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白月光,但龙傲天版》 第1节 《短命白月光,但龙傲天版》作者:梦鹿天鲸 文案: 【正文完结,段评已开(比心)】 仙魔大战时,温寒烟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以身炼器,昏迷不醒。 在一片虚无之中,她得知一切不过是一本小说。 坏消息:这是一本“白月光替身文学”,而她是那个被厌弃的白月光,不久后就要被昔日至亲残忍虐杀。 好消息:但她绑定了[龙傲天系统],专攻越级反杀、绝境逢生。 温寒烟苏醒时,那个说好她是他此生唯一弟子的师尊正在举行拜师大典,将小说女主收作弟子。 系统:[该角色符合人设:有眼无珠、捧高踩低的炮灰师尊] 任务:[请一剑将他捅个对穿,然后邪魅一笑:“就凭你,也配教我?”] 温寒烟:?邪魅一笑是怎么个笑法。 不久后,那个冷心冷情却只为她展颜一笑的未婚夫主动为了小说女主退了她的婚。 系统:[该角色符合人设:见风使舵、见利忘义的炮灰未婚妻/夫] 任务:[请撕碎你们的婚书,踹翻他的补偿,把剑抵在他的咽喉冷笑:“我说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温寒烟:……这话她没说过。 过了一段时间,系统主动要她进入那个传闻中封印着那个嗜血偏执大魔头的寂烬渊。 系统:[这个秘境符合条件:越级打怪,存在外貌条件优秀、实力比你强大十倍以上异性强者,且强者受困只能对你予取予求。] 任务:[请进入秘境寻找到这名强者,然后在身中奇毒的条件下:“前辈,助我修行!”] 温寒烟:…… 什么前辈,那可是被她的血封印的、弹指间能碾碎一个宗门的大魔头啊。 * 仙魔大战之后,裴烬被正道合力镇压在寂烬渊之下,觉醒了一个叫[绿江虐文系统]的东西。 系统:[经过读者一致投票决定,希望你作为书中反派救赎白月光女配,保护她不受欺凌,将虐文扭转成绝世甜文!] 裴烬冷笑一声。 他?保护她? 笑话。 然而在被迫经历一些剧情后—— 裴烬一脸无奈地跟在温寒烟身后,眼看着一个不要命的废物胆敢冒犯她,脑海里系统音一阵狂响。 [请冲冠一怒为红颜,立刻出手替白月光解决不长眼的炮灰,然后将她按在墙上,双眼发红地掐住她的腰,低声贴近她耳边:“别怕,命都给你。”] 裴烬眯起眼睛:你有病?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闪过,一剑封喉。 一身流云道袍的白衣女修一脸淡定地收剑,冷漠道:“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裴烬:……? 这种刚“久别重逢”便要他“助她修炼”的女人,真的需要他来保护? 【口嫌体正直假流氓真心狠护妻狂魔用心走甜宠剧情大魔头x一心搞事业死活不走恋爱路线龙傲天女主】 tips: ※1v1,sc,he; ※非传统女强大女主升级流,“龙傲天”仅玩梗,正文感情剧情五五开,具体见第一章 作话排雷,宝贝们自行选择是否入坑,再出现相关引战评论会删; ※文案不正经,正文偏正剧微群像,基调苏爽甜,一边打脸渣男一边谈恋爱,回忆杀预警; ※不想当段子手的宅女不是好作者,对白描写偶尔白话; ※封面是模板可能会撞,可代女主人设; ※轻逻辑文笔,练节奏; ※修为境界:引灵-驭灵-天灵-悟道-合道-炼虚-羽化-归仙。 2021.1.28截图,2023.4.9更改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系统 爽文 复仇虐渣 轻松 白月光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寒烟 ┃ 配角:裴烬 ┃ 其它:预收《解封魔头后他说我佛慈悲》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恋爱脑魔头x事业脑白月光 立意:互相救赎 vip强推奖章: 温寒烟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以身炼器,昏迷不醒,得知自己不过是小说人物。坏消息:她是被厌弃的白月光,不久后就要被昔日至亲残忍虐杀。好消息:她绑定了龙傲天系统,专攻越级反杀、绝境逢生。与此同时,原著反派裴烬绑定了绿江虐文系统,被迫对她展开一系列关怀救赎的攻势。 本文文笔流畅,设定新颖,剧情环环相扣,角色鲜明立体,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而活,拥有独一无二的人生,角色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章轻松中含有引人深思的正剧元素,世界观宏大,笑点泪点并重。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征文活动优秀作品奖章: 古代组主题征文“女配觉醒时”优秀作品(作品在征文活动被评为优秀作品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潇湘(一) “……为了苍生……大义……” “或许……不会醒……” “寻得一人……” “像她……” 浑身时而像是被烈火炙烤,时而又像是坠入冰窟。 周遭声响嗡嗡轰鸣,串联成不成意义的字符钻入脑海。 温寒烟头痛欲裂。 这时额头一热,有人抬手抚上她眉心。 一股淡雅冷香袭来。 这气息极其熟悉,就连灵台也陡然一清。 温寒烟下意识朝着那人掌心靠近。 那只手却略微一顿。 “也罢……” 随着叹息般的尾音落下,温热掌心一触即离。 冷香幽然散去。 那人抽身而去。 体温很快被冰冷的空气掠夺一空,温寒烟根本无暇顾及别的,心口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她浑身动弹不得,却又拥有着清晰的神智,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折磨煎熬。 意识再次被拖拽入一片黑暗之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寒烟朦胧听见有人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话。 “云澜剑尊当真要收纪师妹做入室弟子吗?” “还能有假?拜师大典已经在准备了,过不了几日就要举办。” “就连季师兄都日夜兼程赶回宗门,只为了参加新小师妹的拜师大典呢。” “那温师姐她……” “温师姐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她一向性情温和,深明大义。” “况且,哪有弟子不允许师尊再收弟子的道理呢?” “再说了,温师姐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呢。” “……” 云澜剑尊…… 是她的师尊。 他……要收新的弟子了吗? 还未等她细细分辨那些只言片语之中的讯息,受创的识海又是一痛。 温寒烟一阵晕眩,再次陷入昏迷。 【别睡了,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一道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在识海里回荡。 【快起来,剧情要开始了。】 剧情……什么剧情? 更多纷乱的画面一股脑涌入识海,温寒烟看到许多熟悉而陌生的脸。 视野最终定格在惨淡苍茫的天幕,她曝尸荒野,浑身血肉溃烂生脓,被无数蛆虫贯穿,在大雨倾盆之中被野狗分食。 【准备好迎接你的厄运了吗?】 温寒烟猛然惊醒。 第2节 她指尖刚微微一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声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高声道:“醒了——!” “寒烟师姐醒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越来越多的气息涌进来,空气一下子变得混沌,温寒烟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口处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正对上她的目光。 “寒烟师姐!!” 温寒烟一顿,勉强扯起一抹微笑:“空青……” 开口时才察觉她嗓音嘶哑,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气息也不稳,简单两个字说出口,却有一种大限将至的虚弱感。 温寒烟抿唇闭上嘴,不再开口,只是笑。 少年一身白衣,皮肤白皙,五官俊秀,此刻正趴在床边死死盯着她,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死掉。 一张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挂满泪痕。 “寒烟师姐,你重伤还未痊愈,现在又刚苏醒过来,还是不要说话了,多休息休息。” 空青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找回了理智。 他左手抹干脸上泪痕,转身镇定朝着身后人吩咐,“你们都退远些,师姐身体还虚弱,莫要打扰她的清净。” 身后众人尽管好奇这位传说中以身炼器、拯救苍生于水火中的大师姐,但碍于空青威严,只好缩回头去:“是,空青师兄。” 空青……师兄? 温寒烟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稍微有点怔愣。 当年跟在她身后又软又羞的小少年,如今竟然已经独当一面、统领众弟子了。 她究竟睡了多久? “寒烟师姐。” 门轻声开合,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空青重新俯身守在床边,脸上冷静自若的神情散去,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满心依赖她的样子。 “五百年了……你昏迷了五百年。” 他倒了一杯水,小心扶着温寒烟喝下润喉,又哭又笑。 但眼底却焕发出极亮的神采。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温寒烟识海隐隐钝痛,痛到发木。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寂烬渊巨大的裂痕,疮痍满目,烈火焚原。 以及她决然以身炼器时,师尊师兄目眦欲裂的神情。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够活下来。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小口喝了半杯水,她干裂的嗓子舒适了不少。 “……师尊和师兄呢?” 空青神情微僵,但只是一瞬,很快就自然笑道:“寒烟师姐,你突然醒过来让我太过惊喜,一时间忘记了。” 他垂下眼睫,“我这就去通知云澜剑尊和季师兄,让他们来看你。” 说到这里,空青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直接转头向门外道:“去请季师兄和……云澜剑尊来。” 【他们不会来的。】 声调古怪的电子音在识海中响起。 温寒烟没说话。 她刚醒过来不久,身体还有些不适,水只喝了半杯便咽不下去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空青虚扶在水杯上的手臂,示意他放下。 但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就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渗出,脸色也惨白下来。 “寒烟师姐,小心。” 空青连忙放下茶杯去扶,小心安慰她,“你重伤初愈,虚弱只是暂时的,有宗门帮你悉心调养,很快就会恢复的,你放心。”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小下去。 温寒烟淡笑,不欲为难他:“我知道。” 只是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 以身炼器时她丹田破碎,经脉尽碎,就连神识都受到重创。 识海里也不知道钻进来个什么东西,整日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能够捡回一条命,她已经知足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一股微冷的气流顺着门缝钻进来,空青尚且没什么反应,温寒烟却感觉喉头一痒,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逐渐蓄满了眼眶,她只看见一道朦胧高大的剪影靠近,熟悉的松木香气包围住她。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紧接着青光微闪,一件柔软的高阶法衣被披上她肩膀。 霎时间,温热暖意汹涌而来,击溃了她胸口折磨人的痒意。 “寒烟,还好吗?”一道温润声音落在耳畔。 温寒烟垂眸调息,指尖攥紧了法衣:【可是他来了。】 【……】 识海中一片沉默,没有回应。 肩头那只手清瘦却有力,温寒烟浑身不适随着他的靠近而消弭了不少。 她轻轻撩起眼睫。 “师兄。” 熹微日光穿透窗棂无声涌入室内,青衫男子逆光而来,长身玉立,俊逸眉眼被光影模糊成一片柔和。 “寒烟,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见季青林赶来,空青默默舒出一口气,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把空间留给五百年未见的师兄妹。 门再次阖拢。 季青林眉眼含笑,眸光清润,关心喜悦不似作伪。 见温寒烟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眼神微顿,似乎误以为她是因为根骨有损而黯然神伤。 季青林静默片刻,抬手便从芥子之中取出几瓶丹药。 “你修为有损,但不要担心,师兄一定会想法子帮你。” 寻常市面千金难换的高阶丹药,他不要钱一般一瓶一瓶往外拿。 “经脉受损,我们就修补经脉。” “神识受创,我们就温养神识。” 最后一瓶丹药被塞到温寒烟手里,她身侧床榻上已经被各类瓶罐堆满,再也放不下了。 “就算是这颗金丹回不来了,师兄就助你再铸一枚金丹。” 季青林没有收回手,而是将丹药连带着温寒烟的指尖一同包裹在掌心。 丹药瓶触感微凉,她的指尖竟也没有多温热。 季青林指尖微微蜷了下,更用力地攥住温寒烟的手,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 “金丹算什么?”他胸腔震动,笑着问,“我们要修就修元婴,好不好。” “只要你回来,寒烟,一切都好。” 温寒烟浑身隐痛,身体却挺得笔直。 她没有拒绝季青林的亲近,却也没有放松身体靠在他怀中,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 温寒烟垂眼盯着那只被扣在掌心的手,扯起唇角:“好。” 师兄的手还是这样温暖。 她天生畏寒,每到冬季都会手脚冰冷,就算是入了潇湘剑宗踏入仙途也并未改变。 季青林却与她截然不同,他为人清润如竹,体温却似火。 她刚入宗门时不过七八岁,就喜欢缠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哥哥,威胁撒娇无所不用其极,非要他替她暖手。 当年少年于漫天缤纷下转身,唇角挂着无奈笑意,年岁不大却已初露风骨。 他伸出手牵住她:“寒烟,来。” 指尖相触,紧接着紧紧相牵。 成年之后,温寒烟知晓了何为男女大防,之后便不再央求季青林做这些。 可他们之间的角色却似乎对调了,季青林像是她没有血缘的兄长,哪怕明知修仙之人不畏严寒,每逢冬日却依旧总会担心她手凉不凉。 近乎成了习惯。 【但是,这已经不再是只属于你的特别了。】 “听空青说,我昏迷已有五百年。” 温寒烟感受到青年坚硬的手臂,以及通身更显朴实沉华的气息,倏地道,“师兄这些年似乎精进不少。” 第3节 季青林一愣,随即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自然,总不能等你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当年的样子,让你笑话。” 温寒烟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只是道:“看来师兄这些年在宗门外有奇遇,不知有没有什么趣事?” 季青林神情一顿,不知道想起什么,唇畔笑意淡了点。 他面上却不显,语气自然地反问:“趣事?横竖不过是游历罢了,哪有什么有趣的?” 温寒烟注视着他,良久,微微一笑转移话题:“原来如此。” “等你身体好了,师兄亲自陪你游历。” 见她不再追问,季青林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放松下来,下意识道:“你曾说想看雪,师兄带你去看雪如何?” 【他已经带别人去看了初雪,就在十天前。】 温寒烟眼睫扫下来,无声笑了。 ‘分明名字叫寒烟,我却从未看过雪,师尊总要我在落云峰练剑,不许我下山。’ ‘不过是看雪罢了,这有什么难?师兄现在替你带一捧回来。’ ‘嘁,我才不要你带回来的雪!我要自己亲眼去看。’ ‘也好,那师兄便为你准备很多很多暖玉,把你浑身都捂得暖烘烘的,带你去。’ ‘什么时候?’ ‘师尊允许你下山的时候。’ ‘一言为定!’ ‘决不食言。’ 温寒烟也没有想过,师尊允许她下山的第一次,便遇上了寂烬渊封印松动,生灵涂炭。 师尊说她身负玄阴血脉,唯有她能掌控“镜月滕”的灵力,以身炼器加固封印,为苍生化去这一劫。 那场雪,他们终究没有看成。 而如今,约定仍在维系。 陪师兄看雪的人却不再是她了。 “不必了。昏迷这么多年,我已不想看雪了。” 温寒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抬起眼,直接道,“师尊呢?” 季青林脸上笑意一僵,沉默下来。 他似乎顾忌着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迎着温寒烟一瞬不瞬的眼神,半晌只是道:“师尊他……在忙。” 语气细细分辨起来,有些不忍。 温寒烟自懂事起,性情便一向温和,往常遇上这样的情况从不会追问。 然而这一次,她却依旧直直盯着季青林:“在忙什么?需要我们替他分忧吗?” 季青林挪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师尊的实力你也知道,你昏迷之前便已经是修仙界第一人。五百年过去,他已经于几年前突破了炼虚境,不需要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外突然而起的骚动声打断。 一道沉闷的轰鸣声自远方传来,编钟齐鸣,整个潇湘剑宗都被笼罩在一道古朴而强横的气息之中。 有人开启了朱雀台。 ——那是潇湘剑宗之中,峰主之上身份的修士收徒时,才能够使用的地方。 “开始了!” “拜师大典开始了——” “时隔五百年,云澜剑尊再一次收徒!” “……” 季青林赫然抬眸,薄唇用力抿了一下,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再次转回头来,目光紧锁温寒烟。 “寒烟……你听我说。” 温寒烟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 白鹤自天边掠过,朝着朱雀台俯冲而去,人声鼎沸间,尽是洋洋喜气。 今日是云澜剑尊收新徒的拜师大典。 今日也是云澜剑尊曾经弟子苏醒的日子。 一边语笑喧阗。 另一边无人问津。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这只是一个开始。】 【你是白月光,真正的天道气运之子是你的替身,她才是注定荣宠加身的幸运儿。】 【被厌弃是你的宿命。】 【你还不信我!】 识海之中刺耳的声响一通乱响,天旋地转。 温寒烟没有再看季青林压抑着心虚的神情。 她垂下眼,再次抬眼时,眸底已是冰凉一片。 【我信。】 第2章 潇湘(二) 云雾缭绕间,钟鸣悠长。 季青林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松开温寒烟起身,语气稍微有点急促:“你听我解释。” 温寒烟不理会他,看着他的眼睛:“拜师大典?” 季青林闭了闭眼睛:“其实,刚才我就想找机会对你说的,只是……” 只是实在不忍。 寒烟是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被他当成亲生妹妹疼爱的师妹。 她天资极高,十岁引灵,十五岁驭灵,二十八岁晋阶天灵境结金丹,是整个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天纵奇才。 她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却在寂烬渊中折损通身修为,沦为废人,前途一片黯淡。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醒来了。 可她却拼着那点星火般的意志,挣扎着醒了过来。 看着温寒烟重伤尚且未完全痊愈,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季青林觉得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寒烟,其实在你昏迷的这五百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季青林嗓音干涩,“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别生气。” 温寒烟抬起头:“我很冷静。” 季青林道:“……十年前,我下山游历,无意中撞见凡人界一处村落被仇家血洗屠戮。我碰巧赶到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已无一人生还。” 温寒烟:“然后呢?” “然后……就在我打算离开时,一双染血的手揪住我衣摆。我回头一看,发现角落竹篓里竟然躲着一名少女,浑身血污,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盯着我看。” “她……求我带她离开,救她一命。” 温寒烟了然:“所以你便救了她。” “不,其实……我原本是不打算救的。”季青林薄唇微抿,“修仙之人看重因果,我本不愿随意结下尘缘,但……” 顿了顿,他视线下意识落在温寒烟眉眼间,却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 “可她却十分倔强,一路都跟着我,那夜下了大雨,她浑身被淋透了,却还是咬牙一言不发跟着我,似乎我不留下她便不罢休。” “我见她性情倔强,莫名便想起了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季青林笑了一下,辨不清意味,“雨水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污,我看见了她那双眼睛。” “像极了你。” 温寒烟表情古怪:“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才救了她?” 季青林沉默片刻:“……算是吧。” 温寒烟不置可否。 这样算来,那名少女跟着季青林回到潇湘剑宗,也不过十年。 “后来呢?” “后来,她随我回了落云峰。我本想收她做外门弟子,但说来也巧,那一日师尊正巧出关。” 季青林再次安静下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半晌才囫囵总结道,“总之,自那之后,她便缠上了师尊,想要向他学习剑法。” “所以师尊便收了她做弟子。”温寒烟没什么情绪地总结。 “不,不是的!” 季青林却上前一步,急切否认道,“师尊起初并没有想要收她做弟子,还想将她赶下落云峰,只是那时你昏迷不醒,她又生得太像你……” 于是便没有忍心。 季青林眉宇深深皱起,他看着温寒烟,对上她不复从前温和的冰冷视线,温润神情变得稍微有些受伤。 寒烟怎么会这样想他和师尊? 她是他们最宠爱的人,哪怕重伤昏迷,他们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对别的人好。 第4节 但谁又能料得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他们逐渐掌控不了的局面呢? 温寒烟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季青林面色一顿,脸色沉下来,咬着牙没说话。 十年。 的确,十年实在是太短暂了。 对于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十年或许很漫长。 可对于他们这些天灵境悟道境的修士而言,十年就连闭一次关的时间都未必足够。 而寒烟则是和他们朝夕相处了近百年,又昏迷了五百年。 整整六百年。 季青林压低眉眼沉默不语,温寒烟看着他,脑海中冷不丁闪回一些碎片记忆。 在她昏迷的五百年间,其实她的神识并未沉睡,而是能够断断续续地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她时常感觉到有人坐在她床边,低声与她说话。 有时那人身上染着淡雅的青竹香。 “寒烟,都怪师兄没有保护好你。” “苍生大义又算得了什么?师兄只想你能好好的。” “为何身负玄阴血脉就一定要以身炼器拯救苍生?如果你能自私一点该多好。” “寒烟,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有时,她会感受到一道冷淡的气息。 他不会与她说太多话,只是静静坐在床边,偶尔开口。 “你院中的梨花开了。”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话题逐渐开始偏移,一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寒烟,新来落云峰的小师妹与你眉眼竟有七分像。” “她叫纪宛晴,说来有趣,你名为‘寒烟’却未见过雪,她名为‘宛晴’,反而出生在大雪绵延的地方。” “不过她性子跳脱,不像你那般沉稳,整日咋咋呼呼,把落云峰搅得天翻地覆。” “只是眉眼像,她不如你甚多。” 或许就连季青林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口中的抱怨字里行间皆是熟稔,语气也毫无不悦,反而透着很淡的欣喜。 她昏迷时他像是死去了,可是另一个人的到来却令他再次活过来。 而那道冷淡气息则来得越来越少,起初是三天一次,后来逐渐变成七天一次,再慢慢变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最后,他不再来了。 温寒烟耳边仿佛传来那道低声轻叹。 ——“也罢。” 那时她深陷迷雾,听不清,也辨不清。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的师尊放弃她了。 【纪宛晴就是真正的气运之女。】 识海里那个声音又在说话,【你的师尊、师兄、未婚夫……未来都会离你而去。他们都是属于纪宛晴的,你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 过客。 五百年似乎很长,对于除了她之外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但于她而言,只不过大梦一场。 原来那些仿佛如昨日一般的事情,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在别人的心里塞进很多更鲜活的回忆。 每个人都似乎在她睡觉的时候,努力地向前走。 只有她被剩下了。 “师兄。” 温寒烟静默片刻,平静抬起眼,“我此番醒来,你真的开心吗?” 季青林愣了愣,随即上前去抚她的肩膀。 “自然是开心的,寒烟,你这是说什么话?” 他的手还没触碰到她,便被轻微侧身躲开。 “是吗?” 温寒烟轻轻道。 朱雀台上钟鸣悠长,人声鼎沸。 似乎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 她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这时候她苏醒过来,就像是平静湖面里落下的一颗石子,打破了许多无形的平衡。 其中究竟几分忧几分喜,不足为外人道。 温寒烟:“我想出去看看。” 季青林自始至终都在观察她的表情,闻言他脸色一紧,勉强柔声哄她:“你想去哪?寒烟,你现在伤势没有完全痊愈,留在房间里休息不好吗?” “我保证,拜师大典结束之后,师尊一定会立刻来看你。” 顿了顿,他声音压低,像是曾经无数次妥协一般讨饶。 “纪宛晴不过是刚入门的小师妹,寒烟,你仍旧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温寒烟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她没有明说,究竟是不需要“留在房间休息”,还是不需要“做他们最重要的人”。 但这话听上去刺耳,季青林已经耐着性子哄她良久,心里又压抑着心虚,闻言神情也难看起来。 “胡说什么?” 他的眉宇拧起,盯着她苍白的面容,“寒烟,不要闹了,我知道你身体还未痊愈,浑身都不舒服,脾气也比平日大一些。其他事情,我们日后再慢慢解决好吗?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重要的,应该是拜师大典吧。 “我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我没事。”温寒烟再次道,“我不可以去看一看小师妹吗?” 季青林薄唇紧抿,眉宇皱得更紧,眸底温情缓缓褪去。 “不行。”他说。 “为何?”温寒烟笑了下,她轻轻歪头,一头乌浓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下来,衬得她肤色愈发惨白。 “朱雀台上,难道有什么是我见不得的?” 季青林头痛地按了按眉心,似是想要平复情绪,但片刻,窗外传来悠长的钟鸣声。 白鹤扑棱棱翱翔天际。 是朱雀台上的拜师大典快要开始了。 季青林向来温柔无懈可击的神情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眼睫颤了颤,似是焦急,须臾,扭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寒烟,你太任性了。” 说完这句话,季青林似是片刻也不想多留,径直起身,朝着门外走。 他一边推门,一边单手掐诀,挥袖甩出一道青色流光,布满咒文的禁制登时笼罩了整个房间。 “宫步阵?”温寒烟视线落在明明灭灭的铭文上,半晌,意味不明笑了,“你用它来对付我?” 她条件反射调动全身灵力,想要冲破禁制。 温寒烟咬了下唇角。 如果说寻常人的经脉丹田像是桌案上完整的茶杯,那她的应该就是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几片勉强连在一起。 向这样的杯中倒水,水只会溢出。 而茶杯则会承受不住,彻底碎裂。 “朱雀台今日人山人海,于你恢复无益,权当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你必须留在这。” 季青林没有察觉到电光火石间温寒烟的反应,只当她是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叹口气转身便走,“我还有别的事情,待会同师尊一起再来看你。” 门再一次紧闭。 温寒烟听见季青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让她出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几道声音响起:“是,季师兄。” 只有空青语气有点不自在:“季师兄,寒烟师姐她……不去观礼吗?” 季青林淡淡打断他:“拜师大典上灵力动荡,伤了她你担得起吗?” 空青没再说话。 脚步声逐渐走远。 温寒烟靠在床头,身上还披着季青林送给她的高阶法衣。 她一把将法衣从身上扯下来,喘.息着靠在床头,好不容易积蓄的力气再次用尽。 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第5节 她轻轻闭着眼睛:【你是何人?】 识海那道声音立即回应她:【我是[龙傲天系统]!】 【龙傲天是什么你或许不明白,但你只要知道,我的能力是让你触底反弹。只要有我在,你昏迷时我播放给你看的那些惨剧,就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温寒烟轻轻扯了扯唇角。 她如今被师兄亲手困在房中,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一介废人,日后下场如何,根本由不得她自己说了算。 【别担心,不过是重塑丹田经脉,对于我来说都是基本操作。】 龙傲天系统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漾着几分傲然得意。 【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问鼎修仙界,迎娶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都完全不在话下!】 【现在他们欺辱你,日后轮到你绝地反击,这不是很爽吗?】 温寒烟呼吸略微凌乱了一拍。 即便是云澜剑尊,见了她如今的身体,恐怕也难以保证一定会将她治愈。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吗? 但这声音从她识海里冒出来,且先前所言句句皆已成真。 或许……她该试着信它。 毕竟她已经没什么值得图谋,更没什么能够失去的了。 【你想让我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养好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龙傲天系统啧啧道。 【就你现在这个走一步都要喘三下的身体,未来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杀你简直易如反掌,你又怎么可能复仇虐渣,打脸报仇?】 温寒烟冷静下来,垂眸盯着床上散落的瓶瓶罐罐。 那个声音说的对。 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若按照系统所说的剧情发展下去,师兄与终将她反目,师尊弃她于不顾。 她指望不上任何人。 无论怎样,身体才是她自保的本钱。 至于拜师大典…… 正如季青林所说,修仙之人最讲究因果。 她为天下苍生沦为废人,昏迷五百年,苏醒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若系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日后师尊师兄还要取她的骨血,令她日日夜夜受血肉剥离之痛,只为替新来的纪师妹温养神魂。 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刚刚开始。 她不恨那位未曾谋面的纪师妹,但她也决不容忍师尊师兄粉饰太平,踩着她的尸骨心安理得享誉天下。 她要亲手斩断他们的因果。 好在或许是念及旧情,季青林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并没有收走他送给她的丹药。 温寒烟阖眸调息,感受了一□□内残破不堪的现状,挑了几瓶对症下药的,拔开瓶口全都倒进了口中。 第3章 潇湘(三) 季青林是云澜剑尊的大弟子,手里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 单一枚都要上千块上品灵石的丹药,温寒烟一口气吃了好几瓶,感觉身体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不少。 至少没有随意动两下便喘不过气的虚弱感了。 丹药化作柔和的灵力在体内流淌,似春雨般寸寸滋润过她的经脉。 在这阵暖意温柔中,温寒烟半梦半醒,仿佛回到五百年前的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剑光跳跃,剑风勾动落叶。 “温师姐!温师姐我们再也不敢了!” 几名穿着外门弟子服侍的少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神情狼狈。 在他们身前,白衣少女潇洒收剑,裙摆在空气中轻扬。 “还敢不敢再欺辱同门了?” “不敢,不敢!” “行了,这次就小施惩戒,如果再被我发现下一次,我定然不会轻饶你们,落云峰不需要这样的弟子。” 温寒烟微抬下颌示意右边空地,“你们走吧。” “多谢!多谢温师姐手下留情……” 几名少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风一样跑远了。 “好了,他们都已经走远了。”温寒烟转过身,朝着假山道,“你出来吧。” 假山旁绿叶掩映,分明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但过了很久,叶片微动,假山后面钻出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多谢温师姐相助。” “小事一桩,只是日后遇到别人欺负你,你不能再这么软弱任人揉捏了,知道吗?” 温寒烟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他也穿着外门弟子服,但是衣服并不合身,裤脚袖口都短了一大截,衣料也破破烂烂的。 他头发很长,长得遮住眼睛,只露出白得不太健康的肤色,还有一小片瘦削的下颌。 温寒烟皱眉:“你叫什么?” 少年安静许久,轻声:“空青。” “你以后跟着我吧。”温寒烟直截了当道,“正好我洞府内还没有外门弟子服侍,你愿意不愿意?” 空青一愣,长长的额发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弟子愿意的。” “寒烟,你在这做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温寒烟先冲着空青微颔首,摆手示意他站到她身边来,才转头看向来人。 “师兄?” 青衫少年仗剑而来,墨发高悬,发尾在日光下轻晃出一道残影。 这里分明有两个人,他的眼睛里却只能看见一人,目光紧锁住白衣少女。 “说好了陪你抓兔子,怎么我刚布下宫步阵一回头你就没影了。” 季青林扫一眼她手中提着的长剑,皱眉问,“你和旁人动手了?” “嗯,正巧碰见几名外门弟子在欺负他。” 温寒烟指了一下身后的空青,季青林的视线这才慢悠悠扫过去。 被盯着看的少年瑟缩了一下,小幅度又朝着白衣少女身后躲了躲。 季青林眉头皱得更深了:“其他人呢?” “走了。”温寒烟笑了一下,“我正打算回去寻你。” “你教训外门弟子何必自己出手?直接扔去思过崖就是。” 季青林收回目光,上下打量温寒烟,“刀剑无眼,伤到你怎么办?” 温寒烟有点不高兴:“我才没有那么弱。” 不过很快,她的目光便被季青林右手提着的东西吸引了。 “这是什么?”一小团毛茸茸的白色在少年指尖挣扎,温寒烟惊喜抬眸,“你抓到了?” “自然,这有何难?”季青林勾唇,把兔子塞进温寒烟怀里,“只是这宫步阵却没有教会你。” 他手中空下来,修长指尖熟练掐诀,一道青芒掠过,咒文明明灭灭沉浮于掌心。 宫步阵成。 温寒烟眼睛里却只能看见兔子了,爱不释手一把一把地摸,头也没抬地敷衍:“下次,下次。” 季青林有些无奈,反手收回宫步阵,眸底却柔软一片:“也就只有你能有‘下次’,若是被师尊知晓我用这种借口四处贪玩,恐怕要被他罚去思过。” “真的?”温寒烟一偏头,不太信,“外人都说‘云澜剑尊如何如何冷漠不近人情’,我却不觉得。” “那是对你。”季青林耸了下肩,“他对我都没有这么好。” 温寒烟眨了下眼睛:“那师尊以后会像对我这样,对别人好吗?” “这……”季青林正欲开口,却见空青神情僵硬地盯着他身后。 他意识到什么,迅速转回头。 一袭白衣胜雪的男人负手立在树荫下,眼睫低垂,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眸光无悲无喜。 温寒烟却没察觉,见季青林没回答,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我没有入门的时候,师尊是不是对你像对我一般好?” “难道师尊的好,是会转移的?” “寒烟,快别说了。”季青林给她使眼色,奈何少女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留意。 “不会。” 一道浸冰碎玉般的清冷声音响起。 温寒烟一惊,猛然转过头。 第6节 白衣墨发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姿挺拔,垂眼凝视着她。 刚才在脑海里想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温寒烟下意识忘了对师尊的敬畏,壮着胆子问:“如果您收了新的弟子,就会对我不好了吗?” 云澜剑尊只是静静看着她,黑沉眸底似古井无波,没有立即开口。 周遭气氛陷入一种紧绷的死寂之中。 季青林硬着头皮想打个圆场:“寒烟,师尊他……” 话还没说完,他便怔住了。 那个疏寒比霜雪更甚的男人稍俯身,宽大手掌轻轻揉了一下少女的发顶。 他唇角微勾,清浅的弧度浮现,却似冰雪消融。 温寒烟怔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师尊原来也是会笑的,也可以这样温柔地摸她的头。 就在她怔愣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声音。 “阿烟。” “除青林之外,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弟子。” …… 不知道过了多久,经脉丹田中针扎般的刺痛感被平复下去。 温寒烟从幻梦中睁开眼睛。 依旧是这扇窗,窗外依旧是那片山水,那棵梨树。 如今正值凛冬,梨花并未绽放,只剩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立在那里。 五百年了,她的院落分毫未变。 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调息片刻翻身下床。 右手边的博古架上摆着剑架,剑架上是一把两指宽的长剑,白玉无暇,冰透锋锐。 正是她的流云剑。 温寒烟轻抚剑身。 流云剑感受到主人久违的气息,震颤着发出一道清越剑鸣,几乎要破鞘而出。 温寒烟拔剑出鞘,剑身原本应当散发莹润的透亮光泽,此刻却灰蒙蒙的,像是落了一层灰。 “抱歉,现在没有灵力能喂给你。”温寒烟叹口气。 她现在自顾不暇,恐怕没办法将流云剑发挥出十成剑意。 如果她能有很多很多灵力就好了。 温寒烟重新收剑入鞘,却没有察觉到一道绯红流光自空气中掠过,散发着不祥的光晕钻入她袖摆,无声没入剑身。 流云剑震颤了一下,像是察觉了什么。 但很快,它便再次猝然一震,冷不丁安静下来。 这点细微的变化,并没有人注意到。 下一瞬,温寒烟便感觉一股淳厚的灵力顺着手腕涌入剑中,流云剑芒陡然大盛,按捺不住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剑鸣声。 【现在你是新手阶段,我可不是无良系统,新手大礼包已经给你了——驭灵初期的灵力,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已经足够用了。】 【是时候大干一场了!】 温寒烟攥紧剑柄,冰凉坚硬的触感熟悉,像是刻入骨髓般铭心。 铿—— 流云剑铿然出鞘,发出一道尖锐的啸鸣,灰蒙蒙的剑身并不起眼,但在她掌心却勾动起满室风影。 剑尖轰然撞上青芒闪跃的宫步阵。 青芒一颤,紧接着幽然黯淡下来。 宫步阵破。 强行破阵造成的冲击力令她本就是强撑的身体承受不住,温寒烟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她面不改色抬手抹掉,提剑便走。 这宫步阵是季青林亲手教会她的。 她自然知道如何破解更省力。 【没想到你竟真的有点用处。】温寒烟盯着四散的灵光。 【若没有你相助,仅凭流云剑,我怕是破不开季青林的宫步阵。】 【那是,我可是无敌的。】龙傲天系统语气染上几分得意,显然十分受用。 温寒烟唇角忍不住上扬,右手挽了个剑花,单手推开门。 房间里的动静不算小,外面守着的弟子恐怕一早就听见了。 温寒烟一抬头,便看见空青正如临大敌按剑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几名外门弟子。 见她从门内大步走出来,他脸上冷凝神色微顿,满目惊愕地看着她。 “寒烟师姐?” 空青讶然瞥一眼她掌心还未归鞘的流云剑,有点不敢置信,“方才……是你做的?” 虽然他知道,这房间里除了她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但他还是不敢往哪个方向去想。 ——她不是重伤未愈,刚才甚至连动一下都费劲吗? “是我。”温寒烟不欲多说,单刀直入,“带我去朱雀台。” 空青正摆手让身后弟子退后,闻言静默片刻,一双眼睛黑沉沉望着她。 半晌,他苦笑一声,收剑入鞘,“你想去朱雀台,我带你去便是。” 温寒烟没动。 她仗剑而立,一身素白衣裙随风猎猎作响。 “你当真愿意带我去?” 温寒烟陈述事实,“季青林说了,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放我离开。” “季师兄此举,我自然是不认可的。” 空青看温寒烟一眼,叹口气道,“但……师姐,季师兄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看着她唇角残存的血痕,沉默了一会。 “你身体虚弱,还是……留在这里养伤吧。” 温寒烟与空青对视片刻,倏地笑了。 “你劝我,究竟是因为担心我,还是因为担心旁人?” 空青唇瓣动了动,脸上浮现起挣扎的神色。 当年那句掷地有声的誓言落地时,他也是在场的,自然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一点。 也就不受控制地想得多了一点。 良久,空青才艰难道,“寒烟师姐,我知道你心情不悦,可是你没有与纪师姐相处过,其实她……不是坏人。” 一阵风起,周遭枯枝残叶摩挲,簌簌作响。 空青的声音很轻,散尽风里。 “……你不必这样,容不下她。” 温寒烟视线越过空青,落在不远处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上。 将空青带回院中之后,少年过长的额发剪短,露出俊秀的五官。 那时候他的神情羞涩,眼神也总是躲闪,不敢多看她。 起初温寒烟以为他不愿亲近她,倒也没有多在意。 直到后来她一夜静修之后推开门,在院落中看见这棵梨树。 空青到她院落中后便拥有了合身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染过尘泥。 然而那时他却满身都是泥土,听见她的动静,猛然抬起头来。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漾满了明亮的光辉。 “寒烟师姐,你来啦!” 少年羞涩地扯起唇角,努力控制着飘忽的眼神,直视着她轻声说,“前些日子听说你喜欢梨花的味道,我便……自作主张,替你寻了一棵回来。” 细碎黑发间,少年耳根无声泛红。 温寒烟看向空青的脸。 五百年过去,他已经成熟许多,此刻与她相对而立,眼神不偏不倚,定定与她对视。 他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里,不再凌乱。 白皙的耳廓也不再会为她染上红晕。 温寒烟笑了:“原来,就连你也这么想。” 人都会变,空青自然也会变。 但或许他也没变,他自始至终都是落云峰的弟子,只听云澜剑尊的。 温寒烟收回视线。 她从来没有容不下纪宛晴。 她只是想去看一看。 此刻朱雀台热闹非凡,几乎半个潇湘剑宗的人都去观礼。 第7节 分明主角之一是她的师尊,为何她去不得? “既然你想拦我,那便来吧。” 温寒烟抬手挽了个剑花。 原本她只是不甘心。 那五百年前的约定,好像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 让她显得这么格格不入。 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其实她并不是一定要去这朱雀台,但是这样多的人一个接一个排着队阻拦她,她反而非去不可了。 见温寒烟要硬闯,空青进退两难。 他攥着剑柄,拔剑也不是,不拔剑也不是,最后只好像五百年前那样求助于她:“寒烟师姐,我怎么可能对你拔剑?你……你再想想好不好,算我求求你?” 回应他的是温寒烟挥出的一道剑风。 【该角色符合人设:两面三刀、忘恩负义的炮灰小弟。】 【任务:请一招制敌,剑指他咽喉居高临下地说:“打败你,只需要一招。”】 ……这话说出来,好奇怪。 不过,她躺了五百年,骨头都软了,正需要活动活动筋骨。 剑风掀起温寒烟脸侧碎发,她冷淡抬眸。 “让开。” 第4章 潇湘(四) 分明温寒烟身体已是千疮百孔,连个废人都算不上。 这一剑却似石破天惊,惊艳了在场所有人。 空青一时不察,飞身向后退了三步。 随即,他脸色有些微妙。 一人纹丝未动,一人后退三步。 只一剑,高下立现。 他败了。 如今他已是驭灵期,温师姐却只是个丹田尽碎的伤者…… 空青咬牙抬眸,声线不自觉冷了几分:“寒烟师姐,莫要再逼我了,否则,我也只好冒犯了。” 温寒烟没回应他,而是在识海中问:【我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当然不算!】 识海里的声音异常亢奋,【我们龙傲天做事不会这么温柔、这么点到即止!只有被打得足够疼,才能让别人记住你,以后都不敢再欺负你!】 温寒烟垂眼笑了下,再次抬起眼时,视线落在空青身上。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她勾起唇角,“今日便让我来领教你这五百年,究竟修炼出了什么成果。” 空青彻底无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女、后来温和冷静的温师姐,竟然会因为一场拜师大典而变得如此油盐不进、冥顽不灵。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张脸,分明与温寒烟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截然不同。 一个孤傲,一个亲和。 空青活动了一下五指,眸底雾蒙蒙的情绪逐渐散去,显露出几分锋芒来。 他重复了一遍:“寒烟师姐,别再无理取闹了,云澜剑尊若是知晓,定是会对你不悦的。” 但这一次,他语气冷淡了许多,不复昔日温情。 几名外门弟子静立在空青身后,他们都是新来的,先前从未见过鲜活的温师姐。 今日头一次见,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事。 他们虽然没说话,但表情也写满了不理解。 ——不就是一个拜师大典吗?至于吗? 再说了,就算温师姐从前如何惊才绝艳,又是为何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可现在,她的的确确就是废人一个。 废人又如何能打得过驭灵境的空青师兄? 这不是让空青师兄为难吗? 任凭无数道视线怀着各异情绪黏在身上,温寒烟没再动作。 轻风浮动她如云的衣摆,她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辨不清思绪地望着空青。 恍惚间,空青仿佛看见当年的白衣少女站在满树盛放的梨花之下。 梨雨漫天,她仗剑回眸,侧脸莹白如玉。 分明没什么表情,却灿若骄阳,一眼直忘进他心底。 久久不能忘。 空青眸光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张口唤道:“寒烟师姐……” 温寒烟唇畔微动,吐出两个字:“流云。”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道纯白剑光撕裂空气,仿佛惊雷般朝着空青呼啸而去。 院落中的薄雾被剑气震得轰然荡开,空青瞳孔骤缩,下意识拔剑挥出一道剑气,足尖轻点旋身向后飞掠而去。 砰—— 两道剑气惊天动地地相撞,激起一阵气流震荡,向四周辐射而去。 温寒烟身体原本就是靠丹药强行从病秧子堆成了正常人,被剑气冲撞得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方才一个照面,温寒烟便感知到,空青眼下已是驭灵中期的修为了。 可系统给予她的灵力,只有驭灵初期。 但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后退。 比剑法,自她记事起,便从未输过。 温寒烟飞快捏了个剑诀。 流云剑嗡鸣作响,由于没有被注入主人的灵力,剑身灰扑扑的,于她身侧盘旋一圈,再次猛然冲入云霄,与空青的鸿羽剑在半空中僵持纠缠。 “空青师兄要胜了!” “温师姐如今能够催动本命剑,已然不易,若想胜过空青师兄,恐怕还得再休养上百年。” “百年?她这一身伤病,恐怕此生是无望恢复了。” “嘘,别说了……” 几名外门弟子围在旁边,见鸿羽剑占了上风,便知胜负已分,嘻嘻哈哈挪开视线。 温寒烟死死咬住牙关。 她绝不会认输。 剑诀的反震力,几乎将她岌岌可危的丹田再次撕碎。 但只要这一剑斩出去,她便一定会赢。 恰在这时,无人瞥见的瞬间,一抹绯色虹光飞快地闪跃了一下,钻入她身体里。 温寒烟感觉那阵几乎撕碎她的刺痛感猛然一轻。 下一刻,流云剑猛然发力,剑意呼啸间,将鸿羽剑死死压制得毫无还击之力。 空青一愣,不可置信地抬眸。 怎么可能?! 围观弟子也皆是一脸震惊。 是他们看错了吗? 那把连灵力都没有的剑,竟然将鸿羽剑压得连挣扎都做不到? 但剑修斗法瞬息万变,一切都在呼吸之间。 天崩地裂的气流中,流云剑飞旋。 温寒烟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当机立断乘胜追击。 她毫无滞涩地挽了个令所有人都眼花缭乱的剑花,流云剑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再次朝着空青袭去。 剑风裹挟着剑意,瞬息而至。 噗嗤—— 空青左肩一痛,愕然垂眸。 灰扑扑的剑身不偏不倚没入他肩膀,只差一寸便要刺入他命门。 流云剑盘旋了一圈,悠然飞回主人身侧。 剑柄被一只莹白的手稳稳接在掌心。 白衣翩然的女子手腕翻转,垂眼轻描淡写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 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剑身再次恢复一片灰蒙,滴血未沾。 流云剑是云澜剑尊亲手为温寒烟打造的。 听闻他曾奔波于数十个秘境,遍寻天材地宝,耗费九九八十一天,只为心爱弟子的一把流云剑。 第8节 空青一阵恍惚。 他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慢条斯理将剑尖抵上他心口,轻点两下。 然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很冷淡的语气陈述事实。 “打败你,只需要一招。” 的确,只需要一招。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如此。 春夏秋冬,四时交替。 无数个日夜之间,就在这棵梨树下,白衣少女手持一把木剑,无数次轻而易举化解他的剑招。 “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她主动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词不达意地安慰,“宝剑锋从磨砺出。空青,你的天分很高,早晚会进入内门的。” 那时的他脱力般将手中的木剑扔到地上,喘息着艰难问:“进入内门,就可以像寒烟师姐一样厉害了吗?” 白衣少女一愣,随即笑了。 “那可不行。”她认真道,“我也是会进步的哦。” 是啊,她永远不会停下她的脚步。 哪怕她昏睡了五百年,而他日夜兼程。 他还是追不上她。 …… 鸿羽剑“当啷”一声坠地。 “寒烟师姐。”空青声音干涩,“对不起。” 温寒烟却垂眸盯着剑尖,没有回应。 她在心里问识海:【刚才是你做的?】 它竟然能够为她修复反震带来的伤势。 【对啊对啊,是不是非常威风?】 龙傲天系统洋洋得意,【只要你的经脉能够承载灵力,我就能够在你触发系统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 一边自卖自夸,它一边默默感觉有些心虚和古怪。 ……通常情况下,它们龙傲天系统充其量只能做到越一级必杀。 但像温寒烟这种直接从凡人越到驭灵的,还真的很少见。 它真的这么厉害? 原来它这么厉害! 系统没有多想,只短暂打了个岔,便继续开始自吹自擂。 【越级绝地反杀的感觉很不错吧?】 还真的挺不错。 温寒烟感觉周身经脉又开始隐隐作痛,强弩之末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复往昔。 伤上加伤,她却只觉得畅快。 她从来不是弱者。 也不需要怜悯。 “空青师兄竟然……输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外门弟子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怔怔望着不远处那道的身影。 重伤沉睡五百年,女子清减不少,一身白裙随风飘动,更显得身材纤细,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 可她坚定地站在那里,一人一剑,便像是能硬生生撑起一片方寸大小的天地。 ……这就是五百年前为苍生献祭、一剑惊艳九州的温师姐吗? 仅凭一把没有灵力的剑,靠着剑意就一招胜了驭灵境的剑修。 如果温师姐还在巅峰时期,那该是怎样的风姿? 外门弟子又是向往,又是心头大骇。 ——他们先前竟然敢那样编排她。 此刻目光再望见那身材清瘦、面色苍白的清丽女子,谁都不敢再小瞧她。 温寒烟没再看脸色灰败的空青,抬手收剑欲走。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剑芒仿佛一根碧竹射来,轰然呼啸落在温寒烟身前,阻住她向前的去路。 季青林颀长的身影下一瞬便落下来。 他似乎来得很匆忙,身上还沾着几片烟粉色的桃花。 ——那是朱雀台拜师大典仪式的一部分,师尊洒落桃花瓣至弟子身上,象征着一种福泽和庇佑。 温寒烟盯着他恍然大悟,没觉得意外。 原来季青林方才匆匆而去,是赶着去朱雀台观礼。 季青林神色稍有些不虞。 他单手执着凌云剑柄挡在温寒烟身前,扭头随意瞥一眼肩头染血的空青:“让你们守着寒烟,就是这样守的?先去后面站着,稍后自去领罚。” 空青抿着唇角,望着温寒烟眸光闪烁,像是有些迟疑。 可片刻后,他低下头,捂着肩膀退到季青林身后。 季青林这才看向温寒烟,向来温和的脸上染上几分凉意。 “寒烟。”他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只是说,“回去。” “为什么?” 温寒烟真的不明白,季青林、空青……为什么所有的人见到她苏醒,除了起初那一定点喜悦以外,眼底都只剩下忌惮。 戒备着她、警惕着她。 就像是在防一个贼。 季青林没有回答,态度少有地有些强硬:“回去。” “我不想。”温寒烟攥紧了流云剑。 她直视着季青林的眼睛,“我说过了,我想去朱雀台。” 季青林眉间紧皱,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生出几分不悦:“你为何如此不听话?寒烟,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温寒烟面容冷淡,半分不退让:“师兄又为何不愿与我说实话?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提从前,毕竟,你从前也不会这样对我。” 季青林薄唇抿了又松,脸上神情变幻。 良久,他才像是妥协了一般,周身凛冽气势一松,又有几分恢复成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师兄模样,语气也稍微软了几分。 “寒烟,你这又是何苦?” 季青林看着院落里被剑气扫荡的一片狼藉,他从来不知道温寒烟的气性竟然这样大。 他心底不受控制地将她与另一个人比较一番,态度也有几分微妙。 “师尊只是觉得纪宛晴资质不错,再加上结了因果,所以才收了她做弟子。” 季青林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愈发觉得温寒烟自苏醒起就大闹落云峰显得格外莫名其妙。 可毕竟是当作亲妹妹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师妹,他还是耐着性子哄,“但你依旧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 “师兄,你不明白吗?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个高下,只为了旁人心中一席之地。” 温寒烟顿了顿,冰凉的眼底染上几分情绪。 她看着季青林,低声道:“师兄,他食言了。” 自从温寒烟成年以来,她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她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伤口。 记不清有多少年,季青林再也没有见到温寒烟对他如此亲近的模样。 他一愣,心口不自觉滚烫。 “寒烟……” 但很快,季青林便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他心底还未完全热起来,便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再次冷下去。 “当年那个约定……那不过是口头的戏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季青林指尖蜷了蜷,静默片刻,下意识反驳,“你难道真的当了真?” 这语气,就好像谁当了真,谁就是天下头一号蠢货。 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不堪其扰般揉了揉额角。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执着于一句五百年前的戏言,寒烟,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一想,就算师尊收了新弟子,那又怎么样?” “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依旧是我最宠爱的师妹,是师尊最看重的弟子。只不过,从前我们只有三个人,如今多了一个纪宛晴。” “她性情活泼,天真烂漫,并不难相处。时间长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温寒烟静静看着季青林诉说他想象中的未来,眼底的情绪逐渐褪去。 她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 第5章 潇湘(五) 第9节 院落清幽,梨树无声伫立。 少年一袭青衫立于树下,梨雨漫天,光影斑驳。 凌云剑鸣尖啸,他于风中回望,眸底一片柔和。 一阵风过,画面似流沙滚动发皱,拂乱一池幻象。 男人依旧一袭青衫,单手提着凌云剑,静立于对面。 两道身影逐渐重叠。 只是眼前的男人眸底却不再染着笑意,凝望着她时,俊逸的五官写满了无声的焦躁和心虚。 梨树未开花,深褐色的树干在冬日间更显寂寥。 从前的百般疼爱呵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温寒烟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的他。 她攥紧了流云剑柄,冰冷坚硬的触感刺激着掌心,唤回她的神智。 温寒烟不欲与季青林争辩,转而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懂她的自然会懂,不懂她的,任凭她如何剖白都不会明白。 她没必要多费口舌。 但季青林分明已经赶去了朱雀台,朱雀台并不在落云峰上,以季青林如今的修为,应当无法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他主动赶回来,定然有他的原因。 季青林话音微顿,脸上浮现起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他的确是有其他事情才会赶回落云峰的,但是没想到刚一赶到便遇见了这些事情,一时间打岔竟然忘记了初衷。 直到温寒烟主动开口询问,他才恍然回想起来。 但想到他真正的来意,季青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眉间紧锁,视线无声落在流云剑上,抿唇不语。 温寒烟察觉到他的目光定在她右手。 “你为流云剑而来?”她似有所感,心中反而一片平静,语气很淡。 季青林的反应却比她这个将要被夺本命剑的人更大。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嘶哑,显然是心神震荡。 “寒烟,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温寒烟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奇怪。 她想什么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预设她一定会想些什么,而且还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 但这一次,季青林没有想错。 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流云剑。 剑就是剑修的命,要她交出本命剑,和生取她性命又有何区别。 这一点,温寒烟心知肚明。 她知道季青林也心知肚明。 但季青林不会主动做出这种选择。 温寒烟眸底一片冰凉:“是谁让你来的?” 季青林神情稍有些僵硬,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抹温润笑意。 他软着语气接着哄她,却没有直接回答:“寒烟,没有什么谁。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温寒烟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半分没有被他扰乱心神。 她眼神坚定,不偏不倚盯着季青林:“是师尊让你来的。” 语气间已十分笃定。 季青林眼神闪烁,指尖紧紧扣住凌云剑,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但很久之后,他依旧没有否认,只是语气中重新染上强势:“寒烟,将流云交给我吧。” 温寒烟一偏头,握着流云剑纹丝不动:“如果我说不呢?” “听话,寒烟,师兄是为了你好。” 季青林叹口气,“你现在身体虚弱,即便刚才以剑意胜了空青又如何?他不过是个常年在落云峰的驭灵境剑修,我与他不同,于历练中经历无数生死,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温寒烟觉得可笑:“我身体为何虚弱,其中缘由你不是不知晓,现在却反过来拿这一点压我?” 季青林神情微僵,沉默片刻,却也只是默默避开这个话题,语中强硬半分不让。 “寒烟,师兄当真想让你好好休养,早日将身体养好。你既然知道今日这把剑我必定要带走,就该知道怎样做对你更好。”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不忍,语气稍微缓和几分,“没了流云,还有下一把本命剑。你是落云峰最受器重的弟子,凭借师尊对你的宠爱,只要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把剑?” 温寒烟轻笑,顺着季青林的意思反问:“既然如此宠爱、器重我,又为何执意要我手中的这一把流云剑?” 季青林眸光微沉,仿佛被说中心事,哑声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件事对于寒烟来说太残忍。 可是宛晴她…… 她更不能没有流云剑。 温寒烟似乎没有察觉到季青林的难堪,接着道,“正如你所说,师兄,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对手。”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神情平静,没有丝毫不甘,像是只是陈述事实。 “凭借你的实力、凭借师尊的实力,只要你们想,又有什么得不到?” 温寒烟轻抚流云剑身,“可我却只有它了。” 方才说出口劝解她的话,这一刻全都像是锋锐的刀刃般重新扎回了自己心头。 季青林喉结上下滑动,在某个瞬间心里甚至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 寒烟沉睡了五百年,为了天下苍生修为尽失。 她失去了一切曾经引以为傲的依仗,苏醒之后世事沧桑变迁,她心里又该有多怕? 可他身为她从前最依赖信任的师兄,却丝毫不顾及她的心情身体。 以宫步阵禁锢她、弃她而去不说,此刻竟然还想要夺走她的本命灵剑。 ……何其残忍。 “寒烟,我……”季青林喉头干涩,开口声音竟嘶哑不成音调。 他一时间甚至想要为她违抗师尊的命令,心底也替她生出几分怨气恼意。 但下一秒,另一张与温寒烟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脑海中闪回。 “季师兄。”少女灵巧地凑近了他,弯月般的眉眼笑意盈盈,“你很想看雪吗?我知道什么时候下山最合适哦。” 看着那副似曾相识的眉眼,季青林恍然间仿佛回到五百年前。 身侧少女也与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逐渐严丝合缝地重合。 她……像极了寒烟年少时的样子。 那便同她一同去看雪吧,带着寒烟的那一份。 好像这样一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处就不会那么那么疼。 鬼使神差地,季青林答应了陪纪宛晴一同下山。 他们一起看了一场初雪。 纯白大雪纷扬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少女猩红的鲜血。 纪宛晴倒在雪地之中,唇畔染血,人事不省。 那双熟悉的眼睫紧闭着,唇角却还挂着依稀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季青林心神一阵剧震,仿佛再一次经历五百年前的那一幕。 他再一次失去。 季青林连夜带着纪宛晴回到潇湘剑宗,上了落云峰一剑劈上云澜剑尊洞府前的禁制。 下一瞬,洞府内袭来一道强横剑意,一道冰冷声音蕴着浑厚灵压轰然砸落。 “何事喧扰?” 季青林抱着昏迷的纪宛晴“扑通”一声跪下:“师尊,求求您,救救她!” 洞府内安静一瞬。 随即,禁制一松,淡漠声音传来:“带她进来。” 纪宛晴身体内千疮百孔,季青林按照云澜剑尊的指示将她抱到寒冰床上,才见她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季青林松了口气,这才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师尊。” 云澜剑尊负手而立,震袖屈指弹出一道灵光,没入纪宛晴眉心。 他垂眼感受半晌,语气淡淡:“若继续发展下去,她时日无多。” 季青林神情凝重:“还有多少日子?” 云澜剑尊撩起眼睫:“不出十日。” 季青林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放任她去死吗?寒烟她还……”后面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口。 云澜剑尊自然知道季青林想说什么,他没有回应他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只是道:“只有我独门功法能够克制住她体内乱窜的邺火。” 季青林怔然。 独门功法从来不外传,如果想要云澜剑尊救下纪宛晴,她必然要被他收入门下。 第10节 可是……师尊早已答应一人,此生不再收徒了。 但如今,那人却生死不知。 季青林心乱如麻:“那……可是寒烟……” 云澜剑尊立于寒冰玉床一边,雪白袖摆垂落在床榻上。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滑腻布料微微坠于少女指尖。 云澜剑尊居高临时地俯视着少女的脸,视线在那副眉眼上略微停顿:“我去查看一番,她是否还有苏醒的可能。”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温寒烟。 说完这句,云澜剑尊便转身离去。 季青林知道他要去见温寒烟,留在原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一狠心将纪宛晴留在此处,起身跟了上去。 属于温寒烟的院落被一道强大的灵力拢在其中,里面温度适宜,不受四季更迭的影响。 此刻正值凛冬,院落内却葱茏绿涛,繁花似锦,一棵梨树立于殿宇一侧,枝叶被人精心修剪过,上面梨花次第盛放,幽香顺着清风散入空中。 再次踏上这条熟悉的青石板路,季青林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竟然已经记不清上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 云澜剑尊则时常闭关,尽管很久没有来过,姿态却依旧驾轻就熟,仿佛脑海中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最终站在房门前。 季青林莫名有些紧张,此刻事态已经发展到紧迫的地步。 “寒烟和宛晴的神识,我们真的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吗?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让她们都留下?” “这一点,你早该心中有数。” 云澜剑尊睨他一眼,淡淡道,“心神不宁便留在此处等我。” 说罢便推门而入。 季青林迟疑片刻,紧随其后。 房中燃着安神香,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搭在小腹,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清丽精致,双眸轻阖,看上去像是正在小憩。 这张脸与正躺在寒冰玉床少女的脸有七分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一人凛然如山间孤月,高洁不可攀,另一人烂漫如山间芳菲,艳丽又亲和。 细细看去,并不难分辨两人的差异。 再次看见这张脸,季青林心神俱震,仿佛再次被带回封印在此处的六百年岁月之中,连带着对纪宛晴的挂念也淡了许多。 云澜剑尊身姿挺拔立于床边,降下的阴影将少女拢在其中。 他没有言语,只这样看着她,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骨髓之中。 半晌,他伸手探向她额头。 白衣女子原本静静沉睡,此刻或许是感受到熟悉而依恋的气息,脸颊下意识蹭向他掌心,眉间微皱,似是不适,想要向他撒娇。 云澜剑尊动作微顿,眼睛定定凝视着她。 可良久过去,白衣女子依旧并未睁开双眼。 云澜剑尊眼睫落下来,唇角不自觉紧绷成一条直线。 他掌心溢出灵光,柔和地包裹住少女的身体,温柔探向她识海,试图触碰她神识。 没有任何回应。 他探入的灵力像是沉入深海,连一点涟漪都未激起。 季青林一直守在床边,见云澜剑尊神情不对,连忙问:“师尊,如何?” 云澜剑尊静坐于床畔,轻轻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他眼底情绪翻涌又褪去,收回手。 最终一叹。 “也罢” 那一日,云澜剑尊收回了笼罩于院落之中的灵压。 顷刻间,百花凋零,绿草泛黄,满树梨花转瞬间枯萎零落。 光秃秃的梨树依旧立在那里,似乎昭示着什么。 有人已经无声地作出了选择。 …… 季青林猛然清醒过来。 他眼底的茫然散去,重新染上固执的坚持。 “寒烟,宛晴她的体质特殊,需要云灵滋养才能勉强续命。” 季青林正色道,“云灵千年现世一次,距离下一次还有四百年,而上一次现世的云灵,被师尊铸在了你的流云剑里。”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微有些起伏,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焦虑和压迫感。 “寒烟,流云剑没了,你大可以调养一阵子,再换一把剑。” “但是宛晴没有这把剑,她就会死。” 一声金鸣,凌云剑铿然出鞘。 季青林仗剑而立,青衫于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字一顿道,“寒烟,不要再任性了,请你顾全大体,将流云剑交给我。” 温寒烟简直像是不认识季青林。 这番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仔细一听,却发现这就是一顿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邪说。 修仙之人原本便是与天争命,修仙界更是弱肉强食,各凭本事。 杀人夺宝倒是常见,但她还真没听说过因为别人弱小,所以她就必须将自己的本命剑拱手相让的道理。 她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本命剑,就成了任性、不顾全大体了? 温寒烟听着识海中兴冲冲的声音,望着季青林的眼神逐渐冷却。 【该角色符合人设:自私自利、优柔寡断的炮灰师兄。】 【任务:用暴力碾碎他的三观,然后踩着他的胸口嘲讽:“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温寒烟看着季青林手中的凌云剑。 凌云流云本为一体,皆是云澜剑尊亲手为他们打造而成。 她冷不丁嗤笑:“师兄,你怕不是忘了,你的凌云剑中也铸有云灵,只不过没有流云剑中那样多。师尊当年将云灵一分为四,三分给了我,一分给了你,自己半分未留。” 季青林表情一怔,显然直到这个时候才回想起来有这回事。 温寒烟勾唇:“想起来了?既如此,你又那样心疼纪师妹——” “何必不把你自己的凌云剑给她?” 第6章 潇湘(六) 季青林被温寒烟了然中漾着嘲弄的目光看着,心底不自觉由内而外生出一种羞愧。 这种愧意很快便化作烈火,焚尽他的理智,化作一阵恼意席卷而来。 他如玉般温和守礼的面具破碎,抿着唇冷然道:“寒烟,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如今已是悟道中期,凌云剑在我手中能够发挥更强横的剑意。” 言外之意,温寒烟如今只是丹田破碎的废人。 就算尚且能以剑意驱使流云剑,实力却与他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如果是从前的温寒烟,恐怕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向来柔和的师兄,居然有朝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种诛心之言。 但她现在竟然半点不觉得意外。 “你说纪师妹需要云灵滋养神魂。”温寒烟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她邺火入体,神魂受邺火灼伤?” 季青林眉眼沉郁,承认道:“是。” 温寒烟点头,又问:“你说你在凡人界救了她,之后便带回了落云峰?” 季青林额角一跳,倏地意识到什么,薄唇紧抿没说话。 但他的反应与默认无异,温寒烟也并不需要他的承认。 毕竟,这些话是他不久前才对她亲口所说。 “这世上根本不会存在天生便被邺火入体的人。” 温寒烟直直注视着季青林。 他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眼睫半垂着掩住眸底思绪,看上去不仅不复从前温柔,反倒散发着几分诡异气息。 温寒烟心底闪过些许念头:“她身上经历过什么?” 季青林下颌紧绷。 他眉间郁郁,一时间脑海中思虑许多,最终道:“寒烟,别再问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和师尊一心为你,如今你醒来,我们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宛晴一定也是欢喜的。” 这五百年来,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尝试过无数种法子,试图将温寒烟唤醒。 但无论是聚灵阵、搜魂阵,还是各种源源不断堆进她房中的天材地宝,都没有唤醒她分毫。 若不是潇湘剑宗内属于她的弟子魂灯未灭,他们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后来是司星宫玉宫主偶然算了一卦,他们才明白,原来是温寒烟身体受创太重,无法承载神魂。 若想救她,需要为她的神魂另寻容器。 就在这个时候,纪宛晴出现了。 第11节 一切都仿佛是天意。 季青林明白云澜剑尊心中所想,虽然云澜剑尊从未开口,但他每每看向纪宛晴的目光虽淡漠,却又深掩着某种狂热。 师尊想用纪宛晴的身体救寒烟。 于是在一夜云澜剑尊亲手将邺火渡入睡梦中的少女体内后,纪宛晴便留在了落云峰。 不是外门弟子,也不是内门弟子。 她身份不明不白,却在落云峰过得风生水起,享尽万千宠爱。 所有人都说她上辈子定是拯救了世界,能够享受这样从天而降的福报。 却不知这福报宠爱之后,掩藏着致命的杀机。 温寒烟神魂强横,唯有天灵境之上的身体才能够接纳。 为了替温寒烟养好这副肉.身,季青林时而游历归来时会给纪宛晴带上些礼物,想帮助她早日结丹。 有时是丹药,有时是法器,有时是温寒烟从前爱吃的东西。 他已经提前将她当成寒烟对待。 然而渐渐地,眼看着纪宛晴对他们心中阴暗的念头一无所知,面对他笑得明媚,哪怕神魂受邺火灼烧呕血,也虚弱苍白着脸笑着让他们别担心。 季青林越来越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越来越愧疚。 也不敢承认地…… 越来越心动。 自从云澜剑尊查探不到温寒烟的神魂,并收回了庇佑她院落的灵力,纪宛晴在寒冰玉床上沉睡了三日再次苏醒过来。 她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眯眯的,根本不知道她的命只剩下七日。 只有师尊能救她。 但云澜剑尊回到洞府之后却只是闭关,再未见过旁人。 哪怕心下做了决断,可毕竟狠心放弃的那个是他六百年的弟子,云澜剑尊迟迟未有动作。 眼见着七日时间转瞬就要过去,最后一日前,云澜剑尊总算出关。 随着他的出关,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云澜剑尊要收纪宛晴做入室弟子。 季青林本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纪宛晴会慢慢好起来,而他和师尊也会用时间补偿她,照顾好她。 温寒烟或许不会再醒过来,但只要她魂灯未灭一日,他们便陪伴她一日。 谁能想到温寒烟竟然恰巧就在这最后关头醒了过来。 简直像是天道给他们开的一场玩笑。 温寒烟见季青林紧绷着下颌不语,心底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被邺火灼烧神魂的感觉,比抽筋剥皮还要更难捱。 按照季青林的说法,纪宛晴竟是被蒙在鼓里,忍耐了这种痛楚近十年。 纪宛晴同样是受害者,吃的苦也并不比她少太多。 所以温寒烟不怨恨纪宛晴,她只觉得心寒。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师兄师尊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 最终伤害了两个无辜的人。 他们自己却毫发无损,甚至季青林此刻还能站在她面前,理所应当地“劝解”她。 “任性?”温寒烟单手按上剑柄,拔剑出鞘。 她轻笑,“那我就任性一次吧。” 金石交界碰撞出清脆声响,季青林脸色越发难看。 他没想到温寒烟竟然真的会对他拔剑。 她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明知道他剑风霸道,斗法时很难照顾她周全,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季青林皱眉挽了个剑花,将凌云剑送回剑鞘。 “既然你执意如此,今日我不用剑。” 他指尖勾起剑带,缓慢将长剑解下,扔给空青。 “你我以阵法比个高下,若我再用阵法困住你,你便将流云剑给我,在房间里好好休养,莫要再乱跑。” 温寒烟与他对视:“你不用剑,是为了我?” 季青林皱眉道:“不然呢?” 温寒烟觉得季青林或许是对她有误解。 她只是昏迷了五百年,但脑子并没有睡糊涂。 “师兄,以阵法斗法,除了随机应变破阵结阵之外,同样也是灵力的比试。” 她直接拆穿他的心思,“若你我的阵法功效相近,碰撞在一起时,真正分高下的便是驱动阵法灌注的灵力。” “而现在,你明知道我经脉根本无法承受灵力,丹田更无法调动灵力。” “若我想要胜你,只有在结阵策略上胜过你这一条路。” 一直没说话的空青闻言一愣,不可置信看向季青林。 他资质在外门弟子中算得上不错,但进入内门只能算平平,所以专心钻研剑道,并未研习阵法。 他原先还觉得是季师兄念及寒烟师姐虚弱,不忍伤她。 这样看来,却是在为了自己必胜铺路。 “季师兄,寒烟师姐说的……可是真的?” 季青林侧脸肌肉紧绷,闻言只是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无疑是默认。 季师兄不是向来疼爱寒烟师姐吗? 空青心中大惊,却也觉得温寒烟绝无可能胜过季青林。 ——寒烟师姐的阵法,都是季师兄手把手教会的。 他按着左肩伤处苦笑一下,朝着温寒烟劝道:“寒烟师姐……你就听季师兄的,把流云剑给他,然后回房休息吧。” 何必为一场绝无胜算的斗法伤了根本? 得不偿失。 温寒烟却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季青林。 她没有回避,而是问:“那若是我用阵法将师兄困在其中,师兄便不再阻拦我去朱雀台?” 季青林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就算温寒烟全盛时期,恐怕也很难在阵法上胜过他。 更何况她已经沉睡五百年,丹田经脉无一不是千疮百孔,而他却在这五百年间四处游历,日益精进。 他没多想,直接应下:“好。” 温寒烟笑了下:“一言为定?” 季青林眸光微顿,抿了下唇角。 温寒烟只四个字,他便仿佛被拖拽回遥远的从前。 “……决不食言。”他说。 话音落地,他指尖飞速掐诀。 青色灵光于掌心流转,铭文明灭,朝着温寒烟轰然而去! 温寒烟旋身飞退,白裙墨发于风中狂舞。 她只是侧了下身避开阵心,便足尖轻点飞身而上,轻而易举自阵中跃出。 