不成?便是罚你也罢了,怎的连阿凝也要罚?” 傅瑜哭笑不得:“这倒不是,是我和阿凝有事,要离开永安一段时日了。”遂将郁秀峰病危一事简短的说了,南阳长公主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听得是傅骁当年的副将,二人袍泽情深,也点头,煞有介事的嘱咐傅瑜和斐凝:“既是如此,你们二人可得仔细着了,也算是同皇兄所说,全了舅舅和郁将军的袍泽情谊。” 一行人遂入观,直直地往后头走,往里头去寻傅太后。城北玄道观建在永安城北群山中,涉地面积极大,地势险要,一路行来但见屋横坡野,柳暗花明,极有意境,斐凝瞧得心下多生感慨。 及至后院里头,但见山间云雾,湿气弥漫,空气中隐隐含着一股硝烟味。南阳长公主率先将门推开,就见的傅太后一身青衣冠袍,盘腿坐于屋内,两个垂髫小童站在她身后。 “母后!”南阳长公主唤道。 “母后,阿瑜和阿凝都来看您了,过段时日这小子得去临州,您可有段时日见不到他的人影了,还不快起来瞧瞧他?” 傅太后睁眼,起身,傅瑜和斐凝忙拱手行礼,口中也唤:“姑母。” 傅太后笑得和气:“怎的,有段时日不见,怎的这般生分了?”又将目光转向袅袅立着的斐凝身上,见她目光沉沉,面容温和却不惊,不住点头,道:“果真如芜娘和阿瑜所说,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斐凝听此,遂行礼。 傅太后满意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傅瑜,见他面色沉静,目光如炬,浑身气质竟是沉稳不少,怪道:“不过月余没来,阿瑜这下子怎的与以往比是大不相同了?” 南阳长公主奇道:“有什么不同?不还是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么?” 傅太后险些笑出声来,只作摇头:“年前你来,虽也是成家立业,但仍目光飘忽,气质不定,玩心太重,今日来此,竟是目光如炬,气质沉稳。不过短短两月有余,阿瑜是经了何事,怎的这般、这般变化了?” 傅瑜听此,脑海中瞬间闪过千万副画面,最终却是一片空白,他无言以对,只能端端正正地拱手,又给傅太后行了一礼,沉声道:“姑母。”却是住了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傅太后见此,对身侧的南阳长公主道:“五娘,你带着阿凝在观中逛逛,我有些话要与阿瑜说。” 南阳长公主遂携了斐凝的手,两人向傅太后告退,往小院外头走了。傅瑜的目光不受控制的注视着一红一青两道身影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耳边传来傅太后含笑的声音:“好了,别看了,再看你就成望妻石了。” 傅瑜这才讪讪着扭头,又低声唤了一句:“姑母。” “阿瑜,说罢,发生了何事?”傅太后温言问。 闻此,傅瑜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可也只是险些,他面目仍旧沉稳,眼眶虽热却终究没有落泪。他看眼前的青衣道人,鬓发全白,保养得体的脸上仍有止不住的皱纹,依稀可见年轻时夺目的面容和光彩,她面目沉静,浑身气质缥缈柔和,静静地看着傅瑜。 傅瑜的唇张了张,却最后只问:“姑母,八年前我性命垂危之际,可是吃了原本要给兄长治疗腿疾的药丸?” 傅太后神情一怔,显然也是没料到傅瑜会知晓了此事,她见他神情镇定,显然不同往日,终究只是长叹了一口气,道:“是。” 傅瑜勾唇,脸上带笑,眉眼间却满是坚毅:“朱然有一句话说的却是极对,我傅府满门老弱病残妇孺,若是我轻易送死,叫满门的人去哪里哭去?” 傅瑜说,话语间满是坚毅:“我浑浑噩噩十几年,也是时候也该醒过来了,姑母。既然我这条命是兄长的腿换回来的,我就更不该躲在父兄和姑母的羽翼之下,做个什么也不懂的纨绔子弟。我是当年和虞非晏并称的永安双子,昔年能名满天下,做你们的二郎,如今却也能撑起满府,做你们的瑜郎。” 良久,傅太后眨了眨有些湿意的眼眶,长叹道:“阿瑜,你长大了。” 傅瑜低头浅笑:“若是我再不能长大,只怕要随着满府荣华葬去了。” 傅太后神情一凝,冷声道:“这是何意?” 傅瑜道:“洛廷国灭近二十年,复辟之心仍不死,百叶的前王储阿卓娜公主是洛廷王室后裔,她十三年前自|焚而死,如今五国来朝,我们怀疑百业的元都公主就是昔年的阿卓娜公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能将她缉拿归案,又恐无故发兵围住使馆囚住元都公主,落人口实,叫藩国人心异动。” “这段时间我和阿兄私下里查探不少,打草惊蛇,让元都公主冒然出计,联合……联合鸿胪寺的小吏,买通府中下人,想用后宅阴私手段,让我魂魄归西,一尝昔日未能除掉我之恨。”傅瑜一一解释,皱眉又道:“洛廷后裔来势汹汹,而且明面上的元都公主没有任何问题,我和阿兄设计多加试探,也未曾发现她是否真是阿卓娜公主。这倒也罢了,怕就怕,她们已经和朝中要员有所勾连,章仆射之子章金宝的小妾芜娘手中就有洛廷后裔的族徽锦帕,我怀疑是芜娘无意撞见了章府秘事,这才暗夜私逃,可如今芜娘也是疯魔已久,言语混乱,时病时好,做不了人证指认章府是否有勾连洛廷后裔的嫌疑。” 将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心底的事情说出来,傅瑜只觉心头畅快许多,但随之而来的,还是阵阵后怕:“这个紧要关头,临州守将秀峰叔伯却病危,阿爷和陛下都让我夫妇二人携医前往探病,细算之下,恐怕要出永安三月有余。” 傅瑜道:“敌在暗我在明,元都公主一行人誓要颠覆我大魏,这种时候,我却不得不出京,让我怎能放心?阿爷年事已高,昔日战场上的后症并发,我和阿兄只想着让他安度晚年,便没将此事告诉他。何况依着阿爷的性子,只怕不论有没有证据,他都要提枪将元都公主捅个对穿了。到那个时候,打草惊蛇以致于让对方鱼死网破还算后事,就是藩国诸多王室发难,陛下权衡之下,阿爷又会是个怎样的境地?” 傅瑜心头惴惴,又是俯身行了一大礼:“姑母年岁比阿爷更高,如今又是隐居道观数年,阿瑜本不该前来叨扰,更不该将这些事一一告知,惊扰了姑母的清修,只是阿瑜心中惴惴不安良久,今日见了姑母,心下一松,竟是都说了。” 第106章 离京 良久, 傅太后长叹了一口气。 山间迷雾,带着阵阵凉意,仅着单衫的傅瑜却觉得后背都浸出了一声冷汗。 傅太后道:“既如此,你且安心的去吧。” “他为帝三十载,向来手腕颇多, 若朝廷人心异动, 敌国复辟,难道他当真没有丝毫分辨?”傅太后又补了一句,让傅瑜心下大安, 却愈发困惑重重。 从城北玄道观出来的时候, 傅瑜还觉得额头上尚有冷汗冒出, 斐凝坐在他身侧, 拿了帕子给他擦汗, 语气促狭:“不过是有段时日没来了, 怎的今日就这般紧张了?” 傅瑜伸出还缠着纱布的右手,轻轻移开斐凝的手, 放在自己完好的左手上, 他的手指摩挲着斐凝的手指,两人指尖的老茧勾在一起,让他的手心酥麻痒痒的, 他不禁笑出声来。 傅瑜笑道:“阿凝,洛廷后裔誓要取我性命, 让我傅氏一脉断绝, 你可后悔嫁与我了?” 斐凝挑眉, 侧脸看他,神情有些怔然,有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打出道道明亮的光辉。她说:“好端端的,怎么又来了?若你当真就这样中了他们的计谋,我可就算做了寡妇了,你难道不担心我另寻了一个——” 她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已经被傅瑜紧紧的搂在怀里。傅瑜的怀抱温热,并不宽阔,却非常的有力,斐凝靠在他怀里,听见傅瑜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心脏跳动的声音,久久无言。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6节 两人到斐府的时候,府中人说斐右江还在衙门里没回来,只有斐之年特意告了假,在书房中静候二人。斐家嫂子仍旧笑容盈盈的看着二人,今日笑容却是格外的灿烂些,斐凝一问之下,才得知她已经怀孕两月有余。两人不禁都有些恻然,这算开过年以来,傅瑜遇见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傅瑜和斐凝前往书房见斐之年,推门进去时,斐之年正在窗边装模作样的给盆摘剪枝丫,头也未抬,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回来了?”傅瑜却分明瞧见他误剪了一支枝丫。 傅瑜心下偷笑,却也不挑明,只挑眉笑了笑,并不言语。 斐凝也只作未瞧见,先是行礼拜见,竟是开门见山的道:“阿爷,我和傅二将要离京去临州了。” 斐之年执剪刀的手一顿,轻描淡写的问:“去多久?” 傅瑜拱手回道:“还是让我来回老丈人的问题吧。去多久不知道,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全看秀峰叔伯的病症如何了。只这一去,山水迢迢,千里之遥,恐泰山思女,故瑜携阿凝来见您。” 斐之年冷哼一声,抬眸看人,嘴唇上的长胡须一抖,道:“不过有段时日没见了,傅二倒是牙尖嘴利不少。我看你右手缠着绷带,难不成是把舞刀弄棍的精力用到了唇枪舌棍上不成?” “泰山英明。”傅瑜双眼微眯,皮笑肉不笑的拍马屁。 斐之年险些笑出声来,一旁的斐家嫂子则上前来劝说二人,三言两语间顺了斐之年的脾性,才让他不再出言冷嘲热讽了。几人没说几句,斐之年就道:“既是要出远门,便要准备许多东西,该带的东西可一样不能少,免得路上不方便。” 斐凝道:“郁将军病危,这趟门出的急,当轻车简行,一路以赶路为重。” 傅瑜忙道:“路上舟车劳顿,我早叫人给马车加了软垫,又重新换了车轮子,车辕上加了不少防震的东西,也寻了几匹温顺的马儿,便是马车坐久了想出来骑马也是有的。而且茶水干粮医药一应俱全,虽是轻车简行,却也不差了,何况有我在,是断不让阿凝路上吃多少亏的。” 斐之年又是冷哼一声:“傅二郎君也就是会些奇淫技巧,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着些力了。”话语中似有所指。 傅瑜闻言,只扭头看斐凝,装作未曾听闻的意思。 斐凝圆场道:“阿爷爱女之心,凝受了,心下熨帖的很。”又回身看傅瑜,让他跟着斐家嫂子出门拿些她惯常爱看的书回傅府。傅瑜听此,哪里不知道这是给他一个梯子,让他去外面避着点,当下就跟着斐家嫂子出去了。 屋内青烟袅袅,清淡的幽香徐徐从窗边香炉中传出,熏得人心下极静。屋中仅存的两人,斐之年仍旧在窗边装模作样的给盆摘剪枝丫,剪了瞧几眼,才发觉方才手重许是剪落了,不言不语的自顾换了另一盆,又用眼角余光去瞧一身青衣薄裙的斐凝,却见她正行至桌边倒茶。 斐凝倒了两杯茶,端过来,递给斐之年一杯,目光柔和,声音泠然:“阿爷,喝茶。” 斐之年极其自然的伸手接茶,刚啧了一小口,就听得斐凝突道:“不知道阿爷和傅家阿翁急着让我们出永安是何用意?” 他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却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往肚内灌。斐凝笑盈盈地看他,斐之年面色淡然,硬生生地喝了一杯茶水,灌得肚内有些撑了,才抬头佯装诧异地看斐凝:“阿凝这是何意?” “我今日才知晓你们二人要离开永安前往临州,怎的你就突然来此说这般话?听你的意思,难不成是我和傅骁那老匹夫千方百计要让你们离开永安了?” 斐凝但笑不语,只坐在斐之年的对面,手中捧了茶杯,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表演。斐之年顿觉无趣,只这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的,又辩道:“一看你这幅表情,我就知道你定是又想诈我了。可是没想到吧,这件事,还真不是我做的!这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让你们二人离京去往临州探病,是傅骁顾念着他那副将郁秀峰的病,所以让你们小儿夫妇前往探病,陛下那也是金口玉言,清清楚楚说的是顾念郁秀峰将军戎马一生,故此特遣你夫妇二人携了两位太医前往临州探病的。于公于私,可都与我无关。” “阿爷说与此事无关便无关吧。”斐凝柔柔的笑,仿佛很好说话,随之脸色一变,却是肃然敛容:“凝虽然不知道你们暗中究竟拿了些什么主意,但还是要说一句,到底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脾性,一个两个的都将大事藏着掖着,装在肚子里面一句也不说,难不成是指望着百年之后这些子秘密都跟随自己一起烂在地里吗?” 斐之年一愣,随即起身,脸色一横,训斥道:“你是哪里学来的这等粗言烂语,竟跟父亲这般说话!以往学的礼义廉耻忠信仁义竟是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斐凝面色一白,却也起身,不甘示弱道:“既是敌寇来势汹汹,更该是开诚布公之时,何以要如此藏头缩尾?难不成阿爷当真以为,覆巢之下,便有完卵吗?我和阿瑜离开永安,便可以视危险于无物,视家族覆灭为虚妄,视一切明里暗里都为天边浮云吗?!” 斐之年一顿,随即哈哈大笑一声,笑罢,畅快道:“我原是以为你知晓了多少,如今看来,却全是你自己的臆想!我何曾说过要送你们二人远离永安以避世了?” 斐凝盯着他。 斐之年长叹道:“让你们二人出永安,其实是行了一步险棋,此事事关重大,我不可多言,你且谨记,事事多留个心眼也就是了。” 斐凝闻言,心知便是再如何言语激怒或是逼问,也都无济于事了,但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遂不再纠结于此,只淡淡道了一句:“这些日子以来,傅二的变化倒是极大。” “那是,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傅家那对父子要还是舍不得,往后再要揠苗助长,许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斐之年淡淡道,倒一点也意外斐凝看清这些事情的模样。 斐凝闻言,无意道:“阿瑜这段时日是寝食不安,夜里常常梦魇,想来也是压力颇大,我看都清减了不少。” 斐之年一顿,随即皱眉速速问道:“你何时对他这般在意了?” 斐凝笑道:“他是我夫君,我若不对他在意,该对谁在意?” 斐之年起身,行至斐凝身侧,看她神色:“坏了坏了!枉我说你是个意志坚定的,怎也对一个纨绔小子事事在意了?” 斐凝怔楞,斐之年又道:“傅二这小子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过出身好些罢了,哪里配的上我女儿?” 斐凝在一旁凉凉道:“不是你当初说的阿瑜是最适合我的么,如今这般作为又算什么?” 斐之年哀声连连,看端坐着的女儿气度身姿皆斐然,心下更是一痛:“当初我能出此言,是因为有求之人是傅二,而如今来看,却不尽如此了!世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如今有这个苗头,我怎能不心下多生忧虑?” 二月二十清晨,傅瑜和斐凝离开永安的这一天是个艳阳天。虽是仲春,艳阳天却也让人觉得身上暖和到有些燥意,来郊外离亭送的人,有王犬韬、陶允之和郑四海南阳长公主一行人,就连傅瑾,也少有的乘了马车,领着莺莺过来了。 傅瑜与一干好友作别,又和王犬韬几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几句,算是冲淡了离别的几分愁绪,随后走至马车旁。车帘大掀,傅瑾端坐其中,瘦削的身子靠在林拾身上,望着傅瑜的眉目间尽是畅意,他唤道:“阿瑜。” 傅瑜也唤:“阿兄。”他看傅瑾身边端坐的莺莺,小姑娘许是因了母亲离去的缘故,比以前沉默不少,也不甚和傅瑜亲近了,此时只瞪大了双眼看着傅瑜,神情略有伤感。 “莺莺。”傅瑜喊她,见她身子瑟缩着看他,心下长叹,李茹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影响到了傅莺莺的,傅瑜强撑起一抹笑意,“小叔给你备的小红马早就备好了,你只管找荣叔去要就是了。只千万记得,你年岁小,不要骑马上街,便是要出府纵马,也要有人跟着,最好是跟着南阳长公主一起,她马术虽不如小叔,但也不错,教导你是绰绰有余了。等到小叔回来,可要查查莺莺的马术是否有进步了?” 傅莺莺有些生疏的点头称是。傅瑜转头看傅瑾,看阳光打在他脸上或明或暗的光影,看他眉眼带笑,一如往年,突然忍不住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心中升起千言万语,最终却只道了一句:“阿兄,我会回来的。” 傅瑾险些以为傅瑜只道什么了,但他只是面上怔楞了瞬间,随即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傅瑜的身子在马车外,整个人笼罩在阳光下,他意气风发,比之往日略有些瘦削的脸庞却是刚好隐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和圆润,隐隐现出成年男子的刚毅果敢,有那么一瞬间,傅瑾觉得自己在他身上看见了往日的自己和傅骁的影子。 “莺莺,阿兄,我会回来的。”傅瑜没有笑,眉眼间不再是少年人的飞扬,但眼神却比往日坚毅不少。他抽出自己的手,回身对南阳长公主等人笑,随即翻身上马,打手势,示意这队以他为首的人马出发。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走后,隐在层层树影后的傅骁走出来,行至马车旁。一旁送别的南阳长公主几人忙给傅骁行礼,他却笑,眉眼肆意,带着些惆怅,他对马车上的人说:“你瞧,他像不像你十六岁那年我送你出征的样子?” 傅瑾在马车上笑,却摇头:“不像。阿瑜是阿瑜,我是我,两个人终归是不同的。” 傅骁也不再言语,只问:“那他刚才可有说什么?” “他说,他会回来的。” 第107章 路上 傅瑜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队伍里除了他和斐凝, 随行的吴太医和柳太医,便再无其他算得上主子的人了。赵斌、金圆和元志是照常跟在他身边的,因为赵斌年长又有行伍经验,这支队伍多多少少都要听从他的些许经验。斐凝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最为沉稳的白芷没有跟来, 跟来的反倒是空青和杏娘, 两个人紧紧的跟着斐凝坐在马车上,一路上都安静的很,让元志接连诧异性子最为跳脱的杏娘竟是沉稳不少。除却他们这些人, 便是两个太医的两个学徒, 外加上赵斌从安国公府上带来的二十多个好手, 这些人也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 无家可归之后寻的去处便是安国公府, 都算得上以一敌多的好手。 这样的一支队伍, 哪怕人少,不过三十六人, 更没有镖局里头的人压着, 却也可以轻松对付路上突发的状况了。 临州地处西北荒漠,北临属国西戎,西临属国大野, 气候炎热干旱,民风彪悍, 离锦绣繁华的永安千里之遥。说是千里, 其实也只是个概数, 细算起来,临州距离都城永安三千多里,这一路前去,路经三府二十九州,其中更是有两个小型藩国,这样的距离,便是驿站快马加鞭,也要小一月之期方能到达,傅瑜所估计的少则三月,实在是难上加难之事。傅瑜这队车马,所选的马和车都是安国公府所出,虽不是各个都是千里马,却也算得上上等马,即便如此,日夜兼程,怕也要将近两月才能到临州府。 傅瑜深深的怀疑,如果郁秀峰真的病危,等到他携了良医良药前去,是不是都可以直接赶上头七了。这种想法实在不好,傅瑜只能甩头。幸而早前八天就遣人去往临州送快信,让那边的人先拿良药吊着,不至于让郁秀峰还没等到太医就先凉掉了。 从永安至安西府,一路上有官道可走,傅瑜一行人车马上路,一口气疾驰千里,不过半月,竟已过了安西府境,到了一个藩国曹国。半月以来,几人日夜兼程,不管是人还是马都已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饶是傅瑜,也禁受不住日日骑马,偶有时候,也会进得马车内休息,和斐凝说说话。 三月初六傍晚,一行人堪堪在曹国都城窑城下钥前进城,寻人问了路,直奔城中驿馆。曹国是藩属小国,远不如占地面积极广或是物产丰饶的西戎百业之流,一国国主的地位也远不如亲王郡王之列,只略相当于一州刺史。 曹国虽小,窑城也并不富饶,但因着是三府通渠之地,这驿馆建的相当不错,有单独的院落不说,竟还有假山流水,一干热水吃食,更是让舟车劳顿的傅瑜等人舒心不少。斐凝身子骨不如傅瑜,今日也是早早地就倦了,傅瑜就先让她梳洗,自己在一旁的厢房拿了地图和通关文书,和赵斌商量着接下来的路程。 进屋之前,傅瑜转身对元志道:“半个月都没有好好歇上一晚了,我看吴太医和柳太医都有些受不住,你去跟他们说,先且让他们今日早些歇息,不用担心明天的路程,我们明天晚点出发。” 元志爽快的应了一声,忙要下去,傅瑜想起斐凝方才的倦容,就又喊住他:“等等,现在天色还不晚,你先去问问两位太医,是否能开个缓解疲劳的方子,然后叫人去城里药铺抓药,回来给每个人都喝一碗。” 赵斌在一旁边摸着自己的胡子边笑,见傅瑜回头看他,欣慰道:“往日里二郎君在府里头无忧无虑,从没忧愁过这些的时候,这才第一次出远门,郎君就能考虑周全至此,可见郎君确实有行军打仗的天赋。” 傅瑜与他商业互吹:“我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方方面面都靠着赵叔指点。要是没有赵叔在一旁指点,我恐怕是不能这么快就到窑城的。” 