可青色铭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她刚闪身而出,青雾便散去又凝集,朝着她的方向如影随形。 又是宫步阵。 当年温和少年笑意柔软,用这阵法陪她抓兔子。 如今却三番两次用在她身上,想困住她。 温寒烟眸光一冷。 她绝不会让季青林得逞第二次。 温寒烟将流云剑抵在掌心,眼也不眨地用力一划。 流云剑无声闪烁了一下,绯色虹光明明灭灭,很快又归为一片黯淡。 季青林愕然抬眸。 血珠飞溅,几滴落在洁白衣襟上,洇开一片瑰绝的血痕。 温寒烟像是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双手掐诀。 “天地威神,诛灭鬼贼[注]。” 莹白灵光在她掌心浮动,掀起一阵狂乱气流,拂乱她额间碎发。 “六乙相扶,天道赞德。” 青光似乎感受到一阵强横灵压,在虚空中凝滞片刻,停滞不前。 莹白灵光如洪流般自温寒烟指尖倾轧而下。 “吾信所行,无攻不克。” 第12节 莹白灵光几乎凝成实质性的刀锋,高悬于半空之中,朝着青雾轰杀而去。 青雾四散躲避,然而却不敌那无数道含着滔天灵压的剑光,一眨眼便被戳得遍体鳞伤。 青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下一刻,毫无反抗之力地熄灭了。 宫步阵破。 强烈的灵压无处宣泄,驱散青雾之后,朝着季青林俯冲而去。 季青林当机立断拔剑,铿然一声,剑光与灵光狠狠相撞。 一阵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尘烟消散之际,无论是青芒还是灵光皆散去。 季青林被凶悍的灵压创伤,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却毫无知觉般侧头看着温寒烟,眸光震动:“是……太阴阵。” 太阴阵。 一些他早已忘记的记忆,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师兄,你看!’白衣少女掌心铭文闪跃,她惊喜抬眸,‘宫步阵,我学会了。’ 青衫少年唇角微扬:‘只一次便学会了,寒烟果然天资聪颖。’ 白衣少女眸底笑意流淌,半晌想到什么,唇角又低下去。 ‘但师兄只教了我宫步阵,却不教我如何破解宫步阵。万一日后有人用宫步阵像抓兔子一样抓我,我该如何是好?’ 青衫少年一怔,口中吐出一串口诀,双手熟练掐诀,掌心溢出一抹青芒。 青芒涌动,缓慢漂浮至少女身侧,一寸寸粘附于她掌心的宫步阵上。 片刻后,白光被彻底吞噬,仅剩青芒沉浮。 白衣少女眼睛睁大。 少年收回手,青光散尽:‘那你就用这个。’ ‘这是什么阵法?’ ‘太阴阵。’ 顿了顿,少年笑着摸了下她的发顶:‘但寒烟,怎么会有人用宫步阵抓你?’ ‘师兄定会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你。’ ‘永远。’ …… 驱动阵法需要灌注灵力,可却也不只能灌注灵力。 修仙中人的精血每一滴都凝集着千百年的修为,只要有心,便可以精血驱动血阵。 血阵比起寻常阵法,威力能翻百倍不止。 可精血难得,这种方式也极其伤害身体,可谓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所以鲜少有修士动用血阵,就算驱使血阵,大多也是生死攸关。万不得已。 季青林脸色变幻,心神俱震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目光复杂:“寒烟,你……何必如此。” 温寒烟垂手而立,血珠顺着指尖流淌,滴滴答答坠落一地。 她经脉受损,不能动用灵力,阵法又无法凭空吸收灵力。 所以这一次比试,她根本无法借用系统的力量。 “流云剑你拿不走。” 温寒烟攥紧了掌心伤处,刺痛感令她前所未有地清醒,“今日我若想走,师兄你也拦不住我。” 季青林清楚地望见她平静眸底翻涌的阴戾,心头一震。 温寒烟却不再理会他反应,当机立断再次当机立断掐诀。 巽风。 离火。 兑泽。 艮山。 莹白灵光再次大盛,在虚空之中交错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温寒烟抹一把掌心仍在往外渗的血珠,在虚空之中一划,反转掌心向下一压。 轰—— 前所未有的浩瀚灵压当头砸落,整个院落都被阵法灵力震荡,殿宇瓦片翻飞,草木震颤歪斜,梨树承受不住这样凶狠的气流,“喀嚓”一声被拦腰折断。 万仙阵成,以季青林为中心将他牢牢禁锢在其中。 季青林再也不敢托大,但此刻再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凌云剑嗡鸣在万仙阵中乱窜,将阵法撞出刺耳轰鸣声,天地震动。 然而任凭它如何戳刺劈砍,千次万次,都无法突破禁制半步。 季青林半跪在阵中,单手抹去唇畔血痕,缓缓抬眸。 温寒烟白裙翻飞,墨发只由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在狂风中翩跹。 她缓步而来,立于阵外,与他一站一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眼底却再无半分笑意依恋。 季青林看见她毫无波澜的眸光,心中一阵刺痛,不知是内伤还是别的什么。 紧接着,他听见她似叹息似嘲弄的声音。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转身便走。 空青和一众外门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师兄竟然输给了温师姐?! 还说他……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季青林见温寒烟要走,神情闪过慌乱,顾不上刺痛内伤,连忙起身想要拦她。 然而万仙阵铭文闪烁,将他死死困在阵中,寸步不能离。 季青林无奈,只能留在原地高声喊她:“寒烟,你当真要去朱雀台?现在拜师大典已经开始,你去大闹只会贻笑大方,让师尊难做!” “快回来!”顿了顿,他咬牙道,“你上不去的!” 温寒烟脚步一下都没停。 让师尊难做? 师尊又何尝考虑过她的心情。 她缓慢将流云剑收入剑鞘,身姿挺拔,朝着山下一步一步走去。 第7章 潇湘(七) 温寒烟只身穿过林海,日光从叶片缝隙中倾斜下来,洒落在她发间肩头。 由于现在无法调动灵力,她无法御剑而行,只能靠双腿一步一步走。 自从驭灵后,云澜剑尊将流云剑作为生辰礼送给她,温寒烟就再也没有走过这条路。 高空中景色宜人,鲜少有人会留意脚下风光,更何况是年少时常常经过的。 如今故地重游,却已是物是人非。 温寒烟望着身侧高大的槐树,恍然间又觉得上次经过这里依稀还是昨日。 每走一步,她体内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方才斗阵虽然没有动用灵力,但她的身体的确虚弱,被阵法冲击的灵压震伤。 好不容易修复了些许的丹田又有隐隐碎裂的趋势。 这种令寻常人恨不得跪地打滚的痛楚,温寒烟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 她垂眸瞥一眼左手掌心,流云划开的伤口仍未愈合,依旧在滴滴答答淌血。 或许是她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血液顺着她指尖滑落,已经将纯白色的袖摆染上一大片鲜红,看上去极其触目惊心。 按理来说,这样的小伤口很快就能够恢复,至少不会显得这么狰狞可怖。 温寒烟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出什么原因,只能归功于自己现在实在太虚弱。 她面不改色地赶路,一边从芥子中掏出几瓶剩下的丹药,拨开瓶盖轻嗅,对症下药挑了几瓶,像之前那样一股脑仰头服下。 温寒烟并不会因为这是季青林送给她的东西,所以就为了尊严面子不去使用。 那是和她自己过不去。 想要替自己讨回公道,亦或者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行事,她要养好身体。 争取早日修补好她的丹田,至少能够运用灵力。 现在还是有些太被动了。 除了借助系统的灵力直接灌注于流云剑中使用以外,她只能凭借剑意和血阵安身立命。 可方才季青林的所作所为却令她心底警钟长鸣。 ——流云剑也未必会一直属于她。 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实力,她就连自己的本命剑都守不住。 识海静默了许久的声音这时突然出现。 第13节 【谁说你的本命剑守不住?】 龙傲天系统冷哼一声,【我说过了,我是会帮你绝境反杀,触底反弹的。】 【你看看这个。】 下一瞬,温寒烟眼前一花,一道半透明的光幕出现在视野里。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天灵境巅峰(已失效) 技能心法:剑覆河山(新获得) 法宝兵器:流云剑】 温寒烟盯着莹莹流淌的光幕,粗略扫一眼后,视线落在“剑覆河山”四个字上。 【这是什么?】 【你刚才完成了两次基础打脸任务,虽然打的都是不起眼的小马喽,但是咱们事先说好的,你做到了你该做的事,我当然也会尽心帮你。】 龙傲天系统笑眯眯道,【这就是你获得的奖励!你可别小看这个技能,虽然持续性不长,但爆发力惊人,换算过来的话……跟炼虚境修士过招也不在话下!】 温寒烟指尖微蜷。 龙傲天系统忿忿不平道:【刚才,你为什么不执意和季青林比剑?】 【如果你再坚持一点,你就可以用这一招大杀四方了!你也不会因为血阵而消耗精血,变得这么虚弱。】 温寒烟眼神平静,她已经彻底认清了季青林:【如果不是将他困在万仙阵中,恐怕即使比剑输给了我,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放我离开的。】 【相反,我还要落得一个残害同门的罪名。】 【……】 龙傲天系统沉默片刻。 【都怪我,是我太没用了……除了这些东西之外,现在什么都帮不到你。】 温寒烟摇头:【不,你很有用,也帮了我许多。】 与空青比剑时,如果没有系统千钧一发时的帮助,她未必能够战胜他。 温寒烟语气柔和:【今日你帮了我,我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如果没有你,一切未必能顺利走到如今这一步。】 如果她真的能够重铸丹田,别说对上悟道境修士,就连炼虚境的大能,她或许都能不落下风。 只是…… 温寒烟抿了下唇,坦诚道:【是我没用,经脉暂时无法承受太多你带来的灵力。不过,我会早日养好身体。】 她语气平静,并没有多少自怨自艾的抱怨。 【日后,我们定能一同闯出一片天下。】 系统先是被她一本正经夸得有点脸红,现在又被她平平淡淡三言两语勾动得心潮澎湃。 【好!我一定会帮你登顶修仙界,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欺侮你!】 温寒烟笑着回应了一句:【好。】 她要变强。 强大到再回首如今经历的种种,只觉得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掀不起半点波澜。 * 朱雀台位于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云澜剑尊喜静,所以他所在的落云峰坐落于整个潇湘剑宗最边缘的位置。 平日里御剑乘风时并没有什么实感。 可如今只能凭借双腿赶路,尽管一刻不停地向前走,温寒烟还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四象峰。 这半个时辰之内,丹药在她体内发挥效用。 走到四象峰山脚下时,温寒烟除了稍微有些腿酸以外,没有感受到其余的不适感。 就连丹田经脉隐约的刺痛都平息了不少。 季青林在这些牵连不到他本身的细枝末节上,他对她倒还真是大方慷慨。 温寒烟眸底浮现起淡淡的嘲弄。 她刚上前几步,山脚下守着的两名弟子便警惕抬眼。 此时是晌午,天光流转,云蒸霞蔚,白裙女子仗剑而来。 她面容素净,五官清丽,只随意往那一站,便自成一派风姿,漂亮惊艳得令人挪不开视线。 其中一名弟子皱眉凝视她片刻,见她虽然看着十分面生,而且浑身浴血,但身上穿着的,的的确确就是潇湘剑宗内门弟子统一制式服装。 他朝着同伴使了个眼色,这才问道:“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落云峰。” “落云峰”三个字落地,两名弟子眼睛皆微微睁大。 这名字对于整个潇湘剑宗都太过敏感。 一来,是因为峰主云澜剑尊乃如今修仙界公认的第一强者。 二来,此刻云澜剑尊正在山上朱雀台收徒。 而且,落云峰的内门弟子很少,是潇湘剑宗六大峰中最少的。 加上此刻朱雀台上那个新收入门下的弟子,拢共只有三个人。 心中念头千回百转,两名弟子齐齐抬眸,愕然道:“你是温寒烟师姐?!” 他们眼神灼热,除了好奇、憧憬、惊讶以外,隐约还染着点别的什么情绪。 温寒烟不着痕迹地皱眉,留了个心眼,面上随意点头道:“是我。” 两名弟子眼神一片炙热,但很快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稍微一僵。 先前开口那名弟子主动道:“温师姐是来观礼的?” “是。” 那名弟子沉默片刻:“请温师姐稍待,我这便御剑上山通传宗主和诸位峰主。” 观礼还需要宗主和几位峰主首肯吗? 潇湘剑宗什么时候多了这种规矩。 温寒烟不动声色握住流云剑柄:“不必那么麻烦,我自己上去便是。” 那名弟子唇角笑意微僵,闪身拦住她前路:“温师姐,请留步。”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寒烟也看出这二人是有意要拦她。 “我师尊的收徒大典。”她身形不动,缓慢吐出几个字,“我去不得吗?” 她眉眼秀丽,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短短几个字,弟子却仿佛从她身上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他不自觉有些退意,脑海中却迅速闪回半个时辰前的零星画面。 青衫男子步履匆匆,自山顶朝着山脚飞掠,所过之处掀起一阵气流。 他守在一边百无聊赖,冷不丁碰上,怔了一下:“季师兄?拜师大典可是结束了?” 季青林脚步微顿,俊逸脸上勉强扯起一抹笑意:“未曾,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办。” 季青林为人向来温和,同宗门内弟子关系都很好。 所以他像是朋友闲聊一般多问了一句:“怎么了,师兄步履急促,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季青林脸色稍有些古怪:“说来话长。”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抬眼,郑重道:“稍后若是有人来此,想上朱雀台观礼,并且自称‘温寒烟’,一定不要让她上去。” “温师姐?”另一名弟子狐疑道,“她不是重伤昏迷,已有五百年了吗?” “重伤昏迷……”季青林将这四个字重复一遍,眼睫掩住眼眸,辨不清思绪。 半晌,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没错,温师妹昏睡多年,我却偶然发现有贼人擅闯潇湘剑宗,并且冒充了她的身份。” “此番,我正是要去解决这件事。” …… 可是冒充温师姐的人来了,季师兄却不知所踪。 弟子看着温寒烟胸前、袖摆上大片的血痕。 她袖摆上的血渍太多,几乎已经辨不清衣服原本的颜色,受伤之人定是流了许多血。 更别提她前襟上的血渍,只一眼便能看出是飞溅上去的。 是属于旁人的血。 是季师兄的血吗? 弟子心头一阵大骇。 季师兄已经是悟道中期的修为,就连他都不是这贼人的对手,自己又如何能敌得过她? “潇湘剑宗重地,外人不得擅闯。”牙关因恐惧颤栗得更厉害,弟子却仍是梗着脖子。 他视死如归般大声道,“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温寒烟听得莫名其妙。 外人? 她不过睡了五百年,怎么就成了外人了。 第14节 “师兄还与她废话什么?” 自始至终未发一眼的弟子似乎忍耐已久,终于按捺不住铿然拔剑,剑尖直指向温寒烟咽喉。 “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守住四象峰!绝对不得让她打扰云澜剑尊、伤害纪师姐!” 话声刚落,他便提剑冲了上去。 先前那名弟子瞳孔骤缩。 锵—— 短暂的剑鸣声划破天际,一道强横的剑气横扫而来。 弟子眼前一花,再一回过神来,便看见自己的同伴倒飞而出。 他“砰”的一声撞在身后巨石上,砸出一个深坑来,人则是软绵绵倒下来,彻底昏死过去。 碎石簌簌滚落而下。 弟子惊恐抬眸,却见那道纤细身影站在原地,正慢条斯理收剑。 脚步甚至没有挪动半分。 简直是实力的碾压。 甚至,他就连这女子何时拔的剑,何时出的剑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他看见白衣女子抬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弟子浑身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到滚落的碎石,登时浑身一软跌落在地。 “你……你莫要放肆!” 温寒烟反手将剑鞘插入碎石之中,俯身:“冒充?” 她算是听明白了,这两名弟子将她当成了擅闯潇湘剑宗的外人。 这外人还冒充了自己的身份。 “是谁这样告诉你的?” 潇湘剑宗阶级差异极大,在此守山的都是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只有听从内门弟子或者更高层级修士的命令,根本没有自己做主拦人的份。 温寒烟一剑放倒同伴的出手太过干脆利落,再加上弟子已经脑补她将季青林杀了,一时间压迫感过盛。 他颤抖着嘴唇招架不住道:“季、季师兄方才离去,特意叮嘱,有外人擅闯,冒充成温师姐……” 顿了顿,他死死瞪着她,像是想要用眼神杀死她,“妖女,你将季师兄怎样了?!” “潇湘剑宗弟子不畏生死,你大可现在就一剑杀了我,但休想让我放你上朱雀台!” “……” 温寒烟发现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难怪季青林在她离开时说她“上不去”。 原来是早有安排。 但他怕是太小瞧她了。 这两名外门弟子不过驭灵修为。 她就连他这位悟道中期的修士都能应付,更何况是驭灵修士。 只是说来可笑,这种时候,他怎么又不顾忌“刀剑无眼”怕伤到她了? 见温寒烟垂眸不语,弟子趁机咬牙从芥子中取出一枚玉珠,将灵力注入其中。 霎时间,玉珠色泽肉眼可见变得通透明亮,下一瞬便在他掌心炸开,冲天灵光拔地而起。 “有一位悟道中期之上的妖女冒充温师姐上朱雀台,想要搅乱拜师大典,伤害纪师姐和云澜剑尊!” 传讯符光芒一闪,没入林间。 这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 温寒烟眸光一戾,当机立断拔出流云剑,用剑柄重击弟子后脑,将他打晕。 她刚将他靠着石壁坐好,便听见四象峰上传来一阵呼啸风声。 ——那是无数把飞剑御风而来。 能够让她这个身无灵力的人感知到,来人必然不少,至少有上百人。 温寒烟缓缓抬起眼。 来得正好。 第8章 潇湘(八) 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朱雀台。 四象峰上灵力淳厚,四季如春,桃花绵延桃雨漫天,四季不败。 朱雀台正中心,摆着一张椅子。 一道雪白纤细的身影倚坐在上面。 少女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幅眉眼,眉如弯月,眼型狭长,眼尾微挑,秀丽中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 然而她此刻肤色却极其惨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极其虚弱地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头。 在她身前,负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云澜剑尊扫一眼弟子恭敬呈上的玉鼎,鼎中是满满的桃花瓣,饱满新鲜,几瓣上甚至还挂着清澈晶莹的晨露。 他眸光微顿,片刻才抬手,袖摆中射出一道灵风。 桃花瓣飘扬而起,在少女发顶飘然落下。 “云澜剑尊着实宠爱这位纪师妹,简直比起当年的温师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当年温师姐拜师大典时都是跪着的,但云澜剑尊如今竟然默许纪师妹坐在椅子上。” “不宠才奇怪,纪师妹天资极高,没有入云澜剑尊门下时,都在十年之内修到了天灵境——就连温师姐当年也用了将近二十年呢。” “而且,听说纪师妹与季师兄结了尘缘,说不定日后会与季师兄结为道侣呢?” “真是好命,着实令人羡慕……” 一名弟子身量不高,正奋力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向里望,想看看这位传奇的纪师妹究竟长什么样。 他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投去一眼,却冷不丁发现垂着头的少女撇了下嘴。 他一怔,再看过去时,少女虚弱地低着头喘息,脸上是一片按捺不住的喜悦之情。 ……莫非是他看错了? 这时,高台上响起一道蕴着灵压的声音。 “纪宛晴,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少女依旧低着头,似乎身体极度虚弱不适,半晌没有回答。 云澜剑尊皱眉,挥袖散出一道灵力,将少女包裹在其中。 这时少女才缓慢抬起头,漂亮的眉眼笑意盈盈:“愿意呀,自然是愿意的。”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上首那道声音再次道:“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纪宛晴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云澜剑尊目光落在桃树上,没有立即开口。 良久,他正欲应允,山下却传来骚动。 一名弟子飞快行了一礼,三两步奔至宗主陆鸿雪身侧,低声同他耳语几句。 陆鸿雪眼神微凛,点头示意他下去。 随后他才起身朝着云澜剑尊拱手道:“师叔,出了点变故。” 云澜剑尊修为高深,压低的耳语在他耳中根本无处遁形。 “有人擅闯潇湘剑宗。”他冷淡阖眸,“谁?” 弟子还未走远,闻言身形微顿,主动转过身来。 “是……有位妖女正在四象峰下大开杀戒,而且……冒充成了温师姐的模样。” 云澜剑尊赫然睁开眼。 * 四象峰下光影蒙昧,剑光浮动。 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山道蜿蜒而上,白衣女子一人一剑,一步一步向上走。 在她身前,乌央乌央的外门弟子前赴后继,一波一波朝她涌去。 白衣女子一次只出一剑,一剑出手,必有一人丧失行动能力。 温寒烟以流云开道,任凭身侧剑风呼啸,脚步未曾有过半分滞涩,如入无人之境。 她来朱雀台有自己的目的,并不想见血伤人,所以出手间留有余裕。 但饶是倒在她手下的弟子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干脆精准的出手依旧让人忌惮。 渐渐的,前来截杀她的弟子动作开始凝滞,渐有退却之意。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拾级而上。 她原本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做得这么绝,但实在是季青林不给她留退路。 最后一名弟子应声倒地,温寒烟垂眼打量流云剑灰蒙蒙的剑身。 方才出剑时,她余光依稀瞥见一抹绯红光晕流淌而过。 第15节 但现在,流云剑恢复如常,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错觉。 温寒烟半信半疑地将流云剑送入剑鞘。 不过,这五百年间新入门的弟子平日里都不修炼吗? 这一路比她想象中还顺利。 【多谢。】温寒烟只当是系统的功劳。 系统学着她的语气,文绉绉:【不足挂齿。】 温寒烟忍不住一笑。 起初她察觉到识海这个声音,满心警惕戒备,更是在它说起师尊师兄种种不堪时疑信参半。 谁能想到,此刻真心站在她身边的,竟也只有它。 四象峰高耸入云,登顶后豁然开朗,万顷霞光穿过密林和枝叶,洒落在温寒烟发丝肩头。 她顺着微风扬起脸,碎发贴在脸颊。 朱雀台上鸦雀无声,灵压浩瀚,无数道视线皆汇聚在她身上。 高台正中央一道雪色身影长身玉立,眸光清寒,不偏不倚直视着她。 温寒烟扫一眼隐隐朝着她方向围拢而来的弟子,只一瞬便面不改色挪开视线。 她自然抬步朝着朱雀台走去。 “我来晚了么?”她轻轻一笑,“拜师大典结束了?” 随着温寒烟动作,凝集不发的灵压依稀有暴动的趋势。 云澜剑尊拧眉还未开口,上首陆鸿雪便率先起身:“道友,请留步。” 温寒烟一哂。 云澜剑尊喜清幽,又对她修炼极为严厉,故而她入门以来便很少离开落云峰,大多时候都在闭关修炼。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云澜剑尊应允下山,便遇上了寂烬渊那场仙魔大战。 就连在以身炼器之前,她都跟在云澜剑尊身侧寸步不离,压根没见过多少人。 陆鸿雪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前是四象峰首席。 他的名字她听说过,先前却没有真正打过照面。 季青林的确了解她,着实好算计。 温寒烟脚步没停,径自朝着云澜剑尊走去。 云澜剑尊唇角紧抿了下,脸上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目光却泛起涟漪,紧随着她。 温寒烟却脚步一转,绕过他身侧,在椅子前稍俯身。 “你做什么!”一道惊雷般的怒喝砸下。 温寒烟却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她轻声问:“纪师妹?”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脸色惨白,身形单薄,怯生生抬眼望着她,眉眼中浮现着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温、温师姐……?” 温寒烟轻点了下头。 她这段路上一直很好奇。 季青林在她昏睡时便口口声声说“像”,在她苏醒后一番辩解时又说“像”。 到底有多像? 温寒烟目光在纪宛晴眉眼出顿了顿。 如今看来,的确很像。 可谁又真正想做另一个人的影子而活。 桃树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鼻尖盈满桃花的清香。 在所有人戒备敌视的注视下,温寒烟缓慢闭上眼睛。 风吹过发梢,拂乱她发间玉簪,佩环叮当作响。 朱雀台地势宽阔,冬日暖阳大片大片倾落而下,通身融融暖意。 她拜入云澜剑尊门下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朱雀台地砖是由玄天暖玉铺就而成,每一块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朱雀纹案,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白衣少女虔诚立于高台正中央,刚要屈膝跪下,便感觉一道柔和灵力包裹住她的膝盖,托举着她双膝虚跪在地面。 她一愣,下意识抬眸看向身前的男人。 云澜剑尊一袭广袖流云道袍,身姿挺拔立于她身前,垂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他神情冷淡,眸光却似有几分柔和。 一道属于他的阴影降下来,将小小的她兜头笼罩在内。 温寒烟心头微微一动,像是雏鸟被拢于羽翼之下,不自觉生出几分依恋,唇畔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 “温寒烟,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我愿意!”她眼也不眨,语气难掩兴奋,“弟子誓死追随师尊。” “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温寒烟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高大俊美的白衣剑修未颔首,嗓音清冷磁性:“嗯。” 紧接着,温寒烟便被双膝的灵力托起来。 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到地面,但维持下跪的姿势太久,她稍微有点腿麻,身体摇晃了一下。 一只手按在她肩膀,稳稳将她扶正。 “疼么?”云澜剑尊淡淡。 温寒烟还沉浸在自己竟然拜入天下第一剑门下的喜悦中,飞快摇头:“不疼!” 白衣剑修却微俯身,屈指放出一抹灵光。 灵光四散,化作一阵清风,极其克制地撩起她的衣摆,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 膝盖上的红痕在莹白肤色上更醒目,触目惊心。 温寒烟一怔,她从小身体便容易留下痕迹,她真的不疼。 “师尊,我……”真的没事。 一阵风起,垂落满树桃花。 一道淡漠却温和的声线落下:“往后,你不必再跪。” 温寒烟受宠若惊,难以置信抬起头:“任何时候吗?” 白衣剑修凌厉的脸廓被光影柔和成朦胧的剪影。 他看着她。 “任何时候。” …… 一道灵压轰然砸落在温寒烟脊背上。 六方雅座与上首的位置同时释放威压,来势汹汹蕴着戾气。 “跪下!” 与陆鸿雪不同,其余五主峰峰主虽然与温寒烟并不熟悉,但他们熟悉云澜剑尊。 ——如果来人真的是擅闯剑宗,冒充温寒烟的妖女,那恐怕以云澜剑尊对温寒烟的宠爱,早已出手。 然而他并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但无论来人究竟是谁,她大闹四象峰已是事实。 哪怕是真正的温寒烟,也要受罚。 温寒烟重伤本就未愈,被这样毫不留情的灵力压下来,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喷出一口血。 但她反手将流云从腰间连剑带鞘抽出来,铿然一声插入地面。 玄天暖玉上精美的浮雕被一剑斩碎。 温寒烟单手撑着流云剑,流云有灵,感受到主人身陷囹圄,剑身嗡鸣不止,几乎冲破剑鞘。 她咬牙硬扛下浩瀚灵压,双膝半点也未弯折。 温寒烟并未看旁人,只是执着盯着云澜剑尊。 白衣剑修与五百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曾经那个会冷着脸担心她膝盖疼痛的男人,此刻见她受伤吐血,脸上神情却也半分未动。 云澜剑尊视线落在温寒烟掌心的流云剑上。 顺着他的视线,陆鸿雪赫然一惊:“流云剑竟也被她夺去了?” 他当机立断朝着四周蠢蠢欲动的弟子喝道,“将流云剑夺回来!” “是,宗主!” 万剑出鞘,剑光交织将整个四象峰映得亮如白昼。 温寒烟一直在等,等云澜剑尊替她说一句话。 说她就是他的弟子。 说她不必下跪。 但是他没有。 第16节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身影从石阶上冲出来。 “住手!”季青林向来温润的声线染上慌乱,气息也不太稳,“都是误会!” 陆鸿雪一怔,条件反射顺着季青林的意思收了几分灵力。 瞬息之间,季青林已经飞掠至温寒烟身侧。 他青衫染血,脸色苍白,几缕墨发从玉冠中垂落下来,难得的有些狼狈。 显然为了挣脱她的万仙阵花了不少力气。 季青林拧着长眉看温寒烟:“寒烟,别再倔下去了。你再不收手,此事无法善了,就连师尊都未必能保得住你。” “你现在的身体,又如何能承受得了思过崖的惩罚?” 温寒烟瞳眸微转,看向他。 季青林以为温寒烟意动,接着劝道:“你永远都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是我最宠爱的师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改变。” 温寒烟深深看着他,半晌缓缓摇头。 他们的心就像是铸剑的云灵一样,被云澜剑尊分成了好几份。 师尊宠爱她,所以给她三份,只给了季青林一份。 她曾经天真,竟然会为这种事情而欣喜,觉得师尊更在意她几分。 可现在,她不再想要那三份了。 她想要完完整整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我不过是听闻朱雀台喧扰热闹,想上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一场戏。” 温寒烟勾起唇角,重新看向云澜剑尊。 “原来这就是炼虚境的强者,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她慢慢吐出几个字,“也不过如此。” 她说什么?! 整个朱雀台都为止一静。 云澜剑尊眸光微沉,温寒烟却似乎察觉不到他的不悦,轻笑着接着开口。 “这眼力,连自己弟子都认不出来。”温寒烟眸光似冷电直望向云澜剑尊的眼底。 “还是说,你不敢认?” 第9章 潇湘(九) 云澜剑尊负手立于朱雀台正中,长眉紧锁,并未开口。 季青林脸色一白:“寒烟,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薄唇紧紧抿了下,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与师尊无关,我向你道歉。” 季青林以为温寒烟是因为他执意阻拦她,甚至放话说有外人冒充她而生气。 他这一番低下姿态道歉,她总该被哄好了。 温寒烟却一偏头:“你的意思是,师尊事先并不知晓我已经醒来?” 季青林眸光闪烁,没有说话。 温寒烟转头看向云澜剑尊:“是么?” 她姿态毫无尊敬可言,陆鸿雪忍不住怒喝一声:“温寒烟,就算先前是误会一场,你又为何大闹四象峰?现在竟然还用这种语气同你师尊说话?!” 自始至终未开口的云澜剑尊却薄唇轻启:“我事先并不知情。” 周遭一阵喧哗。 这位大闹朱雀台的清丽女修,竟然真的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中,以身炼器加固封印,才免去魔头重回九州灾厄的温师姐! 而且没想到云澜剑尊竟然当真对温寒烟如此宠爱,就连被如此冒犯都毫无异色。 温寒烟却丝毫不觉得受宠若惊,她弯眸一笑:“是么?我见师尊看见我,也未表现出几分惊喜。” 季青林脸色沉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寒烟没看他:“剑,不是你让他来取的么?”她看着云澜剑尊。 “彻底放弃我之后,你便打算趁我昏迷,神不知鬼不觉拿走我的流云剑。之后,我若是醒不来最好,醒过来的话,也可以骗我说流云剑断在了寂烬渊,之后再给我铸一把新的。” 陆鸿雪一怔,下意识看向云澜剑尊:“师叔,她这是在说什么?您想夺走流云剑?” 云澜剑尊眸光冰冷,不置可否。 季青林觉得有些不认识他那位温和的师妹了,他冥冥之中感觉,她此次不会随随便便善罢甘休。 他睨了云澜剑尊一眼,见对方并未制止,咬了咬牙承认下来。 “寒烟,只是一把剑而已,流云还是师尊亲手为你铸成的,就算他要收回去也无伤大雅。你为什么非要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还三番两次顶撞师尊?” “大不了,我们不要就是了。” 季青林又看一眼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是醒还是昏迷的纪宛晴,眸光沉痛:“前因后果我已经与你解释过,寒烟,无论你如何想,她已经是你同门师妹。” “她如今才二十五岁,本应是鲜活的年纪,却饱受折磨,只有你流云剑中云灵能救她。你就为了一时逞强好胜,不顾同门之谊,眼看着她香消玉殒吗?” 处在话题正中心的白衣少女指尖微微弹动了一下,但很快又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醒着。 季青林一脸失望:“你看,她已经虚弱至此,你忍心吗?” 温寒烟觉得好笑:“你问我忍不忍心?我倒想问你怎么忍心。她身体为何会如此虚弱?你敢说一切都只是意外,你和师尊从头至尾都毫不知情?” “依你之言,只有我的流云剑能救纪师妹,但我先前问过你,若要你交出凌云剑你肯不肯,你却不愿正面回答。” “如今似乎我不交出流云便是见死不救的恶人,可真正让纪师妹濒死的究竟是谁?” 季青林脸色一冷,语气也沉下来:“师妹,慎言!” 这一回连“寒烟”都不叫了。 温寒烟笑了:“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吗?” “十年前你救下她,与师尊一同发现她体质特殊神魂不稳,眉目又与我有几分相似,所以动了想将她用作我日后肉.身的念头。” “你们将邺火渡入她体内,日日夜夜灼伤她神魂,可就在她将死之时,最后反而舍不得了。” “你们夺她肉.身救我,现在又夺我灵剑温养她的神魂,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留我和她一身伤痛沉疴,你们却依旧光鲜亮丽,享誉八方。” 温寒烟冷笑一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季青林忍不住道:“我们这不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故对我和师尊咄咄逼人?!寒烟,这世上最不该这样对我和师尊说话的人,便是你。” “为了我好?” 温寒烟分毫不为所动,轻笑,“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要求你们为了救我而害人性命。”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指尖又是一动。 温寒烟敛眸扫她一眼。 她知道纪宛晴醒着,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装晕。 但既然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温寒烟不想深究,也不再理会她。 她抬头朝着云澜剑尊微微一笑,“你说是不是?” 云澜剑尊目光冷冽,缓缓皱起眉:“你怎么变成这样?” “师尊,我曾经通身修为剑法都是你教导我,我敬你一声师尊。” 温寒烟道,“只是在你问我这句话之前,我也想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澜剑尊眼神复杂,注视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冷。 他喉间逸出一声冷哼:“一派胡言。” 温寒烟看着他。 “师尊,你的意思是,我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够了!” 陆鸿雪忍无可忍,挥袖放出一道灵力,朝着温寒烟轰杀而去! “温寒烟,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一来二去,陆鸿雪听出几分门道,对于温寒烟口中所说的话,也是半信半疑。 但是云澜剑尊是潇湘剑宗的脸面,潇湘剑宗能够在修仙界享有第一宗门的地位,八成都倚仗着云澜剑尊的威名。 云澜剑尊的名声决不能有损。 就算这些事情都是真的,现在也很容易解决。 反正两个弟子都没死,不过是一个神魂受损,一个丹田受创。 潇湘剑宗不是养不起两个废人。 陆鸿雪瞬息间做出选择。 “温寒烟,你知道自己正在对谁说话吗?” 属于一宗之主的威压四散开来,裹挟着陆鸿雪蕴着愠意的声音,在整个四象峰顶炸响。 “你口中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完全没有任何凭借依据,你却拿来公然大闹四象峰,在这里大放厥词,扰得宗门内人心惶惶,简直其心可诛!” “你也是经历过拜师大典的,当年你曾起誓尊敬师尊直至死亡,现在却以下犯上。” 灵压所过之处,地面震颤,朱雀台上凝了一层寒霜。 “——就凭这一点,关你进思过崖上百年都不为过!” 灵压浮动温寒烟鬓角碎发,染血袖摆也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她唇畔逸出一抹血痕,眸光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六百年前拜师大典时,师尊起誓要护我周全,至死方休。今日故地重游,他也答应要保护纪师妹。敢问这两点,他又有哪一条做到了?” 温寒烟直视着陆鸿雪的眼睛,飒然一笑,“宗主一视同仁,也要将师尊关进思过崖吗?除去我这份以外,再加上纪师妹的份,两百年也不为过?” 第17节 “……强词夺理!” 陆鸿雪简直要被她气出内伤,他不再看温寒烟,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转而去看云澜剑尊。 “师叔,事到如今,您可还要护着她?”他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宗主权威被当众挑衅,他此刻显然只是顾及云澜剑尊的面子,强压着怒意。 温寒烟也看向云澜剑尊,歪了下头,仿佛当年那个灵动少女。 然而曾经她满眼皆是依恋,此刻却燃烧着烈火般的挑衅。 云澜剑尊闭了闭眼睛,拂袖转身。 “拿下她。” 温寒烟神色不变。 早在她出现在这里,云澜剑尊脸上却无半点喜悦之色时,她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 【云澜剑尊是师徒文男主,真正的女主是纪宛晴,你从来就不是他最宠爱的弟子。】 【你不过是他与真命天女纪宛晴相遇的契机,是个工具人。】 【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 温寒烟心中一哂。 爱? 这么畸形这么扭曲的爱,她不稀罕。 【求人不如求己,咱们大……大女子安身立命,全靠自己!】 【所以拿起你的剑,给他们这些狗男人点颜色瞧瞧!】 【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天之骄子!】 【什么才是真正的龙傲天!】 与此同时,识海中电子音再次一响。 【该角色符合人设:有眼无珠、捧高踩低的炮灰师尊。】 【任务:请一剑将他捅个对穿,然后邪魅一笑:“就凭你,也配教我?”】 温寒烟拔剑的手微顿。 邪魅一笑……是怎么个笑法。 第10章 潇湘(十)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温寒烟根本不打算再同他们废话,干脆利落挥出一剑。 【剑覆河山】在技能栏中泛起光泽。 流云剑身蒙蒙,剑光却澄莹,蕴着浩瀚剑意的剑风轰然斩落,直朝着云澜剑尊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去。 谁也没想到温寒烟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动得毫不留情。 陆鸿雪一怔,但剑修之间的斗法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再想出手时已然来不及。 流云剑风裹挟着狂风,所过之处朱雀台地砖寸寸碎裂,瞬息而至。 剑风扑面,云澜剑尊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抬手放出一道灵光笼罩在纪宛晴身上,这才一震袖摆,单手探入虚空拔剑,不紧不慢迎上流云剑意。 轰—— 剑风相撞,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 朱雀台旁围观的弟子,境界稍微低一些的已经不受控制地弯腰吐出一口血,被剑意震伤。 他们惊愕地望着温寒烟。 ——温师姐竟然能与云澜剑尊对上一剑。 那可是云澜剑尊,潇湘剑宗最强大的剑修,天下第一剑。 温寒烟一击不成,并不恋战,旋身飞退几步。 她身体依旧虚弱,强弩之末般根本跟不上她的意识。 这对修士来说简直是大忌,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死无葬身之地的险境之中。 温寒烟压下胸口沸腾的血气,被反震偏头吐出一口血,表情却十分畅快。 她笑:“季青林,还没死吧?看完刚才一出戏,还说我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么?” 季青林早在察觉到云澜剑尊拔剑时,便已经远远退到一边,闻言脸色不太好看。 纪宛晴和温寒烟同为师尊的弟子,此刻身体也都虚弱不堪。 然而此刻,她们一个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被强大的灵力保护着。 另一个却浑身浴血,强撑着拔剑应敌。 他眸光涩然,低下头,再也说不出那些话。 坐在雅座上的灵云峰峰主却猛地皱眉冷喝一声:“竖子尔敢放肆!” 他对温寒烟虽然并不熟悉,但对于她先前的经历也有所耳闻。 温寒烟就算苏醒过来,修为也应当倒退不少,如今能勉强登上朱雀台已是不易,更何谈是云澜剑尊的对手。 然而他却没想到,温寒烟竟然能与云澜剑尊交锋一剑后,没有明显落入下风。 他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温寒烟却扬起唇角,似笑非笑:“放肆?不放肆任你们欺辱么?” “事实我已尽数说给你们听,潇湘剑宗却不愿给我个公道。” “那这公道,我便自己来讨。” 温寒烟墨发无风自动,她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今日,我偏要放肆,你待如何?” 云澜剑尊看着她,脸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失望。 良久,他冷冷吐出几个字:“大逆不道,大言不惭。” 与此同时,云澜剑尊双手飞快结印,纯白衣摆随风狂舞,身后涌现起大盛灵光,凝成一把巨剑直欲戳穿苍穹。 “那我今日,便清理门户。” “师尊!不可!”季青林惊呼一声,足尖一点下意识飞身而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被轰然涌动的灵压掀得拔地而起,倒飞几步撞在玉柱上动弹不得。 巨剑反射着锋锐冷光,高悬于天幕之中,居高临下朝着温寒烟轰然斩下! 云澜剑尊先前出手显然留有余地,这一次却丝毫未念及旧情。 脊背仿佛被一座大山死死压制住,温寒烟当即承受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沫。 好不容易被丹药修复了三成的经脉,再次寸寸断裂。勉强能够运转的丹田,也隐隐有重新碎回去的趋势。 她耳中一片轰鸣,周遭的一切都似流水般褪去。 朦胧之际,她仿佛听见季青林嘶哑的吼声。 “师尊,手下留情!” “血阵……她会结血阵,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血阵的消耗了!” “寒烟——!” 声响嘈杂,不知道属于谁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听上去极其惨烈。 就像是回到了她以身炼器,镇压寂烬渊那一日。 只是,终究不一样了。 上一次,她身后有师兄师尊,在一片安宁中沉沉地睡去。 这一次,她身后空无一人。 她决不能在此倒下。 温寒烟猛然睁开眼睛,在如岳灵压下艰难抬起手臂,拭去唇畔鲜血。 然后她直接借着血液单手掐诀,另一只手攥紧了流云剑柄,咬牙主动迎上巨剑。 血阵结成,血色红光猝然闪烁。 白衣女子一身白裙已经被鲜血浸透,仿佛一朵朵盛放的曼陀罗花。 季青林目眦欲裂。 他看出温寒烟眼底的决然,知道她这是想鱼死网破。 “师尊!” 季青林口中只来得及发出两个不成意义的音节,便见温寒烟的身影已迎上擎天巨剑。 砰——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不自觉抬起眼,朝着半空中望去。 然而朱雀台旁巨树倾倒,瓦片翻飞,空气中尘烟弥漫,他们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弟子发出一声惊呼。 “云、云澜剑尊!” 陆鸿雪皱眉朝虚空之中望去,看清之后便是一愣。 “师叔……?” 尘烟消散,白衣女子唇畔染血,鲜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顺着下颌流淌下来,染红了莹白的皮肤,滴滴答答坠落在前襟上。 第18节 然而她右手却紧紧攥着剑柄,一动不动。 剑尖没入另一道白色身影胸口,血花无声绽放,将那身华贵繁复的道袍染上瑰靡血色。 季青林惊得呆住,半晌才找回声音:“师尊!” 他又看向温寒烟,“寒烟,你……” 温寒烟根本不理他,她定定望着近在咫尺那双淡漠眼眸,一边咳血一边笑。 “师尊。”她说,“这一剑,如何?” 云澜剑尊垂眼看着没入胸口的流云剑,唇畔逸出一缕血痕。 良久,他闭上眼睛,“甚好。” 方才天地震荡,而她不偏不倚朝他奔来,像是一朵艳丽的花。 他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可里面闪烁着明亮的光泽,不是依恋敬仰,而是冷淡的战意。 还是纪宛晴更像。 比起温寒烟,纪宛晴更像是他记忆中那个笑靥妍妍的少女。 这么想着,云澜剑尊却无端回想起他曾经教导她的那些岁月。 她无数次缠着他不放手,偏要学最厉害、最漂亮的一剑。 季青林看不过去:“寒烟,你究竟是想要好看,还是想要厉害?” 温寒烟贪心:“都要不行么?” 说罢她便轻巧抄起一柄木剑,挽了个潇洒的剑花。 “先这样。”她脚步一点,裙摆荡开,像是盛放的花瓣,足尖一踮,“再这样。” 季青林看着她,感觉这不像是剑法,更像是跳舞,但却觉得有趣,挪不开视线。 云澜剑尊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花里胡哨。” 温寒烟一顿,刷刷收了剑势,颠颠跑回来,表情有点受伤:“这样不好吗?” “剑道最忌繁杂。”云澜剑尊起身接过她手中木剑,轻描淡写一挥,扫出一道淡淡劲风。 “看好。”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棵粗壮古树一声哀鸣,树干被拦腰斩断,轰然倒地。 草叶纷飞间,温寒烟惊愕抬眸。 云澜剑尊将木剑递给她。 “记住,返璞才能归真。” …… 五百年过去,当年那个少女用这一剑,给了他回答。 云澜剑尊手中动作却一顿,巨剑轰然砸落。 偏了一寸。 下一瞬,他胸口一痛,流云剑当胸没入。 紧接着,他听见她清清冷冷的声音。 “就凭你,也配教我?” …… “云澜剑尊——!” “剑尊!!” “……” 无数道悲怆中蕴着愤慨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唤回温寒烟的神智。 她现在浑身没有哪一处不在疼。 云澜剑尊的剑意太霸道强横,尽管没有真正落在她身上,可光是被余波扫到,她如今的身体都无法承受。 一击得手,温寒烟心知陆鸿雪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当即飞身便要走。 她寡不敌众,长留在这里绝对不是好事。 然而身体却跟不上念头,她勉强抬起脚跟时,身后已有一道漾着滔天盛怒的剑风席卷而来。 “温寒烟——” 陆鸿雪双指并拢直指温寒烟,紧接着反手向下一压。 “给我下来!” 血阵在替她抵御擎天巨剑时便已经耗费了八成,陆鸿雪的剑意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血阵瞬间尽散,温寒烟招架不住,勉强凭借本能挪动身形,避开一击。 流云剑察觉到主人状况危急,嗡鸣一声自发从云澜剑尊胸口抽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她掌心。 温寒烟眼前一亮,一把攥住流云剑柄,顺着惯性躲开如影随形的几道剑风,重新落回地面。 经过一番混乱,先前朱雀台旁围拢的弟子站位已经重新打散。 在云澜剑尊出手之际,弟子们一改先前向前挤的动作,争相恐后地向后躲。 一来二去,那名透过人群缝隙观礼的弟子,此刻正巧被挤到了前面去,站在最前方。 温寒烟轻巧落在他身侧,一阵微弱的气流带来很淡的清香,然而浓郁的血腥气却压住那抹不知名的淡香。 弟子一愣,浑身倏地一颤,肌肉僵硬紧绷了几秒钟,又重新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眸底猩红光芒闪跃一下,神情中的惊愕逐渐褪去,变成一片空白。 温寒烟落在朱雀台外围,当即足尖一点便要跃下。 然而流云剑却猛然一动,将她向回扯。 温寒烟身体因为血阵献祭之后更亏空虚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能支撑着站在原地都很困难,行动全凭一口气支撑着。 她一时不察,险些被它扯了个趔趄。 【是你吗?】温寒烟问。 系统一脸懵逼:【……不是啊?我什么都没干。】 温寒烟来不及多想,掌心流云剑又是一动。 这一次,它动静愈发剧烈,像是被拎着耳朵的兔子一般狂乱挣扎。 她几乎控制不住,让它脱手而去。 怎么回事? 温寒烟愕然,依稀看见灰蒙蒙剑身上闪过一抹淡淡的绯红。 看错了吗? “温寒烟,你重伤自己的师尊,现在还想往哪里逃?!” 陆鸿雪的声音紧随其后,温寒烟无暇顾及别的,攥紧了流云剑便再次转身飞退。 然而她刚一用力,流云剑便前所未有地挣扎起来,震颤嗡鸣着,剑尖直指陆鸿雪。 “流云!”温寒烟高声唤道,“回来!” 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陆鸿雪的剑风已经紧随而来,几乎扑上她面门。 就在这时,斜地里冷不丁伸出一只手,稳稳按在她手腕上。 温寒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方才还走火入魔般乱窜的流云剑,竟然在这人手下肉眼可见地乖顺下来。 她愕然抬眸,看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师姐。”他看着她微笑,“小心。” 分明是一张掉进人堆里根本找不出来的脸。 可就在他勾唇的那一瞬间,看上去竟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连带着那张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脸,都变得迷人起来。 温寒烟皱眉,但也来不及多想,罡风呼啸,陆鸿雪的剑意已经杀至她身前。 * 寂烬渊中萦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息,日光穿不透密林,四周一片昏暗。 以鲜血绘制的阵法正中,丝丝缕缕黑雾缭绕弥漫。 一抹纯白色的光晕却在黑雾中钻进钻出,窜来窜去。 [叮!请出手替白月光解决出言不逊、忘恩负义的炮灰弟子,对他嗜血勾唇:“我的女人,你也敢动?”] [叮!请教训白月光那个偏心徇私、藕断丝连的炮灰师兄,掐住她纤细的腰身,在她耳边吹气:“谁给你的勇气碰她!哪只手碰的,你自己了断还是我动手?”] [叮!请废了白月光那个假高冷真自私的炮灰师尊,然后狰狞一笑:“从今天起你是我的,我要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准你为别的男人伤心流泪。”] [叮!检测到白月光生命垂危,请立即救她于水火,捧着她的脸痛彻心扉:“你给我醒来,我命令你立刻给我睁开眼睛,听到没有!”] [叮!] [叮!] [……] 黑雾弥漫,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将白色光团捏碎。 片刻后,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懒洋洋的,压着几分冷冽的戾意。 “闭嘴。” “吵死了。” 第19节 第11章 无相(一) 蕴着合道境剑修威压的灵力,以摧枯拉朽之势轰杀而来,所过之处,空气震荡,地面龟裂。 温寒烟浑身都开始刺痛起来,强行运转灵力剑意,已令她千疮百孔的身体伤上加伤。 可她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屈从。 更不会认输。 她要靠着自己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温寒烟咬紧牙关强行抬剑去挡,却忘记那名不知名弟子的手还未松开。 她蹙眉回眸:“放手!” 弟子点头:“好。” 他慢条斯理松开手,指尖不着痕迹在温寒烟手腕上虚划而过。 这动作极不起眼,温寒烟并未留意,可滞涩的动作却陡然流畅起来。 她瞬间察觉到,却顾不得其他,只当是生死攸关之际被激发了本能。 流云剑重重迎上陆鸿雪的剑意。 陆鸿雪浑身一震。 首先是一阵浓烈澎湃的剑意顺着相接的剑尖袭来,强横到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 但紧接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渗透而来。 如果说前者是盛夏灼人的烈阳,那后者就像是沉寂冰川下的死海。 幽冷,危险,蕴着浓郁而嗜血的杀意。 自从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位以来,这两百年他被修仙界各处仙门世家奉为座上宾,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纯粹而凛冽的恐惧感。 陆鸿雪浑身血液骤冷,经脉中灵力凝滞,一时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温寒烟瞥见陆鸿雪一闪即逝的惊恐神色,心底有点狐疑。 但斗法时无暇分心,她乘胜追击,当机立断又是一剑挥出。 那弟子虽说略微低着头,状似惶恐,人却八风不动站在温寒烟身后,与周围惊惶向后缩生怕殃及池鱼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他双手负后,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掩住他的动作。 喀—— 陆鸿雪喷出一大口血,盯着自己断成两截的本命剑不可思议道:“温寒烟?!” 她不是修为倒退,几乎成了废人吗? 怎么能两剑震断他的本命剑?! 然而那道剑意震碎他本命剑后仍未消散,一种令神魂都颤栗的危机感袭来,陆鸿雪顾不得别的迅速飞身而起。 轰—— 下一瞬,他身下地面碎裂。 一道深刻的裂痕自他脚下开始蔓延,瞬间攀爬至整个朱雀台,连同着他上首的座位一同分崩离析。 朱雀台竟被这一剑斩断!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又抬头看温寒烟。 发生什么事了? 温寒烟竟然如此厉害?! 温寒烟也稍有些怔愣。 系统给她的只有驭灵境的灵力,先前接连出手已经几乎用尽。剑覆河山看样子不能时常用,此刻在光幕中呈现出黯淡的灰色。 而陆鸿雪是一宗之主,修为至少已至合道境。 她随手一剑,竟能震断他本命剑? 陆鸿雪被两位峰主一左一右护住,虽然稍有些狼狈,但除了本命剑受损以外,身上没有什么别的伤势。 但本命剑被震碎,无异于大庭广众打他耳光,陆鸿雪险些气到再次呕出一口血。 “温寒烟,你怎么戾气如此之重?一言不合便在四象峰大开杀戒,到朱雀台后一番胡言乱语,无人问津便直接出手重伤师尊和宗主?” 陆鸿雪怒道,“潇湘剑宗怎么会教出你这样霸道狠毒的弟子?!” “众位峰主,随我结阵!” 温寒烟瞳孔骤缩,立即转身便走。 陆鸿雪口中的结阵,结的恐怕是九宫封印阵。 几名峰主的灵压凝集在一起,就算有系统助她,温寒烟也没有把握一定能逃离。 然而她身体原本已经损坏不堪,刚才又强行挡住陆鸿雪两剑,此刻近乎脱力。 温寒烟眸光一狠,咬牙运转丹田,打算强行调动灵力。 经脉隐隐的痛楚愈发叫嚣起来,她丹田一痛,低头吐出一口血。 但当真有稀薄灵力顺着破损的经脉流动起来,凝在她双足。 温寒烟咬牙死撑着迈出一步,身形却是一晃。 沉睡五百年的身体根本经不住她这么折腾,即将彻底崩溃。 就在这时,一只手再次探向她,一把扣住她手腕。 “师姐想去哪?”一道含笑声音落在她耳畔,“不如我陪你。” 温寒烟一阵天旋地转,耳边轰鸣阵阵,她莫名其妙地抬起眼:“你?” 他们认识吗? “什么人?” 灵云峰峰主瞥见温寒烟身侧的陌生身影,眯起眼睛,“是个外门弟子?” “管他是谁,今日必须捉住温寒烟。” 陆鸿雪冷冷道,“结阵!” 除云澜剑尊之外的其他五位峰主应声而动,双手结印释放出剑意灵光,朝着阵心的陆鸿雪射去。 陆鸿雪阖眸掐诀,掌心铭文明明灭灭,强悍威压冲天而起。 九宫封印阵的气息瞬息而至,温寒烟如今灵力低微步速不快,也难以维持御剑而行,避无可避。 她咬牙再次拔出流云剑往掌心划,打算强行再次献祭血阵,扣着她的手却微微用力,将她按了回去。 “师姐别急。”他微微笑道,语调悠然,“何必为了这些废物,气得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想去哪,我帮你。” 温寒烟回视他,冷笑:“多谢,不必。” 她现在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然而下一瞬,那只手便不轻不重包裹住她手背,借着她的手握住流云剑,反手一挥。 与此同时,九宫封印阵落至身前,流云剑剑惊天动地地撞了上去。 温寒烟眼眸微滞。 一声巨响,周遭地面四分五裂,尘土飞扬,本便被斩断的朱雀台登时被轰了个稀巴烂,再无从前风光。 密密匝匝的裂纹中央,温寒烟抬起眼,只望见那弟子在灵光掩映下,显得格外平凡的侧脸。 下一瞬,声势浩大的九宫封印阵上以流云剑尖为中心,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喀嚓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九宫封印阵破。 强烈的反震回弹,几名峰主登时倒飞而出。 陆鸿雪一连倒退数步,单手撑着碎裂的宗主之位才勉强踉跄跪地。 他吐出一口血,死死盯着温寒烟,强撑着站起身,甩袖挥出一道劲风,“给我停下!” 这道劲风丝毫没顾及温寒烟,但凡击中便是两人一同重伤。 “你退后!” 温寒烟眸光一厉,当机立断一把掀开那弟子,抬剑便要拦下这一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斩碎九宫封印阵的,全当是系统相助。 虽说那弟子行事古怪,敌我不明,她本不想管他死活。 但他不过是个外门弟子,断然不可能接的下陆鸿雪盛怒一剑。 她今日注定无法善了,可这弟子到底未曾害她。 何必再连累一人性命。 温寒烟神色凛然,在明灭剑光之下,五官更显出几分夺目之意。 弟子余光瞥见她动作,眼神稍深,辨不清意味。 他眉眼压下来,正欲反手将她拽回来,一道身影冷不丁飞掠而来,提剑挡下这一击。 空青呛出一口血,表情却极其冷静。 他毫无滞涩转身推一把温寒烟:“寒烟师姐快走!” 温寒烟意外看他一眼,但敌众我寡,眼下情势越拖下去便于她越发不利。 她当机立断飞身而起,顺着攻势荡开的灵风,瞬时间飞掠出数十丈。 几乎是同时,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身后斩落一剑。 “从今往后,我温寒烟同潇湘剑宗再无瓜葛。” 第20节 她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瞠目结舌的众人,最后落在云澜剑尊身上。 “既然师尊已忘却五百年前的戏言。”温寒烟一字一顿,“你我师徒情分,今日尽断。” 说完这句话,温寒烟已觉得头晕目眩,经脉丹田刺痛不已。 可她不敢在这时候露出丝毫虚弱疲态。 陆鸿雪不知她已是强弩之末。 见她掷地有声叛出宗门,他气得又呕出一口血,“你这罪徒,该是潇湘剑宗将你逐出!何来的颜面,在此大放厥词——” 可他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围着一众峰主弟子,一时间却竟无一人敢上前。 这温寒烟,可是先伤了云澜剑尊,后震断了宗主本命剑。 时至如今,她虽身型单薄仗剑立于罡风之中,仿佛下一秒便要被山风吹走,眼下却无人再敢将她当作一事无成的废人。 四象峰是潇湘剑宗最高峰,朱雀台又在四象峰顶。 极目远眺,云蒸霞蔚,霞光流转,层层叠叠的云雾掩住万丈深壑,风声呼啸。 温寒烟垂眸凝视片刻,冷不丁笑了声,毅然转身。 她强撑着面色平静地催动最后一丁点灵力,飞身离去。 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立即追了上去。 空青抿唇看一眼她的背影,又看一眼一片狼藉的朱雀台,咬咬牙持剑也追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季青林眼睁睁看着师尊受伤,宗主不敌,朱雀台分崩离析。 最后就连温寒烟也走了。 他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盯着温寒烟的背影。 “寒烟!” 可如今朱雀台实在凄惨,几名峰主和宗主一同受伤不说,原本在上面坐着的纪宛晴也被和朱雀台一同轰了好几轮。 若不是有云澜剑尊先前降下的那道灵力护着,恐怕早就死了。 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人事不省地歪倒在废墟里。 季青林在原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纪宛晴打横抱起,放到安全的地方。 他又紧接着赶到云澜剑尊身边:“师尊,您没事吧?” 云澜剑尊盘膝坐于朱雀台边缘,闻言只是平淡道:“无碍。” 他垂眸,若有所思。 方才,他似乎在温寒烟身上,感受到那魔头的气息。 陆鸿雪望着温寒烟离去的方向,心神震荡,又喷出一口血来。 “逆徒温寒烟,大逆不道,重伤师尊宗主,大闹朱雀台,九州难容。” 他缓缓拭去血痕,眸光冷冽看一眼季青林和云澜剑尊,“既然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她亲口叛出,落云峰可还要顾念昔日情面,护她周全?” 季青林神情挣扎,犹豫良久,终究什么也没说。 云澜剑尊端坐于桃木之下,桃雨漫天而落,撒在他肩头。 他睁开了眼。 “带她回来。” “否则,恐纵她识错人,再酿成大祸。” 陆鸿雪低头行一礼,“师叔大可放心。” 说罢,他一扫长袖,“没听见吗?还不快追?!” 弟子们应声而动,化作万千流光,铺天盖地,四面八方而去。 “活要见人。” 陆鸿雪唇畔勾起一抹冷笑,“死要见尸啊。” 第12章 无相(二) 人来人往的大厅中,掌柜靠在柜台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掌心拿着一个白玉瓶。 青年声线干净清澈,极其有礼貌:“这个怎么卖?” 掌柜随意瞥一眼,却在看清那人手中玉瓶时瞬间清醒过来。 “极品回元丹,可以温养丹田,修复经脉,若是在瓶颈期甚至还能帮助冲击下一个境界。” 这可是好东西,自然的,价格就比较昂贵。 掌柜又抬眼看向来人。 白衣青年穿着一身潇湘剑宗外门弟子统一制式服装,腰悬长剑,墨发高悬,五官俊秀,脸色却有些苍白,似乎受着伤,正静静看着他。 竟然是潇湘剑宗的弟子! 虽然只是外门弟子,但那可是潇湘剑宗!天下第一仙宗! 潇湘剑宗的弟子向来出手大方。 而且,看上去他急需这回元丹疗伤。 掌柜见人下菜碟,偷偷加了点价:“五百上品灵石。” 与豪爽交钱的想象不同,白衣青年闻言神情有些僵硬。 “这么贵?” 买不起? 掌柜没觉得自己坐地起价有什么不好,只觉得对方身为潇湘剑宗弟子,却还如此抠门。 “极品回元丹就是这个价。” 他将玉瓶拿过来,作势要往回收,“不合适的话,可以去别家看看。” “慢着。”白衣青年脸色一变,急忙抬手拦下他。 “这极品回元丹,当真能修复经脉,温养丹田?” “自然。” 掌柜看出来几分,这白衣青年恐怕不是不想买,而是真没钱买。 也不知道潇湘剑宗弟子,怎么能混成这样。 他是生意人,又不是做慈善的,连拉扯的心思都没了,直接把玉瓶放回了架子上。 掌柜扭回头时,白衣青年竟然还没走。 他唇角抿了抿,脸上闪过挣扎之色。 半晌,才从芥子中取出一支玉簪。 玉簪做工精细,梨花浮雕绵延其上,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并非凡品,也绝非出自寻常人之手。 更何况,这不是一只普通玉簪,而是一枚高阶防御法器。 掌柜眼睛瞬间亮了。 他听见青年叹息的声音。 “我用这个来换,可以吗?” …… 空青重新回到他们暂时落脚的客栈。 他正要上楼,路过柜台时,账房突然抬起头来。 “这位仙师,你们交的房费只够住完今晚,明日若是还想接着住,就得再交些灵石了。” 空青沉默片刻,拱手一笑:“在下知晓了。” 说完他飞身上楼,在一间厢房前停下,先屈指在门板上敲了两下,才推门而入。 他像往常那样走到床边,想查探一下温寒烟的身体,这一眼望去却冷不丁怔住了。 “寒烟师姐……”空青神情空白一瞬。 “你醒了?” 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虽然并未动弹,但一双漂亮清冷的眼睛却已经睁开。 自从他们逃离潇湘剑宗之后,温寒烟便再也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身后追兵如影随形,空青只得和另一名弟子带着她一路狂奔,来到这里才勉强放松下来,找了间客栈落脚。 这些天,他提心吊胆,就像浮萍般无依。 如今看见温寒烟苏醒,他竟有一种见到主心骨一般的安定感,眼眶一热几乎涌上泪意。 “你终于醒了!” 白衣女子却躺在床上一动未动,看都没看他一眼。 空青心中一阵苦涩,鼻尖也是一酸。 他将白玉瓶从芥子中拿出来,轻放在床头柜上。 “寒烟师姐,我知道你心里怨我。”空青退后一步,低着头道,“但是这回元丹吃了你身体才能好。”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服下,待你养好伤,我便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白衣女子这时微微一动,眼睛转向他。 眸底竟有几分如梦初醒的茫然。 温寒烟看着空青欲哭不哭的表情,满心困惑:“你说什么?” 第21节 她刚才在和系统从头开始复盘。 回首先前那些事,她越想越觉得怪异。 【空青的鸿羽剑是你压制的?】 【那当然!】吧。 【四象峰的弟子,也都是你一剑一剑打败的?】 【是我是我!】应该? 【云澜剑尊,是你帮着我刺伤的?】 【是……咯……】 【陆鸿雪的本命剑也是你震碎的?】 【……嗯……】 【九宫封印阵,是你破的?】 【……】 系统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不足,最后不说话了。 温寒烟狠狠皱眉。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将疑惑暂时压在心底,温寒烟撑起身。 空青连忙上前扶她,在她腰后塞了个软枕:“寒烟师姐,你小心些。” 他声音低落下去,“经过朱雀台一战,你的身体比刚醒来时……更不好了。” 空青语气委婉,生怕刺激到了她。 温寒烟本人却神情平静。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有困难就想办法克服,没必要花时间伤春悲秋。 她抬眼:“我昏迷后发生什么了,你简单点说给我听。” 她语气平静,空青也跟着冷静下来。 “你昏迷之后,我和那个……那个弟子一同带着你赶路,生怕宗主和云澜剑尊再派人追上来,日夜兼程走了七日,这才勉强放下心。” 他简明扼要地解释,“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南州,到了历州。这里离潇湘剑宗很远,又靠近寂烬渊,他们暂时应该不会追过来了。” 温寒烟点头。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 历州由于毗邻寂烬渊,是整个修仙界最忌惮的地方。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来。 这里没有大宗世家驻守,鱼龙混杂,相对而言,更适合藏身。 不过与此同时,这里也的确更混乱,更无序,更危险。 “这里是历州的客栈?” “是。” “我住在这,你和另外那名弟子住哪?” “我们……一同住在一间下房里。” 空青顿了顿,实话实说道,“寒烟师姐,这次太匆忙,我没有带多少灵石,只够让你一个人住上房,再加上还要买丹药替你疗伤——” “灵石已经用完了,这瓶回元丹是我最后买回来的丹药,明天起我们便无处可去了。不过,眼下这些不重要……” 他语气稍微有点急切,“寒烟师姐,你快点将这瓶回元丹服下吧。你的身体已经不能耽搁了!” 空青声音发涩,“再拖下去,可能就再也无力回天,无缘仙途了。” 她的身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空青说的这一点,温寒烟心知肚明。 只不过,这世上根本没有能重铸丹田经脉的丹药,否则季青林早就给她了。 温寒烟拿起白玉瓶。 她看着空青反常惨白的脸色。 “你的伤治了吗?” 空青一顿,抿唇笑了下:“寒烟师姐,我没什么事的。” 他灵石不多,又对温寒烟愧疚担忧,买回来的丹药一股脑全塞给了她。 温寒烟看他片刻,低下头拨开瓶盖。 她只闻了一下就知道是西贝货。 “你花了多少灵石?” 空青语气古怪:“……我没花钱。” 他的确一分钱都没花。 原本掌柜要收他五百上品灵石,但他拿不出来,情急之下,只能将纪宛晴送给他的高阶法器给了出去。 那张与温寒烟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脑海中闪回。 空青眼神恍然了一瞬,便再次清醒过来。 还是寒烟师姐更重要。 “没花钱?”温寒烟了然。 “那你用什么换来的?” “是……”空青吞吞吐吐道,“纪师姐先前给我的防御法器……” “我先前不知晓季师兄……季青林和云澜剑尊那样对你,对你百般阻挠,还说了那些话……” 空青深深低下头,不敢让温寒烟看见他的表情。 “抱歉。” 温寒烟看着他,良久,抬手轻轻抚了下他发顶。 像是从前无数次那样。 空青身体一僵,惊喜抬眸,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痕。 “过去之事,再提无益。” 温寒烟指腹拭去他下颌落下的泪痕,“你现在跟着我,无异于与潇湘剑宗作对。” “你不后悔?” “不后悔。”空青眼神坚定,双手紧攥,“我只恨自己愚钝,没有早日看清,让寒烟师姐受了那么多委屈。” 顿了顿,他推了推她,“你快服下回元丹。” 温寒烟心底叹口气。 纪宛晴送的防御法器不是出自云澜剑尊便是季青林,总之绝非凡品。 换来这瓶回元丹,简直亏大了。 不过,他也是满心为她。 空青常年在落云峰,太单纯太天真。 日后他自会体验人世险恶。 温寒烟将回元丹仰头服下。 这回元丹没有毒性,只不过掺杂了太多无用的东西,真正能发挥效用的成分少之又少。 横竖对她和空青都没什么用,倒不如让她来吃,让空青安心。 回元丹灵力在体内化开,淡淡的暖流淌过,很快就消失了。 空青松了口气,紧紧盯着她:“如何?” “好多了。”温寒烟面不改色地说,“但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空青立马跃跃欲试按剑:“寒烟师姐要什么,我立刻替你取来。” 这西贝货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再加上她昏迷这些天,空青不知道给她塞了多少丹药。 温寒烟调息片刻,感觉恢复了些力气,翻身下床。 “不,我自己去。” 这世上,能够重铸丹田、修复经脉的,只有一样东西。 ——沧海目。 这是一种生长在沼泽畔,生而明亮似星辰的灵草。 因为看着像苍龙之眼,便被称作沧海目。 温寒烟察觉到流云剑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 她必须要早日恢复,将灵力注入剑身查探一下。 “寒烟师姐,让我一起去吧。”空青坚持道,“你要去哪里?” “无相秘境。”那里应该也有空青需要的灵草。 空青一怔:“那不正好就在历州附近?” 他又想起什么,皱眉忧虑道,“可无相秘境极其凶险,宗门内向来只允许天灵境之上的弟子入内历练。寒烟师姐,我们……” 温寒烟和他对视。 他们一个驭灵巅峰,一个满身沉疴。 简直像是进去送死的。 第22节 她轻抚流云剑。 她有系统傍身,空青却没有。 他进去才是九死一生。 【该角色符合人设:抛头颅洒热血、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忠心小弟。】 【任务:请带空青一同进入无相秘境寻获机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先前不还说他是炮灰小弟吗? 这会又变成忠心小弟了。 温寒烟没再拒绝空青,转而想起另一件事:“与我们一同离开的那名弟子呢?” 空青“哦”了一声:“应当还在房间里。” 温寒烟回想起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还有他与外貌格外不符的言行。 “你跟我细细说一下他。” “他?没什么可说的。”空青道,“起先赶路的时候,他就一言不发,表情呆滞。” “后来到了客栈,他再也没出过房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晚上也不睡觉。每天我走时什么样,回来时他就是什么样,简直像个假人。” 假人? 这听上去,和她印象里那个人不太相同。 温寒烟皱眉:“我们去看看他。” 空青带着温寒烟来到他所住的下房,温寒烟一眼便看见桌边坐着的那道身影。 “你看,寒烟师姐,他还是坐在这,动都没动过。” 空青率先上前一步。 “醒醒,寒烟师姐来了。” 弟子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空青有些不悦:“你怎么回事?莫非是觉得于寒烟师姐有恩,便对她拿乔吗?” 他刚要走过去,被温寒烟抬手拦住。 “别过去。” 温寒烟看出几分不对,无声握住流云剑柄。 她上前两步微俯身,那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依旧是挑不出任何特点的五官,他双眸紧闭,靠在椅背上,微低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空青不忿:“寒烟师姐都亲自来了,你怎么还在睡觉?” 温寒烟盯着他看了片刻,站起身。 “他死了。” “前几日也不见你睡……什么?!” 空青声调急转拔高,“死了?” 他难以置信,“我今天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你将灵力探入他体内,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空青依言照做,随着查探,脸色越发难看。 半晌,他收回手,表情严肃。 “他体内经脉尽断,丹田碎裂,灵台也像是被碾碎了一般一片狼藉。” 顿了顿,空青声音微颤,“简直……像是被什么侵入了体内,他承受不住,爆体而亡。看他体内惨状,那力量极其霸道,丝毫没有顾及他。” “他死前,恐怕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温寒烟拧眉。 这太诡异了。 “你有没有感受到魔修气息?” 空青也是心头一凛,这人手段狠辣,的确是魔修风格。 他连忙再次探入一抹灵力。 良久,空青茫然摇头:“并没有。” 【出现了,第一个为龙傲天牺牲的小弟!】 龙傲天系统没有察觉到气氛诡异,兴冲冲道。 【小弟祭天,法力无边,接下来就看你大杀四方了!】 为她牺牲? 她都不认识他。 既然没有魔修气息,温寒烟仔细回忆,依旧觉得违和。 那时场面太乱,她也没有在意,只记得那人风中冷静的眉眼。 ——他气场很强,说话也气定神闲的,眉眼间皆是游刃有余的恣睢。 至少,不该像这样灵力逆行,爆体而亡。 还是为了救她。 【或许他向往你已久呢?】 【你不懂,这就是你的人格魅力,属于龙傲天的人格魅力!】 温寒烟无言。 ……她魅力真的有这么大吗? * [叮!任务失败!] 白色光团在腾腾黑雾中飞了一圈,声音有点气急败坏。 黑雾散去,露出一道颀长身影。 男人一身玄衣,墨发,眉眼浓郁,轮廓深刻,屈膝散漫靠在石壁上。 “不是帮了她了?” 裴烬吹一口搭在鼻梁间的碎发,懒懒道,“你要本座救她,难不成现在她死了?” [你那算哪门子帮忙?要不是你操控流云剑阻挠白月光离开,她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裴烬轻嗤一声。 分明身心受人残害,临阵脱逃算哪门子的报复。 他不过是大发善心,顺手帮她一把。 “那她死了么?” [……行吧,那你为什么不说台词?] 裴烬:“你不嫌恶心?” [我没事。] “你没事,我有事。”裴烬耐心告罄,抬手再次捏碎光团,白光顺着他指缝四散。 “滚。” [啊——]一声惨叫,四散光点再次凝成光团,却离裴烬远远的。 [你这样心狠手辣,肆意操控白月光的本命剑不说,还抓了她同门师弟,不顾他身体状况,让他爆体而亡。] [你会吓到她的!!白月光是那样善良美好,一定认为他是为她而死,心生愧疚,万一生出心魔怎么办?!] “……” 裴烬皮笑肉不笑,“早知如此,本座就该把她扔在潇湘剑宗,那个废物就不需要助她破阵,不需要送她去历州,也不会死。” [……] [叮!请保护白月光游历无相秘境,满足她的一切愿望诉求,对她百依百顺,予取予求!] 黯淡的光团再次明亮起来。 [太好啦,白月光要去无相秘境啦,那里离寂烬渊不远,说不定你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这一次,你一定要好好补偿她,抓住机会赢得她的心!] 裴烬坐姿豪迈,脚踝搭在膝头,支着额角似笑非笑:“本座自然会抓住机会。” 温寒烟的血和禁锢他的阵法相生。 等温寒烟来了,他定能找到机会破阵而出。 “过来。”裴烬朝光团勾了勾手指。 光团颤了一下,有些畏惧,但还是按捺不住飞了过去。 紧接着被一只冷白骨感的手捏在掌心,肆意蹂躏。 裴烬逸出一声笑。 起先被这个东西缠上,他只觉得烦躁。 后来渐渐找到了些趣味,想看温寒烟狼狈的样子,但依旧提不起太多兴致。 现在一看,它竟也有些不错的用处。 裴烬心情不错,随手将光团扔开,懒散阖眸。 待他破开封印,当年那些人,他杀得一个都不会留。 包括温寒烟。 第23节 第13章 无相(三) 在历州这种地方,一个修为全废的女修,一个受着内伤的驭灵巅峰,加在一起,简直就像是行走的活靶子。 温寒烟五百年前跟随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来此游历时,对历州的混沌无序深有印象。 她当机立断让空青用剩下的灵石替她买一件新的衣服,还有一个蒙面用的幕篱。 “寒烟师姐,你要将潇湘剑宗的弟子服换下来?你换那我也换。” 温寒烟拒绝:“你不能换。” 她还要借潇湘剑宗的势。 出门在外,哪怕是在历州,看见潇湘剑宗弟子,大部分人心底都得掂量几分,不敢随意欺辱。 空青半晌也想到这一层,困惑道:“那你为什么要换?” 温寒烟一方面想与过去一刀两断。 这身衣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曾经是潇湘剑宗弟子,是云澜剑尊的弟子。 一腔真心错付,到头来被人人喊打。 另一方面,她不想暴露身份。 现在“温寒烟”三个字,她不出门都知道定然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 云澜剑尊和陆鸿雪没法亲自来抓她,但也绝对不会随便放过她。 潇湘剑宗内门弟子中,出名的就那么几个,不出名的也根本镇不住旁人,留空青一人足矣。 若真有人不顾空青潇湘剑宗外门弟子的身份,对她们痛下杀手,那恐怕就算她是寻常内门弟子,对方也不会有所顾忌。 报不出名头,就不如报出实力。 温寒烟当机立断:“日后,你不要再叫我‘师姐’。” 空青一脸受伤:“寒烟师姐,你还在怨我?” 温寒烟不惯着他这随随便便闹情绪的脾气:“你要叫我‘前辈’。” 空青也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是想趁着身上没有灵力波动,伪装成合道境以上的大能?” 温寒烟抿唇一笑,揶揄道:“原来你没被劈坏脑子。” 空青耳根一红,眼底染上几分热切,觉得这个计划简直绝妙。 顿了顿,他表情又垮下来,“可是寒烟师姐,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有真正的大能现身看穿了你,或者是遇险要你不得不出手呢?” 温寒烟撩起眼睫:“嗯?” 空青愣了下,舌头打结:“那个……前辈……” 温寒烟这才挪开视线。 “若真有要动手的时候,那就动手好了。” 反正无相秘境里遍地都是宝,她不信进去之后,还能是现在病恹恹的样子。 【就是就是,还有我在呢。保你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温寒烟单手抄起流云剑。 修仙之人与天争命,越怕越什么都得不到。 她向来不是怕事的人。 * 叶含煜御剑飞速穿过密林。 他浑身经脉剧痛,火烧火燎一般,丹田处也刺痛不堪。 这是灵力枯竭的征兆。 更别提他一身华贵衣衫已经狼藉不堪,破的破烂的烂,还有大片大片的血渍和不知名液体。 他平日里向来爱干净,这时候却也顾不上太多,咬着牙夺命狂奔。 斜地里冷不丁张开一张遍布着锋利锯齿的血盆大口,叶含煜惊呼一声,根本来不及躲闪。 一道剑光闪过,妖兽连牙带头一同滚落,咕噜噜在地面上转了几个圈没入草丛。 “公子,没事吧?” 一身赤红劲装的男人收剑,紧跟上来。 这么近的距离,叶含煜避无可避地被妖血溅了一身,连脸上头发上都滴滴答答淌着黏腻腥臭的血液。 但他却根本说不出什么抱怨的话,轻声:“……多谢。” “公子何必言谢?保护你是我的任务。” 劲装男人身上也挂了彩,语气却极其恭敬。 他先拱手行了一礼,才朝后喝道,“加快速度!” 乌央乌央的随从瞬间跟上来,皆是一身赤红劲装。 叶含煜苦笑一声,如果不是带着这么多修为不俗的随从护卫,他恐怕还没走出多远,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无相秘境果然像传闻中那样险象环生。 他只有天灵初期,来这里还是太勉强了。 一行人闷头赶路,虽然有些狼狈,但也并未损兵折将。 总算远离兽潮,还没等他们松口气,天色便阴沉下来。 雷声轰鸣,倾盆大雨顷刻间落下。 密林枝叶被暴雨压得弯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而危险的气息,光线愈发昏暗。 此地不能久留。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在林中绕了一阵,便发现一处山洞。 “公子,我们先进去避雨,稍作休息。” 叶含煜心烦意乱,随意点下头。 山洞不算小,但是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生着火,彼此间泾渭分明。 叶含煜带着一大帮随从,原本不逼仄的山洞顿时满了。 饶是这么多人,叶含煜却一眼望见角落里的两道身影。 白衣青年穿着一身潇湘剑宗外门弟子服,背后背着长剑,靠着石壁抱臂假寐,实则时刻警惕着周遭。 他身侧坐着一道纤细身影,一身白裙头戴幕篱,轻纱掩映看不清容貌,依稀能够通过轮廓看出是名清丽女子。 她盘膝而坐,膝头横着一把被布包裹的长剑,看不出来头。 “天灵初期?”一道含着些不屑的声音响起。 叶含煜扭过头,看见一名五大三粗的男人靠在火堆边,盯着他一身昂贵法衣,目光闪烁。 然而看见他身后许多随从,他又不敢如何,半晌才啧了下转回头去。 “哪家的大少爷,不知天高地厚,想不开跑到这里送死。”他嗤笑。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阵哄笑。 另一人阴阳怪气接话:“少爷可死不了,不过嘛,那些随从可就惨咯!” 叶含煜牙关紧咬,用力攥紧了拳头。 “不过是悟道中期,也敢在此叫嚣。”他身后劲装男人冷哼一声,合道境威压无声蔓延开。 “也不知究竟是谁不知天高地厚!” 先前那阵哄笑瞬间停了。 劲装男人冷脸环视一圈,见无人再敢开口,才低声安慰叶含煜:“公子别在意。” 叶含煜脸色发白,摇了摇头:“是我拖累你们了。” 劲装男人淡淡道:“您安全就好。” 他们找了个空位坐下,几名随从自发起身生火,一时间洞中一片死寂,仅余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雨依旧在下,雨声在危机四伏的秘境中荡开,气氛愈发诡谲。 安静的时候,人总是爱聊八卦。 这群刀尖舔血的散修不敢再轻视叶含煜,便不约而同去议论另一个人。 “你们听说上个月潇湘剑宗的事了吗?那位‘温寒烟’竟然醒了。” “温寒烟?寂烬渊以身炼器的那个温寒烟?” 白衣青年微阖的眼睫微动,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是啊,原本我以为温寒烟是个心中有苍生的大人物,但没想到——你们猜,她刚醒来第一件做了什么事?” “什么?” “她大闹朱雀台!阻挠自己师尊收新弟子——” “说不是拈酸吃醋是什么?看样子啊,她也不过如此。” 叶含煜抬眸投去一瞥。 劲装男人坐在他身侧闭目养神,眼也没睁出手按住他:“公子,切莫多事。” “……嗯。”叶含煜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坐了回来。 “不仅如此,温寒烟还刺了云澜剑尊一剑,打伤了陆宗主!” “真是恶毒,那流云剑还是云澜剑尊亲手赠予她的,她却为了这点小事恩将仇报。” “……温寒烟那么厉害?” 第24节 “嗐,其实她已经沦为废人,还不是潇湘剑宗念及旧情,不忍心对她出手?不然她哪能那么嚣张。” “那可真是个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之徒!” “心疼云澜剑尊,竟然养出这样的白眼狼……” “呸!亏我还因为她当年以身炼器而感动,心中崇敬她,可真是真心喂了狗,她哪里配?” 白衣青年抱剑的手臂微微一动。 他还没动作,叶含煜已经忍无可忍,率先转身。 “我看未必。” “……”空气一静。 半晌见他身侧劲装男人未有动作,才有人嘲笑道,“那您怎么看呢,大少爷?” 叶含煜听出那人语气暗含嘲弄,但他脸色平静,据理力争:“温寒烟五百年前以身炼器,当时可没有旁人把剑抵在她脖子上逼迫她——这恰恰说明,她的确心怀苍生,不顾自身安危。” “这样的女子,我不认为她会拘泥于你们口中那些小情小爱。狗眼看人低,你们未免太过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见过她没被逼着了?” 一人夸张地嘲笑了几下,恶劣道,“或许当年她并不甘愿,是云澜剑尊为了天下苍生,主动舍弃了自己的弟子呢?” 叶含煜也不生气,认真地盯着他,仿佛遇见新物种:“你们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他自幼受宠,被当作金汤匙般含在口中养大,说话言辞犀利,夹枪带棍,半点不留情面。 一边议论得热火朝天的散修被他骂出几分真火,却又忌惮着他身后的化神境强者不敢动手。 “你是潇湘剑宗弟子,你来说。”一人看向白衣青年,“温寒烟是否就是我说的那种叛徒小人?” 空青忍着听了许久,牙根都快咬碎了,此刻又被指着鼻子问,气得条件反射想拔剑。 一只白皙的手悠然伸过来,按住他的手。 空青深吸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反驳:“寒烟师……她不是那种人。” 没想到又来一个唱反调的。 接二连三被泼冷水,散修怒意上涌。 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外门弟子,就算死在这里又如何? 这可是无相秘境,死个人多正常,潇湘剑宗还能为了个外门弟子追杀他么? “这么向着她。”他语气染上嗜血,故意道,“听说潇湘剑宗一名外门弟子随着温寒烟一起叛逃了,不会就是你吧?” 说罢,他又看向静默不语的白衣女子。 “看身形,是个女子,又通身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 他抬手按剑,原本他只是随意寻个由头出手发难,但越是说下去,他越觉得像。 “莫非你……就是温寒烟那叛徒本人?” “温寒烟?!” 此话一出,周遭陡然一震。 “的确,一名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一个没有修为的女修……” “她就是温寒烟?”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脊背挺拔端坐原地,坐得八风不动。 “喂,你没有修为,就连耳朵也聋了?” 散修不耐。 这女人不管是谁,简直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自从修成合道,女人大把大把往他身上扑,他多久没有被这样冷落了? 简直是当众踩他的脸面。 散修眸光一狠,铿然拔剑,直接刺了过去。 剑风呼啸而来,浮动温寒烟脸侧的碎发。 她轻轻睁开眼睛。 她此行意在低调行事,本不欲生事。 可她却也绝非被人骑在头上,也只会忍气吞声之人。 与此同时,识海中系统音一震。 【该角色符合:坐井观天、自以为是的炮灰路人甲。】 【任务:请用武力让他心甘情愿地闭嘴,然后冷笑讥讽:“你这是自寻死路。”】 第14章 无相(四) 几乎是同时,一道流光划过,璀璨剑光将整个山洞映得亮如白昼。 一声惨叫撕裂空气。 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见先前还嚣张得不行的散修双目圆睁,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他还维持着抬剑的动作,然而剑招还未成。 一把长剑已凌空横在他颈侧。 与此同时,一道很平淡的女声落下来。 “你这是自寻死路。” 剑未出鞘,包裹着剑鞘的白布未断分毫,众人甚至连它模样都没见着。 散修颈侧却有一道伤口清晰可见。 这一剑太快,直到这个时候,鲜血才一点点渗出,濡湿了他的领口。 洞中登时一静。 散修死死闭着眼睛,过了一会才小心睁开,脸上露出点茫然的神色,似乎在困惑自己怎么还活着。 一抹温热湿意从颈侧袭来,淡淡的血腥气萦绕鼻尖。他迟钝地伸手摸了一把,抹了一手的血。 散修瞳孔震颤着看向白衣女子。 “抱、抱歉……前辈……” 他牙关都在打颤。 方才电光火石间,他感觉到一道凛冽剑意呼啸而来,他条件反射想抬剑抵挡,可身体却在这浩瀚剑风之下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如果不是她最后留手,他已经死了。 而这样凶猛的剑意,她说放就放,说收就收。 如此精准的控制力,散修望而生畏。 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散修心头大骇。 这白衣女子绝不可能是温寒烟。 他看不出她身上的灵力波动,便只有另一种可能性。 ——她的修为远高于他。 对方看衣着打扮,无门无派,头戴斗笠掩住面容,像极了避世已久、与世无争的大前辈。 通常这种前辈都喜怒无常,行事随心所欲,由于没有大宗世家约束,看心情随意杀人也是常有的事。 他竟然冒犯到了这样的人—— 散修“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涔涔:“多谢前辈高抬贵手!” 裹着布帛的长剑轻缓落回白衣女子掌心。 “行走在外,还是低调些好。” 她纹丝不动坐在原地,淡淡道,“你说呢?” “是……您教训得对……” 叶含煜看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转头问:“实力这么强,她也是合道境修为?” 劲装男子脸色肃冷。 他盯着白衣女子看了片刻:“我感受不到她的修为。” 叶含煜睁大眼睛:“那岂不是……炼虚境之上的大能?” 他们这番对话并未压低声音,洞中登时又是一片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无声蔓延,片刻后,众人争先恐后道歉。 “前辈,是他有眼无珠,冒犯了前辈。” “前辈莫怪,我等这就离开,绝不扰您清净!” “前辈!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等一般见识。” “前辈……啊——!!” 话没说完,这人口中冷不丁逸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叶含煜还没反应过来,身侧便接二连三传来变了调的惨叫声。 “啊——” “什么人?!” 鲜血喷溅,染红他的视线。 第25节 只不过一瞬间,洞中霎时沦为人间炼狱。 叶含煜惊恐回眸,见自己带来的随从不知何时躺了一地,血泊不断扩大。 看见这残忍画面,他浑身血液骤冷,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公子,快走。”这时,他被用力朝着洞外推了一把。 劲装男子看着护卫胸口的贯穿伤,又看向洞外雾蒙蒙的雨幕,脸色难看,“此处是尘生清的洞穴。” “尘生清?!” 叶含煜眼中染上绝望。 他们怎么会这么巧,遇到这种东西?! 他在《九洲志》上看过记载,尘生清大多住在山洞里,能随意掌控方圆百里范围内的天气。 它们时常故意下雨,诱导过路之人去洞中躲雨,然后自己则回到巢穴美美享用猎物。 它拥有无数可长可短的藤蔓,上面布满锋利的倒刺,不仅攻击范围大,穿透力也强,能够击穿高阶防御法器,顷刻间取人性命。 简直令人无处可逃。 “公子莫慌,尘生清向来喜欢先享用修为高深的猎物,你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音微顿,似乎意识到这样说不太合适,劲装男子又道,“尘生清的实力若是以修士衡量,充其量不过是悟道巅峰,属下定会护您——”周全。 最后两个字没有说出口,他声音戛然而止。 劲装男子愕然垂眸。 一根锋锐藤蔓洞穿了他左胸,捣碎了他的心脏。 怎么会? 他已是合道境,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它的靠近。 除非……它的实力,已经突破合道。 更多的却也无法思考了,大片的血从口中涌出。 劲装男子最后强撑着吐出两个字。 “快……走……” 洞中乱作一团。 尖叫声,惨叫声,脚步声,剑鸣声此起彼伏,绵延交织。 叶含煜跌跌撞撞地跑,满地都是尸体,满地都是鲜血,他甚至辨不清方向。 肩头再次猛然传来一阵推力,他心底下意识一喜,转瞬才回想起来,他带来的二十五名随从无一幸免,全都葬命于尘生清之口。 叶含煜看见一张染血扭曲的脸。 这正是最初与他发生口角的散修,此刻脸上却威风不再,尽是惊恐和癫狂。 他一把将叶含煜推向前方,飞身便走,口中喃喃:“别杀我,别杀我!!” 这一推用上了灵力,来自悟道强者的灵压叶含煜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他转过头,尘生清近在咫尺。 本应是花蕾的地方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利齿,它藤蔓微动,似乎嫌弃他修为低微。 但半晌还是仰头咧开嘴,准备收下他这个“残次品”。 这一瞬间,叶含煜心底闪过很多念头。 他不该觉得自己年纪轻轻便突破天灵境,便自视甚高。 都怪他非要来无相秘境闯荡,想做出点成绩证明给父亲母亲看,他不是只靠着家中底蕴,自己同样有不菲实力。 都怪他害死了所有人。 父亲母亲定是对他失望,日后知道他回不去了,也免不了为他伤心。 他要死了。 可…… 他还想活。 电光火石间,时间的流速无限变缓。 叶含煜余光看见对面站着两个人。 白衣青年正挥剑对付着漫天藤蔓,浑身染血,神情冷肃,看上去有几分吃力。 他身侧的白衣女子却垂手静立,单手抄着一把被白布包裹的长剑,看不出多少慌乱。 尘生清不是喜欢先吃修为高的修士吗? 可洞中已经死了八成的人,她怎会依旧安然无恙? 难道是因为白衣女子修为太高,所以它吓得不敢靠近? 叶含煜心底猛地燃起一股希望。 就连他的合道境随从都死得无声无息,这白衣女子却毫发无损。 她恐怕远不止炼虚境!说不定已是羽化境! 叶含煜心头一凛,仿佛突然再次燃起生的希望,用尽全力朝着白衣女子声嘶力竭喊道。 “前辈!救命!” 虽说求了救,叶含煜却也没抱有多少希望。 修仙界本便人心冷漠,尤其是站在高处的强者,视人命于草芥。 他们素昧平生,前辈不救他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下一瞬,白衣女子猛然抬剑。 藤蔓只差一寸便要缠着叶含煜把他塞到尘生清口中,几乎是同时,雪亮剑光闪过,干脆利落一剑斩落藤蔓。 叶含煜扑通一声跌坐在地,狼狈抬起头。 布帛被剑气震碎,似雪般纷扬落下。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剑风浮动斗笠垂下的面纱,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下颌。 她于风中抬眸。 “过来。” 【该角色符合人设:人傻钱多、赤胆忠心的富二代小弟。】 【任务:请接受他的求救秒杀对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云淡风轻一笑:“有我在此,你死不了。”】 ……为什么总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温寒烟头痛。 方才为了震慑住那名散修,她已用了一次【剑覆河山】。 眼下为救这名方才替她说过几句话的青年,情急之下,她再度用上这技能心法,短期内怕是不得再用了。 另一边,叶含煜还愣着。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他看不清,更反应不过来。 尘生清藤蔓被斩断,它一时吃痛,气急败坏看着这个一点修为都没有的猎物。 它原本看都看不上她,还嫌吃她耽误了它捕猎其他食物,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挑衅它。 藤蔓攻势一转,朝着温寒烟直扫而去,所过之处石壁砰然碎裂。 叶含煜一下子回过神来,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是他吓得双腿发软,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狼狈在地上蠕动。 空青看不过去他的蠢样,旋身避开一道藤蔓攻击,矮身疾速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叶含煜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过来。 “前辈让你过来就过来。” 他抬剑又挡住一根来势汹汹的藤蔓,忍不住骂道,“愣在那干什么?” 叶含煜惊愕看着他:“你……你只有驭灵巅峰?!” 空青瞥他一眼,冷笑:“怎么,你看不上?” 叶含煜眼底浮现出几分茫然:“不、不是……” 他只是突然觉得,修为低微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能。 这白衣青年不也没死吗? 大敌当前,他却毫无惧色,不仅顽强应付尘生清,甚至能在方才瞬息之间救了他一命。 他似乎太过禁锢自己了。 叶含煜深吸一口气,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温寒烟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空青嗤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拘泥于这些虚礼。说你是来过家家的少爷,他们倒是一点也没说错。” 叶含煜脸颊一红:“……抱歉。” “缓过来了?”温寒烟一直紧盯着尘生清,这时转过头扫他一眼。 “缓过来就拿好你的剑。” 罡风浮动,拂乱面纱,露出一张精致清丽的脸。 叶含煜看见那双漂亮却清冷的眼眸。 他微微一怔。 他身上从头到脚皆是高阶法器,寻常人看他的眼神总是蕴着觊觎,有时自以为掩饰得极好,有时见他修为不高便完全不加掩饰。 可这白衣女子看着他的目光却很淡。 没有丝毫贪念,也没有鄙夷。 什么都没有。 第26节 他心中一涩,紧接着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冲动。 叶含煜拔剑出鞘,抿唇站在她身前半步,视线坚毅锁定尘生清。 “前辈,我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他双腿依旧发软,但身体却站得笔直,一字一顿道,“但我会尽可能保护好自己,不让您分心。” 温寒烟稍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她方才见他魂不守舍,尽管修为在他们三个之中是最高的,但恐怕是第一个死的。 现在一看,似乎发生了些变数。 如此绝境,他却反倒被激起了几分血性,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一般。 温寒烟收回视线。 这样一来,她救下他的概率大多了。 ——她救不了不想活的人。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空青左肩被藤蔓穿透,大片血花在白衣上洇开,触目惊心。 他脸色苍白,但脸上却没有多少绝望之色。 “前辈。”他一边抬剑顽强格挡,一边缓慢后退。 退至温寒烟身侧,空青咬牙道,“有办法对付它吗?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 叶含煜抿唇一言不发,对这种不利的言语置若罔闻,专心应敌。 他当真认真起来摆出架势,一把长剑倒也舞得像模像样,各种高阶法器被他从芥子里不要钱般往外甩,一时间,整个洞中虹光交错闪跃,竟然煞是好看。 即使受了伤,他也半步不退,倒也做到了他所说的承诺。 藤蔓只僵持在他身侧,却无法近他的身。 空青却渐渐有些力竭,他原本内伤就未愈,如今灵力消耗太多,已经隐隐有枯竭之势。 他勉强应付身前的三条藤蔓,身后却又有破空之声,两条藤蔓瞬息而至。 避无可避,空青牙关紧咬侧了侧身,避开要害命门,打算硬扛下这一击。 流云剑光掠过,瞬息间斩落紧逼而来的藤蔓。 流云剑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度,像是炫耀凯旋般,回到主人身侧自发沉浮。 温寒烟一手一个,提起空青和叶含煜的后领,往自己身后一扔:“你们退后。” 她方才并未出手,一是在等【剑覆山河】恢复,二是在查看这几次完成任务后,系统又给了她什么新的技能心法。 更多的,她也在观察尘生清的攻击轨迹。 它和她印象中的尘生清有种微妙的不同,她先前出手救下叶含煜也正是存着试探的意思。 尘生清青睐修为高深的猎物,哪怕进食途中受到攻击,也绝对不会更换食物。 然而这一只却转而来攻击她和空青,反倒放松了对叶含煜的限制。 ——就像是有了灵智。 无相秘境中遍地都是天材地宝,它恐怕是之前吃了什么好东西,亦或者是身上揣着好东西的修士。 “流云!” 温寒烟疾行数步,一声轻唤,流云剑光拔地而起,极其默契地环绕她身侧替她斩断飞掠而来的藤蔓。 技能栏中,最新获得的【踏云登仙步】运转而起,将她宛若一阵雪白的清风一般带起。 温寒烟一路畅通无阻,瞬息间闪至尘生清近前。 它肉眼可见地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弱小的修士竟然能一口气杀到它跟前来。 下一瞬,漫天藤蔓狂舞,从洞中四处收回,凝成一道粗壮的巨藤洞穿洞顶,朝着温寒烟席卷而来。 流云剑芒大盛,紧随其后呼啸而至。 轰—— 流云剑尖惊天动地地撞上巨藤,一道猛烈气流朝着四周逸散而去。 本就岌岌可危的山洞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 流云剑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哀鸣。 藤蔓坚韧,无数条凝成一团更刀枪不入,在流云剑全力一击下毫发无损,就连一道痕迹都没留下。 温寒烟拧眉,正欲收剑,余光瞥见昏暗洞中,剑身红光一闪。 噗嗤—— 先前还若无其事的巨藤吃痛扭曲了一下,剑光没入其中。 温寒烟心头一喜,随即听见一道“喀嚓”轻响。 她愕然垂眸,看见流云剑与巨藤相接处爬上一道细细的裂痕。 温寒烟抿唇,当机立断收剑回退。 她丹田未愈,经脉尽断,失去流云剑无异于失去依仗,在无相秘境中必死无疑。 这迎面一击她也只是试探尘生清的实力。 如今看来,哪怕流云剑断,它都未必能被她一剑斩下。 尘生清攻势威猛,却并无灵压。 温寒烟不会被震伤,退回空青和叶含煜身侧时面不改色。 刚才过招太快,两人什么也没看清,如今见温寒烟脸色未变,巨藤上却出现一道伤口,皆是一喜。 空青眼眸亮起:“能打过吗?” 温寒烟看他一眼:【能打过吗?】 【我觉得……不大行。】 温寒烟摇头:“打不过。” 空青眼底光亮黯淡些许,倒也不失望。 寒烟师姐身体虚弱,能勉强以剑意应敌已是艰难,他不该对她要求太多。 叶含煜却脸色灰白。 “它这么厉害?就连前辈也束手无策?” 心底好不容易燃起的几分战意像是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次熄灭了。 温寒烟没有理会他,看着空青道:“你待会跟着我,寸步不能离开。” “是!” 叶含煜紧张道:“前辈,那我呢?” 温寒烟这才看向他。 她面色平静:“你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跑。” * [叮!警告!] [叮!检测到白月光生命受到威胁,请立即出手保护她!] [叮!威胁指数10%——] [叮!威胁指数30%——] [叮!威胁指数70%——] [叮!警告,请勿消极罢工,任务失败将再次延长寂烬渊封印的时间!] [按照你之前失败的次数来算,现在你还有五百年才能破除封印!你不想出去了吗?] [……] 寂烬渊中一片死寂,鲜血绘制的封印大阵在密林中若隐若现。 黑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荡自阵心蔓延开来。 似乎有人被打搅了好梦,一股阴冷不悦的杀意轰然荡开。 地面龟裂,尘土飞扬,巨树被震得拦腰折断,轰然倒地。 暗夜般涌动的雾气散开,探出一只苍白的手。 黑衣男子揉了揉眉心,眉眼间还染着惺忪困意。 耳边系统音狂响,裴烬拧眉重新阖眸。 她的事,他懒得管。 先前在朱雀台上,他见她手指都在发颤,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潇湘剑宗的人,向来如此令人恶心。 裴烬轻哂。 想来,她是不需要他这种魔头多此一举,出手相助的。 [叮!警告!警告!白月光生命垂危,请立即出手!] [叮!] [叮!] 系统音一刻不停地在识海里乱炸,裴烬忍了片刻,实在被吵得头痛。 他掀起眼皮,压住一片深晦杀意。 “说吧,她在哪?” 第27节 第15章 无相(五) “你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跑。” 一句话落地,洞中陷入一片沉默。 叶含煜闻言,眼神登时一黯。 他抿抿唇垂下眼睫,静默片刻,轻声道:“好。” 前辈不敌尘生清,他们素昧平生,她放弃他也实属正常。 刚才原本就是她救了他一命,如果不是她,他早就死了。 叶含煜攥紧了剑柄,没什么怨恨的情绪:“我会尽力多撑一会,替前辈多争取些时间。” “你的确要多撑一会。” 这声音情绪平静,听不出多少慌乱,倒像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寻常。 叶含煜一愣,视死如归的表情逐渐变成空白。 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前辈这是……何意?” 温寒烟只一眼就知道他误会了,简单扼要道:“你负责吸引尘生清的注意,给我创造机会。” 叶含煜睁大眼睛:“您……不是想放弃我?” “不,恰恰相反,我需要你。”温寒烟看着他满身法衣上的创口。 刚进山洞时还勉强算得上贵公子的青年,此刻已经满身血污,形容狼狈。 她问,“你能做到吗?” 空青灵力枯竭,修为也不够高,接下来帮不到她太多。 这人看上去至少天灵初期,正合适。 叶含煜眼底黯淡的光芒重新亮起来,脊背也重新挺直,像是被什么撑住了。 他分明看见过她方才斩不断巨藤,却什么也没问,直接答应:“前辈放心,我一定做到。”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足尖轻点,率先飞身而上。 “小心。” 系统灌注在流云剑上的灵力只有驭灵境,就算加上剑覆山河,也不足以穿透尘生清。 硬碰硬不行,她只能智取。 空青紧随其后,叶含煜则朝着另一边奔去。 巨藤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应该去追哪一边。 片刻后,巨藤震颤着分裂成两半,分别朝着两侧呼啸而去。 气流拂乱碎发散落在脸侧,温寒烟一把扯下碍眼的幕篱扔到一边。 “藤蔓柔软坚韧,所以难以砍断。” 她言简意赅,“它很聪明,知道‘以柔克刚’。空青,你明白待会该怎么做了吗?” 空青念头微动,瞬间恍然大悟。 旋即,他皱眉忿忿不平道:“寒……前辈,我可比一条藤聪明多了!” 巨藤上分出两条手臂粗的藤蔓,悄无声息偷偷潜过来。 温寒烟一剑斩断,猛地拧腰急刹,一步踏向空青身后。 “那就现在!” 空青脚步不停,一个箭步从她身后飞跃出来,对身侧狂乱的藤蔓视若无睹,闷头向前跑。 藤蔓柔软,但绷直了之后,也不过就是一根草。 尘生清没有察觉到两人意图,见温寒烟退后,便转而去追空青。 温寒烟不远不近缀在空青身后,看准时机赫然出剑。 流云剑光大盛,刷地一下凌空斩落。 巨藤一颤,意识到危险,却又觉得对方不过是手下败将,只停顿一下便继续向前探去。 下一瞬,它茎干一凉,冰冷剑身横穿而过。 “啪嗒”一声,被斩断的藤条滚落在地上,颠了几下朝前方滚去。 空青浑身经脉隐痛,却仍是抬步要跟上温寒烟,掌心却倏地一空。 他讶然一顿,温寒烟一手提着流云剑,另一只手握着他的鸿羽剑扎穿了藤蔓。 正蠢蠢欲动向另一边逃走的巨藤:“……” 温寒烟把鸿羽剑柄让出来:“你留在这里看着它,不听话就戳它。” 空青握住鸿羽剑,用力将剑身向下送了几寸,将藤蔓死死钉在地面上:“交给我吧!” 藤蔓疼得卷曲起来,枝叶都开始抽搐。 这两个该死的人类,竟敢如此羞辱它! 它一定要杀…… 暂时杀不了他们的话,它就去杀另一个! 另一边的叶含煜便远远没有这么好运了。 起初他还能勉强支撑,但很快,他便感觉尘生清攻势骤然转急,而他芥子里用来防身的法器也逐渐见底。 短短瞬息,他一身明红色的法衣被藤蔓割得伤痕累累,几乎不剩下一块完好的布料。 前襟垂落下来,露出染了血的里衣,叶含煜耳根一热,百忙之中不忘伸手把衣服扯起来。 袒.胸.露.乳,成、成什么体统! 他即便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一点! 叶含煜的动作已经有些迟缓,浑身没有哪里不痛。 换作平时,早已有随从替他解决眼前的麻烦。 父亲母亲会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让他放松点,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反正家里随从众多,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手臂像是灌了千钧重,叶含煜几乎失去知觉,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机械性地抬剑。 饶是他咬牙坚持到现在,身上伤处却越来越多,尘生清依旧紧追不舍,半点伤害也没受。 他是不是真的做不到……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便被他接下来挥出的一剑斩断。 不行。 前辈说了,她需要他。 他不是养尊处优、毫无用处的人。 叶含煜又打起精神抵挡了一阵,但越发力不从心。 不知道发生什么,尘生清忽地陷入癫狂一般前所未有地发起狠来。 叶含煜反应不及,右侧腰腹被贯穿,高阶法衣残破的防御被彻底击碎。 他闷哼一声,口中喷出一抹血,动作不受控制地迟缓起来。 难道他这次真的要死了? 前辈交给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 脑海中闪过凌乱的念头,眼前的一切都被无限放缓。 叶含煜看见巨藤撕裂空气,朝着他的心脏袭来。 墨绿色的茎身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锋利的倒刺只差一寸便要将他从里到外撕碎。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如奔雷般自虚空掠来! 尘生清意识到什么,猛地收回巨藤,朝着飞掠来的白色身影轰杀而去。 温寒烟无法调动灵力,身形终究慢了一步,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藤蔓穿透她的右臂,她却脚步未停,又是一剑挥出。 被一分为二的巨藤比起先前弱化了不少,流云剑红光一闪,利落拦腰刺入尘生清腹腔之中。 一道震天响的嘶吼声响起。 尘生清腹腔大敞,腥臭黏腻的不知名液体滚淌出来,一道璀璨的荧光在其中一闪而过。 温寒烟惊愕。 竟是半颗沧海目。 难怪这尘生清如此反常,它体内竟有半颗沧海目。 她顾不上疼痛,右臂肌肉紧绷,流云剑尖一勾,削落尘生清一大块躯体。 温寒烟弯腰一把捡起那半颗沧海目,藤蔓见状一阵狂躁,发了疯一般朝她卷来要将沧海目夺回去。 带在身上实在太不安全,眼下根本不是顾及其他的时候。 温寒烟当机立断往身上随意一抹,直接往口中一塞。 她正欲乘胜追击再刺出一剑,但沧海目入口的瞬间,她丹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 温寒烟痛得脚步一顿,险些握不住流云剑。 瞬息之差,暴怒的尘生清已紧随而至。 “前辈!”空青一直注视着这边的状况,见状目眦欲裂,想也不想拔出鸿羽剑,朝着温寒烟飞奔而来。 然而他速度实在太慢,还没跑出几步,藤蔓便已刺至温寒烟额心。 第28节 一道赤色身影掠过,将温寒烟一把扑倒在地。 温寒烟丹田经脉都传来阵阵剧痛,像是被撕裂又重组。 半颗沧海目已经开始生效,她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自己身体不断摇晃,耳侧是压抑的喘息声,浓郁的血腥气包裹住她。 温寒烟勉强睁开眼睛,叶含煜正将她背在身上,吃力地躲避着藤蔓的疯狂追击,带着她和空青一同向洞外跑。 他发冠歪斜,发丝间都是血渍,模样极其狼狈,喘息的频率也很高,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他却没有抛下她。 察觉到她气息变化,叶含煜勉强分出一分心神:“前辈,您醒了?” “你修为不高,自己跑或许还能逃得掉。” 温寒烟沉静地陈述事实,语气间染上几分困惑,“但是加上我却凶多吉少,九成是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他为何要救她? 他们根本不相识。 就连对她那样好的师尊师兄都会狠心抛弃她,他又为何对她执着不肯放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叶含煜肉眼可见一愣,也染上几分困惑。 他怎么会把前辈一个人扔在那里自生自灭? “您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您给的。那时我若是扔下您不管,岂不是不义?” 他理所应当道,“那还算什么男人。” 温寒烟觉得好笑,青年看上去还未及百岁,在寿命漫长的修仙界,原本也算不上什么男人。 另一边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原本就算不上男人。” 空青紧跟上来,先是紧张看了一眼温寒烟,又看向背着她的叶含煜,眼神染上几分不善。 叶含煜向来受宠,只有被旁人捧着的份,被他三番五次出言针对,也生出几分真火。 他看着白衣青年略显青涩的侧脸,冷笑:“我不算,你算?” 空青:“……”比你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温寒烟听得愈发头痛。 她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主动从叶含煜背上下来,将流云剑悬在腰间:“先离开这里。” 空青中途拔出了鸿羽剑,那两半巨藤应该已经合体了。 她现在连走动都费劲,还是先走为妙。 等她吸收了这半颗沧海目,修复几成丹田和经脉,日后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过。 温寒烟欲走,身后却传来破空之声。 尘生清已盛怒滔天地追了上来,地面被一团藤踏得震天响。 它不再凝成巨大的藤蔓,一下子刺穿这三个重创它的修士。 而是伸出漫天绿藤,交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严严实实地拦住他们去路。 然后将他们困在网中一点点收紧,让藤蔓划破他们的皮肤,刺穿他们的骨肉,让他们流尽鲜血,在痛苦和绝望之中一点一点死去。 其中一根藤蔓径自朝着温寒烟卷去。 它看出她此刻早已虚弱不堪。 就是这个人类,方才刺穿了它的肚子,还削掉了一大块肉和一个宝贝。 它亲眼看见她把它的宝贝吃掉了。 尘生清藤蔓一阵巨颤。 还给它! 身后传来破空之声,空青瞳孔骤缩,条件反射提剑拦在温寒烟身前。 叶含煜咬咬牙,也一步抢上前,一左一右和空青准备替她拦下这一击。 流云剑却在这时猛地一震。 温寒烟浑身发软,被这一震直接失去了重心,向前方一头栽下去。 “前辈——!” “寒烟师姐!” 温寒烟反手抽出流云剑插入地面,打算撑住自己的身体,然而指节却阵阵发颤。 下一瞬,她落入一个蕴满了血腥气的怀抱中。 第16章 无相(六) 这个怀抱很冷,几乎没有温度,仿佛这个人已经死去许久。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来,温寒烟猛然抬起头。 一张布满血污的脸映入眼帘。 这一次不能说平平无奇,这人五官平庸,却有着一双浓墨重彩的眉宇,气质看上去有些掩不住的杀伐之气。 他一只手诡异地弯折着,不止脸上,衣服上也染着大片大片的血渍。 温寒烟只粗略扫了一眼,看这出血量,此人眼下不该活着。 可他却松松散散站在对面,用另一只勉强算作完好的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身体,轻而易举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察觉到温寒烟的视线,那人低眸瞥她一眼。 分明是一双平庸的眼睛,可在他看向她时,那双黑沉眸底隐约散发出几分慵懒邪气。 他视线在她身上毫不客气地肆意逡巡,最终定格在那双形状妩媚,眸光却清冷的眼眸。 片刻,那人散漫勾唇。 “美人,要帮忙么?” 这人来路不明,看打扮像是散修,但言谈举止间难掩邪肆之气,而且让人有一种莫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 正人君子如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尚且不能轻信,更遑论是陌生人。 她决不能露怯。 温寒烟只一瞬间就作出了决断。 “不需……” “需要!” 叶含煜眼含热泪,一把握住来人的手。 瞬间将那条诡异弯折的手臂握得更岌岌可危。 见状,叶含煜诡异安静片刻,默默松开手,佯装无事发生。 他语气复杂,“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都伤成这样了,见他们遇险竟然没有独自逃命,而是迎上来想帮忙。 “大善人。” 那人辨不清意味地重复一遍,神情像是想笑,又像是嘲弄。 但这情绪稍纵即逝,再次抬起眼时,他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温寒烟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沧海目的力量太过霸道,她像是被利刃从内到外反复碾碎,就连指尖都在轻颤。 她好不容易起身退开几步,身体一晃又重新栽了回去。 一只手轻而易举托住她的身体,将她往怀中一按。 一个听起来稍显轻浮的“哦”字落下来,那人微微一笑:“投怀送抱?” 他语气蕴着些戏谑,“初次见面,这样拉拉扯扯,未免不太合适吧?” 温寒烟还没反应,龙傲天系统便率先冒了出来。 【哪里来的普信男?!简直有眼不识泰山,调戏美女这种桥段怎么能发生在我们龙傲天身上?】 【快!支棱起来,反手给他一剑,给他点颜色看看!!】 温寒烟正有此意,此人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眼下突然现身,她只怕不是巧合。 她反手攥紧剑柄,奈何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靠着腰间手臂勉强撑着,否则下一秒就能倒在地上。 “‘美人’?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斜地里传出一声暴喝,“你这登徒子,赶紧放开我师姐!” 变故接二连三,空青早就把温寒烟之前交代她的称呼抛到九霄云外。 他没管身后凶猛袭来的藤蔓,剑尖直指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又“哦”了一声,这一次,笑意淡了点,多了几分说不清意味的情绪。 他不仅没松手,反而更亲昵地将低头贴近温寒烟,笑眯眯挑衅, “那我很好奇,你要怎样对我不客气?” 空青气得牙根发痒,提剑就要往上冲。 一只手把他拽回来。 叶含煜欲哭无泪:“这位……道友。” 他指了指漫天被忽略已久的藤蔓,“我们先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好吗?” 他又看向抱着温寒烟的男人:“道友当真有办法对付尘生清?” 刚才情急之下听见那句话,叶含煜以为自己见到了救星。 第29节 但冷静下来细细一看,他才发现这人脸色白得像死人,心口处一个血洞还在隐隐向外渗血。 凄惨得就像是洞中倒地不起的“尸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但即使对方还能喘气,叶含煜也不觉得他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他身上那伤口一看就是被尘生清戳的,都快被戳成了筛子。 那人正单手把温寒烟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丝毫不怜香惜玉。 察觉到叶含煜的视线,他却根本不理会,径自扛着温寒烟转身走了。 温寒烟一阵头痛。 并非是别的缘故,实在是识海里的动静翻天覆地,骂得很脏。 她原本便伤重未愈,这么一吵更是头晕目眩。 【下来,快下来!】 【给你送经验的野怪就在后面跟着,为你量身打造的历练机会,不能让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普信男捷足先登啊!】 【说起来,他这副模样,又这样行事,倒是有点像深藏不露的大佬小弟……】 温寒烟勉强定了定心神:【你能识别出他的身份么?】 龙傲天系统沉默了一会,看着一团乱码一般的数据。 【……不能。】 温寒烟咬紧牙关,用力一挣。 但她眼下已经脱力,拼尽全力的这一动弹,在那人肩头看上去,幅度却微乎其微,就像是被身后罡风吹得不住往下滑落。 [啊啊啊啊,你的亲亲老婆快要滑下去了!] [保护,快点保护一下啊!!] 裴烬眉心一皱,压下几分不耐,抬手勾住女子腰身将她捞回来,手腕一翻,反手按在肩头。 眼下使用的,不过是他随手捡来的尸体,浑身是伤,骨节断碎,根本用不上力。 他暗暗用上了巧劲,虽只是将掌心虚虚搭在温寒烟腰侧,却将她无形间牢牢禁锢住。 温寒烟正欲再发力时,猛然察觉自己动弹不得。 此人果然有问题。 【还挺难缠。】 龙傲天系统的胜负欲也被激发起来,听语气简直比温寒烟还要激动。 【破格偷偷给你一点灵力,龙傲天,打烂他的脸!】 下一瞬,一股灵风便倏然荡开。 罡风拂面,裴烬面色分毫未动,眸底却漾起几分兴味。 他指节用力向下一扣。 “喀嚓”几道清脆声响,这条原本勉强完好的手臂,霎时间弯折成好几段。 温寒烟眼眸微沉。 此人手臂分明已几乎被她震碎,他却仿佛不知疼痛,自始至终连眼都没眨一下。 那只以诡异角度弯折的手,依旧虚扣在她腰间,纹丝未动。 [她肯定是伤心了,生气了,或者不舒服了!] 绿江虐文系统心疼得直掉眼泪,声泪俱下地控诉。 [哪有你这样的?白月光已经身受重伤,又被至亲之人抛弃,她现在肯定很脆弱!你却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对待她!] 裴烬将再次翻涌上来的不耐压下去。 他没理会自己这具身体的伤势,略低下头。 密林中光线昏暗,肃杀之气裹挟着血腥味,阴冷诡异的气息在空气中无声穿行。 两人一番无声较劲,再加上周遭罡风震荡,温寒烟身体早已承受不住,逸出一口血。 裴烬垂下眼睫,盯着温寒烟唇畔刺目的血痕,没再动作。 片刻,玩味笑道:“都这样了,何必勉强呢。” 温寒烟艰难喘.息着抬起眼,眸光沉冷。 若换作旁人,早该在双手尽废之时将她扔下。 此人却像是个不知疲倦疼痛的假人,她眼下受伤力竭,一时间竟当真奈何不了他。 四目相对,一阵诡异的死寂蔓延开来。 裴烬率先打破沉默。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他面不改色将双臂重新接上,肩膀微一用力将温寒烟放下来。 温寒烟视野间一阵天旋地转,她心口血气翻涌,反胃得险些又呕出一口血来,再回过神来时,整个人便已被轻松打横抱起。 [这样才对嘛!] 绿江虐文系统满意地看着这郎情妾意的一幕,小光团在裴烬识海里爆成了一片粉红烟花。 虽然男主角丑了一点,女主角的表情僵硬了一点,好像要杀人。 但是,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友好的贴贴,一段关系美好的开始呢? 它的宿主呀,终于上道啦! 而龙傲天系统在温寒烟识海里气得发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快下来,快捅死他跳下来!】 【咱们龙傲天不怕流血不怕受伤,怎么能让人公主抱着走呢?!】 另一边,另外一个人也正气得发疯。 空青已落后两人三丈远,眼睛却死死盯着最前方,像是恨不得把他吃了,浑身浴血的样子看起来极其狰狞。 那人步伐不紧不慢,在这片充斥着血腥与死亡气味的空间里,显得悠闲到格格不入。 空青甚至能够看出他心情似乎不错。 为何?! 因为抱着他的寒烟师姐吗?! 可虽然那人看似走得不快,却仿佛能缩地成寸。 空青只能看着他慢悠悠地往前晃着晃着,便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远。 叶含煜起初只当来人是个寻常散修,真正追上去才发觉自己根本就跟不上。 他转过头,看见空青一脸似欲追魂索命的表情。 然而奈何修为不高,饶是拼了命,却还是渐渐力不从心。 叶含煜迟疑片刻,调转回身一把扯住空青袖摆,带着他一起向前赶。 刚才还对他不假辞色的空青沉默片刻:“多谢。” 顿了顿,他丝毫没管越追越近的藤网,只盯着那个陌生男人扛着温寒烟越走越远,脸上再次扭曲,“该死。” 他死了便死了,寒烟师姐怎么办? 难道那人就是冲着她来的? 都怪他忘了她的叮嘱,情急之下喊出了她的名字,把师姐给害了。 空青勉强调动起仅剩的灵力,声嘶力竭。 “贼子休走!” 几乎是同时,被无视良久的尘生清实在忍受不了,藤网轰然席卷而来。 这群人类修士,简直不把它放在眼里! 抢走了它的宝贝不说,在它祭出杀招的时候竟然还在那里争风吃醋聊闲天,真当它是死的吗? 温寒烟被俯身扛在肩膀上时颠得想吐,眼下换了个姿势,虽然怪了点,但那阵不适感却缓和了不少。 她冷着脸忍耐着,此人虽说行迹诡异,但似乎对她暂无恶意。 余光瞥见藤蔓冷芒:“右后!” 扛着她的人语气不见慌乱,一边不疾不徐抱着她赶路,一边语带揶揄:“多谢提醒。” 温寒烟微怔。 听这语气,此人似乎早已察觉。 她虽然身无修为,但天灵巅峰的目力仍在。 此人莫不是个悟道境修士? 如今尘生清失去了沧海目,说不定他们当真有一拼之力。 “放我下来。”她艰难按剑,“我与你联手,或有胜算。” “你?” 裴烬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视线在她依旧轻颤的指节上顿了下。 “若我待会不走运伤重而亡——” 他收回视线,微笑道,“有的是你出手的机会。” 说罢,他单肩扛着温寒烟,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打了个呵欠,一震衣摆抬起一脚。 凶神恶煞袭来的藤网瞬间被一脚踹飞几十米远。 温寒烟一愣。 第30节 尘生清藤蔓上遍布倒刺毒液,全盛时就连她的流云剑都讨不到好处。 这人竟然如此简单粗暴,直接上脚踢? 随即她惊愕地看见藤蔓骤然扭曲,像是吃痛,直接被一脚踢飞砰砰撞断数棵巨树,好不容易跌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高高低低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上去极其可怖阴森。 藤网松了又紧,逐渐散去,重新凝集成一条粗硕的巨藤,艰难地扭动了几下又要重新杀回来。 温寒烟浑身紧绷,却见那人扛着她随意靠在树边,避也不避,好整以暇等着巨藤过来。 “我们不走?”她忍不住出声。 裴烬偏头示意他再次弯折的手臂,叹口气,“可我累了,突然走不动了。” 温寒烟拧眉,强打精神攥紧剑柄。 “那就放我下来!” 箍在她腰间的手纹丝未动。 下一瞬,虚空中扭动的藤蔓,蓦地像是支撑不住重量,嘶吼着一点一点回落在地面上。 它挣扎着朝着他们爬行而来,肢体却渐渐碎裂,表皮剥落一地,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瞬息之间,便化作一片齑粉。 一阵冷风拂过,吹动草木沙沙作响。 仅余一地爬行时留下的不知名黏液。 最后一点藤蔓坠落在两人脚边,裴烬慢条斯理一脚将它踢开。 “走不动,便不走了。” 他懒懒散散打个呵欠,依旧是那句话,“何必勉强呢?” 【杀,杀,杀!】 龙傲天系统抓狂,【把他们都鲨了!】 【这可是龙傲天的秘境杀怪夺宝剧本啊!】它崩溃尖叫,【就这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路人给截胡了!】 【咱们龙傲天,颜面何在?!】 与此同时,另一个系统也在狂响。 [啊啊啊啊啊——] [英雄救美,旋转慢动作公主抱,四目相对,就差一个浪美的吻了啊!] 绿江虐文系统恨不得化作光团冲出去按头,但又怕吓到柔弱无依的白月光,只好忍耐。 它吸了吸鼻子,眼含热泪,声情并茂。 [绝美爱情!!!] 温寒烟和裴烬对视一眼,须臾,同时皱眉挪开视线。 好吵。 第17章 无相(七) 温寒烟原本还想趁机打探一下,这半颗沧海目尘生清是从哪里得到的。 但无奈对方下手实在太快。 也太狠。 她身体动了动,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不远处身陷囹圄的两人正焦头烂额,却见藤蔓倏地散去,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他们一愣,转头看见不远处亲密相贴、云淡风轻靠在树边看风景的两个人。 空青咬牙切齿:“……”还他师姐。 叶含煜心潮澎湃:“……好厉害!”是他先前看走眼了。 “厉害?”空青冷笑,“出手狠辣还差不多。” 叶含煜一静。 尘生清虽然并不是什么极厉害的东西,但方才这一只多少也沾染了沧海目的气息,他们法器长剑傍身,都尚且如此狼狈,来人却竟然一脚就把它踹成了齑粉。 但叶含煜还是道:“可他救了我们……为人处世论迹不论心,何必对旁人如此苛求?” 空青将鸿羽剑收回剑鞘,瞥他一眼:“照你这么说,若是寂烬渊那个大魔头救了你,你也认为他是好人?” “……”叶含煜沉默下来,半晌才反驳道,“你这话强词夺理,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救人?” 空青朝着温寒烟走过去,冷哼一声,“对我来说,就算那个魔头救了我,我同样不会认可他。” 那人杀人如麻,千年前一夜屠尽宁江州乾元,在这之后,仍丝毫不减嗜杀本性,肆意妄为,险些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修仙界一锅端了。 好在众仙门世家合力,千年前逐天盟终将魔头镇压于寂烬渊之下。 可五百年前寂烬渊封印松动,引来无数魔修蠢蠢欲动,仙魔大战打了近十年。 最后若不是寒烟师姐…… 寒烟师姐都是因为那个魔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与那魔头不共戴天。 空青走到树边,冷冷对那人道:“把她还给我。” 尘生清死后,裴烬便迫不及待地把温寒烟扔了下来。 这破破烂烂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他神魂带来的威压,眼下尘生清已死,但他也差不了多少,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叫嚣着疼痛。 但疼痛于他而言,实在是再过稀松平常的东西。 裴烬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直到空青说话,才像是意识到身边来了一个人,分来一抹眼神:“还给你?” 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你是她什么人,也配用‘还’这个字?” “我——” 空青一哽,但还是攥紧剑柄。 “别让我重复第二次。” 裴烬挑起眉,不置可否。 真是在寂烬渊下面待了太久. 多久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了? [修罗场,是修罗场啊!!] 绿江虐文系统亢奋异常。 [上啊!有人要抢你老婆,这你能忍?] [看他的长相打扮,应该属于占有欲小狗的类型,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亮出獠牙,唯独对白月光一人乖顺俯首。] [这个人设可也是很烫的,你要有点危机感了!!] [快点散发出你的王霸之气,霸气侧漏,闪瞎全场!] 什么王八之气。 裴烬黑眸微眯,克制住将光团揪出来捏碎的冲动。 【是忠心小弟,忠心小弟发力了!】 另一边,温寒烟那边的动静一点不比裴烬这边小。 【快趁机远离这个抢资源的路人。他该不会是穿越的吧……】 龙傲天系统后面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温寒烟没太听清。 她顺势悄然朝着空青的方向挪出几步。 同这来历不明的散修相处时,她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 与那个人放肆言行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很冷,没有体温。 不过,出乎意料的,他动作却极其守分寸,即便是他们针锋相对的那几息,也只是虚虚抚过她腰间衣料,几乎没有触碰到她。 温寒烟垂眸,看着这人被血污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但就在她动作的瞬间,那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地伸出那条七拐八弯的手臂,把她严严实实又摁了回去。 温寒烟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看见他偏头吐出一口血,血液滴滴答答溅在草叶上,拖拽出一片暗红色的澜痕。 温寒烟甚至在里面看到了内脏碎片。 叶含煜:“……” 这人没事吧。 光肉眼看着都触目惊心的伤势,那人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的情绪。 裴烬随意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痕,语气稍微淡了点:“别动。” “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去别的地方。” 温寒烟听见龙傲天系统突然“咦”了一声。 【该角色符合人设:心高气傲、实力莫测的打手小弟。】 【任务:请与他结伴同行,然后用你的王霸之气令他折服,令他对你忠心不二、肝脑涂地!】 ……王八之气? 行吧。 第31节 温寒烟怀疑对方是为了救她而加重了伤势,又在她一番挣扎下控制不住吐了血。 她原本对这人身份拿不定主意,但既然有系统作保,她便放下心来。 这时候冷静下来,她稍微有点内疚,听见系统的声音便干脆不动了。 被又扛又抱了这么久,她竟然慢慢习惯了和这人过分靠近的距离。 冰冷的指节扣在她手臂间。 这人似乎许久没有同旁人亲近过,力道总是不受控地极大,她一身伤势被他这么一扯,直接被拽得紧贴住他的手臂。 温寒烟干脆靠在这人蕴满了血腥气的肩头,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识海,趁机吸收沧海目。 空青见状,眸光一沉,按捺不住再次上前,想将温寒烟抢回来。 一只染血的手凌空一挡,动作不紧不慢,却轻而易举拦住他的动作。 空青眼底染上不悦:“你究竟什么意思?” “你没见她正忙着?”裴烬悠悠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稍俯身作势要将温寒烟甩下来,慢悠悠道,“若她走火入魔,你不会反过来怪到我头上吧?” “你——”空青气急,却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他看着温寒烟眼睫轻阖的侧脸,知道她正全力吸收沧海目,抿唇退后半步。 顿了顿,他又不甘心地对温寒烟道:“前辈不舒服随时告诉我,我已经休息好了,背着您走上百里都不在话下。” 温寒烟虽意识沉入识海,但依旧能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沧海目的灵力在体内化开,无声没入丹田经脉,悄然运转。 随着温寒烟逐渐吸收它的力量,她身上渐渐散出一阵淡淡的灵力波动。 叶含煜察觉到温寒烟身上传来的气息,表情古怪:“驭灵前期……?” 其实空青刚才一瞬间脱口而出的“寒烟师姐”,他一早就听见了。 但当时情况紧急,虽然心底狐疑,但叶含煜根本没时间多想。 这时候,叶含煜实在忍不住:“您……前辈……” 支支吾吾半天,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神情平静:“我是温寒烟。” 她承认得干脆,脸上也没有丝毫自怨自艾的情绪。 叶含煜心中一阵震撼,他怔了片刻才轻声道:“您……” 温寒烟静静看着他,只等待着他脸上出现懊恼、鄙夷一类的神情。 然而叶含煜迟疑了半天。 “所以当时的话,您都听见了?” 温寒烟愣了愣。 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反应。 叶含煜见她眉目平和,心中也是一阵惊涛骇浪。 既然听见了,她怎么会那么冷静,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叶含煜不知道为什么温寒烟会大闹朱雀台。 但他原本就不信她是因为和新来的师妹争抢,眼下相处这么久,更不会这么认为。 他唇角紧抿,直觉这个问题温寒烟并不想谈论,便体贴地换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当年寂烬渊一战之后,您当真修为尽废?” 叶含煜难以置信,“刚才周身也没有任何灵力依仗?” 温寒烟小幅度点了下头,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空青却警惕上前,单手按剑,对叶含煜怒目而视:“寒烟师姐救了你,刚才你还一口一个‘前辈’,现在却说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她没有修为又怎样?照样比你这个天灵期强得多。” 叶含煜表情空白,倒是没生气。 他大受震撼。 这时候回想,当时尘生清不靠近她原来根本不是因为害怕她,而是因为瞧不上她。 可她却毫不犹豫救了他。 他空有一身天灵期的修为,却要一个修为尽废的人救命,还大言不惭“帮不上什么忙”。 叶含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缓缓抬起头。 他眼底最后一抹茫然也化作坚毅,一字一顿道:“前辈,多谢。” 空青已经隐隐要拔剑出鞘,只等叶含煜发难,他便是拼死也要护住寒烟师姐。 他没料到等了半天,竟然等来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愣住了。 温寒烟也有些意外:“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还叫我‘前辈’?” 叶含煜总是接二连三地给她惊讶。 她已经做好他态度转变,亦或是骂她欺骗他的准备。 叶含煜摇头,正色道:“您原本便是我的前辈,心性更是令我望尘莫及,我理应叫您一声‘前辈’。” 温寒烟眸光微动。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温寒烟便发誓此生不再信任倚靠任何人。 无人教她剑法,她便自己悟。 无人替她疗伤,她便自己治。 无人关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人心难测。 与其与人交好,还不如花时间多修炼。 真正能陪着她走到最后的,只有她自己。 只有自己才是靠得住的。 温寒烟却没想到,自始至终,无论她身份如何变化,叶含煜对她都从未变过。 初见时,他分明是个胆小怕死,怯懦得只知道躲在旁人身后的贵公子。 “肉麻的话说完了么?” 扶着她的人倏地用力,将她不知不觉快要滑落的身体向上扶了一把。 “修为尽废。”裴烬状似无意道,“你是来找沧海目的?”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没说话。 虽有系统作保,可她已发誓不再欠旁人因果。 她和这名散修之间,还是陌生地来陌生地走比较好。 她不出声,空青却冷嗤一声:“关你屁事。” 裴烬瞥空青一眼,眸底掠过几分杀意。 但他很快挪开视线。 “传闻温寒烟五百年前便已是天灵巅峰,你现在却只有驭灵境。” 他轻笑,了然道,“你刚得到的沧海目不完整?” “这与你无关。” 温寒烟道,“方才你救我一命,日后我必找机会报答你,但我的事情,你不必过问。” “方才还是投怀送抱,如今就变成了过河拆桥。” 裴烬故作惆怅长叹一声。 “女人心,果然难测。” 他掀起唇角,撩起眼睫缓慢扫过叶含煜和空青二人。 视线最后落在温寒烟脸上。 裴烬懒散一笑,“只不过美人,若我方才不过问你的事,现在你和后面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恐怕已经在阎罗殿前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遭了。” “你——” 温寒烟一把拦住面露不悦的空青,冷静问:“你想做什么?” 她没否认,也看出这人没有恶意。 但着实古怪。 “自然是帮你。” 裴烬讶然抬眉,视线极具暗示意味地掠过自己一身伤势,“我做的还不够明显么?” 就是太明显了。 明显到让她忍不住心生怀疑。 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人与她素未谋面,却口口声声说要帮她,定然对她有所图谋。 不过,倒也并非不能利用。 “你知道沧海目在哪?”她试探出声。 此人能一击碾碎尘生清,实力定然不似看上去这般浅显。 但若她吸收沧海目恢复修为,再加上系统的灵力,未必不是对手。 裴烬低眼看着她,目光在她眸底沉思停顿片刻,意味深长一笑。 “我当然知道。” 第32节 温寒烟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的表情。 她要确认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良久,除了一脸结了痂的干涸血污,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连五官都分辨不清。 “那好,若你真心帮我,便现在告诉我……” “寂烬渊。” 不等她问完,裴烬便直接开口,说话间又吐出一口血来。 他却浑不在意,拭去血痕扭头看她,“你去么?” 温寒烟无言地看着他。 此时几人已走入一片阔叶林,身侧枝叶横斜,“啪啪”拍打在他骨折诡异伸出的右臂上。 她静默片刻,没有理会“寂烬渊”这个答案,转而问了一个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你真的没事吗?” [叮!善良的白月光担心你的安危,请以最快的速度治疗伤口,用力地把她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镶进身体里:“为了你,我怎么敢有事?”] …… 有病。 裴烬面色阴沉,没有理会系统的叫嚣。 “你看不惯它?”他扫一眼断得不能再断的右臂。 温寒烟还没来及说什么,便见他一个手刀,手起刀落,生生将右臂斩断。 断臂骨碌碌滚落在地,倒是没有溅出多少血,仿佛早已流干了。 温寒烟瞳孔地震,却见那人轻描淡写抬起仅剩的手,抹掉口中不断逸出的鲜血:“这样可以了?” 可这一次,大片大片的鲜血涌出。 他擦了一把,刚擦干净便又有血流出来,一来二去整个衣袖都染成血红,几乎辨不清原来模样。 密林中一片死寂,三个人看着这惊悚狠辣的一幕,毛骨悚然,一时间没有说话。 “寂烬渊,你到底……”去不去?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一歪,朝着地面摔去。 叶含煜和空青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温寒烟,散修却无人问津,在地上摔了个结实。 “扑通”一声,三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良久,叶含煜颤抖着手想俯身查看,温寒烟冷声打断他的动作:“他死了。” 叶含煜惊讶道:“怎么突然死了?!” “失血过多。”温寒烟神情也沉下去。 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 她有一种被什么人盯上的诡异感。 【又是一个心甘情愿为你牺牲的小弟】。 系统没想太多,依旧深陷在险些冤枉了一个好人的内疚里。 它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感动道,【这就是爱吧。】 * 黑雾缭绕,天地阴沉。 一袭黑衣宽袖的男人靠坐在阵心,长眉微皱,缓缓睁开眼睛。 [是让你疗伤,不是让你自杀!] 白色光团自他袖摆里钻出来,气急败坏。 [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白月光肯定又被你吓到了!] 裴烬揉着眉心:“滚,否则捏爆你。” 白色光团一颤,立刻安静飘远了一点。 虽然被捏爆它还可以重组,但是真的很可怕啊! 这个狠毒的大魔头! 周遭安静下来,裴烬眉头稍微舒展几分,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 神魂归位,但在宿体之中死亡时瞬间的感觉并未磨灭,直到此刻他识海还隐隐作痛。 真可笑。 他竟然相当于为了温寒烟,死了两次。 白色光团察觉到他的想法,精神一振。 [原来你是这个目的,不愧是你!干得漂亮!] [你超爱的!!] 裴烬凉凉扯起唇角:“是,我爱惨了她。” 他要确保温寒烟不会死在路上,活着到寂烬渊。 到那时,他为她付出的,他全都会在她身上讨回来。 第18章 无相(八) 黑云罩顶,阴沉的天幕压低,几乎与望不见边际的密林相接,绵延成一片墨绿色的深海。 分明是白天,此处却蕴着浓郁的魔气,遮掩天日,黯淡得仿佛深夜。 “我们……真的要进去?” 一名身穿水蓝色道袍,头戴乌木簪,腰悬玉牌的青年盯着眼前腾腾黑雾,语气有些迟疑。 “这可是寂烬渊,是那个魔头封印所在的地方。灵宝何处没有,我们何必非要来这里?” 他话声刚落,便听见一声嗤笑。 “正因此处封印着裴烬,其他人才不敢靠近——五百年了,这里的灵宝几乎没被旁人动过,这是多大的机缘。” “再说了,裴烬被镇压在封印中一千年,要出来早就出来了。那些灵宝他看得见用不着,这般暴殄天物,倒不如留给我们。” 另一名水蓝色道袍的男人瞥他一眼,“不敢进去就在这里等着。” 起初说话的青年抿了抿唇。 “如此甚好。” 无论再怎么说,他还是不太想踏入那种地方。 那可是距离魔头最近的地方。 另外几人又对视几眼,眸底皆是嘲弄讥讽。 怂货。 他们没再看他,先后从芥子中祭出秘宝,一时间空气中虹光阵阵,虽驱不散经年的浓雾,却足够映亮方寸大小的空间。 几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光芒逐渐远去,四周再次变得黑沉一片。 水蓝色道袍青年在原地忐忑地等了一会,左等右等却怎么都不见人回来。 周遭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都没有。 他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仍然仅余一片阴冷浓雾,未见人出来。 他颤抖着捏紧腰间玉牌。 “师兄?” 无人回应。 又是一阵风过,黑雾涌动,光线更黯淡了几分。 蓝衣青年愕然抬眸,腾挪黑雾尽头,地上躺着几道歪七竖八的尸体。 所有人皆是一身染血的水蓝色道袍,死状凄惨,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发间乌木簪断碎,被一只玄色靴面满不在乎踩在脚下。 几枚象征着隐意宫弟子身份的玉牌叮叮当当碰撞,被一只手放在掌心,漫不经心揉捏把玩。 下一瞬,指尖微顿。 只听“喀嚓”清脆声,数枚以隐意宫丹炉锤炼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的玉牌,应声而碎。 仅剩的隐意宫弟子心头一震,脊背上攀爬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眼。 浓雾掩映间,隐约有一道身影立在不远处,黑发玄衣,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似是察觉到他视线,那身影扔下被捏碎的玉牌抬起眼,声音染上几分兴致。 “咦,还有一个?” 隐意宫弟子眸底掠过惊惧,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你是……”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本能地求饶,“别、别杀我——” 还没等他转身逃走,他身体便骤然一僵,脸上的惊惧蓦地凝固。 下一瞬,那张清秀的脸上,情绪缓缓变了。 分明是同样的五官,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慵懒邪气。 裴烬垂眸屈指弹一下腰间玉牌,将识海中惊恐逃窜的神魂毫不留情地碾碎,如狂风过境般将他识海灵台中的一切扫荡一番,慢悠悠挑了下眉梢。 第33节 隐意宫? 到他地盘上来撒野,还真是那群自视甚高的蠢货干得出来的事。 [你执意跑出来又是要做什么?你不能太过分!] 光团这时候才远远地追上来,气喘吁吁。 这里好大,好黑,它迷了路,飞得它快要散架了。 [这里毕竟还是小说世界,脱离原著太多的话,你是会被天道惩戒的!到时候我也帮不了你。] 绿江虐文系统上气不接下气。 [按照剧情,你还有一百年才能破除封印——那个时候,正好白月光被师尊师兄未婚夫屡屡厌弃,心灰意冷,也是你出马安慰她的最好时机!] 裴烬没搭理它。 他将这身体的记忆读取一遍,发现这看起来怂得要命的废物,竟然给了他一点惊喜,是个悟道境修士。 总算掠夺到一具无伤无痛、勉强够用的肉.体。 裴烬屈膝单腿踩在巨石上:“温寒烟去无相秘境,不是你要我抓住机会的?” 绿江虐文呆呆道:[是啊。] “我是不是‘邀请’她来了寂烬渊?”他特意在“邀请”两个字上加重音。 [是的。] “那寂烬渊里,有她要的沧海目么?” [……没有啊。]绿江虐文系统这才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白月光那么信任你,你竟然骗她!] “我可没骗她。”裴烬微微一笑,“不然,你以为我是出来做什么的?” 绿江虐文系统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 它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星星眼:[你是特意出来替白月光找沧海目的?] “你这脑子勉强还能凑合用。”裴烬撩开衣摆,从巨石上一跃而下。 若想引她来,他必须拿出足够吸引她的东西。 一千年过去了,寂烬渊一点都没变。 裴烬垂眸望着地面上斑驳的血迹。 这些血色早已黯淡发乌,却因被他魔气侵蚀,同他一起被困了千年,眼下仍呈现着一种既腐朽,又新鲜的濡湿感。 就像是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 他盯着那痕迹看了片刻,心口处仿佛再次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好像又有温热的血,顺着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须臾,裴烬挪开视线。 他懒散甩了下玉牌,抬步向前走。 温寒烟—— 他竟还要为她出手夺宝。 裴烬轻哂。 荒谬。 * 与此同时 温寒烟盯着地上散修死状凄惨的尸体,眸光微冷。 若她的猜测是真。 这名散修与先前帮她逃离潇湘剑宗的外门弟子,恐怕是同一个人操纵。 那个人至少在她还在潇湘剑宗时便盯上了她。 或许在她醒来后,亦或者是在她醒来之前。 前者说明那人消息灵通,后者说明那人城府深沉。 总之绝非善茬。 但…… 目的是什么? 温寒烟皱眉看一眼空青。 空青与她对视,表情也不太好看,显然也想到了先前横死历州那名外门弟子。 他主动倾身探入一丝灵力,片刻后抬起头,凝重点头:“同先前一模一样。” 温寒烟没说话,也跟着俯身。 如今吸收了半枚沧海目,丹田伤势恢复了三成,经脉修复了五成,浅浅灵力开始在她体内流淌。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温寒烟试探着凝成一缕灵力,探入地上人眉心。 下一瞬,她便察觉到对方体内一团糟的状况。 空青说话实在委婉了,这人身体里就像是进过土匪,被横冲直撞掠夺一番,直至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他识海被绞碎,丹田经脉都被撑得爆裂开来,更别提肌肉筋络,简直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温寒烟将灵力扯出来,脸色冷得吓人。 这人出手如此狠辣,与方才散修眼也不眨自断一臂的做派,简直如出一辙。 他究竟是谁? 为何处心积虑接近她,却不害她,反而帮她? 空青还记得先前温寒烟特意问过他“是否发现魔修气息”,又亲眼见到对方嗜血作风。 他声音发紧:“寒烟师姐,你可曾得罪过什么强大的魔修?” 温寒烟沉眉细细回想,半晌摇头。 除了寂烬渊之战,她从未离开过落云峰,又何谈结仇结怨。 她脑海里又很快闪过另一个名字。 若说她招惹的魔修,恐怕也只有他了。 空青显然和她想到一起,表情瞬间一僵。 “是寂烬渊的……” 温寒烟否定:“不会是他。” 裴烬的确手段狠戾,但为人却桀骜倨傲,向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作风更是直来直往,要杀便杀,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叶含煜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左右来回看了几眼,有点茫然:“那寂烬渊还去吗?” 空青毫不犹豫:“不去。” 温寒烟思索片刻,抬眼:“去。”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自己去。” 空青急忙道:“这怎么行?寒烟师姐,那可是寂烬渊。” 他坚定道,“依我看,那人定心怀不轨,师姐你不要信他。若你执意要去碰碰运气,一定要带我同去。” 叶含煜稍微回过点味来,难得赞同空青:“前辈,此人身上疑点颇多,又对您了如指掌,最后那句话或许是个陷阱也说不准。” 温寒烟摇摇头。 “沧海目气息独特,除非遇到尘生清这种状况,方圆百里之内若它出现,我定能感觉出来。” 她静默片刻,做了决定,“寂烬渊不过百里大小,我只入内感受一番,若查探不到便立刻撤出来。” 空青依旧一脸反对,叶含煜却听了进去。 他沉思片刻,又问:“但若遇上危险该怎么办?您虽然实力远超寻常驭灵修士,可面对的毕竟是那魔头……” 裴烬千年前便将整个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能同他过招的,恐怕只有潇湘剑宗的云风师祖,还有即云寺的一尘禅师。 就算他被封印在阵法内,也令人不得不防。 “你们在外面接应我。”温寒烟倾身从散修身上摸出一个储物袋,掏出两枚铃铛注入神识印记,一人一个交给两人。 “我的血对寂烬渊的封印有稳固作用,裴烬奈何不了我。” 再加上她现在已经恢复了几成灵力,与流云剑愈发心意相通。 有系统相助,不说能与裴烬过招,但她跑得绝对够快。 空青实在拗不过她,最终只好接过铃铛用力攥在手心,看表情像个受气包:“那好吧。” 还没出几秒钟,他又抬起头:“寒烟师姐,真的不带我一起去?” …… 无相秘境距离寂烬渊不算远,三人简单休整了一番,御剑乘风而行,不过五日便离开了无相秘境,朝着寂烬渊的方向赶。 这一路上不免经过城镇,行人依旧是那副爱聊八卦的癖好。 只不过进入寂烬渊前聊的是潇湘剑宗,出来后却变成了隐意宫。 “最近修仙界不太平啊,继潇湘剑宗之后,隐意宫也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难不成也出了一个温寒烟那样的叛徒?” “那倒没有,不过出了几个离经叛道的弟子,非要偷偷摸摸去寂烬渊找机缘,其中大半都是隐意宫的精英弟子。” “他们如何了?” “死了呗,还能如何?” 第34节 “那魔头杀的?” “不可能吧?他不是被封印已有一千年了吗?还能从封印里钻出来?” “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但总之寂烬渊就是个邪门地方,能不去就别去。不过福祸相依,虽然隐意宫折损了不少精锐弟子,却出了一个天才。” “啊,你是说那个最近疯狂搜刮秘境的吧?他简直是疯了,整个历州周围大大小小的秘境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隐意宫宫主现在每天笑得合不拢嘴。” “隐意宫不是丹修居多吗?丹修也能这么强?” “……” 隐意宫不是在阳濯吗? 一个南一个北,跑到历州来探宝做什么。 温寒烟随意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 她最后和空青叶含煜交代几句,便在一人幽怨一人担忧的目光中,只身去了寂烬渊。 寂烬渊是一处断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时血流成河,每一棵草都被血色浸透,连地底下的根都是血色的。 如今五百年过去,此地无人问津,荒草丛生,枝叶遮天蔽日,空气中涌动着丝丝缕缕的魔气,以及经年未散的血腥气。 除此之外,安静得什么都没有。 温寒烟来前已经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流云剑。 自从朱雀台失控之后,它便重新安分下来。 尤其在她恢复些许灵力注入剑身之后,剑身已经恢复剔透雪色。 流云也时常主动凑过来蹭蹭她,仿佛当初不过是一场幻觉。 或许那时流云护主心切,所以才会对陆鸿雪如此执着。 温寒烟谨慎上前,流云剑浮动着莹润剑光,自发沉浮在她身侧。 她还没走近几步,便怔住了。 入目是一片黑色浓雾,草木皆染上浓墨般乌黑,然而却有星星点点的光亮糅杂其中,绵延向后,宛若夜幕之中流淌的星河。 温寒烟看见一地的沧海目。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数不清的沧海目,自她足尖蜿蜒成一条小道,通向远方。 温寒烟:“……” 沧海目是大白菜吗? 怎么遍地都是。 她心头感到几分莫名。 没想到,那人竟然没骗她。 寂烬渊当真有她想要的东西。 温寒烟眼神复杂,但保险起见并未入内,而是摘下最边缘的一枚,转身欲走。 下一瞬,她脚步猛然一顿。 体内自始至终乖顺流淌的灵力,在这一刻陡然乱窜逆流,勉强恢复了几成的丹田经脉一阵刺痛,隐隐有再次碎裂的趋势。 温寒烟愕然抬眸。 若只是疼痛也就罢了,可除了熟悉的痛楚之外,另一种难以言明的燥热感,随着刺痛一起迅速蔓延开来,短短瞬息间,便席卷全身。 她顾不上思虑其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决不能在这里出事。 温寒烟咬牙克制着不适起身,但刚一动弹,双月退一软,不受控制踉跄一步。 【系统。】她蹙眉克制着愈演愈烈的燥热,勉强保持几分清醒。 【我中了什么毒?】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龙傲天系统语气没多少苦大仇深,反而似乎压抑着一种隐隐的兴奋。 【你这不只是中毒,这可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专属机缘。这一次,保证谁都抢不走!】 【身为一名合格的龙傲天,怎么可能只有打打杀杀的机缘呢?这样太单调了,大家会审美疲劳的!】 紧接着,电子音一阵狂响。 【该秘境符合条件:越级打怪,存在外貌条件优秀、实力比你强大十倍以上异性强者,且强者受困只能对你予取予求。】 【任务:请进入秘境寻找到这名强者,然后在身中奇毒的条件下不得不与他双修:“前辈,助我修行!”】 第19章 无相(九) 她究竟什么时候中的毒? 温寒烟强忍着愈发沸腾起来的燥热感,凝神将神识在身体内查探一圈。 什么异样也没察觉。 温寒烟脸色不算好看,龙傲天系统却镇定许多。 【没关系,不要紧张,这是每一个龙傲天的必经之路!】 【这个秘境里正好有能够替你解毒的前辈,天时地利人和,只差天雷勾动地火~~】 温寒烟诡异地沉默下来。 什么前辈大能。 寂烬渊里可是千年前被逐天盟所镇压,五百年前又被她的血加固封印的大魔头啊。 温寒烟咬牙调动浑身灵力。 灵力似流水淌过,暂且将那股躁动强行压制下来。 她当机立断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斜地里冷不丁伸出一只手。 “道友,请留步。” 温寒烟脚步一顿。 一名身穿水蓝色道袍、头戴乌木簪,腰悬玉牌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微笑注视着她。 分明是一幅温和长相,在他无声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却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邪气。 温寒烟唇角微抿,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在下隐意宫弟子——” 蓝衫青年目光落在她退半步的动作上,片刻,又似全无察觉,抬起眼时,笑意分毫未动。 然而这短短瞬息间,温寒烟已转身走出三尺之外。 看着她背影,蓝衫青年笑意微顿。 温寒烟原本便不想在此多留。 更何况这蓝衫男子莫名其妙出现在寂烬渊,她却在他出现前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调头就走。 “……” 蓝衫青年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染上几分无奈,“道友,请你帮我一个忙。” 在这种地方要她帮忙? 温寒烟毫不犹豫,连头都没回:“不帮。” “——帮我救人。” 温寒烟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回眸:“救人?” 她想起来了。 来寂烬渊前,她与空青叶含煜在历州稍作休息。 曾经听见隐意宫几名弟子自行前往寂烬渊,然后死伤大半。 消息都传出去了,人应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怎么这时候还要她救人? 体内似有烈火灼烧,热意之余,又有一阵令神魂俱震的异样感觉席卷而来。 她的呼吸开始变乱。 “抱歉,我如今自顾不暇,分不出什么多余心神去救旁人。” 温寒烟语速很快地婉拒,“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没等说完,她便再次转身。 一只手却眼疾手快扣住她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却莫名令她一时间难以挣脱。 紧接着,一种用言语无法描述的感觉,从他们相接的位置升腾而起,疾速如电流般淌遍全身。 温寒烟双膝登时一软。 这时候再意识不到她中的究竟是什么“毒”,她便太迟钝了。 她狠狠咬一下舌尖,刺痛唤回她片刻神智,温寒烟趁机用力一抽手腕。 “放开!” “好好,这便放开,道友莫生气。” 第35节 温寒烟话音刚落,握在她腕间的手便乖乖收了回去。 她抬起眼,蓝衫青年双手微抬,做了个无害的动作,向后撤了几步。 口中却长叹一声,“我观道友仙气凌然,一身正气,如今却见死不救,恐怕有失正道风范……” 听语气,像是失望,又隐隐漾着一种恶意的讥诮。 温寒烟面无表情转身,将青年声音远远抛在身后。 她曾经的确不愧为潇湘剑宗落云峰首徒,牺牲性命以身炼器,救苍生于水火。 到头来,除了修为尽失,她什么也没得到,还失去许多。 但那些失去,也是不失为一种顿悟。 从今往后,她只为自己而活。 寂烬渊空气中一片安静,身前却再次传来风吹草木的细微声响。 温寒烟心下一动,猛然抬眸。 不远处石壁上,蓝山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腰间玉牌。 “好不容易来。”他微微一笑,“怎么这么急着走?” 依旧是那副俊秀和善到甚至有些怯懦的长相,可唇角这么一勾,通身气息便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一片死寂的四周突然响起萧索风声,空气中飘来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荒草杂乱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体。 他们死状凄惨,浑身每个关节都被人生生扯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横伸出去。 青白僵硬的脸上还残存着惊惧痛苦的神情,仿佛在生前最后一刻见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死不瞑目。 蓝衫青年幽幽叹口气,故作困扰:“你看,因为你不愿同我一起去救他们,现在他们都死了。” ……这些人显然已经死去多日了,只要不是瞎子便一眼能看出来。 温寒烟没出声。 她原本便情毒入体,在此耽搁这么久,毒性在体内蔓延得愈发快速。 昏沉感撕扯着她的神智,她勉强将那阵热意压下去,拧眉盯着他。 “你究竟是什么人?” 温寒烟不动声色探向腰间的铃铛。 ——这与她交给空青和叶含煜的出自同源,取名也很简单粗暴,名为子母铃。 这是一种散修行走在外时常随身携带的低阶法器。 散修无门无派,却也并非完全独自行动。 他们没有宗门世家特有的传讯符,与同伴间大多以子母铃联络。 子母铃无声,相互间的感应却可跨越千里。 温寒烟还没来及拨弄母铃,掌心便骤然一空。 指节那么大的母铃被夹在两根修长手指间。 蓝衫青年垂眸盯着它看了片刻,似乎极其新奇,屈指轻轻一弹。 喀—— 铃铛应声而碎,在他指尖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哎呀,这可真是罪过。”可脸上却毫无抱歉之意。 蓝衫青年随意吹落掌心残存齑粉,语气染上淡淡戏谑,“询问旁人名号时,怎能如此不专心。” “——你说是不是,美人?” 许是毒性作祟,温寒烟吐息都开始变烫,可语气却冰冷。 她指尖颤抖着攥紧了流云剑,面色不动分毫。 “你藏头露尾,尚且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温寒烟冷笑,“又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 蓝衫青年“哦”了一声,倒是并未动怒。 他恍然大悟般:“原来只需我以真面目示人,你便愿意跟我走了?” “是。” 温寒烟勾起唇角。 电光火石间,流云不动而鸣,剑意如石破天惊般撕裂虚空,凌空朝着蓝衫青年轰杀而去! 温寒烟反手一剑斩落。 “但在此之前,我便先送你见阎王。” 噗嗤—— 剑身入肉。 流云剑尖没入蓝衫青年左胸直刺心脏,强横剑意将对方心脏瞬间绞碎。 温寒烟指节微顿。 这一切实在太顺利了。 她原本以为对方会稍作抵抗,至少能与她过招几个来回。 她神情凝重地垂下眼。 蓝衫青年浑身浴血,大片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滴滴答答坠落在前襟上。 “扑通”一声,他身体重重跌落在地,脸上却依旧带着淡淡笑意。 鲜血自他身下不断蔓延开来,几个呼吸间便染红了一片草木。 被魔气浸透的草叶散发着深绿近墨的色泽,被鲜血染上斑驳红痕,更显凄厉诡谲。 一只手冰冷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背。 “初次见面,便如此心狠手辣。” 一道声音含笑似从四面八方落下来,“你倒当真有几分做魔修的潜质。” 温寒烟倏然抬眸。 黑雾腾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将整个寂烬渊覆盖,几乎遮天蔽日。 那只冷白骨感的手从浓雾中探出来,指尖轻勾,轻松拨开寒气四溢的剑光。 稀薄缥缈的雾气散去,雾气于黯淡天光下凝成玄色衣摆、繁复的暗金绣纹。 翻飞衣摆与黑发随狂风翩跹,露出一名眉眼浓郁、脸廓立体的高大身影。 裴烬踏过一地染血枝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便一脚将蓝衫青年尸身踢开。 他缓步走到她身前,扣着她手腕的指节不松反紧。 “本座可是为你足足死了三次。” 裴烬稍俯身,似笑非笑。 “这份情意,你该怎么还才好?” 这一刻,先前那些古怪却摸不清缘由的细节在脑海中拼凑。 温寒烟脑海中一阵晕眩。 她冷声从牙关间挤出两个字:“裴烬……” 与此同时,两道极其相似的电子音,在两个人识海之中不约而同地分别响起。 龙傲天系统兴奋地搓搓手。 【出现了,你登顶之路上命定的宿敌!你们之间,注定了相爱相杀、他死你活的宿命!】 【咱们龙傲天拿捏反派的第一步,就是要从根本上压倒他!从本质上羞辱他!】 【上啊,龙傲天!你的人形解毒剂来啦!!】 绿江虐文系统再次炸成了一大片粉红色的烟花。 [啊啊啊啊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本命cp世纪会面!眼神都拉丝了啊啊啊啊——] [她就是白月光,是你命中注定的老婆啊!] [不要害羞,只牵手算什么?现在已经不流行柏拉图纯爱了!] [快点去给她一个爱的拥抱,最好再来一个浪漫的法式热吻——] 裴烬神色淡了几分。 他低眸凝视温寒烟片刻,冷不丁一笑。 “五百年了。” 他伸手覆上温寒烟脸侧,指腹缓缓抚过她下颌,似是缱绻万千,语气却寒凉彻骨。 “五百年前,你不惜拼上性命也要加固本座的封印,拯救天下苍生。可如今,你却被当年那些将你捧在心尖上的人弃若敝履,被你拯救的苍生也未曾替你说上一句话,反倒对你诸多厌恶讨伐。” “不仅如此,你修为尽废,为求自保,甚至不得不利用本座的力量。”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裴烬偏头悠然开口。 指腹却愈发用力,将她下颌捏得发痛。 他眼眸深晦,辨不清情绪。 “本座还真有些好奇。” 随着这个动作,温寒烟体内强行压制下去的燥热感再次汹涌而来。 而落在下颌的指尖传来淡淡凉意,令她下意识想要靠近。 温寒烟浑身僵硬。 第36节 最狼狈最不堪的经历,被最不想接触的人事无巨细看在眼里,甚至眼下还—— 勉强被克制的热意趁虚而入,她脑海中登时一阵头晕目眩。 温寒烟死死咬住舌尖,艰难守住几分清明。 不多时,便已在口腔里尝到血腥味。 她怒极反笑:“比不过你,声名狼藉、人人喊打。被逐天盟合力镇压上千年,无论如何挣扎却也始终翻不了身,离不开这巴掌大的寂烬渊。” 温寒烟不甘示弱直视着他,“裴烬,你又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裴烬黑眸微眯,半晌倏地笑了。 “那群废物,竟也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 他敷衍鼓了鼓掌,“你如今离开潇湘剑宗,属实是弃暗投明,格外有眼光。” 