两人入座,商量着接下来的路程,又估摸着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到临州府城,还没说几句话,就听得外间有人叩首,金圆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郎君,曹国的大王子求见。” 傅瑜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和赵斌对视一眼。 “现在在何处?”傅瑜高声问。 金圆回:“在驿馆前头的大厅里等着。” 傅瑜小声对赵斌道:“我从未出过永安,不知曹国竟还与我傅家有旧,赵叔跟着阿爷的日子久些,可知晓当年阿爷或是阿兄与曹国有什么干系吗?” 赵斌也摇头,又道:“既不知晓其来意,郎君何不去瞧瞧,看他打的什么算盘。” 傅瑜和赵斌遂出了院门,朝着前厅走,刚进去,就见得一身穿深色长衫、个子不高的男子,他身后还跟了两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下人,其中一个托着托盘。见这架势,傅瑜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了这位大王子一眼,见他不过三十岁上下的模样,个子不高,体型中等,两撇倒八字胡有些零碎的挂在嘴边,整个人看着有些憔悴。 他一看见傅瑜和赵斌金圆几人走出来,忙拱手迎了上去,不停行礼作揖,嘴中也道:“世子远道而来,小王当做东道主款待的,此时却深夜求见,惭愧,惭愧。”傅瑜与这藩国王子不熟,当即只是生疏地拱手还礼,道:“大王子殿下此时来见瑜,可是瑜的通关文书有什么问题吗?”傅瑜这却是睁眼说瞎话了,在大魏,像他这样的勋贵或是世家子弟若要带着众多仆役游历天下,当有官府下发的通关文书,以通诸国。但傅瑜探病是谨遵帝王之命,通关文书自不会有什么问题。他这么问,只是想表示自己与这位大王子生疏的关系罢了。 大王子倒也上道,当即环顾左右,见傅瑜身边跟着的不仅有赵斌、金圆,更有元志挎刀在旁,不由心下惴惴,迟疑不肯多说。傅瑜见他迟疑的模样,心下更是不愉,道:“左右都是我的人,大王子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大王子道:“听闻世子从永安远道而来,一路上人马疲惫,不如在窑城多待几日,我窑城虽不如永安繁花富贵,但水边儿女,自有一番风情。若世子赏脸多停留几日,小王一定让世子宾至如归!” 傅瑜道:“此番出行是奉了陛下之命前往临州探病,请恕瑜不能多待。” “啊、啊,这也无妨,”大王子歉意地笑笑,早有预料般的模样,伸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两个仆役上前来,自己伸手掀了托盘上的一层红色丝绸,指着上面金灿灿的一摞金银道:“傅将军英姿,小王神往已久,恨不能进永安亲见,如今见的安国公世子,便也算全了小王多年之愿。只希望世子手下这些金银以作路上盘缠,便也算抚慰小王不能厚待世子之心了。” 傅瑜冷哼一声,却是瞧也不瞧那明晃晃的金银,冷声道:“这些盘缠,本世子受之有愧,大王子不如自己留着用吧。若是无事,本世子赶车劳累,此时便也该歇了。” 傅瑜这话说的毫不客气,说完便转身要离去。大王子见他要走的模样,当即慌了神,也不再打什么哑语了,当即说道:“世子且慢!小王的确有一事要求。” 傅瑜冷声道:“本世子人微言轻,在朝堂之上无权无势,恐不能帮助大王子分毫,还请大王子回去吧。” 大王子心一横,道:“小王所求不过是曹国王储地位牢固,待得我父王上书求陛下易王储时,还望将军和世子美言几句。” 原来绕了半天圈,这个劳什子王子的用意在此,傅瑜心下不由得一晃。藩国虽说听着是一国,但与其余府、州除了有主无主之外并无不同,藩国国王及王储的任命都须得大魏的皇帝认可,如此才算得正宗,而且不少藩国官吏乃至军队的任命都完全由大魏任命,可以说这些藩国王室是非常没有存在感的。曹国就是典型的一个这样的藩国,这样的藩王,其实远不如永安中那些宗室郡王来的逍遥自在。 大王子继续道:“父王年迈后,心里头就越来越宠着小儿子,幼弟和我都是王后所出,都算作嫡子,他若想请立幼弟为王储,我虽为嫡长子却也无可奈何。一旦日后幼弟做了王,我这大王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还请世子日后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也算救了小王一命了!”他说着,又是拱手行了一个大礼,随即又挥手,示意身后跟着的另一个仆役上前来。 那个个子娇|小许多的、披着黑斗篷的仆役上前,自觉地脱去了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薄如轻纱羽翼的红色衣裙,原来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但见秀发乌黑靓丽,未着发钗的散落在肩头,这女子乌发雪肤,杏眼桃腮,虽远不如永安那些云鬓高鬟的娘子,也不如罗珊娜这等教坊舞姬,但在这等穷乡僻壤之地,却也算得上是个绝世美人了。 这个大王子,金银不成,言语请求不成,如今竟是连美人计都早早地备好了。 傅瑜头一扭,目不斜视的看身侧站着的赵斌,见他对自己笑得一脸暧|昧,心下更是恼怒,就听得一旁那大王子继续叨叨:“世子若是不嫌弃,就让这美姬服侍一晚吧。” 傅瑜从鼻腔里冷哼一声:“不用了,本世子已经成亲了。” 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傅瑜又道:“大王子既然是财与色都备好了,想来是做了万全之策,但这等要事,本世子是万万不能做的。况且本世子如今有皇命在身,明日还要早起出城赶往临州,今天夜色已深,怕是不能和大王子多说了。”傅瑜说罢,竟是头看也不看那面色难看的大王子一眼,当即转身就走。 大王子终于又高声叫道:“且慢!世子!小王手中还有一个世子感兴趣的人!” 傅瑜这次确实没理他,直直地和赵斌往里头走,只留金圆和元志在外面拦着那大王子,傅瑜转身拐进拐角时,隐隐听到大王子高声喊:“世子,文家人在我手上做事!” 走过长廊,没听见身后那大王子鬼哭狼嚎的声音,傅瑜这才松了一口气,对赵斌道:“这个曹国王子还真是有意思,财色都送过来了,居然是上门求我为他保住王储之位。”其实这类小藩国王储的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依着傅瑜如今的地位,倒还真能帮上他,但大王子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心里窝了一团火,发作不是,不发作又难受,只能遁了为妙。 傅瑜无意道:“赵叔,你有没有听见他方才喊的那声?什么文家人?真是搞笑,我身边在乎的人,有谁姓文吗?便是阿凝的外祖家,那也不姓文啊。”傅瑜边说还啧啧嘴,扭头却见赵斌神色无奈,心下一惊,忙问他,赵斌才慢慢道:“郎君年岁小,不曾经历过这些事怕是忘了。昔年大娘子所嫁之人,便是文家郎君,后来国公爷怒极,也是把文家父子兄弟三人贬斥到了曹国为官,前两年来信,说是文家人受不得磋磨,如今就剩文家二郎君还活着了。” 傅瑜一愣,却是半晌没说话,随后道:“既是当年阿爷早做了打算,阿姊也是回傅家安葬的,那么这所谓的什么文家人,便是与咱们没什么关联了。既是毫无干系之人,又为何要管他们的死活?” 傅瑜心情沉闷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推门进去,跨过小屏风,就见的斐凝正坐在桌边任由杏娘擦拭着湿发,见他来了,嘴中只淡淡道:“这些日子也累了,我让空青吩咐人给你备了热水。你先洗个热水澡,早些睡吧。” 傅瑜回了一声,挥手让杏娘下去,自己上前来拿了帕子给她擦拭头发。湿滑靓丽的头发在指尖穿梭,像羽毛拂过心尖,让傅瑜觉得心下痒痒的,他抬眸看面前打磨的光滑的铜镜,黄色的铜镜中显出身前人的几许色彩。 斐凝突然道:“是谁又惹了我们小公爷,怎么突然的心情就不好了?你方才不还说这驿馆住的舒服吗?” 傅瑜就笑,伸手擦拭头发:“阿凝何时也学了南阳长公主的作风,怎么说话也这般带刺的刺我了?”笑着,却是把方才大王子来的事情说了一遭。 斐凝听他绘声绘色的讲大王子的所作所为,听他学着大王子的腔调模样说话,不由得也轻笑出声,道:“好端端的一藩国王子,怎的在你这边讲来,就是一个送礼受贿的小人了?” 傅瑜道:“他这所作所为,不是小人还是什么?不过他也算说的清楚明白,若当真由幼弟继位,他这嫡长兄的地位确实尴尬。这大王子也当真是个妙人,我们不过刚刚进城两个时辰,他竟然就得知了消息,还特意备了金银财宝和绝色美人来求见,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从永安来的勋贵和朝中大员,他是不是都这般款待了。” 斐凝听他这般描述,对大王子倒霉生出什么兴趣,反倒饶有兴趣,学着傅瑜方才的腔调,说了一句:“绝色美人?” 傅瑜一惊,却是赔笑道:“不过穷乡僻壤之地的一个美姬,生得好看了些。”这话一说出口,傅瑜就觉失言,忙补充道:“纵然我以前过惯了歌舞升平的日子,如今有了阿凝,却是瞧也不瞧那些庸脂俗粉了。” 斐凝似笑非笑的看他。 傅瑜忙转移了话题:“文家郎君不识好歹,但总归已然受了阿爷阿兄的惩罚,我虽心下厌恶,也不必再多加折磨他们了。只除此之外,倒是曹国这王储之争却让我感慨良多。”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7节 “阿凝,我心里是知道的,若非阿兄腿疾,这国公世子之外是落不到我身上的,我每每想起,总觉得心下有愧。但如今想来,若是阿兄没有腿疾,生身父母之偏爱,这世子之位究竟落于谁手,倒还真让我难以预料了。” 斐凝道:“傅家人少,你们这一辈也不过两个男儿,这世子之位自然不是你就是大伯,你和大伯虽是堂兄弟关系,但自幼关系匪浅,随便哪一个做了世子定不会亏待了另一个的。再者说,大伯少年将军,战功赫赫,便是没有祖荫也能自己挣个爵位,像如今,不还有个一品骠骑大将军的爵位么?便是你,若当真收了心性,未来未必不能有一席之地。” 傅瑜乐得找了个圆凳坐在斐凝身侧,笑道:“阿凝,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说我未来有一席之地的人!真是难为你这般看得起我了,我自己倒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能干,如今身上担着的官衔爵位,哪个不是祖荫来的?” 斐凝低头浅笑,两双深似潭水的眸子却是看着他:“你是又把我的话岔开了。我的意思是说,兄弟阋墙自古以来便是无利多失的事情,若当真家宅不宁,便是再大的祖业也会被内斗搅的一团糟。如你和大伯这般,兄弟二人都为着对方着想,便是风雨飘摇,还怕有什么度不过去的吗?” 傅瑜笑道:“阿凝这话当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就是寻常百姓家,也还有分家不齐的事,如曹国王室这般,国主疼爱幼子竟至嫡长子忧心自己的王储之位,想方设法的要和永安勋贵搭上话以求力保自己,可真是让人……”后面说话的声音却是越说越小了,慢慢地,傅瑜竟直言道:“就如永安城里头,四六二位皇子争得头破血流,章贵妃盯着后位十几年却未能尝愿。本来年前四皇子就已成定局,谁料不过几日时间,章贵妃复宠,去岁的乞儿拐卖案也要拿出来重新审问了。” “我毕竟是参与了调查此案的,这些证据指向何人,我难道当真不知吗?陶家几位叔伯被牵连,允之不知其意,我还能不知,这不就是四皇子失了臂膀以保全自己么?如今看来,陛下要重审此案,难不成还当真预示着章贵妃和六皇子的起复?”傅瑜越说越气愤,最后却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额头。 斐凝转身看他:“傅家向来不牵连夺嫡之争,你只管作壁上观就是了。” 傅瑜苦笑:“是我着相了,只想着我与章金宝交恶,怕是不能让六皇子登位,心下就免不了多思多想,也就越发的忧虑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到了临州,万望吴太医和柳太医把秀峰叔伯的病治好才是。” ※※※※※※※※※※※※※※※※※※※※ 第108章 临州 四月十六, 已是暮春,历时两月,傅瑜一行人终于到达了临州府城。 临州地处西北荒漠,气候炎热干旱,才是四月天, 白日里已是日头照顶汗流浃背, 晚上却是北风阵阵冻入骨髓,更兼民风彪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往来商旅之间的交往也是直来直往, 毫不含糊。 傅瑜和斐凝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等民风民情, 有些不适应之下却又更是兴致勃勃, 与之相比, 赵斌则要淡定许多。赵斌毕竟早年间曾跟随傅骁征战南北, 更北的漠河和更西的波斯他也是去过的,按照他的话来说, “区区临州, 小儿科罢了”。 郁秀峰此人,毕竟是傅骁多年副将,便是傅瑜未曾子承父业, 对于这个幼时曾见过的叔伯也是多有印象的。来此之前,他更是找傅瑾取了不少经, 得知了郁秀峰的一些往事。郁秀峰时年五十有九, 这个年纪对于一个武将来说算得上年老, 他行伍出身,家世不显,跟随傅骁多年,战功赫赫之后才有如今地位。因了孤身一人,郁秀峰直接在边城娶妻生子,两女一儿,也算美满,后来独生子却是战死沙场,使得这位沙场老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直至如今已近花甲之年,发现没了摔盆的子侄辈,就做主过继了长女的幼子为孙,跟着自己姓郁,也算有个香火。 傅瑜本来对这些事是不怎么感冒的,但如今却也跟着傅瑾慢慢学着了。 四月十六的下午,临州城外,荒漠一望无际,耀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傅瑜骑在马上看远方的城门都带着恍惚。他舔舐了干枯的唇,打马向前,一眼就见着城门外候着的一群人。 郁秀峰的外孙郁峥嵘跟随郁府老管家前来接人,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一身白得刺目的薄衫袍子被风吹的哗啦作响,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形丝毫不动,显见的马术高超。傅瑜走近了些,才见得这小郎君国字脸,褐色皮肤,长得壮实,身形矫健,一双虎目亮晶晶的盯着人看,依稀还带了些小孩子的稚嫩,但他一开口,却是直来直往,爽朗大气,端的是临州城长大的郎君,与永安那些温柔富贵之乡里长大的翩翩君子格外不同。 郁峥嵘见了傅瑜,开口便道:“按照两府交情,我该是唤您做世叔的,可看样子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岁,却生生的长了一个辈分。我干脆就喊你傅二哥就是。” 傅瑜听他这般说,倒是一时哭笑不得。 一旁的老管家却被郁峥嵘这般不敬的问候吓得不行,忙给傅瑜赔礼,又让郁峥嵘唤傅瑜世叔。郁峥嵘看着老成,却还是小孩子脾性,犟的很,更不肯改口了,待得斐凝戴着帷帽出了马车,更是双眼放光,嫂子傅二哥的喊个不停。 傅瑜一行人跟着郁峥嵘和老管家进了郁府住下。不过刚进去,傅瑜还记挂着尚有一个病危在床数月之久的老人,忙道:“郁管家,当务之急还是该让吴太医和柳太医给秀峰叔伯诊治。” 傅瑜身后跟着的吴太医和柳太医一边抹脸上的汗,憔悴不已的脸上不住点头。 郁峥嵘倒在一旁嚷嚷起来:“呔,阿翁的病都是以前的老病了,每年总有那么几日要躺着的——” 他还没说完,就被老管家打断,老管家忙拱手作揖请了傅瑜和两位太医前往郁秀峰的院子,竟是不理会郁峥嵘这小主子了。 傅瑜和赵斌在一旁看着他们这互动直皱眉。 临州的郁府和临州的山水极配,没有山没有水,有的只是绵延不绝的荒漠和数月不降水的烈日。没有永安城里那些带着江南小院特有的精致文雅的阁楼长廊,也没有恢弘肃穆的大殿楼宇,郁府的院子干净利落的尽显武人风气,柱子就是柱子,长廊就是长廊,没有雕花,没有浮画,只有硬邦邦的生冷的带了临州风沙的木板子。 临州果然条件很简陋,哪怕是横通三国兵商要地的临州府城,哪怕是手握十万重兵的一军主帅府邸。 傅瑜让金圆带了几个府丁搬东西,又让杏娘和空青先回他们暂住的小院,自己和斐凝,带着赵斌元志,并了吴、柳二位太医前往郁秀峰的院子。郁府不大,郁秀峰的院子也不远,傅瑜和两位太医不过穿过了两个宽敞又亮堂的大堂,就被老管家引着进了一旁的小院,里头打了一口老井,井边岩石磨得光滑,院内种了一棵参天的白杨,阴凉处温度很低。 老管家掀开遮住门的厚重的帘子,回头望,郁峥嵘站在台阶上也看他们,傅瑜和两位太医跟着进屋。 药味,很浓重的药味。傅瑜甫一进去,就觉得自己味蕾发苦,鼻腔乃至肺腑都笼罩在一片几乎肉眼可见的味道中,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屋内光线很暗,模糊的光亮中依稀可见一个略显魁梧的身材卧在矮塌上,酷热的天,竟还搭了一层薄被。 毕竟是郁秀峰的屋子,跟着进来的人只有傅瑜、斐凝、郁峥嵘、老管家和两位太医,就连两位太医的学徒都候在廊下。 “是……是谁?”粗狂,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傅瑜依稀想起记忆中那个有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的声音。 “阿翁,是我。”郁峥嵘率先说道,语气很是欢快:“傅家二哥带了两位太医来要给您治病呢!”老管家在一旁兢兢业业的提醒:“小郎君,您该唤世叔的。” 老管家也简短的说了几句,把傅瑜和两位太医介绍给躺在床上的郁秀峰。 郁秀峰看着傅瑜,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傅瑜见状忙上前,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像一把给马刷毛的刷子,粗糙,上面的老茧勾得傅瑜甚至有些疼痛,这是郁秀峰的手给傅瑜的第一感受。 “傅……傅二,你就是傅二?”郁秀峰看傅瑜,昏暗的光线中,傅瑜也不知道他能看清什么,只隐隐可见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傅瑜跟着点头,口中称是,也道:“秀峰叔伯,我是阿瑜。阿爷年岁大了不好出永安,便让我们夫妇来见见您。”傅瑜这般说了,他身后一直默默无言的斐凝也适时地站出来,给郁秀峰行了长辈礼,复又向前两步,站在傅瑜身后,不动声色地看床榻上的郁秀峰。 “我、我可是有些年,没见着你阿爷和阿兄了。”郁秀峰喘着粗气,一字一句慢慢的说,他嗓音沙哑,喘气时像破了洞的鼓,嘶哑难听。 的确是重病的模样。 才刚说了几句话,郁秀峰就觉得累了,傅瑜不好再打扰,只能先和郁峥嵘退出去,只留下吴太医、柳太医和老管家在屋内诊治。 傅瑜和站着无聊的郁峥嵘说话,问他的也都是些你阿翁卧病在床多久了,每日里精神怎么样,食欲如何,往年也是这样吗这些。虽然说心里话,傅瑜和郁秀峰除了幼时的数面,并不十分相熟,要说叔伯子侄的亲密,该是傅瑾和郁秀峰才是,但是傅瑜却还是多问了几句,不免忧心的多说了几句。 郁峥嵘答得不多,但字字句句,也都是郁秀峰是一副病危的模样了。说起往年的日子,他倒是来了兴致:“这个时候已经是四月了,往年阿翁可没有今年卧病的时日长。往年他不过寒冬腊月的时候觉得骨头缝子里冷,要成罐的喝烧刀子酒咧!今年却是不行,估计是二月雪大的时候摔了一跤,可是不轻,摔的都卧床三个多月了。” 这也与傅瑜从傅骁那里听到的消息差不多。毕竟是五十九岁的老人了,二月西北的天里摔了一跤,摔得不轻,便是年轻人也得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这种病骨难缠的老人家。虽不至于傅骁口中说的马上就要归西那般紧迫,但也是让不少人都吓了一跳,甚至连远在永安的建昭帝也有所耳闻,特意遣了两名太医前来诊治。 傅瑜又问:“既然叔伯卧病在床三月之久,那临州大营的事务谁来接管?” 郁峥嵘不以为意的道:“自然是小姑父了。小姑父是阿翁的副将,那可是上过濛池战场大胜归来的人,有他在,阿翁才能轻轻松松的养病这么久了。” 合着不仅仅是副将,还是自己的女婿。傅瑜和斐凝对视一眼,却见她神思不属的望着庭院中的古井,却是没注意到这里。 屋内,吴太医和柳太医两人对着郁秀峰是望闻问切一个齐全,吴太医这个骨科圣手还特意掀开了薄被拉了郁秀峰的伤腿出来按。一番诊治,两人交换几句话,随后吴太医一声长叹,颇有些不甘心的锤了锤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瘦了不少的胸膛:“幸好幸好,我和柳兄来的早啊!” 老管家在一旁吓得不行,忙问:“太医这是何意?难不成我家老爷——” “不是不是,”吴太医使劲摇头,“我们是想说,幸好我们来的早,要是再迟来半个月,郁将军的腿怕是要……痊愈了。” “是啊,”柳太医敛着胡须,在一旁煞有介事的点头,“陛下亲遣太医跋涉三千里到边境诊治,郁将军简在帝心哇。我若和吴兄耗费近半年却没起到作用,就这般回去怕是要贻笑大方。” 老管家一时无言。 郁秀峰却是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道:“二位太医可要再诊治诊治?老夫看老夫这病情虽不重,却也不轻啊!” 几人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老管家就开了房门,吴太医和柳太医两人提着药箱从里头走出来,满脸恍然。 傅瑜和郁峥嵘凑上前去,忙问:“吴太医,柳太医,秀峰叔伯的病情可是要紧?” 吴太医道:“摔了的那条腿倒是好说,有我在,不消一月就能痊愈,难的却是积年久症,不好好调养一两年,怕是有损寿命。”