温寒烟并不理会他。 她几乎将唇瓣咬得渗血,这才自千丝万缕的思绪中,陡然寻得一条极不易察觉的线。 “当初朱雀台,流云剑异动,也是你做的?” 裴烬睨一眼她手中长剑,随口道,“那个废物宗主,不该杀?” “……” “你费尽心思混入我身边,助我离开潇湘剑宗,又借沧海目引我来此——” 温寒烟冷然抬眸,“是想要我助你破解封印?” 裴烬挑起唇角:“聪明。” “可我身负玄阴之体,我的血对封印……”温寒烟话音猛然一顿。 裴烬闻言嗤笑:“他们便是这样告诉你的?” 有何不对? 似乎有什么坚定已久,却逐渐被岁月风化侵蚀的东西,在这一句话间彻底岌岌可危地坍塌下来。 但眼下,已经容不得她多作思辨。 温寒烟咬牙出声。 “……那我现在这样,也是你做的?” 裴烬神情一顿:“什么?” 温寒烟不说话,只轻轻喘.息着,死死瞪着他。 白衣女子肤色瓷白,一双眼睛生而妩媚,眼型狭长微微上挑,眼角下勾,眼尾染上情欲红意,看上去极其勾人。 然而她眼神却自始至终清凌凌的,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于欲海中沉浮挣扎,在迷蒙清醒间静静望着他时,反倒比起意乱情迷更显诱惑。 裴烬一怔,这一眼倒是看出点什么来。 “说你投怀送抱,你还真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来见本座?” 他忍不住笑出声,就这样饶有兴味,袖手看着她挣扎狼狈的模样。 “少废话。” 温寒烟调息片刻,将热意压下逼至丹田一角。 但这不过杯水车薪,很快,热意便愈演愈烈,再次涌上来。 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温寒烟蹙眉:“解药在何处?” 裴烬没有立刻回应, 他身材优越,站直身体时,温寒烟只能勉强到她下颌。 此刻他依旧维持着稍俯身的姿势,与她视线平齐,这时压低眼睫,视线缓慢地在她身上一寸寸掠过。 半晌,裴烬重新抬眼,意有所指笑了一下:“本座怎知不是你为了保命自荐枕席,贼喊捉贼?” 下一瞬,一柄雪亮的长剑便横上他颈侧。 流云剑自发出鞘,剑光反照上温寒烟染着红意的双眼。 她一字一顿道,“我只恨当年没能杀了你。” 剑刃森寒横于颈间,裴烬脸色却半分未动,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负手看着她动作,直到看见她不住发颤的手指,才微笑道,“美人有命,本不该不从。但可惜,本座睡了一千年,该做的事情未做完,暂时还没活够。” 裴烬漫不经心垂眼,朝着流云剑扫去一眼。 流云剑身虹光一闪,猝不及防嗡鸣一声,似是恐惧着什么,不住地震颤着,震得她虎口发麻,脱手而出。 长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铿然一声重新归鞘,瑟瑟发抖地缩了回去。 裴烬甩袖挥出一道浓郁黑雾,黑雾丝丝缕缕包裹上来,温寒烟眼前一黑,再次恢复视野时,人已经被带到封印大阵之外。 “你我再如何,也算是五百年前的故人。久别重逢,何必这么凶呢。” 裴烬将温寒烟放下来,偏头示意满地以鲜血绘制的大阵纹路。 “既然你一心认为,你身上的异样是本座所为,而你的血能够加固这封印,将本座再困五百年。” “这报复听上去不错。” 他双手负后,一副任君采撷的云淡风轻模样。 “请便吧。” 温寒烟莫名地看裴烬一眼,他只微笑回视着她,一时间令她摸不透想法。 但这样的机会,她如何能错过。 温寒烟拔出流云剑,眼也不眨地在左手掌心划过。 鲜血瞬间涌出来,在夜色般的浓雾掩映下,红色愈红,白色也愈白。 血液顺着她指尖向下淌,很快便滴滴答答落下来,没入地面阵法之中。 裴烬眸底也显出几分正色,垂眼看去。 阴风徐徐吹过。 毫无动静。 他眼神微凝,长眉蹙起。 不对。 另一边,温寒烟心脏也是一跳。 怎么可能? 自拜入潇湘剑宗以来,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便轮番在她耳侧告知她,她身负玄灵之体,血液对魔修有致命的克制作用,是整个潇湘剑宗乃至修仙界的未来,学成下山之时定能匡扶正道。 五百年前,她也分明以血祭兑泽书,还了九州五百年的太平。 可眼下,怎么会…… 定是她的血流的不够多。 温寒烟又抬起流云剑,反手便要往腕间去划。 一只手轻轻夹住剑身,拦住她动作。 “美人,你即便不顾惜自己,也该体谅本座一番。” 裴烬声线懒洋洋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她扯到自己身边。 “睡了这么久,一睁眼却要看如此血腥的画面,着实刺得人眼睛疼。” 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间拉近,出乎意料的,裴烬身上并无血腥腐朽之气,在冰冷中,隐约漾着几分极雅的乌木沉香。 那阵热意在这个动作下愈演愈烈,温寒烟失神了片刻。 但很快,她便强撑着清醒过来。 虽说在裴烬占了那散修尸体之时,两人也曾经如此近距离。 可一想到此刻身边的是他本体,而系统先前又要他“助她修行”,她便条件反射汗毛倒竖。 她和裴烬? 怎么可能。 温寒烟浑身瞬间运气全身灵力。 如今她的血不知为何不起作用,但她依旧可以在裴烬发难前率先自爆。 虽然她此刻修为不算高,可胜在距离近,或许也可同他同归于尽。 恰在这时,一道魔气顺着他们接触的皮肤瞬间钻入她体内。 “唔……” 魔气入体,温寒烟体内灵力感受到入侵,登时自丹田中奔涌而出,瞬息间迎了上去。 两者冲撞纠缠,在她经脉中拉锯。 温寒烟本以为,这是裴烬心血来潮的另一种折磨。 却没想到,那抹魔气却极守规矩,只在她经脉间绕了一圈,便毫不留恋地退了出去。 就像是……就像是曾经她还在落云峰上时,师尊和师兄对她的那些关心。 温寒烟脑海中一片昏沉。 许是她的错觉,在裴烬的魔气入体的那一瞬间,她艰难克制的热意仿佛寻到了一个出口,争先恐后地涌了上去。 此般决堤,再也覆水难收。 她仿佛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发烫。 最灼热的,是一个人的吐息。 第37节 “东幽的蛊。” 紧接着,下颌被两根手指捏着向上抬,托着她抬起头。 裴烬俊美的脸一般陷落在阴翳中,更显俊美,却辨不清喜怒,“清醒点,你知晓你体内被下了蛊么?” 时而燥热,时而麻木,温寒烟像是沉入一片深海。 而裴烬的声音从海面上传来,混混沌沌听不真切。 她听不见,便只能凭着自己最后一点意志,挣扎着道,“在你杀我前,我必……” 裴烬看着她翕动的长睫,宛若银蝶敛翼,绝境挣扎。 他眼神逐渐漾起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 [看见了吗?白月光现在接连遭受背叛,已经失去了安全感!] 绿江虐文系统急得恨不得撕烂他,[你还在这里吓唬她!你应该用你的爱,你的身体,你的咳咳,温暖她,治愈她——] [闭嘴。]裴烬冷淡打断。 他倾身屈膝,扶着温寒烟单膝跪下,将她靠在一旁的石壁上。 “本座为你做了这么多,不惜自损寿元强行将一抹神魂送出封印,也要一路成人之美,助你心想事成。” 裴烬薄唇微翘。 “这样漂亮的美人,我怎么会舍得杀你?” 他千年前遍寻而不得之物,竟恰巧在她身上。 裴烬心底一哂。 她倒当真是他命中注定。 只是一个被沧海目激发了蛊中烈性之人,放在眼下这种地方,还真有些棘手。 [你这个罪魁祸首,你还有脸说?] 绿江虐文系统忿忿不平。 [要不是你一口气弄来了那么多沧海目,白月光怎么可能会出事?] 裴烬凉凉笑一声:[我怎么记得,在我夺沧海目时,脑袋里一直有个聒噪的东西吵个不停。] [……]绿江虐文系统沉默片刻,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我明白了!] 它一下子满血复活,[这才对啊,这就是命定的剧情!] [你们就应该一见如故,发展速度坐火箭猛猛冲!!] [先do后爱,怎么不算是一种美妙的爱情呢?] 裴烬拧眉揉了揉额角,这东西时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但它大致意思,他不难听明白。 要他替温寒烟解毒? 裴烬嗤笑。 不可能。 下蛊之人每一步都算无遗策,五百年前将温寒烟这个替死鬼扔出来,早已料到她来日修为尽失,去寻沧海目。 沧海目激起烈性,放眼九州,这种难耐不适,唯有他一人可解。 但若是他当真没耐住性子,笑纳了这主动献上的美人—— 裴烬冷笑阖眸。 只要她能活着,于他而言便足够了。 至于她是以何种状态活着的,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细微窸窸窣窣的响动。 裴烬身体冷不丁一僵。 两条纤长白皙的手臂不知何时缠了上来。 先是攥住他袖摆,然后蠢蠢欲动缓慢挪上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他手腕。 【对了!就是这样!】 另一边,龙傲天系统摇旗呐喊。 【再坚持一下啊龙傲天,你不能晕得太快了。】 【至少要坚持到把人给办了,才能功成身退,深藏功与名!!】 温寒烟只依稀感觉到有人靠近,那个人的气息很冷冽,于此刻的她而言,就像是酷暑间一大块冰,令她克制不住想要靠近过去。 不。 不可以。 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为何不可,只执拗地抵抗着这种冲动。 好像行差踏错这一步,迎接她的便是比死亡更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这热潮似乎极其叛逆,她越是压制,它便反噬得越快,也越发猛烈。 温寒烟呼吸频率变快,她死死咬住唇,强忍着不想流露出丝毫狼狈不堪的神色。 但身边的那抹气息实在太好闻,对她来说,就像是饿了十天半个月的人,倏然闻见一桌满汉全席飘香。 【若我这么做了,我会……受伤吗?】 龙傲天系统惊奇道:【怎么会?他是你的机缘,你才是龙傲天。】 【一夜过后,他没被你折腾废就不错了!哪里来的本事伤你?】 那就足够了。 温寒烟毫不犹豫地解放桎梏,彻底将一切都交给本能。 裴烬额角青筋直跳。 他再次将缠上来的人从身上撕下来,脸色阴沉地起身。 身后那道身影却很快又贴了上来,温热的身体染着淡淡的梨花香,覆上他后背,如影随形。 裴烬忍无可忍转回身,单手扣住温寒烟后颈,将不断往他颈间凑的唇拽开。 柔软的吐息瞬间远去,颈侧温度骤然冷却下来。 他半边身子莫名一软,裴烬冷着脸立即将怀中人推开,但不过瞬息,人便再次缠了回来,游鱼般灵活的不断地往他怀里钻。 裴烬神情古怪地掀起眼皮看过去。 白衣女修平日里眸光冷淡,宛若山间皓月高不可攀,身姿也向来挺拔如剑锋。 此刻,她身体却前所未有地柔软下来,体温透过两层薄薄的布料恰到好处地传来。 寂烬渊中千年不见光,无论是日光还是月光,都穿不透这层浓雾。 一片永夜般的暗色之中,幽然鬼火无声沉浮。 那幽微的光晕映在温寒烟眉目间,她轻阖着眼眸,睫羽掩住了过分冷漠倔强的眸光,眼型天生的媚意便前所未有地散发出来。 一眼望去,竟似山中摄人精魄的精怪般,令人挪不开视线。 裴烬脸色稍有些僵硬地撇开脸。 他声名狼藉,心中也无男欢女爱。 以往虽然有女修向他示好,却被他不屑一顾全然拒绝。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旁人如此亲近。 他刚退开一步,温寒烟身体便向他的方向微微一斜。 若是他不出手扶住她,这一下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恐怕…… 算了,管她做什么。 裴烬脸色不算好看,就在温寒烟几乎坠地之时,紧绷着脸一把将她扯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撑住温寒烟肩膀,把她戳了回去。 举手之劳罢了。 但更多的,他绝不会再做。 若她扛不过去,待她死之前—— [叮!可怜的白月光身中情毒,正在艰难地挣扎抵抗毒性。请用力将她揽入怀中,极具占有意味地盯着她,刀削面般的脸上露出一抹三分惊艳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用气泡音低沉道:“女人,想要吗?求我。”] “……”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裴烬耐心彻底告罄,自牙关里挤出来一个字。 [滚。] 几乎是同时,白衣女修再次缠上来。 温寒烟感觉体内的燥热彻底烧起来,在她方才断断续续感受到那种极其舒服的感觉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她彻底克制不住,身体自发朝着凉意贴上去。 似乎抓住了什么,整个人都泡在温凉的水中,缓解了片刻灼热。 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很快她便不再满足,愈发放肆地缠上去。 迷迷糊糊间,温寒烟记起来自己这时候好像应该说点什么。 她思索片刻,突然想起来,一边死死拽着那锲而不舍想要逃离的凉意,一边低声开口。 “前辈,助我修行……” 这时候倒是叫他前辈了。 裴烬怒极反笑,下意识将魔气附着于指尖,用了几分力道将她再次按下去。 第38节 随即他脸色一僵。 他指尖缠绕的魔气,在触碰到温寒烟的瞬间,便像是溪流奔腾如海,瞬间被吸收了个干净。 裴烬动作瞬间顿住,面色沉下来。 寂烬渊下封印千年,却依旧有人没忘记他。 温寒烟,便是特意留给他的最后一个陷阱。 若他今夜同她亲近,他和温寒烟只怕没有一个能活。 可与此同时,那个食髓知味的人,意犹未尽地再次倾身靠近他。 几乎是瞬间,裴烬感觉体内魔气像是感受到什么召唤,在经脉中紊乱躁动起来。 横冲直撞着逸出身体,顺着他们接触的位置汹涌而去。 瞬息间,近半的魔气便被汲取殆尽。 ——这是连合道境修士都会顷刻间爆体而亡的庞大魔气。 裴烬难以置信低眸看去。 这样近的距离,在黯淡的光晕掩映下,温寒烟脸上微小的绒毛都分毫毕现。 她眼睫根根分明,眼下因感受到异样的感觉而轻颤着,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脸颊眼尾泛着酡红,不仅丝毫没有任何痛苦不适,反倒看上去极其餍足。 她竟安然无恙。 裴烬感受着源源不断奔涌而出的修为,当机立断用力一把将她从身上扯下来。 正欲甩到一边,指节却微微一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自身下瞬间席卷而来。 他动作不可避免地迟缓了一瞬。 那条白色的游鱼登时抓住机会,反客为主用力扑进他怀里。 温寒烟力道很大,似是很急。 裴烬被她撞得踉跄两步,反手撑住石壁才揽着她勉强稳住重心。 这短短几息间,他体内魔气再次开始乱窜。 裴烬强忍住那股愈演愈烈的诡异热意,揽着温寒烟单膝跪地。 他屈指点上她眉心,一抹神识瞬间呼啸而去。 “再靠近,本座便立刻杀了你。” 下一瞬,比起方才还要猛烈千百倍的快感如山呼海啸般,自他们相接的神识电流般涌来。 裴烬喉间忍不住逸出一声闷哼。 他呼吸微乱,皱眉将神魂抽离。 这蛊简直像是一条循着肉味找来的恶犬,偏不要他冷眼袖手旁观,偏要将他一同拖入谷欠海共沉沦。 一阵轻风染着热意,朝着他唇瓣袭来。 裴烬喘.息着抬眼。 一张清丽的脸在视野里极速放大,他只来得及稍一偏头,温热柔软的嘴唇便印在他唇角。 与此同时,他经脉气海间最后一丝魔气,也随着这动作被彻底抽干。 裴烬神情凝固住。 仿佛一股烈火顺着他唇角轰然灼烧,余温似火星般四散炸裂开来,彻底引爆了他克制压抑的情潮。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指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甚至泛起青白之色。 可缠在他身上的身影动作却不似平日那样清清冷冷,反倒极为放肆。 只短暂克制调息的瞬间,裴烬便猝不及防被温寒烟用力压在身下。 “温寒烟。” 裴烬闷哼一声被按倒在地,他拧眉睁开眼,眼尾因压抑而渗出几分粼粼水意。 他伸手欲将她拽下来。 “你能不能克制一下——” 只是他一身归仙境修为,短短瞬息间便被吸了个干净,眼下正是虚弱之时,就连力气都用不上,反过来被温寒烟压制得动弹不得。 裴烬刚一抬手,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便一把按住他手腕。 那只手的主人无师自通地调动起魔气,那些上一秒还属于他的修为,瞬间翻脸不认人,凝成实质的黑雾,毫不费力替新主人将他这个上一任主人禁锢在地。 “……” 裴烬强压着浑身再次沸腾起来的燥热,身上传来的热度同样滚烫,几乎将他灼伤。 他气笑了,“用从我这拿走的魔气反过来压我?” “温寒烟,给我下去。” “嗯?”温寒烟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蕴着浓浓的鼻音。 她听不清裴烬在说什么,只觉得吵闹。 听不清便罢了,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裴烬感觉一道痒意顺着心口往下,他眼睫压下来,便看见温寒烟正动作生涩却丝毫不停地摸索着他月要间系带。 他额角狂跳,单手撑着身侧起身,“……等等。” 下一瞬,便被一团黑雾死死按了回去。 身上的人还在动作。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裴烬周身受制,只得脸色黑如锅底地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 两人皆受蛊毒侵袭,这种程度的触碰不仅解不了燃眉之急,反倒像是另一种撩拨。 裴烬开始感觉到嗓子发干。 这种不轻不重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身上的人总算像是察觉到什么般轻叹一声。 她指尖动作猛然一停,紧接着稍一用力。 裴烬呼吸乱了一拍。 他单手拢住衣摆撑地便要起身。 随即,熟悉的魔气便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并非为他所用,而是牢牢禁锢住他。 在一股莫名而强烈的灭顶感受降临的瞬间,他最后一根紧绷的理智猝然断裂。 …… 狂热而迷乱的一切短暂平息。 裴烬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黑沉眸底暗涌翻滚。 他感受着自己空荡荡毫无一丝魔气的身体,又看向对方浑身黑雾弥漫,魔气多得几乎满溢出来的餍足模样,缓缓气得笑了。 他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白衣女修安静了片刻,似乎被方才这股源源不断的强大魔气喂饱了些胃口,但很快又不知足地缠上来。 裴烬眸光沉沉,他单手将凌乱不堪的外衫扯下来随意铺在地上,另一只手接住她柔软的身体,没再推开。 短暂的安抚片刻便失去了作用,他感到体内似有烈火翻涌,连吐息都变得灼热。 方才感受过的舒适感依旧在记忆中鲜明,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冲动几乎湮没他的理智。 裴烬眼眸眯起,意味不明盯着温寒烟。 她一双眉眼清冷而妩媚,清润凤眸染上谷欠色,在迷蒙和清醒中艰难地挣扎。 这样的挣扎令她本就惊艳的五官更显出一种惊人的魅力,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裴烬指尖捏着她纤瘦的下颌,指腹微颤着用力,在上面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周遭空气滚烫,他的语气却冰冷如冰。 “本座真该杀了你……” 裴烬被情谷欠熏染的眸底浮现起一抹冷意。 他冷笑一声,用力翻身将温寒烟牢牢锁死在身下。 事已至此,他总得收点报酬。 第20章 无相(十) 冰冷的魔气涌入身体。 这种冷冽到令人不自觉颤栗的气息,一点点抚平了那阵灼热躁动。 温寒烟逐渐恢复了些清明。 被烈火烧得一片朦胧的视野也稍微清晰了几分。 眼眶里漾着湿意,模糊了视线。 温寒烟依稀看见一道高大的剪影。 周遭光线蒙昧,那人锋锐的五官都被光影模糊成柔和的线条。 只剩一双狭长的眼眸沉沉凝视着她,蕴着她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温寒烟稍微有点迟钝地想,这人是谁? 身材上佳,长得也不错,只不过看着好像十分眼熟…… 第39节 她的身体下意识察觉到什么,一种餍足感和危机感一同催促着她快些离开。 温寒烟顾不上身上一阵阵传来的怪异酥软感,连忙起身要走。 然而一只手轻而易举扣住了她肩膀,一把将她扯了回去。 天旋地转。 主导地位顷刻间反转。 身下触感微凉,温寒烟感觉自己好像躺在谁的衣袍上。 带着冷意的湿气刺激着她的神智,一些说不上来的疼痛和舒适再一次冲撞着她。 她嗓子也有点痛,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渗出汗珠,似珠玉般晶莹,顺着光滑颈侧滚落,蔓延至锁骨。 思绪再次坠入一片朦胧,温寒烟想不通,便干脆不想了。 她浑身发软,整个人像是泡在温热的泉水里。 经脉里那种灼痛感已经消失了,现在她周身都暖洋洋的。 很舒服,她不想挣扎。 下颌却冷不丁一痛,温寒烟不适地皱眉,一股火气涌上来,想也不想低头张开嘴,一口狠狠咬住了捏痛她的手指。 对方动作瞬间一顿,紧接着她更凌乱地摇曳起来。 啪嗒。 一滴温热的水珠滴落下来,温寒烟眼睫一颤,鼻尖上的水滴缓慢滑落,蔓延至唇角。 她依稀品尝到淡淡的咸意。 难吃。 温寒烟眉头一皱,不自觉用力,手臂攀上什么,指尖似尖牙狠狠扎下去。 周遭一片死寂,连风声都褪尽。 “……” 比神魂纠.缠的那种刺.激,还要强烈的快.感席卷而来,温寒烟猛地扬起脖颈,宛若濒死的天鹅。 她被笼罩在属于另一个人的阴翳之下。 颤栗彻底包裹住她的意识。 …… 不知过去了多久,温寒烟像一叶小舟一般,艰难地在惊涛骇浪间沉沉浮浮,终于等到暴雨收歇。 她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累的,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半眯着眼睛就要这么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靠近她。 温寒烟勉强打起精神,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过去。 朦胧的剪影几乎融入夜色,一人居高临下垂着眼注视她,眸光几分晦涩难辨。 温寒烟困得快要昏过去,却还是警惕地与他对视,眼神却是失焦的,只执拗地皱着眉,用最凶恶的神情不偏不倚地盯着那双眼睛。 良久,她眼前一黯。 一只宽大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眼睫。 温寒烟感觉不到恶意,昏沉感铺天盖地涌来。 她下意识跟着闭上眼睛,却又浑身戒备不敢睡去。 一件染着体温的外衫却在这时盖在她身上,一声低沉叹息传来。 “……你真是来克我的。” * 清润日光倾泻而下,在斑驳树影间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深深浅浅的光斑。 温寒烟缓慢睁开眼睛。 阳光清润,轻柔覆盖在她身上,斑驳流淌宛若碎金。 她望着正上方一片茂密的绿叶,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怎么睡着了? 还随随便便睡在密林中,睡在地上? 她不是已经离开无相秘境了吗? 温寒烟后知后觉地回想。 在无相秘境中,她遇上那个言行怪异的散修,后来决定去寂烬渊碰碰运气…… 寂烬渊! 温寒烟猛然惊醒,瞬间坐起来。 她去了寂烬渊,还碰上了那魔头。 他们二人针锋相对时,却无意间听他点出她体内被种了蛊。 她后来沉思脱身之法不得,打算自爆同归于尽…… 可寂烬渊常年被魔气浸染,不见天光,怎会有这样大片的日光? 微弱的气流浮动,打断她的思绪。 温寒烟低下头,眸光微微一怔。 一件玄色滚着繁复暗金绣纹的外衫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坠在膝头上。 这不是裴烬的外衫么?! 温寒烟条件反射一把将玄衣从身上扯下来扔出去,下一瞬,余光瞥见什么。 她猛然抬起眼。 眉眼浓郁的俊美男人正翘着腿靠坐在一旁,宽大的玄衣落下来,宛若一片浓墨般的云。 裴烬漫不经心抬起手臂,单手将衣袍接在掌心,随意往膝头一搭,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向她。 “睡得好么?” 他整个身体掩在树荫之下,只松松垮垮着一身内衫,领口处露出一片冷白清晰的锁骨。 他肤色白,以至于旁边几道鲜红的抓痕极为刺目,被阴翳朦胧遮掩,蔓延至衣襟内,看不真切。 “裴烬……” 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某些碎片画面在脑海中闪回。 温寒烟表情一阵变幻。 她再次低头,一身衣服已经被重新穿戴齐整。 是谁替她穿的自然不必多说,偌大的寂烬渊如今就只有两个人。 她僵硬抬起头,魔头一幅惨被蹂躏过的样子实在过于醒目,同初见时截然不同。 昨夜若说他一身冷戾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 就像是个被霸王硬上弓的娇花,莫名令人怜惜。 温寒烟艰难吐出几个字,“昨夜——” “你的蛊总算消停了?”裴烬扯了下唇角,打断她。 虽然表情语气并无异样,他眼神却沉沉的,仿佛正勉力克制着某种撕碎她的杀意。 裴烬这一开口,温寒烟才分出几分心神查探自己体内状况。 越是查探,她便越是心惊肉跳。 情毒自然已解,昨夜仿佛被烈火烧穿了的丹田经脉完好无损。 汹涌纯粹的灵力在其中涌动,几乎满溢而出。 ——一夜之间,她几乎要突破悟道境。 不仅如此,在她莹润丹田旁,又多了一个类似丹田一般的东西。 只不过,这枚“丹田”却像是浸透了浓墨,一眼看上去便知晓极其凶戾不祥。 温寒烟分出一抹神识试图入内查探,可还没等她突破,便被一阵浓郁强横的魔气险些熏得晕过去。 她立即撤了出来。 怎么回事? 温寒烟稍有些摸不透发生这些诡异的变化,她蹙眉重新抬眼。 裴烬自始至终坐在原地望着她,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见她神情一阵扭曲,他好整以暇吐出几个字:“你太懒了,睡得太久,我闲来无事,趁机把沧海目给你吃了。” 话音微顿,裴烬意有所指。 “某些事情,我还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 这蕴满魔气的丹田究竟属于谁,温寒烟不动脑子也能猜得到。 她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把魔头体内的魔气抽干了,同时并未像大多数状况一样,爆体而亡。 温寒烟冷眼盯着裴烬。 她如今占了裴烬的修为,虽然用不了他的魔气,却也断了他对她生杀予夺的资本,无疑占据了上风。 她唇瓣动了动,嗓音虽有些哑,但语气却嘲弄:“……那我是不是还该多谢你?” “不谢。”裴烬懒懒一笑,似乎压根不在意自己落入下风。 他稍一抬眉,对她露出一个故作狎昵的笑,食髓知味一般,“你昨夜很主动。” “……” 第40节 下一瞬,流云剑便铿然横在他颈侧。 温寒烟单手执剑,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敢再说一遍,我便立刻杀了你。” “信啊,当然信。” 即便眼下命门受制,而他又修为尽失,完全沦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裴烬脸上依旧看不出多少慌乱不悦。 似是想到什么,他悠然“哦”了一声,就着被长剑紧逼咽喉的姿势撩起眼皮。 裴烬轻轻缓缓一笑。 “原来你也是会害羞的。” 回应他的是颈侧倏地用力的剑尖。 剑风拂乱他发丝,裴烬八风不动坐在原地,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流云剑嗡鸣一声,刺入他皮肤几寸。 鲜血瞬间坠落濡湿领口。 却并未再向前分毫。 裴烬这才挑起眉梢,慢悠悠出声:“美人,你这是要始乱终弃?” 温寒烟神色莫名。 她方才对裴烬动了十成十的杀念。 然而就在她出剑的瞬间,那枚墨色丹田却蓦地一痛。 细细密密针扎般的刺痛感袭来,温寒烟强忍着继续刺出那一剑,墨色丹田中却猛然涌出浩瀚魔气,一寸寸封死了她的经脉。 灵力无处可去,堵得她经脉一阵钝痛,一身刚得来的悟道境灵力被彻底封锁,难以用出分毫。 温寒烟脸色冰冷,垂眼盯着裴烬看了片刻。 “你一早便知道?” 裴烬唇畔笑意未变,两根修长手指夹住剑尖,不紧不慢往旁边一推:“你杀不了我。” 温寒烟沉眉顺势收剑。 流云剑归鞘之时,封锁着她周身经脉的魔气应声而退,重新缩回墨色丹田中,乖顺安静得仿佛不曾存在过。 有他这些脏东西在她身体里牵制,她还真杀不了他。 温寒烟神色冷淡掐了个决,一抹淡色荧光自指尖升腾而起,朝着远方飞掠没入林间。 她一边以潇湘剑宗的传讯符向空青报了声平安,一边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杀不了他,那便接着封印他。 身无修为的魔头,根本不足为惧。 温寒烟刚走出几步,冷不丁听见身侧传来一道佯装惆怅的叹息:“你真不打算对我负责么?” 温寒烟赫然一惊,转身看见裴烬一袭玄衣宽袖,环臂斜倚在树干上看着她。 她眉间紧蹙:“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不应当。 寂烬渊封印乃是千年前逐天盟合力所布,就连裴烬全盛时尚且被镇压了千年,眼下他连修为都没有,怎么可能破除封印? 裴烬抿唇一笑,故作羞涩:“托你的福,我身上已有你的气息。” “你以血祭兑泽书,气息早已与封印阵法相生,我只需稍加隐藏自己的气息,便可出入随心。” 温寒烟表情冷漠地回视着他,像是在犹豫着要怎么再把他封回去。 “你体内有我的魔气,但凡被旁人察觉,便要落得我这种声名狼藉、人人喊打的结果。” 裴烬还记得温寒烟昨日反唇相讥时的激烈言辞,笑着不动声色地还了回去,“届时你与旁人解释,当真有人会听?再说,你一身魔气如何而来,又如何解释得清?” 随着他每个字落地,温寒烟的脸色都愈发冷却一分,直到最后已经面沉如水。 虽然她与裴烬立场不同,可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 人心难测,她根本赌不起。 如今她仅有悟道境修为,若整个九州如当年对付裴烬那般倾力围剿她,她很难讨到什么好处。 裴烬见她只冷冷盯着他不说话,便知她意动。 他慢条斯理道:“只有本座能帮你。” 温寒烟眯了眯眼睛:“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裴烬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帮她? 如今他杀不了她,她也杀不了他,仅凭一夜错乱意外,凭他冷漠残忍的性情,没道理这么好心。 “你说呢?” 裴烬打了个呵欠。 他毕生修为都被温寒烟给榨干了,不把他的东西拿回来,他绝对不允许她脱离他的掌控范围。 “……” 温寒烟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你已破除封印离开寂烬渊,若是拿回魔气,第一件事便是杀了我。你觉得我真的有这么蠢,蠢到任你摆布?” 裴烬静默片刻,肩膀用力从树干上撑起身,缓步走到温寒烟身侧。 他低头,言简意赅:“那好,换一个。” “帮我拿昆吾刀。” “昆吾刀?”温寒烟一愣,有点狐疑地直视他,“昆吾刀不是早已在千年前,便被仙门世家合力毁去了么?” “这不过是拿来搪塞蠢货的说辞,你也信?”裴烬轻缓一笑,像是嘲讽。 他抬起眼,“他们才舍不得。” 温寒烟指尖蜷了蜷。 她想到她体内不知道何时何地、被何人种下的蛊,突然像是失了声,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她曾以为的,都只是以为。 五百年前以身炼器,舍己为人、救苍生于水火,她从未后悔。 可如今才明白,这不是无私,而是无知。 就连所谓“玄阴血脉”,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她到头来,不过是旁人棋盘上一枚稍有些用处的棋子。 棋子用完了,作废了,就该扔了。 真可笑,她竟然曾经以为他们待她是真心好。 温寒烟气息乱了一瞬。 她定了定心神,挪开视线。 仙门世家远比她想象中冷血残酷。 拂去遮望眼的浮云,底下深掩着的,皆是些寻常人难以窥探的暗涌。 昆吾刀温寒烟并不陌生,或者说,放眼整个九州,就算是再不起眼之人,也定然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裴烬的本命刀,千年前一人一刀血饮九州,刀下从不走生魂。 传闻中,昆吾刀是裴烬一夜屠尽乾元后,以至亲之血亲手炼成的邪刃。 刀中染着煞气,旁人哪怕是被刀风扫过,都会看见内心最不可名状的恐怖,然后在疯癫之中自残而死。 除了裴烬,没有任何人能驾驭它,它也不肯让任何人认主。 温寒烟微微一静。 而此刻,传闻中那个嗜血暴戾的魔头,拖着个空无一身修为的身体,懒洋洋立在她身侧,丝毫看不出半点阴鸷血腥。 见她看着他不说话,他眯着眼睛问她:“干脆点,你答不答应?”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抬起眼,正色道:“若你执意要离开寂烬渊,你必须要答应我,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不得离开。” 正中下怀。 裴烬毫不犹豫:“自然。” “而且你还要答应我,不得暴露身份,不得随心所欲杀人。” 裴烬稍偏头,忍不住笑出声。 “眼下我一身修为尽数在你身上。”他语气说不清意味,“更担心被夜半三更欺辱的人,应当是我才对吧?” “……” 温寒烟跳过这个话题。 她一字一顿道。 “还有,就算是日后寻到了方法,这些魔气,我也不能还给你。” 这一次,裴烬没有立即回应。 温寒烟神情一冷:“你不愿意?” “非也。”裴烬挑起唇角,不疾不徐吐出两个字。 他倏地上前一步。 温寒烟下意识后退,却没察觉到身后便是一棵参天古树。 她脊背撞在树干上,粗粝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摩擦得她后背生疼。 裴烬并未做别的什么,只是指尖轻点温寒烟腰间的流云剑。 清脆两声“叮叮”声响间,他稍俯身,视线与她平行。 大片树荫掩映着光斑,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上移动,拖拽出一片深邃的阴翳。 第41节 黑发浮动,露出那双狭长浓郁的眉眼。 裴烬唇畔染笑,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 “温寒烟,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杀本座?” 他视线上下扫她一眼,这次倒是不带多少故意为之的暧昧,反倒蕴着几分审视。 这还是温寒烟第一次见到裴烬冷下脸来的样子,不由得有点意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她分明因他而死,却自始至终连他一面都未见到。 五百年过去,他几次与她相处时,向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型。 哪怕是对她动了杀意,脸上也是笑着的,像是根本没什么值得他放在眼底,认真对待。 有时温寒烟甚至会怀疑,这便是传闻中令修仙界谈之色变的魔头? 未免也太不着调。 这一瞬,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浓烈的压迫感。 沉重,血腥,压着浓浓杀伐之气。 比起云澜剑尊还要更甚万分。 “我会保护你的。”温寒烟沉思片刻,认真道。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倏地一笑。 “好啊。” 他周身气势一收,又恢复成先前那种懒懒散散的样子。 “那我的身家性命,可就托付在美人你手里了。” “最后一个问题。”温寒烟顿了顿,“你要昆吾刀做什么?” 裴烬眉梢微抬,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震惊表情:“当然是杀人了。” 他笑了笑,“还能做什么?” 温寒烟冷下脸来:“那我不能帮你。” “那你就等着被潇湘剑宗那群蠢货伪君子追杀吧。” 裴烬笑意不变,“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的魔气不是那么好拿的。它在你体内,平日里是摆设,关键时是隐患。” 说罢,他一撩衣摆潇洒转身,作势要回封印阵心里睡大觉。 “……等等。” 裴烬重新转过身。 他漫不经心掀起唇角:“不怕我杀人了?” 温寒烟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 “要走便走,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方才有一瞬间,温寒烟回想起意识朦胧时,裴烬看着她的眼神。 那件染着体温的外衫落在她身上,送来与他残忍名声截然不同的温度。 她莫名有一种直觉,裴烬或许并非全然是传闻中那样的人。 再不济,他现在就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若她能找到引出体内魔气的方式,有系统在,她杀他不是难事。 “昨夜的事情不过是意外,你我之间,有且仅会有这一次。” 温寒烟冷冷给裴烬立规矩,“这件事不许你四处宣扬,不许提起。你我先前是什么样,日后依旧如此,也绝不会因为这个意外有任何改变。” 裴烬扬唇一笑:“正合我意。” “待你我交易结束,便立即分道扬镳。” “如此甚好。” 温寒烟最后撂下一句话,“在那之后,你若再敢滥杀无辜、为害九州,哪怕迢迢千里,我也必杀你。” 裴烬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轻笑俯身。 “——你想怎么杀?” * 裴烬如今身无修为,为了加快脚程,温寒烟不得不带着他一同御剑而行。 离开寂烬渊之后,温寒烟直奔她与空青叶含煜约定好的会和地而去。 远远地,她便望见一道白衣身影来回踱步,俊秀脸上写满焦躁。 下一瞬,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倏地抬眸看过来。 见到熟悉的人安然无恙归来,空青眼前一亮,连忙上前几步迎她。 “寒烟师姐!!” 他这一上前,才发现温寒烟身后还立着一个人。 卡在喉头的千言万语瞬间被冲散了,空青眉头一皱,语气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 “寒烟师姐,他是谁?” 流云剑光澄莹,在温寒烟身侧绕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收回剑鞘。 她扫一眼裴烬,他笑着看着她,一点开口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像是在等着看她怎么编瞎话。 温寒烟不太擅长撒谎,她安静片刻,勉强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是我在寂烬渊救下的一个普通人。” 四舍五入,她说的是真话。 裴烬听得想笑。 他低下头憋住笑意,配合地轻轻咳嗽了几声,十分虚弱的样子。 “正是,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空青敌意却丝毫不减,目光愈发狐疑:“普通人?什么样的普通人会想不开跑去寂烬渊?” ……她怎么知道。 温寒烟面不改色道:“正因为是普通人,他才不知晓寂烬渊的凶险。” 裴烬配合地点头,又咳了几声。 不知是真是假,他这咳起来,竟然一时半会没停下,越咳越是撕心裂肺,几乎把肺给咳出来,唇畔甚至逸出一缕血痕。 人咳得面色惨白如金纸,实在不像装的,甚至还一边咳血一边断断续续笑着道:“……见笑了,在下的确无知。” “……” 空青看得呆了。 温寒烟也困惑看过去。 这魔头莫非身负暗伤? 但几乎是她视线锁定在裴烬身上的瞬间,他便顷刻间抬眼扫来一眼。 裴烬指腹拭去唇畔血痕,冲着她轻轻眨了下眼睛。 在这个角度,空青看不见他的口型,温寒烟却清清楚楚看见他薄唇微动。 ——“像吗?” “……”无聊。 温寒烟冷着脸瞬间挪开视线。 她目光刚错开,裴烬脸色便淡了几分。 他识海中一阵叮叮当当狂响,吵得他心生烦躁。 强行压抑已久的反噬一时决堤,他身无魔气抵抗,控制不住吐了一口血。 [按照剧情,你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还在寂烬渊里等待出场。] 绿江虐文系统抓狂。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说了多少次?剧情不能崩得太厉害!] [你懂什么叫暗度陈仓吗?做事能不能低调一点!] [天道很忙的,如果你不是太出格,祂根本留意不到你!] [现在好了,天道已经在制约你了,你再胡闹下去,我也没办法救你。] [……] 胸口血气沸腾,裴烬咽下一口血。 笑话,他若是身负魔气,这种程度的制约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的魔气不正在温寒烟身上吗? 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人咳得实在太凄惨,空青蹙眉瞥一眼这个俊美的黑衣男人。 这人肤色苍白,连嘴唇都几乎没有血色,的确像是受了伤。 但…… 空青压□□内躁动不安的灵力。 自从见到这人,他便感觉心神不宁。 说不上来,他总觉得这人虽然看似虚弱,也的确没有半分修为。 第42节 但莫名他就是觉得,这个男人绝不是普通人。 这人虽看似孱弱,眼神却无丝毫受惊吓之后的闪躲,反倒懒懒散散的,仿佛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周身气势虽淡,但比起普通人,更像是木剑藏锋。 不对劲。 见空青皱着眉盯着裴烬看,尽管一言不发,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温寒烟心头一跳,连忙主动岔开话题。 “空青,你把我们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细细说给我听。” 空青的注意力登时被分散了。 他好不容易抚平的眉头又皱起来:“寒烟师姐,发生什么事了?我本想以子母铃联络你,问问你的安危,却发现根本联系不上你。” “我惊了一跳,险些要去寻你,却被另外那个小子拦下了。他让我再等等,说你神通广大,或许只是暂时顾不上我们,若我去了反倒是添乱送死。” 这话没错,当时就算空青赶来,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裴烬对空青可没有什么利用之心,说杀便杀,眼都不会眨一下。 温寒烟:“我没事,沧海目已经找到了,当时不察弄坏了子母铃。”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这里竟只有空青一个人。 “对了,另外那个……修士呢?” 她停顿了下,突然察觉他们相处这么些时日,她竟然一直忘记了问另一人的名字。 “他刚离开没多久。” 空青也好像刚想起叶含煜来,“他起先一直与我一同等你消息,方才你以传讯符与我报平安之后不久,他也收了一封传讯,似乎家中有事,急忙赶了回去。” 温寒烟了然点头:“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空青表情一片空白。 他也忘记问了。 “算了,有缘自会再会。”温寒烟没把这事放心上。 她一来一回,又在寂烬渊中胡来了一通,浑身还有些隐隐的疲惫。 正巧右手边便是一间酒肆,温寒烟带着两人在二楼窗边雅座坐下。 空青动作慢了一步,温寒烟身侧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人抢了。 他只能磨着后槽牙恨恨坐在温寒烟对面,盯着裴烬面露不善。 “你怎么还跟着我们?” “并非我不想离开。”裴烬单手支着额角,笑意慵懒,“只是你这位‘寒烟师姐’对我一见钟情,昨日还强行……” 温寒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他根骨极佳。”她连忙打断他,把后半句话接过来,“我已决定收他做弟子。” 空青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弟、弟子……?!” 他内心仿佛受到重大打击,立即转头朝着裴烬求证,“此话当真?!” 裴烬强忍笑意,点头:“正是。” 温寒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还好,魔头没坏得那么彻底。 她斟酌着措辞对空青解释:“他日后会跟我们一同待一阵子,待……学成之日便会自行离开,你要与他好生相处。” 空青表情一垮,他原本见另外那小子走得匆忙,心底开心得很,以为又能和寒烟师姐单独相处了。 没想到送走一个讨厌的,又迎来一个更讨厌的。 他垂头丧气,声音闷闷的:“……是。” 片刻又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裴烬:“既然要同行,那你还不主动点自报名号?” 温寒烟心头一跳,空青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谁,语气可半点都不客气。 她佯装淡然把玩着茶杯,实则凝神听着裴烬的动静,只待他出手,亦或者是说出什么不对的话便立即打断。 裴烬懒散靠在椅背上,闻言倒没有流露出多少不悦的神色。 他没开口,而是不紧不慢从腰间接下一枚墨玉,扔了过去:“喏,自己看。” 空青一把接住。 墨玉入手极有分量,细腻温凉,一摸便知绝非凡物。 这人莫非还在凡人界有几分权势……? 空青心底闪过些念头,指腹却触碰到细密雕刻的凹凸起伏,垂眼细细辨认。 “……长嬴?”他念出两个字来。 裴烬悠然一笑:“卫长嬴。” 温寒烟稍有些意外地抬眸看向空青掌心的墨玉,若有所思。 这墨玉被裴烬随身佩戴,应当对他十分重要。 但她从前却从未听说过,也并未听过“长嬴”二字。 席间一时无话,三人各怀心思,不知是不是真渴了,只争先恐后低头饮茶,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时一壶茶水便被喝空了。 “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啊,继潇湘剑宗和隐意宫之后,又有一处出事了。” “你说的是东洛州的事吧?半个月间失踪了数十名命格纯阳的人,小到普通人,大到天灵境修士,都难逃魔爪,不知是何人所为。” “现在东洛州简直人人自危,算命先生的摊子每天都排了长龙,每家每户都倾巢而出,去算自己的命格是不是纯阳,若是就立即搬走。”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命格纯阴可作炉鼎,或许会被些邪魔外道盯上,可要那么多纯阳命格的人做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绝对没安好心就是了。今日似乎发现了几具被弃荒野尸首,啧啧,那个惨啊。始作俑者手段狠辣至极,而且极其讲究——” 说到这里,这人压低声音,“与寂烬渊那魔头如出一辙!” 温寒烟眸光微顿。 “又是寂烬渊那魔头?就连被封印了,都能搅得修仙界天翻地覆。” 空青一听“寂烬渊”就炸了,还计较着温寒烟子母铃损坏、险些遇险的事,一脸忿忿。 “他为何还不死?”他咬牙切齿道。 “你又怎知他想活呢?”一道声音突然从另一桌传来。 空青一愣,皱眉看向不远处:“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世上难不成还有人不想活,偏想死?” 他们左手边坐了三个人。 中间一名女子身着深蓝色广袖长袍,面覆薄纱,额心缀着繁复精致的细链,低眸不语。 说话的是她身侧的一名娃娃脸青年,此刻也正盯着空青,满脸讥诮:“被困在封印中千年,难道不是生不如死?” 女子另一侧也坐着一名娃娃脸青年,两人看上去像是双生子,此刻也望向空青,语气平淡地补充后半句,“若是我,我便不想活。” “你们是你们,魔头是魔头。”空青反驳道,“你们会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以食人肉饮人血为乐吗?” “人云亦云。”左边的娃娃脸青年翻个白眼。 “愚昧无知。”右边的娃娃脸青年嗤笑一声。 “你们——” “好了。”坐在中央的女子起身,一眼都没朝这边看,只是道,“我看你们休息得差不多了,那便走吧。” “是,宫主。” 左边的娃娃脸青年瞬间跟着起身,低身凑近蓝衣女子,语气比起面对空青时不知道恭敬了多少倍。 “那我们还去那个地方吗?” “不必去了。”蓝衣女子淡淡道,“走吧,回程。” “是!” 两名娃娃脸青年不约而同扭头朝空青做个鬼脸,跟着蓝衣女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寒烟也收回拦下空青的手:“坐下。” 空青一脸憋屈:“寒烟师姐,你为何拦我?” “他们是司星宫的人。” 温寒烟抬眸正色道,“司星宫隐世已久,虽然名声不显,但实力不输潇湘剑宗。他们不怕你的身份,你也切莫再横生事端。” “司星宫?”空青一惊。 他先前从未离开过落云峰,没见过司星宫弟子,但也听说过司星宫玄而又玄的传闻。 司星宫每一任宫主都天生灵体,能够通晓世间万事,司星宫弟子虽然没有宫主这样强大的灵意,却也可以通过星象占卜预测吉凶。 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对命理自然看重,于是几乎无人愿意得罪司星宫弟子,大多碰上便像是狗见着肉骨头,巴不得凑上去舔。 “抱歉,寒烟师姐……”空青低声,“是我莽撞了。” “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是该改改。”温寒烟顺带旁敲侧击道,“还有,日后不要再随意提及寂烬渊。” “为何?”空青不解,他难道骂错了吗? 温寒烟却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若裴烬此刻就在你身边,但他并未对你动手,你会如何?” 空青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岔开话题,但还是老实道:“自然是杀了他,为寒烟师姐报仇了。” “当年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用不上你报仇。” 温寒烟重新将话题转回去,“往后你不得再随意提及寂烬渊。” 空青对裴烬偏见已深,根本无法共处,她不能对他说出裴烬的真实身份。 可魔头的的确确就坐在他对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温寒烟不动声朝身侧睨了一眼。 第43节 裴烬面不改色又抿了一口茶,连表情都没变过一下,仿佛一切争端都与他无关。 见她望过来,他微笑举杯,意犹未尽般感慨道:“好茶。” “……”温寒烟收回眼神,这小插曲并未引起酒肆众人的注意,楼下仍聊得热火朝天。 “那东洛州这事如今是怎么处理的?” “东洛州是兆宜府叶氏的地盘,自然是由叶氏子弟出面解决的。” “不过,听说正巧有潇湘剑宗弟子游历到东洛州,既然碰上了,便一同查探去了。” “潇湘剑宗”四个字入耳,温寒烟指尖微动。 空青一下子坐直身,盯着她忐忑道:“寒烟师姐,你……没有不开心吧。” 温寒烟摇摇头。 另一边,对话仍在继续。 “潇湘剑宗的哪位师兄师姐?” “这就不知道了。” “……” 温寒烟放下茶杯,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潇湘剑宗又没有覆灭,她日后免不了听见有关的消息。 但如今她已恢复修为,有了自保之力。 只要她不主动凑上去,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识海中却冷不丁落下一道含笑声音。 “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温寒烟没有抬头,知道这是裴烬在同她传音。 她纹丝未动,传音问:“那里有你要的昆吾刀?” “我可没这么说。” 那听上去有几分幸灾乐祸。 “但是很明显,那有我的追随者。说不定,我能借那人之手杀了你,然后设法夺回我的东西呢?” 温寒烟没理他。 相处这段时间不算长,但也足够她摸透裴烬的性格。 越是认真,他反而越不会说这些话。 温寒烟沉吟片刻,抬眼:“我们也去东洛州。” 空青没想到她语出惊人,俊秀五官浮现起一种意料之外的茫然:“啊?” 温寒烟有点头痛,根本无从解释,只好沉默。 谁让她身上缠了个大麻烦。 “若是碰上季师……季青林他们该怎么办?” “不会的。” 潇湘剑宗弟子那么多。 她不至于倒霉到正巧碰见季青林那些人吧? 第21章 兆宜(一) 叶含煜收到传讯之后,便匆匆赶回东洛州。 “少主!” “是少主回来了!” “快去通传家主和夫人——!” “我就说少主实力高强,吉人自有天相,绝对是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 叶含煜低头快步穿过回廊水榭,对周遭奉承马屁充耳不闻,径直走到主屋“扑通”一声跪下。 “父亲母亲,是我回来晚了。” “我带走的二十五名随从皆……死于无相秘境之中。” 叶含煜闭上眼睛,“我不该自视甚高,不该不听父亲的劝告执意要去,害得他们枉死。” 房中镶金戴玉,布景装点无一不流露着穷奢极侈的气息。 上首立着两道身影,脸上还残存着愕然之色,显然被叶含煜冷不丁出现,又猝不及防跪下认错的动作惊得懵了。 “……煜儿,你先起来。” 良久,那名面容清俊的中年男人率先反应过来,挥袖甩出一道灵风,将叶含煜托起来。 “你能够平安无恙,为父便安心了。” 他话音落地,叶含煜刚站直身,便听一道女声冷哼一声。 “小兔崽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五官秾艳、穿着华贵考究的女人气度雍容,开口时语气却染着几分刻薄。 她抬眸睨一眼叶含煜,“我都没指望你能活着回来。” 叶含煜一愣,讪讪一笑,有点无奈:“母亲,您……”还是老样子。 他还以为他死里逃生,母亲对他态度能稍微转变一点呢。 “我的确……险些死在无相秘境。”叶含煜回想起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仍是一阵说不出的后怕,但脸上无助慌乱的神色已经彻底褪去了。 叶承运看出他心性已有顿悟,当即抚掌大笑三声:“自古以来祸福相依,你倒是好运气,这一次能够逢凶化吉。好小子,可是有奇遇,亦或者是有奇人相助?” 说到“奇遇”“奇人”,叶含煜眼前瞬间一亮。 “的确有奇人相助。” 他回想起那个面冷心热的白衣女子,唇角不自觉微勾,“若不是她那时舍命救了我,我多半是回不来了。这一路,我向她学到了许多。” 叶承运瞥见他唇畔笑意,恍然大悟道:“是名女子?” 余冷安眼底浮现起揶揄神色,却是一挑眉:“否则呢?若是个男人,他能露出这种思春一般的恶心表情来?” 叶含煜猛然清醒过来。 他没否认,而是脸颊微红辩解道:“……我对前辈可不是那种心思。” 叶含煜轻咳一声,“您们还记得潇湘剑宗的温寒烟吗?” “五百年前寂烬渊以身炼器的那位?”叶承运若有所思道,“是她救了你?” “竟还是个红人,朱雀台那件事过后,与温寒烟相关的流言倒是不少。”余冷安拨弄了一下雕花精致的耳珰,环佩声声清脆悦耳。 叶含煜急忙道:“她不是传言中那样的人,母亲,您不会也相信……” “我话说完了吗?谁允许你插嘴的,臭小子。” 余冷安一挥袖摆,合道境灵力汹涌而出,直接把叶含煜掀飞好几步远。 “自损修为镇压魔头的,怎么可能是恶人?我年纪是大了,但是眼睛可没瞎。” “冷安,煜儿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你便对他稍微温和几天。” 叶承运劝道,“再说了,煜儿是我兆宜府少主,是东洛州未来之主,他若死了,你我可如何是好?东洛州又……” “离了他这世道还能反了天不成?一个眼高于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罢了。东洛州少了他一个人不少,多一个他不多。” 余冷安嗤笑道,“再说,没了他,不是还有凝阳在?” 听见“凝阳”二字,叶含煜倏地回想起传讯符上的字眼,着急道:“姐姐如今怎样了?”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厢房便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声。 与此同时,一道悍然刀气四散辐射开来,房中三人腰间长剑皆是一动,自发于剑鞘中震颤起来。 余冷安倏地回过神来:“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臭小子,让你回来做什么的?还不快去劝劝你姐姐?!” …… 叶含煜还没靠近叶凝阳住所,便远远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火爆女声。 “走?凭什么走?我难道还怕了他吗?” “来啊,我叶凝阳就在这里,他有本事就来抓我!” 几道声音焦虑劝她,听声音都快哭出来:“小姐,算我们求您了,这可是生死攸关的节骨眼,您别意气用事呀。” “夫人和家主吩咐了,要您暂时离开东洛州避一避,他们一将事情解决,便立刻将您接回来……” “我不走!”起先那道声音冷笑道,“被一个藏头露尾、自始至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知道躲躲藏藏的小人,吓得离开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居住之地,传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我若是被吓跑了,外人要如何看我们叶氏?日后我兆宜府叶氏又如何在这天地间立足?” “小姐……可您的命格是纯阳啊!!” “……” 叶含煜听不过去,一把推开门跨入房中。 房中装潢摆件碎了一地,像是狂风过境般凄惨到令人无处下脚,仅剩一张红木椅完好无损。 三名身穿朱红色长裙的侍女围在红木椅旁,你一言我一语,轮番上阵,说得唾沫都快干了,依旧无可奈何。 红木椅上一名红衣女子抱刀而坐,听见动静抬眸扫来一眼:“你回来了?” 三名背对着门口的侍女齐齐回头,见叶含煜高挑身影仗剑逆光而来,像是看见救星一般,眼睛晶亮:“少主!您还没死啊!” 第44节 “……”谁教你们这么说话的。 叶含煜按了下眉心,摆手朝三名侍女道:“你们先下去,我与姐姐单独有些话说。” “是,少主。” 三名侍女立刻起身,像是终于把这烫手山芋甩了出去,逃难般冲了出去。 叶凝阳视线在叶含煜身上掠一圈,凉凉一笑:“快突破了?你这次去还真是受益匪浅。看来兆宜府家主的位置,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争。” “我死里逃生,姐姐你难道不为我开心吗?”叶含煜叹口气。 他这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自小争强好胜。 他长高一寸,她便整日蹦蹦跳跳誓要长高两寸。 他修叶氏剑法,她偏剑走偏锋修刀法将他打败。 他突破驭灵巅峰,她便立刻闭关,不突破天灵绝不出来。 他分明从未与她争抢过什么,她却自从懂事起便将他当假想敌。 难道小时候她带着他爬树抓鸟的快乐日子,都是假的吗?! “开心?我可不想开心得太早。”叶凝阳脚尖碾了碾一地碎片,脊背靠在椅背上。 “就凭你这性子,指不定下次什么时候又要去找死。到时候你死了,我此刻的开心不就浪费了?” “你说我送死,姐姐你现在难道不是在送死吗?” 叶含煜皱眉正色道,“敌暗我明,而对方唯一暴露出的目的,便是掳走命格纯阳之人。你身为兆宜府千金,命格虽隐蔽从未鲜少有人知晓,可谁知道那人有什么诡异手段。” “若你死在兆宜府,叶氏便不是日后无颜立于天地间——叶氏连日后都不会再有了,在你出事的那刻便要颜面尽失。” 叶凝阳也皱眉:“叶含煜,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死?” 她指了指怀中赤刀,“我已是悟道境的刀修,母亲日前臻至合道,父亲几乎突破合道晋阶炼虚境。你现在也不赖,即刻起像你小时候吃糖豆那样多吃点丹药,很快也能晋升悟道境。” “那小人但凡敢露面,我们联手将他杀个片甲不留不好么?” 叶含煜唇瓣动了动,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对方手段不明,的确有可能不敌他们父子母女四人联手。 可摆在他面前的是姐姐的性命,他不敢赌,也根本赌不起。 “潇湘剑宗的弟子来了——” “到正厅了!少主,夫人说了,待您回兆宜府,接待他们的活就交给您。” “……” 几乎是同时,叶凝阳环臂抱刀而起:“你不在的时候,他们都是由我接待的。你刚回来,状况都没完全弄明白,让我去。” 叶含煜一步上前侧身拦住她:“姐姐,你听见了,母亲点名要我去。” 叶凝阳抬眸怒视他:“叶含煜,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 因为直到经历了一些事,他才知道有些话真的该听。 “姐姐,你先安心待在这里,晚些时候我送你离开。” 叶含煜芥子中飞出一道金芒,光晕瞬间涨大凝成一尊巨大金钟,将叶凝阳房间牢牢包裹在内。 半透明的禁制在他身后闪跃,叶含煜转身便走。 “即云寺的极品法器?这种东西你拿来对付我?叶含煜,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 “放我出去!叶含煜!我可以,你们不需要关着我!” 叶含煜置若罔闻,淡淡道:“带我去正厅见客。” “遵命!” 一名穿朱红色长裙的侍女蹦蹦跳跳在前面带路,忍不住道,“少主,您从无相秘境回来之后,好像变了许多。” 她憋了半天,“嗯……好像更可靠,更有家主当年的风范了!” 叶含煜轻轻一笑:“是吗?” 他脑海中不自觉闪回那道纤细却凌然的白色身影。 但他不及那人的地方,还很多。 想到温寒烟,叶含煜便愈发好奇正厅中等着的究竟是潇湘剑宗哪个峰的弟子。 他脚步加快,逐渐从被带路变成了将侍女远远甩在身后,灵力无意识运转,几息间便赶至正厅。 正厅中立着两道身影。 一人一袭青衫,面容俊逸温润,墨发以一根玉簪束起,气度极其儒雅,令人如沐春风。 另一人一身白色长裙,身材苗条,五官虽并不算惊艳,看上去却让人感觉极其舒服。 尤其是,那双弯月般的眉眼…… 叶含煜眼睛微眯,视线在白衣少女似曾相识的眉眼间微微停顿片刻。 怎么长得和前辈有几分像? 只不过温寒烟气度清冷高华,如梨花皓月,眼前少女却多了些女子独有的娇憨,似春日桃花,风格简直截然不同。 但凡熟悉任何一方,便绝不会将两人认错。 叶含煜兴致淡淡地收回视线,朝着青衫青年拱手,语气却有些疏远:“原来是季师兄。” 潇湘剑宗弟子向来着白衣,成千上万名弟子中,唯独只有一个特例,便是季青林。 他身份并不难猜。 季青林没察觉到叶含煜态度冷淡,他也微笑回了一礼:“叶少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年少有为,一表人才。” 叶含煜扯了下唇角:“过奖了。” 这是什么运气,他竟然碰上前辈的师兄。 叶含煜目光微微一转。 白衣少女怯生生打量着他,清润眸底漾着几分好奇,还有几分他摸不着头脑的亲切。 就好像她一早就认识他,还对他熟悉得不得了。 叶含煜面色古怪,被看得浑身难受。 见他盯着纪宛晴看却不说话,季青林无声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将纪宛晴挡在身后。 他笑得和煦:“这位是我师妹,纪宛晴。” “谁?”叶含煜故作茫然,语气却不客气,“季师兄,我没记错的话,你师妹不是叫温寒烟吗?她改名了?” 说着,他重新看向纪宛晴,认认真真端详片刻,一本正经道,“长相也变了些。” “……” 季青林笑容微僵,片刻后才道,“寒烟的确也是我师妹,但纪师妹不久前刚在朱雀台行了拜师大典,拜入我师尊门下,如今也是落云峰弟子。” “哦。” 叶含煜丝毫没有歉意地道歉,“抱歉,我刚从无相秘境中出来,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太了解。” “……无碍。” 季青林脸都快笑僵了,自从温寒烟离开潇湘剑宗,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无力感。 这兆宜府少主果然如传言中一样,丝毫不通人情世故,仗着点天分便自视甚高,实际上却没什么本事。 季青林扯开话题,不再与叶含煜寒暄,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让自己呕血的话。 “方才东洛州又发现了一具尸首。” 他柔和一笑看一眼纪宛晴,“好消息是,这次宛晴出手及时,用法器捕捉到了对方的气息。” “那的确是好消息。”叶含煜又看一眼纪宛晴。 对方也正看着他,或许是他方才出言得罪了她,她眼神不复起先那种令他头皮发麻的熟稔,反而带着点难以置信。 “叶少主,我可是曾经得罪过你?”她轻声问,笑意盈盈的,似乎压根没把他先前的冒犯放在心上。 “没有。”叶含煜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我都没见过你。” 他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叶含煜对纪宛晴长什么样不感兴趣,但对她一身行头却极其感兴趣。 云澜剑尊几乎对这名新弟子的宠爱不加掩饰,纪宛晴看似与温寒烟穿着差不多的白色长裙,实际上从头到脚都被各类高阶法器包圆了。 反观前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的温寒烟,她身上简洁朴素到一定令人惊叹的程度。 除了一把剑,一个斗笠,什么都没有。 什么样的师尊和师兄,会对五百年前为苍生几乎搭上性命的人,如此忽视,如此苛待? 难道不该将天材地宝堆满她整个洞府? 他若是温寒烟,恐怕不只要大闹朱雀台。 他绝对要把整个潇湘剑宗都给炸了。 叶含煜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 都怪他走得太匆忙,身上东西也都在无相秘境中被毁得差不多,没有给前辈留下什么信物。 下次若是见到她,他定要送她多多的法器,给她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挂满,芥子里也塞得满满的。 “东洛州是兆宜府的地盘,潇湘剑宗天高皇帝远,你们在此未必能服众。” 叶含煜语气不太好,勉强维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去处理尸首,安抚民心,既然那抹气息是你们法器捕捉,那便麻烦你们去追踪了。” 说罢他敷衍拱手行了一礼,提着剑转身便走:“护卫随我来。” 乌央乌央的赤衣护卫离开,空旷的正厅瞬间只剩下两个人。 季青林和纪宛晴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 第45节 “叶少主,您总算来了!快请过来!” 叶含煜刚赶到尸首被发现的地方,便被几人恭敬迎到了中心。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扑面而来。 若是从前,他当场就能吐出来。 但经历了尘生清那一遭,叶含煜面不改色地问:“尸首没被旁人动过吧,你们已经查探过了?” 见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众人皆是一阵佩服。 他们起初并不看好叶含煜,只当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看着厉害,实际上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此刻却都不约而同收了轻视之心,一人正色道:“少主,这尸首是潇湘剑宗弟子发现的,他们走后我们便立即守住了此处,没让任何人靠近。” “这具尸首与先前发现的死状如出一辙,而且……十分令人熟悉,您请看。” 叶含煜低头一看,登时浑身汗毛倒立。 这尸体几乎看不出生前模样,他只能勉强通过这摊肉泥和碎骨判断出,生前大约是个男人。 他皮肉分离,人皮不知所踪,一滩血肉像是被人碾碎了,稀稀落落淌了一地,露出几根掺着血色的白骨。 “抽骨剥皮,识海也被绞碎,神魂怕是生前便被活生生抽走了。” 一道声音沉痛中掩着惊惧,暗示道,“您觉不觉得,很熟悉?” 叶含煜眸光凝重。 “的确熟悉。” 简直和千年前裴烬屠尽乾元之后的惨状一模一样。 难不成……真的是寂烬渊的…… 叶含煜抿唇抬起头,冷不丁瞥见什么,神情一顿,眼底浮现出几分愕然惊喜。 “……前辈?” * 与叶含煜不太愉快地分别之后,季青林与纪宛晴沿着法器指引,朝着另一个方向赶去。 “兆宜府出了名的护短,叶含煜是兆宜府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季青林十分头疼,也不知道叶含煜是上哪受了气,说话像是吞了炮仗。 他心里也有火气,潇湘剑宗是天下第一仙宗,他师尊云澜剑尊是天下第一剑,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人这样同他说话。 但东洛州地势偏远,几乎自成一片小天地,与外界交往甚少。 兆宜府自然也不惧潇湘剑宗的威名。 季青林只得压下不悦,哄纪宛晴道:“他方才说的话,宛晴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的,师兄。”纪宛晴眨眨眼睛,“我倒是觉得叶少主性情中人,极为有趣。” “有趣么?我看是无礼。”季青林听她夸奖叶含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下意识反驳。 顿了顿,他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缓声道:“宛晴,带你来东洛州寻宝是我自作主张,本是想为你寻来温养神魂的灵宝,却没想到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反倒劳你伤神。” 拿不到温寒烟的流云剑,纪宛晴的命却不能不救。 传闻东洛州独有的璃琼玉也有温养神魂的作用,虽然不及云灵那般效用强横,但一枚也能保纪宛晴十年性命无虞。 然而他们走遍了东洛州大大小小的秘境,却也没发现璃琼玉的半分踪迹。 后来他们才从旁人口中得知,璃琼玉早已被兆宜府取尽。 若想要璃琼玉,只能去找兆宜府叶氏讨要。 他们正欲往兆宜府赶,便碰巧赶上了东洛州出事。 “待我们帮兆宜府解决了这件事,他们必定要表示谢意。” 季青林望着纪宛晴依旧苍白的脸色,“宛晴,你再忍耐一下,我必定为你取来璃琼玉。” 纪宛晴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表面甜丝丝道:“师兄,我相信你。” 真会装好人。 她变成这样是谁害的? 季青林见她善解人意,不吵不闹,心底一阵感动。 他视线落在她那双似曾相识的眉眼,眼神又不自觉陷入一阵恍惚中。 东洛州。 五百年前,他也曾来过东洛州。 寒烟…… 也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过得好不好。 见他一脸恍然,纪宛晴不动脑子都知道他又在想温寒烟,不着痕迹撇了下嘴角。 掌心罗盘状法器却倏地一颤,指针咔咔震动旋转,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师兄,看路。” 两人跟着罗盘指引一路御剑而行,在东洛州上空绕来绕去,最后竟又绕回了兆宜府。 季青林目光惊疑不定:“始作俑者竟是兆宜府中人?” “倒也未必。”纪宛晴道,“或许是逃到了兆宜府中藏起来了呢?” “此事紧迫,必须尽快告知叶家主。”季青林正欲飞身跃下,纪宛晴一把拦住他。 “师兄,我看这事我们应该告知的不是叶家主,而是叶少主。” 她指了指兆宜府,“如今兆宜府中每个人都有嫌疑,唯有叶少主刚回来不久,此刻也不在府中。” 季青林脸色沉凝:“言之有理,我们回去找叶含煜。” 两人调转方向,赶制叶含煜身侧时,正巧听见下面有人低声谈论。 “抽骨剥皮,识海也被绞碎,神魂怕是生前便被活生生抽走了。” “您觉不觉得,很熟悉?” “的确熟悉。” “……” “莫非真是裴烬所为?”季青林眉间紧锁,声线也冷下来。 “应当不是吧。”纪宛晴歪了歪头,“反……魔头不是还被镇压在寂烬渊吗?” 季青林双手快速结印,一道青芒自他掌心升起,朝着天边飞掠而去。 “我即刻传讯给师尊,问一问寂烬渊封印的事。” 纪宛晴却没回应,低着头注视着一个方向,眸光似有些讶然。 季青林顺着她目光望去,倏然一怔。 “寒烟……” * “手腕要平,手指要稳,挥剑时不要犹犹豫豫。” “做剑修第一件事便要学会自负,就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这一剑有威力,你凭什么指望旁人怕你、敬你?” 温寒烟指尖托住空青手腕,平平稳稳带着他刺出一剑,“像这样,记住了?” 气劲顺着剑尖散开,分明半分灵力都没有用,却隔空轰然斩碎远处一块巨石。 空青不敢置信盯着鸿羽剑,抬眼时兴奋难以掩饰,“寒烟师姐,那是我做的?” “是你。”温寒烟收回手,“我不过虚扶了你一把。” “那我是不是日后也能像寒烟师姐一样厉害?”空青语气热忱。 “不要总是问我这个问题。”温寒烟瞥他一眼,淡淡浇上一盆冷水。 “你要做的是自己,而不是第二个我。” 空青一怔,灵台处却猛然一热,温泉般暖意潺潺流淌而下,顺着经脉一寸寸滋养而过,最终凝集在丹田之中。 空青脸上空白一瞬,惊愕道:“寒烟师姐……我好像……” 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温寒烟一早便捕捉到,她笑了下,点头:“你要突破了。” “寒烟师姐!我……” 房门一动,从内向外被一脚踹开。 “好吵。”裴烬浓郁眉眼间染着惺忪困意,打着哈欠懒散往门边一靠。 他兴致缺缺睨一眼空青手中的长剑,“闹了半天,就这破剑法。” 空青瞬间收声,脸上热切神情登时一收,一脸敌意地盯着他。 “你可真厉害,连潇湘剑宗剑法都看不上,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空青冷冷一笑,“何不露一手给我看看?” “我是为你好。”裴烬勾唇一笑,“若是不小心吓死了你,我找谁说理去?” 空青继续冷笑,完全没当真:“大言不惭,你还是回去睡觉来得快一些。” “……空青,回房间专心突破。” 温寒烟打断这场没意义的争辩,走到裴烬身前。 “睡到日上三竿。”她抬眼扫一眼天色,“没见过你这么懒的魔……人。” “我只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裴烬慵懒一笑,“吃好喝好睡好,才能活得久一点。我可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说着,他看向护食小狗一般瞪着他看的空青,故意道,“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指点指点我——” 他意有所指挑眉,“师尊?” 第46节 “……” 好不容易把一步三回头的空青塞回房间里,温寒烟盘膝于树荫下席地而坐。 她将流云剑横在膝头,闭目养神。 无相秘境中遍地灵宝,却没有灵石。 他们现在一个是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一个是沉睡了五百年的潇湘剑宗叛徒,一个是刚破封而出的魔头。 主打的就是一个贫穷。 客栈是住不起了,他们如今在历州边陲的一间废弃木屋落脚,日子过得极其磕碜。 【怎么还不动身?东洛州你必须要去!】 龙傲天系统兴冲冲道,【一个神秘而凄惨的身世,是每一个龙傲天必备的设定!】 【你体内的蛊既然已经被发现出来,那么我们的主线剧情也要开始提上章程了。】 温寒烟闭着眼睛:【这蛊……会杀了我吗?】 【现在不会,以后不一定。】 所以她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弄明白与这蛊有关的一切。 否则,她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何时启程?”温寒烟眼也不睁地问。 “不急。”裴烬懒洋洋靠在树干上,伸出一只手,“先给点魔气。” “唯有万不得已之时,我才答应让你取用不超过我修为的魔气。” 温寒烟睁开眼睛,“你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万不得已’?” “自然不是我的万不得已。” 裴烬薄唇微翘,“但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师弟的命格,你算过吗?” 温寒烟思虑一转,愕然道:“他是纯阳命格?” 话音微顿,她皱眉狐疑,“你故意这么说,想骗我心神大乱,然后趁机拿走魔气?” “随你怎么想。”裴烬垂眼轻笑,不置可否,“反正到时死的人不是我。” 温寒烟没说话,她凝神细细辨认裴烬脸上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半晌也没看出他说谎的蛛丝马迹。 “你怎么知道他命格纯阳?” “我自有我的办法。”裴烬抬了抬眉梢,“如何,魔气你给不给。” 温寒烟沉默片刻:“你会好心帮我?” “我为何不帮你?” 裴烬唇角扯起一抹暧昧弧度,“那夜温存令我记忆犹新。你死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假惺惺。 温寒烟表情冷下来:“我说过,此事不许再提。还有,我答应助你寻昆吾刀,不代表你有资格插手我的事。空青若遇险情,我自然会以命相护。” “按你的标准,你的确是个不错的剑修,够自负,都快要赶上自恋了。” 裴烬悠然一笑,“天灵境修士尚且消失得不声不响,你猜我那追随者是什么修为?” 温寒烟一静。 差一个大境界的确可以做到一击秒杀对手,可生擒却不容易。 再弱小的猎物也有挣扎的本能。 裴烬拖长尾音懒淡道:“本座答应不杀你,也不杀旁人。一切不过是为了昆吾刀。” “……怎么给?”温寒烟出声问。 裴烬故作讶然:“这么多年你在潇湘剑宗到底学了什么,他们连如何运转灵力都没教过你?” “……”温寒烟重新闭上眼睛,“只给你一点点,剩下的到时再说。” 裴烬环臂俯视着她,笑而不语。 温寒烟将意识沉入丹田,那枚浓墨般色泽不祥的东西依旧待在她丹田旁,安安静静的。 她试图像调动灵力一般催动其中魔气,然而憋了半天,浓墨沉浮,丝毫不听她的话,在原地纹丝不动。 裴烬盯着她,白衣女子眉间微皱,漂亮的唇轻抿着,似乎不太顺利。 那天晚上不是用得很自在么? 裴烬嗤笑一声,收回视线。 果然,她情形时无法将那些魔气直接调用,更无法转移至他体内。 那便只有一个方法。 温寒烟与他一夜缠绵,神识上沾染了他的气息。 昆吾刀可以为她所用。 既然魔气无法从她身上直接引到他体内,那便让昆吾刀代劳。 待昆吾刀吸尽了她体内魔气,他再用昆吾刀杀了她即可。 简单至极。 裴烬一掸衣摆,转身慢悠悠走了。 温寒烟警惕地盯着他背影:“魔气你不要了?” “看你喜欢,你自己留着欣赏吧。” “……”温寒烟静了静。 她喜欢个鬼,她恨不得早点把这团魔气给烧了。 她语气更冷,将现状简单扼要讲明白,“事先提醒你,空青剩下的灵石不够了,就算我们去了东洛州,恐怕也只能风餐露宿。你没意见吧?” “可以,但没必要。”裴烬微微一笑,“你大可直接去兆宜府找叶氏家主,只需要告诉他你是五百年前镇压我的温寒烟,他自会奉你为座上宾。” “……那你现在又要去哪?”怕不是又在憋什么坏屁。 “睡觉。”裴烬伸了个懒腰,感受到体内浅浅流动的一层稀薄魔气,心底微微一哂。 魔气又不是普天之下只有那么多,没了还可以再练。 他可不是什么一朝跌落谷底,就要死要活、自暴自弃的废物。 温寒烟犹豫片刻,还是道:“你修为尽失,届时若遇到危险,我会保护你。” 裴烬未作恶,她便不将他当作恶人看待。 他如今狼狈也都是拜她所赐,她答应了要护他,便会护到底。 “好啊。”裴烬语调散漫,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生死。 “全靠你了。” …… 休整三日后,空青突破天灵初期,三人启程前往东洛州。 东洛州,温寒烟曾随着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来过。 五百年前那仅有一次的游历,她似众星捧月般被师尊师兄前后照应着。 云澜剑尊常年闭关清修,极少露面,如今出关却只为陪弟子游历,整个修仙界都公认她是整个潇湘剑宗的掌上明珠。 来到东洛州时已然入夜,可东洛州却灯火通明,似是整片大陆上唯一一点星火,永远明亮着,不夜不眠。 “寒烟,你看这个你喜不喜欢?” 温寒烟发间一重,她怔然抬手,取下一枚金玉镶嵌的发钗。 薄薄的金片坠成流苏摇曳,火光掩映下仿若璀璨仿若星河。 “这……”温寒烟心底一热,面上却不显,故作高深把发钗塞回季青林手中。 “我才不喜欢这个。”她轻哼一声,眼神却舍不得收回来,“风格太张扬艳丽,剑修不需要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 顿了顿,温寒烟仰起脸,有点期待,“您说是不是,师尊?” 云澜剑尊负手而立,灯火映在他俊美清冷的脸廓,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也似神明坠入人间。 他缓慢道:“对,也不对。” “大道至简,但道在剑中,在心中。”云澜剑尊目光投向季青林掌心的金钗,“不在于这些表象。” 温寒烟一愣,没想到师尊不仅没夸她,反而又数落了她一顿。 她微低下头,倒也不像年少时那般喜怒形于色,只安静道,“弟子受教了。” “年纪不大,怎么每天老气横秋的?还是小时候可爱。”季青林顺势又将金钗插在她发间,“师尊都说了,没事的寒烟,这样多漂亮?” 温寒烟忍不住瞪他:“平日我便不漂亮了?” “漂亮,自然也是漂亮的。”季青林忍不住笑,“师尊,寒烟生我的气了,您快把您的东西也拿出来吧,好好哄一哄她。” “师尊也买了礼物给我?”温寒烟眼前一亮,竭力维持着平静自若,“真的?” “嗯。”云澜剑尊低声应了下,修长冷白的指节自怀中取出一枚剑穗。 温润白玉之上,梨花浮雕栩栩如生,在光晕下熠熠生辉。 “喜欢么?” “喜欢!”温寒烟双手接过,毫不犹豫系在流云剑柄上,左右端详几下,爱不释手,“好好看。” “寒烟,你怎么如此偏心?”季青林的声音染着故意为之的委屈。 “师兄可是也送了你一枚发钗啊,比师尊送你的剑穗还更贵呢!” “你的眼光太差。” “话可不能这么说,寒烟,这是东洛州特色的款式,日后你每每看见,便能回想起我们这一路曾来过东洛州,师兄师尊都陪在你身边。” “……反正我不喜欢。” 第47节 “寒烟,你这么说,师兄真的会伤心的。” “……” 温寒烟停下脚步。 五百年过去,东洛州却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然而早已不复曾经繁华盛景。 如今东洛州人心惶惶,根本无人有心思继续开店经营。 大半门店已经关停,门窗紧闭,街上也没什么行人,仅余风一阵接一阵吹过,拂动无人问津的旗帜,发出萧瑟声响。 温寒烟垂眸,轻抚流云剑柄。 剑柄处有一个小小的孔洞,里面穿了一条红绳。 不过,红绳早已断裂,仅余一截断绳顽强留在上面。 五百年前寂烬渊一战太过惨烈,剑穗在那时被罡风斩碎,早已不知所踪。 温寒烟把红绳抽出来,攥在掌心,灵力无声运转,将它瞬息间碾作齑粉。 “寒烟师姐,传闻东洛州热闹非凡,如今却门厅冷落,让人唏嘘。” 空青走在前面,满脸失望,“我还以为能见到东洛州盛景呢。” “问题解决,一切自然会恢复如初。”温寒烟松开手,斜地里冷不丁伸来一条修长手臂。 “喏,给你的。” 温寒烟莫名其妙地垂眼看去,眸光却微微一怔。 或许是常年被镇压在寂烬渊不见天日,裴烬肤色冷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经络血管分明,看上去极其有力量感。 此刻他掌心却静静躺着一条以野草编成的剑穗。 温寒烟稍有些意外,心底那些思绪瞬间被这么一打岔,全都散了。 裴烬的手竟然这么巧? 这剑穗虽然看上去简陋至极,但编织的技巧却极其精细,每一根流苏都根根分明,韧性异常,一眼看上去便不是能轻易扯断的残次品。 最下方缀着一朵花,花蕊花瓣无一不精致生动,若是染上色泽,甚至能以假乱真。 温寒烟静默片刻,没有伸手去接。 摸不透这魔头在想什么,难不成这剑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拿着啊。”一道散漫声音落在发顶。 似乎是耐心告罄,裴烬指节收拢,直接将剑穗拴在了流云剑上。 “……”温寒烟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任何异样,这才确认,这竟然真的只是一条普普通通亲手编成的剑穗。 “你看她们,真的配吗?”她一脸无言地晃了一下流云剑。 流云自发震颤嗡鸣着出鞘半截,威风凛凛,似是在抗议。 她虽然穷,但也不至于被当成叫花子打发。 “看不上?”裴烬忽地一笑,半真半假道,“以后送你条更好的。” 若不是方才识海里一阵狂响吵得他烦躁得想杀人,他也不至于无聊到做这种事。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上哪给她变一条剑穗出来? 裴烬意味深长看着温寒烟疏冷清丽的侧脸。 看不出来。 还挺有闲情逸致的。 主动带着两个累赘往火坑里跳,脑子里竟然还能想着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 一阵风起,吹动剑柄垂落的“剑穗”。 那朵无名野花在风中飘摇,却牢牢缠在流云剑上,任凭狂风如何撕扯都执拗不愿松手。 温寒烟指尖微微蜷了蜷,终究没把它摘下来。 算了。 被这么一折腾,她心底还未升起的情绪也彻底无影无踪了。 五百年后故地重游,她竟也不觉得寂寞。 这一次,她同样不是孑然一身。 有这两人在身边,即便明知前路凶险,却也莫名多了几分勇气。 ……尽管其中一个人对她居心叵测,估计还在盘算着要怎么杀她。 温寒烟抬步欲走,余光冷不丁瞥见两道剑光自天边闪过。 她心头一跳,无端感受到几分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她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寒烟……” 第22章 兆宜(二) 温寒烟脚步一转,调头就走。 她脸上向来不会体现出太多情绪,因此短短一瞬间骤变的神色,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裴烬却稍有兴致地盯着她微微下撇的唇角看了一眼。 “走慢点。”他笑了声,一边抬步不远不近缀在她身后,一边慢悠悠出声,“多少体谅一下我这个普通人。” 空青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在原地有点摸不清状况,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走得好好地,突然便要往回走。 他迟疑了一瞬,下意识抬眼顺着温寒烟刚才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脸色倏地一垮,一脸晦气地赶紧转身跟上去。 在半空中将三人反应尽收眼底的季青林:“……” 他薄唇紧抿,视线紧随着最前方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 她分明见到了他,却不认他。 曾经的他们之间,不是这样的。 良久,季青林才意识到自己目光太过专注,竟然忽略了身边人。 他有些抱歉地朝着纪宛晴一笑:“寒烟对我有诸多误解,我先去与她打声招呼,你在此地等我。” 纪宛晴笑意未变,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是被精心丈量过,几乎无懈可击。 她也收回落在温寒烟背影上的视线,甜丝丝道:“好的哦,师兄。” 纪宛晴话音还没落地,身侧便掠起一阵气流。 季青林没等她回应,便已率先御剑下行,衣摆翩跹潇洒一跃而下。 “寒烟。”他快走两步,又唤了一声。 见温寒烟毫无反应,他语气也自温润变得有点焦急,“你怎么了?短短一个月,便不认我这个师兄了么?” 季青林一边走一边盯着她的背影。 他们许久未见了,分明还是那个人,他却莫名觉得陌生。 温寒烟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色长裙,料子普通,款式普通,穿在她身上却并不普通。 似乎比起曾经价值连城、象征着云澜剑尊亲传弟子的高阶法衣,这陌生的衣衫更将她衬得清瘦,无端显出一种说不上来的风骨。 风中飘扬的衣摆,像是天边卷积的流云。 这与季青林记忆中她的模样有些朦朦胧胧的重叠,却又有更多的东西变了。 譬如她曾经哪怕仰着下颌意气风发走在前面,每每他开口时,她总是或笑着,或故作不耐地气鼓鼓回身看向他:“你若是再喊下去,我都快要忘记我的名字怎么叫了。” 可如今,任凭他一声接一声地唤她,她却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回。 青芒闪过,季青林挥袖将凌云剑收回剑鞘,语气急了几分:“寒烟,如今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温寒烟被他缠得有点不耐烦,皱眉冷淡道:“你认错人了。” 季青林深深地看她一眼,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再次上前一步。 “寒烟,我怎么可能认错你。” 温寒烟无声扯唇冷笑。 “你我自小一同长大,别说是你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能将你一眼认出来。” 空青忍不住插了一句:“季师……你到底会不会说话,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寒烟师姐为什么要化成灰?” 季青林本便心烦意乱,闻言抬眸瞥去一眼,目光染着不悦。 不悦之余,倒也有些意外。 离开了潇湘剑宗,这两人倒真是无法无天了。 一个无视他,另一个不过是个外门弟子,竟然也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不过这只是两个人,另一个跟在寒烟身边的男人是什么人?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来了又去,最终还是哄好温寒烟的想法占了上风,牢牢压制住所有乱七八糟的杂念。 季青林权当空青不存在,耐着性子又对温寒烟放软了语气道:“寒烟,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回应。 一阵风过,浮动起温寒烟宽大的袖摆,露出一截洗白纤长的手臂。 季青林不假思索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回头瞥一眼远远等在一旁的纪宛晴,欲言又止:“寒烟,你是因为我同纪师妹一起出现在此,所以才……不愿意同我说话么?” “……”他是怎么得出这种奇葩结论的。 温寒烟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第48节 自从苏醒之后,她越发无法理解季青林,他时常会说出一些令她感到匪夷所思的话。 “纪师妹也好,旁人也罢,你与谁在一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青林却丝毫没生气,反倒脸色舒展几分:“寒烟,你终于肯理会我了。” 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也不是从未黑过脸。 温寒烟性格倔强,向来不爱听他解释,每每生气不悦,便闷着头往前走。 仿佛他不喊停,她便要一直这样走到天荒地老,双耳也对周遭一切动静都充耳不闻,任凭他如何道歉讨饶,她自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般岿然不动。 这时候他只要拦下她,好声好气好话哄她一番,虽然面上不显,但她眼底总会流露出藏不住的笑意。 寒烟向来不会生他的气。 只需要哄一哄,总会好的。 “寒烟,你怎么会这时出现在东洛州?” 季青林主动关心她,语气染上几分不似作伪的忧虑,“你知道这里最近不太平吗?你身体虚弱,没有人保护你,怎么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温寒烟手腕被扣住,只得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我为何需要旁人来保护?” 季青林叹口气,像是容忍着无理取闹孩子一般看着她,口吻宠溺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视:“是,你向来不需要旁人保护,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总之,师兄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 温寒烟懒得跟他解释:“我的事与你无关。” 空青紧跟着一声冷笑。 “潇湘剑宗的追杀令传遍九州时,没听见你的消息。” 他冰冷地说,“你这时候倒是冒出来了。” 季青林眸色微冷,却也无从辩驳,只淡淡抬起眼同空青对视。 空青嘲讽笑了下:“寒烟师姐才不会有闲工夫,计较你同什么人出现在一起。” 他意有所指看一眼远远站在一边的纪宛晴,“不像某些人,连上前见一面都没胆,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鬼。” 季青林心底烦躁更甚。 朱雀台上温寒烟一番话之后,他每每想到温寒烟总下意识觉得亏欠。 说不上什么心态,但他下意识不太想温寒烟与纪宛晴正面遇上,故而方才特意让纪宛晴留在原地等待。 但此刻若再避开,便显得太过刻意了。 季青林不着痕迹扫一眼空青,再次抬眼看向纪宛晴时,清俊面孔上已是一派温和笑意:“宛晴,一同来见过你寒烟师姐。” 纪宛晴低头摆弄着腰间佩环,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那边气氛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一阵诡异,她是疯了才会自己往里撞,她才不去。 “……” 虽说稍有些尴尬,但季青林心底却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她向来贪玩,恐怕没工夫理会我,我代她道个歉。” 他俊秀五官上扬起一抹儒雅笑意,径自掠过这个话题,“寒烟,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温寒烟不在意纪宛晴是否出现在她面前。 对她而言,纪宛晴不过是另一个从前的她,甚至比起从前的她还要更悲惨。 ——至少她曾经用不着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之下。 她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也与你无关。” “你的事怎么会与我无关?你我虽无血缘关系,我却自小便将你当作亲生妹妹一般看待。” 季青林郑重道,“无论发生任何事,寒烟,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妹。” 温寒烟似笑非笑:“我不过无门无派一介散修,不敢高攀你这位潇湘剑宗首席。” 季青林薄唇微抿,表情看上去有点受伤:“寒烟,你我朱雀台一别已有三十日,我日日都在担心你,无时无刻不想着见你。今日看到你的那一瞬,我心底十分欢喜,可你却……你当真如此绝情,半点不顾你我往日情分?” 温寒烟身姿挺拔,丝毫未动。 流云剑却似是护主心切,剑鸣阵阵自发出鞘半截,剑身雪亮映得周遭一片白芒。 她静默片刻,忍不住笑了:“趁我重伤时强夺我本命剑时,你和云澜剑尊又何曾念过旧情?” 季青林神色一僵。 温寒烟平静道,“季青林,我原本也并未对你抱有什么期待,也并未想过与你再有重逢之日。只是,没想到再见之时,你竟还有脸面与我说这种话,简直是无可救药。” “寒烟,你……你无论如何说我都可以,可你怎能对师尊如此恶言相向?” 季青林拧眉吐出一口浊气,“先前试图取你流云剑,的确是我和师尊无奈之下的选择。只是你在朱雀台上表明不愿之后,我与师尊也并未再强迫,不是吗?” “师尊已是炼虚境的修为,拿回流云剑原本不费吹灰之力,你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可他却甘愿受你一剑,宁可自己颜面扫地。” “这已然是以他的方式向你赔罪,寒烟,你又何必执迷不悟,死死揪着这件事不愿放手?” 温寒烟不可思议盯着他,仿佛刚认识他这个人:“你说‘拿回’?” “……是。”季青林顿了顿,眼底掠过一闪即逝的挣扎。 但很快,不知想到什么,这抹情绪便被湮没在一片沉暗之中。 “流云剑原本便是师尊亲手铸成,只不过在你生辰那日他赠予了你——流云和凌云原本便是出自他手的名剑,如何处置顺遂他的心意不是理所应当吗?即便是他当真要收回去,也无可厚非。” 温寒烟怒极反笑:“所以,你的意思是,如今我的本命剑能够留在我身边,是我该感恩你们的恩赐?” “话为什么要说得如此刺耳呢?”季青林表情僵了僵,良久才无奈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温寒烟一抬下颌,轻哂,“你敢发誓吗?” 季青林沉默地看着她片刻,没有立即开口,也没有动作。 片刻后他才道:“道心起誓对于每一位修士而言皆是大事,怎能随随便便拿来强迫他人?寒烟,为了这些小事,你三番五次要我与师尊以道心起誓,是不是有些太任性胡闹了?” 温寒烟了然地扯了下唇角:“放心,我知道你们不敢,原本也没指望你们当真在我面前立誓。” “只是我觉得有趣,原来只许你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居高临下地劝诫我,可我若是将你这份心思点出来,便成了说话太过刺耳。” 温寒烟微微一笑,“你真是云澜剑尊的好弟子,季青林,你们实在是太像了,像到令人作呕。” 季青林脸色变了变,半晌还是重新扬起唇,只是眉眼间笑意稍有些勉强:“寒烟,你别生气,只是你对我和师尊怨气实在太盛,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将话说得重了些。”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急,“但我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不想早日解除误解,重回潇湘剑宗吗?” 温寒烟毫不犹豫,干脆利落道:“不想。” 季青林脸色微沉:“寒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何时能不再像从前那样爱说气话。” 温寒烟一脸莫名:“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的是气话?” 季青林皱眉盯着她:“那难不成你是认真的?” 怎么可能。 离开了潇湘剑宗,她什么都不是。 寒烟自小千娇百宠在落云峰上长大,这些日子流落在外应当已经受尽了苦楚,怎么会不想回来呢? 一定又在赌气了。 空青实在听不下去,插了一句嘴:“恕我直言,我同寒烟师姐离开潇湘剑宗之后,陆鸿雪宗主便对外宣称我们是潇湘剑宗的叛徒,从此之后不再是潇湘剑宗弟子,还派了许多精英弟子一路追杀,直到眼见着我们逃到历州,他们忌惮着寂烬渊而才匆匆作罢。” “你口口声声说寒烟师姐说气话,认为她应当回到潇湘剑宗,回到落云峰,可你又何曾真的站在寒烟师姐的角度替她着想?她要如何才能回去?又以何种身份回去?” “难道她还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做回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受千万人尊重敬仰的落云峰大师姐吗?陆宗主当真会放过她?云澜剑尊真的会护着她吗?” 被一个当年不起眼的外门弟子跳到脸上来质问,季青林越听越心生烦躁,按捺不住反驳:“当然会,师尊怎会不护着寒烟?‘师徒缘尽’,不也是当日寒烟在朱雀台上胡闹赌气所致?” “师尊从始至终未说起过寒烟一个不字,也并未与她断绝师徒关系,他依旧认她做自己的亲传弟子。” 空青简直觉得和他说不通,曾经他觉得这位季师兄有多可敬,如今就觉得他有多无可救药。 “可当初陆宗主派人追杀寒烟师姐时,我也未见云澜剑尊出手相助。” 空青冷冰冰一笑,“他的确并未将寒烟师姐逐出师门,可有时一些事情根本不必明说,行为是最直观的回应——云澜剑尊早已放弃寒烟师姐了,从他想拿回寒烟师姐的本命剑开始,落云峰早就没有寒烟师姐的容身之地了!” “即便是回到了落云峰,寒烟师姐也会是潇湘剑宗罪人,那些弟子曾经如何奉她若神明,如今便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对她落井下石,指指点点。” 空青双眸赤红,字字泣血,“寒烟师姐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何苦去受这个委屈?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每个字都说着为寒烟师姐好,可你真的哪怕有一点考虑过她的感受?你什么都不了解,有什么资格做这个虚伪的好人?!” 话音未落地,一道青色流光撕裂空气,似一道闪电般刺来。 “我同你寒烟师姐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 季青林连动都微动,凌云剑嗡鸣铿然出鞘,剑意磅礴奔涌而出,直朝着空青席卷而去。 “离开剑宗短短三十日便如此无法无天,今日我便替师尊教教你落云峰的规矩!” 空青虽然已经晋阶天灵境,但远远不是悟道境季青林的对手。 顶着浩瀚威压,他咬牙半步未退,艰难地拔出鸿羽剑。 但哪怕是顽强试图格挡,却在这阵灵压下依旧节节败退。 空青攥着鸿羽剑柄的手指发着抖,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足下地面龟裂,脚跟深深陷入地砖之中,他却依旧执拗站在原地一步都不后退。 电光火石间流云剑高鸣一声出鞘,裹挟着浩荡剑风轻而易举挡住凌云剑锋。 “季青林。” 温寒烟站在原地未动,精致却冰冷的面孔上总算出现了些许情绪,“恃强凌弱,这就是落云峰教会你的规矩?” 季青林表情微动,手腕下意识微微一收,一时不察之下竟被流云剑意反震倒退三步。 纪宛晴虽然远远站在一边假装看风景,实则余光一刻不停紧盯着季青林这边的动向。 见他们一言不合便动手,她顾不上别的,连忙飞身赶至季青林身后,伸手扶了他一把。 “师兄,没事吧?” “没事,你不需要插手,退后些。”季青林只看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寒烟。 “你的修为恢复了?” 第49节 纪宛晴扁了下嘴,忍不住在心底翻个白眼,小声接了一句:“……她已经到了悟道境。” 季青林瞳孔震动。 分明分别不过短短一个月,一个月前温寒烟大闹四象峰时,尚且还是个只能凭借血阵和剑意勉强出手、浑身并无半点修为的废人。 一个月后的如今,她竟然不仅重铸了丹田修复了经脉,还从五百年前的天灵巅峰一跃而进悟道境? 她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么? 晋阶竟比五百年前还要快。 要知道,他在她昏迷的这五百年间夜以继日的修炼,如今也只不过是悟道后期修为。 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一想到方才自己还大言不惭温寒烟要旁人保护,季青林脸色便一阵青一阵白。 他余光冷不丁瞥见温寒烟身侧,一道高挑挺拔的黑色身影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姿态闲适立在那里,似乎看戏看得极有滋味。 季青林眼神沉冷,目光从温寒烟身上挪开,细细打量这个跟在他师妹身边的陌生男人。 对方有着一张俊美到几乎挑不出缺憾的脸,眉眼浓郁,脸廓立体,身材也极其优越,一件滚着金丝暗纹的玄衣更衬得他肩宽腰窄。 与他对视时,自己竟然能需要稍微抬眼仰视。 季青林拧眉,总觉得这人气度不凡,看上去有些眼熟。 更重要的是,通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恣睢邪气。 “温寒烟。” 季青林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一番,表情逐渐冷却下来,“你莫非是受旁人利用诱骗,去修了什么旁门左道?” 思前想后,季青林都想不到有什么秘法,能够在一个月内将修为提升至这种程度。 ——除了歪门邪道,寻找至阴体质的炉鼎进行双修。 温寒烟还没反应过来,裴烬却意味深长一挑眉。 这小辈竟将他认作了温寒烟的炉鼎。 着实荒谬。 不过—— 他慢条斯理垂下眼睫,无声嗤笑一声。 某种程度上说,这小辈猜得也没什么错。 他简直比寻常炉鼎还要更倒霉些。 不仅被占了身子,一身修为还被尽数吸了个干净。 不过,今日这一场戏倒是意外之喜。 “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裴烬恍然大悟般感慨一声,“原来,这就是传闻中那位受尽万千宠爱,几乎已经完全取代了你的落云峰小师妹?” 温寒烟这时也总算回过味来季青林的言外之意,一时间沉默无言。 饶是她早已对季青林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想到他看见她修为精进后第一反应并非喜悦,而是这种离奇的猜忌。 她唇瓣微抿,不动声色看一眼裴烬。 他正巧也垂眼盯着她,眉眼间漾着戏谑,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也知道她?”温寒烟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自然。”裴烬深情款款一笑,“与你有关的人或事,我样样都放在心底。” “……”恶心。 温寒烟白他一眼,心底那几分因季青林的话而生出的不自在,却竟然在这短短几句话间消散了不少。 裴烬却似乎并不想放过她,他视线掠过纪宛晴弯月般妩媚又灵动的眉眼,故作惊叹道:“你还真别说,倒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语气染上几分不怀好意的揶揄,“你说他们究竟是上哪找来的人?竟能精准至此,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叹服。” 温寒烟皮笑肉不笑,“那就直接去问他好了,高人不正在你面前?” 裴烬却冷不丁笑着问:“所以,纪宛晴是他找来的?” 温寒烟不明所以:“是。” “剑也是他来夺的。”裴烬抬了下单边眉梢,示意纪宛晴,“为了救她?” 温寒烟没否认,而是道:“这还重要么?” “怎么会不重要?” 裴烬故作讶然,后半句话却稍微扬了声音,朝着季青林道,“难得碰上一个比寂烬渊那魔头还要歹毒之人,我难道不该趁这个机会多看上几眼?” 看着温寒烟愕然睁大的双眼,他唇畔笑意加深,“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下一瞬,汹涌剑意如摧山裂海般奔涌而来,季青林眉眼森冷,凌云剑震颤着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青色剑芒。 “我师妹岂是你能肖想染指的。” 他向来温和的眼底一片冰凉,杀意翻涌,直直望向裴烬。 “寒烟,师兄这便替你除了这个惑人的祸害。” 季青林与温寒烟朝夕相处了近百年,对她的一切小习惯早已了若指掌。 她向来不擅长撒谎。 而这一次,她竟然并未否认他的猜测。 见状,季青林瞬间便明了了什么。 那一刻他心口一沉,浑身血液骤然冷却,一路蔓延至指端,冰冷僵硬得近乎麻木,连弯曲都做不到。 胸口也涌上一阵堵堵的重量,坠得他发闷发痛。 就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开始渐渐失去什么曾经笃定拥有的。 而且无可挽回。 剑气浮动裴烬脸侧墨发,露出那双狭长黑沉的眼眸。 他姿态散漫立在原地,就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垂着眼睫盯着瞬间逼近的剑尖。 然后面不改色撤了一步,将自己送到了温寒烟身后。 “美人,你说过要保护我,现在应该不会食言吧?” 裴烬人高马大往温寒烟纤瘦的身体后面像小媳妇般一站,画面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 温寒烟肩膀一沉,一只手不轻不重抚过她肩头,稍纵即逝,像是掠过一抹温热的风。 她表情有点古怪,倒是没有拒绝裴烬的靠近:“我自然说到做到。” “哪怕是碰上你那师兄也一样?” 温寒烟已经深知这魔头性情,这时候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她反唇相讥:“不信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从我身后走出去。” “不,我信,我怎么会不信?”裴烬悠然一笑。 他倾身贴近她耳边,语调中染上一种故意为之的暧昧狎昵,“只是没想到,本座对你来说竟然这样重要,就连伴你长大的师兄都能弃之不顾。” 温寒烟心底冷笑一声。 季青林对她如何,裴烬分明都看在眼底。 “闭嘴。”她一震流云剑鞘,铿然拔剑出鞘,“站这别动,也别耍什么小动作,否则连你一起杀了。” 裴烬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懒洋洋一笑:“那可不行,我还得仰仗着你保护呢。” 一只手从另一侧伸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往自己身边一扯。 “过来!”空青黑着脸将裴烬从温寒烟身后拽到自己身后,“保护你还用不上寒烟师姐,我自会护你周全。” 分明是想借机靠近寒烟师姐,真当他看不出来吗?! 另一边两道剑风山呼海啸般猛然撞在一起,季青林剑意不似本人看上去那般温和,温寒烟被他霸道剑意震得虎口发麻。 她顾不上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全凭着一股本能和意志咬牙攥紧了剑柄。 她决不能输给季青林。 悟道境的修为催动【剑覆河山】,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她丹田中奔涌而出,顺着手臂经络涌入流云剑身。 霎时间,雪色剑光一阵大盛,几乎将天地间映得一片空茫。 【杀!】 【这么长时间的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刻!】 【龙王归来,现在就是你横扫一切,秒杀全场的时候了啊哈哈哈哈——】 【给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一点颜色瞧瞧,否则他还真不知道咱们龙傲天的厉害!】 龙傲天系统亢奋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温寒烟却无端觉得安心。 她反手挽了个剑花手腕下沉,几个来回间,竟将凌云剑意压得动弹不得。 随着剑意拉锯胶着,季青林脸色愈发难看。 他冷着脸沉默片刻,冷不丁拂袖收了剑风,随即冰凉抬眸看着温寒烟。 “你竟要护着他,为了他与我动手?” 分明并未受伤,季青林却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刺痛感。 他被宽袖遮掩的双手不自觉紧攥,咬牙问,“你如何对得起……” 顿了顿,又不知究竟是对不起谁,他又是以何种身份立场问她这些话。 半晌,季青林才接着沉声道,“你如何对得起司珏?” “他对你痴心一片,你沉睡五百年,他却从未有一日嫌弃你,更是自始至终未提及过退婚。你苏醒之后却不仅不去东幽见他,反倒在此与来路不明的东西鬼混。” 温寒烟还没说话,龙傲天系统率先冷哼一声。 【他的确没有提出退婚,因为还没到时候。】 第50节 【这五百年间,司珏对你“思念如狂”,无意间见到天真烂漫的纪宛晴,发现她与你眉目极其相似,忍不住移情到她身上,日渐情根深种。】 【虽然还没来得及退婚,但他不该干的事一件也没少,全做全了。】 温寒烟扫一眼不远处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 纪宛晴自从他们动手起便自觉地退到了安全地带,此刻也望着她。 那张与她像得仿佛在照镜子一般的脸上,却流露着与她截然不同的娇憨,怯生生望着她。 的确我见犹怜。 墨发裙摆随风而落,落叶打着旋掠过足畔,似如风往事,一去不复还。 温寒烟没再提及东幽亦或是司珏,她重新看向季青林,语气平淡道:“是你不该肆意欺辱我的人。” 横竖已经走到这一步,季青林又向来固执,对自己心底的想法坚信不疑,她没必要多费口舌,向他解释她和裴烬的关系。 再说,她与旁人如何,季青林又有什么资格干涉。 季青林温润如玉的面具几乎要维持不住:“你的人?寒烟,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这样真的对得起我、对得起师尊和落云峰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他反手收回凌云剑,一字一顿道,“你别忘了,你一身修为剑法都是落云峰给的,是师尊给的。没有师尊,你哪里有今日修为和成就?” 温寒烟抬了抬眉梢:“所以?” “所以,你更代表着落云峰的脸面,潇湘剑宗的脸面。”季青林面沉如水,“我今日定要带你回潇湘剑宗。” 神隐良久的纪宛晴又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冒了出来:“……师兄,东洛州的事还没解决呢。” “东洛州是兆宜府的地盘,便让叶……”家自行解决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话没说完,望着纪宛晴那张格外苍白的脸,季青林猛然清醒过来。 他是带着宛晴来东洛州求璃琼玉的。 宛晴失去了云灵,不能再失去璃琼玉了。 季青林静了静,改口道:“处理完东洛州的事,你便随我一同回去。寒烟,有我在,我必定保你安然无恙,不让宗主动你一根汗毛。” 说罢他再次抬手,欲将温寒烟扯到自己身边来。 但是这一次,季青林刚抬起手,就连温寒烟的袖摆都还没碰到,便被斜地里一只手稳稳地拦下。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语气懒洋洋的:“怎么修道这么多年,本事不见长,眼睛却瞎了。” 裴烬慢悠悠扯起唇角,“你看不出来她不想跟你走么?” 季青林愠意翻涌,冷然抬眸:“我同我师妹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插嘴?” “眼睛不好使便罢了,若是连耳朵也不好使的话,那就着实有些可怜了。” 裴烬一笑,“你莫非也没听见,她无门无派一介散修,根本没有什么‘师兄’?” “巧舌如簧,难怪能将寒烟哄骗至此。”季青林冷笑一声,“我今日便代司珏杀了你这妖人。” “要杀我?好啊。” 剑风扑面,裴烬却依旧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究竟是东幽那个司珏想杀我——” 他泰然自若,微笑补上后半句,“还是你想杀我?” “去黄泉阎罗殿问吧!” 季青林赫然出剑,剑风震天撼地,凌空重重刺了过去! 温寒烟动作微顿,并未立即出手,反而迟疑了一瞬。 她杀不了裴烬,但或许季青林可以。 若裴烬身死,她体内属于他的魔气多半会随之消散。 不过,她答应过会护着他—— 温寒烟抿唇攥紧了剑柄。 只短短一瞬间的念头闪过,空气中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沉闷巨响。 轰—— 凌云剑斩碎虚空,掀起一阵剧烈的震荡,可那剑风却在触到裴烬身前时如摩西分海般,自发向着两侧汹涌而去。 劲风浮动他眉间碎发,裴烬抬起右手,玄色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轻描淡写接住凌云剑锋。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 两根冷白修长的手指夹住剑尖,裴烬食指微屈,状似无意轻弹了一下剑身。 细微的喀嚓脆响几不可闻,然而周遭实在太静,哪怕是这样不易察觉的声响,也像是惊雷一般在每个人耳侧无限放大。 青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剑身自裴烬指尖蔓延出蛛网一般细细密密的裂痕。 凌云剑哀鸣一声,在无数道不敢相信的视线之中碎了一地。 本命剑碎,季青林受反噬,登时被掀翻倒飞而出。 他艰难稳住身形,踉跄两步单膝跪地,控制不住喷出一大口血。 他掌心还攥着凌云剑柄,惊疑不定地看着不远处空地那道身影。 与他的狼狈截然不同,那人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正低着头活动手腕。 并非是剑意,更不是灵力。 季青林心口一阵僵冷。 方才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灵力波动,但凌云剑却的的确确在那人一指之下尽碎。 就像是鸡蛋砸在石头上。 因为不自量力,于是碎了。 “嘶,还真有些疼。”裴烬揉了揉手腕。 他方才接下凌云剑全力一击的手指间见了红,却只是一道淡淡的血痕,仿佛被竹叶不慎划伤一般微不足道。 裴烬甩了下袖摆,懒散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凌云残剑,在季青林几欲杀人的眼神中举到眼前把玩几下,随即兴致缺缺地重新丢回一边。 “这剑太软,不算什么好剑,坏了也没什么可惜。” 他缓步踱至季青林身前,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道,“如今既然废了,你便让你那位厉害师尊替你重做一把吧。” 他又瞥一眼一地的凌云断剑,尾音微微拖长,似是在认真思考。 “至于这些碎片,你可以拿去替你那病恹恹的师妹救命。”裴烬友善地微笑,“动作快些的话,还来得及勉强能用。” 季青林咳出一口血,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接近寒烟是何居心?” “我是她的——” 话音微顿,裴烬扫一眼温寒烟,这才笑着道,“弟子。” 季青林眯起眼睛:“弟子?” 怎么可能?! 寒烟废人之身……即便她恢复了修为,甚至突破到了悟道境,怎么会这么快收到弟子。 而且,他的本命剑甚至不是被她,而是被一个区区弟子震碎的! 心绪激荡,季青林再次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这简直比寒烟出手,更让他感受到耻辱。 更何况,是在她面前,被另一个男人打败得毫无还击之力…… 见季青林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裴烬唇畔弧度未变。 “不才出生时便体质特殊,刀枪不入,侥幸得这位寒烟美人心善收入门下。” 他轻笑道,“日后不妨谦虚些,也待你曾经的师妹尊重些。” “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绿江虐文系统已经惊呆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已经尘埃落定了,它才艰难地回过神来。 [你,你你你你你——] 它兴奋得语无伦次,[你终于开窍了啊呜呜呜!] 它这还没刷出数据库里的任务提醒呢,结果一转眼,反派已经直接把事给办了! [是不是心疼了?是不是怜惜了?是不是看见白月光黯然神伤的眼神,恨不得把全天下负过她伤过她的人全都给撕碎了?] 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裴烬被它吵得头疼。 他什么也没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这个脑子不好使的东西也压根不会相信。 心疼她? 裴烬一哂。 他才不会做那种无聊的事。 但这也并不代表,他能够允许季青林这种废物冒犯于他。 至于她?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裴烬看一眼白衣女子皱眉不语的侧脸。 若是能让她对他心动些许,或许他日后想做的一切,能够顺利得多。 何乐而不为呢? 温寒烟指尖微微一蜷。 她的确心存试探之意,若能借季青林之手除掉裴烬这个大麻烦,她何乐而不为? 只是她没想到,裴烬就竟然没有修为时,也丝毫不惧悟道境后期的剑修。 第51节 所以那时他说她“杀不了他”,并非全然因为她体内被催动的魔气。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 看来日后,她面对裴烬时更得小心谨慎些应对。 只是……他这是在做什么? 温寒烟倒不觉得裴烬是那种同情心泛滥之人,此举绝无可能是在替她出头。 他改走怀柔策略了? 她眸光微顿,真是个心思叵测的魔头。 温寒烟一时摸不透裴烬的想法,避开他绕了远远一圈,走到季青林身前。 季青林已艰难站起身。 他在潇湘剑宗内地位声望皆高,向来清风朗月,此刻青衫却被血污浸透,脸色惨白,神情阴冷,完全看不出曾经温润大师兄的模样。 “在你眼中,我修炼至悟道境,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温寒烟平静道,“我不能为之拼命,不能努力,不能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 “可你的经脉丹田,只有沧海目才能够修复。” 季青林喉头上下滑动,“难不成你能凭借着毫无修为的身体,进入危机四伏的秘境夺宝,还能够全身而退?” 虽然沧海目她只靠自己夺了半枚,但她还真就是这么进入的秘境。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清越男声从斜地里传来。 “她的确凭借着你心中所谓废人一般的身体进了秘境。” 那人语气蕴着讥诮,隐约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骄傲,“而且还是无相秘境。” 空青脸色一变,季青林沉着脸转过头。 一身朱红广袖长衫的叶含煜大步走来,发间金冠在日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晕。 他径自越过季青林和纪宛晴走到温寒烟身前,满脸恭敬喜悦,一点都看不出先前在兆宜府时眼高于顶的拽样。 “前辈!” 第23章 兆宜(三) 叶含煜一马当先,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不少随从,一时间无形将混在一处的几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温寒烟几人在他身侧,季青林和纪宛晴则被隔在了对面。 不只是心情不佳还是内伤所致,季青林脸色不算好看。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并未失了礼数,勉强拱手笑道:“叶少主。” 叶含煜先前已同他打过照面,闻言只是随意颔首。 空青却愣了下,难以置信睁大眼睛。 “叶……少主?” 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很难消化突如其来这个消息,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高声道,“你……你是兆宜府……” 叶含煜睨他一眼:“大惊小怪,当初在我面前不是威风得很吗?” 空青捂住脸。 他也没想到当初在尘生清勉强弱鸡一样、被吓得动弹不得的人,竟然是东洛州少主啊。 叶含煜收敛了几分笑意,朝着温寒烟稍倾身行了一礼:“先前走得匆忙,还未向前辈告知我身份。” 他抬眼,不带丝毫旖旎地打量温寒烟片刻,“不过今日一见,您那日去寂烬渊应当收获不小,如今竟然已是合道境的修为了。” 在身后一众随从看不见的角度,他轻轻眨了下眼睛,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恭喜。” 温寒烟还没反应,纪宛晴眼眸已经控制不住微微睁大。 别人的角度可能看不见,但她恰好看见叶含煜对温寒烟格外熟稔友善的小表情。 他竟然对温寒烟这么客气? 简直和先前对待她与季青林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莫非他们之前是相识的? 可是,不应该啊…… 温寒烟也稍有些意外:“你竟是兆宜府少主叶含煜?” 叶含煜一愣:“您知道我?” 温寒烟唇角微抿,余光中是季青林稍有些怔然的神情。 看来他也想起来了。 当年她下山游历,与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一同路过东洛州。 那时兆宜府喜得贵子,叶氏家主心爽神怡,广开东洛州大门欢迎各方人士共庆喜事。 东洛州灯彩绵延十里,夜夜被映得通明亮如白昼。 温寒烟不止一次听见“叶含煜”这个名字,无意间便记下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朝一日,会与叶含煜以这样的方式相识。 那天在无相秘境之中初遇时,山洞中光线太暗,来往人杂又多,叶含煜起初进入洞中时,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在意。 后来尘生清作乱,他们结伴而行时,叶含煜已是一身血色,根本看不出衣装原本是什么模样。 她竟没将他认出来。 但五百年过去,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温寒烟收回思绪。 “从前……曾有耳闻。” 她语气寻常,叶含煜神情却是一喜,像是一只大型犬般,几乎要摇起尾巴来:“前辈竟然听说过我?原来我们之间缘分,早已上天注定。” 空青闻言顾不上叶含煜身份,浑身每根汗毛都炸起来,条件反射反唇相讥:“不过是曾经听说过你的名字罢了,这也值得你如此开心?若是你知晓我与寒烟师姐是何时相识的,又一同经历过什么,那你岂不是要惊掉大牙?” 叶含煜皮笑肉不笑看他一眼。 跟一个刚认识不足月的人比渊源,还真有志气。 不过,空青几乎把温寒烟当成眼珠子一般守着,在无相秘境中时,他便早已习惯了,眼下更不欲跟空青争口舌之辩。 叶含煜自然地将视线投向唯一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语气平和:“不知这位是?”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空青嗤笑一声开口,语气中难掩自豪,仿佛他比叶含煜多认识这么一个人,便比他更了解温寒烟一点,把叶含煜死死压了一头。 “他叫卫长嬴,是寒烟师姐新收的弟子。” 叶含煜方才也远远望见这边惊天动地一剑一指。 他不似空青那般单纯,只一眼便意识到此人绝对并不简单。 但既然前辈愿意将他带在身边,定然有她的用意。 叶含煜不着痕迹收回审视的目光,微颔首:“卫道友。” 裴烬立在温寒烟半步之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稍有些意外地撩起眼皮。 他脸色稍有些苍白,语气却十分感慨,异常感动的样子:“叶少主有礼了,在下不过是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咳咳,又身负心疾,还从未被如此礼待过。” 身无修为,身负心疾? “既是前辈的弟子,便是兆宜府的客人。” 叶含煜一抬手,身后一名随从立即极有眼色地送上一瓶丹药,“这药未必能够根治心疾,但定能缓解不适。” 裴烬漫不经心将药瓶轻抛一下,对温寒烟意味深长一笑:“看来我拜了个好师尊呢。” 他咽下喉头一阵腥甜。 兆宜府同隐意宫交好,这丹药他曾经或许看不上,但如今却是雪中送炭了。 [叮!温馨提示,请勿消极完成任务。] [叮!距离任务成功,还缺少关键台词——] [看见白月光受委屈,你的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 [你怅然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分明如此痛恨这个女人,可为什么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时,我却心痛得要死?”]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血气又是一阵翻涌,裴烬眼神微冷。 让他对温寒烟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还不如干脆点直接把他给杀了,给他个痛快。 [叮!任务失败!] [叮!失败惩罚:寿元减少一百年。] [叮!截至目前,你已经任务失败八次,被倒扣了八百年的寿元!] 绿江虐文系统快崩溃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嫌命长的人?] 摊上这么个宿主,它也太倒霉了吧! [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他要是死了,它上哪再去找一个更合适的宿主来? 白月光已经受了这么多委屈磨难,一定要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才能配得上她! 丁零当啷的声音吵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动,裴烬皱起眉。 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却似电光穿透乌云,清凌凌落在他耳畔:“你身无修为,同季青林对上,可是受伤了?” 裴烬掀起眼皮,半真半假道:“是啊,为了你,命不久矣了。” 温寒烟盯着他稍有些苍白的唇色没有说话,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她并非关心裴烬,出声询问更多蕴着试探的意思。 第52节 裴烬神情却分毫未动,就连唇畔微扬的弧度都没有流露出半点破绽。 他与她对视片刻,笑意倏地加深几分,故作暧昧道:“这么盯着我看,怎么了,突然迷上我了?” 他眼睛里没什么笑意,唇畔却挂着懒洋洋的弧度,“原来你眼睛还没瞎得那么彻底。” “……” 温寒烟面无表情挪开视线:“你的想象力倒是很丰富。” 看来他好得很。 日后她若想对付裴烬,至少要确保自己拥有悟道境之上的实力。 暂且还无法与他硬碰硬。 “寒烟,你竟然去了寂烬渊?” 一只手冷不丁探过来,一把将她拉过去。 温寒烟皱眉抬起眼,季青林脸色还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她,似是关切。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却在这时闪回寂烬渊中腾挪的黑雾,还有一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 ——“你知晓你体内被人下了蛊么?”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温寒烟淡淡对上季青林的视线。 在那双儒雅温和的眼睛里,她仿佛看见什么更深邃、更晦暗的思绪。 “你是在担心我?” 温寒烟唇角含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裴烬被镇压在寂烬渊下的封印阵中,我的血又对他有克制作用,放眼整个修仙界,我应当是唯一一个能够出入寂烬渊如无人之地的人。” 她一字一顿,“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季青林神情一僵:“我——” 话音微顿,他转而道,“无论如何,你那时身负重伤,我自然是担心你的。寒烟,你为何要去寂烬渊?可有碰见什么异样?”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看着季青林没说话。 从前她或许不会多想,可自从知晓自己体内被不知道什么人下了蛊,她再望见季青林这副紧张模样,心底不仅没有半点感动,反倒隐隐觉得怪异。 季青林到底在紧张什么? 她不仅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委屈自己。 温寒烟指尖无声拂过流云剑柄,正欲拔剑直接逼问季青林是否知晓她体内蛊之事,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冷不丁勾住她的脖颈,温热身体裹挟着沉重的重量压上来。 裴烬半个身子都靠在温寒烟肩膀上,一边轻咳一边委屈道:“我为了你才沦落到这般模样,你却反倒同将我重伤的人闲聊?” 本命剑被一指敲碎,到现在浑身经脉都被反噬得隐隐作痛的季青林:“……” 温寒烟没回应,右手动作未停,指节攥紧了冰冷剑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不动声色覆上她手背,动作不轻不重的,可角度极其刁钻,令她一时间难以发力。 温寒烟压着愠意抬眸看向裴烬,他也正看着她,黑寂眼底情绪淡淡。 他视线自始至终落在她眼眸,右手再一用力,流云剑被死死推回剑鞘之中。 裴烬松开手,染着笑意慢悠悠道:“你们在聊什么,让我也听听?” 温寒烟眼睫半垂着,魔头显然察觉了她逼问季青林的意图。 他为何要拦她? 她搭在剑柄上的指节松了又紧,半晌,才缓慢放开。 如今与裴烬交手,多半是两败俱伤。 东洛州中有裴烬想要的东西,也有想要空青性命的东西,更有她需要找到的答案。 他们暂时不得不维持虚伪的平衡。 但裴烬不可能跟她一辈子,日后她再找机会单独向季青林讨教便是。 纪宛晴像个完美的花瓶一般站在季青林身后半步,并不主动开口喧宾夺主,但她的视线却自始至终黏在裴烬身上,眸光似有深意。 这时她找到时机,一边扶着季青林也向后撤了一步,一边状似无意道:“师姐,方才听说你与叶少主在无相秘境中相识,分别于寂烬渊,而他并不认识这位卫道友。” 说着,她大大方方看向裴烬,语气中漾着些好奇,“他是你新收的弟子,是在寂烬渊碰见的吗?” 闻言,季青林的注意力也瞬间被转移了过来。 他脸色稍有些凝重,仿佛方才一瞬间的关心从未发生过,视线在姿态亲近的两人间来回移动。 温寒烟原本便不擅应对这种逼问,再被两道视线灼灼盯着,一时间浑身僵硬。 裴烬却率先开口,没什么所谓的语气:“是啊。” 纪宛晴捂住嘴巴,有些困惑:“可你怎么会出现在寂烬渊?” 这时候再说他是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虽然骗得过空青,却未必能堵得住季青林的嘴。 温寒烟眼神微凝,正欲开口,袖摆冷不丁被人轻轻扯了下。 裴烬也困惑地看着纪宛晴:“何出此问呢?” 他语气染上淡淡的恨意,“自然是去杀人的。” 纪宛晴眨了下眼睛,惊叹道:“你……难不成是想去杀……” 支支吾吾半天,她却也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像是在斟酌犹豫措辞。 “裴烬。”裴烬微微一笑,好心替她接上最后两个字。 “杀裴烬?”季青林眉头紧锁,意有探究。 裴烬鸦羽般的眼睫低垂,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天生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自以为难逢敌手。” “若不是师尊救了我,恐怕早已去黄泉路阎王殿投胎了。” 季青林沉眉不语,纪宛晴歪了下头:“原来如此,可你为何要去杀裴烬?” “自然是因为,他灭了我满门。”裴烬慢悠悠道,“这样心狠手辣的魔头,谁不想要他的命呢?” “……” 温寒烟眼神古怪地看着裴烬的侧脸。 世人皆知他杀人不眨眼,恐怕却没人知道,他骂起自己来同样眼也不眨。 “季师兄。” 叶含煜身侧跟着一名随从,掌心捧着几枚不规则的残片。 “温寒烟是我兆宜府的贵客,还请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他抬了下下颌,随从便恭敬上前一步,将掌心残片奉上。 “这是凌云剑的残片,既然剑断在我东洛州,兆宜府自然会负责到底。” 叶含煜不疾不徐道:“重铸此剑不难,我可以替你找来东洛州最好的铸剑师。不过——” 他扫一眼纪宛晴,“方才我无意间听见几句内情,若你想放弃此剑,我也能帮你融剑取出云灵,救你这位纪师妹一命。” 叶含煜一拂袖摆,面对温寒烟时的笑意尽褪,再次恢复成公事公办的语气,“季师兄意下如何?” 季青林单手提着凌云剑鞘,落叶打着卷拂过他染血的青衫,眼睫微微压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凌云剑,是他的本命剑。 他自然是不想放弃的。 一时无言,纪宛晴却仿佛看不出气氛诡谲,主动探出半个身位来笑意盈盈盯着季青林。 “师兄,真的可以吗?” 她语气甜丝丝的,一双漂亮的眼睛晶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令人格外无法抗拒。 “……”季青林用力闭了闭眼睛。 无数他曾经对温寒烟说出的话,在这一刻像是锋利的刀刃一般,随着风扫来重新扎回他自己身上。 ——“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没了流云,还有下一把本命剑。你是落云峰最受器重的弟子,凭借师尊对你的宠爱,只要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把剑?” ——“寒烟,流云剑没了,你大可以调养一阵子,再换一把剑。” ——“但是宛晴没有这把剑,她就会死。” …… 如今众目睽睽,他如何能说一个“不”字。 季青林勉强扯起唇角:“那便麻烦叶少主了,我师妹的身体要紧。” 叶含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只再一抬手,捧着凌云断剑的随从便退了下去。 “师兄,你对我真好。”纪宛晴声音脆生生的,眼睛弯成一双月牙。 季青林笑意温和,语气却淡了些:“应该的。” 他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趁着纪宛晴还未开口,便主动扯到别处,“叶少主,我与宛晴赶来找你,实际上是察觉了重要的线索,需要告知与你。” 云灵已是囊中之物,虽然只有四分之一,但有总比没有好。 不过,想活命,她也离不了璃琼玉。 纪宛晴顺势掏出罗盘,递到叶含煜眼前:“叶师兄,你看它的方向。” 叶含煜垂眸,电光火石间领会了什么,猛然抬眸:“兆宜府?” 贼人竟然如此猖狂,此刻正藏匿在兆宜府之中。 那他的姐姐叶凝阳…… 叶含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回身一个个仔仔细细扫过身后随从,将他们的脸逐一记下,才重新对季青林道:“多谢你们来找我。既然如此,如今只有我们此刻在场之人值得信任。” 季青林伤势不算重,几番调息之下已几乎如常,他提议道:“我与宛晴可以与你一同回兆宜府,助你捉住贼人。” 叶含煜若有所思看一眼纪宛晴,心下了然:“兆宜府定有重谢。” 一块璃琼玉,换他姐姐的命。 第53节 双方一拍即合,再次看向温寒烟时,叶含煜稍有些迟疑:“前辈,不如我替你安排兆宜府之外的住处,待我解决东洛州的杂事,再来寻你叙旧?” 东洛州之事凶险至极,他不愿将温寒烟牵连进这龙潭虎穴之中。 裴烬却倏地一皱眉,叹口气道:“可惜啊,其实我住不太惯外面的客栈厢房。” 空青:“……”当初住山林间废弃木屋时,整日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的不是你是吧? 叶含煜眉间微微一折,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看向温寒烟。 【该副本符合条件:越级打怪,存在位面之中最强大的神器,且该神器能够为你所用。】 【任务:请帮助你忠心耿耿的富二代小弟解决家中险情。】 龙傲天系统猛地冒出来。 【来了来了,新的机缘来了。】 【身为一个合格的龙傲天,怎么能没有一两件趁手神器宝物呢?】 温寒烟静了静:【我已经有流云剑了。】 【一把流云剑怎么够?论神器,你那个渣师尊锻造出来的剑还不够格!】 【神器再怎么说,也是一出世就会被整个修仙界争相抢夺的,只有那样的宝贝才能配得上你尊贵的龙傲天身份呀!!】 温寒烟不动声色把裴烬从身上甩下去:“无碍,我们同你一起回兆宜府。” 她倒要看看这魔头究竟想做什么。 另一边,绿江虐文系统感动得泪眼汪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呜呜呜,明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她还是一往情深跟你走。] [这才是真正的大爱无私,无论刀山火海,她都跟定你了!] 裴烬:“……” * 修仙中人大多清苦,追求极简,身无旁物方能成就大道。 但兆宜府却不然,府邸气势恢宏,金碧辉煌,远远望去,天边云层涌动,阵阵金光闪跃其中,极其壮观。 一行人还未靠近,便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传来。 “叶含煜!放我出去!” “你小子出去一趟长本事了是吗?竟然用即云寺的法器来对付我。” “你最好永远将我锁在里面,否则,我出来后用我的赤影刀扒掉你一层皮,不是问题!” “……” 叶含煜稍有些尴尬地朝温寒烟一笑:“……前辈,见笑了,我姐姐脾气稍微有些火爆。” 众人走近一看,才察觉一座厢房上笼罩的金色虹光,虹光如烈阳般映上天际,将整片流云都染上鎏金般的色泽。 空青狐疑道:“你为何锁着她?” “……姐姐触犯了家法,父亲要我关她几日。”叶含煜回想起季青林的提点,有些心不在焉,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 “是即云寺师祖一尘禅师当年名动九州的玲珑塔。” 季青林正仰头服下掌心丹药,余光瞥见虚空之中若隐若现的宝塔状虹光,认出来这手笔。 “兆宜府排面不小,家法处置叶家大小姐时,随随便便一出手都是这样的极品法器。” 叶含煜笑而不语。 穿过九曲连廊来到正厅,叶含煜朝着主座上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兆宜府正厅比起正门的奢侈程度丝毫不遑多让,一眼望去皆是一片金碧辉煌,最上首高台上两座纯金打造而成的主位,枫叶荻花雕刻栩栩如生。 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坐在上面,男子清俊温和,女子秾艳明丽,正是叶氏家主叶承运和夫人余冷安。 余冷安把玩着腕间玉镯,随意点了下头,撩起眼睫时瞥见季青林身上一片血色,有点诧异:“这是怎么了?” 怎么走时还好好的,回来就折腾成这样了? 季青林笑意稍有些僵硬。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人震碎了本命剑,受了反噬。 叶含煜无意多说细节,也没打算在兆宜府落季青林面子,出声解围道:“一点小意外,不过母亲不必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 “没出事便好。”叶承运深知余冷安脾性,生怕她在这时候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嘲讽言辞,连忙将话题接过来。 他点了下头,扫一眼温寒烟三人,“这几位是?” “她便是温寒烟,我方才与你们提到过的,那位在无相秘境之中救了我的前辈!” 叶含煜语气热络几分,“旁边那位是她的同门师弟空青,当初在无相秘境中,便是我们三人同行。” 温寒烟抱剑行了一礼,空青跟在她身后有模有样地也行了一礼。 “竟是寒烟仙子,久闻不如一见。” 叶承运脸色瞬间变了,主动从主座上起身走下高台,双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攥紧。 “当年你以身炼器镇压魔头,拯救天下苍生,我始终遗憾未能见你这样的少年英才,如今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多谢你,出手救下煜儿。” 分明从前并未有过交集,可对方态度却出乎意料的热情。 温寒烟稍微有点消受不来,不着痕迹向后稍稍撤了一步:“叶家主过誉了。” 她低下眉眼,按下心底诧异,默默同裴烬传音。 温寒烟回想起先前他建议她“直接来兆宜府,定会被奉为座上宾”,状似无意地打探内情:“兆宜府同你是宿敌?” “宿敌谈不上。”裴烬的声音带着点无所谓的慵懒,“但我杀过他们不少人是真的。” “……”听他用这样随性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温寒烟简直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这个魔头。 “来东洛州之前,你并未提起过,你与兆宜府之间有这样的血海深仇。” “这是什么重要的事么?”裴烬一笑,“我不认为有什么提及的必要。” 温寒烟不欲与他争口舌之辩,简截了当:“你并未改变容貌,叶承运不会认出你?” 若叶承运对他发难,她和空青难免被殃及池鱼。 裴烬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戒备警惕。 他似乎很享受她此刻因他而身陷囹圄的窘迫,盯着她好整以暇看了片刻,才慢悠悠道:“你猜?” “……”猜你个头。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察觉到叶承运的视线冷不丁微微一转,掠过她耳侧,定在她身后。 “寒烟仙子,不知跟在你身边另一位是?” 是曾经几乎灭了兆宜府满门的大魔头啊。 温寒烟心底一沉,面上情绪却分毫不显,若无其事随着众人一同转回身。 只见裴烬不知何时已经自顾自在一旁太师椅上坐好,一条长腿微屈搭在膝头,右臂微屈指尖抵着额角,姿态极其豪放不羁。 如今被几道视线盯着看,他依旧我行我素,八风不动坐在太师椅上,只是微微一扯唇角,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我?” 叶含煜回过神来,他方才说起无相秘境,情绪稍有些激动,一时间不留神将另一位忘记了。 “这位是卫长嬴,是前辈的……” 叶含煜话音微顿,斟酌了半天,只得将他们原本的说辞搬出来,“弟子。” 叶承运看着裴烬,笑意未变,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嗯?” 他语焉不详,视线又定定盯着裴烬看,半晌也没有挪开视线。 一时间,气氛稍有些凝滞。 空青只当是因为裴烬行为太过冒犯,因此叶承运心生不悦,连忙端起“师叔”的架子来,低声斥道:“还不快点过来?没骨头一样坐在那,也不见礼,成何体统!” 叶承运却忽地一笑,并不生气。 “无碍,年轻人性情直率,倒是让我想起几分从前。” 他重新看向温寒烟,语调温和,笑意却不达眼底,“不过——你这弟子看上去,倒有几分眼熟。” 温寒烟面不改色一勾唇:“竟有此事?” 她看上去似乎对此刻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实则已经默默运转起灵力,只等着带空青一起冲出去。 裴烬却在这时冷不丁起身,不疾不徐两步踱到她身侧,不着痕迹挡住叶承运探究的视线。 “想必叶家主是认错人了。”他笑了声,“我这样的普通人,如何有机会能给您这样的大人物留下什么印象。” 叶承运只盯着他看。 叶承运生得面目俊逸,哪怕一身朱红色广袖长衫,看上去气度也极其宁和清正。 然而他沉下脸来,眉宇间却又多了几分冷沉,一州之主的气场无声逸散而出,隐隐带着几分神识威压。 叶含煜并未受威压波及,却也下意识挪开了视线不与叶承运对视。 一袭玄衣宽袖的人立在叶承运对面,不闪不避,似笑非笑地迎上他目光。 叶承运脸色变幻几番,眸底冷意渐似冰川沉入海底。 他忽地一笑,周身气势瞬间收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想来也是。”叶承运理了下袖摆,指尖一寸寸抚过微凸的金丝绣成的枫叶。 他垂眸,声音含笑,语气却辨不清意味,“我那位故人,如今恐怕远没有这么自在。” 与此同时,温寒烟听见识海中传来姗姗来迟的回应。 仿佛见到什么有趣的事,裴烬的语气很新奇,“区区一个悟道境修士,哪里值得你如此看重?” 话音微顿,他故作伤感道,“就连当日遇上本座时,也没见你如此在意,真令人伤心呐。” 他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插科打诨。 第54节 温寒烟也随着他这语气,无意识稍微放松了些。 她冷着脸,传音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真后悔,当时未与你同归于尽。” 如今想来,当时或许是她距离杀了裴烬最近的一次。 “那倒也是个不错的死法。”裴烬静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什么。 片刻他笑了声,拖长尾音。 “不如……日后你我再试试?” 第24章 兆宜(四) 温寒烟对上裴烬视线,眼皮微跳,片刻才面无表情回应:“日后之事,还是日后再说吧。” 论不要脸皮,她可真是甘拜下风。 两人交谈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叶承运并未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话锋一转。 “如今东洛州状况不似从前,我并不建议各位在此长留。” 温寒烟无声散去运转的灵力,重新抬起眼:“这是您并不太欢迎我们的意思?” 叶承运走回高台之上,却并未落座,而是微躬身行了一礼,“并非兆宜府无待客之道,着实是此刻情形凶险,我无意牵连他人,尤其是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年轻一辈。” 他视线扫过温寒烟一行,又看一眼季青林二人,“还请各位速速离开东洛州,日后兆宜府定会向各位登门赔罪。” 叶含煜没想到叶承运会突然下逐客令,心头一急:“父亲……” 他好不容易与温寒烟重逢,打心底里不太想让她就这样离开。 但他唇瓣动了动,却又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 父亲说的是对的,如今将温寒烟强留在兆宜府,实际上对她并无好处。 不过短短瞬息间,心底万千念头闪过,叶含煜吐出一口浊气,改了措辞,“季师兄同我有过约定,此番他们师兄妹二人愿助我们兆宜府一臂之力。” “胡闹。”叶承运性情向来平稳,闻言却头一次皱了眉头,“你可知如今东洛州是什么情形,怎能让旁人以身涉险?” 季青林上前一步,语气虽温和,态度却坚定:“叶家主,我与宛晴心意已决,还请您成全。” 叶承运眉间紧锁,没有说话,似是在内心做着决断。 始终没开口的余冷安却拨弄了一下沉甸甸的耳珰。 清脆的佩环碰撞声蔓延在整个正厅之中。 这悦耳声响音调高高低低,听起来并无章法,其中却隐含着属于悟道境修士的灵力,瞬息之间抚平所有人心底隐约躁动的情绪。 见几人脸色都重新平和下来,余冷安才勾唇道:“此次经历看似危急,却也未必不是机缘。潇湘剑宗首席果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承运,你我二人在此,难不成还护不住两个小辈?既然他们想留下,那便留下。” 叶承运扭头看她,良久无奈叹口气:“那便听夫人的。” 余冷安“嗯”了声,又看向温寒烟。 她眉眼间笑意明艳,说出的话却极其直接,不算客气:“但东洛州情形凶险并不假,留潇湘剑宗的弟子在此已是极限。寒烟仙子,你们如今无门无派,不如另找安定的地方游历。” 这是觉得季青林和纪宛晴有潇湘剑宗作保,不会是什么恶人。 可她如今已叛出潇湘剑宗,平日里敬她一声寒烟仙子不假,实际却并不能完全信任她。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 她体内的蛊与东洛州有关,却也未必和兆宜府有关。 在事态尚未明朗之前,她也并不想留在这里。 空青在兆宜府多留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但她与裴烬相互掣肘,若她违约离开,裴烬暂时杀不了她,可杀了空青却不难。 温寒烟咬了下牙,正欲找些托辞一同留下,肩膀却倏地一沉。 “好啊,那我们便先行离开好了。”裴烬笑眯眯道。 “……?”温寒烟难以置信抬起头。 不是他要来的么? 结果来了之后,什么正事也没做便立即告辞。 裴烬没看她,揽在她肩头的手臂却微微用力,半哄半强势地将她带着转了身,又揽着她向门外走。 “虽然我们此行有无法即刻离开东洛州的隐情,但毕竟我们来路不明,对兆宜府而言也是隐患。” 他状似惆怅地长长叹口气,“只可惜了,空青同样是纯阳命格,若离开了兆宜府,跟着我们在东洛州闲逛,恐怕凶多吉少。” 空青正一脸懵地跟着温寒烟一起往外走,闻言表情更茫然:“……啊?” 什么,他是纯阳命格? 乱说的吧? 温寒烟静了一瞬,猛然猜到什么,故作冷淡反驳道:“我们三人合力,护他性命应当并不是什么难事。” 空青:“……哈?”认真的? 裴烬忧心忡忡地看空青一眼:“也只得拼命一试了。” 空青:“……”别这么看他,好恶心。 三人各怀心思,脚步却未停。 眼见着便要一脚跨出门槛,远处却飞掠而来一道朱红色的纤细身影。 与此同时,身后一道身影疾步追来。 “请留步!” 叶凝阳怀中抱着赤影刀,足下生风,衣袂浮动,似一束艳阳般瞬息而至。 “你说他是纯阳命格?”她瞥一眼空青,掌心虹光一闪,一枚巴掌大的方块在她掌心沉浮。 星星点点的光晕环绕,在虚空之中拖拽出一道绮丽的光带,没入空青眉心。 片刻后,叶凝阳抬起眉梢,“还真是。” 她斩钉截铁下了结论,“那你们不能离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空青立在原地几乎反应不过来,方才几句话间积累下的惊恐瞬间爆发。 他几乎从地上跳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大惊小怪什么,不过是探了一下你的命格。” 叶凝阳转了一下掌心法器,“纯阳命格还敢这时候往东洛州跑,不要命了?” 空青脑子一片空白。 纯阳命格……他真是纯阳命格?! “姐姐?”叶含煜这时也赶上来,看着叶凝阳一脸惊奇,“你是怎么出来的?” 叶凝阳一哂,她抬了下单边肩膀,示意怀中的红刀,眸光里含着讥诮:“叶含煜,你怕是太小瞧我这把赤影刀。” 叶含煜上下扫她一眼,见她除了衣襟稍有些凌乱之外,吐息绵长,面色红润,竟是半点都没受影响。 他不可思议道:“那可是即云寺的玲珑塔,就连悟道境修士被困在其中,一时半会都难以逃脱,可你不是还在合道境吗?” 叶凝阳冷笑一声,似是嘲弄,没有理会他。 “你们先退下。”叶承运打断两人争端,身形在高台上化作一阵青烟,几乎是瞬间便出现在几人身侧。 他上一句话的尾音还在高台主座上未散尽,第二句话已然开口,“既是纯阳命格的小友,又因故不能离开东洛州。” “请三位放心住下,兆宜府定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 东洛州乱象频出,兆宜府需要处理的事情不少。 叶承运和余冷安又与几人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去,留下叶含煜和叶凝阳两个小辈替同龄人安排住处。 “姐姐,不如你还是先回房中休息。”叶含煜依旧记着季青林的提醒,担忧叶凝阳的安全,“这些事我能处理。” 叶凝阳冷哼一声,身形纹丝未动:“怎么,只许你走了狗屎运遇上温寒烟,却不许我见一见她?” 她不仅没有转身回房,反而加快了脚步走到温寒烟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叶凝阳五官生得明艳,线条偏锐利,仿若水墨丹青画之中最艳丽的那一抹朱红,浓墨重彩,一颦一笑皆似骄阳般蕴着刀锋般侵略性的美感。 “寒烟仙子,若是你不嫌弃,你可以搬去我院中与我同住。” 叶含煜睁大眼睛,叶凝阳向来醉心大道,从来不屑与其他女修攀交情,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竟要主动与前辈同住?! “我的院落极大,闲暇时,我们还可以一同切磋。” 叶含煜:“……”他就知道。 季青林和纪宛晴远远缀在最后方,与前面众星捧月般走在中心的温寒烟几人不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季青林心烦意乱,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但却不怎么开口说话,视线间或飘向温寒烟,对纪宛晴反倒忽略了些。 他态度不冷不热,纪宛晴抬眼打量他几眼,又以余光打量空青。 白衣墨发的俊秀少年紧跟在温寒烟身后,对叶含煜与叶凝阳怒目而视,简直像是条护食的小狗。 她纤长的睫羽垂下来,掩住眸底一闪而逝的狐疑,脚步略微加快了几分,走到空青身侧。 “许久不见,空青,你近日还好吗?” 少女声音脆生生的,空青脚步一顿,转头对上纪宛晴笑意盈盈的目光。 分明先前在落云峰时,纪宛晴照拂他颇多,他心底对她极有好感。 但不知为什么,如今再次见到她,空青脑海里第一反应是那枚被他放弃的发簪。 空青稍有些不自在,连带着态度也比起从前疏远了几分:“纪师姐,有事?” 纪宛晴漂亮温婉的脸上露出一瞬间的受伤。 她眉眼低下来,看上去有几分幽怨,但语气却没有丝毫怨怼,柔柔地道:“不过是回想起我们曾经一同在落云峰的岁月,想要同你叙叙旧罢了,你何必对我如此生分?” 第55节 空青听得愧疚,但片刻后,还是坚定道:“我已不再是落云峰弟子了,纪师姐,往后再见时,我们说不定便是敌人。” “你不愿多聊,便不聊了吧。”纪宛晴牵起唇角,顺水推舟转移话题,“只是,你身负纯阳命格,此处于旁人而言或许不过是寻常地方,可对你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你们为何执意要来东洛州?” 空青也不知道温寒烟为何如此执着于东洛州,但他信任她,也并非怕事之人。 “寒烟师姐要来,自有她的道理。”他一字一顿道,“寒烟师姐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纪宛晴微微一歪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唔。” 下一瞬,她倏地凑近空青耳边,声音带着笑。 “可继续留下去的话,你是会死的哦。” 空青脸色一变,正欲再说些什么,纪宛晴已若无其事退开几步,重新回到季青林身侧。 莫非她知晓什么内情? “纪……”空青想也不想,直接抬步要跟过去,一条手臂却冷不丁勾住他脖颈将他带了回来。 “放开!”空青一把推开裴烬,语气有点急,“你为何拦着我?” 裴烬顺势收回手,状似无意道,“她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若我执意不走,定会死在……”空青猛然一顿,将后面几个字憋回去。 但他这时候悬崖勒马为时已晚,该说的基本都往外抖了个干净。 空青沉默片刻,他自始至终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倒霉。 他忍不住以一种极其侥幸的心态试探道:“你和叶小姐都说我是纯阳命格,你们说的是真的?” 裴烬顺着他心意安慰道:“假的。” 空青不信:“真的假的?” “那便是真的好了。” 裴烬随口敷衍一句,直接推开一间房抬步跨进去,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道,“是真是假,过几日不就见真章了么?” “过几日?!”空青一脸绝望。 那他岂不是还得提心吊胆许久。 裴烬单手按着门边,微微一笑:“嫌命长?或许对方愿意满足你的愿望,今日便来找你呢?” 空青汗毛倒竖,回想起方才这人一人一指断了季青林凌云剑的画面,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跟上去汲取一点安全感。 但他也没忘记是这人突然出现,与他争夺寒烟师姐的注意,故意冷下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瞬,“砰”的一声,房门紧闭,他险些碰了一鼻子灰。 空青脸色一阵白。 他曾经同样是落云峰弟子,说起来也算寒烟师姐半个师弟,算他半个师叔! 这是对师叔该有的态度吗? “寒烟师姐。” 空青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直往最信任的人身边凑,光明正大上眼药,“你这弟子心性着实太歹毒,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甩掉他?他竟说我今夜便会死于贼人之手。” 她倒是想甩掉他。 温寒烟无奈按了下眉心,转身进了裴烬旁边的房间。 “你不搭理他便是。” 这魔头心性不定,她必定要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安心。 “寒烟师姐,你怎么能住得离他这样近?”空青一脸沉痛,“那我怎么办?” 温寒烟不动声色扫过周遭众人,沉吟片刻:“你住我另一边。” “今夜我彻夜打坐调息,若遇险情便大声唤我,我顷刻便到。” 空青脸上委屈顿时一扫而光,用力点头:“是!” 又简单交代几句,温寒烟和空青各自回到房中,季青林和纪宛晴则住在了隔壁的院落。 不愧是九州之中最富饶的地方,兆宜府中装潢几乎称得上穷奢极侈,房间四角皆摆着纯金打制的鹤形灯,灯芯是极品鲛人膏制成,经年不灭。 温寒烟只随意打量了一眼房中陈设,连坐都没坐一下,便掀开窗户利落勾住边缘翻了出去。 她方才在院中已观察过厢房的格局,轻而易举便找到裴烬房间的窗户,如法炮制地翻了进去。 天色已渐趋黯淡,裴烬房中并未燃灯。 温寒烟轻巧落地,抬眸瞥见内间软塌上斜倚着一道身影。 裴烬一袭玄衣广袖,半张脸陷落在阴翳之中,更显眉眼浓郁,鼻骨高挺。 他轻阖着眼眸,似是困倦,鸦羽般乌浓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扇形的阴翳,不知是并未察觉她靠近,还是并不在意。 没有多少笑意时,他眉眼间被杀戮浸染的冷戾便前所未有地放大。 温寒烟收敛气息,右手缓缓抚上流云剑柄,立在原地没动。 若她与系统合力压制住体内另一枚墨色气海,不知杀了裴烬的机会有多少? 裴烬眼也没睁,依旧懒洋洋靠着打破沉默:“你经常这样不走寻常路,随便进别的男人的房间?” 温寒烟指尖一顿,若无其事收了回去。 “执意要空青留在这里,却不明确告知他如何自保。” 她上前两步,声线有点冷,“他是我的人,却为了你的事只身犯险,你不去暗中保护他,却反倒安心在这里睡觉?” “你不也在这里么?” 裴烬慢条斯理睁开眼睛,悠然一笑,“为何不去保护他?不怕他连喊一声救命都没机会,现在就无声无息死在你一墙之隔的厢房里?” “进入东洛州之前,我已暗中以血阵在他身上留下印迹。若他出事,阵法立刻便会催动带我去他身边。” 温寒烟一早便猜到裴烬知晓些内情,只将空青当作用完便丢的弃子,从未想过保他的命。 温寒烟撩起袖摆,掌心一翻,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手腕。 一道诡谲繁复的血色印迹停留在上面,看起来几分不祥。 裴烬眸光微顿,半晌才笑了声:“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将修为精血放在眼里的人。” “若我死了,你的魔气也会同我一并消散吧。” 温寒烟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略有些挑衅的笑,“如何?” 如今空青遇袭,她立即便会被血阵拖过去,若是她不敌,她便得陪着他一起死。 裴烬绝不会袖手旁观。 裴烬盯着她腕间血印看了片刻,没骨头般靠在软塌上,语气染上几分故意为之的无奈:“你想我怎么做?别忘了,我如今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温寒烟压根不理会他的瞎话,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能震碎季青林的本命剑? 她早已想好来意,单刀直入:“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裴烬显然对兆宜府了解颇多,说不定心底早已对幕后凶手有几分猜测。 裴烬指尖在软塌上轻点两下,“站在那里做什么?倒像是我亏待了你。” 他挑起唇角,侧脸在淡淡光晕下显得极为深邃,“以你我的关系,何必显得那么生分。” 温寒烟只当没听见,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垂眼看向裴烬,“关系?我同你——”没有任何关系。 裴烬却冷不丁起身欺近,打断她的话。 “对我感兴趣?” 他伸出一根手指拨弄了一下她脸侧的碎发,唇角扯起一抹笑意。 “但这样唐突地打探我的事,着实有些太生硬了。” 顾左右而言他,温寒烟早已熟悉他这一套,一脸漠然地拍开他的手:“不想说?” 裴烬顺势收回手重新靠回去,笑得很随意:“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藏头露尾。”温寒烟冷嗤一声,“若是空青因你而死呢?” 裴烬睁大眼睛,无辜道:“又不是我杀了他,怎么就成了因我而死?” 铿—— 温寒烟连鞘带剑挽了个剑花,瞬息之间便抵在裴烬颈侧。 “少跟我来这一套。”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我可以不过问你的事,但你要向我确保空青的安全。” 裴烬垂眼瞥一眼流云剑鞘,冷不丁笑了。 “第几次了?” 他从广袖中探出两根修如梅骨的手指,不轻不重在剑鞘上轻敲两下。 一阵冰冷的凉意从剑鞘上攀爬而上,伴随着细细密密的震颤。 温寒烟虎口一麻,当机立断甩袖翻腕,卸去这股力道。 她再一回过头时,裴烬已歪着头在活动脖颈。 “先前似乎忘记说了,本座很不喜欢剑修。”他自下而上大大方方迎上她视线,笑意不达眼底,“尤其不喜欢这种姿势。” 此刻裴烬身上那种漫不经心的气息已褪尽,坐在阴影之中这样看着她时,温寒烟甚至在他目光中感受到一种森冷的危险。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裴烬却并未打算放过她,他一撩衣摆起身靠近她,反客为主扣住她手腕,刻意在她腕间血印的位置摩挲了一下。 “至于空青——他就算死了又怎样?” 他偏头一勾唇,“温寒烟,是不是本座这些日子对你太过温柔了,以至于你忘记了我究竟是为什么被镇压在寂烬渊之下。” “我可是令整个修仙界闻风丧胆的魔头。”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裴烬轻声笑出来,“你不会以为,本座是什么良善之辈吧?” 第56节 温寒烟身体只僵硬了一瞬,便再次放松下来。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她许久,却苦于寻不得机会询问,既然裴烬此刻主动提及,她不打算放过。 就着这个格外暧昧亲近的姿势,温寒烟仰起脸:“温柔待我,我且当作你还需要我体内的魔气。但今日,你为何要断季青林的本命剑?” 裴烬眸底浮现起一抹怔然,尽管只是短短一瞬,这种情绪很快便被他掩在更深邃的眸光之下,但温寒烟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 “早说过了。”他重新扯起唇,懒散道,“本座对你呢。” 其实他没想动手,但是谁让季青林自己找死,不自量力对他出手。 若不是还需要顺藤摸瓜找到给温寒烟下蛊的人,他恐怕已经把季青林杀了。 温寒烟拧眉盯着他,丝毫不愿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幻。 她抿紧唇角,缓缓道,“你——” 裴烬黑眸微眯,突然打个呵欠。 他兴致缺缺松开温寒烟,重新软绵绵靠上软塌闭上眼睛。 “我困了。” 他懒散睁开一只眼睛,屈肘枕在右手臂上,故作愕然道,“你怎么还留在这里,莫非是想自荐枕席?” 简直油盐不进。 温寒烟见问不出什么,便不再打算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裴烬虽然没有口头答应她什么,但想必真正遇险时,并不会坐视不管。 她没再分给裴烬半个眼神,按照来时那样轻盈飞身而出。 细微的动静在房中清晰入耳。 软榻上的人缓慢睁开眼睛,眼底毫无半点睡意。 裴烬看着温寒烟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他瞳色原本就很深,眼下被一片夜色笼罩,更显得深晦。 窗户被掀开一条缝隙,并不宽敞,仅能通过身形极其纤瘦苗条的人勉强通过。 一些被他刻意丢弃的记忆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席卷而来,将他整个识海都铺天盖地地包裹住。 她纤长微颤的指尖,她指腹的热度,她滑落晶莹汗珠的脖颈,她不盈一握的月要月支…… 裴烬闭上眼睛按了下眉心,屈指弹出一道稀薄黑雾,勾住窗户向内一带。 窗外黯淡的天光被薄薄的窗纸隔绝,仅剩下一片朦胧的柔光。 裴烬左臂搭在额前,掩住那最后一点碍眼的光亮。 他心底忍不住笑了笑。 竟还开始威胁他了。 体内魔气悄无声息运转,在经脉中流淌,尽管与从前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但聊胜于无。 裴烬半梦半醒倚在软塌上,鼻腔中萦绕着淡淡的迦南香味道。 老掉牙的审美,兆宜府一千年都不知道换换口味么? 裴烬太阳穴突突跳动。 今日他的确太放肆,天道反噬无时无刻不蚕食着他的经脉肉.体,他懒得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然而尽管昏沉至此,他还是难以入眠。 丝丝缕缕的迦南香缠绕着裴烬的神识,撕扯得他一阵阵刺痛。 ‘长嬴……’ ‘长嬴?不会吧,你又在睡觉?’ ‘长嬴,咱们开溜吧。那群老顽固的讲学有什么好听的?’ ‘我们去后山,你们乾元裴氏不是心灵手巧、最会折腾那些野花野草了吗?也替我给流华编一个呗!’ ‘她上次看见,虽然没说,但我看得出她可喜欢了。’ ‘长嬴,你怎么这么小气?兄弟一场,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哎,长嬴!’ ‘裴长嬴——’ ‘……’ “卫长嬴——!!” 裴烬倏地睁开眼睛。 一道温热的身体近在咫尺,淡雅熟悉的馨香涌入鼻尖。 一片黑暗死寂之中,一只手探向他。 裴烬眸底涌现起浓郁戾气,眼也不眨地反手拧住对方手腕一个翻身,干脆利落将来人反压在软榻上,五指毫不犹豫扣住对方脖颈。 “找死。” 纤细脖颈被他掐在掌心,脉搏有力一下下跳动。 对方却除了起先条件反射的反抗之外,再也没有挣扎,更没有表露出分毫恶意。 裴烬拧起眉,左手一甩广袖,满屋鲛人膏登时颤颤悠悠渐次亮起。 瞬息间,照亮了这方寸大小的空间。 一张精致清丽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连带着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都仿佛在这一刻浓郁起来。 温寒烟被他按在身-下,衣衫稍有些凌乱,向来白皙的脸颊不只是因为火光还是因为缺氧,泛着一种极其瑰艳的酡红,将那几乎挑不出错漏的五官映得愈发艳丽。 裴烬抬眸便望见这一幕,神情肉眼可见地一顿:“你怎么在这?” “我们怎么不能在这?”一道熟悉的男声从斜地里传来,染着浓浓的愤怒,“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开寒烟师姐!” 比起温寒烟,空青看上去狼狈了许多。 他发冠歪斜,浑身染血,潇湘剑宗外门弟子制式服装也破了好几道口子,几乎是不能要了。 温寒烟强行克制着自己出手的冲动,直到这时才出声:“清醒了?” 她也没想到没被出没的鬼修杀死,反倒险些被裴烬梦中杀人。 温寒烟眼神微凝。 方才那一瞬间,裴烬身上爆发出来的戾意,至今都仿佛萦绕在她身体上。 这魔头的起床气未免太重。 好在她不愿同一个神智不清醒的人计较,并未还手。 否则恐怕眼下不仅借不到裴烬的力,反而他们俩立即便要动起手来了。 裴烬眼睫低垂,盯着温寒烟看了片刻,许是鲛人膏的火光映入他眼底,那些凛冽的凉意渐渐散去。 他松开她没说话,脸色依旧有些沉冷。 他瞥一眼空青,片刻才嗤笑一声:“哟,真不容易,你竟然还活着呢?” “你——”空青满眼愠意瞪着他,条件反射一抬剑,却牵扯到身上伤口,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又把手收了回去。 如今事态紧急,温寒烟不打算多说。 她一撑身侧,直接从软榻上起身,将手腕递到裴烬眼前:“答应过我的话,还算数吗?” 血红的血阵纹路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显得极为醒目。 也极为刺眼。 裴烬扫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没关系,你当然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答应过。” 温寒烟瞳眸一转,越过裴烬肩头,直直望向他身后。 “所以我带它来找你了。” 她望着鲛人膏光线映不到的角落,阴翳之中空气无声波动,仿佛从水面之下缓慢走出一道烟雾蒙蒙的身影。 裴烬微侧身,顺着温寒烟的视线望去。 几乎是同时,薄雾狂乱扭曲了一瞬,一道猩红光晕裹挟着阴森鬼气席卷而来。 空青瞳孔骤缩,条件反射抬剑格挡。 然而那道来势汹汹的攻势却并非指向他,瞬息之间直逼裴烬咽喉! 阴冷的鬼气瞬息间扑上面门,裴烬不慌不忙足尖微转,往温寒烟身后一躲。 厉鬼尖利的哭嚎声呼啸而来,几乎刺穿耳膜。 温寒烟听见裴烬含着笑意的声音。 “忘记告诉你了。”他俯身贴近她耳边,“我也是纯阳命格。” “多谢你深夜造访,特意来保护我。” 第25章 兆宜(五) 三个时辰之前。 温寒烟从裴烬房中离开之后,并未直接回到自己房中,而是轻巧越过一小片假山池景,走到空青所住的厢房窗外。 窗户并非紧闭,空青一早已经贴心地替温寒烟从内打开。 他本人也正寸步不离守在窗边,单手按着鸿羽剑,满眼紧张戒备。 望见温寒烟的身影,他眼前一亮,连忙收剑后退,让出半个身位。 “寒烟师姐,你来了!” 温寒烟身形柔软,瞬息间便自窗柩中钻进来,站定至他身侧。 第57节 “方才可有人来过?”她一边整理衣摆,一边抬眼问。 空青把窗户重新关上,紧张兮兮里三层外三层上了锁又加了禁制,才重新回到她身边。 “没有。但寒烟师姐,你当真要留在这?”他皱眉不赞同道,“这里不安全。” 温寒烟直接用实际行动回答:“你去床上躺好。” 自己则在窗边太师椅上抱剑而坐,闭目养神。 如果她所料不错,接下来定有一场恶战,她需要养精蓄锐早作准备。 【能敌得过么?】温寒烟在识海中轻声问。 龙傲天系统自豪地一拍不存在的胸脯道:【一个人当然没问题,悟道境也就是听着唬人了点,不过对你这位最强龙傲天来嘛……说也就是洒洒水啦。】 温寒烟直接忽略了它口中那些令人不太能理解的字眼,眉间微微一蹙,捕捉到另外一条信息。 【你是说,东洛州作乱之人不止一个?】 龙傲天系统诡异地陷入一阵沉默:【……】 哦莫,一想到要越级打boss,它心情太澎湃,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温寒烟静了片刻,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流云剑柄。 冰冷坚硬的触感一如从前,无数次陪伴她从生死间厮杀出一条鲜血淋漓的生路,她的心底无端安定了几分,极度冷静地思索起来。 她虽拥有系统的力量,却也不是鲁莽之人。 既然敌不过,她没兴趣硬拼。 拼得两败俱伤不说,到最后也未必能解决什么问题,反倒让裴烬坐收渔翁之利。 将裴烬这个大麻烦带在身边,她总要收点报酬。 温寒烟袖间掠过一道灵风,扫过房中幽然燃烧的鲛人膏。 暖黄中透着诡谲淡紫色的火光狂乱摇曳几下,在簌簌的声响之中不甘地熄灭。 一缕缕薄淡青烟在灰白的光线中逸散。 一片死寂之中,危险在悄然窥伺,不知是不是时间还早,空青感觉自己全无困意。 他心底忐忑,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雀跃。 夜色深重,云层在风中卷积腾挪,稀薄月光透过薄薄一层窗柩,在房间中拖拽出一道一动的明暗线。 空青记不清曾经与温寒烟这样独处是什么时候,心房又热又满。 或许是夜幕降临,他心底许多从未对旁人倾诉过的话,一股脑涌到唇边。 “我自小便无父无母,就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云澜剑尊好心相救。他不嫌弃我根骨低劣,带我回落云峰做外门弟子。” 空青笑了下,似是自嘲,“寒烟师姐,不怕你笑话,那时我真以为见到了话本子里的神仙。” 云澜剑尊长相冷峻,气度清寒,一身流云道袍仙风道骨。 的确……令人见之难忘。 温寒烟眼睫轻动,心中泛起细微波澜。 然而她起伏的心绪却只是一瞬,便再一次归于平静。 落云峰,潇湘剑宗,云澜剑尊。 这些曾经对她而言几乎与性命一般重要的字眼,如今回想起来,竟似一场镜花水月,再也惊不起多少涟漪。 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可是云澜剑尊久居高位,并不知我这样毫无背景、也无修为的外门弟子,在落云峰中求生如何艰难。