吴太医这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些悬,哪家老人五十九了还能活蹦乱跳领兵打仗的,他见过的可是屈指可数,这有损寿命之说一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劲。 柳太医忙接口道:“早年郁将军在军中受伤,胸膛、腿和肩胛处都有陈年老伤,如今年岁已高,恐是复发,所以才卧床这么久还没有精神。如果不用药除去这些积年顽症,日后不说行军打仗,怕是起身都难。” 听得这般严重,傅瑜和郁峥嵘都吓的不轻,傅瑜道:“既是如此,还请两位太医多多费心了。” 说罢,傅瑜似又想起什么似的,拱手行礼,又道:“两位太医若此行得空,日后回了永安,可否过府为我阿爷诊治一番?他也是年岁已高,我有恐陈年旧病复发,伤了他的身子骨。” “这是自然。”吴太医率先点头。 “世子说的是。”柳太医也点头。 傅瑜又在门外与屋内“病重”的郁秀峰说了几句话,听得他声音渐渐弱下去,以为他累了,不便多言,自顾地告退,和斐凝回了自己的小院。 回自己的小院的时候,杏娘和空青还在收拾着屋子,此时天色渐暗,西北的天空格外明亮,西边的落日余晖并着荒漠接连成一条线,很是壮观。傅瑜和斐凝站在外边,望着西垂的落日,久久无言。 良久,傅瑜道:“阿凝,你说,秀峰叔伯的病,多久才能治好?” 斐凝淡淡道:“有吴太医和柳太医,许是快了。” 傅瑜一笑:“你这个‘许’字说的好。秀峰叔伯的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只能说是阿爷思友心切,这才让我们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而来。” 风大,气温渐渐降低,斐凝伸手拂了拂鬓边四散的发,望着傅瑜笑。她本就生的乌发雪肤,宛如月宫仙子,此时映照着荒漠落日,余霞满天,更是显出几分殊容来。 傅瑜不由得看呆了。 斐凝就问他:“看什么,看的这般入迷?” 傅瑜老老实实道:“我在看这大漠孤烟,看这长河落日,也看你。” 斐凝一愣,突地笑出声来,道:“你这般乱改前人佳作,也不怕心中有愧。” 傅瑜看她,道:“阿凝说我心中有愧,我便心中有愧罢。” 斐凝略微有些不自在的侧了脸,问他:“你刚才看郁将军,可觉得他病的重?” 傅瑜也不再追着她说什么土味情话,略沉思片刻,斟酌了道:“我不知道。” “看他那副模样,嗓音嘶哑、病容满布,当是病久了的模样,但他抓着我的手的时候,手虽然瘦削却也极其有力,可见说病入骨髓是不至于的。”傅瑜道:“若有吴太医这个骨科圣手和柳太医在,我倒是安心不少,断腿不是事,陈年旧伤复发也能治好,想来我们留在这里的时日也不会太长。” 自然不能太长,在傅瑜的心中,永安城内元都公主来势汹汹,傅瑾独木难支,建昭帝这人,他却是信不过的。好在傅太后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傅瑜还是信她的。 一连待了小半月,郁秀峰的病情才慢慢好转。 两位太医的方子确实是比临州城内大夫的方子有效,傅瑜和郁峥嵘每日里盯着郁秀峰吃药,陪他说会儿话,解解闷子,空闲的时候郁秀峰还会让郁峥嵘带着傅瑜斐凝二人做向导在临州城内游览古迹,这些日子以来,过得也还算有滋有味。 直至四月三十这日,傅瑜突然收到了自永安来的急信。 匆匆浏览完信件,傅瑜头疼的捂住了额头。 郁峥嵘这些日子和他们混的熟,当即就问:“傅二哥,永安来的信里头都写了什么?” 傅瑜道:“都是大人要操心的事情,跟你这小孩纸没关系。阿凝,你可知道碎叶河在什么地方?” 斐凝蹙眉,还没说什么,一旁的老管家道:“碎叶河就是城外西边三十里的那条河,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碎叶河县城呢?”傅瑜又问。 老管家道:“沿着碎叶河往西北再走百来里也就到了,那里虽说是个小县城,却六省通衢,有四五个藩国的商旅在那里有集市呢,比临州城里繁华多了!” 老管家又道:“如果郎君想去碎叶河,快马一天也就到了,坐马车大概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傅瑜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我恐怕要到碎叶河去查案子了。” “发生了什么事?”斐凝问。 傅瑜道:“淮阳长公主没了,她就在碎叶河。”傅瑜起身,两手成拳搓了两下,强自镇定下来,“这事不小,已经捅到陛下那里去了。淮阳长公主是先帝长女,虽外嫁多年却也还是皇室宗亲,在碎叶河突然遭驸马劫杀,此事关联重大,刑部和宗室都要遣人来查探。” 傅瑜道:“宗室遣了临江王来,三月末就从永安出发了,按着日子,再过七八日就该到了。” 斐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永安的意思是让你先行查探一番?” 傅瑜点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 第109章 命案 碎叶河出了命案, 死的还是先帝长女、当今长公主,便是南阳长公主也要唤一声皇姐的淮阳长公主。事关重大,可是坊间没有任何传闻,就连距离碎叶河最近的临州城府也没有丝毫消息传出来。想想也是,毕竟是一国长公主, 居然被驸马劫杀了, 这于大魏宗室而言,是难言的耻辱。 皇族之事,定然有人封锁, 不敢外传, 如今只等刑部官员和宗室来人了。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8节 等的就是傅瑜和临江王杨材。 一想到宗室派来的人居然是杨材, 傅瑜更觉得头疼。论纨绔, 傅瑜觉得自己完胜这位二表哥, 但是论本事……傅瑜还是觉得自己完胜这位二表哥。 一个天天沉迷于装扮游戏无法自拔的亲王, 很难想象他能做什么,估计也就是来走个排场。 至于淮阳驸马为何要劫杀淮阳长公主……嗯, 不论这对夫妻究竟发生了何事, 反正杀人凶手已经找到了。傅瑜觉得自己作为刑部人员,过去估计也只是走个形式的。 傅瑜把这件事说给斐凝和赵斌一干人,言明自己不日就要前往碎叶河查案, 顺便等候临江王到来。郁秀峰的病情有老管家、郁峥嵘和两位太医照管着,如今是愈发朝着好的方向转变, 傅瑜倒也不怎么担忧了, 只自顾地叫金圆和元志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准备翌日就要轻装前往碎叶河。 傅瑜还在屋内苦苦思索要怎么办这件案子的时候,斐凝推门走进来了。 临州的白天,光线总是很耀眼,即便是在空旷遮阳的屋内,也让人觉得汗流浃背、天气炎热。傅瑜端坐在古朴的圆桌旁,手肘放在桌上枕着头,微垂了眸子,定定地看着杯中的茶水,他身后的木窗大敞着,有风卷过来,卷起他的袍角微微荡漾。 斐凝道:“阿瑜,我要和你同去。” 傅瑜一惊,脱口问道:“什么?” 斐凝正色,又说了一遍:“我要和你同去碎叶河。” 傅瑜起身,走到她身前,问:“阿凝,我是去查案。” “我知道。” 傅瑜也不说话,只握住了斐凝的手,没有多想,道:“既然你想去,那我吩咐元志准备一辆马车。反正五郎还要过几日才来,我们迟个一两日到也没什么。” 斐凝却摇头:“不必了,我和你们一样骑马去就成。” 斐凝说骑马去碎叶河,还当真是骑马去碎叶河。 傅瑜一行人,携了金圆和元志,另有六个府丁,外加斐凝和空青,一共十一个人,选了带来的尚有余力的十一匹马,清晨出发,从临州府城一路沿着碎叶河的上游走。 一路疾驰,路上荒漠河水,黄沙漫天,及至上午,艳阳满天,头晕目眩,一行人行的没多时就觉口干舌燥,两眼发花,腰酸背痛。 傅瑜和一干人等是早已习惯了的,他却不放心斐凝。 他还从未见过斐凝骑马的模样。婚前半载,成亲半载,相识一年,斐凝在他心目中一向是娇柔的大家闺秀的印象,她喜好诗书,会弹琴作画,会烹茶调香,甚至还会洞察局势教书育人,独独不见她马上英姿。 可是今日,斐凝的所作所为却完全颠覆了傅瑜对她的想象。 斐凝的骑术,竟是丝毫不比南阳长公主差! 南阳长公主作为傅太后之女,也算是将门之后,是个月月都要找人打马球的人物,她的马术虽不如傅瑜,但在一干世家娘子中,也算翘楚,可斐凝作为斐之年这么一个文官之女,马术竟也丝毫不比南阳长公主差,这倒当真让傅瑜觉得诧异了。 他疾驰至斐凝身侧,摘了遮面的白布,一张嘴,吃了一口土,却还是问她:“阿凝,要不要歇一会儿?” 斐凝摇头。 过了一会儿,日头渐大,傅瑜口干舌燥,外加一上午未曾进食,也觉肚内空空,又担心斐凝强撑着不说,忙让众人停下来休息一刻钟,顺便吃点干粮喝点水。 一行人在碎叶河畔下马。碎叶河虽说是河,但因了是四月,河床较浅,河水并不大,却很宽,带了层层黄沙往前滚。傅瑜一行人牵了马儿往河边喝水。傅瑜走在斐凝身侧,看着艳阳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又看远方一望无际的黄沙漫漫,回头看身侧的斐凝。 斐凝一身白衫马装,鬓发高挽,她摘了遮住口鼻的白布喝水 ,露出皎洁的下颚。 傅瑜看她。 斐凝喝了水,回头看傅瑜,浅笑。 傅瑜道:“阿凝,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多少秘密。你会弹琴,会下棋,会烹茶调香,现在还会骑马!要是你哪天说自己造了一条船,我怕是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了。” 斐凝咽了水,侧头看他,眉眼带笑:“不过也是庸人一个,哪来你说的那么神。” 迎河有风乍起,黄沙漫漫,波光粼粼,傅瑜舔了舔不过半日就又干枯的嘴皮,走到斐凝身边,问她:“阿凝,要是嫌累的话,我们再歇歇吧。” 斐凝摇头:“不用了,再过半日就该到碎叶河了,到了那里再歇也不迟。”她说着,伸手拿了塞子要把水囊堵上,谁料一只胳膊横伸过来,直直地拿走了她手中的水囊。她顺着那人的胳膊看过去,就见傅瑜一只手提了水囊,对着嘴就灌了下去。他灌的急,有水漏出来,顺着冒了青茬的下巴往下滑,沿着凸起的喉结,慢慢滑进白布袍子罩着的胸膛里去。斐凝觉得脸有些发烫,移开了视线去看面前的碎叶河。河面波光粼粼,远处荒漠无际,连着湛蓝无垠的天,更显出玉带似的碎叶河惊心动魄的美。 傅瑜很是自然的收了水囊挂在自己腰间,回头对斐凝道:“阿凝,我把你的水喝光了。”末了又添了一句:“我们该走了。” 他们是踏着西边的落日余韵赶到碎叶河的。碎叶河虽说是个小县城,但确实如老管家所说,比重兵把守的临州府城更要繁荣些。城墙高大,威严肃穆,带着千百年的风卷过来的黄沙,路上商旅不论是人还是马,亦或是骆驼和毛驴,身上都隐隐粘上了一层洗刷不掉的薄沙。城里路面极广,摆着西戎或是大野乃至波斯运过来的小玩意儿,甚至傅瑜还隐隐看见永安的一些物什,街上毛驴、骆驼、马和人川流不息,哪怕已近傍晚,叫卖声仍旧络绎不绝。 一行人朝着碎叶河的县衙而去,傅瑜表了身份,拿了圣旨,带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又前往碎叶河的扈府而去。没错,是扈府,而不是公主府。淮阳长公主的公主府在永安,而她如今跟随丈夫外居西北多年,自是住在碎叶河的扈府。 淮阳长公主,早年下嫁容州扈家,迄今已二十多年,与驸马育有一子。淮阳长公主的驸马,名唤扈镜诚。本朝并没有驸马不得掌权的规矩,扈镜诚身为世家子,又尚了公主,但这二十多年的仕途委实混得不怎么样,如今领了闲职在碎叶河当差,不过区区五品。 临州是兵家要地,武将多如牛毛,州刺史一流并不出彩,碎叶河虽是小小县城,按制说最大的官也不过一小小县太爷,但因了三国商要,地理位置非常特殊,朝廷在此建了边驿商司,直属户部,驸马扈镜诚就在商司任职,是以城内不说豪商阔旅车水马龙,就连朝廷官员也比其他地方要多出许多。 碎叶河的扈府,虽不如永安城内那些建的美轮美奂的公主府,但因了淮阳长公主的身份,在碎叶河也是首屈一指的。府内庄严大气,典型的临州风格的建筑,门廊建的严实,外面粘了一层似乎永远洗刷不掉的黄泥,但是进得屋内,却发现陈设奢华无比,虽没有江南小调的旖旎,但西北荒漠风情也是尽显无疑,而且各国商品应有尽有,傅瑜还发现了有几处和南阳长公主府内陈设是一套的。扈府确实是家财万贯,但此时却处处缟素,显得有几分荒凉阴森来。 碎叶河的县官姓窦,算个西戎与大魏的混血,名唤窦克山,长得人高马大,见了傅瑜倒没有什么惶恐行径,反倒是生疏有礼,在这民风彪悍的西北也算是个妙人。 窦克山带着傅瑜和斐凝前往扈府,他说的隐晦,却还是将自身从这桩皇家命案里头摘得一干二净:“长公主薨了有一段时日了,具体的事情自有扈府的郎君处理,下官小小县官,自是做不了主的。” 傅瑜问他:“驸马可是捉拿归案了?” 窦克山还没来及说话,众人就听得一个男声道:“可是永安来的人到了?”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声,众人望过去才见得一个身穿白布麻衣的少年郎君,他瘦高个,深目高鼻,眼珠呈现出黄沙般浅淡的琥珀色,他长得不太像魏人,反倒有点混血的意思,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 窦克山行礼道:“扈郎君。” 原来这少年郎就是淮阳长公主和扈镜诚的独子扈蹊。 傅瑜忍不住盯着他的面貌有些出神,但好在还是在官场锻炼过的,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就移开了视线,与他行了个礼。淮阳长公主的生母虽说只是先帝嫔妃,但傅瑜并未曾听南阳长公主说过她是个混血,怎么生的儿子却长得不像魏人。心中疑虑窦生,傅瑜却不动声色,仍旧继续问:“扈郎君,本官是这次负责审查此案的刑部员外傅瑜,再有几日,宗正司的临江王就该到了。敢问长公主玉|体如今何在?” 扈蹊道:“天气炎热,母亲薨去多日,尤恐玉|体有损,当是早早下葬了。至于扈家老爷……哼,如今正在县衙里蹲着呢。若是傅员外要查案,就该去县衙里查,若是要人证,府上下人自可任由傅员外盘查审问。”他虽然年幼,但说起话来却是丝毫不觑,没几句话就下了逐客令。 傅瑜眉毛一跳,好啊,原来早都下葬了,既是如此,哪里还用得着刑部官员来查案子呢。据傅瑜了解的,人证物证俱全,长公主都已经下葬了,他来估计就是简单的走个流程,既是如此,倒也不好多加打扰,只能领了几个当日的目击证人,又转而去了县衙。 时已深夜,傅瑜只简单的盘问了那几个证人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回去路就罢了,他们跑马一整日才到了碎叶河,此时浑身上下已是疲惫不堪,傅瑜就把询问驸马扈镜诚的事放到了明日一早,走个流程定了罪,只等着临江王的到来了。 夜间,傅瑜一行人住在碎叶河最大最豪华的客栈。三楼的窗大敞着,夜里的碎叶河显出它气温多变的一幕来,傅瑜望着望着远处灯火簇拥的城南,不由自主地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 斐凝道:“这里晚上还冷,你何必开窗,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傅瑜道:“碎叶河不同永安,在这里,晚上都可以看到天上的星子。而且,阿凝你瞧,我大概算是知道为什么碎叶河要叫碎叶河了。”傅瑜指着,回身执了斐凝的手,拉她到窗边看城外的河。 碎叶河静静的流淌着,在一片暗沉的沙漠中像一条玉带,星光洒在河上,斑斓生辉,确实像极了永安西山顺流而下的那条小溪,总有落叶顺着飘荡。 斐凝含笑看着,却被冻得忍不住打哆嗦,傅瑜直接走到她身后,张开双臂罩住她,轻言道:“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 斐凝回头看他,也笑:“原来叫我到窗边看夜景,是打的这个主意。” 傅瑜道:“阿凝你可是说错了,碎叶河的夜景好看,我却觉得城南那边更有意思,你看城南那块,红灯笼挂的满街都是,等过几日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五郎肯定会拉着我们到那边去看看的。” 斐凝但笑不语。 傅瑜的计划一切都好,但等他第二日起床后,窦克山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驸马扈镜诚凌晨时被衙役发现死在了县衙牢房里。 ※※※※※※※※※※※※※※※※※※※※ 第110章 县衙 幽深阴暗的县衙牢房里弥漫着一股不知道什么东西发酵的酸臭味, 熏得人有些胸腔发闷。 傅瑜站在地牢里,看着扑倒在地的扈镜诚的尸体一动不动。在他身侧,人高马大的县令窦克山面露愁苦,跟来的元志则紧紧候在傅瑜身后,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金圆带着人从外头走进来, 对傅瑜道:“郎君, 窦县令,城里的两个仵作都来了。” “嗯,”傅瑜轻声道, “让他们看看吧。” 两个仵作行礼, 上前来翻看扈镜诚的尸体。 逼仄昏暗的牢房里早就被点燃了好几个火把, 照得灯火通明, 空气凝滞, 隐有怪味。扈镜诚的尸身歪倒在墙侧, 他中等身材,长相儒雅, 眉眼间隐有郁郁之色, 只是如今却穿着囚服,面上沾满了污垢,身形狼狈, 满头散发,身上还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在扈镜诚的面前, 巨石夯成的墙上还带了斑斑血迹, 和他额头上碗口大小的一大块已经被污血染黑的伤痕相呼应。 一旁的狱卒说:“昨天晚上送饭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当时我们跟他还说了几句话,没想到今天早上起来查房就看见他一头撞死在墙上了。” “一头撞死?”傅瑜语气有些怪异,“你们亲眼所见吗?” 狱卒惊慌失措的摇头:“没有没有。” “昨天晚上他说了些什么?”傅瑜看着两个仵作就地丈量着尸体上的伤口,终于忍不住别过头去,问那狱卒。 狱卒言辞闪烁:“也、也没什么,就是往常的今天吃什么。” “郎君在问你的话,别撒谎!”元志哗啦一声拔出腰间佩戴的大刀,厉声喝问。 狱卒一惊,被吓得失声,一旁的窦克山终于忍不住,拱手插话:“傅员外,这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我的人,您的随从随意拔刀恐吓狱卒,许是不合大魏律法。” 傅瑜静静瞥了窦克山一眼,随后目光移向狱卒,那狱卒受不住这诡异的气氛,忍不住道:“是、是我们跟他说了,刑部的大官已经来了,查清了是他杀的长公主。谋害皇室可是大罪,他许是连牢饭也吃不了多久了。”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听说本官来了,罪犯扈镜诚害怕被斩首问罪,仓惶之下以头触墙自裁而死?”傅瑜反问他们。 牢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外边却传来几声喧扰的声音,窦克山阴沉了脸色,对一旁的捕快道:“你去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这里嚷嚷,要是耽误了傅员外查案的事情,那可怎么是好!” 捕快得令,拔腿就往外走,傅瑜让金圆跟着上去瞧瞧,没一会儿,就见金圆毕恭毕敬的领了两个人下来,当前的一个穿着一身遮及脚踝的白色大斗篷,戴着大大的兜帽,后头的那个却是个身姿窈窕、步履轻盈的女子。 傅瑜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金圆有些难为的看了傅瑜一眼,道:“郎君,夫人说要过来看看。” “夫人?”窦克山面上惊疑,目光不住地扫视着傅瑜和斐凝。他的疑惑也情有可原,在等级森严的大魏,并不是所有出嫁的女子都能被尊为夫人,有些世家贵妇也不见得在外能被称为夫人,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的正妻,亦或是勋贵人家的主母才能有此殊荣。 傅瑜快步走到斐凝身前,轻声问:“阿凝,你怎么来了?这里臭烘烘的不说,还有死尸,你见了要是晚上梦魇怎么办?” 斐凝抬手取下兜帽,乌发雪肤的模样几乎照亮了整间牢房,她缓缓摇头,轻声道:“事关重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傅瑜对她总是没办法,无奈道:“那你就在旁边看着,要是害怕就站我身后,实在害怕我还是让空青送你回去吧。”提到空青,斐凝身后的婢女就福了一礼,随后还是目无旁视的站在斐凝身后,一动不动,像个木头桩子。 窦克山上前拱手,搭话道:“竟是下官眼拙了,没看出来傅员外竟是大有来头,只不知是哪家的侯爷?” 傅瑜淡淡道:“家父傅老将军。” 窦克山神情微变,恍然大悟的拱手行礼,略有些夸张的道:“原来郎君竟然是将门之后,傅将军之子,那也算是小公爷了。下官眼拙,之前多有冒犯,还望郎君见谅。” 傅瑜挪开下巴,只看着那两个仵作,淡淡道:“窦县令说这么多,我们还是看看扈镜诚的死因吧。” 很快就有狱卒来抬了扈镜诚的尸身出去,傅瑜又特意让人用石灰把扈镜诚方才的位置画下来,随后封锁了现场,及至一行人将要离开,斐凝突然出声道:“那边墙角的是什么?” 在狱卒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傅瑜瞟了一眼金圆,他很机灵的上前,蹲身查看,道:“夫人,是碗筷。估计是牢饭。” 方才的狱卒就道:“是了是了,应该是昨夜送过来的牢饭。” 傅瑜闻言,道:“既然是昨夜的牢饭,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来收?” 狱卒们对视一眼,都有些哑口无言,一个有些面生的衙役上前来道:“这……我们、我们为了省些力气,都是第二日才收前一日的碗筷。” 既是这般,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傅瑜让金圆拿外袍兜住了碗筷,当做物证一并拿出了牢房。站在县衙偏堂里,傅瑜看着摆在案桌上的几个物证,暗暗沉了目光。 