当然,即便他知晓,也不会为我而干涉什么。” 空青笑了声,“寒烟师姐,说这些,并非是我心有不甘,也并非心有怨怼。” “我感激云澜剑尊救了我一命,但我真正想要说的是,在遇见你之前,落云峰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看起来更似仙境一般的炼狱。” “是你给了我机会,让我做你院中的外门弟子,不再让任何人欺我辱我,也从未因我出身低微而看不起我。” “你教我剑法,教我识字,教会我这世上天地广袤,除了饥饱,还有许多值得在意的事。” 话音微顿,空青道,“最重要的是,你教会我,那些事谁都可以做。” “就连我……也可以做。” 温寒烟眸光微顿。 她曾经的确时常提点空青剑法,但当时并未多想,不过是看见了便帮了。 ‘何故在我练剑时躲在墙后偷看?这样很危险你不知道么?’ ‘对、对不住……寒烟师姐,我这便走了。’ ‘慢着。你也想学剑法?’ ‘我……我没有。’ ‘没有?原本还想顺手教你几招,既然没有,那便算了。’ ‘……’ ‘还说没有?’ ‘师姐说的……是真的?’ ‘你先说你要不要学。’ ‘……要。’ ‘那好,每日卯时,在这里等我。’ ‘可我真的……也可以学吗?’ ‘为什么不能?哎,不同你多说了,师兄唤我呢!’ …… 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落云峰的一切于如今的她而言,就像是一场浑浑噩噩的噩梦。 往昔温情此刻看来,不知多少暗涌杀机深掩其中。 她也不过是个被傻傻哄骗的棋子,她又能救得了谁。 “当时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温寒烟话音微顿,“你……不必如此。” “可正是这样的‘举手之劳’,才让我逐渐体会、逐渐习惯,我同你、同任何人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分别。” 空青却一脸正色地盯着她,“寒烟师姐,无论你是否承认,都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 他垂下眼,几缕额发坠在眉间,更显清瘦俊秀。 所以,这条命他不介意将它还给她。 “就算今日我死在这里,只要能帮到你,我也心甘情愿。”他轻声说。 温寒烟眉间微皱:“你不会死。” 她绝不会让空青死在这里。 温寒烟指尖微微一蜷,柔软的衣摆拂过指腹,她几乎感觉腕间血色印迹开始无声发烫,似邺火般灼烧起来。 裴烬为何执意要来东洛州? 温寒烟细细回忆过他们接触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在历州听闻东洛州纯阳命格修士失踪之后,裴烬一改先前漫无目的的做派,点名要来东洛州。 除了杀她泄恨之外,他唯独想要做的事便是取回昆吾刀。 温寒烟掀起眼皮。 东洛州中必有昆吾刀的踪迹。 “空青,当年我昏迷之后,你可有听说过有关昆吾刀的消息?” “昆吾刀?”空青一脸茫然,想不通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这里了。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想了半天,才回答道,“并没有……寒烟师姐,昆吾刀不是千年前便随着裴烬那魔头一同被除去了吗?”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若东洛州动荡皆是因昆吾刀而起,恐怕她最终不得不借裴烬之手才能平息事端。 能压住昆吾刀凶戾之气的,想来也只有他。 温寒烟沉吟片刻,冷不丁出声:“若待会打起来,你不必恋战,自己往卫长嬴的房间跑便是。” 空青下意识反驳:“我跑去他那里做什么?” 片刻后他才想起那人一指震断季青林本命剑的伟大壮举,一时无言。 温寒烟纤长睫羽扫下来,掩住眸底冷芒。 她轻抚了下腕间。 如果没有她体内魔气牵制,以裴烬的性子,不看热闹添两把火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出手救下空青。 窗外夜风徐徐拂过,树影婆娑映在窗上,看上去竟有几分静谧美好之感。 屋内寂静无声,两道身影一坐一躺,温寒烟压抑气息几乎隐于黑暗之中,房间里仅余空青静静的呼吸声。 风倏然一急,不知什么撞在窗户上,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想从外向内破窗而入。 禁制明明灭灭,空青心惊肉跳地睁开眼睛,壮着胆子朝着窗户瞥一眼。 窗外风急,树影癫狂摇曳。 空青声音发颤:“是不是……有东西过来了?” 温寒烟眼也没睁:“不过是变天了,安心躺回去。” “……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空青突然觉得有点冷。 他把被子扯开,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去,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第58节 “寒烟师姐……”他小声问,“你不冷吗?” “冷?”温寒烟感受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修士不畏严寒,空青已晋阶天灵境,理应不会感觉到寒冷。 她睁开眼睛,凝神盯着他,细细辨认他的神情,“除了冷,你有没有别的感觉?” 空青眨眨眼睛,或许是被子盖在身上,温度渐渐回笼,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水中一般适宜。 他又感受了一下,兆宜府的床极软,锦被轻飘飘的像是裹了一层云。 这一次就连冷都没有了,他只能感受到舒爽,丝毫没有异样。 “……没有,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抱歉,寒烟师姐。” 空青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向温寒烟所在的方向时,表情猛然一僵。 “寒烟师姐?” 房中夜色黯淡,红木桌椅像是被月光褪了色,显出一种青灰色的诡异色调。 方才坐着人的太师椅上此刻空无一人。 温寒烟不知所踪。 窗外风更急了,呜咽呼啸着在院落之中穿行,树影疯狂地拍打着窗柩。 空青闻见一种灼烧一般的气味,像是熄灭烛火之后一瞬间的味道,又像是什么被烧焦的东西在黑暗之中靠近他。 空青心下一寒,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了。 他连忙掀开被子飞身下床,劈手拿起床边的鸿羽剑拔剑出鞘。 “什么人?将寒烟师姐带到哪里去了?!” 空青提剑四顾,周遭是一片浓墨一般的黑暗,陈设装潢在一片朦胧之中安静摆放在原地,没有分毫挣扎过的痕迹。 他压根分不出心神体会恐惧,满心都被一种烈火般的情绪烧穿了。 “你是谁?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纯阳命格的人是我,竟然这都能抓错人?”空青高声怒斥一声,“赶紧把我寒烟师姐还回来!” “蠢东西。” 一道忽远忽近、不男不女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染着浓郁不屑讥诮,“谁抓你那师姐了?” “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你!” 紧接着,一股阴冷气息如电般袭来,直取空青后心。 空青身后一凉,本能转身提剑去挡。 但这气息来得实在太快,就像是夜幕之中惊雷之前的闪电。 饶是他凝集全身灵力于足尖,在那股凉意侵蚀而来之际,也不过勉强转动了几乎不存在的微小弧度。 空青瞳孔骤缩。 他竟然丝毫没有还击之力。 莫非他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死倒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寒烟师姐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在他耳侧:“别动,我没事。” 方才瞬息之间,温寒烟感受到一道强横阴冷的气息。 对方修为高深莫测,若她强行留在房中或许会被察觉,便暂时隐匿了踪迹。 空青表情一片空白,紧接着压紧了的眉间一松,他语气一喜:“寒烟师姐?”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风。 一道雪亮剑光撕裂黑暗,浩瀚灵压轰然斩来,剑风勾动满室气流,整个房间都在悍然震颤。 轰—— 院落地面一阵剧震,空青被这阵气流扫得站立不稳,控制不住向后摔去。 一只纤细的手拽住他手腕,轻而易举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剑光散尽,剑风浮动温寒烟碎发,不断向后飞掠,露出那张精致而冷冽的面容。 她一指弹出一道灵风,不偏不倚掠过床边角落里的鹤形灯。 鲛人膏颤了下,随即火光闪跃一下,慢慢悠悠地重新燃了起来。 兆宜府的客房太大,仅仅一盏鹤形灯根本映不亮整座房间,空青只能看见他身前的温寒烟。 火光澄莹映在她流畅漂亮的侧脸,将她白皙胜雪的皮肤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 那一双狭长的凤眸定定直视着前方,眼尾上挑眼角下勾。 分明是极妩媚的眼型,却因她眸底冷冽眸光显得清冷不容近亵,美得惊心动魄。 空青注意到,温寒烟的视线一瞬不瞬越过他肩膀,一言不发看向他身后。 空青浑身一紧,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锁定了。 一种阴冷而强势的威压笼罩在他身体上,浑身的汗毛都在这种注视下立了起来。 出于一种弱小猎物对于捕食者的天性,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丝毫不敢动作。 “寒烟师姐,我身后……是有、有什么东西吗?” 温寒烟死死盯着空青身后的“人”影。 如果那姑且能够称之为“人”的话。 在床角光线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一抹森然鬼气无声逸散,扭动的黑雾像泛滥的影子一般覆盖了整个床面。 一道高大的影子立在床边,全身都掩在长袍一般的浓雾之中,在应当是双眼的位置,只有两点猩红的微光。 充斥着不祥而诡谲的气息。 温寒烟脑海里瞬间闪回寂烬渊中弥漫的浓雾。 莫非此人当真与裴烬有关? 她神情冷凝,空青实在按捺不住,小幅度地转过头。 一张浓雾凝成的狰狞鬼面几乎贴上他鼻尖。 “啊——” 空青惊呼一声倒退三步,条件反射闪身躲到温寒烟身后。 片刻他又觉得此举不妥,咬紧牙关重新站出来挡在温寒烟身前,声线却因惊异而略微发颤。 “鬼面罗刹……” “鬼面罗刹?”温寒烟一皱眉,她没听过这个名号。 “寒烟师姐,你知道浮屠塔吗?” 这个名字倒是并不陌生,温寒烟心头一凛:“那个聚集了一群将裴烬奉为尊上疯子的……宁江州浮屠塔?” “嗯,寒烟师姐,你昏迷了五百年,有所不知。” 空青语速极快,“浮屠塔一百六十八层,最顶层只有寥寥几名穷凶极恶之徒才有资格出入——鬼面罗刹正是其中一位。” “这五百年间,他在浮屠塔呼风唤雨,风头正盛,浮屠塔之主巫阳州甚至允许他进入玄罗殿,将他示弱左膀右臂。” “巫阳州?”温寒烟凤眸微眯,“他还活着?” 这个名字她不止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熟悉。 五百年前寂烬渊仙魔之战,正是由此人挑起。 巫阳州自成名时便自称“裴烬唯一亲传”,振臂一挥,几乎将整个修仙界的邪修都收拢于股掌之间,试图解除裴烬封印恭迎他重回九州。 温寒烟原本以为自己以身炼器加固封印之后,巫阳州已死于正道围剿之下。 没想到他不仅未死,还做了浮屠塔之主。 两人对话只在一瞬之间,鬼面罗刹“哦”了一声:“见识倒不少。” 他颇有几分新奇地怪笑一声,“也好,去阎罗殿的时候,你们也好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上。” “今日谁殒命于此还未可知。” 温寒烟当机立断一剑刺出,“哐当”一声将桌案拦腰斩断。 “进来!”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数十名身穿朱红绣金枫劲装的兆宜府侍卫鱼贯而入。 “寒烟仙子,我等前来相助!” 是叶家主提前部署在厢房外的兆宜府精锐! 空青心头一松,他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最低也是天灵初期,最高已至合道境巅峰。 红衣劲装侍卫步履平稳,训练有素拦在温寒烟与空青身前,将沉浮的浓雾鬼面团团围住。 “贼人还不快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 鬼面罗刹一震袖摆,发出一声诡异的低笑。 “不自量力,找死。” 浓雾弥散,像是一场墨色的暴雪,瞬息间将地面上的劲装护卫包裹在内。 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从浓雾之中传来。 像是滚烫的开水兜头泼下来,又像是这世间最烈的毒渗透腐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此起彼伏凄厉惊恐的惨叫声,一同充满了整个房间。 “啊啊啊——” “我、我的腿!” “我的身体不见了——” 第59节 惨叫几乎不成人声,没有人能想象一个人竟然能发出这种声音。 浓雾升腾,缓慢地向外扩散,将其中严严实实地包拢在内,外界看不分明。 一道薄雾,仿佛隔绝出炼狱与人间。 一切发生得太快,浓郁的铁锈腥气和血液流动的声音交织而来。 空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救……命……” 浓雾中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弱下来。 刺穿耳膜的惨叫声消弭,血气弥漫间,空气静得愈发诡谲。 空青冷不丁听见水声。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自雾中蜿蜒蔓延来的血河。 他纯白的衣摆坠在血泊中,染上触目惊心的红。 “寒、寒烟师姐……”空青声音嘶哑,“你看……” 浓雾这时散去了。 温寒烟感被浓郁的血气熏得皱起眉,预料到什么,凝神抬眸看去。 迷蒙的雾气间,血水几乎漫过鞋面。 方才进入房中的二十八名兆宜府精锐,就连一片衣角都没剩下。 一小截血肉模糊的东西躺在血泊里,温寒烟眉心一跳,看到一截不知道属于谁的肠子。 下一瞬,一缕浓雾包裹上去。 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响起,几乎是瞬间,那截血肉便被黑雾吞噬,消弭殆尽。 “男人果然难吃,味道恶心至极。”鬼面罗刹声线冰冷,漾着几分不悦。 他扫一眼温寒烟空青两人,浓雾氤氲辨不清神情。 “一个天灵境的纯阳命格,一个女人。” 他语气像是在笑,却染着阴诡杀意,“勉强可以入口。”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我师姐离开。” 空青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刺痛感勉强将他的理智从恐惧之中拽回现实。 他提剑立在温寒烟身前,“寒烟师姐,你快走。” 几乎是同时,他浑身仿佛被扔到冰窟之中,四肢被阴冷的气息锁定,几乎动弹不得。 空青僵硬转眸,身侧空气扭曲,一张狰狞鬼面似从水中浮出,带着诡谲笑意直取他后颈。 吾命休矣! 空青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就在同一时间,一道雪亮剑光铿然斩来。 温寒烟右手提剑迎上刀光,左手拎着空青后领将他向后一甩。 “走!”她声线出乎意料的平稳,语气冷静,“按照我之前说的做。” 情急之下温寒烟丝毫没收敛力道,空青整个人倒飞而出,砰砰撞碎了几张桌椅,将墙面砸出一个深坑。 他却顾不上疼,灰头土脸地从坑里爬出来。 寒烟师姐先前叮嘱他,若是遇上解决不了的强敌,不必管她,立即去找卫长嬴。 空青咬了咬牙,一狠心转身冲了出去。 他不知道找卫长嬴能有什么用,但是对寒烟师姐的信任几乎刻在骨子里。 鸿羽剑呼啸而出,空青凌空一跃踩上飞剑,直朝着裴烬所住的厢房掠去。 他一路疾行,远远听见身后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 空青心下焦急牵挂温寒烟安危,却又不敢停住脚步,只能死死咬着唇头也不回向前赶。 鸿羽剑嗡鸣震颤着,载着他绕过崩射而来的残垣,冲破升腾尘烟,然而一道阴冷气息却自始至终死死缠绕在他身上。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了。 眼见着一间厢房安静伫立于一片晦暗之中,在视野里急速放大,空青心底一喜,左后方却猛然袭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彻骨寒意。 “空青,向右!”温寒烟的声音远远传来。 空青毫不犹豫照做,一踩鸿羽剑在半空中急忙调转方向。 然而对方动作却更快。 阵阵厉鬼哭嚎声似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将他淹没,空青一阵晕眩,被愈发尖利的鬼哭声撕扯着神智,短暂陷入失神。 他反手一剑刺入左臂,剧烈的痛楚艰难唤回了他几分理智,空青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凌空扭腰。 下一瞬,他方才所在的位置被一片黑雾彻底吞噬,滋滋灼烧腐蚀的声响不绝于耳。 几缕断发飘然坠落下来,然而还没坠在地面上,便被彻底吞噬。 空青呕出一口血,发冠被黑雾斩碎了一半。 几缕墨发滑落出来,又被斩断,长长短短似犬牙差互,一身白衣破了好几个口子,血色一点点洇开,看起来好不狼狈。 他却连喘息一口的时间都没有,恢复几分神智之后,再次御剑而起,朝着卫长嬴近在咫尺的厢房飞掠而去。 身后又是一阵剧烈的轰鸣声,眨眼之间温寒烟和黑雾又交手了数个回合。 空青被余波震得心口一阵血气翻涌,他咳出几口血,一边逃一边内心暴怒。 卫长嬴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外面天崩地裂的,他竟然连醒都不醒,看也不出来看一眼?! 阴风阵阵,无数次几乎抚上他后颈,却又被一道熟悉的剑鸣铿然挡下。 接近下午他被卫长嬴拒之门外的厢房时,空青几乎热泪盈眶。 他顾不上那么多,拼尽全力“砰”地一声将门踹开,飞身而入。 “卫长嬴!” 空青从鸿羽剑上一跃而下,然而他被震出了内伤,双腿一软险些直接跪下。 他一边咳一边直起身,抬眼一看差点惊了,这里怎么这么黑?! 房间里太昏暗,不仅仅是熄灭了烛火那样简单。 窗外的月色映不进来,这片空间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简直像是被一片浓墨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空青辨不清方向,心神不属间也摸不清卫长嬴在哪,只得高声急道,“你人呢?快同我一起去帮寒烟师姐一把。” 他心下焦急,话音落地只等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在一片死寂中实在等不住,挥剑斩碎碍事的屏风,快步往内间走。 这么大的噪声,总该醒了吧? 还是说人根本不在房中? 一声轰响震耳欲聋,空青砸碎红木桌椅,噼里啪啦踩着一地木屑入内,看见内间软塌上倚着的那道颀长身影。 一身玄衣宽袖的男人单手枕在脑后,额间碎发垂落眉眼间,只露出凌厉立体的侧脸。 月色自破碎的窗柩间透进来,半明半昧的光影间,更显俊美。 他剑眉微皱,乌浓眼睫轻阖,在一片爆响轰鸣之中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似是被魇住了般,睡得不太安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 空青惊呆了,三两步抢上前。 他刚要伸手将人推醒,温寒烟自他身后赶过来:“人找到了?” “寒烟师姐,你没事吧?”空青注意力立马飞远了,回身上下打量温寒烟全身。 “没事,正事要紧。” 浓雾染着剧毒,一触便会被瞬间融成一滩血水。 即便有系统在身,温寒烟也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与这样的敌人硬拼。 她几乎调转全身灵力凝集于双足,催动【踏云登仙步】,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勉强将雾气甩在身后。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太多。 温寒烟拧眉看着软塌上阖眸浅眠的人。 不正常。 就算裴烬修为尽失,感知力也不该这么差。 她在外面和鬼面罗刹过招几乎把兆宜府给拆了一半,裴烬即便不主动出手,也不应该是在这里睡得一无所知的样子。 温寒烟心底狐疑,但后有追兵不知何时便到,她来不及多想,只得将疑惑暂时按在心底,叫了一声:“卫长嬴。” 床上的人眼睫微颤了下,眉间皱得更紧,依旧未醒。 身后门板连带着墙面被空青暴力轰塌了一半,凄冷夜风裹挟着森寒鬼气从缝隙之中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房间里分明很静,两个清醒着的人却仿佛听见凄厉到足以戳破耳膜的厉鬼尖啸声。 温寒烟心下一狠,右手挽了个剑花直指裴烬手臂。 裴烬如今状况古怪,她特意挑了个非命门的位置,以免他半梦半醒间对她出手。 “卫长嬴——!” 那双狭长的眼眸倏然张开,露出一双黑寂幽邃的瞳仁。 其中暗涌深沉,一刹那间的嗜血杀意紧锁住温寒烟。 她一愣,视野瞬间天旋地转。 只一个瞬间,裴烬便将她牢牢反制在身下,把她右手用力按在发顶。 他不知按在她哪处穴位,令她手腕酸软使不上力,几乎握不住流云剑。 那张脸在这样近的距离中显得愈发完美,五官却分毫没有平日里慵懒笑意。 第60节 一种难以言明的侵略性和掌控感,随着他的动作一同将她困在其中。 温寒身体一僵,在这一刻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这人是令整个修仙界都闻风丧胆的魔头。 她命门受制,脑海中却前所未有的冷静,直到这个时候甚至还能平静地分析利弊现状。 若她此刻挣扎,不知是她的剑快,还是裴烬的动作更快。 可鬼修瞬息便会追来,如今她不能与裴烬自相残杀。 如今只能赌。 赌裴烬会清醒过来。 赌他不会杀她。 裴烬另一只手扣住她脖颈,眼睫半耷拉着,睡眼惺忪的样子,似乎还没完全清醒。 他垂眼定定地盯着她,像是在辨认她的身份,眸光漾着几分冰冷的审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空青一时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钉在原地。 此刻见温寒烟受制,急得眼睛都红了,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拉开裴烬的手。 裴烬眼睫却在这时微微一动。 他似是缓缓醒了过来,眉间压下来,几分不悦几分困惑:“你怎么在这?” “我们怎么不能在这?”空青简直气笑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开寒烟师姐!” 裴烬瞳孔微转看向他,不知是不是还沉浸在方才梦魇之中,半张脸掩在阴影之中,阴晴不定。 半晌,他周身冷戾气息一收,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裴烬薄唇微翘,悠悠一哂。 “哟,真不容易。” “你竟然还活着呢?” 任凭身后阴风呼啸,绝对称不上善意的视线紧锁在身上,裴烬一边揉着抽痛的额角,一边不紧不慢地回头看去。 然后就看见一个低劣的冒牌货,披着一身上不了台面的薄雾,手里还拿着个熟悉得不行的东西。 裴烬从睡梦中被硬生生唤醒,直到现在,从太阳穴到脑仁都一跳一跳地生疼。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不虞,随手从身侧仅存完好的桌面上,拿了一颗糖扔进嘴里。 裴烬眯起眼睛,将糖咬得嘎嘣作响。 甜意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将心底翻涌沸腾几乎克制不住的不悦平息几分。 罡风席卷而来,他悠悠然一转身,朝着温寒烟身后一站。 “忘记告诉你了。”裴烬稍俯身,贴近她耳侧。 “我也是纯阳命格。” 温寒烟猛然抬眸。 裴烬垂眼注视着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表情。 他用虚伪而深情的语气道,“多谢你深夜造访,特意来保护我。” 温寒烟怒极反笑:“你忘得还真是时候。” 裴烬唇角勾起,故作无辜:“你也未曾关心过问啊。” 温寒烟冷笑看着他:“你信不信我此刻便杀了你?” 席卷而来的黑雾愈发浓郁,森寒的雾气像是在呼吸,起伏着几乎包裹住裴烬翻飞的衣摆。 温寒烟铿然拔剑,雪亮剑光撕裂黑暗,却并非对着腾挪的黑雾,反倒直指裴烬心口。 剑风浮动裴烬额间碎发,他笑意却分毫未变,任凭剑意擦着他脸侧呼啸而过。 “这次我不信。”他轻笑。 “你真的舍得?” 下一刻,裴烬身侧黑雾被拦腰斩碎。 温寒烟冷着脸收剑,错开几步离裴烬远了点,皮笑肉不笑:“还真是舍不得。” 裴烬修为尽失,但既然敢来东洛州,她不信他没有保命的底牌。 若有办法引诱裴烬对上鬼面罗刹,她自然乐意作壁上观,省得自己拼命。 薄雾散去又凝集,一道遮天蔽月的鬼影浮现出来。 鬼哭声愈发尖利,几乎掀翻房顶。 “竟然是个没有修为的废人。” 鬼面罗刹低笑一声,“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得来全不费工夫。” “寒烟师姐……” 空青也听见裴烬方才的话,满心的轻松瞬间化作沉重。 他欲哭无泪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原本以为找了个帮手,没想到帮手摇身一变成了个累赘,比他还沉的那种。 温寒烟静了静,冷不丁抬眼看向裴烬。 她细眉轻蹙,脸上虽然依旧没有多少情绪,勾人的凤眸底却依稀漾着几分忧虑。 “我若死在这里也就罢了,合道境剑修死在悟道境鬼修手中,没什么丢人的。” 裴烬一抬眉梢。 温寒烟眉间皱得更深,轻叹道,“可你……恐怕得名声扫地。” 空青听得云里雾里,卫长嬴一个没修为的普通人,死在这里为何会名声扫地? 等等,他们当真会死在这?! 裴烬似笑非笑俯视着温寒烟。 “依你所言,我今日还是不死的好。”他不疾不徐吐出几个字。 温寒烟皱眉看着他:“可你也看得出,我修为不比对手,即便拼尽全力,也难以护住两个人。莫非你有办法?” 裴烬眉眼间笑意更深。 片刻,他勾起唇角:“自然。” 温寒烟注视着他,眸光微微一变,唇角扯起一抹笑意来。 “那便麻烦你照顾好自己了。” 她干脆利落抬手一掌拍在裴烬肩头,将他向前一推。 “趁现在先离开。” 温寒烟脚步未停,拽着一脸震惊的空青跳窗而出。 两人压根没打算迂回,更不是欲擒故纵准备救人,走得飞快,头也不回。 裴烬丝毫没有反抗,被温寒烟推得上前一步。 浓雾像是闻见血腥味的鬣狗,瞬息之间便缠绕而上,包裹住裴烬衣摆。 薄雾粘稠,似水波般逐渐向上凝集,蔓延至他双腿,腰间,胸口。 裴烬一身黑衣缭绕薄雾似夜色加身,将月色湮没。 被抓住的人不闪不避,仿佛伤透了心般放弃了挣扎。 鬼面罗刹白白看了一出好戏,一边享用着到手的猎物,一边嗤笑:“好一个花心滥情,却又薄情寡性的女人。” 他压根没打算放过温寒烟和空青,盘算着将融尽此人血肉抽离神魂之后,再追上去。 横竖不过是合道境和天灵境,他还没放在眼里,不过是享受些猫捉老鼠嬉弄的乐趣罢了。 可这被浓雾包裹着的俊美男人,脸上却至今未显出多少慌乱痛苦的神色。 听见他的话,这人甚至故作伤感地接了一句:“当日她骗我跟在她身旁时,口口声声答应过会保护我,誓言却转眼成空。” 裴烬悠悠然叹口气,“女人心果然难测,今日我算见识了。” 他无声垂下眼,乌浓稠密的睫羽压下来,掩住眸底黑寂幽邃的情绪。 威胁算计了他不够,还要他做替死鬼。 这世上有胆量这么款待他的,她还真是头一个。 裴烬唇角微扬,弧度染着几分冰冷的危险。 真该好好想想,解决这件事之后,他要怎样好好谢她。 第26章 兆宜(六) 浓雾氤氲,顺着裴烬衣摆蔓延而上,只一个呼吸间便将他湮没,彻底包裹其中。 雾气时而扩散时而凝集,像是在呼吸一般,将其中的猎物溺毙化作骨血,一点一点地享用。 ——一切本应如此。 房间里一片死寂,月色渐淡,在房中拖拽出一片灰败的色泽。 黑雾翻滚,里面却冷不丁传出一道声音。 “还需要多久?” 这声音丝毫听不出慌乱,甚至带着些懒淡的意味,似是困倦。 “你来得太不是时候,如今丑时还未过,实在让人犯困得不行。动作快些,否则我便要睡过去了。” “你竟然还活着?!” 鬼面罗刹语气瞬间变了,尾音略微扬起,“怎么可能……” 第61节 似乎是嫌弃他摇摆不定,动作迟疑。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浓雾间探出来,手指微屈,轻而易举从内将雾气撕裂。 裴烬轻掸根本没有褶皱灰尘的袖摆,长腿一跨从迷雾中踏出来。 他打了个呵欠:“抱歉,我还有要事要做。细细想了想,只为了一个你,浪费我太多时间,似乎不太值得。” 鬼面罗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没事呢?! 修士说白了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不论修为如何,但凡触碰到他的毒雾,顷刻间便会被融化成一滩血水。 他的毒雾从未有人能破,更从不走生魂,没有人能从雾气之中活着走出来。 然而如今却破了例。 可他却并未在这人身上感受到半分修为波动。 鬼面罗刹声线骤冷,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和威压铺天盖地涌出。 “无论你究竟是何人,今日你的命,我都一定要收下!” 阴风直扑上面门,仿佛下一瞬便要撕咬喉咙,将他碾成一团血雾。 裴烬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撩起眼睫,慢条斯理笑一声。 “可惜,我的命,暂时还没有借给旁人镇刀的打算。” 雕龙画凤的房梁上猛地一阵符文明灭,绯红的虹光交错凝成封印大鼎的形状。 黑雾被一阵强大的吸力牵引着,仿佛皮肉筋骨被生生从身体上撕扯下来一般,源源不断地灌入虹光浮动的封印大鼎之中。 一阵几欲刺穿耳膜的尖啸声响起,鬼面罗刹猛然抬眸:“镇魔鼎?!” “你怎么会用镇魔鼎?”他惊异交加,“这分明是……不可能!还有,你怎么会知道镇刀的事……” 镇魔鼎能够吸尽一切邪祟,简直是鬼修的天克,但应该早已千年前便失传了。 如今能行走于九州之间,有可能会这种秘法的,只有可能是浮屠塔中的人。 莫非巫阳州发现了他的踪迹,派人故意引他上钩,想要取他性命?! “你也是浮屠塔的人?!” 下一瞬,鬼面罗刹声线便猛然变调,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 “啊啊啊啊——” 裴烬负手立于他身前不远处,癫狂挣扎的雾气只一寸便能侵蚀他鼻尖。 他好整以暇看着鬼面罗刹挣扎绝望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什么令人极度愉悦的画面。 良久,才故作茫然一笑:“奇怪,我何时说过,你有资格向我提问了?” 房间隐约变得明亮了几分,半数黑雾被牢牢禁锢在镇魔鼎之中,在符文间横冲直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鬼面罗刹身周缭绕的黑雾被撕扯下去大半,露出他瘦骨嶙峋的干瘪身体。 而那身体却依旧在符文灵压之下扭曲,骨骼像是被一种可怖的力量强迫碾碎,呈现出一种没骨头一般绵软的样子。 “你……您、那您想说些什么?”鬼面罗刹忍着痛道。 此人会用镇魔鼎,却又不立刻杀他,定然有话要问。 像是满意他的识趣,裴烬薄唇微翘:“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好,那我们便说点别的。” 他不着痕迹扫一眼鬼面罗刹心口,“方才,你一路追着那一男一女来到这里,过程中可曾感受到什么动静?” 鬼面罗刹一怔。 他的意思是…… 鬼面罗刹凝神感知片刻,眸光倏地一变。 “没有……” 黑雾散去,露出一张阴鸷崎岖的脸,鬼面罗刹神情扭曲一瞬,“莫非……” “原来你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裴烬浮夸地抚掌鼓励三声,“虽然比我预想中慢了上万倍,但至少最后,你总算察觉了。” 他笑眯眯吐出几个字,“可喜可贺。” 下一瞬,裴烬眉目间笑意不变,语气却淡了些,“那你便可以上路了。” 镇魔鼎高悬,铭文咒印渐次闪烁,顶部绯红虹光凝成一道色泽更深的光点,化作一条明亮的光带逐渐向下蔓延。 几乎是同时,鬼面罗刹再次发出一道凄绝不似人声的惨叫。 “啊——饶命——!” “别杀我!我、我可以帮您——” 鬼面罗刹强忍着惨叫,断断续续道,“我帮您杀了那个、杀了那个抢了您女人的小白脸!” 裴烬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笑而不语。 “不,不只是他!” 鬼面罗刹连忙补充,“还有那个薄情寡性的女人!” “若您放过我,我立即便将她也一并杀了为您解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剩下的话还未说完,鬼面罗刹从衣摆到发丝,再到筋脉骨骼尽断的身体,被强横的吸力卷入镇魔鼎之中。 砰—— 黑雾氤氲,正中一团血雾爆开,喷溅血迹大片大片沾染在镇魔鼎明灭的符文上,血雨簌簌落下。 黏腻甜腥的血气瞬间逸散开来。 裴烬慢悠悠扯起唇角,语气辨不清真假。 “那我可舍不得。” 他视线不紧不慢掠过镇魔鼎,指尖揉了揉额角。 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扫兴。 * 流云剑飞行的速度很快,几乎在夜幕之中化作一道闪电。 温寒烟带着空青踩在剑身上压低身体,还没掠出多远,便感觉身后空气温度骤降,阵阵阴风裹挟着四面八方传来的鬼哭声如影随形。 一道破空之声袭来,温寒烟按着空青急转躲过。 周遭不知何时被黑雾浸透,天边一轮弯月静静高悬,她一时间甚至辨不清方向。 “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好像追上来了。”空青艰难地说。 温寒烟眸光微凝,抿抿唇不发一言地带着空青疾行。 若鬼面罗刹追上来,那裴烬去了哪? 几乎是同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真的不打算等等我么?” 温寒烟愕然一惊。 她一扭头,看见裴烬在一片沉浮的黑雾之中,姿态懒散地靠坐着,像是在后花园闲逛一般闲适自在。 空青也看见了。 他一脸忿忿,咬牙切齿道:“寒烟师姐,他竟然投敌了!” 若不是投敌,对方怎么可能好端端坐在黑雾间,仿佛被八抬大轿簇拥着那么惬意?! 温寒烟眉心微蹙,没有说话。 她辨不清裴烬来意,调转起全身灵力。 流云剑身光芒大作,速度更快了几分。 裴烬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人。 无论如何,她方才都摆了他一道,将他扔在原地为自己拖延时间。 虽然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但她也一早便做好准备,待会裴烬若是追上来,定然要不知怎么报复她。 见她头也不回走得飞快,裴烬佯装失落地叹息一声:“不是要我照顾好自己么?如今我照顾好了来找你,你怎么反而走得更快了。” 温寒烟看也不看他,冰冷声线随剑风一同凌厉刮过去:“滚开,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和鬼面罗刹一同来追杀我?” 这锋锐剑意轰杀而来,裴烬身下一大片雾气被撕裂。 他不疾不徐像揉棉花一般捏了几下,黑雾隔空自他指尖重新凝集成新的形状,像是一张浓雾编织成的软榻一般。 裴烬放松一靠,长腿微屈搭在膝头,坐得惬意又慵懒。 “好凶啊。” 他支着下颌,眼神紧随着温寒烟的背影,悠然叹道,“需要我时,看我看得含情脉脉,不需要了便要我滚,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温寒烟简直要笑出来。 裴烬的名声说出去可止小儿夜啼,一个以空青性命做饵眼都不眨的魔头说她心狠,实在太可笑了。 黑雾似潮水汹涌,时间的流速无限放缓,整座兆宜府被分隔成泾渭分明的明暗两面。 向前,天边已泛起熹微日光,玉砖金瓦反射着明艳色泽。朦胧远山起伏,深蓝近墨的苍穹尽头,是一片薄薄的暖融光晕。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向后,檐牙高啄、高低错落的府邸被一片浓墨吞噬,勾勒出高高低低的黯淡剪影,被雾气一点点蚕食。 温寒烟辨不清裴烬和鬼面罗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不妨碍她清楚毒雾的厉害。 第62节 而这毒雾,此刻在裴烬手中,被他操控游刃有余。 温寒烟拽着空青头也不回疾行数丈,清晨的空气冰冷拂过脸侧,掀起碎发翩跹。 空青已经不知被风吹的还是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得麻木了,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乖乖站着。 方才那种令他浑身都冰冷僵硬的窥视感淡去了,他艰难活动了一下手腕,下一瞬却又感觉到另一道视线锁定在他身上。 幽邃莫测,意味不明,依稀染着几分危险的冷戾。 空青猛然一扭头,看见一团黑蟒般的雾气扭动着,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 黑雾速度极快,每一次眨眼间他们之间的距离都缩小一大截,转瞬间便要扑到他面门上,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撕碎。 空青浑身一抖:“寒烟师姐,小心!” 这卫长嬴究竟怎么回事,为何要攻击他和寒烟师姐? 身后传来裴烬丝毫没有诚意的提醒:“抱歉,我控制不住它。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哦。” 罡风拂面,碎发被冷汗洇湿粘在脸侧,温寒烟抿唇吐出一口浊气。 薄淡的白雾自她唇间逸散,在初冬的清晨,空气似霜雪般浸着寒意。 她选择的地方虽然无人,但房屋错落铺就得很紧凑。 密密麻麻的金色瓦砾在脚下向后飞掠,被浓雾吞没,这景象看上去不可谓不壮观。 温寒烟抬眸凝神望去,两尊纯金打造而成的麒麟高达三丈,一左一右守于前方拱门两侧。 流云剑身闪烁一下,载着她和空青疾速飞掠而去。 空青紧张得掌心冒汗。 他完全不会质疑温寒烟的决定,但还是在他们不要命一般往麒麟上撞时忍不住闭上眼睛:“啊——” 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降临,一阵惯性将他向前推。 空青一个踉跄撞在温寒烟后背,一阵清淡的幽香登时钻入他鼻腔。 空青一愣,他耳根爆红,有点摸不清状况地睁开眼睛。 温寒烟在飞扬的发丝间回眸,裴烬慵懒翘着腿坐在黑雾间。 月光与日光交替的光线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显得愈发苍白,散发着一种不加掩饰的邪气。 他眉眼浓郁,剑眉入鬓,雾气沉浮缭绕在他身周,宛若暗夜之中走出的魑魅,暴露在空气之中的皮肤仿佛散发着莹润的光。 裴烬衣衫齐整,姿态好整以暇。 他遥遥对温寒烟一挑眉,唇角弧度扩大,用口型说出三个字。 ——“喜欢吗?” 下一瞬,黑雾裹挟着滔天盛怒的攻势从天而降。 那一刹那,温寒烟看见裴烬那双狭长的黑眸。 她不偏不倚迎上他视线,身形分毫未避。 轰—— 一声巨响炸裂开来。 薄雾掠过温寒烟发丝,与她擦身而过,轰然击中金麒麟,瞬间便将其腐蚀大半。 砖石飞溅,尘烟弥漫,温寒烟一手将空青扶正,左脚一踩流云剑身,带着空青飞跃至高空,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的一片狼藉。 金麒麟倾頽,由于分量过于沉重,连带着压垮了周遭墙面,墙面坍塌又摧毁了房屋。 如今这一整片已在瞬息间沦为废墟,巨大的轰响声响彻整个兆宜府。 太阳从地平线中抬起头,沉睡的兆宜府似乎被这道声响惊醒,在短暂的死寂之中传来依稀的动静。 这时一道浅蓝色灵光似水波般辐射而来,袅袅笛音裹挟着浩瀚灵压瞬息而至,将整座兆宜府包裹在内。 “何方宵小,也敢在我兆宜府内放肆——” 平和雄浑的声音震耳欲聋传遍苍穹,强劲的气息自主院为圆心朝着四周弥散开来,瞬间席卷整个兆宜府。 空青精神一振:“寒烟师姐,是叶家主!我们安全了!” 黑雾散去又凝集,漆黑的浓雾之中,无数厉鬼亡魂发出凄厉可怖的尖叫。 温寒烟死死盯着对面的动作,丝毫不敢放松。 下一瞬却见黑雾一顿,像是巨龙吐珠一般吐出来一道身影,随即符文闪跃,封印大鼎的形状在灵光中若隐若现,无声消逝。 随即,被困在其中的薄雾失去依托,顷刻间便在日光下烟消云散。 裴烬脸色苍白,轻咳几下摇摇晃晃走到温寒烟身边。 他视线一扫周遭被夷为平地的惨状,语调染着一如既往的戏谑:“抱歉,第一次用符篆不太熟练。你们没事吧?” 温寒烟没说话,她凝神感受片刻,直到确认那道压迫感极强的气息果然远去并未回头,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温寒烟缓慢收剑归鞘,注视着裴烬的目光意味不明:“鬼面罗刹被你杀了?” 裴烬还未开口,空青便按捺不住插进话来:“杀了?你竟然会画符篆,还有本事杀鬼面罗刹?”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寒烟,“寒烟师姐,他真的是你的……弟子?” 温寒烟默然无语,裴烬却极自然地笑了笑:“天赋异禀罢了,你‘寒烟师姐’收的弟子,怎么能为她丢脸呢?” 天赋异禀?什么样的天赋能入门不久便单杀鬼面罗刹? 但此人这话说的倒也不错,若是寒烟师姐收了个废物弟子,只怕他气得血都得呕出来。 “他可是浮屠塔出了名的鬼修,修为至少在悟道境之上。”空青满脸复杂。 “唔,你说得没错。”裴烬睁大眼睛,“但我何时承认过,我杀了他?” “你……”空青一时语塞,又道,“那他人呢?” “那你该去问他,我怎么会知道。” “好了。”温寒烟打断两人毫无意义的对话。 她还有话要与裴烬说,便借口将空青支开,“这里动静极大,想必叶家主叶夫人不久便会赶来,你去前方迎一迎。” “……那好吧。” 待空青走远,温寒烟才抬眸:“好玩么?” “还不错。”裴烬笑着道,“倒是你,迎着我攻势不闪不避。你便这样信任我,笃定我不会杀你?” 温寒烟扯起唇角:“你若想杀我,便根本不会留在房中。” 她从未怀疑过裴烬要她的命,但却也没想到,他竟然当真并未报复她。 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她清晰地看见黑雾飞掠而来的轨迹——正对着她身后的金麒麟。 温寒烟眸光微顿。 裴烬自始至终,竟然从未想过要伤她。 “我对你如此爱护,可你抛下我时却毫不留情。” 裴烬偏头盯着她,故作惆怅,“实在让人伤心呐。” 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温寒烟懒得理会他,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裴烬却向前迈了一步,恰到好处拦住她去路,两人之间本便不算宽松的距离再次被缩短。 “以身为饵将这种丑东西引到我房中,你胆子可真不小。” 他稍俯身,声音散漫,“这世上算计本座的人不少,但你猜成功的有几个。” 顿了顿,他吐出几个含着笑意的字眼,“最后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温寒烟心头一跳,瞥见不远处飞掠而来的灵光,微蹙的眉心舒展些许。 她并不回答,转而反问:“你什么时候恢复的修为?” 她不傻,虽然不知鬼面罗刹究竟是死是活,但裴烬独自一人出现在她面前,足以证明他占尽了上风。 她可不认为这全凭他油嘴滑舌的腔调。 裴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恢复修为?” 他伸出手,一根修长骨感的手指在温寒烟小腹处轻轻划过,一触即离。 “我的那些宝贝在哪。”他意有所指地笑道,“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么?” 温寒烟没有避开他的动作,定定与他对视。 裴烬眼眸幽邃,黑寂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白色的剪影。 温寒烟唇角扯起凉意:“什么时候,你也成了藏头露尾的鼠辈了。” “你我约定在先,因你修为尽失,我才答应将你带在身边。但你此刻却对我隐瞒修为,欺我骗我。” 她冷笑道,“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么?如果我想,怎么把你带出来,就能怎么把你封回去。” 裴烬定定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逐渐收敛了戏谑。 他半是正色半是懒散地说:“我没骗你。” 仅凭着镇魔鼎,是不足以要了鬼面罗刹的命的,若对方察觉到他色厉内荏,迟早会折返杀回来。 他无意为了这种小喽啰耗费精血结血阵,这种时候,弄出点大动静把旁人引来,是最好的选择。 不提还好,一提起修为,裴烬骨头缝里都在疼。 他的确想过暗中修炼,伺机而动将温寒烟这个麻烦抹去。 可昆吾刀还未拿到手,在他夺回她体内魔气之前,他不得不暂时费心保她的命。 他夜以继日、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魔气,全都被用来画符篆了。 此刻透支和反噬同时撕扯着他的神智,额角突突地跳着疼,裴烬烦躁至极。 然而他费尽心思去帮的人却偏偏不领情。 温寒烟定定盯着裴烬看了半晌,似乎在辨别他神情之中细微的情绪。 片刻后她神情冷肃道:“若你背着我修炼魔气,先前我是怎么拿走的,日后也一样。” 第63节 裴烬一怔。 少顷,他语气有些古怪:“你……说什么?” 温寒烟原本并未多想,不过是敲打裴烬一番。 此刻他这样眼神古怪地盯着她反问,她才猛然间意识到这话中的暧昧含义。 她抿了下唇角,强压着心底骤然涌上的羞赧,没流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裴烬久未开口,温寒烟故意冷下脸色,再次出声威胁他:“……就是你理解的那样。” 她却没意识到,发间掩映的耳廓不知不觉染上一抹绯红。 裴烬揉了下额角,哭笑不得。 分明是如此风月旖旎之事,从温寒烟口中说出来,听上去竟然如此正经,还染着稀奇的胁迫感。 仿佛他是什么被逼良为娼的“良”一般。 他佯装看不见她愈发红润的耳根,故作轻佻嫌弃唇角。 “看来日后,我该日日夜夜尽力修炼才是了。” 温寒烟眼神一冷。 流云剑铿然一响,剑身还未出鞘,便被一片玄色衣摆掩住。 裴烬状似无意地伸手,指节扣住温寒烟攥在剑柄上的手,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连剑柄带手包在掌心。 “生什么气?若不勤加修炼,日后你要我像今日这般等死,我可如何从黄泉之下爬回来寻你。” 裴烬笑道,“与其费尽心思地杀我,不如你我似今日这般互惠共利,有何不好?” 温寒烟将心底方才几分凌乱的思绪压下。 她沉吟片刻,立刻便明悟裴烬的意图,冷笑一声直截了当道:“你又在打魔气的主意?” “错了。”裴烬缓慢道,“我是在回报你。” 温寒烟嗤笑一声。 “姑且算作你在回报我,但空口无凭,你有办法?” 他们先前并非没有试过将她体内的魔气渡入他丹田,当时两人心底都存了试探的意思。 但那一次失败得惨烈。 裴烬道:“自然有。” “说来听听。”温寒烟抬眼。 她倒要听听这魔头想出了什么办法,然后便将这方法给毁了,断了他念想。 裴烬却并未开口,只是垂眼看着她。 修仙界美人如云,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却美得极其动人,似山间明月,皎洁无暇,高不可攀。 那双妩媚却清冷的凤眸静静凝视着他,燃着与外表平静截然不同的烈火。 分明修为不高,她却从未屈服于他,反倒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让他对她俯首称臣。 裴烬眯起眼睛。 想诓他,倒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 他收回视线慢悠悠道:“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温寒烟失落一瞬,却又觉得也不急于这一时。 两人风平浪静地谈崩了,好在空青这时正巧赶回来,身后跟着几道熟悉的身影。 叶承运衣衫稍有些凌乱,一看便知是匆忙间起身赶来。 他脸上似覆了一层寒霜,目光缓缓在一片废墟之中扫视一遍,视线最终定在空青身上。 “你们没事吧?” 空青摇头。 余冷安稍落后了几步,这时也赶到几人身边。 她身穿鹅黄色内衫,外披着一件朱红罩衫,还没靠近便看见被轰成了碎屑的两尊金麒麟。 余冷安顾不上心疼,视线顺着地面上碎裂的痕迹一路看过去,眉间紧锁:“兆宜府自有阵法结界守御,每砖每瓦皆灌注了驭灵境以上的灵力,寻常刀剑就连划痕都不能在上面留下分毫痕迹。” “能穿破结界入我府中,还能制造出这种惨状,来人至少是悟道境修为。” 她上上下下将温寒烟和空青打量几遍,见他们气息并未紊乱,只是身上受了些轻伤,才松了一口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空青看也不看温寒烟,仿佛同她先前根本没有约定过什么,脸色发白道:“那时我熄了烛火,正要躺下歇息,突然闻见一股烧焦的气味,还听见鬼哭声,回头一看,看见了一团黑雾凝成的鬼影。” “鬼影?” 一道清润男声由远及近,正是闻声赶来的季青林。 他神色凝重,身边跟着纪宛晴。 纪宛晴脸上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似乎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然而眼睛瞥见空青完好无损站在原地时,她唇角微微一颤,流露出几分不敢相信的惊愕来。 “空青……”她动了动唇瓣,静默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你无事便好。” …… “竟敢在兆宜府中作乱,简直太猖狂了!” 叶凝阳一袭朱红绣金枫长裙,衣衫齐整,就连发型都一丝不苟,化作一道绯色流光掠过微蒙的天穹。 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散开。 叶含煜也察觉到不远处那道惊天动地的轰响声,正朝着那方向飞掠而去。 他动作更快些,恰巧在叶凝阳身前几丈。 这熟悉的味道随着风飘散过来,叶含煜身形微微一顿。 他嗅觉自小便比旁人灵敏,方圆百里可能不行,但十里之内辨清绝非难事,瞬息间便意识到来人是谁。 但就在这熟悉花香味道之余,他隐约一股古怪的灼烧味道。 “姐姐?” 叶含煜停下脚步,叶凝阳裙摆翻飞落在他身侧,他语气有些意外,“你方才没有休息?” 他方才听见一阵轰响,直接从入定之中被惊醒,披了衣服便火急火燎往声源处赶,如今看上去虽然不显狼狈,却也绝对不体面。 叶凝阳却穿戴齐整,就连发间金钗都未取,发丝分毫不乱。 “如今已近寅时,我怎么可能还在休息?”叶凝阳一脸莫名看他一眼,“我自然是在院中练刀了。” …… “此人用的是刀。” 季青林一撑膝盖直起身,他指尖拂过墙面上深刻的刀痕,“兆宜府以炼器闻名九州,据我所观,大多数弟子防身时皆用剑。” 他转过头,看向默不作声的叶承运和余冷安。 “敢问家主和夫人,兆宜府中可有人擅用刀吗?” 叶承运眸光一凝,没有说话。 余冷安黛眉紧蹙,声线冷下来:“为何执意认定此人是兆宜府中人?凝阳擅用赤影刀不假,但她不过合道境修为,而且这里并无她留下的气息。” 季青林敛眉,余冷安此言不假,此处鬼气森森,仅仅感受片刻都觉得如坠冰窟,半点叶凝阳的气息都无。 他缓缓舒展眉眼:“抱歉。” …… “姐姐,你的刀呢?” 叶含煜看着叶凝阳空空如也的腰封,有点意外,“你不是向来赤影刀不离身的吗?” “嗯?”叶凝阳伸手在腰间摸了个空,她一低头,声音里也染上几分讶然,“可能是走得太过匆忙,忘记拿了。” 动作间,她腰间悬着的方块在风中轻晃,点点荧光散入虚空。 “那个司星宫的法器?”叶含煜惊奇道,“你还随身带着啊。” …… “如今空青遇袭,对方并未得手,难以确保他是否还会卷土重来。与此同时,不知此人究竟是用何种方式窥得他人命格,他也有可能放弃空青,转而选择去找叶小姐。” 季青林沉声道,“依我之见,不若安排空青和叶小姐在同一个房间中休息,我们全部一同守在其中,再安排兆宜府所有精锐将厢房围住,集中全力守株待兔。” 空青脸颊一红,他还未开口,沉默良久的叶承运总算出声。 “男女大防不可不防。”他面露难色,“这着实于理不合。” 季青林不愿放弃,紧接着劝道:“可以在他们二人之间立一面屏风,这样便可确保非礼勿视。若是担心叶小姐名声受损——我们全都在场,如今东洛州状况九州皆知,想必旁人并没什么话可说。” 叶承运没再开口,神情挣扎,似是在权衡利弊。 余冷安却断然拒绝:“凝阳毕竟是东洛州兆宜府千金,此事影响她日后名声,着实不得如此儿戏。” 她一挥袖,“这样,你们一同住到主院中来,凝阳和煜儿由我和承运看顾,你们便住在我们旁边的房中。若其中一边遇上什么状况,另一边便立刻赶来支援。” 余冷安视线一个个扫过几人,最后定格在温寒烟身上。 她从芥子中掏出一枚金铃塞到温寒烟手中:“寒烟仙子,你们之中有两名合道境修士,两名天灵境修士。若遇险情,这铃铛会替你挡住一道悟道境以上的攻击,我瞬息便到。” 纪宛晴面露难色:“可是……” 她看向空青,“叶夫人,既然已经知晓对手是悟道境之上的高手,我们这边却并无悟道境之上的强者能够与之对敌。这安排是否欠妥?” 余冷安也知道自己这安排偏心偏得厉害,但没办法,为人父母,她总是更偏心叶凝阳几分。 “我会增派人手,令兆宜府精锐将厢房围住,但凡有异动,他们顷刻间便会涌入房中,与你们一同应敌。” 空青也有点心里没底:“可那是悟道境……” 第64节 “悟道境又如何?” 余冷安睨他一眼,“你们年少有为,不必惧怕他。要知道即便是悟道境巅峰如叶承运,也没有本事一瞬间便将你们全部制服。” “若想令你们所有人同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除非是寂烬渊那个半死不活的魔头折腾了回来,否则绝无可能。” 裴烬亲临恐怕也做不到,裴烬本人还等着旁人保护呢。 温寒烟心底腹诽。 “总之,拖上片刻总是能够的,今夜寒烟仙子仅凭两人不也做到了吗?交手前最忌输了斗志,输了士气。” 余冷安瞥纪宛晴一眼,直将她看得低下头,才放缓了语气道,“我以性命发誓,定会保护你们平安无恙。” 安排就这样被敲定下来,此处院落被折腾得比荒郊野岭还凌乱,也的确已经无法住人。 几人各怀心事,一路跟随着叶承运和余冷安回了主院,半路正好遇上姗姗来迟的叶含煜和叶凝阳。 两人加一块还未来得及凑出几句话,便被余冷安一把拽到了房中。 仅余剩下几人站在院落之中,大眼瞪小眼。 一时无话。 “……我们也进去吧。” 良久,季青林打破沉默,他温润的脸上含着几分无奈,“如今情势危急,与其在外耽搁,不如回房各自调息,今夜多半是个不眠之夜。” 说着,他的目光自然地转移到温寒烟身上,染着脉脉温情。 “寒烟,今夜你想必累了,快进去休息。” 季青林对余冷安的安排并未感受到多少不满。 余冷安所言不假,若温寒烟几人能从今日危机之中逃出生天,那么多了他和纪宛晴,又有叶氏夫妇在隔壁,几乎已经算得上稳操胜券。 除此之外,他心底又生出一些新的欢喜。 他与寒烟,终于有机会共处了。 上一次共处一室,竟然还是她刚从昏睡中苏醒的时候。 季青林原以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却没想到竟成了最后一次。 凌云剑断,他虽心痛,却也未免不是因祸得福。 季青林想通了不少,他的确先前亏欠她许多,也因为纪宛晴奔波而无意识忽略她许多。 他想补偿。 他不想从此之后与她都相逢作不识,自此陌路。 季青林唇畔笑意儒雅,一袭青衫静立于红枫之下,眼眸温柔,暗藏着汹涌的情绪。 这一次,他一定要让寒烟回忆起落云峰的好。 回忆起他的好。 第27章 兆宜(七) 季青林青衫如竹,身姿挺拔似松柏,长身玉立一片红枫之下,模样温润平和,一双黑眸却下意识跟随着温寒烟的身影。 纪宛晴跟在他身侧,不着痕迹瞥一眼季青林神情,抿着唇角垂下眼睫。 她主动快走了两步,垂顺裙摆如水波漾开,走到温寒烟身侧。 “温师姐。”纪宛晴语气怯生生的,眼神压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好奇,“先前我们在朱雀台上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温寒烟看向身侧娇俏的少女。 与这位剧情之中“夺走她一切”的气运之女,她的确打过几次照面,但并不熟悉。 打心底里,温寒烟不怨恨纪宛晴。 她的结局自被种下无名蛊时便已注定,纪宛晴不过是催化了她的悲惨命运,实际上并未左右她的人生。 师尊云澜剑尊、师兄季青林,甚至是她那位远在东幽的未婚夫司珏,他们弃她杀她,归根到底,也不是纪宛晴造成的。 为保性命而对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夺她本命剑置若罔闻,温寒烟对纪宛晴这种态度不予置评,但不可否认,纪宛晴同她本质上并无差别,不过是个可怜人。 她的命运,同样无法掌控在她自己掌心。 只得仰人鼻息、倚仗着旁人怜惜宠爱而活。 温寒烟注视着纪宛晴的视线太过专注,两双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对视着。 纪宛晴被她看得心头有点发毛,又觉得有点困惑。 温寒烟看她不该是这种眼神。 没有怨怼,没有嫉恨,只有一片幽邃的平静。 但温寒烟和原剧情之中改变得实在是太多了,也不在这一点细节。 她强打起精神来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甜蜜的浅笑来,低身盈盈一拜。 “那日在朱雀台,我身体实在虚弱,没有同温师姐见礼,我心底一直过意不去。” “纪师妹不必多礼。”温寒烟一把将她扶起来,不动声色走快了些。 她不在意这些虚礼,更不想牵扯进潇湘剑宗的怪圈漩涡之中,对纪宛晴即便不怨,也是避之不及。 “你离开潇湘剑宗之后,师尊师兄找来不少灵宝替我续命,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纪宛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抵触,脚步不停直接跟了上来。 “昨日一见,温师姐竟然已经恢复了修为,我真替你欢喜。” 温寒烟皱眉瞥一眼季青林,见他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视线偶尔飘过来,却又碍于什么面露难色,并未上前。 她瞳孔微转,有点搞不明白纪宛晴这是在闹哪出。 ——纪宛晴不缠着季青林,跑来缠着她做什么? 【或许……这就是独属于你这位龙傲天的魅力吧!】 龙傲天系统洋洋得意道,【男女通杀、老少通吃已经没什么稀奇了,现在流行的就是攻略情敌,将普信渣男的脸皮按在地面上摩擦!】 温寒烟不觉得纪宛晴是出于这种“魅力”被吸引。 “季青林本命剑断受了内伤,凌云剑中云灵又能为你续命。” 她道,“你该去多关心关心他。” 纪宛晴纤长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绪,她偏了偏头,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状似无意好奇地出声。 “季师兄无碍的,倒是温师姐,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是遇见了什么奇人奇事吗?” 她眨眨眼睛。 “我整日病恹恹缠绵病榻,对外面的事情最是好奇,你能不能同我讲一讲?” 少女温声软语,馨香伴着体温一同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像是甜蜜的云融化在了心里。 当真令人生不出多少恶感。 也难免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心绪萌动。 温寒烟看着纪宛晴苍白的脸色。 本是大好年华,却似被折断双翼的金丝雀,被禁锢在方寸大小的天地里。 她终究说不出多少恶言,但又提不起亲近的心思,只是淡淡道:“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与天争命,运气好些罢了。” 温寒烟态度冷淡,说话滴水不漏,根本打听不出什么细节来。 纪宛晴脸色也淡了些。 温寒烟身边跟着的那个黑衣男人究竟是不是裴烬? 她又偶然间得到了什么机缘,竟然能短时间内修炼到这种程度,甚至先前能凭借重伤的废人之躯,把云澜剑尊给捅了? 还有…… 她究竟是不是穿越的? 或者重生来逆袭她的? 纪宛晴只不过人站在这,都能感受到背后不时扫过的一道灼热视线,像是在等她什么时候离开。 她心底冷笑一声,脸上却若无其事,依旧噙着甜丝丝的笑意。 她不再主动开口,但还是不偏不倚走在温寒烟身旁,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季青林想越过她和温寒烟联络感情? 绝对没可能。 纪宛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闭眼前还躺在床上熬夜看小说,睁开眼就穿成了这本狗血虐文的女主角。 在意识到自己穿越的时候,起初她是有些兴奋的,以为自己能像很多穿越小说中的女主一样大展拳脚,四处猎艳,最后抱得美男归走上人生巅峰。 但很快,纪宛晴就被一身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病痛逼迫着,认清了现实。 这里是修仙世界,杀戮血腥就像是吃饭睡觉一般家常便饭。 她穿过来的时候,原主已经被带回落云峰,被男主云澜剑尊和男配季青林一道在体内种入邺火,每夜神魂受到灼烧,痛不欲生。 纪宛晴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被现实一盆冷水兜头淋成了落汤鸡。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代人,还是个高中生,根本不像土著那样通晓修仙秘法。 ——她甚至连这个世界的文字都不认识。 为了不暴露自己灵魂都变了,被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发现后死得更惨,纪宛晴只得像原文剧情中的女主那样隐忍着。 她一天天捱过撕心裂肺的痛楚,然后白天顶着熊猫眼默默地摸索识字,以免露出破绽。 但她原本成绩就差,上课读书都费劲,让她在这里自学更是难上加难。 半年之后,纪宛晴勉强连蒙带猜能看懂文字的意思,开口交流也毫无压力,但对于修仙口诀还是一窍不通。 这半年过去,刚穿越时的雄心壮志,早就被没日没夜的煎熬痛苦磨得不能更平。 第65节 纪宛晴不想死,她也很怕疼,但是她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 看小说的时候能看个乐子,骂一骂女主的清澈愚蠢,喷一喷男主的薄情寡性。 可真的沦落到这个境地,纪宛晴根本找不到别的活下去的办法。 没有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护着她,恐怕她活不了几秒钟就要死了。 就算他们是害她受这种折磨的元凶,那又怎么样呢。 她只是想活着。 纪宛晴忍不住看向温寒烟,那双眉眼她仿佛在镜中看见过无数次。 起初她忍不了痛,疼得受不了时,曾有一次挣扎着爬到铜镜前,颤抖着拿起一枚雕着梨花的白玉簪,顺着眉心刺向眼尾。 如果没有了这双像温寒烟的眉眼,她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受这种罪。 视野被一片朦胧的红浸透时,季青林跌跌撞撞跑到她身侧。 她以为他是怜惜她,谁知他像是疯了一样一把将她推开,指尖颤抖着夺过那枚白玉簪捧在掌心,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在那时候,逐渐被疼痛麻木同化的心颤动了一下。 纪宛晴仿佛醒过来了。 在这个世界里,人命如草芥,她就连一枚发簪都比不上。 那也从来不是她的发簪。 她不喜欢梨花。 喜欢梨花的是温寒烟。 偌大的落云峰,看似处处属于她,实际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温师姐,我真羡慕你。”纪宛晴轻声道,“有时候我真想成为你,若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像温寒烟一样,却并非是夺走她的一切。 纪宛晴只是羡慕温寒烟,失去了修为也依旧有能力绝地重生,能肆意决定自己去还是留,人生笔画如何书写。 不像她。这些年来,她步履维艰如履薄冰,发了疯似的像原文剧情中那样讨好身边的人。 纪宛晴没自信像原文女主那样有魅力,便只能更用心更花时间,费尽了心思去讨旁人心底那一亩三分地。 渐渐地,她甚至都开始习惯这种生活,但朱雀台上雪亮的剑光,白衣女修淡漠沉静的眉眼,却撕裂了浑浑噩噩的混沌,将她扯了出来。 如果她能像温寒烟一样厉害,那该多好。 可纪宛晴很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这个本事,她就是个普通人。 她只有剧情,只有那些被作者一笔笔安排下的、偏向她、最终属于她的男人。 她只能争。 所以她决不能把季青林让给温寒烟,她一定要抓住他。 但如果能选择的话,纪宛晴也实在不想对着季青林作出什么娇羞乖顺的表情。 方才她心有试探,想看看温寒烟此刻究竟是什么状况。 在剧情里,这时候温寒烟应该还在落云峰要死要活,疯狂地黑化疯狂地陷害自己。 她身上一定有秘密。 纪宛晴沉吟片刻,笑容更明媚几分。 “温师姐,你理理我吧。”她放软了语气,像是撒娇一般,“你还未苏醒过来的时候,我这十年间都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我内心里可敬仰你了。” 她亦步亦趋跟在温寒烟身侧,像是崇拜极了她,怎么敢都赶不走。 温寒烟一脸莫名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推开她。 纪宛晴心底一喜。 看上去,温寒烟对她没什么恶意。 反正只是为了断绝季青林和温寒烟重归旧好的机会,以免他对自己的关心程度减退,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那讨好季青林和讨好温寒烟,不是一样么? 只要让他们说不上话,就够了。 *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软塌,两把太师椅。 温寒烟率先入内,直接坐了一把太师椅,纪宛晴跟屁虫一般寸步不离粘着她,眼也不眨地坐了另一把。 剩下两张能睡的床,三个男人分。 空青和季青林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放弃了。 空青毫不犹豫迈步走到温寒烟身后站定,季青林神情晦暗不明,站在房间正中的空地上,一时间没有动作。 裴烬径自转身往唯一的床榻上走过去。 他浑身没骨头一般往上毫不客气一躺,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你们两位着实客气,不过正巧,我身体不济,有些困了。” 他扯起唇角,“承让了。” 看着这人面不改色倒头就睡,季青林眼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凉意。 断他本命剑的仇,他一定会报,只不过先暂且放这人一马罢了。 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温寒烟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睫轻阖,暖融烛光映在她侧脸,皮肤五官都像是蒙了一层玉一般的莹润光泽。 尽管是休整,她脊背依旧似利剑般挺拔。 季青林心底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寒烟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也会有情绪,会喊累,会对他抱怨,会依靠他依赖他。 记得那时她刚成年没多久,死活要缠着他,要他偷偷带她下山。 云澜剑尊特意嘱咐过,在温寒烟修成天灵境之前,决不可私自下山,甚至为此亲自出手在她身上落了禁制。 季青林不敢忤逆师尊的意思,又不忍心让温寒烟失望,便自作主张离开潇湘剑宗。 三个日夜,他一人一剑斩遍了南州魅妖,浑身浴血,凌云剑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向下淌。 千辛万苦,总算得来一枚豢影珠。 回到宗门之时,季青林身上血迹都干涸结痂,疼痛无孔不入,近乎麻木。 他却丝毫不觉辛苦,抬手将丹田内最后一丝灵力注入豢影珠。 青芒大盛,栩栩如生的幻境在落云峰中似水波般铺陈开来。 所过之处,苍翠轻松化作鳞次栉比的大街小巷,寂静无声的山中,终究盈满了喧嚣红尘气。 季青林带着温寒烟一路向下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身侧马蹄声阵阵,车辙与地面撞击,发出轱辘清脆的声响。 马车来了又去,人群熙攘,食物与草木的香气交织在一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温寒烟脸上已少了许多情绪,精致的五官上神情淡淡,一双弧度漂亮的凤眸却忍不住四下张望。 师尊说了,成熟的代价便是隐忍克制,不可像儿时那样莽撞,什么都写在脸上。 她要稳重,要把情绪藏在心里,无论是苦还是甜,都要学会一个人承受。 但眼前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染着陌生的吸引,温寒烟自拜入云澜剑尊门下,整日不是闭关便是苦修,整个人都快被磨成一把剑。 她忍不住开口:“师兄,那是什么?” 季青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块木板支起来的小摊上,插着几个糖人。 一名老人家坐在巴掌大的小马扎上,在摊位后面手腕翻飞,眨眼间便低头吹了个新的出来。 “修仙中人不得吃这些东西。”季青林条件反射道。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切不过是豢影珠编织的一场逼真的幻梦。 “不过,若寒烟喜欢,偶尔尝一尝也无妨。”他改了口,笑眯眯看向温寒烟,“想要吗?” 温寒烟眼睫轻轻翕动一下,似是纠结,半晌才迟疑地点了下头:“想的。” 师尊不知道,她偷偷尝一口应该没关系吧。 但师兄绝对不能告密,否则师尊定会罚她的。 季青林仿佛看出她那一瞬间的犹豫究竟在想什么,不免失笑。 他揉了一把温寒烟的发顶,温声道:“放心,师兄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缓声道,“除了天地,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再无旁人了。” 温寒烟一怔。 她定定盯着季青林看了片刻,直到将他看得有些古怪,才挪开视线。 “以后不准再这样摸我的头发。” 她小幅度一撇嘴,仿佛短暂从没有情绪的大人,再次变回曾经那个生动鲜活的少女。 “我已经长大了。” 季青林眼底掠过一瞬即逝的笑意:“……好好好,寒烟长大了。” 那一日,温寒烟仿佛进入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幻想过的另外一个世界。 她吃了糖人,唱了一口黄酒,画了花灯,看了皮影戏。 天色渐暗,苍穹被一片浓墨浸染。 两人起身回程。 季青林双手都提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温寒烟空着手走在前面,只有一只手拿着她自己亲手做的兔子花灯。 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的纸灯映出来,幽幽烛火探入虚空,被黑暗湮没。 第66节 周遭密林绵延,似张永远逃不出的囚网。 他们何曾离开过落云峰。 火光无声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被墨色浸透,四周寂静无声,仅余一轮弯月挂在天边。 季青林手里的东西都化作青烟般消散,他喉间滑动了下,小心翼翼抬起头。 “……寒烟?” 他也没想到豢影珠能够支撑的时间这么短。 早知如此,最后便不该陪寒烟看那么久的变戏法,早些回来就好了。 温寒烟依旧走在前面,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指尖微蜷,方才兔子花灯的触感还依稀残存在指腹。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你都是骗我的。” 在偌大的幻境之中逛了一整天,温寒烟有点累了。 她干脆停下脚步,在旁边树下席地而坐。 她脊背靠在树干上转过头,望着季青林在月色下更显修长的身影,语气稀松平常。 “你那么听师尊的话,怎么可能为了我骗他?” 季青林脸色稍有些不自在,他低下头,借着夜色掩饰自己的尴尬。 寒烟说的没错,他的确听师尊的话,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骗了寒烟,但也是不得已。 夜风却送来温寒烟清淡的声线:“但我甘心被你骗。” 季青林眸光微顿,抬眸看向她。 温寒烟坐在树下,裙摆似莲花般盛放,她静静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失望。” 她的眼神很淡,却又蕴着一种比岩浆还要滚烫的情绪。 季青林心底一热,弯腰在她身边坐下。 “抱歉,寒烟。” “无论怎样,师兄不该骗你的。” 温寒烟摇了摇头,夜风吹散浓云,几抹星辰点缀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等待着不久后的曙光驱散阴暗。 “师尊为何不允许我下山呢?” “师尊应当是担心你,怕你受伤。” 季青林静了静,轻声道,“寒烟,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全天下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你,心思叵测。” “你贸然下山,的确太危险了。” “可你不同样也是师尊的弟子吗?”温寒烟瞳孔微转,眼底倒映出季青林的影子。 她语气有几分困惑,也有几分低落,“他却从未阻拦你下山历练。”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晋阶天灵境,有自保之力。” 季青林忍不住又摸了一把她发顶,安慰她,“寒烟,你很有天分,入门不过短短十年便已晋阶至驭灵巅峰,比师兄当年只快不慢。” “要不了多久,你便可以下山了。” 四周很安静,阵阵虫鸣连绵成一片。 温寒烟没有回应,季青林转头看她。 白衣少女眼睫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困极了,下一刻便要睡过去的样子。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愈发沉重。 她只勉强咕哝着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我们日后……也会成为像师尊一样,在修仙界独当一面、声名远扬的大人物吗?” 说完这句话,她便实在支持不住,闭眼睡了过去。 微弱的重量落在肩膀上,季青林浑身僵硬。 自从温寒烟与东幽少主司珏定下婚约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这样亲近过。 但在一瞬间的陌生茫然之后,熟悉的本能席卷而来。 季青林身体朝着温寒烟微微倾斜,让她枕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放轻了动作,将她歪歪斜斜靠过来的动作扶正。 与此同时,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包裹住他。 他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又暖又满。 柔和的流水冲刷着,一切疲惫茫然都淡去了,他陷入一阵安宁之中。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季青林仰起头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掩住眸底的思绪。 “会的。”他说,“一定会的。” …… 如今,他们一个是五百年前舍身炼器的寒烟仙子,一个是享誉九州的潇湘剑宗首席。 但是他们之间,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季青林不明白,为何分明年岁在长,寒烟却反而比曾经更任性妄为,更像个孩子。 朱雀台一事,他又何尝不是为她好? 他不想她多想,不想她思虑太重伤了身体,不想她误解伤心。 可寒烟怎么就变了呢。 季青林抿唇上前,宛晴在寒烟身侧,他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一时间不太想与寒烟表现得太过亲近。 他心底那些热烈淡了不少,只站在温寒烟身侧,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神情,轻声叹口气。 “寒烟,你自小便要强,什么好东西都喜欢与旁人分享,先人后己。” 季青林靠近她些许,“若是累了,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片刻。” 温寒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更没睁开眼睛,只当身边没这个人。 如今房中不只有他们二人在,无数道视线盯着他看,温寒烟却丝毫不给他面子。 季青林脸色淡了些。 纪宛晴却冷不丁打破沉默。 她笑意盈盈抬起眼,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语气软软的:“师兄,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虽然温师姐同你之间有些误会,但想必你如此待她,时间一长,她定能认清你的心,不计前嫌与你重修旧好的。” 被当众说穿心思,季青林指尖微蜷,下意识去看温寒烟的表情。 可她就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不仅感受不到他的尴尬,更感受不到他的心意。 仿佛他这个人在她面前,不过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值得在意。 顿了顿,季青林又去看坐在一旁的纪宛晴。 白衣少女笑容明媚,注视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将他当成了她的全部一般,专注热烈、柔情似水。 季青林原本有些不虞,也有些狐疑。 纪宛晴鲜少说这样的话,她向来聪明识趣,在寒烟面前点名他的挽回讨好,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迎上她这样的眼神,他心底那些阴霾登时似被暖阳驱散了。 宛晴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或许是由于,在寒烟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与她太过亲近了。 亲近到彼此身边,大多时间都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旁人。 是他将她自尸山血海中救出来,是他将她带回落云峰。 是他在这十年间陪伴她一点点长大,照顾她无微不至,日日夜夜相伴于落云峰。 所以,宛晴对他心存着些雏鸟情结,感情至深。 生怕他离她远了,心里少了她。 生怕他不要她。 季青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无声攥紧了,涌上一阵说不上来的酸涩隐痛。 他没再将纪宛晴方才不太合时宜的话放在心上,转而迈步离开温寒烟,向着她那边靠近了些。 “宛晴。”季青林声线清朗,“累不累?” “师兄……”纪宛晴微微低下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避开他温和关切的视线,“还真是有些累了呢。” 季青林神色一僵,一时间竟有些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他站在温寒烟和纪宛晴身后。 在这个位置,隔着椅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触碰到他,更别提靠在他身上休息。 如今,他只得在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 房间里似乎变得更静了几分。 温寒烟没有睁开眼睛,空气静得针落可闻,她心底却只觉得讽刺。 下一瞬,她肩膀却倏地一重,不属于她的发丝滑溜溜地顺着她肩头垂下,一股熟悉的馨香从发间涌入她鼻腔。 纪宛晴的声音很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传来。 “还好温师姐就在旁边。”纪宛晴笑眯眯地蹭了蹭她的颈窝。 她舒适地喟叹一声,“我早就想亲近亲近师姐了。” 第67节 温寒烟愕然睁开眼睛。 她与纪宛晴之间隔着巴掌宽的桌面,眉眼与她七分相似的少女身体柔软,越过桌面靠在她肩头。 纪宛晴身体虚弱,照顾她几乎已经成了温寒烟昏迷之后,季青林修炼之余最常去做的事情。 习惯不是朝夕间养成的,自然也不会朝夕间改变。 纪宛晴刚靠着温寒烟闭上眼睛,季青林便条件反射从芥子中拿出一片墨色滚着金丝的绢帛。 其上龙腾暗纹在光线掩映下若隐若现,做工极其精细。 季青林刚拿出这片衣料,温寒烟和空青眸光皆是一顿。 空青讶然道:“我还从未见过质感如此华贵的法衣。” “想必能够穿戴这件完整法衣的人,定是修仙界名动八方的大能吧。” 季青林唇角微扬:“在外历练不久,你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这的确并不是寻常的衣料,而是一件高阶防御法器,名唤“罗侯”。 是他六年前在宁江州游历时无意间所得。 传闻中,它曾是浮屠塔中供奉的圣物,不仅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就连炼虚境修士拼尽全力都无法使它破损分毫。 而且,它贴在皮肤上时能够自发产生热量。 这热量不会似烈火般过分灼热,反倒能够循着主人的温度调整。 总之,是一件难以多得的至宝。 温寒烟却觉得这片衣料上的暗纹熟悉得很,仿佛何时惊鸿一瞥间见过,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不着痕迹瞥一眼裴烬。 像是丝毫没听见这边的动静,也感受不到暗流涌动,玄衣墨发的人松散靠在床边,眼睑微阖,似是陷入沉眠。 同样是一身黑衣,但这片衣料上的暗纹却更显端庄大气,更有种横贯八方,纵横开合的睥睨感。 裴烬身上玄衣却更显冷戾,纹路繁复诡秘,透着些许不祥的危险感。 温寒烟皱眉收回视线。 但她视线在衣料上停留的时间过长,落在季青林眼中,却被曲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他手中动作微微一顿,衣料递到纪宛晴身前,却又堪堪停下。 罗侯只有一件,他竟不知应该给谁。 季青林有心修复与温寒烟之间的隔阂,然而纪宛晴体质虚弱,若是离了这件罗侯,坐在这硬邦邦的地方睡一夜,免不了落下一场大病。 他挣扎良久,艰难道:“……宛晴,既然你想亲近你温师姐,不如这件罗侯,你与她同用凑合一晚?” “……”温寒烟一阵无语,正欲出声拒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轻而易举将罗侯从季青林掌心扯过去。 裴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软绵绵像面条一般倚着墙,俊美的面容上一片睡眼惺忪。 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漫不经心低头打量着掌心的罗侯,动作随意,丝毫不爱惜,仿佛这不过是一片寻常的碎布。 季青林脸色越发冰冷:“无礼之徒,还不快把这法宝还回来?” “法宝?”裴烬故作讶然。 “一块破布而已,你却拿给两个人分。” 他翻来覆去把玩着罗侯。 “这做派,倒真像你。” 在季青林冷厉的目光下,裴烬撩起眼睫,微微笑道,“像你一般小气。” …… 裴烬先前并未说假话,他身受反噬,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他阖眸合衣靠在床头,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依旧像是一根紧绷的弦。 意识被刺痛和黑暗来回撕扯,裴烬剑眉微皱,依稀仿佛听见有人贴在他耳边说话。 “长嬴,过来。” 天光渐暗,屋外落雨,淅淅沥沥雨声绵延一片,房顶上也滴滴答答落着水声。 屋内却暖意融融,明珠浮动,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和温和热意,沉香袅袅,悄无声息地盈满了整片空间。 一只冷白的手指尖捏着一把刻刀,不疾不徐地轻抚过墨玉,簌簌粉尘在空气中无处遁形,飘飘洋洋坠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绵密的、墨色的细雪。 裴烬迈步绕过矮几,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他视野很低,只能望见身边人宽大的袖摆,龙腾暗纹在明珠光晕掩映下若隐若现,随着这人动作闪跃,更显大气。 “今日浮岚于潇湘剑宗传道,你不是向来喜欢趁着这时候,去找云家那小子胡闹么,怎么反倒有功夫凑到我这来?” 裴烬单手支在桌案上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盯着那人手中刻刀看得目不转睛。 “云风正追着司星宫的玉流华屁股后面跑,他才没空理会我。”他闻言轻嗤一声,声音尚且稚嫩,语气却老气横秋,染着几分年少轻狂。 “重色轻友,我日后才不会做这种事。你等着看,我定日日夜夜勤勉修炼,在他泡在温柔乡里时,我修为早已甩了他几条街,到时看他拍马莫及的样子,一定极其有趣。” 他身侧青年手臂微抖,刻刀一停,似是忍不住在笑:“长嬴,你与云风如今尚未及束发之年,称一句‘友’便罢了,何来的‘色’,又何谈‘温柔乡’。” “玉流华性情的确温柔,怎么不是温柔乡了?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裴烬不服气撩起眼皮看他,“再说,年纪小又如何?那些及冠的废物照样打不过我。父亲,旁人笑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笑我?” 墨发青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并未开口,放下手中刻刀敛袖斟了一杯茶,指尖按着杯壁推过去:“降降火。” “我才不喝,苦死了。”裴烬嫌弃瞥一眼,原封不动推回去,“只有没意思的老古板才喜欢喝这种东西。” 墨发青年并不恼,不急不缓端起茶杯抿一口,声音染上几分笑意:“你还真不客气。” 裴烬抿抿唇,飞快抬眼睨他一眼,语气虚了几分:“……我又没说你。” 他有意将这无心之言翻过篇去,眼睛四下扫一圈,掠过青年宽大的袖摆,定在桌案上摆着的墨玉,没话找话:“你在做什么?” 墨发青年放下茶杯,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好脾气顺着他回道:“准备你的生辰礼。” 裴烬嗤了声:“可我还有八个月才过生辰。” “不是八个月,是八年。”青年淡淡道。 裴烬皱眉:“嗯?” “这是你八年后的生辰礼。”青年指腹扫过墨玉上的浮尘,一条栩栩如生的腾龙跃过指尖。 裴烬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真好看。” “这是腾龙纹,是我们乾元裴氏的家纹。”墨发青年轻轻一笑,“行走在外,只要见到腾龙纹,便似归乡。” 裴烬吹着坠在眉间的额发,随口道:“可我就在家中,用不着见这些。” “所以我才说,这并非是为现在的你准备的。”青年放下刻刀,一个龙飞凤舞的“长”字在腾龙环绕之下跃然玉上。 “及冠之后,裴氏子弟方可佩上墨玉牌,穿上这身衣服。”他轻点了下袖摆上的暗纹,又去揉裴烬的发顶。 “见到它,便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乾元裴氏中人。” “别摸我头发,好恶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裴烬皱眉躲开他,眼神却一直黏在腾龙纹上。 “若我离开了乾元,将它一直戴在身上,是不是就仿佛你们永远陪在我身边?” 青年一怔,缓缓笑了。 “是啊,长嬴。” “无论你身在何处,我与你母亲都会永远陪着你。” 视野突然暗了。 一切声响归为死寂,发间的重量似风散去。 明珠的暖光湮灭,温度也被掠夺一空。 裴烬头痛欲裂,喉间甜腥血气时不时涌上来。 他烦躁一按眉心。 本以为这次能顺势昏过去休息片刻,然而杂乱的画面却源源不断地浮上来,搅得他片刻不得安宁。 裴烬闭着眼睛懒得睁开,他心情不悦,什么噪音都不想听见。 然而噪声却偏要来找他。 [叮!白月光被渣男师兄和绿茶师妹骚扰不厌其烦,请立即加入修罗场打败渣男,抱得美人归!鉴别绿茶,从我做起!] [叮!由于对话的复杂性,本次任务不设置特定台词要求,请发挥你的聪明才智,随机应变吧~] [叮!温馨提示:如果你的任务再次失败受到惩罚,你会承受不了反噬立即死在天道规则制约之下!] [叮!] 吵死了。 裴烬拧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此刻倒没那么在意自己会不会死,只想要识海里这道太过尖锐的声音安静下来。 眼睛适应了黑暗,睁开时视野一片模糊。 裴烬眯着眼睛适应片刻,一眼便望见温寒烟无波无澜的侧脸。 她身前立着一道青衫背影,颀长挺拔,掌心捏着一块墨色的衣料,腾龙暗纹在光线掩映下,泛着若隐若现的莹润光泽。 裴烬压着戾意的眼神微微凝固。 那一瞬间,凌乱的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令他分辨不清。 第68节 第28章 兆宜(八) “破布?小气?” 季青林听见这话,怒极反笑。 “井底之蛙,你可知这罗侯是什么样的至宝?” 这语气听上去不复往日温润,不屑轻蔑几乎不加掩饰,裴烬却没什么反应。 他指腹捻了捻,微凉滑腻的衣料摩挲过他指腹。 随即,连顿都没顿,面不改色抬手将罗侯扔了回去。 “既然是这么宝贝的东西,那你便收回去,好生供着吧。” 温寒烟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裴烬神出鬼没出现在她身边,才流露出几分讶然。 “你怎么过来了?” “自然是想起有人心善,将床榻让给我这个病患,自己却身体娇弱,又受了轻伤,担心她在这里受了风寒。” 裴烬似笑非笑看着她,动作却丝毫不拖泥带水,指尖一扯腰间搭扣,将外衫脱下搭在手臂间。 温寒烟微微睁大眼睛,心底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这是做什么?” 裴烬眉间垂下几缕碎发,半张脸陷在阴影里,辨不清情绪。 那一瞬间,他面容眼底似乎都漾着许多繁杂思绪,但那些情绪也不过是短短瞬间。 少顷,他倾身一笑,“你说呢?” 温寒烟神情微微凝滞。 一件还染着体温的外衫落在她肩头,掩住她一身寒凉。 淡淡的乌木沉香盈入鼻腔,压过甜腥的血气。 温寒烟下意识勾起指尖拢住领口,滑腻的布料上触感微微粗糙。 暗纹在她指腹摩挲,就像裴烬恣睢肆意的性情一般,留下淡淡的刺痛感。 她条件反射再次垂眸看向衣衫上的纹案。 入目并非罗侯上大气磅礴的腾龙图案,反倒繁复得辨不清意义。 果然是她太过敏感了。 温寒烟反手一扯衣摆,想将外衫还回去。 不知道裴烬突然吃错了什么药。 莫非他转了性子,打算走美男计引诱她,想将她骗得团团转,最后再把她杀掉。 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之间也绝对不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不该她要的东西,她不想要。 温寒烟刚一动作,另一边突然传来季青林的声音。 “寒烟。” 季青林站在窗边,光线穿过窗柩,在房中拓下一道泾渭分明的明暗线。 他站在交界处,脸上情绪莫名,眼睛直直盯着她身上显得过分亲昵的、属于别的男人的外衫。 “你……”季青林神情复杂,嗓音滞了滞,半晌才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如今与旁人如此亲近,即便他是你弟子,可你将司珏置于何地?” 剧情里司珏对她痛下杀手时,又将她置于何地。 温寒烟心底涌上一股厌烦,手中动作一转,反倒将衣领拢得更严实了。 但下一秒,她便感觉到体内一阵异样。 因先前的消耗而枯竭的灵力前所未有地涌动起来,迅速流淌过她每一寸经脉,灌入丹田。 就连与鬼面罗刹交手时受的轻伤,也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恢复。 那枚不属于她的墨色丹田似乎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微微躁动起来。 温寒烟半信半疑抬眼去看裴烬。 这件外衫竟然也是一件法宝,效用竟比罗侯只强不弱。 他真有这么好心? 裴烬察觉到她的视线,唇角微翘,笑意漾着几分真实的愉悦。 他还是头一次做这种“争风吃醋”一般的蠢事。 但是当真这么做了,倒真有几分别样的滋味。 原来看另一个男人因为这种事情吃瘪跳脚,竟然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情。 比起出手把人揍服相比,成就感不分上下。 “不客气。” 他如今身无修为,穿了也是白穿。 与其浪费,倒不如便宜了温寒烟。 两人眼神交汇,各怀心思,旁人看上去却极其专注,像是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 季青林脸色一僵,声调拔高:“寒烟——” 裴烬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头痛。 这人修为不高,废话却不少,吵得他额角突突跳动。 他缓慢抬起头,露出一抹染着血腥气的笑:“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爱多管闲事之人。” 季青林气结无处发作,闻言神色微愠看向他,“我也从未见过,明知对方名花有主,却不闻不问非要凑上去的厚颜无耻之人。” “受教了。”裴烬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抠抠索索给她半块破布是照顾,我看不过去好心给她一整件外衫,是厚颜无耻。” 季青林眸底温度褪去,还未开口,一道甜丝丝的声音打断他。 “季师兄,想必温师姐也是不想你难做,你又何必动怒呢?” 纪宛晴笑意盈盈打破僵局,季青林脸色稍霁,也缓和了几分尴尬,连忙将这没人要的罗侯搭在她腰间。 “别着凉。” 纪宛晴红着脸点点头,又转眸,似是无意似是好奇看向温寒烟身上的玄衣。 “方才没留意,凑近一看,这衣服上的纹案也着实精美,不输罗侯呢。” 她余光不动声色掠过温寒烟身侧高大俊美的男人。 她一早便怀疑这人是裴烬,但又有些不敢相信。 剧情中裴烬也有一件法衣,作者写过,即便是重伤快死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哪怕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穿着这件法衣,便可性命无虞。 纪宛晴眸光渐深。 她若是拥有了那件法衣,何愁活命? 裴烬在剧情中出场很晚,与她这个女主也没什么感情戏,但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一早便将与裴烬有关的剧情在脑海里过了个滚瓜烂熟,只等着他破除封印,她便想办法去刷他的好感度。 但如今剧情变动得太厉害,纪宛晴突然有些心里发虚。 “寒烟师姐,我可以摸一摸吗?”她笑眯眯一歪头,眨了眨眼睛。 只要她能够碰到,立刻就能知道这衣服的来历。 温寒烟无所谓,但她转念意识到,这外衫并非属于她。 她静默片刻:“你还是问它原本的主人吧。” “好呀。”纪宛晴顺势大大方方转过脸。 她下颌微收,眼睫撩起来,以一个微微仰视的角度去看裴烬。 “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纪宛晴曾经对着镜子练过无数遍,这是她最好看的角度。 平日遇上什么事,她只需要这样看一看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他们定然抗拒不了。 懒散倚着墙面的男人眉眼浓郁,轮廓深邃。 他半侧着脸,眼睫慵倦地半耷拉着,闻言,就连眼神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抱歉。”他挑起唇角,语气里却分毫没有笑意,“很介意。” 纪宛晴唇角的笑意凝固。 近在咫尺的男人身材优越,眉眼浓郁,轮廓深邃,仅着一件银灰色的内衫,唇角噙着不咸不淡的弧度,居高临下看着她。 那双狭长黑寂的眼底,漾着几分辨不清喜怒的情绪。 似是笑意,又似乎掺杂着更冰冷的危险。 ——仿佛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所有的小心思都在他视线之下无处遁形。 纪宛晴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条件反射挪开视线,不再和他对视。 这眼神中气势太盛,竟然比云澜剑尊还令她下意识胆怯。 ……他莫非真的是裴烬? 纪宛晴头痛,现在剧情变动太多,尤其是和温寒烟有关的。 她当时看小说也不过是一目十行,又没当成阅读理解去做,看得本身就不细致。 现在时间也过去太久,很多细节她都忘得差不多了,一时间根本分辨不清。 可温寒烟和裴烬之间不死不休的关系,她还是记得的。 要让她相信裴烬会和温寒烟纠缠在一起,她宁可相信明天她就会穿越回去。 纪宛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并未开口,房间里气氛莫名变得有些诡异。 第69节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就在这时传来,打破僵滞的气氛。 “不好了!” 一名兆宜府侍卫在门外高声喊道。 “小姐不见了!” * 叶凝阳所在的厢房距离这里不过几步之遥,温寒烟将玄色外衫扔回裴烬身上,当先走在前面推门而入。 几人进入房中的动静不算小,然而余冷安和叶承运却几乎毫无反应,唯独叶含煜勉强投来一瞥。 “前辈,你们来了。”他苦笑一声。 温寒烟瞳眸微转,神识无声铺就而出,不着痕迹打量整个厢房。 托裴烬这件法衣的福,她方才与鬼面罗刹交手时紊乱的内息已经被平复。 此处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但叶凝阳却不翼而飞。 她脸色微沉。 “方才发生了什么?” 叶含煜掌心虹光沉浮,正以法器探寻叶凝阳气息。 闻言他扭过头,表情说不上好看。 “方才姐姐就坐在这里。”叶含煜指着身后的红木太师椅。 他薄唇紧抿着,“前辈,这世上莫非当真有能够穿墙而行的术法吗?” 温寒烟眉间轻蹙,穿墙而行的术法她从未听闻过。 但她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不动声色抬眸看一眼裴烬。 裴烬通晓各种邪门歪道,或许他会知晓一二也说不定。 身侧男人眉眼低垂,额发落在眉间,眸底的情绪分辨不清。 他按了下眉心:“自然没有。” 叶含煜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脸色却愈发难看。 “我特意将这把椅子贴着墙面摆放,背后是墙壁,左右前方皆有我和父亲母亲守护。” 他声线干涩,“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可再一转身想同姐姐说话时,她便已经不见了。” “无声无息?”裴烬倚在墙边笑了声。 “你也就算了,但你父母皆是悟道境之上的修为,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抢人,这人来头可不小啊。” 温寒烟心头微动,转身对叶承运和余冷安抱剑行了一礼:“两位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没有……” 余冷安一阵头晕,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她勉强扶住桌面稳住身形,又去看叶承运。 余冷安根本没心思回应这些问题,满心都是叶凝阳的安危去向,“就连你也找不到她?” 叶承运眉间紧锁,脸色沉重。 他沉默片刻:“给我些时间,夫人,我答应你,一定会找到凝阳。” 空青站在温寒烟身后半步,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一踏入这个房间,他便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烧焦味道。 他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大步,险些碰倒一座齐人高的花瓶。 花盆底在地面上碰撞出叮当声响,季青林冷眼扫过来。 “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 仿佛再次被那种阴鸷恐怖的气息包裹住,空青没搭理季青林,转头对温寒烟小声道,“寒烟师姐,这房中的味道……我闻到过。” ——“就在那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身上。” 温寒烟抬起眼。 “味道?” 叶含煜就站在不远处,将空青的话尽收耳中。 他倏地一怔,猛然间意识到什么,脸色突然变得古怪。 余冷安看出他脸色骤变,眼神一厉:“你可是想到什么?” 叶含煜抿唇不语,三两步走到空青身侧,“你说的是什么味道?” “是不是一股灼烧的焦臭味?” 空青皱眉:“你怎么知道?” 叶含煜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这味道,他早些时候便在叶凝阳身上闻见过。 季青林已在房中查探一圈,却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闻言他也听出些内情来,眸光一沉:“空青,你说清楚些。” “我不知道。”空青道,“只是……如果真的像叶少主所说这样,那叶小姐身上的味道,便同先前袭击我之人一模一样。” “你是说凝阳想要杀你?她就是搅得东洛州人心惶惶的罪魁祸首?!” 余冷安拍案而起,怒道,“一派胡言!不过是一面之词,再说,不过是气味而已,这算得上什么证据?” 季青林与空青在落云峰上相识数百年,对他的性子自然了解。 空青性情单纯直接,有时甚至毫不知变通。 不仅蠢,还从不会说谎。 他心底一冷,顺着这个方向深想过去,愈发觉得胆寒。 “昨夜在兆宜府内出手之人擅用刀。兆宜府以叶氏剑法闻名,据我所知,整个兆宜府之中只有令爱擅用刀法。” “笑话,我兆宜府千金的名声,哪里是旁人可以肆意抹黑的?” 余冷安朱唇扯起一抹冷笑。 “既无证据,便是毫无根据的揣测,凝阳消受不起。” 季青林眉间微皱:“在下不过提及叶小姐擅用刀法,并无其他深意。叶夫人,您反应何必如此激烈呢?” 原本他不过随口一提,余冷安态度强硬,他心下反倒疑窦更深。 余冷安冷冷道:“你的确并未明说,可字里行间皆是猜忌怀疑,以为我听不出么?” “夫人,莫动怒。”叶承运叹口气。 他抬手轻抚余冷安肩头,转头对季青林道,“凝阳的确自小习刀,可说来惭愧,她如今也不过合道境修为,断不可能在兆宜府内造成那样的损失。” 余冷安鼻腔里又逸出一声冷笑:“出现在兆宜府的刀客,便一定要是我兆宜府中人么?” “修为这一点,的确解释不通。” 季青林视线不偏不倚盯着余冷安,“只是,您先前亲口说了,兆宜府并不是那么好进的地方。若想要突破兆宜府的防御而不惊动二位前辈,这绝非易事。” 他心下疑惑丛生,但心底丝丝缕缕的线索如今拼凑起来,全都指向叶凝阳。 他要的只是找到东洛州作乱之人,拿到璃琼玉替宛晴续命,这人身份是什么与他无干。 就算那人是兆宜府千金,那也该是兆宜府的家事。 季青林唇角抿了抿,“况且——” 纪宛晴自始至终站在后面当花瓶,闻言愕然抬眸,伸手要去扯季青林的袖摆。 “师兄……” 但她动作不够快,季青林已面不改色开口。 “在进入兆宜府之前,我与宛晴便已用罗盘查探到真凶气息。” “那人当时便在兆宜府。” 纪宛晴唇角微抽,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扶额重新后退半步,继续做花瓶不再开口。 “你说什么?”余冷安神情一变,精致姣好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慌乱,“昨夜遇袭之前,那人便在兆宜府中?” “没错,叶夫人。” 季青林道,“我与宛晴一路追寻那人气息,在整个东洛州绕了一大圈,最后却察觉那人进了兆宜府,而且出入仿若无人之境。” “或许是巧合,但这些细节与叶小姐的确不谋而合。” 余冷安一阵气血上涌,天旋地转间几乎站不稳身体。 “如今凝阳失踪,生死未卜。”她怒极反笑,“我绝不会相信她是作乱东洛州之人,她从小被我养大,她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季公子,你是兆宜府的客人,对凝阳毫无了解,说出这些话我不怪你。只是你若无心同我一起救她,那便去一边趁早图个清闲,不要在此耽误我救她性命!” 季青林身形未动,眸底狐疑反倒更甚。 “我师弟险些被取了性命,这才九死一生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我所言不过是推测,您却如此大动干戈,甚至要我退出不再插手此事,实在惹人怀疑。” 他眼睫扫下来,不咸不淡道,“作乱之人在兆宜府是不假,但是叶夫人,没有人说过作乱之人只有一人。” 余冷安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你与叶小姐一同出手,先前的困惑便不再是问题了。” 季青林抬眸,“叶小姐身负纯阳命格,死去的人恰巧也都是纯阳命格,幕后之人甚至能够自由出入兆宜府,夜间宿在兆宜府之中而不惊动您与叶家主。” “不仅如此,叶小姐拥有司星宫的法器,能够隔空探人命格,与空青初见之时便轻而易举探得了他纯阳命格的身份。” “叶夫人,您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余冷安听得耳中一阵嗡鸣,胸口气血翻涌:“血口喷人,兆宜府接待不起你这样的‘贵客’。” 第70节 “来人!送客!” 守在门外的护卫闻声鱼贯而入,叶承运却皱眉一摆手示意他们下去,一时间几名护卫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究竟应该听谁的。 “夫人,你先冷静些。” 叶承运按着余冷安的肩膀让她坐下,替她斟了一杯茶。 “季公子所言不假,若他并未说谎,那么凝阳……的确有些古怪之处。” 他动作不疾不徐,声线也轻缓,却无声流露着威严。 下一句话开口,却是对着季青林。 “但就像你所说,这些不过是猜测,而你的猜测却一并冒犯了我兆宜府的夫人和千金,” 季青林还欲再说些什么,纪宛晴却轻轻拽了两下他的衣摆。 “师兄你别再说了。”细弱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纪宛晴传音同他道,“你忘了吗?我们是为了璃琼玉来的,不可以得罪兆宜府家主。”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季青林瞬间冷静下来。 他拧眉,没有说话。 是他在心急了,险些误了大事。 “袭击我与空青之人是鬼修,绝非叶夫人出手。” 温寒烟看了半天闹剧,只觉得头痛,出声打了个圆场。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回叶凝阳,而非在这里凭空臆测她的身份。 季青林提出的一切疑点,只要找到叶凝阳,皆能在她身上找到答案。 余冷安闻言脸色稍霁,却也没再开口。 一时间,空气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之中。 这时门前传来一声轻响,只是房中气氛诡谲,一时间竟无人抬头查看。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父亲,母亲,你们都没事吧?” 叶含煜猛然抬头。 叶凝阳一袭朱红绣金枫长裙,毫发无伤地环臂抱着赤影刀,逆着光跨门而入。 余冷安一怔:“……凝阳?” 叶凝阳快步上前几步,扑到余冷安怀中。 余冷安一把抱住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有没有受伤?” 叶凝阳摇摇头:“我没事。” 温寒烟眼眸微眯。 在叶凝阳侧身越过她时,一股灼烧后的气味随着气流钻入鼻腔。 她与鬼面罗刹过招时,的确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温寒烟眼睑微垂,视线向下,看向叶凝阳怀中的赤影刀。 刀身发红,日光掩映之下,反射着明艳的赤色光晕,绚丽夺目。 几乎是同时,叶含煜微沉的声线响起。 “姐姐,你方才去了哪?” 叶凝阳从余冷安肩头扬起脸。 她并不傻,起初进门时惊喜交加没有察觉,但如今冷静下来,房间里莫名的气氛扑面而来。 叶含煜负手立于不远处,盯着她的眼神蕴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 叶凝阳没有立即开口,又转眸去看叶承运。 叶承运待她向来温和,然而此刻见她回来脸上却毫无喜色,一双黑眸定定望着她,辨不清喜怒。 叶凝阳指尖微蜷,意识到什么不对的地方:“我……” “凝阳,你如实说便好。”余冷安轻抚了下她肩膀,“别怕。” 叶凝阳紧紧攥了一下刀柄:“我也不知道。” 季青林皱眉:“你的去向,你怎会不知道?” 叶凝阳也皱起眉:“不,我知道。我的去向我当然知道,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季师兄,我姐姐方才或许九死一生,还请你不要如此咄咄逼人。” 叶含煜上前一步拦在叶凝阳身前,声音放轻了些对她道,“姐姐,你慢慢说。” 叶凝阳脸色古怪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睫垂下来,没有抗拒他的维护。 “方才叶含煜要我坐在太师椅上,由他和父亲母亲将我围在其中。我不服气,自认为修为不算弱,根本不需要如此谨小慎微的保护。” “我与他争执了几句,但还是拗不过他,只好坐下。可是刚坐下没过多久,我竟然突然失去了意识。” 温寒烟眸光微敛,失去意识? 这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取人性命的手段。 与她和空青遇上的鬼面罗刹,称得上截然不同。 叶承运自始至终情绪淡淡,听见“失去意识”四个字时,神情稍微一动:“之后呢?可有人为难你?” 叶凝阳摇头:“我并未被为难,我甚至没有见到任何人。我恢复意识时,便一个人躺在房间里了。” “哪个房间?” “……我自己的房中。” 季青林静默片刻,“之后你便从你的房中赶了回来?” “……正是。” 叶凝阳自己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怪异,但这真的是事实。” “巧合未免太多。” 季青林几乎认定叶凝阳难逃干系,“这房中这样多的人,那人唯独对你出手,却又不杀你,只是将你扔回房中,还能让你好端端地自己走回来。” “叶小姐,你可否解释一二,若当真如你所说,那人冒险做这么多,图的是什么?” 他语气不善,叶凝阳冷眼瞥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你要解释我便要向你解释吗?我向来不屑于说谎,这些话,你爱信不信。” 温寒烟视线向下,落在叶凝阳腰间方块大小的法器上。 “敢问叶小姐。”她语气不卑不亢,“这法器是你何时所得?” 听见温寒烟的声音,叶凝阳脸色稍微缓和几分。 她垂眼拨弄一下腰间流苏:“这个么?这是我十八岁时,司星宫送来的生辰礼。” “怎么了?” 温寒烟轻摇了下头:“没什么。不过,算起来,这法器在你手中也有些时日了。” 季青林打断她们:“寒烟,你与叶小姐多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说到底,若想洗刷她身上的疑点,需要确认的问题也不过只有最重要的一个。” 他抬眼正视着叶凝阳,“为何你身上会有一种灼烧之后的味道?” 叶凝阳总算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以为在东洛州不断杀人的是我,这些事也都是我做的?!” 她越想越觉得奇葩,气得笑出声来,“季青林,旁人敬你你是潇湘剑宗首席,我却不怕你。你这样污蔑于我,是不是脑袋不好使。我怎么可能对东洛州下手?” 季青林脸色微沉,只是道:“如今兆宜府内危机四伏,方才你所说的经历又太过令人匪夷所思。叶小姐,还请以大局为重。” “你……” “姐姐,你便再同他们解释一下吧。”叶含煜闭了闭眼睛。 他也不敢相信这些,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季青林所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天明时空青和温寒烟遇袭,他赶来时,便在叶凝阳身上闻见这种味道。 当时叶凝阳说是因为在练刀,他并未多想。 可如今空青说曾在贼人身上闻见过这种味道,他不得不多想。 ——先前叶凝阳练刀之后,他从未闻见过这种味道。 叶凝阳吐出一口浊气,冷冷一拍刀鞘。 “好,看在叶含煜的面子上,我便同你解释一次。” 她冷艳一笑,“我突破了刀法,如今赤影刀舞动起时,刀气掀起烈火缭绕刀身,自然会产生你说的那种味道。” 叶含煜一愣,浑身紧绷骤然一松:“姐姐,你突破了怎么不早说?” 叶凝阳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没看他:“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叶含煜,我自然是觉得,在切磋时打你个措手不及要爽快得多。” 余冷安从位置上站起身,将叶凝阳拥入怀中,眸光如冷电扫向季青林:“季公子,如今你可还有什么别的困惑?” “困惑不敢当。”季青林抱剑行了一礼,语气却并未相让,“还请叶小姐为在下演示一番。” 纪宛晴忍不住又拉了他一把,传音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若叶夫人与叶小姐一同出手,桩桩件件蛛丝马迹全都对得上。” 季青林传音回答她,“师妹,若兆宜府的夫人和千金都是东洛州祸事的元凶,即便我不与她们针锋相对,她们同样不会给我们璃琼玉。” 他声线微冷,“如此一来,还不如此刻放手一搏点醒叶家主。若此事能了,他或许会将璃琼玉交予我们。” 纪宛晴一急:“可你如何能确定她们就是元凶?” “不然又能是谁?还有谁能够同时能够查探旁人命格,自由出入兆宜府,还拥有悟道境之上的修为,擅用刀法。” 季青林不再打算多言,“宛晴,此事太过繁杂,你不必插手劳心,交给我来做。” 纪宛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几句话噎了回去,一时间甜蜜的神情都险些维持不住。 她抿抿唇角,做了个深呼吸,干脆不说话了。 第71节 纪宛晴不再打扰他,季青林浑身一轻,再次看向叶凝阳:“叶小姐意下如何?” 叶凝阳怀中抱刀分毫未动,嗤笑一声:“潇湘剑宗这些年当真狂妄得很,可别忘了你现在身在何处,千年前就算是潇湘剑宗宗主也得高看兆宜府一眼。你要我演示,我便要演示给你看?” “好汉不提当年勇,除非英雄迟暮,穷途末路。” 季青林微微一笑,“叶小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在下并无恶意,不过是替东洛州着想,真心想要帮助兆宜府解决祸患,也替小姐洗刷嫌疑。” 叶凝阳脸色彻底冷下来:“道貌岸然。潇湘剑宗首席的仁义,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凝阳,不可无礼。” 叶承运面色沉凝,不轻不重瞥叶凝阳一眼。叶凝阳扁了扁嘴,扭过头不再说话。 “不过,凝阳自小性格刚烈直白,从不撒谎。她既然说了自己刀法有所突破,便定然并非虚言。” 叶承运看向季青林,语气温和,声线却漾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凝阳方才失踪一事颇有疑点,此刻正是需要加强戒备、加速调查的时候。” “自古以来,主张者举证是天理。凝阳是我的女儿,是兆宜府千金不假,但我兆宜府也绝非徇私之地。” “只是,既然此刻尚无证据证明凝阳便是幕后主使,她所说的话便无需如此追根究底的求证。” 叶承运拂袖抬眸,“相反,若季师侄认为凝阳所言为假,应当拿出你认为可信的证据才是。” 叶凝阳神情微动:“父亲……” 季青林眼睫压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叶承运是兆宜府家主,取用璃琼玉全凭他一句话,他的面子自己不能不给。 既然如今叶承运铁了心要护着妻女,这件事未尝不可暂且揭过。 若叶凝阳和余冷安当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她们早晚还会出手。 待她们露出破绽,他再提起此事也不迟。 思及此,季青林略一倾身:“叶家主所言极是,是在下冒犯了。” 纪宛晴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季青林这男配在落云峰顺风顺水,从小被捧到大,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还真是不知道服软妥协为何物。 她险些以为他要坏了她的事,失去这块璃琼玉。 若是拿不到璃琼玉,她的命绝对活不过两个月。 余冷安却冷不丁开口:“凝阳,演示给他看。” 叶凝阳蹙眉抵触道:“母亲,我不想。您知道我的,向来不喜欢别人管着我,他算什么人,凭什么我要听他的话做事?我不乐意。” “我们兆宜府行的端做得正,为人坦荡向来不惧旁人质疑。” 余冷安轻哼一声道,“你便出手打消了季公子的疑虑又如何,令他彻底安心,否则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兆宜府没有待客之道,平白落人口实,成了个‘不顾全大局’之人。” 她盯着季青林道,“只是季公子,你空口无凭扣人帽子的能耐,简直比剑法使得还要漂亮,这也是同云澜剑尊学的吗?” 季青林脸色也冷下来:“叶夫人说笑了,您如何对我不满,也不该迁怒旁人,对我师尊不敬。” “你师尊又如何,得了个天下第一剑的美称,真当自己天下无敌、谁都怕了他么。” 余冷安连连冷笑,“若待会证实你冤枉了我的女儿,不仅仅是你师尊和落云峰,这笔账,我定要连着潇湘剑宗一同算在头上。” “凝阳,出刀!” 纪宛晴死死攥紧手指,掌心渗出冷汗。 她精神紧绷成一根弦,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叶凝阳的动作。 铿—— 墨发红衣的女子铿然拔刀,赤红的刀身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赤色刀光轰然荡开。 房中温度在猛烈的刀风中极速攀升,纪宛晴不敢眨眼,直看得眼睛发酸发涩几乎流出泪来,也没有看见叶凝阳口中烈火焚刀的景象。 纪宛晴不可思议地抬眸,看见叶凝阳铁青的脸色。 叶凝阳紧紧攥着刀柄,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怎么回事……”她双目怔怔,“为什么失败了?” 余冷安直接扶案而起,她一眼也没有看季青林,一把攥住叶凝阳的手腕:“凝阳,你——” “这一次,叶小姐要如何解释?” 季青林唇角扯起一抹了然,“方才你推辞不愿出手,莫不是心虚了?” 叶凝阳用力摇头,心神大乱般:“不……我没有说谎。” 她猛然抬起头,用力回握住余冷安的手,眼中似有泪光,“母亲,您相信我,我没有说谎。” 说罢,她毫不犹豫再次挥出数到,狂乱的刀气轰然将整个房间劈了个七零八落。 罡风肆虐,裴烬眼也不睁挪动一步,退到温寒烟身后,心安理得享受着她以灵力拢下的防御。 “无耻。”空青一边调运起灵力,余光瞥见裴烬的动作,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不过,寒烟师姐,叶小姐果真没有以刀舞出烈火来。”空青狐疑道,“她当真在撒谎?” 温寒烟长睫微动,抿唇不语。 叶凝阳连斩十数刀,眼尾都染上血色。 她不信邪又一抬手,斜地里却伸出另一只手牢牢扣住她手腕。 “够了,姐姐。”叶含煜长眉紧皱,语调复杂,“不要再试了。” “叶含煜,你也不信我?” 叶凝阳高声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分明我已经突破了不下十日,气息功力也已经稳定,今晨还……” 她倏地想到什么,恶狠狠看向季青林,“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莫非东洛州作乱之人便是你!谁知道你究竟是何时来的东洛州,又是不是血口喷人、贼喊捉贼!” 季青林还未说话,叶含煜便打断她:“姐姐,不是他。” 他声线稍微冷了几分,“我能够为他作证,在他还未进入兆宜府之时,元凶的气息便已在兆宜府之中。” 顿了顿,他声线嘶哑,一字一顿艰难道,“除了与我一同回到兆宜府中住下的几位之外,姐姐,你的确有嫌疑。”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凝阳睁大眼睛道,“叶含煜,你临走前还亲自用法器将我困在房中,如今却又说我有嫌疑,你是不是自相矛盾?你从小就笨得不可思议,你现在清醒一点,好好想想是不是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把你骗得团团转!” 叶含煜无奈摇头:“姐姐,他什么也没说。” 话音微顿,他轻声道,“只要你能回答我——” “姐姐,你先前究竟为何执意要出来……” 叶凝阳眼底闪过一丝受伤,脸上神情空白了一瞬,“叶含煜,你这是什么意思?” “分明知晓自己身负纯阳命格,而作乱之人专杀纯阳命格之人。” 叶含煜抿唇沉声道,“有兆宜府护着你,于你而言岂不是最好,可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出来走动,任何人都劝不动你。姐姐,你这样执着,到底为什么?” “我……”叶凝阳颤声道,“我不过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你打算如何解决?”叶含煜喉头上下滑动,“你如此笃定你能够解决,若不是知晓对手修为不如你,便是知道这人即便修为高于你,也绝对不会杀你。” “你闭嘴——!” 一滴清泪自叶凝阳眼尾沿着脸侧滑落,她攥紧了刀柄,像是在汲取什么力量,指尖微颤着大声开口。 “我为何不能解决?东洛州如今人心惶惶,身为兆宜府嫡女,我想为父亲母亲分忧,平息祸乱难道有错吗?若那些人当真有通天遁地、神出鬼没的本事,他执意想杀我,千防万防又如何能防住,不过是多枉死些无辜之人。” “想杀我,那便来杀我好了!我叶凝阳绝不贪生怕死,定会奉陪到底!” 叶凝阳含泪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本小姐不需要旁人保护,也绝对不会连累任何人为我而死!” 叶含煜一时被她澎湃的情绪震得僵在原地,没有再说话。 季青林也沉默片刻,但很快便转身朝余冷安和叶承运行了一礼:“如今疑点重重,最妥帖的办法,便是暂且委屈叶小姐一段时日。” 余冷安盯着叶凝阳的方向没有回应,叶承运却只是皱着眉,稍抬下颌,示意季青林继续说。 季青林心底松了口气,叶承运倒也是大义灭亲之人,这比他想象中顺利许多。 “东洛州纯阳命格之人失踪频率颇有规律,幕后之人定然有所图谋。” “让叶小姐休息之后,我们也好观察对方是否有什么其他的变化和动作。” 余冷安心头举棋不定,但要她相信叶凝阳便是东洛州作乱的幕后主使,几乎是要她相信明天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 “凝阳绝不是这种人。”她看着叶承运,“这其中定有误会。” “夫人,此事交由我来定夺。” 叶承运将余冷安的手拢在掌心,覆在上面轻拍两下,温声道,“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交代。” 说罢,他抬眼,“来人,送夫人回房休息。” 余冷安有些迟疑,她看一眼叶凝阳,后者冲她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轻轻点头。 回想起方才叶承运寸步不让替叶凝阳撑腰,余冷安一甩袖摆,起身离开。 房门再次阖拢,房中却留了几名兆宜府护院,不远不近守在门边。 叶承运闭了闭眼睛。 “将小姐押入地牢。” 叶凝阳猝然抬眸:“父亲?!” 叶含煜也是一愣:“父亲,此事是否……” 叶承运满头墨发仿佛一瞬间变得花白了不少。 他没有睁开眼睛。 “带下去。” * 叶凝阳一路跌跌撞撞晕头转向,被带入地牢之中。 押解她的护院倒是并未对她下狠手,似乎还念及她兆宜府千金的身份,并未束缚她四肢。 兆宜府地牢不见天日,牢中只点了一截几乎燃尽的蜡烛,地面湿冷,隐约还泛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腐臭味道,仿佛曾经无数人在此处深受折磨,流血丧命。 第72节 叶凝阳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坐下,赤影刀和芥子早在入地牢前便被收走了。 她抱着膝盖蜷缩着,耳边静得只剩下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滴水声。 好黑,好硬,硌得屁股都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凝阳听见一阵脚步声。 温润的光晕从牢门外涌进来,叶凝阳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之后才仰起脸,看清来人时神情微微一顿。 “父亲……”她抿了抿唇角,故意转过脸去,“您把我关起来,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叶承运手中捧着一尊烛台,崭新的鲛人膏幽然燃着火光。 “你母亲放心不下你,要我来看看你。” 他倾身将烛台递进去,掌心中还躺着一枚芥子。 叶凝阳一愣:“我的储物戒?” “拿好,此处不比兆宜府其他地方那样安逸,这些日子你独自在此,照顾好自己。” 此处光线昏暗,叶承运的半张脸被朦胧的光阴模糊,看不真切。 他似乎是深深地打量了叶凝阳一遍,良久才轻叹一声,“你是不是在怨我?” 叶凝阳一边将储物戒重新戴在手上,一边噘着嘴闷声道:“我才没有。” “凝阳,我把你关起来,只是为了保护你。” 叶承运语气很轻,低声道,“如今我与你母亲相信你没有用,季青林是潇湘剑宗首席,身后站着的是潇湘剑宗和云澜剑尊,我们兆宜府,总归得给旁人一个交代。” “潇湘剑宗又怎么样,云澜剑尊又怎么样,父亲难道怕了他们不成?” 叶凝阳冷嗤道,“谁不知道我们兆宜府千年前是与潇湘剑宗并驾齐驱的仙门世家?放眼整个修仙界,谁人不知道给兆宜府几分薄面?” “凝阳,你也说了,那是千年前。”叶承运道,“凝阳,这一千年来,潇湘剑宗人才辈出,云风师祖修为高深已至归仙境,只差一步便可破碎虚空,而兆宜府却日渐衰微,早已不比当年。我看如今经历这些也好,你日后也该低调些行事。” “我相信父亲您一定能带领兆宜府重回昔日辉煌的。” “我?”叶承运轻笑一下摇头,“我怕是做不到了,兆宜府的未来是你和煜儿的。我如今胸无大志,只要你们平安顺遂,我便心满意足了。” “您说我便罢了,叶含煜那个傻小子有什么本事?”叶凝阳轻哼一声,“父亲,未来您若是将兆宜府交给我,我定然做得不比潇湘剑宗那个陆鸿雪差。” 叶承运又是一笑:“巾帼不让须眉,你果然是我的好女儿。凝阳,为了兆宜府,你当真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都愿意做吗?” “当然了。”叶凝阳不假思索道。 顿了顿,她半信半疑看一眼叶承运,“但也得看是什么事,有些事就不行。比如……您不会在想着让我和什么人联姻吧?那我才不要。” 叶承运忍不住大笑出声:“我女儿的婚事,自然能够自己做主。” 他从身上解下斗篷,指尖弹出一道灵风,拢着斗篷披在叶凝阳身上。 “凝阳,你受苦了。待这件事情了了,父亲便立即带你回去,任你处置。” 叶凝阳攥紧了斗篷,属于叶承运熟悉的气息令她在这陌生逼仄的环境之中安定下来。 她抬起头:“您相信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自然相信。”叶承运轻声道,“权宜之计而已,此处不光是地牢,也是我兆宜府最安全的地方,防御固若金汤,绝无可能有外人混入此地。” “凝阳,你照顾好自己,如今琐事繁多,我与你母亲择日抽空再来看你。” 叶承运转身,“待安全了,便将你放出来。” “父亲……”见他要走,叶凝阳有些舍不得。 这里太黑了,即便有鲛人膏也照不亮方寸大小的空间,还没有人陪她说话。 她抬起眼,却只望见叶承运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门缝之后。 大门轰然关上。 第29章 兆宜(九) 叶凝阳被押入地牢之后,叶承运也似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按着眉心勉强支撑着精神安排了新的住所,便也匆匆离去。 回到新的房间里,空青瘫在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应当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叶凝阳身上灼烧的气息太浓,他方才浑身都僵硬了,现在放松下来,感觉浑身都疼。 裴烬负手立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窗外的红枫树。 闻言他笑一声,故意以一种吓唬小孩般的语气危言耸听:“那可不一定,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他回眸,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空青猝不及防被他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时恼羞成怒:“你有病啊!” “好了,昨夜你也累了,在这里好好休息。”温寒烟揉着额角出声打断。 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裴烬的衣领,拽着他往门外走。 “你们去哪?”空青的声音被远远甩在后面。 “嘶,轻点。”裴烬配合地稍倾身,亦步亦趋跟在温寒烟身后。 直到走出连廊,他才单手轻轻扯了下领口,故作埋怨道,“很痛的。” “那不是叶凝阳的刀。”温寒烟顺势一把甩开他,抱剑立于枫树之下,“她的刀没有那么凶戾。” 红枫反射着淡淡的绯色映在她脸上,她抬眼看向裴烬,“昆吾刀?” 墨发玄衣的男人容色俊美,懒洋洋靠在红枫树上,不知道从哪里折了根草叼在口中。 “你太小看昆吾刀了。”裴烬噗嗤一声笑出来,将草从口中抽出来扔到一边,漫不经心道,“如果那是昆吾刀,你当真以为你和房间里那个小废物,现在还有命活?” “随便你如何说。”温寒烟眯起眼睛,“但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在我之前拿到昆吾刀。” “唔。”裴烬不置可否应一声,“好啊,你大可以一试。” 温寒烟冷冰冰威胁:“若我拿到昆吾刀,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我会杀了你。” “长得美若天仙,却整日满口打打杀杀,多不文雅。” 裴烬抬起手臂屈肘搭在她肩头,扬眉一笑,“不如温柔一点,来玩个游戏。换你猜一猜,若我先拿到昆吾刀,会不会杀了你?” 温寒烟唇角扯起凉意,肩膀微动将他甩下来:“你也大可以一试。” 她转身便走。 裴烬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的回应,稍微活动了一下被震得隐隐发痛的手臂,抱臂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 他失笑一声。 “真没情趣。” 叶承运为他们安排的是一处偏院,三个厢房紧密排列,温寒烟回了正中央正对着院门的那一间,却并未过多停留。 她从芥子中掏出一枚玄幡,抬掌灌入灵力,将玄幡插在床头。 这是散修用来标记方位所用的普通玄幡,可以散发出主人的气息,是她在无相秘境时随手捡来的,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温寒烟收敛气息,弯腰从窗柩翻出去,借着夜色朝着余冷安房中飞掠而去。 温寒烟脚步极快,身形化作一道纯白色的流光,瞬息间便来到余冷安和叶承运的院落之中。 白日里被叶凝阳以刀气劈的七零八落的房间光线昏暗,另一间却亮着。 橙黄的火光穿过薄薄的一层窗柩,透着融融的光晕。 温寒烟敛息落在屋顶之上,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 叶凝阳身上或许疑点重重,但她依旧认为另有隐情。 【为什么?】 龙傲天系统狐疑道,【现在几乎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叶凝阳。】 【刀气对不上。】温寒烟抬起眼。 【不仅如此,叶凝阳那枚法器,从十八岁起便带在身边。】 龙傲天系统理所应当道:【这不正说明她能够探人命格?】 温寒烟语气平静道:【这只能说明她有能力,却说明不了她有动机。】 【甚至,这说明她动机并不高。否则,东洛州一早便出事了。】 温寒烟唇角微抿。 即便如此,叶凝阳身上发生的事情依旧令人疑窦丛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今夜,她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如果运气足够好,这答案多半还能够带着她找到昆吾刀的下落。 温寒烟凤眸浮现起一抹凉意,她压下睫羽,掩住眸底思绪。 她必须要抢在裴烬之前,拿到昆吾刀。 裴烬与她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虚情假意之下,深掩着最刻骨的危险杀意。 正如她先前在鬼面罗刹手中抛下他。 他一日能顺着她的心意护她,一日便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杀她。 裴烬要找昆吾刀的目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温寒烟眼眸微眯,她对此心知肚明,但兆宜府她不得不来。 她身上的蛊,也需要这危机四伏的兆宜府给她答案。 夜色沉凝,更深露重。 一轮弯月高悬苍穹,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将兆宜府绵延的红墙碧瓦映得愈发幽静。 时间的流速在静谧中无限放慢,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轻微的开门声传来。 第73节 温寒烟凝神看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拢在墨色的外袍之中,安静地飞掠而出。 兜帽垂落下来掩住那人五官,令人辨不清面目。 只偶尔从兜帽边缘逸出几缕碎发,以及摇曳的金色耳珰。 是余冷安。 她打扮怪异,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溜出院落,明眼人都看得出古怪。 温寒烟安静在远处等待片刻,没有贸然动作。 余冷安修为比她高深,她不敢托大。 直到余冷安已经掠出数丈,残存的气息几乎散入风中无法分辨,她才提步打算跟上去。 刚一转身,温寒烟后心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宽阔坚硬的怀中。 一种极具侵略性却又莫名醉人的木质香,自发顶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温寒烟倏然撩起眼皮,当机立断单手按剑。 这人何时靠近她,她竟然全无头绪,半点气息都没有感受到,更不知道对方来了多久。 流云剑铿然出鞘,剑风勾动气流,朝着身后之人鸠尾穴轰杀而去。 然而那人却似乎早已熟悉温寒烟的攻势路数,身形纹丝未动,只轻轻一抬手。 裴烬掌心压过她手腕外侧,指腹虚划而过,手背抵在她脉门,慢悠悠拦住她动作。 “是我。” 他低头悠然一笑,“好巧,你也来这里赏月?” 温寒烟眉间一皱,不仅并未收势,手腕一转挣脱开他的桎梏,反手屈肘击向他气海。 若不是知道裴烬的一身修为都被她吸了个干净,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毫无修为的人竟然能将自己的气息掩盖得如此天衣无缝。 “明明分开没多久,怎么一见面就这么大火气。”裴烬倾身凑近,低声问,“什么人不长眼惹了你?” 他们之间距离太近,为了避免被余冷安察觉,特意克制着动作幅度。 这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紧贴在耳边落下来。 温寒烟不自觉回想起那一夜在寂烬渊的错乱,身体不自觉僵硬了一瞬。 裴烬见状恶作剧般笑出声,顺势扣住温寒烟手腕、 这一次并未松手,而是用了些许力气。 他修为尽失,力道却出乎意料的令人无法反抗。 温寒烟眼睛微微睁大,整个人像是被亲昵揽在怀中。 她用力挣动了一下,可右手被钳制。 不知道裴烬用了什么刁钻手段,一时间竟然令她动弹不得。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拉近。 那股暗香愈发浓郁起来,在夜风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隔绝出方寸大小的一片天地。 温寒烟微微一怔。 近在咫尺的男人墨发玄衣,眉眼浓郁,垂眼含笑看着她。 月色落入那双黑寂的眼眸,漾着蛊惑人心的光晕。 一瞬间,仿佛情人般深情。 但几乎是同时,温寒烟便清醒过来。 加上先前为她披法衣,这是第二次了。 裴烬想对她用美男计? 可惜了,她不吃这一套。 “你怎么在这?”温寒烟面无表情抬起眼,脸上毫无羞赧之意。 仿佛身后靠着的不是什么俊美男人的怀抱,而是不起眼的一块石头。 裴烬不紧不慢松开她,双手后负,随意挑了下眉梢。 “有人专门来对我放了狠话,说不会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他一笑,“那我可不就得抓紧些时间,省得被人远远甩在后面。” 温寒烟扯了下唇角,轻笑:“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裴烬:“嗯?” 温寒烟猛然用力甩开他,运起全身灵力,足尖一点,朝着余冷安的方向飞掠而去。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被甩在后面吧。” 雪白身影在裴烬眸底映出一抹倒影。 他盯着温寒烟的背影看了片刻,忽地一笑,慢悠悠缀在后面。 “仗着灵力充盈可以为所欲为,便肆意欺凌弱小。” 裴烬煞有介事摇头,长叹一口气,“这便是正道弟子的作派么?好霸道啊。” 温寒烟面不改色一笑:“我如今已不是潇湘剑宗弟子,一介散修,无门无派,算不上什么正道。” 裴烬一愣。 温寒烟并未察觉,她说完那句话便不再理会裴烬的反应。 与裴烬耽误太多时间,她险些捕捉不到余冷安的气息。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焦躁。 裴烬果然不是什么好解决的对手。 她能够察觉到的异样,他定然也有所了解,不然方才根本不会与她不谋而合,在这里遇见。 温寒烟凝神辨认片刻,足下生风,朝着远方赶去。 她追着这抹淡得几乎消散的气息,在兆宜府中七拐八弯,来到一片废弃已久的院落。 昨夜被轰成了渣的金麒麟还躺在一旁,一片狼藉尚未来得及完全清理。 温寒烟惊疑不定,金麒麟之后守着的不是别的,竟然是兆宜府的地牢。 余冷安的气息比方才清晰了许多,此刻距离她并不远。 她视线微微一顿,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下,一抹黑色剪影在地牢门前摇晃了一下。 温寒烟远远候在一旁,借着黑暗和错落的屋脊掩蔽,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那个方向。 余冷安在地牢门前犹豫了片刻,却并未入内,紧接着加快脚步绕过金麒麟,闪身进入了废院的一个厢房。 温寒烟在原地稍待片刻,才悄然跟了上去。 余冷安半夜三更作这种打扮来此,总不会是像裴烬所言那样,心血来潮来赏月色。 温寒烟不确定那间房中有几人,修为又如何,谨慎地并未靠近太多,而是在院落门前停下脚步。 她小心地将神识凝成一股纤细的丝,顺着夜风送入院落。 随即,一道熟悉的嘶哑声线穿过空气,如撕裂了声带的乌鸦鸣啼一般,落在她耳畔。 “考虑得怎么样了?” 温寒烟愕然抬眸。 鬼面罗刹? 裴烬竟然当真没杀他? 她心神激荡一瞬,咬牙勉力维持住气息平稳。 房中却在这时倏然一静。 温寒烟眉心一跳,指尖不自觉抚上流云剑柄,微微用力攥紧。 一院之隔的厢房之中,沉浮黑雾之间,那张狰狞鬼面蓦地一转,猩红光点不偏不倚望向温寒烟藏身的方向。 “什么人?!” 温寒烟指节猝然收紧,条件反射拔剑欲走。 但电光火石之间,一缕理智清醒地克制住她的本能,强行钉在原地分毫未动。 ——她不可能被鬼面罗刹察觉。 与九宫封印阵不同。 她的敛息术,是云澜剑尊亲自教的。 ‘师尊,未来我想超越师兄,超越您,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皆起于微末。过刚易折,若想变得强大,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别的,而是如何自保。’ ‘唔……那我想学天下第一的自保的办法。’ ‘……’ ‘师尊?’ ‘这有何难。’ ‘原来这就是敛息术,今日我偷偷潜入师兄房中吓了他一大跳,他竟然真的没有发现我!’ ‘嗯,若你日后有所成,不只是他,即便是这世上修为最莫测之人,也无法察觉到你的气息。’ ‘最强的人……您吗?’ ‘除我以外,还有许多。’ ‘嗯……比如寂烬渊的那个该死的大魔头?那他呢,若我修炼成了,他也察觉不到我的踪迹么?’ ‘……’ 静默之中,似乎有一道轻得不可闻的叹息。 第74节 ‘他,自然也是不能的。’ …… 云澜剑尊并未说谎。 那日寂烬渊下,果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气息。 所以她慷慨就义,以身炼器,以血肉之躯祭出兑泽书。 最终落得了个与裴烬两败俱伤的结局。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 阴冷的气息缓慢顺着夜幕蔓延而来,她身形却分毫未动。 区区鬼面罗刹又如何能看穿她的气息。 鬼面罗刹即便起疑,此刻也多半是试探。 她若是自乱阵脚,反倒打草惊蛇,坐实了她的位置。 ——如今流云剑已被尘生清震出裂痕,她未必是鬼面罗刹的对手。 苍穹陷落在一片黯淡之中,偶有夜风穿过枝叶,摩挲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一片死寂中,另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你未免太过谨慎了,这里是兆宜府禁地,知晓来路的人屈指可数,此刻不可能有旁人来。” 鬼面罗刹冷笑一声:“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今夜是我们计划最重要的时候,是成是败在此一举,容不得半点错漏。” “谁人不知晓这两日你们兆宜府热闹得很,来了不少贵客。” “谁知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惊动什么人,又有没有带来什么不太让人欢迎的小尾巴?” 话说到最后几个字,鬼面罗刹语气猛然一变。 温寒烟瞳孔猛然一缩。 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像是天边传来的奔雷。 黑雾融入夜色,所过之处枝叶草木皆在一阵怪声中化作齑粉。 雾气腾挪,在风中弥散得愈发快速,几乎下一瞬便要扑上温寒烟面门。 生存的本能几乎刻在骨髓里,她手臂条件反射一抬便要拔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轻轻覆上温寒烟唇畔,将她用力压向怀中。 似曾相识的暗香袭来,温寒烟身体紧绷了一瞬,皱眉抬起眼。 视野中是裴烬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条,他脸上第一次没有流露出多少笑意,此刻也并未看她,而是目视前方,定定盯着不远处。 那双狭长的黑眸之中盛入月光,漾着令人心悸的光晕。 下一瞬,黑雾扑面而来。 温寒烟下意识闭上眼睛。 眼睑彻底遮住视线之前,她依稀看见飞扬的玄色袖摆,上面繁复的暗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一股轻柔的力道按在她发顶,不轻不重压着她低下头。 她被包裹在一个蕴满了暗香的怀抱里,像是尚未降生的雏鸟,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安全的壳中,外界的一切风浪与她无关。 砖墙被雾气瞬间腐蚀,房屋倾頽,飞檐顺着重力垂落,檐角下悬垂的风铃碰撞出狂乱的声响。 落在发顶的那股力道不知何时抽离而去,疼痛并未如期降临。 温寒烟睫羽轻颤了下,缓慢睁开眼,看见裴烬立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垂眼看着她。 她再一转头,只见那些岩浆般滚滚而来、令人避之不及的黑雾,在越过裴烬袖摆时,像是遇上什么坚不可摧的屏障,自发如摩西分海般朝着两侧散去,很快在夜色之下消逝。 温寒烟抿抿唇角,什么也没说地挪开视线。 树影婆娑,厢房里传来那道朦胧的声音。 “住手!你到底打算闹出多大的动静,想引得整个兆宜府的人都赶过来吗?” 鬼面罗刹静默片刻:“不过是保险小心些罢了。若不是你随随便便放那些人进来,我也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另一道声音轻笑一声:“你鬼面罗刹的毒雾纵横整个修仙界,雾气所过之处从不走生魂。那不过是些小辈,你有必要担心他们?” “……”再次静了静,鬼面罗刹才道,“也罢,既然方才毒雾并未探出任何气息,那我便当作无人靠近。即便有人能从毒雾之中死里逃生,但既然方才并未出手,那多半对你我图谋之事并无兴趣,也无意阻挠。” 这话中有话,不像是说给自己听,倒像是在暗示什么旁人。 温寒烟扭过头看一眼裴烬,传音道:“他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吧。” 裴烬一偏头:“或许。” “你昨日并未杀他。”温寒烟目光落在他脸上,“是因为失去了修为,杀不了他?” 裴烬此人深不见底,寻常人失了毕生修为,几乎与废人无异。 他却奇招频出,让人看不清深浅。 她不得不防。 “漂亮的女人心思总是如此难测么?”裴烬不紧不慢收回手臂,“你倒也不必这样试探我。” 他翘起唇角,“不杀他,自然有本座的道理。不过一个鬼面罗刹,就算是倾尽兆宜府,本座也不会放在眼里。” 温寒烟垂下眼,视线向下挪向他方才挡在她身前的手臂。 衣料柔软细腻,反射着柔和的光泽,竟是分毫未损。 “你真的没事?” “我看起来像有事?” 裴烬慵懒掸了掸袖摆,语调戏谑,“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永久纪念——美人竟然会主动担心我。” 温寒烟安静片刻,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裴烬眸光微闪,笑意渐收。 温寒烟根本没指望他回答,想必这被封印了太多年的魔头,就连今年是哪一年都未必能记得住。 “正月三十。”她平静地报上日期,“记住了。” “记得像你说的那样,明年好好纪念这一天。”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裴烬眼睫压下来,冷白的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笑开:“好,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真有意思。 只是,有时候纪念并不一定需要两个人。 温寒烟没再说话。 她视线微凝,若有所思地在裴烬袖摆处停顿片刻。 他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看上去游刃有余,然而地上却不知何时无声积了一小片血洼。 淡淡的血腥气纠缠在风中,令人辨不真切。 寻常之人,恐怕便像是化作齑粉的砖瓦草木一般,在触碰到毒雾的瞬间,便化作一滩血水。 裴烬体质或许与旁人不同,只是暴露在法衣之外的手受了伤,此刻鲜血依旧滴滴答答在向下淌。 可他脸上却半点痛楚隐忍都看不见,闲适得仿佛真的正在自家后花园赏月品茗。 温寒烟皱眉撇开眼,淡淡地提醒他:“裴烬,苦肉计对我无用。” 如今她与裴烬是心照不宣的盟友。 可若昆吾刀当真现世,他们会立即转变为心照不宣的死敌。 到那时,若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会出手。 裴烬却笑了。 他赶到附近时,正瞥见黑云般倾轧而下的浓雾。 越与温寒烟相处,他越发觉得她有趣。 如今她的命还不能丢,他条件反射便出手帮了她。 待他回过神来之时,怀中触感温热柔软,很清浅的梨花香涌入鼻尖,就像漫天清冷的月华,存在感没有那么重,却恰到好处。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很久了。 似乎已经很久,他孑然一身尸山血海中过。 身边人皆是风景过客,来了又去,从未留下过任何人。 他不会保护任何人。 也不会有任何人护他。 冷不丁出现这样一个人,还真是一种陌生到奇异的感觉。 裴烬染血的指尖微蜷,深可见骨的伤势登时传来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他却似是有些畅快,眉眼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 “若我说,我这次当真无所图呢?” 温寒烟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也会做无所图的事么?” 裴烬扯了下唇角,良久,轻笑一声:“也对。” [叮!暗恋无声,你的守护震耳欲聋。] [白月光遇到危险,请立即出现在她身边,替她……] [等等,你这一次的动作还挺快?] 裴烬揉了下额角,随口笑道:[那么看在我这次还算配合的份上,你没说出口的那些蠢得人头痛的东西,可以不用说下去了。] 第75节 绿江虐文系统犹豫片刻,总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兆头。 它暗戳戳用权限调整了任务细节,故意拿乔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叮!任务完成!] [下不为例!以后一定要继续保持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注意查收!] 裴烬拧眉感受了片刻:[就这?] [怎么了,看不上嘛?]绿江虐文在他识海里不悦地伸出两根小光条,像人一样抱起胸来。 [这一次,可是足足给你加了十年寿元呢!!] 裴烬冷嗤了一声:[倒扣时动辄便是百年,往回加就只剩下十年,你当我是叫花子?] [你你你——] 绿江虐文系统重重哼一声,[如果不是你非要任性妄为,提前离开寂烬渊,我们会一起被天道意志追杀吗?我还没有生气,你生什么气?] 说到这里,它越想越委屈,嘤嘤嘤地开始抹眼泪,[真是跟鸡随鸡,跟狗随狗,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宿主,不争气哇——] [闭嘴。]裴烬皱着眉压下眼睫,耐心彻底告罄。 他识海中两道声音叽叽喳喳缠在一起,他原本就头昏脑涨,此刻更觉得头痛。 不远处的厢房中对话仍在继续。 “你怎么还在犹豫?时间不多了。” “若你想要一举炼成,今夜就必须要献祭最后一抹纯阳命格之人的神魂。否则,之前我们中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鬼面罗刹冷声道,“究竟是叶凝阳,还是一步之遥的宏图伟业,你自己选。”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之后,另一道声音语气很沉:“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那个叫空青的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不也是纯阳命格吗?用他的神魂为何不行?” “你还好意思对我提他!” 鬼面罗刹语气染上凉意,“是你确凿告诉我那小子是纯阳命格,我才会贸然出手,结果呢?却是折损一条分身,元气大伤,却一无所得!” 片刻之后,另一道声音才缓缓传来:“你的分身少说也有悟道初期的修为,他们三人最高却也只有合道境,怎会能伤了你?” “怎么,你是在质疑我?” 鬼面罗刹不悦嗤笑一声,语气更加冷淡,“我警告你,多余的事情不要问。” “你只需要知道,害得我元气大伤的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纯阳命格!” 温寒烟眸光凝固,假的? 房中另一人反应比她更加激烈。 “怎么可能?!司星宫的法器分明探到了他的命格,我亲眼所见,正是纯阳命格!” “司星宫的法器算什么,哪里有昆吾刀本身来得精准?” 鬼面罗刹似是想到什么,语气微微一僵。 “总之,靠近那小子之后,昆吾刀没有丝毫反应。事实胜于雄辩,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货。” 另一人沉吟片刻:“若当真如此,定然有另一人替他伪造了命格。此人必然是真正的纯阳命格之人,不仅如此,想要骗过司星宫的法器可不简单,此人得有能够移形换影的本事。” “能做到这些,修为定不在归仙境之下。” 顿了顿,他声线沉凝,“莫非是你招惹来的浮屠塔的麻烦?” “少说废话。”鬼面罗刹语气一急,字里行间森冷鬼气横生。 “如今当务之急,是快些把事情办完。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将炼刀的方法告诉你,纯阳命格之人的修士归我。” “巧得很,此刻我神功即将大成,也只差一名纯阳命格的血肉大补。” “到那时,就算浮屠塔玄罗殿巫阳舟亲临,也难奈我何!你我二人联手,放眼整个修仙界也不惧任何人,云澜剑尊更是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黑雾剧烈翻滚起来,像是袖摆一甩,鬼面罗刹屈指成爪。 一道朱红的身影瞬间掠来,被黑雾卷着拖到鬼面罗刹脚边。 温寒烟所站的位置正好能够远远透过窗柩,窥见房中一角。 叶凝阳双眸紧闭,身上披着一件朱红绣金枫的斗篷,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心头一跳,便听见鬼面罗刹诡笑两声。 “你倒是狠得下心来,不仅在鲛人膏中加了‘阴灵鬼泪’,就连斗篷也不放过。” 狰狞鬼面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更显诡谲,“不过,我就喜欢同你这样不拖泥带水的人共事。” “不过,你此刻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鬼面罗刹道,“你当真要为了叶凝阳放弃一切?” 另一人沉默许久,久到像是失了声,才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不。” 鬼面罗刹似是快意,大笑几声道:“好魄力!不过事先说明白,可不是我存心要你难做,只是这世间唯独纯阳命格的神魂,才能镇住昆吾刀的凶煞之气。” “你或许有所不知,当年裴烬是如何祭刀的。乾元裴氏当年可是享誉一方的世家大族,裴氏子弟命格各个至阳至纯。” “他那样心狠手辣之人,裴氏上上下下三百五十八条人命,他可是一个也没有放过。再加上他生来性情邪祟,这才勉强压下昆吾刀的凶戾。” “你我又不像裴烬那般阴邪,再不下些血本,如何镇得住?” “到时功败垂成,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另一人又是沉默良久,声线染上几分涩意,似是挣扎。 “可祭刀……需要以你的秘法将血肉骨髓全部吞噬蒸发,只剩下一抹神魂。之后,再将这抹神魂丢入邺火之中反复锤炼,直至半融于天地,才注入昆吾刀中。” “这过程之中,还要使人全程保持清醒,实在太过痛苦。” 鬼面罗刹哼笑一声:“要知道,被用来给昆吾刀祭刀的神魂,要永世受昆吾刀中凶戾之气撕扯,永无宁日。祭刀的过程算什么?若非能够承受这些,日后又如何能镇得住昆吾刀?” “要怪你就怪裴烬手段太过狠辣,如今他的规矩便是昆吾刀的规矩。规矩已经定下了,你能选的只有遵守,还是让别人来遵守。” 另一人再次安静下来,鬼面罗刹又道:“你为何如此悲观,要我说,应当是叶凝阳生生世世伴你左右,助你成就一番宏图霸业。” “之前你也看见了,这过程能够清醒着坚持下来的人不算多,所以我们才会多杀了那么些人。” “但依我看,叶凝阳倒是很有骨气,定能撑得住,这也没算给你丢脸。” “……” 温寒烟听得浑身发冷。 千年过去,修仙界中流传下来的大多都是裴烬血腥手腕,对于他的过去却知之甚少。 但“乾元裴氏”。 不难猜,这多半便是他母族。 为了祭刀,连母族中人都能如此残忍对待。 温寒烟缓慢地抬起眼,眸光意味不明。 裴烬站在她身后半步,几缕额发坠在眉间,半张脸陷落在黑暗之中,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他分明也听见了房中对话,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悔意痛惜,甚至连情绪也淡淡的,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温寒烟心底一点点沉下去,只感觉彻骨寒凉。 无论裴烬平日如何懒散戏谑,骨子里,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嗜血狠辣的魔头。 是她亲手放出了这样的祸患,日后也必须由她亲自终结。 厢房内,或许是急于修成功法,鬼面罗刹依旧耐着性子好生相劝。 “成事者难免付出代价,代价越重,日后成就便愈发夺目。” “如今距离你的目标不远了,你我畅享的将来指日可待,切莫徇私情而因小失大!” 说来说去,他似乎也有些不耐,语气陡然一转。 “你迟迟下不了手,那便让我来替你下!” 房中氤氲的黑雾凝滞片刻,猛地朝叶凝阳呼啸而去,眨眼间便要将她吞噬。 另一人再未出声,却也并未动作,仿佛在安静中默认。 轻而缓的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在温寒烟的角度,始终看不见另一人的面容,就连对方声音都听得不真切。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人垂眸一步一步上前,在窗柩上拓下一道瘦长的剪影,终于暴露在了她的视野之下。 隔着院落和沉浮的黑雾看清那道身影,温寒烟瞳孔骤缩。 第30章 兆宜(十) 月光穿不透窗柩,房中只燃着一枚火烛。 火光幽然,一寸寸映亮隐于暗处的那道身影。 朱红广袖长衫外罩金丝薄罩衫,金线绣的枫叶在光线下反射着惊心动魄的色泽。 看清那张脸,温寒烟心头剧震。 怎么会是他? 叶承运儒雅温和的脸上此刻并无笑意。 他唇形偏薄,眼下不笑时唇角微微向下撇,显出几分平日里看不出的阴郁感。 温寒烟攥紧了手指。 若她此刻不出手,叶凝阳下一瞬便要开始承受永生永世的折磨。 可她流云剑几乎断碎,此刻强行出手,未必能救得下叶凝阳,甚至可能反过来枉送了自己的命。 叶凝阳同她非亲非故,不过两面之缘。 第76节 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温寒烟用力抿了下唇角。 【若此次不顾忌流云剑,你我全力以赴,能有几成胜算?】 龙傲天系统沉吟片刻:【六成。但流云剑支撑不了多久,十招之后一定会断。如果那个时候你并未取胜,本命剑断,你和叶凝阳都必死无疑。】 六成的胜算,若加上她血阵相助,胜算或许能提高至七成。 【如果反派愿意像之前那样出手助你,胜算或许能提高到十成。】 温寒烟心底凉凉嗤笑一声。 裴烬要的便是昆吾刀,如今有叶凝阳替他祭刀,他恐怕开心还来不及。 只需要待鬼面罗刹自以为是替他办了事,他再出手夺刀,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如果真如她所料,昆吾刀能够取用她体内魔气—— 届时他等着她重伤濒死,一举拿回属于自己的修为,再反手轻而易举杀了她。 简直一箭双雕,快活得很。 温寒烟手心渗出冷汗,眼底闪过几分狂乱挣扎。 她自认不是什么圣人,尤其五百年前以身炼器,苏醒后却被师门弃若敝履,落得如今下场。 过往种种宛若寒冰入体,将她一颗心都冻成磐石。 离开落云峰的那一刻,她便暗自发誓,前事只作上辈子如烟消逝,余下的岁月便是她的来生。 这一生,她只为自己而活。 可此刻眼睁睁看着叶凝阳堕入地狱,她心头那层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冰,仿佛出现了裂痕。 要她见死不救,她日后又如何能够心安。 温寒烟用力攥紧剑柄,手腕一转正欲拔剑。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悠扬笛声顺着风声传来。 如山间清风吹散阴霾,又隐隐含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 紧接着,一抹浅蓝色的灵光破窗而入,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将蔓延至叶凝阳身侧的黑雾逼退数尺。 温寒烟动作微顿,反手将尚未完全出鞘的流云剑送回去,重新掩住气息静静退回原地。 余冷安单手勾落兜帽,精致的脸庞似含霜雪。 她红唇旁贴着一支玉笛,一身朱红长裙,披金戴玉,一脚踢开房门大步跨入。 “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是你。” 余冷安走到叶凝阳身旁,将她拦在身后,慢慢地抬起眼睫。 她视线越过鬼面罗刹,微微停顿片刻,定定落在叶承运脸上。 “究竟什么事值得你如此煞费心机。” 余冷安静了静,语气平淡得仿佛一潭死水,“究竟有什么,比凝阳的性命还要重要。” 叶承运沉默片刻,才长叹一声道:“夫人,我本不愿让你插手此事,可你的好奇心为何偏要这样重?” “与她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时间不多——此刻已是酉时,子时之前必须得解决。” 鬼面罗刹一击未得手反倒被逼退,语气愈发阴冷,黑雾再次汹涌翻滚而来。 “若她执意阻挠,一并杀了便是!” 阴风浮动,卷起余冷安衣袂翩跹。 她动也未动,只直直盯着叶承运的眼睛。 叶承运喉头上下滑动,余冷安的视线太过灼人,似邺火般将人灼伤,直烧到骨髓之中去。 他垂下眼睫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余冷安定定看着他,良久轻轻笑了下。 她敛眸,再次掀起眼皮时,眸底光彩似烈阳穿破浓云。 “想要我的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可千万要小心脱了一层人皮,露出些什么令人作呕的败絮。” 余冷安手腕一翻,玉笛在她掌心化作一道璀璨流光。 “你们愣着干什么?我还赶着带凝阳回房睡觉,一起上吧!” “区区悟道中期,也敢大放厥词。” 鬼面罗刹冷嗤一声,狰狞鬼面沉入浓雾,化作万千墨烟散入虚空。 “全身上下,你恐怕最硬气的也只剩这张漂亮的嘴。待会我便替你撕烂了它,如何?” 一道雪亮剑光这时撕裂浓雾,当空斩来。 清冷的女声掷地有声落下来。 “我看该撕烂的是你这张恶心的脸。” 余冷安愕然抬眸,眼睛微微睁大:“寒烟仙子?”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轻巧落在她身边,微微点头:“叶夫人,此人并无实体,毒雾能够腐蚀血肉,请无比当心。” 余冷安一声冷笑。 “并无实体?” 一道浓雾似冷电般刺向她后心,然而她却连头也没回,纤长指尖翻飞快成一道道残影抚过笛身。 紧接着,浩瀚灵光自玉笛之中漾开,圈圈点点的涟漪瞬息间便铺满了整个房中,也勾勒出一道瘦长的剪影。 “藏头露尾的老鼠,不就在这里吗?” 余冷安不紧不慢侧身,丹红唇角微扬,扯起一抹嘲弄的冷意。 下一瞬,浅蓝色灵光不闪不避,化作天罗地网直直迎上去,将那道剪影包拢在内,猝然收紧! 一道尖啸声从腾腾黑雾中传出,几乎掀翻屋顶。 “啪嗒”一声坠地的脆响,鬼面被灵风一分为二,坠落地面。 浓雾被浅蓝色的灵光纠缠着,一时间仿佛被生生撕裂下来,一道瘦长的身影被吐出来。 郁将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戾意丛生的脸。 似乎是常年不见天日,他的肤色透着一种诡异的惨白,瘦骨嶙峋,颧骨高耸,看上去格外阴邪刻薄。 “很好,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真面目的人,竟然还是个修乐的女人。” 那双狭窄的眼睛里流露出刻骨的阴毒,郁将盯着余冷安露出一个微笑。 那笑意不仅看不出半分善意,反倒令人极其不适,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缠上心脏。 “你竟练出了笛灵?” 余冷安微微一笑:“如何,这便怕了?” “怕?”郁将嗤笑一声,“不过是感慨,音修的确是我毒雾的天克。但若是能将克星反过来残杀,那岂不是格外快意?” 余冷安冷眼看着他,冰冷吐出四个字:“大言不惭。” “崇川州卫氏不愧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仙门世家,音修奇人辈出,惊才绝艳。只可惜人丁凋敝,我还以为,千年前便已经绝了后。” 郁将睨一眼一言不发的叶承运,“我却听说你夫人姓余,是你早年间游历遇见的散修,惯常用剑?” 叶承运薄唇微动,没有说话。 “你的手未免也太长,管得可真宽。我母亲便姓余,我乐意从她的姓氏,怎么了?” 余冷安自芥子中抽出一把长剑,“至于用剑,你若想同我比剑又有何难?我就在这里,你尽管来。” 与此同时,温寒烟听见余冷安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寒烟仙子,如今情势紧迫,客套的话我便不多说。我的笛灵能够拖住他的毒雾片刻,鬼面罗刹不擅近战,没了那些缠人的东西,即便他修为高于你,也未必是你对手,你可以与他放手一搏。” “但是动作务必要快,他所修功法太过阴邪,我无法确定笛灵能够支撑多久。” 温寒烟目不斜视,瞳仁微微转向叶承运:“那他呢?” “……叶承运修为太高,已经接近炼虚境,你对上他恐怕要吃亏。” 安静片刻,余冷安轻声道,“正好,这也是我们兆宜府的家务事,他便交由我来对付。” 温寒烟沉吟片刻,她们如今占据劣势,这是最有胜算的安排。 她干脆道:“好。” 余冷安语气复杂:“不愧是传闻中的那个寒烟仙子,与许多道貌岸然之人不同,你……称得上不负盛名。” “若今日你我有命带着凝阳活着离开,你此番不顾安危生死仗义相助,这份恩情,我此生必报。” 下一瞬,余冷安便径直迎上叶承运。 两人并不多话,在一片沉默之中转瞬间便过了数十招,悟道境的威压在虚空之中碰撞,整个房屋都隐隐震颤。 温寒烟不敢轻敌,精神紧绷成一条线。 鬼面罗刹的确似余冷安所说,不擅近战,而他也似乎深知这一点,并不全力与温寒烟针锋相对。 黑雾散去大半,可他身形却似鬼魅,悟道境修士的速度几乎令她无从辨认。 温寒烟攥紧了剑柄,心中微微焦躁。 鬼面罗刹与她若即若离地纠缠,想来也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着笛灵被毒雾彻底腐蚀殆尽的那一瞬间,来收割她的性命。 可她分明知晓这一切,却有心无力,根本触碰不到他分毫。 余冷安说得轻巧,可毒雾难缠,笛灵与浓雾纠缠良久,耗费的绝对不止一点灵力。 她如何能辜负这样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落在她识海中。 “乾南,离东。” 裴烬声线天生带着几分华丽的意味,语调直到此刻依旧懒洋洋的,听不出多少多余的情绪。 第77节 电光火石间,温寒烟脑海里闪过许多碎片化的念头。 ——“他那样心狠手辣之人,裴氏上上下下三百五十八条人命,他可是一个也没有放过。” ——“若我说,我这次当真无所图呢?” ——“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师弟的命格,你算过吗?” ——“害得我元气大伤的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纯阳命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裴烬的心思仿佛拢着一团迷雾,温寒烟无暇费心分辨。 但不过是两步方位而已,有龙傲天系统和流云剑在手,哪怕裴烬有心害她,她也绝非毫无还手之力。 温寒烟心一横,干脆按照裴烬给的方位,先后向东南闪身踏出一步。 雪色长裙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度,剑风裹挟着浩瀚灵力拦腰撕裂雾气,与郁将咽喉擦过。 温寒烟一愣。 对于裴烬的话她并未全信,出手时留有余地,只待变故突生时飞身撤离。 裴烬却竟然并未害她? 郁将也愕然抬眸,两双眼睛近在咫尺对上视线,一时间竟流露出类似的讶然。 他竟然险些被一个合道境的剑修伤了命门? 简直奇耻大辱! 他眸光流露出几分狠戾,身形一转不再避战,威压朝着温寒烟汹涌而来。 森冷死气与属于高阶修士的威压,毫无保留地兜头倾轧下来。 “坤北,巽西南,兑东南。” 裴烬的声音再次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点笑意,“我早说过了,我这人平生最是怜香惜玉——保护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害你?” 温寒烟冷笑一声:“那便将昆吾刀留给我。” 裴烬也笑:“美人都喜欢这样强人所难么?” 温寒烟没理他,她不再留力,飞身一踩被轰塌了一般的红木桌,借力向北迎上一步,随即腰身一拧,朝着西南东南疾退两步。 郁将原本佯攻温寒烟身前,实则绕后直取她后心。 此刻却见她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恰到好处地侧身飞退,反手便斩来一道剑光。 轰—— 郁将咬牙被逼退几步,脸上浮现起怨毒之色。 这剑修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分明只有合道境修为,剑意却极其霸道,灵力浩瀚仿佛用之不竭。 正面对上,他竟然只有闪躲的余地。 温寒烟一剑斩出,并未头脑发热追击而下,而是谨慎飞退数步,轻盈落于房梁之上。 她脑海飞速旋转着。 鬼面罗刹速度极快,但裴烬给的方位总是先人一步。 他语气笃定,老神在在,显然对这种看似鬼魅、毫无章法的攻势早已聊熟于心。 邪修的路数总是相似的,或许鬼面罗刹的招式,对于她而言陌生,对于裴烬而言却并非如此。 但无论如何,既然是能够预判的,那么她与对方之间修为带来的差距,便有机会弥补。 温寒烟撩起眼皮。 翩跹墨发拂过她脸侧血痕,一张素□□致的脸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流露出几分玉石雕琢之后惊心动魄的美感。 趁着鬼面罗刹心神大乱,她此刻总算有片刻能够喘息,将繁杂冗余的思绪一寸寸梳理。 方才鬼面罗刹踩过的每一个方位串联起来,仿佛一幅水墨画般在眼前铺陈开来。 温寒烟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光点绵延成线,在她识海之中飞掠而过。 艮东北,乾西北。 “艮东北,乾西北。”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毫不犹豫足尖一点,踩实了这两个方位。 鬼面罗刹步法中蕴着一种玄妙的规律。 但并非无可解。 温寒烟调用起浑身灵力凝于足下,【踏云登仙步】在灵台之中无声运转。 裴烬黑眸微微一眯,看出她已短短瞬息间有所顿悟,没有再开口提醒方位。 还真是颗明珠,只可惜被潇湘剑宗找了去。 就这么弄脏了。 [叮!白月光身陷鏖战,请立即出手与她并肩作战,然后在危难关头将她揽在怀中,慢动作三百六十度转圈圈,四目相对,用低沉磁性的气泡音对她说:“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绝对!”] [叮!任务已发布,请勿消极怠工,请立即积极地响应号召,行动起来!] [叮!] [叮!] [……] [嘘。]裴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下颌微抬,示意一片剑光间愈发游刃有余的温寒烟。 [你看看她,像是需要我帮忙的样子么?] 绿江虐文系统小心翼翼从裴烬识海里探出小脑袋,正好看见温寒烟暴力一剑削平了一大片黑雾、鬼面罗刹满脸惊恐仓皇逃窜的画面。 [……]它怀疑人生地短暂陷入了沉默。 这和剧本里写的不一样啊!! …… 剑风阵阵,剑光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几乎将整个房间笼罩在内。 余冷安身上受了不少轻伤,向来讲究的鬓发落下几缕碎发,金钗她嫌碍事,早已随手拔了扔在一边。 她拎着长剑冷冷看着叶承运:“昆吾刀是凶煞之物,当年裴烬被封印在寂烬渊,逐天盟集九州之力都无法将这把凶刀彻底毁去。” “兆宜府身为四大世家之中仅剩的两脉,理应做好镇守之责。你却在做什么?炼刀祭刀,你莫非是想借昆吾刀的力量复兴兆宜府千年前的荣光?” 叶承运并未显出多少狼狈,不过衣衫稍微凌乱几分。 他并未否认,只是沉冷道:“我是兆宜府家主,却眼见着兆宜府日渐没落,反倒让潇湘剑宗扶摇直上。” 叶承运攥紧剑柄,声调高起来,“我想带领兆宜府重回世家第一的位置,至少与潇湘剑宗平分秋色,而非仰人鼻息看人眼色,这何错之有?” “潇湘剑宗水涨船高,是因为英杰辈出,前有云澜剑尊,后有寒烟仙子,而兆宜府却青黄不接。你若想要兆宜府重回巅峰,那便同我一起沉心修炼,广纳英才。” 余冷安眼尾猩红,剑指叶承运,“可你呢?你已多久没有闭关修炼过?整日对凝阳和煜儿不闻不问,自己却反过来走旁门左道。” “你不惜手段如此残忍地杀人性命,如今竟然还把主意打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叶承运淡淡望着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夫人,妇人之仁是永远无法成事的。” “妇人之仁?伦理纲常,在你口中竟然只是是妇人之仁?” 余冷安惨笑两声,“我明白了,叶承运。当年你执意娶我,也不过是因为无意间撞见我卫氏唯一继承人的身份,看中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你答应替我隐瞒保守身世的秘密,不过是担忧旁人知晓了我的身份,与你争抢。” 