淮阳长公主的死因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据扈府下人所说,公主与驸马不合已久,今年开过年来驸马迷上了城中新来的一个歌姬,常常到城南去宿花眠柳,惹得公主不快。及至事发前一天,驸马又是一|夜未归,公主从府中下人口中得知驸马置了歌姬为外室,甚至歌姬已经身怀有孕,所以事发当天驸马回府时两人发生争吵,驸马情急之下,冲出房间,片刻后竟是执了一柄剑,当胸刺入淮阳长公主的身体。 这件事让府中不少下人看见,当此时还有不少人顾念着公主上前阻拦驸马,却也被驸马刺伤,最后还是有下人通知了书房的扈蹊,请了他带了一干府丁才堪堪制住了发狂的驸马。等到众人制住驸马,回头来看公主的时候,淮阳长公主已是气绝多时,而扈蹊经此事,却是叫人封锁了现场,捆了驸马,把整个扈府打理的犹如一块铁桶,随后才是叫人通知县令,往永安城传信。 先且不说扈蹊在整件事情中的心情和所作所为,单单整件事情的狗血和离奇发展,就已经让傅瑜心下忍不住吐槽。 斐凝直接问:“既然如此,怎么不见那个外室歌姬作为人证出场?”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79节 窦克山回道:“这事与她无关,已是叫碎叶坊的人领回去了。” 傅瑜道:“公主的死因是明明白白,就是驸马畏罪自裁这事让我觉得蹊跷。” 窦克山皮笑肉不笑:“郎君是觉得下官这县衙有内鬼?” 傅瑜不说话,只等着两个仵作前来汇报消息。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两个仵作检查一番后竟然口径一致的说扈镜诚是撞墙后血流过多而死,傅瑜又唤来昨夜和今晨值班的狱卒,一个个审问,得到的消息也还是没人注意此事,更是没人进过最里面的牢房。 所有人证物证都表明,扈镜诚是畏罪自裁。 傅瑜没说话,只是让人往扈镜诚用过的碗里倒水,随后让人捉了鸡过来喝水,没过片刻,鸡已是昏昏沉沉晕倒在地,这下不用他说,众人也知晓其中必有蹊跷了。经验老道的仵作检查一番后,拱手道:“还是郎君考虑周全,这水里下的是蒙汗药。只犯人是实实在在的撞了墙,伤口太大,失血过多而死的,并不是被毒死的呀!” 傅瑜道:“那就是先迷晕了他,然后再抓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他边说边伸手演示,轻声道:“若是一个成年男子以头触墙,刚才那墙上的血斑就不会那么低,还不到成人的腰腹处,所以很显然是有一个人抓着扈镜诚的头发,把他往墙上撞的。而且撞了不止一下,所以他额头上的疤痕才会有碗口那么大一块,而不是集中在一个伤口很深的地方。” 最后,傅瑜冷声道:“窦县令,看来你的狱卒有些很是不听话。” 处理了这些杂事,傅瑜和斐凝一行人走出县衙,他犹是不放心,回身对元志吩咐道:“元志,你领一个府丁赶去临州城府,直接去找秀峰叔伯。他是将军,想来找两个经验老道的仵作和军医不成问题。千万记得,快去快回,最迟明天的这个时候就要带他们来碎叶河。” 元志忙领了他的意思往外走,傅瑜长叹一口气,转身看斐凝,问她:“阿凝,你觉得我方才所说可是有道理?” “有条有理,”斐凝简单评价道,她侧头看傅瑜,头上的兜帽滑落在肩头,未束钗环的发髻随风飘荡,朴素的妆容让人心惊,“现在你可是要去碎叶坊寻那名歌姬?” 末了,斐凝又添了一句:“我今早差人问了。你昨晚说的城南灯火通明处,恰好就是碎叶坊的街市。” 她回身,似笑非笑的看傅瑜:“这下你用不着等临江王来碎叶河,自己也能去了。” 傅瑜看她的笑意,心下一惊,总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忙道:“既然这样,先让金圆过去碎叶坊镇着,我们去扈府见见扈蹊也成。” “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有问题,”傅瑜想了想,补充道,“今天见了扈镜诚才发现,我发现这孩子不肖父……也不肖母。” 斐凝道:“淮阳长公主长居西北二十年,你又没见过她的模样,说扈家郎君不肖母,他就不肖母了?” 傅瑜沉吟片刻,道:“阿凝,这可是我的不传之秘,不过告诉你也无妨。五娘子那儿有淮阳长公主的画像,虽然画的有些抽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长公主是个单眼皮。我刚才看驸马……他也是单眼皮。而这位扈家郎君,高鼻深目,双眼皮。” ※※※※※※※※※※※※※※※※※※※※ 第111章 巴彤 这是傅瑜第二次见扈蹊。 扈蹊仍旧是个暴躁的脾气很不好的少年郎。不过他的脾性乖张如此也情有可原, 毕竟在这大西北,身为长公主独子,他多少也算皇室宗亲,属于没人敢招惹的范畴,基本可以横着走。 但是他遇到的是傅瑜。想当年, 傅小霸王犯浑的时候, 别说是什么长公主嫡公主,就是皇子亲王,他也能照怼不误, 最后两人都被李御史参罪状参的禁足一月, 成了永安坊间经久不息的笑料八卦的主角儿。 扈蹊耷拉着一张脸, 看傅瑜的眼神颇为不善:“你不是已经查完了案子了吗?现在还来这里干什么?” 傅瑜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 道:“来看你。” 扈蹊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傅瑜嗤笑出声, 道:“扈家郎君何必如此谨慎,本官不过是来府上看看便罢了。再说了, 我也算与你有点亲缘关系, 按着辈分来说,你也该唤我一声……表舅。”傅瑜轻轻的吐出最后两个字,似笑非笑的看眼前脸都有些被涨红了的少年郎, 模样颇有些欠揍。 斐凝在他身后轻轻拉了拉傅瑜的袖子。 傅瑜面色一僵,他很久没有这般不正经过了, 现在看了这扈蹊, 就忍不住地就想激怒他。傅瑜敛了神色, 正经起来,收拢了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只不过如今我是审理此案的主审官,这亲戚关系,便也不用攀了。此次前来,便也是因为上次匆忙,还没来得及给府上几个人证录口供,这次来刚好把那几个目击证人带走。你也不必多加担忧,不过片刻我就会放他们回来的。” 扈蹊的神色缓和许多,轻声道:“既然如此,傅员外也不必亲自来府上领人,只管叫下人过来领过去就是了,毕竟是公事,我又不会拦着您。” 傅瑜回身看他,缓缓道:“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扈蹊挑眉,轻声问。他抬眸看人的时候,浅淡的琥珀色眸子紧紧地盯着傅瑜,像是荒漠中傅瑜远远见过的飓风一般,要把人的魂魄都吸引过去似的。 傅瑜道:“南阳长公主是我表姐,我与她自幼相识,关系匪浅。淮阳长公主和南阳长公主姊妹情深,虽近二十年未见,但每年彼此都仍旧寄物写信以慰思恋。这件事,郎君作为长公主独子,想必还是知道的吧?” 扈蹊闻言,神色恍然,似在追忆,他点头。 傅瑜默默地盯着他的面容,道:“我前段日子也收到了五娘子,哦,也就是南阳长公主的来信,说是有感长姐逝世,心下颇为伤怀,想拿几件长姐生前用过的器具,托我办理完这件案子后,运回永安,也好让她借物思故人。” “既如此,蹊自是没什么好阻拦的。及至郎君办理完碎叶河的事宜,我就遣人将母亲房中生前曾用过的几样摆件,收拾好之后托付于郎君。” 傅瑜还是摇头:“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让郎君亲自来做呢?扈府家大业大,郎君此时又只孤身一人,想来忙着父母丧葬事宜就已够焦头烂额了。这种小事,就托我来办就好啦!而且说到睹物思人这种事情,我倒觉得比起死气沉沉的物件,反倒是活生生的人讲起往事更能让人慰藉一番。” “……郎君的意思是?”扈蹊的神色终于变了几变,颇有些诧异的看着傅瑜,却见傅瑜嘴角带笑的看着自己,模样十分真诚。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小郎君的表示,想来你是不会拒绝我的,对吧,蹊儿?”傅瑜继续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倒没有嬉皮笑脸的意思,反倒是正气凛然,装得一副德高望重的长辈的模样。 扈蹊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竟是气得拂袖,转身就走,他走了没几步,背对着傅瑜又道:“郎君既是对案情有所怀疑,直问就是了,何必如此作弄戏耍于蹊?” 傅瑜一脸诧异的模样:“哎,我何时戏弄小郎君了?不对不对!扈郎君,你方才说本官对案情有所怀疑,你怎么会这么说,难不成……你是做贼心虚么?” 扈蹊这次气得真的拂袖离开了,只留下一个管家在屋内接待傅瑜和斐凝。 斐凝见这般闹剧,嘴角也是缓缓勾起,及至傅瑜吩咐管家去请淮阳长公主身边的老人,她才道:“去岁你查永安的乞儿拐卖案时,也是像现在这样油嘴滑舌吗?” 傅瑜回身看她,也笑:“阿凝这话可就冤枉我了,不对,细说起来该是冤枉朱然大哥了。朱然大哥作为大理寺少卿,那可是办过多起大案的人,有他在,那可是什么疑难诡事都逃脱不了他的法眼,再加上他手底下人能干,人证物证查的那叫一个全,稍加激怒就能让犯人全招了。” “我不过也只是学了他的一个皮毛罢了。”傅瑜叹气,随即又扬起头,“别管方法怎么样,最后有用就成。” 傅瑜和斐凝在扈府见到了淮阳长公主身边的旧人,都是些二十来岁的侍女,能近身服侍公主的也不过是少数的八|九个。待得傅瑜和斐凝问起公主和驸马乃至扈蹊的事宜,她们说的不少,但大都是些日常琐碎事宜。 幸而傅瑜和斐凝从不少案卷旧宗上学了一点,那就是,不管什么案子,有时候这种日常琐碎事宜,恰好就是破案的关键。两人不厌其烦的问。 问及公主和驸马的关系,侍女们的口径基本一致,和傅瑜差人打听到的和了解的也差不多,无怪乎就是成亲多年,公主与驸马仍旧不合。但傅瑜想知道的却不仅仅如此,他推断扈蹊并非扈镜诚的亲生子,这种结果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扈镜诚做了近二十年的绿帽子驸马,还有一种则是此扈蹊非彼扈蹊。但是第二种情况,要想将一个年近二十岁的公主之子调换,这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先且不说扈蹊这近二十年来又没有出过远门交过什么朋友,就说扈府上下百来号仆从,乃至碎叶河城里的一些名流,就不可能认不出淮阳长公主和扈镜诚的独子。 而傅瑜之前差人打探的消息也都是扈府近日来也并没有大批量的辞退下人,扈府小郎君扈蹊这十几年的社交也很是正常,虽然扈家郎君不爱带着他前往外地,但一些必要的场景,还是少不了这位小郎君的,见过他真容的人不少。许是因了碎叶河是多国交界之地,深眼高鼻的人并不少见,他们并不觉得扈蹊长得并不像淮阳长公主和扈镜诚的儿子,也许是因为长公主毕竟是大魏长公主,他们这些人没有胆子说。 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是确认了的,扈蹊确实就是扈蹊,并没有谁来了个狸猫换太子。而且,依着扈蹊对扈镜诚的态度,他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更多别的问题,这些侍女能回答的就很少了,傅瑜和斐凝在扈府待了许久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正当傅瑜要铩羽而归之时,他突然想起一个事,随后叫管家唤来了淮阳长公主身边跟着的一个老娘子。 正如南阳长公主身边也还跟着她幼时的婢女做管事一般,身为长姐的淮阳长公主也有这个习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因了傅瑜以往不着调的时候,经常和南阳长公主打马球,混在一起的时日长了,难免会注意到公主府的几个得力人手,南阳长公主当时也不在意,就把这些小事说了。 淮阳长公主身边跟着的这位老嬷嬷被人唤作三姑姑,不过五十岁上下,保养的还很年轻,身姿仪态比扈府的侍女们高出一截,可见是宫里出来的水准,过了二十多年竟也没变。她无疑是跟着淮阳长公主时间最久的一个,只是守口如瓶的很,竟是生疏至不肯多说一句话。 傅瑜也不想再多加延误时间,只能开门见山道:“三姑姑,你可知道扈蹊的生父究竟是谁?可是西戎或是大野的哪位?” 三姑姑神色微敛,却还是恭敬道:“郎君这话就说笑了,虽不知道郎君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等污蔑人的话,但小郎君的生父是驸马爷无疑。” “哦,既然如此,那为何扈镜诚和公主连相敬如宾也做不到,两人不合已久,竟跟仇人一样呢?时下和离改嫁并不是罕见的事,公主驸马何以要这样吵吵闹闹二十年呢?” 三姑姑道:“公主驸马的事情,岂是我们能断言的。郎君若是无事,奴婢要下去给南阳长公主选东西了。” “三姑姑,你说,是淮阳长公主身前的名声重要,还是她被人冤杀却不能报仇雪恨更让人觉得不能忍受?”傅瑜突然道,不及三姑姑反映过来,他继续道:“三姑姑是从宫里头来的,想来也听闻过那些阴损的药物吧?听说大野那边盛产的一种果树,其果实食之,会让人神经兴奋,神情癫狂,做事全然不想后果。这样的情况可是要足足维持将近一个时辰左右才会缓解,而这一个时辰之内,这个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情,在外人看来,更是和疯魔无异。” “三姑姑瞧,当日扈镜诚的模样,像不像吸食了这种果子?”傅瑜信口胡诌,惹得一旁的斐凝不住看他。 傅瑜一脸正色,又加之他查案刑部官员、安国公世子的身份,竟还当真唬住了三姑姑。 她一脸惊疑不定的看着傅瑜,犹疑不定,最后见傅瑜转身要走,忙上前来,低声道:“小郎君的生父已经死去多年,这事还请郎君不要深挖了。可若公主当真冤死,还请郎君——” “本官既是查案主审官,此事不肖三姑姑说,也会做的。”傅瑜定定道。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傅瑜和斐凝一行人才离开,随后直直地去了城南的碎叶坊一条街。时已至傍晚,他们来的凑巧,城南柳街已是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了。往来宾客,欢声笑语,见其样貌打扮,不乏藩国或是大魏的富贵郎君。几人直奔碎叶坊。碎叶坊虽说只是边陲小城的一座教坊,但其间布置也可称的上是花团锦簇,锦衣绸群,莺歌燕舞,虽说比不上永安的几大教坊,却也不差多少了。 傅瑜亮了身份,让人带着他们去找碎叶坊的老板,管事领着他们往后院寂静之地走。还未走几步,就听得琵琶声响,圆润浑厚,如玉盘走珠,婉约轻灵中透出一股沉重的寒意。亭中怏怏的杨随着风哗啦作响。 斐凝微抬了眸。 管事扣门,屋内琵琶声骤停,不一会儿,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傅瑜也没想到,碎叶坊的老板,是个徐娘半老的胡姬,名唤巴彤。巴彤一身清凉的红蓝交加的西域服侍,微卷的发荡在脑后,随着风拂起,她怀中还抱着一把做工精细的琵琶。她褐色眼眸的珠子上下打量着傅瑜,一颦一动皆是风情,一张口,却是标准的大魏官话,竟比永安安娜宁教坊的罗珊娜还要标准:“不知郎君有何事要找奴家?”她说话的时候,尾音似乎带着卷儿,像把钩子,勾得人心里直痒痒。 是个风月老手。傅瑜虽说还没真的去那等秦楼楚馆风|流一度过,但这等场面也还是见过的,饶是见过了永安那些盛世的花儿,此时见了这大漠深处的一只野蔷薇,也不得不说巴彤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她的美不在于皮相,而在于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风情。 但她的媚眼对着傅瑜却是白抛了,因为傅瑜带了斐凝过来。傅瑜正色道:“本官奉命查探长公主事宜,还请巴彤老板把你们教坊里的歌姬茱蒂丝叫出来。” “茱蒂丝?”明明是普通的一个名字,巴彤卷着舌说出来的时候,却仿佛含了迷雾香烟,让人神魂荡漾,“郎君要找她呀?那可不巧,她身子不适,被奴家送到偏院里养着了呢。” “带我们过去。”傅瑜冷声道。 巴彤侧脸对着傅瑜笑,她道:“那可不行,今晚,奴家有恩客呢。让下人带郎君去如何呀?” 傅瑜没理会她,和斐凝径自跟着管事又去了偏院寻茱蒂丝。比起风情万种的巴彤,茱蒂丝显然要逊色许多,但她胜在年轻,而且浑身气质干净,倒不像是在教坊里头混的胡姬,两泡蓝水晶一般的眸子看着你的时候乖巧的很,像单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 茱蒂丝气色苍白,这苍白倒不是说的她肤色,而是她的气色,带着似有若无的病气,神情娇弱。她显然已是卧病在床很久了,气息奄奄,浑身生机都没了许多。 傅瑜觉得蹊跷,特意又遣金圆去外边寻大夫,不及金圆出了房门,茱蒂丝自己就道:“不、不用请大夫了,奴是小产。” 傅瑜一愣,随即问:“你当真怀了驸马扈镜诚的孩子?” 茱蒂丝点了点头。傅瑜有些不放心,还是让金圆去请了大夫回来诊治,果真是小产。傅瑜将手里的线索串起来,和斐凝又问了几句茱蒂丝当日的事情,她回的倒与傅瑜知晓的分毫不差,但提及当日扈镜诚的饮食,她却是一问三不知,提及扈蹊,她面上隐隐现出几分惧色。 直至深夜,傅瑜才和斐凝回了歇脚的客栈。碎叶河五月的天,白日里炎热,晚间却还是凉意逼人,两人在床上裹了厚厚的被子,相互对着线索。 傅瑜道:“我起先倒觉得不怎么难,公主确实为扈镜诚所杀,可是扈镜诚又是为谁所杀,我是当真不知情了。难不成是扈蹊为母报仇所为?可是人证物证俱全,扈镜诚刺杀公主,哪怕是驸马,也是死罪难逃,扈蹊当真连这最后的几天也等不及了吗?” 斐凝却问他:“你今天对三姑姑说的扈镜诚食用致幻果子的说辞,可是当真?” “我随口一说,阿凝竟是当真了?”傅瑜浅笑,翻了个身,又面对斐凝,爬到她身侧,将头歪在她的肩窝,深吸一口气,闻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幽香,慢慢道:“是有这个果子,但扈镜诚不一定就是吃了这个果子之后发狂的,毕竟茱蒂丝被人逼得小产属实,驸马戴了这么多年绿帽子,好不容易有个亲生的孩子却还是流产了,想来心中定然不忿。再者,吃了这个果子,其实就跟喝了几坛子烈酒一般,不过是放大了人心中的胆量,扈镜诚心中有刺杀公主的想法,才会实施出来,若是他心中没这个想法,他吸食再多,也不过是平白损了自己的身子。” 傅瑜长叹了一口气,热气喷在斐凝颈项间,痒的她向后翻了个身,却又被傅瑜长臂一伸给捞了回来,她只好伸出一只手,挡在傅瑜胸|前。 斐凝道:“既是扈镜诚触墙而死事有蹊跷,就该按着当日的线索查探那几个狱卒,看他们是否有包庇的行为。” 傅瑜笑道:“阿凝说的这些我可早让金圆注意了,不过四个狱卒,都已经叫人看管起来了。明天咱们就去审问他们,先从这里入手,然后再去三姑姑说的马市看看。” 翌日,傅瑜和斐凝当真先去县衙审问了一番那几个狱卒,得了一些消息后又前往马市。碎叶河临西戎、大野诸国,马市在全大魏都是算得上号的,让傅瑜眼馋不已的郑四海的那匹白马,也是出自这里。三姑姑昨日说扈蹊的生父以前是西戎来马市的商旅,并且扈蹊也是经常来往马市,傅瑜心中对扈蹊有所怀疑,自然会来这里查探。 碎叶河的马市与永安的马市并无不同,若要说真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永安的骏马多来自大魏本土,而碎叶河的骏马却是来自四五个藩国,多数壮马,虽然看着矫健,但脾气也是相应的很粗暴,鼻息大喷,动不动就撅蹄子,惹得来往商旅看客议论纷纷。 傅瑜和斐凝便装,带着金圆、空青并两个府丁行走于此,看着四面骏马的景象,都有些意动。突地,前头人群哄然散开,人群大声嚷嚷着什么,傅瑜一行人还没走过去,就见的一有成人肩膀高的红色骏马奔驰着从马市深处跑来,往来行人和马匹避让不及,甚至有不少人都摔倒在地。 但见这红马,双眼炯炯然似火目,鼻息大喷,脖子上的红毛随风飘荡煞是显眼,它四肢矫健,踏在地上咚咚作响,直直地朝着人群冲过来的时候,犹如马神降世,比之郑四海的那匹白马更显威风。 这马市里的马,不说有百匹也有七八十匹,众马的威风竟是都不及它一匹。 当此时,傅瑜和斐凝正站在路旁,眼见着这高头红马朝自己一行人本来,傅瑜眼疾手快,忙伸手搂了斐凝朝后急退,自己却是随手抽了身旁一驯马师手中的鞭子,对着这红马的脖颈就是一套。 红马的速度至人群中本就慢慢的减慢,再加上傅瑜使得力气极大,却也很有巧劲,竟是一下子就套中了。他三两步向前,身形异常矫健,不过呼吸间,已是顺着马背上的鞍,一脚踩了上去,然后拉住马绳,使劲的向后拽。 红马吃痛,仰头长啸一声,鼻息喷的响亮,身形急停,两只前蹄收不住,竟是腾空而起。 烈烈阳光下,众人只见得一匹从未见过的骏美红马嘶鸣昂首,竟是直直地站了起来,马上一白衣郎君揪住马绳,虽形势危急,却不见他神色有丝毫异变,只淡定的两腿夹着马腹,扬手,又是一马鞭挥下。 红马吃痛,脾气越发暴躁起来。傅瑜跨坐在马背上,一时差点被它掀下身来。 幸而此时,马市深处一声响亮的骨哨声响起,奇迹般的,方才还暴躁不已的红马竟是慢慢安静了下来。 傅瑜和众人一起朝着马市深处望,只见得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般的老者从里间走来,他嘴里还含着骨哨,正呼呼作响,尖厉的声音简直要划破众人的耳膜。 ※※※※※※※※※※※※※※※※※※※※ 第112章 符纪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80节 傅瑜和斐凝一行人, 跟着这位有着骨哨的老者回了他的马棚,连着那匹红马一起。 傅瑜道:“原来阁下就是这红马的主人?这马如此俊美,想必价值不菲,怎么阁下却衣衫褴褛的模样?” 吹骨哨的老者,看起来六七十岁的模样, 头发花白, 脸上皱纹遍布,手上满是伤痕,一双看似浑浊的双眼却在看着傅瑜时, 格外的有精神。傅瑜刚说完, 老者就道:“我名唤克莱。” 他嗓音粗哑, 像破了口子的大鼓, 说起话来的时候像是两缝漏风, 呼哧呼哧的, 有些含糊。他道:“我听郎君的口音,倒像是永安来的?” 傅瑜道:“老先生真是好见识, 我们一行人正是从永安来的。说到这里, 我倒有一件事想要问问老先生。”他尊这牧马的老汉为老先生,可见其诚意。 克莱的神色果真缓和许多,他道:“郎君有话便问吧。” 傅瑜道:“该是大前年的事情了, 不知道老先生可是卖过一匹白色的马给永安来的旅客?” 克莱道:“我做贩马生意好几十年了,每年卖出的马虽不多却也不少, 哪里还能记得有那么一匹白马呢。” 傅瑜又道:“贩马生意好做, 马也好卖, 可是那匹白马与别的马不一样,它和您今天的这匹红马该是出自一个地方。因为我那个友人也有这么一个骨哨。” “那就是符纪的马,难怪难怪。”克莱恍然大悟一般的看着傅瑜,笑眯眯了眼道:“那这么看来,郎君也是个好马之人,既是如此,只要郎君能驯服红马,再去见符纪一面,就可以拿下这匹马了。” 克莱又道:“方才我看郎君的英姿,就想来驯服红马倒是件很简单的事情这就好办了,符纪的马虽然是好马,但是性子烈的很,而且符纪还有很多要求,他的马放我这里一年也不见得能卖出去一匹。这红马还是上个月放我这里寄卖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可是给我惹了不少乱子,如今可总算是要把它卖出去了。” “不知道你说的符纪是谁,又是何处?”傅瑜问。 克莱用追忆的目光想了想,随后长叹了一口气,道:“符纪也是个苦命的人。他是个魏人,如今在西戎牧马大概有四十年之久了,就在碎叶河往北再走百十来里,也就到了他的牧场。他的牧场跟咱们荒漠相邻,水草并不肥美,环境恶劣的很,但他驯的马却是个顶个的好马,而且一年只驯一匹马。” 傅瑜闻此,顿时来了兴致:“哦,这符纪竟是个这么有意思的人吗?若是此间事了,我定当要前去拜访他。” 说罢此事,傅瑜又想起三姑姑说的那些事,他趁机与克莱拉近关系,又扔了些金银,禀明身份后询问了扈蹊生父的相关事情。他自然不会直白的问他扈蹊的生父是谁,又是如何病故的,只是简短的向克莱打量这个人。克莱听傅瑜打探这人,思索良久,竟道:“那可真是巧了。他是前两年死的,不过他这人是个怪人,虽然也在马市里卖马,却并和大家伙多交流,独来独往,怪孤僻的。” “对了,”克莱的神情变得有些迟疑起来,却还是道,“在他死之前,符纪都是把马放在他那里卖的。也就是前两年他死了之后,符纪才开始把马放在我这里卖。那匹白马就是我卖出去的第一匹符纪的马,我记得是卖给了永安来的一个世家郎君。” “郎君若真是要找人打探他的消息,该是去找符纪了。”最后,克莱总结道。 傅瑜和斐凝走至一边商量,傅瑜道:“阿凝,看样子现在是不得不去找一趟符纪了。” 斐凝道:“如今天色尚早,我们骑快马出城倒还能找到他。只是再过一会儿元志就该带着仵作和军医到碎叶河了,须得留一个人给他报信,让他带着仵作直接去县衙才是。” “留个人便是了,”傅瑜道,“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只是如果现在去的话,晚间怕是赶不回来,碎叶河晚上有多冷你是知道的,符纪在荒漠,房子想来也简陋的很,你还是留在碎叶河,在客栈中等我的消息吧。” 斐凝道:“不过是晚间在城外过夜罢了,我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傅瑜摇摇头,向前一步,伸手压住了斐凝的肩膀,轻声道:“阿凝,让元志一个人过来对付窦克山和扈蹊,我怕他应付不过来。我信得过你,正如你信得过我一样。再者,我也不希望你和我一起风餐露宿。” 斐凝没再说话,只侧了头,傅瑜高兴的伸手抱住她,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在斐凝生气之前,傅瑜笑着跑开,直跑到克莱面前,言明自己现在就要驯这匹红马。 克莱自是愿意有人尽早把这匹红马驯服了卖出去,也省的他每日里跟在马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当即给傅瑜准备了不少驯马用到的工具。那些工具,傅瑜却是没用上。他自会走路起就开始学骑马,至今十余年,马术在整个永安同龄人中无人能比,又兼之他方才便和这红马过了招,心下也有数。 不消片刻的功夫,傅瑜就将这匹红马驯的服服帖帖的。克莱大加赞叹,及至听闻傅瑜要现在就去寻符纪,当即面上便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还是看在金子的份上答应了。傅瑜带着金圆,府丁丁九,还有克莱,一人骑了一匹马,四人打马朝着城外而去。时已是下午,几人打马出了城,傅瑜回头看的时候,只见得落日西垂,碎叶河上光辉斑斓,一旁矗立着的碎叶河城池威严肃穆,和碎叶河相互依偎,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似日月一般炫目多彩。 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傅瑜今日才算真正的见识了。也就是此时,他才慢慢领会到昔日盛唐边塞诗人眼中心上的浩瀚画卷。 几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克莱的速度终于慢下来,回身对几人道:“这里就是符纪惯常来牧羊的地方了。” “牧羊?他不是驯马的马?”傅瑜问。 克莱道:“他一年只卖一匹马,照他那速度,要怎么养家糊口?他一般春夏牧羊,秋冬驯马。现在是五月份,正是模样的时候呢。” 几人正说着,就听见远方传来清脆的铃声,间或夹杂着些羊的叫声,咩咩直唤,在这空旷寂寥的荒漠上尤为瞩目。几人打马过去,就见着一片白|花|花的羊群,不多,约莫不过百十来头羊,羊群后头一个行走着的小黑点尤为瞩目。 符纪个子不高,身形有些瘦削,穿着一身薄薄的羊皮袄子,比起不修边幅到有些邋遢的克莱,他显然是要讲究许多。衣服上除了黄沙灰尘的痕迹再无其他,一头花白的头发牢牢地扎起,束在脑后,露出一张光洁却布满了皱纹的、被阳光晒得有些黑黝黝的脸。他手上还执着一根人高的白木,白色枯木上裹了羊皮和羊毛,显得有些古朴老旧。他裸露在外的手和比脸还要饱经风霜,像张了口子的枯木,厚实,却带着道道伤口。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人诧异的是他的眼睛,作为一个放牧三十余年的人,他有着一双让人心惊胆战的眸子。虽然深深凹陷着,但其间的深邃让人着迷。 几人走近了些,傅瑜的视线在他的手上和发上徘徊。 符纪的目光也在傅瑜的脸上和身上徘徊。 在符纪的眼中,似曾相识的少年郎眉目俊俏,一身考究的白袍裹在身上愈发显得气度斐然,他高坐在红色马儿身上,浑身气势俨然,双目如炬,在落日余晕中耀眼的夺目,比之荒漠中的落日还要让人觉得心惊。那是从心底深处升起来的心惊。 几人下马说话,克莱将傅瑜一行人的来意说清楚。符纪不声不响的注视着傅瑜,目光上下扫视着他,眼神里透露着让他看不懂的东西,面色却很是平静。 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傅瑜忍受着他的打量,也肆无忌惮的看他。 终于,符纪开口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傅骁将军的什么人?” 他竟是一眼就看出傅瑜的来历,傅瑜心下诧异,但见他目光沉沉,神色平静,不似什么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是道:“那是家父。” “原来是傅将军的儿子,怪不得能驯服我这匹性子最烈的红马,”符纪长叹,“我看郎君尚且年青,想来也不像是傅瑾,应当是幼子傅瑜吧?” 远在西戎牧羊驯马的一个大魏人,竟是对傅瑜的来历知晓的清清楚楚,更不消说傅瑜,连傅瑾和傅瑜也能分辨,这着实让傅瑜觉得惊讶万分。饶是在碎叶河,身为淮阳长公主之子的扈蹊也算是跟皇室沾亲带故,他都不知晓傅瑜的来历,何况如今眼前这个一文不名的牧羊人? 傅瑜当下心里就升起一股诡异的感觉,他浑身戒备,双手不知不觉得伸到了自己腰间的匕首处。 符纪像是怀恋似的叹了一口气,他笑,露出一口有些发黄的牙:“真是没想到,我符纪竟也能有再见到傅家人的一日。” 他慢慢解释:“当年我出寨前往西戎的时候,傅骁将军还是个少年郎君,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的幼子也这般大了。倒是他的长子傅小将军,昔年可说是名震诸国,后来却听闻战场负伤,有了腿疾之后竟是再也没能重新行军打仗了,也不知晓如今究竟如何了。” 已近傍晚,天色渐暗,夜风卷起黄沙漫漫滚滚而来,傅瑜觉得身上更冷了些。一行人跟着符纪朝着他在荒漠的住处走,傅瑜忍不住追问:“不知阁下是?敢问是与家父或是家兄有故吗?” 傅瑜接着道:“刚才听符老先生说出使西戎,难不成符老先生以前也是使臣吗?” 符纪敛容,淡笑道:“那都是老黄历了。康乾十九年的时候,西戎联合小薯诸国围攻大野,傅将军奉命相助,彼时我不过弱冠,身为一个言官,奉命游说瓦解小薯联盟,给大魏和大野解围。” 康乾十九年,那已经是四十年的事情了,就是傅骁,彼时也不过与傅瑜一般大的年纪。 这段历史傅瑜早有耳闻,更何况这是傅骁年轻时经历过的战事,傅瑜更是对此熟的不能再熟:“这场战事持续了不到两年就因为小薯联盟的瓦解,再加上阿爷和大野的阿苏勒将军围攻西戎而吿胜。原来先生竟是当年的有功之臣,为何不去永安接受封赏,反而在这荒无人烟的荒漠上牧羊驯马呢?” 符纪摇头:“虽是有功,但当年先帝的诏令并未完成,我如何回永安,厚脸皮的接受封赏?” “先生这是何意?”傅瑜问。符纪道:“先帝的命令是让我做使臣游说小薯各国,瓦解其联盟,以助大魏和大野反攻西戎,可是一晃四十年过去了,西戎虽早已归顺大魏,但荒漠上的小薯各部落仍有联盟,我这个做臣子的,仍旧没能完成先帝当年的诏令,我心下已是愧疚难忍,恨不能生前一定要完成此令,我又哪里来的这个脸皮和勇气,前往永安?” 符纪布满皱纹的脸上已是愧疚万分,他一双眸子含了泪,神色愧疚直让傅瑜四人也不禁为之动容。 傅瑜拱手一拜,道:“先生高义,为了一封诏令竟能四十年如一日的奉守,请受小子一拜。”他一拜,身后跟着的金圆和丁九也拜。 天色渐晚,几人边说便朝着符纪的住处赶去。他的住处在荒漠的一处悬崖下,避风,又可防黄沙,但不过只简简单单的一木房子罢了,破旧的甚至傅瑜走在里面都能看见外面的星空。 于是他们五人又走出房子,寻了些干柴,在一群羊面前点燃了火把。五人围着火把坐下,克莱尤觉不够,忽悠着符纪拿出羊腿,一群人烤了分吃,边吃几人便讲起当年符纪的事情。 听着众人的话语,傅瑜仿佛可以想象昔年那个固执的少年是怎么游说小薯各国的,及至后来,小薯各国联盟瓦解,他们又各自分散为部落,部落又联盟起来,然后符纪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去游说部落首领。四十年来,他羞于自己的事情未能办成,有负皇恩,只能牧羊驯马聊以为生。 傅瑜不禁感叹道:“便是苏武牧羊,也只有十九年,而现在符先生牧羊驯马,却是整整四十年矣。如今战乱已平,万国来朝,四海升平,区区小薯部落,又有何惧。符先生为大魏鞠躬尽瘁四十年,该是回永安接受封赏,荣归故里的时候了,不该就在这里蹉跎岁月。” 傅瑜这般说着,金圆、丁九和克莱也忍不住力劝符纪。但是符纪性子倔强,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一纸诏令四十年不回永安,傅瑜几人的苦苦相劝他也只笑笑便罢了。傅瑜再三相劝,提及如今的建昭帝,又提及临州城府坐拥十万精兵的郁秀峰将军,言明区区部落联盟,在大魏十万精兵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若实在不能言语相劝让他们归顺,便是武力威慑,也完全行的通。 这般说了,符纪才有些意动,说自己过几日就要把这个消息带到小薯各部落去,再尽最后一次力瓦解他们,如若不然,他也是没有法子,只能武力镇压,随后自行回永安向建昭帝负罪请命。 闻此,傅瑜心下诧异,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转移了话题,问起扈蹊的生父的事情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几人竟是已经建立了不浅的交情,此时说起扈蹊生父的事情,符纪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至此,傅瑜才得知推测出这桩案件的来龙去脉。 第二日,傅瑜给符纪留下买马钱,又说明自己如今正在碎叶河,让符纪有事就可前往碎叶河找他,这才带着金圆、丁九和克莱回了碎叶河。 他直奔客栈,斐凝已是收拾完毕正要出门的样子,见了他,忙把昨日下午仵作验尸的结果告诉他。 傅瑜则把得来的证据和消息串联成的案件过程讲给斐凝听。 淮阳长公主是驸马扈镜诚用剑刺死不假,这事有扈府众多下人围观,可也是事出有因。先且不说扈镜诚的绿帽子一戴二十年,及至三年前因为扈蹊生父之死他才稍微有了些底气。至于公主驸马不合二十年却不肯和离,也是事出有因,淮阳长公主毕竟不是南阳长公主这般得宠,她的婚事还是先帝为了牵制容州扈家而让她下嫁的,圣命不可违,两人的婚事本就不好和离,再者和离了她堂堂大魏长公主也不可能下嫁藩国牧羊倌。但是扈蹊却是实实在在的牧羊人的儿子。 扈镜诚年近知天命,才因为一个胡姬怀孕而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但因为茱蒂丝胡姬的身份和淮阳长公主在此,倒是不好纳她为妾,只能是小心翼翼的置了歌姬茱蒂丝为外室。结果不久这件事就被公主知道了,第二日茱蒂丝就无故流产了。 扈镜诚知晓此事,伤心欲绝,觉得是淮阳长公主见不得茱蒂丝生子,设计叫人堕了茱蒂丝的胎,遂回府与之争吵。驸马扈镜诚生性儒雅,说的难听点就是有些懦弱,淮阳长公主因为是先帝长女,自幼嚣张跋扈惯了,先是说此事不是她所为,后来被扈镜诚激怒,言语过激,导致扈镜诚愤而拔剑。 当然,这都是傅瑜猜测的,但根据之前的线索和下人听到的只言片语来分析,其实和真实情况相差不大。 除去淮阳长公主的死是个意外,也可以说是驸马在久镇压之下的奋起,那驸马的死就完全是谋杀了。幕后真凶还真是扈蹊。扈蹊觉得生父死的蹊跷,设计让人在牢中给扈镜诚下蒙汗药,后买通狱卒,派人进去伪造了扈镜诚触墙自裁而死的假象。 这就是傅瑜查到的证据指明的。 虽然不可思议,但是人证物证俱全,杀人动机和杀人时间都有,傅瑜还当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偏偏,就是这么完美的,看似简单的破案过程,让傅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及至他见了符纪,被他两倍苏武牧羊般的精神所感动,也还没有发现问题。直至方才他说起郁秀峰屯兵十万于临州,符纪竟然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他才渐渐起了警觉心。 “你的意思是说,符纪的故事是假的?”斐凝凝眉问。 “不,”傅瑜摇头,“我昨日见他时,执仗使节是真,声言恳切是真,鬓发梳理的方法也确确实实是阿爷那一辈世家郎君惯用的发型。” 他叹气道:“故事是真,人也是真的,只是恐怕,他向着大魏的心却是假的!” “我在符纪的身上,看到了洛廷族徽,望月飞鹰的图徽,我怕是这一辈子也不会忘怀。” 闻此,斐凝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变化,她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道:“昨夜我让空青乔装打扮后去查探了碎叶坊。” “查探那里做什么?”傅瑜问。 “我怀疑碎叶坊和永安的安娜宁教坊一样,和洛廷有着千丝万缕的痕迹,”斐凝移开了目光,敛了面容,声音低沉,“芜娘身上望月飞鹰的帕子我已经可以确定是罗珊娜身上的。罗珊娜来自安娜宁教坊,教坊的老板名唤史明夫,我们在年节街市上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无意中提起临街的热闹,我们才去了临街。” “可后来我们撞见了元都公主。”斐凝皱眉道。 “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傅瑜反问。 “一件事的确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后面我让空青白芷去查探了一番,发现史明夫确实不对劲,安娜宁教坊中的不少胡姬,都是他从南面运回来的,其中大部分是洛廷以前的百姓,如今都散落各国了。”斐凝继续道:“碎叶坊给我的感觉就和安娜宁教坊一样,巴彤……我想,她不止是个简单的教坊老板。碎叶河连通三个大国,周边还有许多小的藩国,这里鱼龙混杂,以淮阳长公主之尊尚且不能称王称霸,她却能背景干干净净的在这里开着城南最大的教坊,如何能不令人觉得诧异?” 傅瑜只觉得呼吸都紧凑起来,突然,他道:“既是如此,我们去碎叶坊查个究竟。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他们心中有鬼,在永安暗地里搅弄风云,在这边境之地更是筹谋已久,可见他们所图甚大!永安的事我暂时插不了手,可在碎叶河,我倒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傅瑜朝外高声喊:“元志!” 元志推门而入,斐凝也抬眸看着他,两个人脸上都有些诧异。 傅瑜道:“我手书一封,你马上快马加鞭的赶回临州府城,去见秀峰叔伯,然后交给他。若是有人问起你去干什么,你且说——” “……此地风景优美,郎君有意请郁峥嵘郎君来此赏景。” ※※※※※※※※※※※※※※※※※※※※ 这种节奏,还可以吗_(:3」∠)_就按这种节奏完结了_(:3」∠)_ 第113章 斗乐 傅瑜和斐凝来到碎叶坊的时候, 已近傍晚,正是一日之中柳街最为喧嚣热闹之时。 穿着白袍留着长辫的藩国商旅,衣着华丽的世家贵胄,以及身姿窈窕、大跳艳舞的胡姬在坊中构成一幅浮世画卷,鼻尖尚有胭脂水粉和香炉里的熏香, 也有葡萄美酒醉人的芬芳, 耳边是丝竹管弦,是琵琶奏乐,也是男女调|情之音。 傅瑜单手护在斐凝腰后, 目不斜视的往后面院落里走, 及至被管事的拦住, 身后跟着的金圆上前来拦住他与他交谈。 巴彤屋内正有三名男客, 她衣衫半露, 单手举着酒杯往嘴里倒酒, 殷红色的葡萄酒顺着下巴滑入胸膛,引得一旁西戎打扮的商旅拍掌叫好。 傅瑜一行人进来时引起不小的轰动, 推开虚掩的房门, 屋内调笑之声瞬间停住,只留下曲调怪异的番乐奏的正欢。 “你们是谁?怎么敢闯进来!”坐在正中的一个中年男客怒目而视,目光却在触及斐凝之时停顿, 脸上慢慢露出垂涎之色。 傅瑜冷哼一声,挡在斐凝身前, 一双鹰目似的眸子紧盯着那人。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81节 金圆拿出腰牌, 气势十足的喊:“刑部官员奉圣上之命查案, 闲杂人等速速离开!”他身后跟来的两个傅府府丁,适时的齐齐抽出腰间佩戴着的大刀。 大魏之名威慑八方,哪怕是离永安三千里之外的碎叶河,这三名番邦商旅见此,惊慌失措,忙讨好的与傅瑜说了几句,灰溜溜的遁走。 “哟~”巴彤娇笑一声,笑靥如花,明明已年过不惑,却风情犹存,眉眼间尽是春情,勾得人心底发痒。她道:“郎君这么急吼吼的进来,可是吓跑了奴家的客人呢~” 傅瑜神色不变,冷声道:“巴彤,好好说话。本官奉命查公主命案一事,现在查到你头上,正要带你回县衙详加盘问,你若不想受苦,趁早收了这幅妆容,跟着我们回县衙!” 屋内的琵琶声骤停,安静的似乎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呀,郎君这般正经,可是让奴家心慌呢。”巴彤娇笑出声,走上前来,伸着胳膊欲要攀上傅瑜的胸膛,却被他躲闪开来。巴彤不动声色的看一旁的斐凝,笑道:“这是小郎君的妻子吧?真是的,有哪家郎君来找奴还带着老婆来的?郎君这般躲着奴,莫不是——莫不是个惧内的?” 她咯咯笑出声。 屋内也只有巴彤一人的声音。 傅瑜和斐凝静静的看着她的表演,面无表情。 巴彤也渐渐敛了面容,屋内一时寂静无比。隐隐中,外间丝竹管弦之音和女子的娇笑声传入耳,愈发显得此间的寂静无声。 斐凝突道:“昨日来见巴彤娘子的时候,偶然听见娘子在弹琵琶,我闻琵琶音,顿觉遇知音。不知今日娘子可有闲情与凝合奏一曲?” 巴彤又拾起她那副面容,两手揉搓着手中玫红色的帕子,动作显出几分少女特有的娇羞来:“奴不过是一贱籍歌姬罢了,娘子身份尊贵,怎好合奏一曲?” 傅瑜虽不解斐凝之意,但斐凝少有说出自己喜好的时候,更甚少与陌生人这般请求,见巴彤拒绝了斐凝,当下便道:“我夫人不好什么,唯好琴瑟之音,巴彤老板此时得闲,不妨合奏一曲也就是了。再者高山流水遇知音,哪管身份高低贵贱呢?” 巴彤又是一声娇俏的笑声,她朝着傅瑜挥帕,引来阵阵香风,让傅瑜觉得鼻尖有些发痒。巴彤道:“既是郎君说的,那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斐凝选了房内一五弦琴,净手焚香。巴彤怀起自己的琵琶。两人列坐在前,皆面色肃然。 先是琴音瑟瑟,偶作空弹,随之而来的是琵琶声,如珠如玉,垂落玉盘。琴音铮铮然,琵琶声清澈响亮,二者合二为一,让听者如坠云雾。随后是琴音空灵,如空山玉碎,琵琶声高昂响亮,气势磅礴。 一曲才刚刚开始,两人间的气氛陡然间从方才的和音变成了剑拔弩张,气势严峻。 傅瑜的心跟着琴音忽上忽下,他忍不住去看斐凝,却见她面色沉沉,双目炯然,十指翻飞间,有泠泠之音从琴中而出,压住了浑圆玉润的琵琶声。 两人斗乐之时,外间的丝竹管弦并宾客欢宴之音消弭无声,突然,门口有吵闹之声,傅瑜皱眉。金圆会意,带了一府丁外出制止。然而,金圆出去后这声音并没有消停,反而越闹越大,及至后边,已是隐隐传出兵戈交加之声! 另一个府丁丁九见势不妙,将背后一直背着的□□取出递给傅瑜,随后拔刀冲出门外。 门外的兵戈交加之声和屋内的琴音、琵琶音混杂在一起。 屋内除了正在弹奏的两人,就是一脸肃容执枪而立的傅瑜和面无表情的空青。 傅瑜摸着手中的红缨枪,不合时宜的想起临行前傅瑾的话语来,他说郁秀峰和傅骁相交多年,他对傅家枪法颇有心得,若是傅瑜能得他指点一二,或是于此道大有裨益。如今看来,怕是傅瑾等人早已猜到远隔三千里之外的临州之行必有凶险,所以才让傅瑜带上了这杆枪。 突地,傅瑜脚下微动,疾驰至斐凝身侧时翻身跳起,腿脚一动,赫然夹住了一柄朝着斐凝飞来的匕首。哐当一声,匕首落地,傅瑜周身气势突变,他肃目,右手牢牢地握住枪,身形一闪,整个人已是朝着窗边奔去。纸糊的窗被一柄剑刺穿,剑和枪柄相交,不过呼吸间已是勾搭十来个回合,纸窗户哗啦四散开来,一个黑衣人通过窗户跳进来,他操|着一口别扭的大魏官话,躲避至傅瑜十步远的地方,他看着傅瑜道:“我对傅家枪法早有耳闻,很有荣幸今日能和傅家郎君有一战。” 黑衣人笑得嚣张:“若能把傅家二郎君斩落于此,我必然扬名四海。” 傅瑜冷哼一声,回他:“在你的剑触到我的胸膛之前,我的枪已经把你给捅个——对穿了!” 说到“对穿”两字时,傅瑜已是疾驰向前,手中红缨枪如他的手臂一般灵活,在黑衣人的胸膛上来回比划,让他应接不暇。 房间内一时琴音、琵琶声交缠之外,又出现了浓重的呼吸声、兵戈交加之音和人撞在墙上的闷哼声。 斐凝的琴音转为高亢,巴彤的琵琶声不甘示弱,两人手指都越来越快,急切的琴音琵琶音你争我赶,宛若另一个战场,互不相让。此时整个屋内,最为清闲自在的,恐怕还要属空青。 李贺曾言箜篌之音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如今在傅瑜耳边听来,五弦琴音和琵琶声响亦鼓声阵阵,两军队列,可做万千军马嘶鸣,如雄鹰长鸣,狮虎相争。 乐曲激烈,震撼人心。 □□比起短剑,终归是有优势的,更何况傅瑜家学渊源在此,幼时及至长成,更是在赵斌的监督下日日不停的练,不消片刻,竟是隐隐占了上风。谁料此时,又是一阵哐当声响,已经摇摇欲坠的房门被一柄大刀斩落,一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子大汉走了进来。他只看了和傅瑜交战的黑衣人一眼,随后竟是直直地走向斐凝,手一扬,闪着寒芒的锋利大刀竟是朝着斐凝的头挥下! 便是此时这般险峻的情况,斐凝仍旧面容淡淡,只凝神的眸、紧抿的唇和十指翻飞的手显示出她如今所有心神已是在琴音之上了。见此情形,傅瑜睚眦欲裂,幸而方才已是时战时退的朝着斐凝这边过来,眼见着大刀就要朝着斐凝头上落去,他来不及面对身前黑衣人刺过来的短剑,手中红缨枪用力一掷,已是巧巧的把络腮胡大汉的大刀打偏不少,更是让他整个人左移了一步。 傅瑜快步向前,左臂伸直去取红缨枪,转身的时刻,黑衣人的短剑直直刺进他背部的右肩上,幸而傅瑜躲闪的快,才没有让黑衣人的短剑继续深入。 一旁静静立在斐凝身后的空青,见此右手微晃,脚慢慢变了方向。她神思有些迷惘,却终究没有出手。 傅瑜身上的白衣瞬间被鲜血染红,空气中的脂粉和熏香的味道渐渐被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充斥。 纵然右肩隐隐作痛,傅瑜却是咬紧了牙,手下动作丝毫没有消减片刻,手中红缨枪一闪,竟是和手执刀的络腮胡子大汉与手执剑的黑衣人搏斗起来。 以一敌二,甚是凶险。 傅瑜身上还有伤在身,纵然方才对□□衣人是占了上风,但此时毕竟是一个打两个,已是隐隐不敌,正此时,琴音突变,竟是隐隐附和傅瑜的呼吸声和他脚下的脚步声。 琴音不再合着琵琶音激斗,反而是减弱不少,和傅瑜的动作合起来。 这便是斐凝做了让步了。 巴彤微微一笑,眉眼辗转间,竟是风情,她右手一落,琵琶音紧跟着琴音不舍,高亢激昂,竟是将琴音都概了过去! 斐凝冷哼一声,往日淡然从容的眉眼间尽是煞气,她眉目微敛,明明是婉约的妆容却生生的升起一股不容人逼视的豪气!琴音铮铮然,陡然从方才的弱音转高,如凤凰泣血般高亢,响遏行云。 傅瑜的身形也跟着斐凝的琴音动了起来。傅家枪法的一招一式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未及深思,身体的本能已是让他挥枪,将砍向自身的刀剑一一格挡,反而在对方的肩上胸膛捅出一个个窟窿。 琴音和枪的招式,一一对应。 蒙蒙然之间,仿佛有什么破土而出。 傅瑜和斐凝,同床共枕、日夜相伴的半年让两人此时生出莫大的默契,一时之间士气高涨,竟是和对方斗的不相上下,甚至随着时间越长,两人之间默契越高,隐隐有了上风。 有金鼓鸣枪,有战马嘶鸣,也有人声怒吼。 傅瑜的背后渗出冷汗,右肩慢慢被鲜血浸满,斐凝的额头上也满是汗水。 终于,随着一声弦断,巴彤的琵琶声骤停,琴音成孤音的瞬间,气势大涨,傅瑜横枪一扫,黑衣人的喉咙已被他划破,再一横,已是牢牢地指在了络腮胡子大汉的喉咙上。 空青突然动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了巴彤的脖子上。 斐凝的琴声停下,傅瑜的枪却未停,直直地刺穿了络腮胡子大汉的喉咙。他的血井喷似的洒出,魁梧的身材轰然倒地。 屋内的血腥味更浓了些。 外间的兵戈之声却渐渐停住了。 屋内屋外一时都寂静无比。 谁也不知道外面到底谁赢了,毕竟己方刚才只出去了三个人,金圆和两个傅府的府丁。饶是傅府府丁再是身经百战、沙场出身,又怎能抵挡的住人海战术。 思及此,傅瑜的心直直地往下落,但当他回望斐凝时,却觉心下暖融融的,一如冬日暖阳,春日繁华,让他忍不住地对她笑。斐凝端坐许久,才慢慢起身,她鬓发微湿,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但当目光移向至傅瑜时,却隐隐透出几丝担忧。 傅瑜笑道:“阿凝,若是今日我们不能逃出生天——” 斐凝却少有的打断他,柔声问他:“疼吗?” 傅瑜怔楞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在问自己肩胛处的伤口,他傻乎乎的笑,摇头说:“阿凝,我很欢喜。”却并不说疼不疼。 斐凝迟疑了片刻,又问:“方才琴音已停,你本不必杀他的。你自幼生在永安,少见这见血杀人之事,杀了黑衣人便也罢了,何苦又杀一人,徒增忧虑?” 傅瑜不假思索道:“他对你动刀,我便必要他性命。”简简单单的一句,本是杀气凛然的话,却是硬生生让他说出了情话缱绻的滋味。 两人对视,忽都觉心跳加速。 空青冷冷道:“娘子,现在怎么办,这里没有后门,我们是要直接出去吗?”傅瑜微妙的注意到,她唤的是娘子,而不是夫人。 被挟持的巴彤很是没有被挟持的自觉,插话道:“郎君这是何意?为何要绑了奴家呢?奴家的琵琶弦方才断了,现在手还疼的很呢!” “你闭嘴!”空青低声道,手下稍微使力,巴彤的脖子被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我们出去吧。"傅瑜轻声道,他单手执枪立于斐凝身前,一旁的空青挟持着巴彤,傅瑜伸手正要拉开房门,突见门直直地往内倒,金圆和丁九浑身染血的跌进来,掀起一阵血腥味。 “郎君!”金圆惊呼一声。 傅瑜看向房门前,那是一片面容陌生的人,皆拿了大刀或是大锤,披红挂绿,气势凶悍,显见的是巴彤这一方的人马,或者说,是洛廷这方的人马。 傅瑜扯着嘴冷笑一声:“本官不过来此查案,怎就惹了诸位英雄好汉了?” 当头的一个壮汉厉声道:“你傅家诛我亲族,灭我家国,此仇不报,必遭天谴!”他一说罢,身后跟着的众人也怒吼起来,叫嚣着要拿刀砍死傅瑜。 傅瑜大声道:“碎叶坊的老板,巴彤还在我们的手里,你们当真一点也在乎她吗?” 还是方才的那个壮汉,他冷眼横了巴彤一下,狞笑一声,道:“为洛廷而死,巴彤你死而无憾!我们会在复国之后,让你的英名传遍诸国!” 他说完,身旁的一个瘦小个子叫嚣着冲上前来,傅瑜单手一挑,□□向前,竟是直直地刺透他的胸膛,随后又抽出来。众人看着傅瑜都有些震撼,迟疑着不肯上前。 傅瑜冷笑道:“哼,刚才还在说要巴彤为国而死是英雄,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却退却了?要知道,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你们的前三四个人,我却是可以一枪了结了他的性命!”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如猛虎长啸,气震山河,让眼前的一干人等顿觉小腿肚打颤。 “上!”壮汉斜眼一瞥,大喝一声,率先挥着一对大锤上前来,和傅瑜战成一团。 及至此时,傅瑜尤担心斐凝安危,大喝道:“金圆丁九!你们护着夫人!”说罢,红缨枪撞上大锤,傅瑜虎口隐隐发麻,右肩吃痛,膝下一软,险些跪下来。 见他有颓势,叫嚣着扑过来的敌人更多。 千钧一发之际,似有隆隆喝声,如天边滚雷,河边水啸,金鼓齐鸣之声乍起,外围的敌人一个接一个的惨叫倒下,元志洪亮的嗓门尤为侧目:“郎君!援军来了!” 犹如天降,一个个颈上系着红巾的身着盔甲的士兵从门外如潮水般涌向院子里,当中的一个白衣少年郎尤为瞩目,恰是郁峥嵘。有临州精兵坐镇,碎叶坊的乱党很快被诛杀一空,便是没有诛完,剩下的也都俘虏关进了大牢里。 傅瑜喘着粗气,左手执着红缨枪立在院子里,有鲜血顺着枪杆往下滑,在灰白色的土地上晕出一片暗红色的痕迹。方才看见他以一敌多的士兵忍不住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就连郁峥嵘也忍不住放眼去瞧傅瑜。 斐凝走上前来,一把扶住他的右手,来不及细看,对元志道:“快叫军医过来!” ※※※※※※※※※※※※※※※※※※※※ 第114章 诉情 郁峥嵘带着三百骑兵快马加鞭从临州赶至碎叶河, 恰好救下了傅瑜一行人的性命。 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不过是早有人预料到罢了。郁秀峰能当机立断不顾军令遣兵去往碎叶河,可见局势。 三百人虽少,却是郁秀峰麾下精兵,各个以一当十, 还是骑兵, 不过两个时辰后,竟是在郁峥嵘和赵斌的带领下将整个碎叶河清查一番,撬开巴彤和那壮汉的口, 捕获不少洛廷同党, 更有丁九领兵前往西戎边境, 捉拿图谋不轨的符纪。 事情暂时告了一段落。 傅瑜此时在客栈里治伤。他身上细小的伤口不少, 磕磕绊绊碰碰撞撞的都是小伤, 大锤击的, 刀剑划的,最重的一个伤口当属右肩后方, 足足被剑刺入皮肉, 已是连了白骨,再加上他一直用用手握枪对敌,更是血流不止。 傅瑜脱了上身衣服, 坐在矮塌上任由身后的军医在他肩上洒药粉。刺痛袭来,傅瑜忍不住高声嚷嚷:“哎哟!好痛好痛!大夫你能不能轻点儿!”他此时仍旧面色苍白, 但双目有神, 唇已有了些许血色, 比之方才大战时气色好上不少。 军医闻言手一抖,傅瑜顿时痛得哇哇大叫。 郁峥嵘在一旁忍不住冷嘲热讽:“傅二哥!亏你还是傅将军的儿子呢,怎么就连这种小伤口上药都要痛得哇哇大叫了?” 傅瑜大声反驳:“小伤口?这伤口深可见骨,你跟我说这是小伤??” 郁峥嵘又道:“那我带兵进来之前,你可是手握□□以一敌多不落下风,那当真是浴血奋战面色不改,我当时就在想不愧是傅老将军的儿子,这威风,嗬,真是把我都唬了一跳呢!当时你不喊痛,怎么现在反倒说痛了?” 傅瑜摇头:“嘿,峥嵘你还是个小孩子,我也不跟你多说什么,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郁峥嵘不忿反驳:“小孩子怎么了?傅二哥,你且再说说你是怎么使的傅家枪法吧?那可真是威风极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被门外的斐凝听得正着,她怔楞一下,随即浅浅笑开,却是并不进去,反倒是转身朝着隔壁的房间走去。空青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及至屋内,空青关上房门。斐凝坐在圆凳上,回首看她,面色冷凝的问:“黑衣人刺向他的那一剑,你本可以出手,为何不出手?”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82节 空青回道:“当时我不出手,郎君也不会受重伤。” “不会受重伤?”斐凝冷声,右手使劲一拍桌子,莹白的皮肤上顿时出现一片红晕,“伤口深可见骨,这还叫不会受重伤?受伤的地方是肩胛骨,当时他又提枪战了那么久,若是不好好医治,往后必有后遗症!” 空青赶忙行礼,开口,温声道:“空青的主子只有娘子一人,当时情况并不会危及郎君性命,故而空青不出手。” 斐凝以手触额,低头久久不言,良久,才叹气道:“若是往后阿瑜有难,你必救之,如我。” “……是。”空青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显怔楞了一下,随后还是点头。 深夜,傅瑜终于换好药,他右肩至左腹上缠了厚厚的白色纱布,后肩上隐隐有血色现出。他趴在床上,看着斐凝进来,让空青抱走被子,转身就要出门。 傅瑜问:“阿凝,你这是做什么?” 斐凝道:“你受伤了,我怕晚上翻身压着你,到隔壁住。” “什么?”傅瑜着急起身,不慎触及后肩伤口,却是一声不吭,光着脚跳下床,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阿凝,我受伤了,睡觉是趴着的。再说了,我们一起睡了大半年了,也没有压着谁啊?” “……我怕你压着我。”斐凝迟疑片刻,缓缓道。 傅瑜嘴角微微抽搐,解释道:“我睡觉那么老实,怎么可能会压着你!而且我现在只能趴着睡,要是晚上伤口又流血了,我自己看不到,那怎么办?” “让元志睡在塌边,他会给你守夜的。” “那可不成!”傅瑜高声道:“金圆也受伤了,元志得照顾他呢,是不是啊金圆?!”金圆在房外应声。 傅瑜赶忙一把夺过空青手中的被子,扔在了床榻上,斐凝被他厚脸皮的行径堵的没话说,只是神情淡淡的看着他。 “……还有,”傅瑜降低了音量,瞪大双眼,一脸无辜的看她,“阿凝,我伤口疼。” “谁让你刚才乱动,碰到伤口了吧?”斐凝语气不好的数落着,身体却很自然的扳过傅瑜的肩,看他背后的伤口。 傅瑜唇角带笑,回头看她。 碎叶坊的人当日以为傅瑜这边只有小猫三两只,一想到能擒获或是劫杀傅骁之子,各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不少洛廷后裔都拿了武器叫嚣着冲到碎叶坊来包围傅瑜,便是没有冲到现场的也以为己方胜券在握,沾沾自喜之下,不免暴露行踪,让傅瑜后来清算探查抓出不少这样的人。但符纪不愧是符纪,永安世家出身,荒漠牧羊四十年,昔日雄心壮志皆磨成乐对故国先帝的恨意,但性格中的谨慎还在,竟是早早地逃往西戎中部。西戎为大魏属国,他这行径虽和自投罗网没甚区别,但毕竟西戎不同碎叶河,傅瑜也不好带兵亲自抓捕,只能留待来日文书交替后再行抓捕。碎叶河的事情处理的很快,在巴彤和那壮汉的指认下,明面上的洛廷同党已是被郁峥嵘带来的精兵抓的七七八八,一时之内碎叶河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傅瑜看着几乎被装满了的县衙牢房,很是头疼的写了折子,快马加鞭的遣人送回永安呈给建昭帝。哪怕是抓捕了意图谋国的洛廷一党,但此事毕竟是傅瑜他们先斩后奏了,而且私自调遣临州城内精装骑兵三百,桩桩件件,若被有心人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五月初五虽然是傅瑜不在永安的第一个端午,但因了有斐凝在,临州这边洛廷后裔的事情算是大获全胜,连带着永安的洛廷势力也被揪出来不少,傅瑜过的还是很舒心。 当然,这个相当舒心,主要还在于斐凝顾虑他受伤,在傅瑜一连吃了好几日的清汤淡饭后,亲自下厨给他熬了补汤。这在以前是只有斐之年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傅瑜心下别说有多喜滋滋了。而且,得益于郁秀峰器重的军医的金疮药,专治战场刀伤剑伤,傅瑜的伤口好的很快,不过两日时间,晚间趴着睡觉的时候已是觉得伤口处隐隐有些发麻了。 五月初五注定是个多事的一日。 傅瑜上午就接到赵斌遣人送来的消息,说是怀疑碎叶河的县令窦克山也与洛廷后裔有关。此事事关重大,也涉及到昔日驸马扈镜诚的死因,也和如今早已远遁消失的扈蹊有所关联,傅瑜不敢不重视,便是身上还有伤,也和郁峥嵘忙出了客栈,带着人马朝着县衙去了。 窦克山哪怕只是个边陲小县的县令,也毕竟是朝廷命官,和可以随意抓捕的那些洛廷余孽颇为不同,傅瑜不能再人证物证不全的情况下抓捕,纵然人证物证俱全,身为朝廷命官,窦克山也很是有骨气的拒绝被捕,更是出言奚落傅瑜。傅瑜和郁峥嵘为着这事忙得不可开交。 及至下午,几乎是在“严刑拷打”之下,外加傅瑜佯装已经抓住了扈蹊,并且扈蹊已经将窦克山的所作所为说的一干二净,窦克山心灰意冷之下才承认了罪行。窦克山承认了罪行,傅瑜给他录口供继续搜索更深层次的消息又花了不少时间,及至将近傍晚,傅瑜和郁峥嵘说的口干舌燥,这才算完了。 五月天气燥热,在干旱少水的碎叶河更是如此。傅瑜端起桌子旁边的冷茶一饮而尽,他觉得身上的汗水几乎都把后肩的伤口浸湿了,此时又到了换药的时候,已是隐隐有些发痒,发痒的同时,也有些痛意传出。 郁峥嵘不讲究,见傅瑜喝水用茶杯,他直接拿着茶壶,张了嘴就灌。他喝的一下巴都是水,末了更不讲究的拿着袖子就擦了一把,对傅瑜抱怨道:“傅二哥,这跟人打嘴炮似的审犯人我是当真不擅长,不,应该说,凡是审案子的事情,我是一丁点儿也不擅长的。这事后面再要审什么犯人,我是再也不过来了,我坐这儿大半天,就喝了这么一口水不说,连个扇风的人小娘子都没有,热的都快要跟碎叶河一样摊着了!” “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去军营里跟那些百夫长千夫长较量较量呢,不说聊点天南海北的东西,就是扳手腕子喝大酒也比在这里吐唾沫强!”郁峥嵘抱怨。 傅瑜被他逗得直笑,也道:“既然如此,你把这三百精兵给我留下,你自己回临州就是了。我往后有什么好玩的案子啊,或是要审什么犯人,定然都不会邀请你郁峥嵘小郎君了!不过今天你可不是我邀请来的,你是自己扒着硬要跟过来的。” 郁峥嵘被他怼得哑口无言,一时舍不得自家军营中的三百精兵,诺诺不敢言,只看着傅瑜转身,竟是要离开县衙,忙问道:“傅二哥这是要去哪儿?” 傅瑜回道:“我要回客栈了,你嫂夫人还在等我回去呢。” 傅瑜回到客栈的时候,正是碎叶河一日之中最美的时候。碎叶河上红日缓缓落下,西边整个天空都显出火烧云一般壮丽的景色,惊心动魄之下,更让人觉得大自然真是造化钟神秀。但是,很快傅瑜就意识到西边天空的红也不仅仅是长河落日,更是客栈滚滚的浓烟和烫的几乎要灼烧人皮肤的大火。 整个客栈都被浓烟笼罩着,往来行人大声嚷叫,有不少人自发的提了木桶过来灭火,但火势太大,水又太少,竟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正值五月,碎叶河白日里本就干旱少雨,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燥热,让人昏昏欲睡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跟临州荒漠上的那些仙人掌一样,几乎被炙烤的脱水干瘪。 傅瑜神情怔楞的看着眼前浓烟滚滚的客栈,耳边嗡嗡直响,周围人声鼎沸,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一想到早上离开时,他让斐凝好好在客栈里等他回来,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他眼尖,见着一旁提桶过来灭火的店小二,忙拉了他问:“我夫人在哪?” 店小二带着哭腔,颤巍巍的回:“没见到您夫人下楼啊!” 傅瑜顿觉脑子嗡嗡的炸开了花,等他反映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拔腿就朝着里面冲了,金圆和元志一直跟在他身后,此时正牟足了劲,一人抱着腰,一人拉着腿,嚷嚷道:“郎君,火大,不能进去啊!”傅瑜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嘴中喃喃道:“对、对,火大,不能就这么冲进去。” 他回身就夺了一百姓的水桶,朝着客栈的火浇去。金圆和元志一直跟着他的动作,见他灭火,此时一人手上还提了一桶水,回头一看,见傅瑜已是扔了手中空桶,拔腿冲进了客栈,心里顿时一片崩溃,两人忙也朝着客栈里跑。元志体力好,便是提着一桶水也跑的快,几乎是紧跟着傅瑜的脚步就冲了进去,唯有金圆跑的急,竟是跟提桶来的百姓撞上,一桶水撒了满地,跌倒在地,心急之下,竟是没爬起来。 金圆看着面前四层楼高的客栈,方才的浓烟滚滚此时已是被巨大的火舌顶替,火像择人而噬的怪物,此时正噼啪的发出响声。金圆想起方才傅瑜跑进去的样子,又见此时火大的再不能进人的情形,顿觉心如死灰,一个没忍住,竟是哇哇大哭起来。 客栈前人来人往,失态的人不在少数,也没几个注意到趴在一滩水上嚎啕大哭的金圆。但金圆还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突道:“金圆,你哭什么?” 他抬头,就见一身极为朴素的青衣襦裙的斐凝,她扭头看着金圆,身后还跟着手里提了菜篮子的空青。 “……夫人?”金圆的声音都在发颤。 “夫人!”金圆像打了鸡血一样,几乎是立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泥泞灰尘,大声道:“郎君以为您还在楼上,刚才已经跑进去了……” 金圆继续道:“元志也跟着郎君进去了。可是现在火这么大,再也进不去人了,他们又是朝着三楼跑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着眼前青色人影竟是一晃,也朝着客栈里跑进去了。 空青在他耳畔大喊:“娘子!”随后金圆就觉得一个重物被扔了过来,他眼前一黑,又被砸倒在地。 他努力睁开眼,就见斐凝又从客栈里退了出来,他心下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她也抢了一个百姓的一桶水,竟是往身上泼,随后又冲了进去。 金圆:??? 他再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刚才自己是被空青扔过来的菜篮子里的菜砸倒在地的,他朝着客栈正门的方向看,却见里头浓烟滚滚,火势极大,此时已经看不见斐凝和空青的影子了。 一想到傅瑜和斐凝这下真的都在客栈里头了,金圆觉得眼前发晕,随即想到:“郁峥嵘小郎君!”他大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地上爬起直直地向县衙的方向跑,他要借用三百精兵的力量来灭火。有组织的军人来灭火总比现在这样一群平民百姓灭火要来的快的多。 客栈内浓烟弥漫,周身如坠烈火地狱。 满目的红,满目的火,身上被炙烤的傅瑜觉得自己头发丝都恐怕卷起来了,只怕身上早就已经起火了。他跌跌撞撞的朝着楼梯的方向跑,楼梯已经整个燃起来了,傅瑜看也不看,三两个台阶的往上跑,只觉得自己脚底下踩着的都是火。耳边是火舌吞噬一切的噼啪声响,隐隐有谁在呼唤他,但傅瑜没有回头看,他一想到如今三楼的斐凝可能正在房内,就觉得心痛如刀割,脚下步子越发的快了。 傅瑜很快冲到了二楼。他想继续往三楼跑,却发现通往三楼的楼梯已经被烧断了一截,他已是够不着了。傅瑜双目赤红,他仰头对着三楼大喊:“阿凝——” “斐——凝——”傅瑜断断续续的喊,他用的劲大,一开口就吸入了一鼻一口的灰烬浓烟,呛得他俯身直咳,最后跪倒在二楼的地板上,不住地咳嗽。不过刚咳嗽了片刻,他就觉得人生无望,如果斐凝真在上面逃生无望,他此时此刻,便是葬身火海,又有何干系? 就在傅瑜死志顿生时,一桶水兜头盖脑的浇下,蹿上他身上衣服的火苗顿时被水浇灭。 傅瑜回头看,就见元志一把扔了空桶,几乎是搂抱着他的上半身就要往外边拖。 傅瑜道:“元志,她还在上面!她还在上面啊!”他初时只是平常唤元志的声音,及至后面,已是声嘶力竭,大声吼叫,声音中已是明显的带了哭腔。 元志道:“郎君!不管夫人如何,您都不能死啊!您要死了,傅家可就真成了老弱病残了,那可怎么办啊!” 傅瑜寻死的想法被元志的一句“傅家可就真成了老弱病残了”拉回来。不过转瞬间,傅骁傅瑾和傅莺莺的面容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若傅瑜当真寻死,他们就真是老弱病残三代人了。傅瑜心下稍有迟疑,随后斐凝的一颦一笑就充斥了他的大脑。 傅家三代人是他的亲人,是他需要承担起的责任。可是斐凝是他的妻子,同样也是他要承担起的责任。 傅瑜此时回望已经被烧断了的通向三楼的楼梯,终于忍不住一声怒吼,他哭嚎着,一拳重重地砸在滚烫的似乎能灼烧人的骨头的地板上,任由元志拖拉着他往一楼去。 及至一楼楼梯口,他们才发现不过方才片刻的功夫,火竟是沿着楼梯往下烧,率先将一楼的楼梯也烧断了。 元志正犹豫着,突听傅瑜坚定又大喜的声音:“元志!往下跳!”元志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刚才还需要自己拖拉硬拽才带过来的人,竟是自觉地跳下了楼梯。不过半层楼梯的高度,纵然在傅瑜情急之下,也没有让他受伤……不过就是肩膀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而已。 傅瑜却是没管这么多,他脚下快速往前跑,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火中回身的青衣身影。傅瑜一把怀住斐凝,他双目赤红,身形颤抖而狼狈,脸色苍白,双臂却搂的紧。 “是不是我快要死了,”傅瑜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所以才能在死前见你最后一面。不管怎么说,还能这样抱着你——” 傅瑜忍不住松开斐凝,突然却捧着她的脸,低头情不自禁的在她脸上印了好几下。额头,眉间,脸颊,鼻梁。 手下的触感突然让傅瑜反应过来,他边哭边笑,忍不住用双手捧了斐凝的脸,细眼看她。 未施脂粉的脸仍旧白皙如故,细腻温滑,许是被大火炙烤的有些发烫了,此时泛着红,一双古井似的黑眸正沉沉的看着他,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傅瑜却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与以往不同了。 斐凝伸手挡在他的胸膛前,抬眸看他,罕有的大声道:“快离开这!” 傅瑜顿时笑出声来,耳边噼啪声越来越响,啪的一声脆响,傅瑜眼尖,看见头顶的横梁断裂,带着熊熊烈火朝着他们两个落来。傅瑜搂着斐凝,顺势一转身,将自己的后背对向了横梁,此时空青从侧边横踢一脚,将横梁踹开。 四人从火场中逃出来,受伤并不严重。除了元志和空青吸入浓烟过多,身上有烫伤外,傅瑜和斐凝身上没什么问题。哦,对了,主要是相对于后肩膀重现裂开的剑伤,傅瑜身上被烫出来的几个红印子根本算不了什么。 火势渐渐被金圆喊过来的三百精兵扑灭,傅瑜一行人无地可去,只能顺势住进了刚刚被他们端了家的窦克山的府上,外带着三百精兵入驻,这样强盗一样的行径没人敢说。 屋内,傅瑜端坐着,慢慢解开上身中衣,让斐凝解了后肩的纱布,换药。 换下来的纱布已是带了血痕。 斐凝用手给他涂着药。傅瑜只觉后背有温热的手在伤口处滑动,金疮药带来丝丝冰凉的感觉,还带着些微的辣感,很酸爽。 斐凝突然道:“阿瑜,你为什么要进去?”她开口说话时,有温热的呼吸喷在傅瑜的背上,让他觉得似乎浑身都僵硬了。 傅瑜道:“何必多问。” 斐凝又道:“如果我今天没有出去给你买菜,或者说,你没有在客栈等到我。” 虽是盛夏,碎叶河的夜间却没有蝉鸣蛙叫,寂静的似乎能听到身前身后人的呼吸声,连带着他的心跳声。 “为了傅家,”良久,傅瑜哑声道,“……我会活下去。” 傅瑜背对着斐凝,两人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傅瑜继续道:“但我终生,不会再娶妻。” 斐凝脸上突然缓缓露出一个笑来,虽在笑,眸中却隐隐透出泪意。 “……阿凝,”傅瑜问,“你为什么要进去找我?我知道,你一向冷清冷情,做事之前总要三思而行,但是那么危险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进去找我。”前面说的时候还是问句,到了最后一句话,傅瑜已经是笃定的语气了。 斐凝却道:“你还记得在永安,你给我和莺莺演示的那个戏法吗?” “你是说用纸烧开水吗?” “没错,”斐凝解释道,“你当时说的燃点一词后来我翻阅百书也没有找到,不过那个戏法还是给了我一个启发。我在进火海找你之前,先将自己的衣服打湿了,按照你的说法,便是火烧到身上,也要先把衣服上的水烤干。” 傅瑜却突然笑出声来,他笑得深,止不住的弯下腰来,让斐凝有些担心的看着他的伤口。傅瑜突然回身,看着她的,道:“阿凝,你别解释了,你越解释越慌乱。你本不必进去的,可你还是进去了。” “阿凝,我本以为这一天要很久以后,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得到你的回应的,”傅瑜道,“你能这样,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傅瑜脸上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声音却隐隐有些哽咽。 斐凝看他,目光柔柔的,没说话。 傅瑜被她看的有些经受不住,他默默动了下喉结,突然道:“阿凝,其实我那天以傅家枪法对敌,还有最厉害的一招没有使出来,你知道是什么吗?” 斐凝已经有些习惯傅瑜的跳脱性思维了,她顺其自然的问:“什么招式?” 傅瑜低头看了看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肩膀,咧嘴一笑,轻声道:“单手俯卧撑。” 斐凝不解其意,傅瑜继续口胡:“要是你不喜欢听这些招式,我们谈些诗词歌赋也行?” “……你想说什么?”斐凝问。 “聊一些宋玉巫山神女的神话传说,说一些君瑞莺娘的风花雪月,不然谈谈李后主的‘划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也行?”傅瑜一脸正色。 分明是五月初五端午的夜,两人刚经了一把烧透半边天的大火,此时入眠,却也春潮带雨,一|夜云渡。 ※※※※※※※※※※※※※※※※※※※※ 傅瑜:阿凝你看,前面开来一辆绿皮小火车。 斐凝:什么意思?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83节 傅瑜学做火车发声:呜呜呜 随后发现开来的是一列玩具小火车_(:3」∠)_ 第115章 救人 第二日换药的时候, 军医在一旁叨叨:“郎君总是不听劝,这下好了,伤口又裂开了!” 傅瑜呵呵笑着求饶,斜眼去看斐凝,见她微红了脸, 移开了目光不见他, 心下更是偷笑。 没过一会儿,赵斌过来禀告昨日客栈走火的事情。在碎叶河这种全年干旱缺水的地方,百姓的防火意识比永安强太多了, 赵斌去查探的时候, 很容易就把幕后主使给逮住了。不是别人, 竟然是扈府的老管家。不, 应该说, 老管家是扈蹊的人。傅瑜闻言, 自然是要亲自去审问查探一番的,他等军医换完药, 穿好衣服和斐凝略说了几句话, 带着金圆和赵斌去了县衙继续审问。 郁峥嵘这次倒是应了他上次的说法,没有前来审犯人,而是带了几个精兵, 在碎叶河外跑马,少年心性, 又不在祖父身边受管教, 他很是过了几天逍遥日子。扈府老管家一把年纪了, 骨头却硬的很,同样的方法能撬出巴彤和壮汉的嘴,却不能让他开口说真话。傅瑜无计可施,只能让赵斌来试试。赵斌行伍二十多年,见过不少撬开细作嘴巴的方法,他们一一尝试,却仍旧没有办法。 扈府老管家的嘴巴打不开,扈蹊就一直下落不明,傅瑜遣人送去永安的急件一时半会儿的也送不到,日子竟也平淡了下来。及至五月初九这日,傅瑜第三次前往县衙审问扈府老管家的时候,他才渐渐觉察到了不对劲。 很不对劲,按着之前永安寄过来的信件上的说法,临江王杨材是三月下旬就出发了的,他们快马加鞭,也不在林州府城逗留,怎的到了今日也还没有急信送过来? 傅瑜此时竟和永安失联了。 傅瑜心下焦虑不已,对待扈府老管家愈发没了兴致,只管见了前世见过的那些方法,从精神上折磨扈府老管家,把他关在不见天日的牢房内,刺穿他的大|腿,用了滴漏装水不停的滴,每隔一个时辰就派人在他身上轻刺一刀。 这种残忍的方法果真奏效,当日傅瑜就从扈府老管家的口中得到了消息。 老管家身上的伤口并不重,失血也并不过多,但神情憔悴,两眼乌黑,双目赤红,上下嘴皮子飞了不少白皮屑。他恶狠狠的笑,赤红的双眼盯着傅瑜时,像毒舌盯住了猎物一般,他笑得癫狂,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是道:“哈哈……哈哈,你以为…呼呼……大魏当真能讨得了什么好?阿卓娜公主在世,我们筹谋十六年,势必灭了大魏,诛你傅氏全族!” 当傅瑜问及临江王一事,他又笑:“小郎君早就带着人逃出生天了,临江王杨材算什么?他要不是狗皇帝的亲弟,我们也不必让小郎君领人前去围杀他!哈哈……呼呼……都已经过了六天了,想来小郎君早已得手了!到时候堂堂大魏临江王身死临州,我倒要看看你傅瑜和郁秀峰这个老匹夫能不能洗脱嫌疑!哈哈……呼呼……” 阿卓娜公主筹谋十六年妄图复国之事,傅瑜早从多方打听得知了消息,再加上永安有建昭帝、傅太后并傅瑾这样的高人在,他并不怎么担心,倒是向来吊儿郎当惯了的临江王居然也成了洛廷余党生擒的目标人物,让他颇有些担忧,他又让赵斌从扈老管家嘴中得出临江王遇袭的地方,随后匆匆的跑出县衙,找到郁峥嵘说了此事。 傅瑜道:“我要带着你的三百精兵沿着碎叶河下游一代去巡查临江王的下落,你速速赶回临州府城,找秀峰叔伯再调数百精兵,沿着南道搜寻,万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洛廷余党,务必救出临江王!” 事关重大,郁峥嵘自是不敢不照做,当即只领了数十个精兵快马赶回临州,只是对于傅瑜要亲自领兵沿着碎叶河搜寻临江王一事,赵斌极为不赞同。赵斌道:“郎君此时身上有伤,军医已经嘱咐过万不能再动武了,再者郎君也是洛廷余党的目标人物,怎么好出城迎敌?” 傅瑜道:“先且不说我是傅家的孩子,就说我和临江王这表兄弟的关系,我就万万不能弃他于不顾,不能亲自找到他,我心下难安。再者,赵叔也是多虑了,我身上的伤势渐渐好转,骑马不成问题,我只要不动武就行了。而且赵叔您也说的对,洛廷余党多次想要取我性命,我若孤身出城必成靶子,可这还有两百多个骑兵,秀峰叔伯麾下的精锐,您竟是也不信了么?” 赵斌拗不过傅瑜,只能趁着傅瑜召集精兵的时候,瞧瞧让金圆赶快将此事说与斐凝听。及至傅瑜骑着红马,带着精兵将要出城之际,他看见了斐凝。傅瑜心下犹豫不决,却还是下马去看她。 “阿凝,我有一件事……”傅瑜迟疑着开口。 “我知道,你去吧。”斐凝道。傅瑜身后的赵斌闻此言,脸色微变,忙不住地给斐凝使眼色。 斐凝却道:“事关临江王,你若当真置身事外,你就不是你了。” 傅瑜大喜,突地上前一把抱住了斐凝的腰,将她高高举起转了一圈,随后轻轻放下她,心下欢喜却郑重道:“阿凝,我会回来的。” 郁峥嵘带走三十精兵回了临州,傅瑜带走两百个沿着碎叶河下流搜寻,他还留了七十个交予斐凝和赵斌,守着碎叶河以及县衙里关押着的那些洛廷余党。傅瑜和金圆、元志带着两百骑兵沿河搜寻。 五月的天气,碎叶河白日里荒漠滚烫的几乎灼伤了马蹄,艳阳晒得傅瑜一干人等不住地喝水,他们顶着烈日往下游走,及至夜晚,气温陡降,碎叶河的河水几乎冷的彻骨,叫人马都有些受不住。这般一直搜寻到第二日的下午,傅瑜一行人才找到了战乱的痕迹。 “看来我们方向还是对的,”傅瑜看着满地的身着大魏皇宫内卫的尸体,又看着临江王惯用的马车,看着他的旗帜,舔了舔干枯的嘴皮子,抬手示意元志上前来,“元志,这里离临州府城不过三十里地的距离了,你带着弟兄往临州府城去搬救兵,让郁峥嵘带着人往这边来。” 傅瑜看着荒漠上的痕迹,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往西戎的方向去了,我们是一定要进去把临江王带回来的。” 元志忙应了,傅瑜继续领着人往西戎走。 西戎虽然归顺大魏二十多年了,但一直贼心不死,郁秀峰屯兵十万于临州府城其中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以防西戎内乱朝着大魏进兵。故而这二百精兵一听要往西戎搜人,一想到等会儿的大战,都不免有些口干舌燥起来,连日以来枯燥又疲倦的搜寻工作带来的疲劳和意志消沉顿时消散了。 傅瑜领兵沿着痕迹往里头搜寻,及至落日,突然遇见一小队西戎兵马鬼鬼祟祟的见了他们就跑,他遣人将这队小兵抓回来,盘问之下才得知,他们前日里和大魏的临江王的车队大战,生擒了临江王车队里的不少人,其中当然就包括了临江王。谁料及至今日,他们等来的将军盘问之后才发现,他们抓到的马车里的临江王竟然不是真的临江王,他只是临江王身边的一个内侍罢了,而真正的临江王,却是早已不知所踪。 就在西戎将军大怒的时候,他又得到消息,说是真正的临江王混在仆从中,此时已被他的仆从掩护着逃往大魏边境了,而跟着他一起逃的,还有二三十个几乎穿着同一款内侍衣服的仆从。 也就是说,在不认识临江王的脸的情况下,现在是有将近三十个临江王目标了。但偏偏临江王是建昭帝亲弟,傅太后也还健在,可以说他活着比死了还要值钱。这和傅瑜是完全相反的,所有洛廷后裔的想法都是杀死傅瑜,毕竟现在傅家是老的老,小的小,残疾的残疾,能活蹦乱跳的青年汉子只有傅瑜一个人,可以说他以后就是傅家的顶梁柱。杀了傅瑜,让有灭国之恨的傅家败落,让傅骁和傅瑾都痛苦万分,这种事情光是想想都让他们觉得热血沸腾。 领队小兵说西戎将军大骂临江王无耻。 傅瑜听得嘴角直抽搐,他想,这大概又是临江王的装扮游戏癖又犯了。万万没想到,临江王这种遭到无数世家郎君笑谈的兴趣爱好,有朝一日竟然那也能救了他的性命。 傅瑜领着人继续搜罗,没多久就按着西戎小队长所说的路线找到了逃往至此的几个大魏内侍。内侍们对傅瑜感激涕零,带着他又往别的方向搜寻。原来他们听从临江王的吩咐出逃的路线也是定好的,就为了有一队获救后能快速找到其他队伍,而一旦遇上西戎兵马,则会自尽。 及至傍晚,天色已黑,荒漠中冷风阵阵,隐约间还可听到狼群长啸的声音,傅瑜一行人才找到了身形狼狈不堪的临江王杨材。他穿着一身殷红色的内侍衣服,此时身上已是血迹、尘沙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糊了满身,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乌漆嘛黑,要不是傅瑜拿了火把对着他照,怕也是认不出来的。 临江王杨材夺命逃亡一日一|夜,身体已是疲惫不堪,此时见了傅瑜精神却异常的兴奋起来,他咕噜噜灌了一水囊的水,颇为不讲究的哈出声,这才对傅瑜道:“好傅二,今日|你可是救了我一命了!” 傅瑜道:“五哥这是说什么,人没事就好。你且快上马,咱们这还赶着回临州呢。” 临江王迟疑了片刻,眼神有些闪烁,他慢吞吞道:“傅二,我有许多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还没说完,傅瑜就听得战马嘶鸣,远方火光明亮,像夏夜里的萤火,一团团的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不说别的,就看这火光层层叠叠明亮的几乎能照亮半边天,略数之下,竟是有数千之数,呈包围的口袋装朝他们袭来。 数千对两百,还是在西戎地界,可见其险峻。 傅瑜一惊,来不及多想,已是催促着将临江王赶上了自己的马,随后自己也上了马,号令道:“是西戎人来了,且战且退!我们退回临江府城,那里有十万弟兄,他们必不敢靠拢!” 漆黑的夜,不见弯月,乌云层层只有寥寥无几的星子散乱的挂在夜幕上,甚至还不及后方追赶的火把明亮。 傅瑜这行人趁夜纵马狂奔,幸而都是骑兵,且战且退,比之西戎兵马快上不少,一行人渐渐的就见了前方即便在夜间也闪亮的一条玉带。但此时此刻,西戎骑兵也渐渐的追上了。 双方将近五百骑兵,混战在宽又浅的碎叶河。傅瑜携着临江王,两人都是西戎兵马的靶子,身边护着不少精兵保护,但傅瑜还是忍不住动用了红缨枪,他枪枪毙命,枪法狠又准,极为煞气凛然,这般作为,不止镇住了身前的临江王,就连临州和西戎的骑兵不少也被他震慑住了。也就是此时,乌云层层,闪电突然划破天际,天上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 临州北部,全年少雨,也不过夏季的一两场雨罢了,此时此刻,竟也落了雨。 傅瑜感觉身后的伤口又裂开来,旧伤复发,身上又添了新伤,漆黑的夜里,零星有火把照着雨水顺着额头滑进眼中,让人酸涩难忍,手上湿滑,他却更加握紧了手中□□。 浴血奋战中,傅瑜突然想,是不是很久以前,傅骁和傅瑾也曾在这么一个暗夜无星的雨夜与敌军奋战?就像现在这样,明明已经在碎叶河中,离临州府城不过数十里的距离,却觉得援军仿佛在天边,在海角,让人觉得万里之遥。 幸而,傅瑜没有等多久,战马嘶鸣中,他隐约听见金鼓齐鸣之声,乌拉拉的人群从大魏腹地朝着碎叶河而来,当头的骑兵英勇,马蹄阵阵,战马嘶鸣,踏起无数灰尘,也有数不清的人落马。 浓重到几乎充斥着口鼻的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傅瑜却神色不变,执枪打马,带着临江王杀出重围,直入大魏军马中。火把明亮处,傅瑜依稀看见郁秀峰骑着高头大马,他身边的郁峥嵘沉沉的面孔在火光中格外显眼,随即,眼前一黑,傅瑜却是没了知觉,直直地从红马上坠了下去。 及至傅瑜幽幽醒转,只觉额头上有一双温热的手给他擦拭着汗,鼻尖盈着一股熟悉的冷香,是斐凝。傅瑜迷迷糊糊中喊她:“……阿凝……阿凝……” “我在这儿。”斐凝清冷的声音传入耳畔,复瑜已经磨出血被包扎起来的手被谁握住,温热的,却很有力。 傅瑜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斐凝微红的眸。他心下一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奋力着爬了起来,一把握住斐凝的手,紧张问:“阿凝,你怎么哭了?” “……没哭,”斐凝神情不变的道,“是一|夜未睡。” 她继续道:“你昨夜昏迷跌下马,现在已经是申时了。你已经躺了快了一天一|夜了。” 傅瑜心下颇为感动,柔声道:“阿凝,你是为了照顾我吗?别担心,我很快就会痊愈的。” “你当然很快就能痊愈了,”郁峥嵘的声音突然从屏风外传来,他从外面走进来,两臂环着胸,道,“傅二哥你昨天晚上突然坠马昏迷可把阿翁和王爷吓了一跳。当时我看你身上都是血,又跌下马昏迷不醒的样子,还当真以为你是要死了。” “混账小子,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呢。”郁秀峰雄浑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汉的脸凑到了傅瑜的身前,“傅二你身上没什么大伤,就是右肩膀上的伤口裂开了,又淋了雨,再加上一天一宿的没睡,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着,这才在见了我们之后一松懈就昏过去了。我寻思着你要吃顿饭,也就能起来活蹦乱跳了。” 傅瑜颇不好意思的松开握着斐凝的手,看她走到了床尾让位给郁秀峰,只面上仍有些心神不宁。傅瑜舔了舔嘴唇,道:“秀峰叔伯,您……您这病是好了啊?” “老夫根本就没病,”郁秀峰大大咧咧的道,“就是去年过冬前摔了一跤,可把你老子吓得够呛,硬要我卧床休养三四个月,还叫你们带了太医来看病,让我没病装病,这折腾的。” 傅瑜听得嘴角直咧咧:“秀峰叔伯,您既然没病,这么拆我阿爷的台真的好吗?” 郁秀峰毫不在意的挥挥手,道:“此一时彼一时了。” “当时装病是为了合傅将军的意思把你们留在这儿,现在却不用装病了,”郁秀峰长叹了一口气,“因为变天了。” 傅瑜听得一头雾水,直至临江王杨材进屋,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傅瑜才知晓斐凝心神不宁是为了什么。 太子杨浔死了。 虽说他这个病歪歪的太子,很多人都做好了他病死的准备。但偏偏,看着油尽灯枯要不行了的太子杨浔,不是顺其自然死的,而是暴毙而亡,甚至设计谋害他的人,是国子监祭酒斐之年。 斐之年虽为国子监祭酒,但早年他还有一层身份,那就是太子太傅,他在太子杨浔年轻时也曾入东宫教导辅佐太子,及至太子大婚后身体状况仍旧每况日下,建昭帝有心思在别的嫡皇子中选人,斐之年太子太傅的身份才慢慢隐去。直至近几年,他跟太子杨浔的关系更是淡淡。但偏偏,太子暴毙之前,他去见了太子。 多项罪证之下,纵然斐之年昔年曾舌战群儒有经天纬地之才,也辩解不了身上谋害储君的罪证,更何况,他根本没有辩解,只是沉默着,一直沉默着,及至斐府被抄家,斐右江被夺官贬为庶民,一家人被判流放三千里。 而经此事,坊间隐隐有传闻斐之年是为了能让六皇子杨沐尽早上位而设计做的。虽然不知道这个传言是从哪里开始传的,但传的有鼻子有眼,一时让人议论纷纷。 在太子暴毙六皇子杨沐看似与皇位失之交臂的情况下,建昭帝封了章贵妃为皇贵妃,疑似要传位给四皇子杨泽,再加上一夕之间他罢免了不少官员,种种事宜更是让朝野动荡,就连阿卓娜公主带着洛廷人卷土重来要复国的消息在坊间传闻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傅瑜听后心情复杂。 他想起太子杨浔总是对人温润宽和的模样,又想起看似正经其实颇有些毒舌的斐之年,心中万不能将他们牵扯到一起,更不会生出斐之年就是害死太子杨浔的凶手的想法。 傅瑜反驳道:“不可能!岳父只是不着调儿了一些,怎么可能会犯下如此重罪呢?而且阿爷和他有故,两家也是亲家,阿爷怎么可能不求情呢?这一定是洛廷人的阴谋!对、没错……一定是阿卓娜公主,她筹谋十六年,此番又在永安观察整整一年,她都已经插人进了章仆射的府邸,要想设计一个圈套,说是岳父谋害了太子,那当然是可以的!” “你说的都有道理。”郁秀峰慢慢道,“不过斐家娘子也不用担心,斐之年这小子暂时还死不了呢,他命大,当年战场上那么凶险的局势都没死,如今不过轻飘飘的一个疑似谋害储君之罪还怕什么!别忘了,这年头,就连阿卓娜公主这样的都可以打着复国洛廷的旗号收拢一批人,更别说事情查清楚之后翻案了。” 郁秀峰说的话宛若一支定心剂,让不少人的心都安定了下来,但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王爷带来的消息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了,我这里又从傅将军那儿得到了新的消息。” “阿爷传来的消息,什么消息?”傅瑜顿时来了精神。 “阿卓娜公主策反六皇子杨沐,联合滨州柳氏,意图谋反。” 傅瑜道:“滨河柳氏?那是禁卫军柳都尉的家族!是章仆射手底下的人,而章仆射,是六皇子杨沐的外公……难怪、难怪,哈哈!我就说,为何章金宝会和洛廷人有所勾连,原来是在这里!既然如此,阿爷怎么不把这个消息告知陛下?” 郁秀峰道:“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我接到的消息是五月初五,阿卓娜公主和六皇子杨沐选择在城外避暑山庄动手。只有这个机会,陛下才会出宫,而若是身边的禁卫军反水,只怕……凶多吉少。” “不对,”傅瑜回头看他,“今日不过五月初八,距离五月初五不过才过了三天,秀峰叔伯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郁秀峰道:“因为同样的消息,傅将军和傅太后已经传给了西南、东北和东海三大营,说是到时会有西戎从西北进攻,百业会从西南,而海贼则是从东海入侵我朝领土,万望我们做好御敌的准备。” “所以这就是我昨夜能领兵出阵的原因,”郁秀峰雄浑的声音格外响亮,“算起来这还是托了傅二和王爷的光,这才能乘胜追击,将西戎大部分的骑兵一网打尽。” “也就是说,如今永安局势……凶多吉少??”傅瑜此时竟是格外的平静了,“可是我阿爷阿兄和莺莺还在城里。依着阿爷戎马半生的意思,不说陛下是他亲外甥,哪怕真是夺权帝王,他定也会全力以赴……不行!我要回永安!” ※※※※※※※※※※※※※※※※※※※※ 第116章 结局 傅瑜回永安之心坚定, 纵然郁秀峰和郁峥嵘百般劝阻也无计可施。 倒是斐凝颇为看得开,竟是一声不吭的给傅瑜备好了他的衣物和需要换的药,又让金圆取来傅瑜的红缨枪,拿绸缎细细摩擦。 红缨枪见了血,红木杆上不比以往干净, 甚至隐隐还可闻到血腥味。 傅瑜站在她身后, 有些迟疑着不肯开口,却先听到斐凝说:“我知道你会有这么一日的。从永安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 纵然永安遭围, 你也会回去的。哪怕是单骑赴会, 你也会凭着一腔孤勇回去。” 傅瑜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只是走到她身后, 拥她入怀, 哑了声唤她:“阿凝。” “你向来冲动,却独有一腔少年热血, 你亲族皆在永安, 此番遭难,你又如何不会去。”斐凝继续道。 傅瑜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向来从容的面容上染上的丝丝忧愁, 忍不住吻开她紧蹙的眉,小心翼翼捧了她的脸, 柔声道:“阿凝, 你别担心。单刀赴会什么的, 那是以前的傅二会做的事情,却不是现在的傅瑜会做的选择。四营兵马哪个不是数十万,唯有永安禁卫军不过三万之数,却还不一定都听柳都尉之令,其间种种,定有可乘之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斐凝听闻,倒是久久无言,最后道:“阿爷流放的路线经回永安的路,你若顺路,可去问问他永安时局……但愿我这次推测的还是准的。” 翌日,傅瑜骑着从符纪那里高价买来的红马,带着郁秀峰静心训练出来的五百骑兵,轻装上阵,快马加鞭的前往永安。 途径曹国,他逗留了半日,随后连夜赶路。 及至五月十五,连夜赶路时,他竟然遇到了押着斐之年和斐右江一行人的官差。不,也不能说是官差。等到傅瑜发现他们的时候,只见至少有三方人马战成一团,穿着官府押着斐之年的一路,穿着黑衣身形高的异族人一路,还有一路,却是兵器杂乱,皆着青衣短袍,看武功的路数,倒像是中原武林门派。 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84节 等到傅瑜率着五百骑兵赶到,三路人马都成了瓮中之鳖。 被救的斐之年目光很是复杂的看着傅瑜,及至傅瑜开口询问担心他,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没想到,我居然还有被自己的女婿救命的一天。” 斐右江憨厚的不像斐家人,只知向妹夫行礼道谢,见沦为阶下囚的父亲竟然还是这般“铁骨铮铮”,颇有些头疼。 傅瑜刚要开口询问几句,谁料斐之年竟是像看透了他的意图一般,指着三路人马道:“关押我的,是陛下的人;过来行刺想要我的性命的,是阿卓娜公主的人;这几位奉命保卫我安全的,是梁行知和朱然朱焦师兄弟请来的江湖高手。” 傅瑜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觉得自己有太多谜题没能解开。 斐之年道:“昔年洛廷国灭,傅骁为帅,我为军师,我设计离间了洛廷王室,傅将军趁机而入,两人合作一举拿下了洛廷的国土。但是洛廷男儿有血性,宁可战死也不被俘虏,及至战败,洛廷王室自裁了一部分,逃了一部分,剩下的以百业王储阿卓娜公主为首,隐姓埋名将近二十年,以图复国。” 他回头看傅瑜,长叹一口气:“所以,洛廷人,一恨大魏和傅家的铁蹄,二恨我这个读书人的阴谋诡计。洛廷一战死伤无数,多少旧国无辜百姓牵连,我自知并非铁骨冷心之人,自此不再从军。”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阿爷你才不让我习武。”斐右江沉吟道。 傅瑜听着斐之年提及往事,只是沉默的听着,及至他说完,才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照岳父的意思,梁行知和朱然朱焦兄弟也是知晓这件事的吗?” “这件事你该回府问问你的好哥哥,”斐之年道,“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这个大哥沉寂十年,没想到还是一如往日的机敏。” “六皇子杨沐和章仆射通敌阿卓娜公主,图谋皇位罪同叛国,柳都尉也带着两万禁卫军投敌,陛下在傅骁将军的保护下在避暑行宫以一万禁卫军御敌,两军对峙已有十日,我估摸再过三日,他们便会强攻。” “虽然四营兵马都需要镇守四方不可轻易离开,但阿卓娜公主何等人也,她是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的。迟则生变,就算傅骁骁勇善战计谋百出,一攻一守之下,时间一久,阿卓娜公主必然强攻。” 斐之年的分析犹言在耳,及至傅瑜领兵至避暑行宫,却还是晚来了一步。 往日里奢华精致的避暑行宫,此时已是千疮百孔,行宫里满是宫女内侍的尸体,阁楼大殿更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傅瑜觉得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他调转马头,本想进城,却发现城墙上赫然有洛廷人的影子,一时不敢异动。 傅骁和建昭帝下落不明,永安城内洛廷同党把守,傅瑜一时竟不知去往何处。 猛然,他一拍马背,大声道:“去城北玄道观!” 傅瑜从来没有哪一次去城北玄道观,有像今天这般急迫的。红马昂首,铁蹄飞快,扬起路上阵阵黄土。身后五百骑兵,阵阵马蹄声响似天边滚雷,又似战场鸣鼓。当然,他往日也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威风凛凛。一群人纵马狂奔至道观,却还是迟了。 滚滚青烟顺势而起,大门七零八落的耷拉着,依稀可见身着青衣冠袍的道人横尸于地,地上还有红衣白甲的禁卫军的尸首,由此可见战况惨烈。傅瑜下马,提枪在尸山血海中奔走,及至看见前面一个尚还喘着粗气的青衣道人,扶起他,才发现这人是严博朗。 严博朗当胸插了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眯眼看见傅瑜,竟是缓缓咧嘴笑了,他细声道:“后山……他们去了后山桃林……” 后山,桃林。 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玄道观选的这座山,后山很高,上面植满了桃树,时已过端午,竟也能看见三三两两还在枝头或是地上悄然绽放的桃蕊。枝头桃花依旧亮洁,地上的桃花却沾了血污。 傅太后一身青衣冠袍,她和一身便服已然不年轻的建昭帝互相搀扶着,身前是持枪护卫的重重禁卫军。他们的身侧,还站着身穿铠甲,一脸肃容,浑身杀气凛然的傅骁。 在他们的对面,对峙着的同样是被重重禁卫军护着的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六皇子杨沐,他身边站着的章仆射和个子矮小的元都公主,不,应该说是阿卓娜公主。在阿卓娜公主身后,是美|艳动人的罗珊娜,她手中匕首上下翻飞,一双翠色眼眸此时如淬了毒的蛇眼,叫人心惊胆战。 “父皇,若你写下退位诏书——” “痴心妄想。”建昭帝冷冷道,却是毫不留情就打断了六皇子杨沐的话语。 六皇子杨沐被打断也毫不生气,只冷冷一笑,笑声传的很远。他道:“父皇不同意也没什么,等我把你的嫡子杀光,再把你的其他庶子也杀光,你立我母亲为后,我就是你唯一的一个儿子,更是嫡长子,那时候,还不是名正言顺?” 建昭帝气的发抖。 傅太后道:“你与百业的阿卓娜公主做了什么交易?” “区区小事,祖母您就不必担心了吧,待得孙儿登基,您还是可以做您的清修道人的,”六皇子懒洋洋道,他回身看身侧的阿卓娜公主,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情意,“况且,她也不是百业的阿卓娜公主。待得孙儿为帝,她就是洛廷的阿卓娜女皇,与大魏划江而治,一南一北,共享这神州大地,岂不美哉?” 阿卓娜公主闻言笑着看了六皇子一眼,眉眼间皆是风情。 “蠢笨!”傅太后训斥道,“阿卓娜所谋甚大,你这是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人还与虎谋皮!” 六皇子脸色一白,见建昭帝和傅骁神色间似有赞同的意思,心下更是恼火,当即就要开口。 “好了——”然而阿卓娜公主伸手打断了六皇子杨沐的长篇大论,她冷冷扫了六皇子一眼,道,“你的话真多。若是他们不同意你的法子,全杀了便是,等到他们都死了,谁还反对你?” 六皇子有些迟疑:“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父亲,兄弟就不是兄弟了?你杀了那么多兄弟,也不见有丝毫手软。”阿卓娜公主回头道,“动手!生擒傅骁,我要留着他的性命,点天灯。” “你说别人话多,你的话也挺多的嘛,阿卓娜。”傅骁冷声道。 阿卓娜咬牙切齿的看着傅骁,却并不言语,她指挥不动禁卫军,就挥手让洛廷人上。 六皇子杨沐还在一旁有些犹豫,章仆射道:“沐儿,这是最后一战,不能有误。你须得当机立断。” 六皇子还是点了点头,随后挥手让剩下的几个禁卫军围了上去。 对着傅太后和建昭帝是下的死手,对傅骁是要生擒,再加上傅骁把多数兵力都给了傅太后和建昭帝,他这边一时吃力不少。再者己方人少,且战且退,一时状况极为惨烈。 眼见着一个洛廷人的大刀就要砍向建昭帝,傅太后眼疾手快,轻喊一声,已是拉了建昭帝一把,却不防自己这边又来了一剑,幸而被傅骁一枪挑飞。 傅骁目眦欲裂,他本就年岁已高,此时早已经受不住,挑飞了一剑,眼见着自己要被生擒,正此时,就见举着枪靠近他的三个禁卫军齐齐被一支羽箭射中,倒了下去。 傅骁的目光不由得顺着箭来时候的方向望去,正见山的另一头,骑着大红马的红衣白甲的青年执弓而来,他手下不停,又是连射三箭,支支致命。 在他的身后,是同样黑马白甲的骑兵,乌泱泱一片人,踩着阵阵如轰雷般的马蹄声而来,犹如天降。 傅骁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胸腔内不知哪里涌上来的暖流,让他几乎承受不住的想高声喊叫那人的名字。 两方人马本就鏖战已久,精疲力竭,此时见傅瑜领着五百精勇骑兵,更是两腿战战,不敢阻拦。饶是阿卓娜公主的洛廷人马,此时见势不妙,也是簇拥着阿卓娜公主,且战且退的想找出口逃离。 傅瑜却不会让他们有这个机会,只从背后取了箭,搭弓瞄准,直直地朝着阿卓娜公主而去,但是阿卓娜公主却被一把推开,羽箭直直地射进了罗珊娜的胸膛。 阿卓娜公主停住,在人群中看着红马上的傅瑜,似要张嘴说什么,她振臂,洛廷人停了下来,傅瑜也振臂,骑兵停了下来。 “元都公主这是要说什么?”傅瑜似笑非笑的看她,语含讽刺。 阿卓娜公主并不纠正傅瑜的称呼,只说:“建昭帝猜疑心重,对傅氏一族多加打压,二郎君你为此扮作纨绔八年之久,错过了人生中多少人多少事。如今就算你救驾有功,殊不知,来日等着你的,焉不是……”未尽之词,引人遐思。 “番女妖言惑众!”傅骁气急,冷喝一声,却不防年迈,又激战已久,身形不稳险些摔倒。 “舅舅——”建昭帝轻声唤他,跑去扶起傅骁。 傅瑜看也未看舅甥情深的一幕,只掀了眼皮淡淡道:“再如何,也比千方百计想要杀死我的阿卓娜公主好吧?动手!” 一声令下,五百骑兵齐动手,声势浩大,不消片刻,已是活捉了六皇子、章仆射及阿卓娜公主一干人等。 章仆射仍旧嘴硬:“傅二!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们,你傅府的兄长也难逃一死!整个永安城都在柳都尉和他的六千禁卫军手中,哪能容得你放肆!” “是嘛,”傅瑜轻飘飘道,“章仆射怎么就知道这五百骑兵是我的全部人马,而不是先锋呢?” “我还有两万人马,算算日子,也许,大概,再过三日就到了,”傅瑜淡淡道,“若是我府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到时候城破了我就拿章金宝来赔罪!” “你!”章仆射气得哑口无言。 傅瑜方才下马,行至建昭帝和傅太后身前,躬身行礼,口中唤道:“姑母,陛下,我救驾,来的还不算迟吧?” 傅骁在一旁冷哼一声。建昭帝很是热情的拉着傅瑜,傅太后就要内敛许多,只淡淡的看着眼前成熟稳重许多的侄儿,还是忍不住心下酸楚。 半月后,已是尘埃落定。 六皇子杨沐通敌叛国,和章仆射、柳都尉并阿卓娜公主一起血溅菜市口。建昭帝的儿子被杀了个干净,幸好傅莺莺奉了傅瑾的命,悄悄的接出了九皇子杨演,不然建昭帝真·后继无人。原来永安城内形势虽严峻,但各府带着府兵相助,外加朱然朱焦兄弟和梁行知熟悉的江湖高手坐镇安国公府,有傅瑾行军列阵,忙着镇压各大世家和宗室勋贵的柳都尉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去和傅瑾硬碰硬。 傅瑜把临州和碎叶河的事情一一禀告给建昭帝。提及符纪,傅骁和傅太后都不由露出惋惜的神色来。 等到傅瑜把五百精兵和从曹国借来的两万兵马打理好,就接到了斐凝传回来的急信,说是不日就要回到永安。 未及通知傅骁傅瑾,傅瑜已是骑着大红马,打马出城。 永安城外的路上,一骑红马上紫衣少年郎,恰似去岁杏花巷中初遇。 ※※※※※※※※※※※※※※※※※※※※ 第117章 番外 *傅昀番外 傅昀从小就觉得, 自己亲爹跟别人的爹不太一样。 虽然这个从小……他也才七岁。 总有认识或是不认识的叔伯用羡慕嫉妒恨的语气说,他的阿娘是永安城中有名的美女加才女,昔年不知道有多少世家郎君爱慕她, 最后却有眼不识珠,咳, 下嫁给了当时还是永安一霸的他家阿爷——傅小公爷。 但是身边的婶娘姑姑或是漂亮阿姊说的却是, 她们希望以后能找一个一个像他亲爹一样长得俊朗,又会疼媳妇的人。 傅昀觉得, 按照两边的说法, 他家阿爷和阿娘, 大概就是……天作之合了吧? 傅昀把这个问题抛给外公和阿翁。 年迈的斐之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他只摸了摸自己下巴上蓄长的胡须,笑呵呵的不说话。 和斐之年一起钓鱼的傅骁面目冷淡,却道:“那还不是我们两家老人慧眼识珠,早早定下了, 不然就你阿爷那个吊儿郎当的性子, 想找到你阿娘这样好的一个夫人,哼。” “天上掉馅饼咯!”一个声音突然从傅昀头的上空响起, 他站起身, 看着扮作炊饼货郎打扮的临江王,嘴角抽抽的接过了手中的馅饼。 傅昀边吃馅饼边想, 就算他阿爷不招阿翁待见, 可他还是很敬佩喜欢阿爷的。 傅昀喜欢他亲爹, 并且很敬佩, 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阿爷实在是太过玩闹了些。而且比起阿爷,他更敬佩阿娘。 他还记得五岁的时候,阿爷和王家六叔一起鼓捣出了更滑溜溜的香胰子,里头还掺杂了花香,阿爷说要什么批量生产然后销往各国,最后把钱拿来给他娶媳妇。然后……然后他的媳妇钱就没有了,就因为阿娘看了阿爷一眼。 阿娘看阿爷的眼神,总和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明明阿娘总是眉眼带笑,神情淡淡,甚至有外公说的“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模样,但她看着阿爷的目光却不一样。明明同样是柔柔的,像阿爷给他做的晚上会闪光的黑色星星,像古井里头倒影出来的天空,但看着阿爷的就是不一样。 她只是那么静静的看了阿爷一会儿的功夫,阿爷就赔笑,随后捏了捏傅昀的胖脸,说要把傅昀的娶妻钱拿去赈灾。 就这样,傅昀的娶妻钱没有了。他为此足足冷落了阿爷三天,但是阿爷丝毫没有感受到儿子意图要绝交的心思,他的心思都在阿娘身上了。 阿娘跟着阿爷去看那劳什子香胰子,尝试着用它洗了手,晚上就发现手上起了红疹。 阿爷急的眼睛都红了,外面还下着大暴雨,就急忙忙的冲出家门,甚至最后惊动了老太后,请来了宫里头的御医。 这事闹得不小,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阿娘被阿爷紧张兮兮的态度搞得都破天荒的发了一次脾气。 虽然阿娘发脾气就是让阿爷滚去书房睡。每当这时,阿爷就会来和他睡觉,用冒了青茬的下巴刮他娇嫩的脸,刺的他生疼。 说到青茬和下巴,傅昀就想起来自己阿爷和别人的阿爷最大的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不蓄须。 像是大伯,用阿爷的话说就是美中年男子一个,蓄的胡须虽然少也还是有的,像是阿翁,满脸粗狂胡子他不忍细看。他喜欢外公的胡子,细长细长的,乌黑一长条,抓起来顺溜溜的。 为了阿爷蓄不蓄须的问题,阿爷曾经和大伯争论过一次。 阿爷说:“长了胡子看起来多老啊,明明三四十岁还算美中年,一长胡子就变邋遢大叔,变丑就算了,还会变老,二十岁看着像三十岁,四十岁看着像六十岁。” 阿爷看了看大伯,又提出:“阿兄你是个例外,你长得太好看了,又文雅,瞧这小胡子,长再长也不影响你的颜值。” 阿爷又道:“像是郑四海,他不过才三十出头,我前天看他,胡子都这么长了,看起来比你老多了!” 傅昀偷偷计划,他以后要和阿爷一样不蓄须,做一个到了五十岁仍旧能充当三十岁的美老年。万一长胡子了,也要和阿爷一样每天剃掉。 不错,每天都剃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