余冷安眼底爬上蛛网般的血丝,她心底一寒,“我母亲虽缠绵病榻多年,可她有修为护体,身体并未差到会丢了性命。与你相识订婚不久,她却突然离世,也是你做的?” 叶承运眼睫微沉,平静道:“只有你孑然一身,才会愿意早日与我成婚。” “你真令人恶心。”余冷安指尖发颤。 她用力攥紧了玉笛,“我定要杀了你,告慰我母亲……” 叶承运脸上闪过一抹痛色,终于从一种冷酷到麻木的状态中挣脱出一分情绪。 “夫人,我只是太过在意你,太过害怕失去你。” “别再叫我夫人!” 回应他的是一道裹挟着滔天杀意的灵风,余冷安旋身而上直逼叶承运面门。 “惺惺作态,今日你要杀我,却还有脸说在意我,脸皮简直厚得令人大开眼界。” “若不杀你,你定要离开我了。” 叶承运不闪不避迎上这一击,叹口气。 “你死后,依旧是我唯一的夫人。待我享誉九州,我也绝不会另娶她人。” “修仙界至高的位置,永远是只属于我们二人的。” 余冷安听得直反胃,她心口杀意沸腾,出招凌厉,一时间折腾得房中天崩地裂般一片狼藉。 叶承运似乎还念及旧情,只一味闪躲并不出手。 余冷安皱眉,余光瞥见温寒烟剑锋几乎逼上鬼面罗刹颈侧,心底一喜。 叶承运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眉峰狠狠一拧。 郁将不能死。 若没了浮屠塔的秘法,他根本无法炼刀。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决不允许失败。 叶承运眸光一厉,拂袖甩出一道灵压,将余冷安甩出数尺,飞身朝着鬼面罗刹赶去。 余冷安闷咳一声,方才叶承运出手并未留情,她胸口血气翻涌,泛着一阵细密的隐痛。 第78节 她却顾不得这些,一撑身后墙面追上去,抬手举起玉笛,悠扬笛声自她唇畔流淌而出。 浅蓝色灵光莹莹荡漾开来,似柔软的藤蔓般缠绕上叶承运的身体,将他困在原地。 “寒烟仙子,当心!” 叶承运还未靠近,温寒烟便已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威压。 如今她与鬼面罗刹交手占尽上风,正是乘胜追击之时。 温寒烟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从那种被威压震慑得难以动弹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流云剑风勾动气流,瞬息间直扫鬼面罗刹脖颈。 叶承运脸色一沉,浑身灵压急速暴涨。 “住手!” 束缚在他身上的浅蓝色灵光被一阵浩瀚的灵风向外推挤撕扯,余冷安几乎支撑不住,唇角逸出一抹血痕。 她却丝毫不退,任凭血迹顺着下颌滑落,再次一抬手:“你走不掉。” 叶承运沉默,俊逸脸上显出一抹狠色。 下一瞬,一道剑光破空袭来。 余冷安瞳孔微微放大,一阵剧痛片刻后才姗姗来迟,自胸口处蔓延开来。 她浑身脱了力,控制不住地松开手。 浅蓝色灵光化作万千光点散去,叶承运一震袖摆收剑,神情复杂。 “夫人,这是你逼我的。” 玉笛缓缓自余冷安掌心坠落,几乎是同时,不远处纠缠不休的黑雾猛然膨胀开来,将浅蓝色的笛灵完全湮没。 喀嚓—— 清脆的碎裂声清晰可闻,玉笛碎裂,丁零当啷坠落在地。 余冷安登时呕出一大口血,力竭踉跄两步,支撑不住地倒在一边,向来妆容精致的脸上血色全无。 音修的乐器就像剑修的本命剑,如今玉笛尽碎,她受了反噬,方才又被叶承运一剑刺入左胸,如今就连站立都困难。 温寒烟心头一凛,当机立断收剑飞退。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方才所处的地方被一团浓雾吞噬。 雾气散去之时,不止陈设装潢,就连地板都被啃噬殆尽。 郁将脸色冷郁,浓雾失去了桎梏,重新飘回他身侧,于他周身沉浮。 他方才在温寒烟手下吃了不少亏,如今憋了一肚子火,二话不说便要杀她。 “慢着。”叶承运缓步走到他身边,拦住他动作。 郁将不悦道:“怎么了?” “她是温寒烟。” 叶承运的视线落在她掌心的流云剑上,“温寒烟的本命剑是云澜剑尊亲手铸成,其中天材地宝无数,最难得的便是千年一枚的云灵。” 他目光微转,看向一旁人事不省的叶凝阳。 “拿到那把剑,云灵对凝阳有用。” 顿了顿,叶承运道,“它能够助她在祭刀过程中神魂清醒、性命无忧,这样一来,成功是十拿九稳了。” 郁将怔了一下,才夸张地抚掌大笑:“还是你考虑周全。” 他又看向温寒烟,意味不明笑了下,“这可麻烦了,那把剑她不离手。毒雾可不会认人识物,我只能小心些,一点一点慢慢来。” “她可没法死得那么痛快了。” 余冷安跌落在一旁,唇上的红不知是口脂还是血迹。 她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却又吐出一大口血,只得虚弱倒在一旁喘息。 如今情势急转而下,温寒烟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惊惶绝望。 她看也没看鬼面罗刹,只定定看着叶承运。 温寒烟道:“人与妖兽最大的区别,便是人懂得禁欲,妖兽却只知纵欲,无视常情修养,肆意妄为。” 叶承运微微扯了下唇角:“寒烟仙子,有些事情何必看得那么复杂?” 他缓声道,“人与妖兽最大的区别不是别的,恰恰是妖兽无需衣衫蔽体,而人需要,且多擅于点缀装饰。” 温寒烟轻笑一下:“歪理邪说倒是不少,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比魔头还巧舌如簧、颠倒是非之人。” “魔头。”叶承运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忽地扬起唇角,“你是说裴烬?” “或许他也并非什么巧舌如簧之人,不过是……” 他脸上浮现起一抹古怪的笑意,说到这里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道,“算了,多说无益。” “寒烟仙子,我原本并未想害你性命,只怪你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不合适的地方。” 叶承运开口间,鬼面罗刹已缓步朝着温寒烟走过来。 “寒烟仙子如此清丽,风姿绰约,化作一滩血肉岂不可惜。不如将你撕碎,将每一分美丽都保管收藏,岂不更好?” 郁将唇角扯起阴邪黏腻的笑意,“该从何处开始呢?” “开始个屁!” 一柄长剑穿破窗柩如电般飞来,铿然一声插在温寒烟身前,剑身嗡鸣不止。 空青紧随而来,单手按上鸿羽剑柄,眼神冰冷紧锁鬼面罗刹。 “离寒烟师姐远点。” 叶承运眉心略微一折,视线越过空青落向门前,神情一凝。 叶含煜立在门边,月华披在肩头,俊美的脸在阴影里辨不清表情。 季青林和纪宛晴在他身后半步,脸上情绪各异。 他方才听见巨响,正欲去寻纪宛晴,却发现纪宛晴就守在院中,仿佛一早便预料到什么,在这里等他一般。 赶来时他们又正遇上叶含煜,三人尚未靠近这处废院,便望见腾腾黑雾几乎遮天蔽月。 但谁也没想到赶到之后,竟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叶含煜不再去看叶承运,房间里一片狼藉,余冷安浑身浴血,身侧是昏迷的叶凝阳,他看得牙关都不自觉颤栗起来,一边拔剑一边快步上前。 “母亲,您怎么样?” “怎么样……咳,你只会说这些废话吗?” 余冷安又咳出几口血,抬眼冷声道,“你来干什么,真以为出去历练了一趟就了不得了?送死都不够人家塞牙缝,还不快走!” 叶含煜后槽牙用力咬紧,眼底逐渐盈上水光,不知是泪还是别的,攥着剑柄的指尖颤抖。 但那滴泪却到底没落下来,他没再说话,小心扶起叶凝阳将她靠在余冷安怀中,这才起身回眸。 叶含煜眼神骤然冷却,他死死盯着叶承运,说话却是对着季青林和空青:“我和季师兄来拖住……叶承运,空青去助前辈脱身,然后带着我母亲和姐姐先走。” 叶承运没说话,鬼面罗刹却不加掩饰嘲笑一声:“不过是几个合道境的小辈,也敢口出狂言?我看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他啧啧两声,不怀好意看向叶承运,“只可惜,你这兆宜府今日过后,怕是要绝后了。” “兆宜府祖训‘严明不避强,常正天下浩然’。” 叶含煜面无惧色,一字一顿道,“若兆宜府要沦为你这样邪祟的走狗,今日即便我战死于此也甘愿。” 他目光缓缓向上,转向叶承运,“至少无愧先祖。” 叶承运脸色铁青,鬼面罗刹哼笑一声:“我原本想留他一命,没想到他性情半点也不像你,竟然这样冥顽不灵。如何?我也一并替你杀了他。” 叶承运与他对视一眼,鬼面罗刹猛然抬手,浮动的黑雾瞬间凝成一道利刃,直取叶含煜面门。 然而那雾气却在几乎扑上他鼻尖时转了个圈,一道刺耳的尖啸声掀翻屋顶,黑雾朝着余冷安怀中的叶凝阳笼罩而下! “你们的命留着日后慢慢折磨,如今当务之急,可是你这位好姐姐。” 叶含煜毫不犹豫就地一滚,速度竟丝毫不逊色于转瞬即至的黑雾。 他左手拍上余冷安肩头将她推出去,足尖一踏地面旋身而起,右手拎着叶凝阳的衣领欲将她送出去。 然而此刻浓雾铺天盖地而来,封锁住前路,退亦无可退。 叶含煜指尖微蜷,一切只发生在呼吸之间,他当机立断伸开双臂,将叶凝阳挡在身下。 或许是这一番折腾太晃人,叶凝阳眼睫微颤,竟在这一刻幽幽转醒。 她眼神迷茫了片刻,但很快便立即清醒过来。 “危险,父亲他……”叶凝阳并不傻,陷入昏迷之前她便意识到了不对。 千万种不可能在她心头掠过,只剩下唯一一个令她心神俱裂的可能。 她一睁眼便望见几乎淹没整片空间的浓雾,四周桌椅高架皆在雾气中被融成齑粉。 叶凝阳抬起眼,叶含煜那张与她有着五分相似的脸近在咫尺,眼神却意外的平静。 “姐姐,时间有限,听我说。” 他一手将芥子按入她掌心,“这里有父亲曾经赠予我的防御法器,能够挡下炼虚境修士一击。待会你找机会带母亲离开,不要回头,它定能护你周全。” 叶凝阳眼睛一热,她向来张扬得近乎跋扈,此刻却声线发颤:“那你……” “你向来优秀,我样样也不及你。” 叶含煜语气冷静,语速很快,“姐姐,我知道你自小要强,有心做兆宜府未来的家主。我性情不够圆滑,炼器造诣平平无奇,剑法也不出挑,却因是嫡子而做了兆宜府少主。” 叶凝阳反手便要将芥子塞回去,然而她只能猜到鲛人膏和斗篷上的异香或许有问题,却不知道叶承运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此刻她浑身灵力滞涩,半点也调用不得,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 叶含煜的安排,是他们唯一可能的生路。 一滴泪自眼角落下来,叶凝阳扯起唇角,勉强拍了一下叶含煜发顶。 “不要以为这时候装成熟,我就会记你的好。”她轻声道,“从小到大,我最讨厌你了。” 说完这句话,叶凝阳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清泪,掌心虹光一闪,灿金色的铭文闪烁,弧光疾速涨大,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在内。 第79节 黑雾穿不透符文,一时间被强烈的光晕驱散,撕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裂口。 叶凝阳飞身而出,黑雾似乎察觉到猎物的挣扎,紧随着黏上去,将叶含煜彻底吞没。 就在下一秒,一道身影扑了过来,扯住叶含煜的衣摆用力将他拽出来。 然而那人似是力竭,这一扯惯性太大,身形向后跌落。 黑雾腾腾似是大张的兽口,瞬息间便咬住了她的右腿,锦衣华服、血肉白骨,顷刻间被啃噬殆尽。 余冷安闷哼一声,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指尖却死死扣着叶含煜的衣料,将他推向叶凝阳身侧。 符文闪烁,将他的身体一并包裹在内,彻底再无半点空隙。 变故突如其来,叶含煜怔住了。 “母亲……” 余冷安待他向来不假辞色,待叶凝阳却极其温柔细致。 小时候他困惑过,也怨过,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叶承运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余冷安是不是根本不爱他。 可修仙中人岁月如白驹过隙,时间长了,他整日被叶凝阳与日俱增的胜负欲缠得透不过气,渐渐也开始沉心于修炼,无暇再思索这些,也不再期待。 无论如何,母亲终究是母亲。 黑雾像是嗅见血腥气的野兽,不知餍足地攀附而上,转眼间便将余冷安下半身完全吞噬。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唇色就连口脂都掩不住的发白,鲜红的血痕却从唇畔不间断溢出,色泽直晃人眼,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副表情……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我做什么?还不快些带你姐姐走。” 余冷安声线微弱,“当年你就那么一点大,胆子小得令人发笑,现在能耐了,还敢替你娘去死。” 她勉强嫌弃地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流露出很柔软的光。 “你一日没做兆宜府家主,兆宜府的烂摊子便一日轮不到你来收拾。” 余冷安道,“走吧。” “母亲……”叶含煜僵硬一瞬。 少顷,身形暴起,发了疯一般要从符文间冲出来。 叶凝阳费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拉住他,她不敢回头看余冷安,脸上早已糊满了眼泪,狼狈不堪。 “快走。”她言简意赅,“不然母亲就白白保护我们了。” 叶含煜耳边一阵嗡鸣,这一炷香时间降临的毁灭实在太多。 他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父亲,也同时失去了母亲。 就在这时,一道浩瀚剑光撕裂黑暗,将夜色般的浓雾拦腰斩断。 温寒烟将余冷安从浓雾中一把扯出来,浓郁的血腥味至窜入天灵盖。 她垂眸一看,余冷安下半身像是被千万只虫子啃噬过,大半裙衫已经消失,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胫骨腓骨也被腐蚀,参差不齐的髌骨沾着血肉。 方才就在鬼面罗刹出手的同时,叶承运朝着她和季青林四人出手。 叶承运已是接近炼虚境的修为,他们四人合力也只能勉强支撑。 她虽然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却终究还是来的晚了一步。 【她伤势太重,恐怕是救不了了。】龙傲天系统声音很沉重。 温寒烟又何尝看不出。 她抿抿唇,自芥子中掏出一枚丹药送进余冷安口中。 虽然未必能够救她性命,但至少能够缓解她的痛苦。 黑雾依旧紧缠着她和余冷安不放,温寒烟一边带着余冷安闪避一边观察四周。 富丽堂皇的厢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天花板上巨大的窟窿连绵成片,涌入大片大片的夜色。 月光被黑雾遮蔽,整个空间除了交错的虹光闪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另一边,由于少了她一人,空青、季青林和纪宛晴三人很快落于下风,如今已皆是浑身浴血,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流云剑身反射着寒芒,映出她黑沉的眼眸。 如今看来,她不得不再次使用血阵,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温寒烟手腕微转,流云剑划过一道弧线,锋利剑刃对准掌心。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斜地里探出来,双指并拢,夹住流云剑将剑身挪开。 “不知节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裴烬勾了勾唇。 他视线落在她光洁白皙的掌心,煞有介事摇头叹息,“这样美的一双手,受伤岂不可惜?” 温寒烟皱眉,一时间竟辨不清他来意,不知是敌是友。 但若裴烬说的当真是她使用血阵之事,的确她先前在潇湘剑宗时动用过不少次血阵,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伤及根本。 她一瞬不瞬盯着裴烬的神情,试图从他每一次眨眼的频率和呼吸的幅度,分辨他的情绪。 裴烬不偏不倚迎上她视线,唇角噙着笑意,戏谑道:“看久了那团黑黢黢的丑东西,是不是突然觉得我俊美得见之难忘,忍不住倾心了?” 温寒烟:“……” 趁着她无言以对的瞬间,裴烬顺势扣住她肩膀,将她往身后一推。 “这种流血的脏活,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他脸上笑意尽褪。 在院落中被毒雾侵蚀的伤势还没好,依旧有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向下淌,裴烬长袖一扫,血珠下落的速度在这一刻无限变幻。 他指尖轻点向悬浮的血珠,下一瞬,血珠倏然爆开,化作更细密浓稠的血雾。 温寒烟手背一热,一只染血的手覆上来,不轻不重的力道,扣紧了她。 同一时刻,天地一阵震动,奔雷般的闷响轰然而下。 一道高亢的龙吟声仿佛自天边传来,浩荡的威压自苍穹倾轧而下。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弯折身体。 “什么人?!”叶承运愕然停手。 “腾龙吟……”郁将瞳孔骤缩,难以置信道,“这难道是浮屠塔玄罗殿中记载过的——” 浮屠塔? 温寒烟心头一动,浮现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缓慢地抬起头。 一片暗红色的虚影自她和裴烬交叠的掌心下极速凝集而成,在几乎令人站立不稳的罡风龙卷中,轰然腾飞而起。 最后一抹血色悬于掌心,浮于虚空,凝成龙尾上最后一片龙鳞。 厢房飞檐倾頽,墙壁坍塌,向外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弦月高悬于苍穹之中,月色之下,一条长约十丈的巨龙腾于云层间,周身泛着暗红色的光晕,宛若覆着一层血色。 这动静太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温寒烟身上。 白衣女子身形纤细,站得却极其挺拔,一身衣衫染血不复往昔冷冽,大片的血花平添几分瑰绝的美感,只是那双眼却极冷,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雪山湖泊旁的那一棵最峻拔的松。 在她身后,无边夜色之中,巨大的血红色腾龙宛若自远古而来,龙首高昂龙尾裹挟着呼啸的风,却宛若守护着她一般高悬于她身后的虚空。 “你怎么会用浮屠塔的秘术?!” 鬼面罗刹语气变得极为惊异,“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承运脸色也颇为凝重,双目直直盯着暗夜中盘旋的腾龙。 温寒烟感觉她指腹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在淡淡的血腥气中,仿佛有无数根猩红的血线拴在她指端。 那令所有人忌惮的腾龙,被这细细密密的血线禁锢在她指尖,乖顺地随着她的心意而动。 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腾龙瞬间自云层中盘旋两圈,裹挟着滔天灵压俯冲而下。 温寒烟下意识抬起眼。 玄衣黑夜掩映下,裴烬的脸色看起来愈发苍白,也衬得那双眼眸愈发黑寂幽邃。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偏头看过来,薄唇微翘。 “这么迷人?”他笑,“我可是会动心的。” 第31章 昆吾(一) 厢房墙壁裂纹斑驳,树影憧憧在冰冷的夜色下映过来。 昂首嘶吼的腾龙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深红近墨的色泽,似是撕裂黄泉碧落降临世间。 龙吟声穿透云层,这一瞬间,整个东洛州都为之震动,无数人从睡梦之中惊醒,推开门窗走上街道,敬畏地望向天际。 一些修为尚浅的修士不过受远远逸散而来的一缕灵风波动,便浑身血气翻涌,脸色惨白。 “这、这是……血阵?” “从未见过这样霸道的血阵,结血阵的修士至少也有归仙境修为了吧?不知是哪位尊者,简直是要将东洛州都夷为平地了!” “别看了,快点走。还不知道是何方大能在此斗法,小心殃及池鱼!” “兆宜府自然会护着我们的。” …… 龙吟呼啸,罡风猎猎倾轧而下,厢房原本已经破败不堪,这下再也支撑不住,瞬息间便被沉重的灵压夷为平地。 叶承运甩袖挥出一道虹光护在身前,一脸凝重。 记不清多久了,他没有感受到此刻这种冰冷彻骨的感觉。 死亡的感觉。 郁将更像是见了鬼,脸上神情变幻,时而茫然,时而惊愕,时而难以置信,堪称精彩纷呈。 第80节 “腾龙吟,天下臣……” 他死死盯着对面,喃喃道,“不可能,这分明是——” 不知想到什么,郁将脸色大变,当即顾不得别的,身形一掠转身便要逃。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动作,一股冷冽刺骨的气息便锁定住他。 郁将咬牙大喝一声,运气全身修为抵抗,喉咙里却只发出断断续续、意味不明的音节,仿佛被什么扼住咽喉,浑身动弹不得。 郁将周身血液温度骤降,灵力在经脉之中倒流,痛不欲生。 他疼得眼前一片血色,仿佛全身血肉都被人撕裂了又黏上,黏上后又撕下来,周而复始,令人绝望。 ——简直就像是他方才威胁温寒烟那般。 不,比那还要残忍千倍万倍! 郁将视线一片模糊,余光冷不丁瞥见裴烬腰间摇曳的墨玉。 “长嬴”二字在栩栩如生的腾龙浮雕间,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他身体猛然一震。 墨玉牌,腾龙纹。 这人用的果然是乾元裴氏的秘法! 浮屠塔玄罗殿中有过记载,乾元裴氏命格至阳至纯,族中禁术三十六秘法,以燃烧心头之血为代价,焚尽天下不平之事。 腾龙既出,天下尽执于掌中。 不只是这一次,先前这个男人毁了他的分身,用的也是裴氏秘法镇魔鼎! 那时他还只当此人或许也来自浮屠塔,可腾龙吟绝非裴氏子弟以外的修士学得会。 乾元裴氏千年前早已灭族,世间再无乾元裴氏,仅剩寂烬渊下镇着一人。 ——便是裴烬。 郁将冷汗簌簌而下。 “乾元……裴……” 就在这时,一道清清淡淡的气声在他识海中炸响。 “嘘。” 眼前黑衣墨发的俊美男子负手而立,唇角噙着淡笑盯着他看。 “你是想说‘乾元裴氏’?” 似是感慨,裴烬悠然叹口气,“说起来,本座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郁将浑身颤抖,不只是疼的还是吓的。 “尊、尊上,求您,求求您,饶……饶我一命……” 裴烬对他的痛苦求饶置若罔闻,他好整以暇欣赏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 半晌,忽地一笑,“这说法已经过时了。” “毕竟,乾元的人已经被本座杀了个干净,裴家也只剩下我一个了。” 裴烬悠然拖长尾音,自谦道,“一个人,怎么好意思自称氏族。” 见他并未立即动手,郁将仿佛看到一线希望,他语气激动道:“不,不!尊上,您千年前修为便已达到归仙境,如今定是半步登仙成神,一人可敌千军万马!” 裴烬很给面子地笑出声:“不敢当。” 半步登仙成神? 那他还真是让人失望了。 裴烬:“辛苦许久,你也是时候休息了。” 郁将浑身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每一寸关节都被连着血肉生生扯碎,可他却又该死地保持着清醒,只得动弹不得地承受着煎熬折磨。 “啊啊啊——” 识海中一阵凄厉惨叫,现实中他却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裴烬被他吵得头痛,皱眉按着额角,彻底没了耐心。 砰—— 惨叫声戛然而止,郁将炸成一团血雾,血雨簌簌落下,黏腻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不同于毒雾的啃噬,他浑身血肉骨骼像是被一种力量,硬生生撕扯成了无数细小碎片。 裴烬慢条斯理收回手,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血污灰尘。 他抬眸微笑,“温寒烟是本座的人,你既然有胆子肖想她,眼下自然也该承担后果。” “做个好梦。” 几乎是同时,空气里传来空青一声惊呼。 “寒烟师姐!!小心啊!!” 裴烬眉头一跳,他压抑住胸口翻涌的血腥气,撩起眼睫转身回望。 身后空空如也。 * 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在这句话落地的瞬间,腾龙轰然俯冲而下。 罡风浮动温寒烟脸侧的碎发,下一瞬,郁将便一脸惊恐僵硬地炸成了一团血花。 温寒烟飞身避开,这才免了被血水浇了兜头满身的命运。 她来不及分辨这究竟是不是来自于裴烬的恶意,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郁将几乎称不上尸体的那滩血水。 猩红光点缓缓从血液间浮起,在虚空之中拼凑凝集,眼见着便要凝成一柄长刀。 温寒烟眸光微动,当机立断调用起全身灵力,拔剑旋身攻向叶承运。 【你这是干什么!!】龙傲天系统惊掉了下巴,如果它有的话。 【那不是真正的昆吾刀。真正昆吾刀的下落,叶承运一定知道。】 流云剑反射出温寒烟寒星般的凤眸。 她抬眼,【绝不能让裴烬抢先,助我!】 说罢她足尖一点,迎着灵压逆流而上,流云剑芒大盛勾动风卷,朝着叶承运轰杀而去。 叶承运素来儒雅的眼底闪过狠戾。 如今鬼面罗刹已死,计划功败垂成,他本便想要这些人陪葬,竟然还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轻蔑道:“不自量力。” 挥袖间长剑出鞘,千百道剑光凝集直冲云霄,刺向温寒烟心口。 “寒烟师姐!”空青不假思索提剑飞身去挡。 温寒烟却不躲不闪,反手挽了个剑花。 “别过来!” 雪亮剑光交织成细密剑网,猛然撞上那千百道剑光,一时间竟未落下风。 地面轰然震动,残存地板拔地而起卷入狂风之中,随着气浪撞向四周! 叶承运猛然抬眸,汹涌灵力奔涌而来,竟将他衣摆绞得粉碎。 他却视若无睹,而是死死盯着温寒烟,眼神流露出说不上的阴郁。 “这气息……我即便化成灰,也绝不会错认。” 叶承运唇角扯起一抹古怪笑意,眉目间却透着彻骨凉意,“你身上竟然有裴烬的气息。” 温寒烟心头一动,空青更是直直钉在了原地,愣住了:“裴烬?!” “不知前辈此话从何说起。” 温寒烟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套话道,“若我身上当真有那魔头的气息,你又为何此刻才能察觉?” “先前察觉不到,自然是因为你并未动用多少灵力。” 叶承运冷冷道,“但如今你与我对上,灵力如此滔滔不绝,每一次波动都染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我又如何能看错?” 虽说对方语气斩钉截铁,听了这话,温寒烟却反而默默松了口气。 叶承运所说的,多半与她和裴烬双修无关,而与方才他助她结成血阵有关。 龙傲天系统却否认:【不可能!血阵怎么会影响到你灵力之中的气息?】 温寒烟唇角微抿。 她脑海中便闪过别的繁杂念头。 思绪百转,只在一瞬间,温寒烟故作愠怒道:“即便我此刻叛出师门,从前也从未做过违背潇湘剑宗之事,前辈又何必在此血口喷人?” 叶承运并未回应,冷着脸凝神感受片刻,冷不丁冷嗤一声。 温寒烟心头微跳,直觉自己似乎距离某种想要查探的真相,愈发靠近。 “还望前辈明示。” “死前让你做个明白鬼也无妨。”叶承运扯了下唇角,“你体内的蛊与那魔头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蛊。 温寒烟心底了然一笑。 尽管早已有所猜测,可当猜测坐实成真,她还是忍不住觉得可笑。 这蛊既能令她的血镇压寂烬渊封印,又能令她引诱起裴烬情谷欠,在他意乱情迷时吸尽修为。 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一般。 她曾经自以为的为天下苍生献祭,到头来,不过是旁人早便预料到的、对付裴烬不可或缺的工具。 温寒烟语气淡了些:“你可知是何人对我下蛊?” 第81节 “此事与我无关。” 叶承运猛然抬手,剑光映上温寒烟眉眼,“寒烟仙子,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阎罗殿问吧!” 叶氏剑法以快闻名,剑光迅疾如电,剑风却势如破竹,虹光冲撞,竟将流云剑光交错而成的剑网撕开一道缺口,轰然斩落。 流云剑芒再次闪烁起来,细碎的破碎声湮没在轰鸣声中,裂纹又一次自裂口处向上蔓延,爬满了半截剑身。 太过汹涌的灵力几乎撕裂经脉,温寒烟丹田处也一阵剧痛。 尽管她已晋阶至合道境,但毕竟只是合道境初期,即便有系统相助,对上近乎炼虚境的对手,依旧有些吃力。 这两个大境界的沟壑,远非那么容易填补。 看出她瞬息间的神情,叶承运趁机反手向下一压。 只是他先前被腾龙灵压震出了内伤,此刻灵力翻涌,唇畔克制不住呛出一口血。 “受死!” 当—— 一道烈阳般的剑光就在这时紧随而至,叶含煜仗剑飞身而来,咬牙拧身一转,生生将剑意拦下来。 他咳出一口血,被震得倒退数步,却执着挡在温寒烟身前不愿离开:“前辈,你先走。” “叶含煜!” 叶承运眸光一顿,字字从牙关中挤出来,“我才是你的父亲,你为何却反过来帮着一个外人,非要与我作对!” 叶含煜内心复杂,不愿同他说话,也无暇同他说话。 如今直面叶承运剑意,他才感受到如岳般的威压,仿佛一座山头都压在脊梁上,迫使他不受控制跪倒在地。 前辈分明同他修为境界相当,却竟然能挡住叶承运数招…… 叶含煜咬牙硬撑,虎口处已被震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最后一丝力气也几乎在压力下被用尽,就在这时,一道青芒袭来,替他卸去了一半的力道。 “季青林?” 季青林青衫染血,墨发也粘着血迹,露出一双沉凝的眼眸。 “他境界太高,不是我们人多就能敌得过的。” 季青林勉力攥紧剑柄,他本命剑断,如今只能用芥子中的其他次等佩剑,实力也打了折扣。 他转头看温寒烟,“寒烟,事关紧急,你不要逞强了。虽然他此刻受了内伤,但你依旧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宛晴也受伤无法再战,待会我掩护你与我们一同离开。” 温寒烟抿唇不语,她多次承受超过修为极限的灵力,经脉被硬生生撕扯着拓宽。 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间,她依稀感受到丹田气海沸腾起来,枯竭之势似乎在极端的锤炼之下,隐隐流露出充盈的迹象。 ——她竟然再一次触碰到了突破的界限。 龙傲天系统兴奋搓手:【对了,这就对了!】 【绝境逢生,触底反弹,边打边升级然后越级反杀小boss——这才是咱们龙傲天的精髓啊!!】 温寒烟赫然睁开眼睛,流云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弧度,瞬息间便将叶含煜和季青林身上的威压卸去大半。 叶含煜神色一喜,季青林却是怔住了,表情精彩纷呈。 寒烟她竟然……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濒临突破了? 自从她在落云峰苏醒过来,事到如今,也不过月余。 她竟然从一个废人一跃而成了合道境中期的剑修——而他本命剑断,若当真打起来,竟然未必是她对手! “既然不是对手,你便带着纪师妹先行离开吧。” 温寒烟随意瞥季青林一眼,左手一扯叶含煜,将他带到身后,“你助我牵制住他。” 季青林脸色愈发难看,温寒烟却不再理会他。 流云剑与叶承运手中长剑在罡风中狠狠撞在一起,气流自二人为中心朝着四周激荡开来,彻底将整片废院轰了个稀巴烂。 叶承运脸色彻底沉下来,最后定定看一眼叶含煜,眼睛赤红一片,却再无半点温存之色。 他单手掐诀,法器虹光自袖中冲天而上,化作千万道光点如雨般俯冲而下,将二人笼罩其中。 几乎是同时,一把巨剑自温寒烟身后凝集而成,以千钧之势于虚空之中横扫而来,将万千光影拦腰斩断! 剑气凛冽而来,叶承运被逼的踉跄两步,愕然抬眼:“怎么会!?” 他怎会被一个合道境剑修逼到如此地步! 强行催动【剑覆河山】后,浑身经脉骨骼剧痛,仿佛碎裂一般。 温寒烟丝毫不敢停顿,这样的剑招她只能用出一次,再无下一次机会。 趁叶承运片刻失神之时,她足尖轻点飞身而上,反手挽了个剑花,流云剑直取叶承运咽喉。 叶承运提剑欲挡,温寒烟却在几乎扑上他面门时陡然转向,不闪不避将身体迎向剑锋。 “前辈!” “寒烟师姐!” 噗嗤—— 鲜血飞溅,剑刃入肉,瞬息间穿透了温寒烟右侧肩胛骨,血花在白衣上登时绽开。 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咬牙拼尽全力刺出这最后一剑,剑势如风斩向叶承运丹田。 叶承运猛然呕出一大口血,强横剑意顺着剑身涌入他奇经八脉,绞碎经脉直捣入气海丹田。 温寒烟唇畔染血,她却任凭鲜血淋漓而下,一字一顿问,“昆吾刀在哪?” 叶承运面容扭曲一瞬,还想再战,却被叶含煜一剑挑开了佩剑。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大势已去,叶承运脸色阴沉闭上眼,双唇紧闭不发一言。 温寒烟冷着脸又将长剑送入几寸,“叶家主,你应当听说过,我叛出潇湘剑宗时大闹朱雀台,刺伤云澜剑尊和宗主陆鸿雪,不太讲究‘尊师重道’,也不怎么守规矩。” 叶承运睁开眼睛,看着叶含煜道:“任凭旁人如此折辱你生父,这便是你对我这些年教导养育你的回报?” 叶含煜唇角微颤,眸光闪烁片刻,终是咬牙道:“你要姐姐和母亲性命时,却也从未顾念旧情。” 叶承运脸色变了变,重新闭上眼睛。 温寒烟手腕微转,剑刃在叶承运丹田间转了一圈。 他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大口血,虚弱沉默片刻,终于耐不住疼痛开口:“如今已过子时,昆吾刀却缺了一名纯阳命格神魂。” “成败一念之间,皆因你们横插一脚生此事端,如今它不仅不能为人所用,反倒凶戾更甚平日!” 他艰难抬手掐了诀,虚空间虹光闪烁几下,焕发出刺目的光晕。 紧接着,光点自上而下坠落,仿佛落下的幕帘,层云散去,一道幽深暗门凭空而现。 叶承运收回手,冷冷道:“你若想死便去取。” 温寒烟一手扯起叶承运,转头对叶含煜道:“你留在此地。” 叶含煜迟疑片刻:“可是……前辈,我父……叶承运应当并未说谎,你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顿了顿,他道,“或者……换我去。他同我毕竟血浓于水……我父亲犯下的罪孽,合该由我一力承担。”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温寒烟拽着叶承运向前走,说话却是对着叶含煜,“放心,我不会有事。” 若昆吾刀当真有灵,她体内那么多裴烬的魔气,便是这世上最妥帖的护身符。 叶含煜抿抿唇,见她神色坚决,且眉目冷然并无丝毫逞强之意。 沉吟片刻,退后半步,不再阻拦。 见她当真要进去,叶承运脸色未变:“你知不知道昆吾刀是什么东西?如今我已无力反抗,你又为何非要进去找死?” 温寒烟没搭理他,一脚踢开暗门跨门而入:“你只需要好好带路便好。” 她用力一扯叶承运衣领,将他挡在身前,“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我察觉你暗地里动手脚,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 叶承运脸色难看。 他倒是愿意同归于尽,只是这不代表他愿意受昆吾刀的折磨。 暗门后是宽度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每上前一步,两侧墙壁上便自发亮起幽然火光,一点点照亮前方的路。 两人顺利一路向前,越是向前走,温寒烟便愈发感觉周遭温度降低,淡淡的阴戾冷峻气息渐渐浓郁起来。 整片空间并无窗,却似有阴风拂过她裙摆发尾,钻入领口,掀起一阵诡谲凉意。 两人最终停在一扇门前。 这门似是纯金打制,看上去极其厚重,上面符文若隐若现,却极其繁杂,似是有人极其忌惮里面的东西,在上面套了不知道多少层阵法。 “不要再向前走了。” 一片死寂之中,叶承运倏地开口。 他又咳出一口血来,“我伤势不轻,或许活不过今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若还信我,便听我这句劝告。” 丹田处沉寂已久的那枚墨色气海像是听见这句话,又像是感应到什么,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 温寒烟脸色沉凝。 出于一种直觉,她知道,昆吾刀就在这扇门之后。 “把禁制解开。”她平静地说。 叶承运静了静,才缓缓道:“可以,但你要答应我,待会只有你一个人跨过这扇门。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将我打晕扔在这里。” 温寒烟点头应了声。 暗门之内光线昏暗,纵横交错的虹光笼罩于门前,变幻交错,虚实相映。 叶承运叹口气,掐诀一层层将禁制解除。 他在上面下了一百零八层封印,每一层封印都以兆宜府能拿出的最高阶法器相镇,高深莫测,解起来极其耗费时间。 温寒烟指尖微动,无声攥紧了流云剑柄。 第82节 每一层符文黯淡下去,空气里的温度便降下一点。 不知是否是幻觉,阵阵阴风裹挟着厉鬼哭嚎在空中乱窜。 黑色的浓雾在暗色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隐着金戈铁马之势,却又暧昧黏腻,无数次擦过她腰身。 符文虹光明灭,最后一层禁制解除,一股凶戾之气陡然隔着门板倾轧而来。 温寒烟还未动作,叶承运重伤在身,当即便被震得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温寒烟脑中一阵晕眩,但躁动的墨色气海却在这时自发逸出一缕魔气,包裹住她浑身经脉,护住她灵台。 温寒烟摇晃一下,倏地从那阵铺天盖地的戾意中清醒过来。 她以剑撑地,艰难迎着砸落在身上的压迫感,推开门一步一步走进去。 门后空间不算宽阔,并无多余陈设,唯有中央一方高台,浩瀚灵力包裹着一枚金色刀匣,于虚空之中沉浮。 或许是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平静的刀匣在她靠近之时骤然震颤起来。 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浓墨悄无声息地自刀匣缝隙间溢出,鬼哭声也在这一刻嘹亮起来,几乎刺穿人的耳膜。 温寒烟于风中缓缓抬眸。 刀匣在她的视线之中,一寸寸打开。 鬼哭之声猝然急促起来,温寒烟几乎被这阵凶戾煞气压得直不起身来。 与此同时,她体内墨色气海再次震颤,魔气源源不断自发涌出,其间烈日般炽热的气息寸寸淌过她丹田经脉。 那阵冷意在这气息之下无处遁形,毫无还击之力地被逼退。 这时一道刺目的猩红刀光撕裂浓雾,金色刀匣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刀气,轰然一声四分五裂化作齑粉。 温寒烟勉强在狂风中睁开眼睛,缭绕的刀光散开,露出一柄四五尺长,刀背随刃而曲,色赤如火的长刀。 尽管从未见过昆吾刀,但几乎是一瞬间,温寒烟便认定,这定是传闻中的至邪之刀。 昆吾刀。 然而刀光缭绕,虚虚实实,明明眛昧,她看不真切,正欲向前再凑近些,一道劲风猛然袭上后心。 温寒烟身形急转,来人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命,这一击里并无半点杀意。 暗器掠过她身侧,不偏不倚啪嗒一声砸在昆吾刀上。 刀光闪了闪,似是要发怒,半晌却又仿佛意识到什么,重新蔫蔫地偃旗息鼓了。 温寒烟眼眸微眯,猜到来人身份,慢慢转过身。 与寂烬渊间如出一辙的浓雾,不知何时已蔓延至整个密室。 一人立于墨色之间,身姿挺拔如松,单手把玩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处碎掉的装潢上掉下来的断木,没骨头一般倚着墙面,漫不经心看着她。 裴烬扫一眼昆吾刀,悠然一笑:“这么多年没见,竟然连主人都险些认错,实在该打。” 他懒散直起身,缓步走过来,“你说是不是?” 随着裴烬一步步靠近,猩红刀光映上他浓墨重彩的眉眼。 温寒烟发现他脸色比平日更显得惨白,简直像是刚从坟堆里爬出来。 她抿抿唇,不动声色朝着昆吾刀的方向靠近一步。 昆吾刀似乎察觉到她体内魔气,迟疑于她与裴烬两人之间,分不清究竟谁是主人。 若她抢先一步,未尝不能将昆吾刀收为己用。 裴烬看出她意图,笑道:“不告而取即为偷,你却偷得明目张胆——它的主人此刻就站在你面前,你连掩饰都懒得与我做戏?” 温寒烟竟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若是从前,她肯定要被这话怼得心生退意。 但如今,她竟然心如止水,甚至还想一不做二不休,更过分些。 温寒烟道:“谁是主人口说无凭,不如让它自己来认一认。” 裴烬笑意渐淡:“多谢你替我找到此处,省了我不少力气。不过,剩下的事情,便不劳你费心了。” “不必客气。”温寒烟冷笑,“原本我也没打算分你一杯羹。” 说罢,她直接抬手探入刀光之中,欲先人一步将昆吾刀抢到手中。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斜地里伸来一把扣住她手腕,紧接着反手化掌推向她手腕内侧。 分明半点灵力都没有用上,但他身体素质比寻常人强上不少,借力一震,将她甩出数步。 眼见着昆吾刀在视野中无限缩小,温寒烟心中一凛,一踩墙面顺势而上,一剑刺向裴烬命门。 裴烬定然一早便知晓昆吾刀能牵动她体内魔气。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细节在温寒烟脑海中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裴烬欲以昆吾刀取她体内的魔气。 在那之后,他要取的多半便是她的命。 昆吾刀绝不能被裴烬拿到。 剑光闪跃,温寒烟这一剑并未留手。 裴烬修为全无,方才却能引得天降异象,底牌数不胜数。 不仅如此,他体术也分毫不差,方才竟能将她逼退。 温寒烟倒没指望这一剑能要裴烬的命,只想逼得他闪避,为自己拼得一线生机。 剑光瞬息而至,映亮了裴烬苍白凌厉的侧脸。 他轻咳一声微微皱了下眉,竟只稍侧了下身避开要害。 下一瞬,剑尖便没入他右臂。 温寒烟愣了下,裴烬竟没躲过? 血腥气蔓延开来,裴烬低头瞥一眼伤处,面不改色将剑尖抽出来。 他摇头叹口气,“还真是毫不留情。” 温寒烟顺势抽回剑尖,盯着他没说话。 裴烬左手一撑墙面稳住身形,又咳了两声,反倒笑了,“常言自古美人冷情似蛇蝎,果然诚不欺我。” 温寒烟眉心微蹙,心下狐疑。 她自然不会以为裴烬会在这种时候谦让她。 前夜裴烬在房中毫无防备深眠、苏醒时杀意凛然的模样在她脑海之中闪回。 她总觉得他有些古怪。 “你……”顿了顿,温寒烟眸光微冷,不再开口。 抢昆吾刀要紧。 她挥散脑海里繁杂的思绪,附灵力于双足,全力朝着昆吾刀飞身而去。 裴烬若有所感,眉眼间浮现起冷戾,抬手屈指成爪,与她几乎同时探向昆吾刀。 两人指尖一左一右,穿透明灭的刀光,触碰到刀柄。 这一刻刀光大盛,昆吾刀猛地剧烈颤动起来。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震颤之间,刀光破碎,昆吾刀自刀尖至刀尾逐渐化作薄雾,如星似雨散入虚空。 仅剩下她夺了一半的刀柄。 温寒烟脸上流露出讶然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思索,便是一阵剧痛袭来。 体内的魔气似是发了狂,在她经脉之间横冲直撞,似是想要挣脱束缚。 她所修功法与裴烬背道而驰,根本容不下他的魔气,更别提如此粗暴的撕扯。 温寒烟登时眼前一黑,呕出一口血来。 就在这时,刀光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将她彻底湮没。 温寒烟视线一阵模糊,下意识攥紧了手心里的东西。 不同于流云剑柄的光滑,昆吾刀柄上不知镌刻了些什么,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默念清心诀,勉力维持着灵台清明。 再次冷然抬起眼时,神情却骤然一顿。 一片雪幽然落下,落在她眉间。 陌生的男声清朗,穿透静谧风雪,笑盈盈落在她耳畔。 “差不多就停手吧。” “长嬴。” 第32章 昆吾(二) 天光黯淡,深秋的晚风萧瑟,蕴着刺骨凉意。 白墙黛瓦的建筑边缘虚化,融入远山苍茫的色泽之中。 天边落雪,雪花零落坠于飞檐,惊起龙纹风铃清脆作响。 龙吟呼啸,逐渐逸散于虚空,簌簌落下几滴暗红的血珠,顺着衣摆滑落而下,凝聚在脚边。 裴烬毫不在意甩了下掌心血迹,这时一片雪飘飘悠悠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秋日落雪,倒是奇景。” 只是他体温偏高,一片薄薄的雪花顷刻间便被热血融尽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黑衣,眉目间已初见锋锐。 裴烬垂着眼眸,掌心一片血色,辨不清是血水还是雪水。 在他身后,白衣墨发的俊美少年自始至终立在树下,极有耐心地整理着袖摆不存在的褶皱。 第83节 白衣少年头也没抬地说:“别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裴氏少主是什么伤春悲秋的风雅人。” 裴烬鼻腔轻嗤一声,甩袖掩住掌心伤处。 他回眸,颇有几分桀骜轻狂:“云风,看了这么久,那你倒是来说说,方才我这秘术你能接下几招?” “整日打打杀杀,这有什么意思?” 云风慢条斯理抽出一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在这难得的深秋初雪之中优雅摆了两下。 “一招我都接不了。” 他丝毫不嫌丢脸,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一脸正色道,“同你切磋的时间,我都能与流华师妹说上好几句话了。” 裴烬一早便料到这种回应,唇角扯起几分嘲弄。 “收了你这样的懒鬼做弟子,潇湘剑宗还真是师门不幸。” 说罢,他转身从假山巨石上潇洒飞身而下,指尖弹出一道灵风,直扫向云风手中的折扇。 云风对此早已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知道裴烬攻势指向何处。 他面不改色一转手腕,轻而易举躲开他的偷袭。 末了他脚步不停,顺势轻盈转了一圈,一身雪色道袍衣袂翻飞,风流至极。 翻飞的黑色衣摆翩然落下,裴烬环臂站到他身边,嗤笑:“装腔作势。秋日摇折扇,也不怕冻死。” “非也非也,此言差矣。” 云风煞有介事道,“虽然我修为不及你,但也不至于被你如此小瞧。修仙中人皆有灵力护体,根本不畏严寒。” 他手腕转了转,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晃了几下折扇,冷风从他腕间嗖嗖往外冒。 “岂止是秋日摇折扇,哪怕是冬日我也要摇。” 裴烬似笑非笑揶揄道:“又与司星宫那个玉流华有关?” “正是。” “多少年了,你还在缠着她不放?”裴烬一言难尽,“我看她根本懒得搭理你。” “这便是你误会了。”云风得意一笑,“流华师妹最喜欢我这副打扮。” 裴烬给面子地敷衍他:“此话怎讲。” “平日相见时,她大多时候都只同我说两句话。但我第一次手持折扇同她见面时,长嬴,你猜她同我说了几句话?” 裴烬方才修炼过秘术,此刻身体有些脱力,精神却极其亢奋。 他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方才血阵祭出腾龙时的畅快之感,听了云风的话,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口应了声:“嗯?” 云风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自顾自美滋滋感慨道:“她与我说了三句话!” “哦。”裴烬兴致缺缺,半晌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冷淡,加了一句,“说了什么?” “平日里,雷打不动‘你好’,‘再见’。” 顿了顿,云风下颌微抬,似是想到什么令人骄傲的事,慢慢吐出几个字,“那一日,她又对我多说了两个字。” ——“‘骚包’。” “……”裴烬抚掌两下,皮笑肉不笑,“真是恭喜。” 他一个动作没留意,拍掌时用力极大,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流出。 裴烬没太在意,只随手抹了一把血迹,云风却多看了他一眼。 “但……长嬴,要我说,这秘术你还是少用为妙。” 裴烬漫不经心问:“怎么?” “你们裴氏三十六秘术霸道强横至极,能学成一两个都是人中龙凤了,更别说你,一年之内一口气学了个遍。说起来,别看你现在只是个合道境,若是当真用了方才那一招,我看你打悟道境修士都不在话下。” 静默片刻,云风叹口气,“长嬴,我知道你好胜要强,不过世间万事万物皆要遵从规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样的秘术需要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真正落在裴烬耳朵里的也不过只有几个字。 “什么叫‘只是个合道境’?” 裴烬不悦抬起眼,毫不客气拍了一下云风后脑勺,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我十七岁晋阶合道境,放眼整个修仙界,谁不知道‘天纵奇才’四个字几乎就刻在我脑门上?”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到你这,我就变成了‘区区合道境’?” 云风脸色一垮,心疼地顺了顺被裴烬弄乱的发型。 他笑得有点无奈:“你为什么抓住的重点总是这么离奇,我要说的分明不是这个。我听我父……额,师尊说,你们裴氏的秘术需要燃烧心头之血才能……” 裴烬不屑嗤笑打断他:“几滴心头血罢了,旁人或许看得重些,但对于我们裴氏子弟来说,又不是不可再生。不过是耗费的时间长了些,折损些寿元,又不会动摇修为根基,有什么大不了的?” 云风动作一顿,愕然,“你不怕死?” “年纪轻轻,活都还没活多久,怕什么死?” 裴烬懒洋洋靠在树干上。 秋叶枯黄缀在枯枝上,于风中狂乱摇曳,欲坠不坠。 “再说了,活那么久又有什么好。” 他盯着那片枯叶,“万事有尽头才显得珍贵,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惩凶除恶,在世的每一日都无愧于心。” 两人皆只穿了一件单衣,一阵秋风过,凉意渗透薄薄的衣料黏在皮肤上,寻觅着破绽想要钻入骨髓。 “话虽如此,可耗损心头血终究会使你陷入虚弱,状态实力大打折扣。” 云风扯了一下风中摇摆的袖子,又把话题扯回来。 “如今你人就在乾元,倒是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但日后及冠,依照你们裴氏的规矩,你那时就要离家。若你独自一人在外游历,在这种时候遇上什么仇家对手,岂不是麻烦大了?” “你怎么像我父亲母亲一样,老气横秋,婆婆妈妈。” 裴烬不多话,干脆利落一偏头示意身侧空地,扬眉挑衅道,“就算是刚用过秘术,现在我闭着眼睛也能打十个你,不信试试?” “不了不了。”云风连连摆手。 他熟门熟路从芥子中掏出一块糖塞到裴烬掌心,“老规矩,这一次我便用这个赔罪,比试留到下次,怎么样?” “成交。” 这事显然不是头一次发生,裴烬三两下撕开糖纸,熟稔仰头将糖扔到口中。 甜意在口腔中瞬间蔓延开来,压下难耐的血腥气。 他撩起眼皮看云风一眼,“去年的比试拖到今年,如今已是深秋,转眼马上又要到明年。时间拖得越久,你我之间差距越大,我倒要看看,全天下的糖被你一人搜刮干净的时候,你会被我打成什么惨样。” 苍穹一片黯淡,纯白的雪被夜色镀上一层灰白色。 雪花飞扬,依旧在向下落,隐隐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几片雪落在枯枝枝头,压得细枝略略弯折。 那片枯叶终究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伴着雪一同坠落下来,在风中卷集着落在云风脚边。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只要能勉强争些寿元陪在流华师妹身边,我便知足了。” 云风摇了摇折扇,碎发在脸侧飞扬。 “若真有那一日——” 他微微一笑。 “还望长嬴你,手下留情。” …… 雪依旧在下。 白墙黛瓦的精致建筑掩入远山,被彻底湮没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中。 血迹落于雪中,仿佛点点盛放的红梅,梅花开得艳丽。 一地零落逐渐汇聚成泥泞血河,暗红色的血迹汩汩淌过浸透了白雪,透出几分狰狞腐朽的死气。 上千名修士皆是一身朱红长衫,衣袂上金丝绣枫,御剑高悬,居高临下将整个断崖围了个水泄不通。 虹光闪烁交相辉映,似闪电般间或点亮夜幕。 为首之人严阵以待,紧盯着断崖边那道身影。 “前方是死路,裴烬,你如今身受重伤,无路可走了。” “一年前的今日,你一夜之间屠尽乾元裴氏,三百五十八条亡魂被你搅得不得安宁,整个宁江州血流成河,你可知罪!?” “魔头,今日我兆宜府便代裴氏家主清理门户,以祭他在天之灵!” 断崖边瀑布飞流直下,流水滚滚向远方奔涌,轰鸣声惊起无数飞鸟,在漆黑的苍穹中远去,被浓云吞噬。 裴烬负手站在断崖边,虽是浑身浴血,神情却丝毫不见狼狈。 “在天之灵?” 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话,他慢条斯理重复一遍,轻蔑嗤笑一声。 昆吾刀在他手中嗡鸣不止,浓雾几乎比夜色还要更沉,裹挟着森冷戾气缭绕刀身。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识海中都是一阵刺痛,尖利的鬼哭声钻入他们灵台之中。 无数修为尚浅的修士惨叫一声,控制不住从飞剑上跌落下来。 裴烬慢慢道,“还需要提醒你么?裴氏上下满门亡魂皆在我手中这昆吾刀里备受折磨。” 他唇角翘起一抹不只是嘲弄还是邪气的弧度,“又何来在天之灵。” 寒风卷起他衣袂猎猎狂舞,他轻描淡写扫一眼步步紧逼的包围圈,倏地一笑。 “‘昆吾’近日胃口大得很。” 裴烬随手挽了个刀花,将昆吾刀反手插入身侧地面之中。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送你们一同好好品尝品尝其中滋味如何?”他眯起眼睛,“也不枉你们从云州追着我一路到历州来的心意。” “竖子张狂!” 为首那人红衣在风中狂舞,脸色沉凝,盯着裴烬身上残破黑衣,衣摆处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反射着冰冷的光晕。 “腾龙纹是裴氏家纹,端方清正,大义凛然——你裴烬却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将裴氏一族尽灭。” 第84节 他冷笑着吐出三个冰冷的字眼,“你也配。” 云海翻涌,月色艰难挣脱浓云而出,无声洒落。 呼啸山风中,裴烬脸上游刃有余的慵懒神情陡然凝滞。 他指尖微蜷,片刻忽地笑了下:“一件衣服而已,你不说,我都已经忘了。” 裴烬反手抽刀,他这随意一动作,半空之中却登时一片哗然,灵光此起彼伏,下一瞬便要攻上来。 却见刀光闪跃,刀锋却不偏不倚对准了他自己。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断崖边,格外清晰可闻。 裴烬将宽袖割下来捏在掌心,他抬起眼,一双狭长幽邃的黑眸中似盛了月光,闪烁着莫名的光晕。 指节上染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在刀光剑影下更显斑驳,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收紧。 少顷,他松开手。 “你——” 叶绍辉怒喝一声,“裴烬,你欺宗灭祖,简直不知悔改!裴氏家纹竟然被你如此侮辱,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失去了依托,那片衣帛被深冬断崖处狂乱的风卷走,飘飘悠悠坠入看不见的崖底。 裴烬却看都没看一眼。 “一件破衣服而已,我嫌弃都来不及。” 他淡淡一笑,刀气罡风浮动起额发,露出那双冷戾的眼眸。 “又有什么可在乎。” …… 一道森冷霸道的气息顺着指腹涌入体内,横冲直闯,瞬息间便轰然冲入灵台。 温寒烟头痛欲裂,眼前闪过无数碎片画面。 无数不属于她的情绪汹涌而来,片刻便要淹没她的神智。 这样下去极其不妙,简直和夺舍无疑。 温寒烟心头一凛。 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留有一分清醒,本能调动起浑身灵力,抵抗这股气息。 就在这时,墨色气海再次涌出源源不断的魔气,朝那股戾意如藤蔓般纠缠而上,翻腾着将其绞碎。 温寒烟猛然睁开眼睛。 视野中光线昏暗,唯一的光亮来自于掌心闪烁的刀光。 一人逆光而立,近在咫尺的容貌极俊,轮廓深邃,一双狭长凤眸居高临下盯着她,脸上表情不算好看。 熟悉的一张脸,她这些日子来朝夕相见。 然而就是这张脸,她方才又似乎见到许多陌生的样子。 温寒烟眸光微顿。 昆吾刀中镇压的戾意太盛,那些太过浓烈的情绪依稀还在她识海之中回荡。 一时间,她竟不知今夕何夕。 裴烬皱眉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毫无反应,眉间皱得更深:“莫不是傻了?” 温寒烟:“……” 温寒烟眨眨眼睛,不知何时,令她浑身刺痛的魔气无声地缩回气海之中。 属于她的灵力流淌过浑身经脉,清心诀悄然运转,压下那些莫名的思绪。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冷哼一声,语气却有些复杂。 裴烬没察觉到温寒烟语气细微的变化,他垂眸仔仔细细打量她片刻,眸光染着探究。 昆吾刀邪气极重,极易扰乱人心智。 被扰心智的修士,轻则灵台尽毁,沦为疯癫痴傻之人,重则堕入心魔,走火入魔而亡。 但身前女子却神色清明,一双凤眸之中闪烁着惊人的光亮,又冷又淡,不偏不倚回视着他。 裴烬一怔,随即便想通缘由。 他心下了然,面上却故作暧昧一笑:“我的东西还好用么?”屈指点了下昆吾刀柄,“好用到你连这个也要一并据为己有,宁死都不愿意撒手。” 方才温寒烟神情僵滞,裴烬不是没想过趁这个机会,直接用昆吾刀夺回魔气。 若能取回他毕生修为,根本不需做系统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有资格不惧天道威压。 温寒烟的命,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然而任凭昆吾刀柄在裴烬指尖震颤良久,却压根催动不了温寒烟体内魔气,反倒叫她靠着魔气保住了性命。 这魔气离了他,还当真不认他这个主人。 不仅不搭理他,还上赶着跑去护着旁人。 再不甘再无奈,尝试无果,裴烬只得放弃。 这样一来,温寒烟就不能死。 温寒烟沉默片刻,并未反驳。 她的确是仗着体内有裴烬的魔气才敢放手一搏,果然赌对了。 但她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松开手。 尽管无数画面只是一闪而过,但温寒烟还是认出了裴烬身侧白衣少年身上所穿的,正是潇湘剑宗统一制式服装。 那张脸看起来也有些熟悉,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曾经在何处见过。 况且,听裴烬少年时曾唤他“云风”。 难不成是千年前潇湘剑宗宗主之子,如今的归仙境老祖,云风师祖? 温寒烟脸色古怪。 裴烬竟认识潇湘剑宗师祖,看起来关系还相当不错。 他还亲口说…… ——“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惩凶除恶,在世的每一日都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之人,却手刃母族三百五十八条性命,灭兆宜府满门,搅得整个修仙界翻天覆地,震荡不休。 温寒烟愈发看不透裴烬。 不过,人性复杂,她早已在落云峰上领教了。 即便裴烬本性不坏,但世间亘古不变,便是人心善变。 还有那件被他亲手割下的袖摆。 温寒烟想起她那一日看见罗侯时,为何觉得眼熟了。 她视线缓缓向下,落在裴烬腰间的墨玉牌上。 凹凸不平的腾龙纹在刀光掩映下,泛着绯色的不祥光泽。 她心头微澜,又抬眸不动声色打量裴烬的脸色。 按照方才她在幻想之中所听到的,裴烬先前应当便是使用了裴氏三十六秘术,才将鬼面罗刹瞬息间抹杀。 看来他修为尽失,一路却奇招频出,靠的便是这种耗损心头精血,折损寿元,逆天而行之法。 如今,他应当是极度虚弱之时。 而原本决心耗损精血结血阵之人,分明是她。 温寒烟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若裴烬目的只有取刀,他当时为何要动用秘术? 待她与叶承运和鬼面罗刹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上上之策。 温寒烟眼眸微眯。 莫非……他真是为了帮她? 可朝夕相处之人如季青林,都不可能为她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裴烬同她非亲非故,没道理对她好。 思及此,温寒烟不仅并未松手,反倒更用力地攥紧了一半昆吾刀柄。 “我曾答应过助你寻昆吾刀。”她冷声道,“但你却从未提及,你要昆吾刀究竟有何用。” 昆吾刀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功效。 谁知道方才她所见,是不是裴烬有意为之。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她体内不知道哪来的蛊还没清。 盲目的信任,只会让她死得比任何人都快。 裴烬只扫她一眼便看出温寒烟心中所想。 他按了按眉心:“那不是你能掌控的东西,若是不想害人害己,最好交给我。” 温寒烟平淡道:“将昆吾刀给你,就不是害人害己了?” 裴烬的确欣赏温寒烟心思缜密,谨小慎微,不似许多人那样蠢笨天真。 但换在此时,他只觉得头痛。 “我不会对你出手。” 裴烬破天荒收了花言巧语,简截了当道,“若你不信,我愿以道心起誓。” 说罢,他不管温寒烟反应,干脆利落抬手掐诀,指尖点上她眉心。 一抹熟悉的气息自眉心涌入识海,却不似先前那般无所顾忌,而是轻柔勾出她一缕神识,严丝合缝地缠绕。 平静的识海间漾起涟漪,圈圈点点的波纹之上,两缕神识纠缠着融为一体。 第85节 道心誓已成。 一切发生得太快,尘埃落定之时,温寒烟彻底怔住了。 裴烬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收回手:“如何,满意了?” 他指尖又一点昆吾刀柄,示意她放开。 裴氏秘术虽然伤不了他根基,但对身体损害极大。 如今他身无修为,无时无刻不受天道压制,强行动用秘术之后,身体已是千疮百孔,能站在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他时间不多,没兴趣浪费在这种没必要的小事上。 若能让温寒烟放心,日后心甘情愿同他合作,少些猜忌,发个道心誓而已,他不在乎。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修仙中人,没有哪个不知道道心起誓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誓言此生此世不可磨灭,至死方休。 她先前半是赌气,半是嘲弄,要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对她发道心誓,却无一人敢开口。 这不仅是枷锁,更是耻辱。 因此,先前她三番两次以“起誓”紧逼季青林和云澜剑尊。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知道他们不愿。 可如今她分明什么都没说,裴烬却…… 温寒烟指尖动作微顿,裴烬并不催促她,只立在一边等她。 她安静片刻,终究一点一点松开手。 “你……时常发道心誓?”看着裴烬将昆吾刀柄拢入掌心,脸上毫无异样之色,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温寒烟语气怪异。 这动作未免太快,状态太过熟练了。 “第一次。” 指腹一寸寸抚过刀柄上的雕纹,裴烬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情绪。 半晌,他将昆吾刀柄收起,抬眸悠然一笑,“难得听你问这种问题,不会是吃醋了吧?” 心头辨不清的情绪瞬间被这句话击了个粉碎,渣都不剩。 温寒烟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也不顾裴烬究竟在身后折腾什么。 “昆吾刀封印被破,压不住戾气,这里要不了多久就要塌了。” 她头也不回,“你就留在这里慢慢吃灰吧。” 看着她背影化作一道流光,眨眼间消失在密道尽头,裴烬才拧眉咳出一口血。 细细密密如蛛网般的裂痕爬满了墙面,密室间一阵轰鸣震颤,飞沙走石,顷刻间便要倾頽化作一片废墟。 即便留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成为第一个死因活埋的归仙境修士,裴烬还是并未立即离开。 他若无其事抹去唇畔血痕,转身走向叶承运。 俯视着那件朱红绣金枫的衣衫,他眸光意味不明,倾身单手把叶承运从角落里拎出来,抬腿一脚踩上叶承运丹田处的伤口。 “啊——” 剧痛袭来,生生将叶承运从昏厥之中扯回了现实。 他一睁开眼,便看见先前那名玄衣男子散漫立在一旁,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一截断刀。 “你——你竟然能徒手触碰昆吾刀。” 叶承运惊疑不定,开口时嗓音嘶哑,“你究竟是什么人!?” 裴烬但笑不语,足尖又是一碾,生生将叶承运还未完全破碎的丹田踏碎。 叶承运“哇”得喷出一大口血,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对了。”垂眸好整以暇欣赏着他的惨状,裴烬微微一笑,“我这人喜欢清净,向来讨厌聒噪的废话。” 他半蹲着靠近叶承运,单手搭在膝头,把刀柄递到叶承运眼前,“你神神秘秘宝贝得不行,害得我满心期待欢喜来此,结果就这么一丁点,真让人失望。” 说着,他又将刀柄向前递了一点。 这要人命的凶戾东西就这么凑到眼前来,叶承运下意识扭头想要躲开,然而扑面而来的戾意几乎掀翻他的天灵盖。 他惨叫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浑身剧烈颤抖。 “抱歉,抱歉。许久没有碰过昆吾刀,我手有些生了,也忘了旁人靠近不得。” 裴烬毫无歉意后撤半步,“我只有一个问题,若是你如实回答,我可以将你从这里带出去。” 惊天动地的闷响之中,密室摇曳,叶承运良久才缓回一口气来。 “好,我说。”他如今修为被废,但并非完全无力回天,若能离开这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裴烬盯着他:“剩下的昆吾刀在哪?” “我……我只知道浮屠塔中有一片残刀。” 叶承运断断续续道,“鬼面罗刹自玄罗殿叛逃,他是巫阳舟的亲信,知道浮屠塔得了一枚残刀,而且已成功炼刀。” “他与我交易,将炼刀秘法告知于我,我提供给他安身之所,还有纯阳命格之人的血肉供他修炼。” 裴烬眸光微淡,有点失望:“就这?” 他还以为以这蠢货的张扬做派,知道的该比这些多得多。 “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叶承运喘了口气,声线因为剧痛而发着颤,“当年裴烬战败,被镇压在寂烬渊之下,正道合力也毁不掉这邪刀。最后,只好将它震碎分散至各大仙门世家,这才勉强压下它的戾气邪性。” “唔,原来是这样。”裴烬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即一撩衣摆起身,“多谢告知。” 见他要走,叶承运急忙跟着想要起身,却又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他疼得直接跌回去,但又急又慌,尾音都发颤发尖,“我不问你身份,告知你这么多,只求你带我离开这,你难道要反悔不成!?” “是啊。” 裴烬毫不心虚地点点头,也半真半假陪着他咳了几声。 他一边指着自己唇畔的血迹,一边叹息道,“只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妇人之仁活不长久。” 迎着叶承运瞬间惨淡下来、却又染着浓郁愠意的眼神,裴烬稍俯身,唇角噙着笑意慢悠悠道,“叶家主见解高深,我深以为然。” “你——!” 叶承运怒急攻心,眼前一黑又喷出一口血。 他再次缓过来之时,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旁人的影子。 天花板撑不住坠下不规则的乱石,叶承运满心绝望。 就在这时,一道雪色身影掠过,一只手拎起他的衣领,把他一把扯了起来。 他看清来人,心中大喜:“寒、寒烟仙子?!” “救命!你若愿意救我,兆宜府的一切,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尘烟弥漫,温寒烟容色清丽,皮肤白皙如玉。 她并未立刻动作,而是一剑横在他颈侧。 “对于我体内的蛊,你还知道多少。” 温寒烟淡淡道,“我对兆宜府的一切不感兴趣,但你若能知无不言,我可以带你出去。” 叶承运两眼一黑:“……” 第33章 昆吾(三) 温寒烟并未真正离开暗室,而是收敛气息躲在了暗处。 昆吾刀幻象历历在目,她辨不清真伪,便佯装先行离开,再观察裴烬反应。 饶是远远已经听见这边凄厉的惨叫声,可真看见叶承运一身惨状,温寒烟还是忍不住心底发寒。 但叶承运罪孽罄竹难书,她并不同情,便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开口。 “对于我体内的蛊,你还知道多少。” 顿了顿,她脑海中莫名闪回裴烬不久前说过的话,想了想,的确这样听上去更有诱惑力。 温寒烟便有样学样加了一句,“你若能知无不言,我可以带你出去。” 叶承运唇角颤抖,像是想说什么,但一阵气血上涌,被气得又是一口血呕出来。 他做兆宜府家主近千年,修仙界高低都得敬他一声“前辈”,何曾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这两人是商量好了轮流来折辱他!? 温寒烟微微皱眉,盯着他前襟上大片的血迹,目光中流露出担忧。 人有多少血够这样吐,再吐下去怕不是要死了。 【你不会要救他吧?】龙傲天系统惊恐道。 温寒烟眼也不眨手腕一压,趁着叶承运还没死透,剑刃嵌入叶承运颈侧半寸,语气更冷,“说。” “……” 终究是生的意志压过了一切,叶承运颤声道,“兆宜府以炼器闻名九州,不通制蛊之法。乾元裴氏覆灭之后,我只能告诉你,如今懂得如何制蛊的,只有浮屠塔。” 他侧了侧身避开她剑刃,“你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问浮屠塔的人,亦或者是问一问潇湘剑宗的人——若你从未接触过浮屠塔中人,那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你身上下蛊的,也只有你从前宗门中人,你在这里问我又有何用?!” 温寒烟静了静。 她心头微动,无数念头闪过。 流云剑光一闪,剑刃紧随而至,再次贴紧叶承运颈侧伤处。 第86节 “你先前说裴烬灭兆宜府满门。”她抬眸,“此话从何说起?” 眼见着暗室就要彻底坍塌,叶承运也不再反抗,语速极快地说:“千年前裴烬一夜屠尽乾元裴氏,宁江州血流成河,震动九州,仙门世家众人对他紧追不舍,他却在历州将兆宜府精锐尽数斩杀……” “五百四十三人,无一幸免。” 纷杂画面在脑海之中掠过,温寒烟指尖微蜷。 在历州将兆宜府精锐尽灭。 莫非……便是她方才在昆吾刀幻象之中所见的那一幕? 温寒烟缓缓垂眸,纤长卷翘的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绪。 如此看来,她方才于幻象中所见,全都是真的。 “你说兆宜府中人无一幸免——”温寒烟蹙眉,“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叶承运闭了闭眼睛:“那时我不过五岁,父亲将我留在东洛州,我才勉强幸免于难。” 他字字泣血,“但当时兆宜府上下只剩我一个人,还只是个年仅五岁、不过引灵境的幼童——你可知我当时处境如何艰难,走到如今这一步又付出了多少?!可兆宜府还是日渐衰微没落……” “不到万不得已,我又怎会剑走偏锋!” 叶承运猛然睁开眼睛,嗓音嘶哑道,“那些枉死之人即便冤魂不散,也怪不得我。东洛州是我的故土,是我当年于危难之间一点一点重新建立起来的,我又何尝忍心看它沦落到如今模样?” “要怪,就只能怪裴烬杀人如麻,害了裴氏还嫌不够,还要害得我兆宜府满门尽灭!我不过是顺应先祖遗愿,复兆宜府往日荣光罢了。” 他情绪激动,血痕顺着唇角向下流,却全然不顾,状若癫狂。 “如今这一切,全都拜裴烬那魔头所赐!” 温寒烟眉梢微抬,眼底浮现起几分奇异的情绪。 这一连串的说辞,于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于,叶承运口中所说的一切,皆与她无关。 可熟悉在于,他的观念思维、神态口吻,处处都简直像极了当日朱雀台上对她围追堵截、痛心疾首的每一个人。 温寒烟简直理解不了叶承运的脑回路,裴烬的确犯下杀孽无数,但那也都是千年前发生的事。 自从他离开寂烬渊跟在她身边,虽然心性幽邃不定,令她警惕戒备,可平心而论,却也当真从未害过任何一人性命。 如今东洛州冤魂横流,罪魁祸首自始至终只有叶承运和鬼面罗刹两个人。 就事论事,跟裴烬有什么关系? “你口口声声说恨他。可到头来,却也不过是想要借他的昆吾邪刀,达成心中所愿。” 温寒烟唇角扯起嘲弄,缓慢地笑了一声。 “兆宜府虽不复千年前问鼎修仙界的光耀,千年来却也保东洛州一方安宁无虞,受千万人景仰。” 她语调冰冷道,“杀人祭刀,无人逼迫你。叶氏先祖在天有灵,也未必希望你为了所谓的‘光复荣耀’而犯下屡屡杀孽。从头到尾,作祟的不过是你的贪欲心魔。” “不……不,你懂什么?叶氏子弟素来骄傲,如何能容忍屈居于他人之下?如果不是裴烬,兆宜府如今还是修仙界第一世家,哪里需要我如此破釜沉舟……” 叶承运摇头喃喃道,“连挚爱妻子和女儿,我都舍得了,你又懂什么?” 温寒烟按捺不住嗤笑出声,挚爱? 她不由得回想起季青林,还有云澜剑尊。 这些男人口口声声说某个女人是他们此生挚爱,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人,真挚至极,深情无比。 然而真正遇上变故,他们牺牲起这些“最重要的挚爱”时,却丝毫不见手软。 当一切美丽而虚幻的表象被撕碎,一场镜花水月之后,最深处浮现出来的,尽是些目不忍视的卑劣和蓄谋已久。 “你谁都不爱。” 温寒烟轻声开口,语气轻得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你爱的,从来只是你自己。” 地动山摇的轰鸣声中,穹顶再也支持不住。 支离破碎的巨石倾轧而下,将这里的一切空气和不甘一同,彻底湮没。 * 在暗室坍塌的瞬间,温寒烟立即催动技能栏之中的【踏云登仙步】,身形化作一道雪白流光,瞬息间便出现在暗门之外。 轰—— 就在她足尖落地的那一瞬间,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被阵法掩蔽多年不见天日的暗室,在这一刻终究化作一片废墟。 空青一直死死盯着这边。 见温寒烟安然无恙出现,他大大松了口气,三两步凑上去,紧张地上下打量她,生怕她哪里受了暗伤。 “寒烟师姐,你没事吧!” 温寒烟摇摇头,下意识撩起眼睫,去找裴烬的身影。 黑衣黑发的男人倚在断墙边,正在闭目养神,几缕额发被方才动荡的灵力震得垂在眉间,更显俊美。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慢悠悠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看过来。 “问完了?” 不知道是因为裴烬发了道心誓,还是先前听了叶承运的歪理邪说。 温寒烟此刻看见这张脸,第一反应竟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多了点同病相怜的同情。 她表情复杂:“你知道我没走?” 裴烬唇色比平日里看上去更淡,闻言垂眼懒散盯着她。 闻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薄唇微翘:“说不定我比你想象中,还要了解你。” 了解到他一清二楚地知道,她日后会受谁的欺凌折辱。 最后又是如何身死道消。 裴烬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温寒烟五官精致,脸廓流畅,不输修仙界广为流传的任何一位美人,甚至更胜一筹。 然而那双漂亮的凤眸之中却漾着清冷眸光,生生将那几分美艳压下来,多了几分令人不敢小觑的凌厉感。 裴烬原本对温寒烟的下场并不感兴趣,可此刻心底却陡然生出几分遗憾来。 这一路来,温寒烟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皆入他眼底。 这样冷静聪颖、胆大心细的女修,竟然要因为与旁人拈酸吃醋、争抢男人而死。 着实可笑。 也可惜了点。 裴烬睨一眼季青林和纪宛晴,不再开口。 温寒烟则是心底一哂。 裴烬了解她?话未免说得太满。 他或许不知道,她才是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的人。 甚至他那些零星过往记忆,好的坏的,成熟的幼稚的,尽数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但一想到方才于昆吾刀幻象之中所见的一切,皆是裴烬真实的过往,温寒烟便内心复杂。 她似乎窥探到了一些裴烬不为旁人知晓的隐秘。 原来他少年时争强好胜,桀骜不驯,根本不似如今这般城府深沉,口蜜腹剑。 开口时分明张扬又轻狂。 到头来,却能被小小一颗糖收买。 就像是无意间偷看了旁人的日记手札,温寒烟抿抿唇角。 她眼睫轻颤,冷着一张脸挪开视线,也不再去看裴烬。 两人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空气中传来叶凝阳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血腥气混合着丹药的清香蔓延开来。 余冷安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倚在叶凝阳怀中。 叶含煜半跪在她身侧,身边地面上摆了一大堆开了封的瓶瓶罐罐,任何一粒都价值连城的丹药,被他眼也不眨地往余冷安口中塞。 空青只瞥了余冷安伤势一眼,便感觉下半身幻痛,神情扭曲着挪开视线,不忍再看。 “情况如何?” 叶含煜唇角紧抿着,全神贯注地盯着余冷安,没有回应。 他掌心虹光浮动,灵光包裹住余冷安的身体,顷刻间,她下半身消失的血肉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复生。 空青眼前一亮,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看清眼前景象之后,眸光再次黯淡。 余冷安伤势太重,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还未复原的伤口流出来,眼见着整个地面都要被蒙上一层血色,看着触目惊心。 然而饶是灵丹效用强大,半晌却只令她血肉复生一寸,不仅修复时剧痛难耐,速度也远远不及她失血那样快。 叶含煜脸色愈发难看,他咬紧牙关,又要从芥子里往外掏灵宝法器。 一只染血的手却微微一动,扯住他袖摆。 叶含煜眼睛微微睁大:“母亲!?” “你这个败家子……” 余冷安声音微弱,气若游丝,语气却依旧泼辣,“你难不成是要一日将兆宜府的老底全都挥霍光吗?” “……”叶含煜死死咬住唇瓣,眼底血丝密布,“可是……” “没什么可是。” 余冷安咳出一口血沫,皱眉道,“收起你那副蠢表情,人总是要死的,连这点生离死别的小事都接受不了,你日后如何成事?” “我不要成事!”叶含煜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是我从前想错了,我不要成事了。您一直说我是个废物,我……我不想再证明什么了,我就是个废物,只想要您活着。” “然后我和姐姐一直陪在您身边,日日陪您在院中赏枫品茶,这就足够了……” 第87节 他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哽咽一声,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仿佛一夜之间,他熟悉而温馨的家便支离破碎了。 从前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如今却化作泡影,奢侈得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 余冷安靠在叶凝阳怀中,看着眼眶通红的叶含煜,唇畔动了动,再也说不出什么恶劣的话。 “说你傻,你还真傻。”她叹口气,轻声道,“你是我余冷安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废物。” 叶含煜一愣。 那只染血的手轻轻拉着他的袖摆,力道微弱到几不可察。 叶含煜心头又是一阵悲恸,但还是顺着那力道,将手放在叶凝阳手边。 余冷安轻轻拍了拍两人手背。 她这一生错信旁人,将卫氏遗宝葬送于奸佞之手。 但上天垂怜,给了她机会用这条命换得一双儿女安然无恙。 余冷安唇角微扬,她轻轻阖眸,一滴泪自眼尾坠落,没入发间。 “大胆向前走吧……” 若世间当真有碧落黄泉,她会在地狱向卫氏先祖赎罪。 待洗脱一身罪孽,她甘心不入轮回,在天上看着他们风生水起。 保佑他们一生平安顺遂。 * 兆宜府叶氏夫妇陨落,消息一出,瞬间轰动东洛州,席卷整个修仙界。 叶凝阳身上余毒未清,兆宜府大大小小诸多事宜,皆落在了叶含煜肩头。 他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再无迟疑犹豫,手段雷厉风行,一时间竟将混乱月余的东洛州治理得井井有条。 事情既然已了,季青林没有别的理由继续留下,带着纪宛晴前来辞行。 “此番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叶含煜从前披金戴玉,一身珠光宝气,如今打扮清减不少,却更显稳重俊俏。 他稍一摆手,身后一名丫鬟便端着托盘上前。 金盘雕枫画凤,正中静静躺着一片巴掌大的软玉。 “这是事前兆宜府应允二位的谢礼‘璃琼玉’,还有从凌云剑中凝练出的云灵。” 叶含煜语气平静,“请自便。” 季青林将璃琼玉收回芥子之中:“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纪宛晴站在他身后半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叶含煜的侧脸。 她倒是第一次发现,这小说剧情中戏份不算多的男配,竟然长得这么好看。 剧情里,叶含煜日后与她相见,惊鸿一瞥间便一见钟情,从此沦为舔狗。 但是由于叶含煜后期武力值并不高,对她帮助并不算多,所以纪宛晴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如今一看,她倒是开始有些期待,这种富家少爷为她折腰的剧情了。 纪宛晴盯着叶含煜看,冷不丁感受到季青林的视线,连忙收回视线。 “师兄。”她苍白着脸甜丝丝一笑,“多亏有你在。” 叶含煜不过是开胃小菜,当务之急,还是稳住季青林这条大腿。 季青林也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察觉她的走神,打量一眼她的脸色:“你现在身体可有不适?” 纪宛晴摇摇头,笑眯眯道:“就算是有不适,有师兄挂念我,也什么病痛都没了。” 季青林神情微动,似是被她说中了心坎,笑意也更真实了几分,屈指一弹她鼻尖。 “胡说。” 纪宛晴垂下眼,似是羞涩。 她还记得兆宜府这段剧情,一早就知道幕后之人是叶承运和鬼面罗刹郁将。 这二人修为皆在悟道境之上,接近炼虚境,她哪里是对手? 所以当日她也不过是跟过来做做样子,待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她时,便悄悄往地上一躺,装成重伤难以动弹的样子,不再出手。 ——冒着生命危险打boss这种事,还是交给别人来做吧。 两人间沉默气氛在这一来一回间瞬间散了,姿态也再度亲近不少。 季青林走出正厅,正欲御剑赶回潇湘剑宗炼化璃琼玉,为纪宛晴续命,动作却略微一顿。 一道白衣胜雪,高洁似月的身影在他脑海之中闪过。 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寒烟相见了。 纪宛晴见他神情再次显出几分魂不守舍来,心头一跳,轻咳两声佯装茫然道:“师兄,怎么了?” 这一声轻咳将季青林的思绪拽回现实,他抬起眼,唇畔笑意温润如玉:“没什么,我们走吧。” 纪宛晴余光瞥见一道急速靠近的白光,她眸光微闪,并未立即动作。 “温师姐此刻还在兆宜府。” 她眨眨眼睛,“师兄,虽然师姐不再是潇湘剑宗弟子,但你们毕竟自小一同长大,我们离开前,是不是应当与她打一声招呼?” 季青林唇角微动,眉间不自觉紧皱的力道松开,似是意动。 但他还未开口,纪宛晴身体便猛然一颤,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自她喉间逸出。 季青林愕然一惊,繁杂念头登时一散,上前紧张道:“宛晴,你怎么样?” 纪宛晴勉强扯起唇角,像是想要开口安慰,然而开口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她抬袖掩住口鼻,连连摇头,片刻后才勉强恢复过来,喘息却依旧急促:“我没事的,师兄。” 纪宛晴笑着抬起头,“快走吧,去找温师姐。再晚些,说不定温师姐已经离开了。” 季青林长眉紧拧,抬手扣住她手腕,用力一扯。 “这便是你说的没事?” 纪宛晴袖间绽开大片的血花,鲜红的色泽在雪色的衣袖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脸上显出几分慌乱,用力挣了挣想要将手腕抽回来。 “我……我真的没事。” 纪宛晴力道微弱,季青林眉间皱得更紧,不容置喙将她扯到身边来。 “我们此刻便启程回宗门。” 他单手掐了剑诀,青色剑芒闪跃,在他身侧凝成一柄巨剑,“今日便不必去见旁人了,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纪宛晴眼睫轻颤:“可温师姐毕竟是……”话还未说完,她又忍不住咳起来,连忙抬袖掩住唇瓣。 季青林听得心惊肉跳,叹口气道:“你最重要。” 几乎是同时,一抹淡雅的梨花清香袭来。 温寒烟收剑落地,白裙似流水翻飞。 她缓慢抬起眼。 季青林脸色一变:“寒烟……” 他方才见纪宛晴呕血,心神不属,一时间竟没有察觉温寒烟靠近。 他心头乱了几拍,涌上一种说不上的慌乱。 方才自己所说的话,该不会恰好被寒烟尽数听在耳中了吧? 但令季青林愈发不安的,是温寒烟平静如水的眼神。 那双眉眼分明与纪宛晴有七八分相似,此刻落入他眼中,却只觉得陌生。 她望着他的目光淡漠无澜,与看着任何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无异。 仿佛他方才所说的话,在她心中根本激不起半分涟漪。 不仅是他的关注,他的在意。 就连他这个人,她也丝毫不在乎。 “季青林。” 温寒烟缓步走近,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停下。 她自然听见了季青林的话,但这些话从她左耳钻进去,连停顿都没有,便像流水一般从右耳淌了出去。 “叶承运死前曾经提到过‘蛊’。”温寒烟道,“我自拜入潇湘剑宗以来,身边接触到的只有落云峰中人。若说你对此一无所知,我不相信。” 季青林直视着她,试图像往常那样对她露出个温柔的笑,最终却只僵硬地扯了下嘴角。 “蛊……具体的,我也不知晓。”他思索片刻,迟疑道,“但我的确见过,在你六岁那年,师尊曾给你服下过什么东西。” “六岁?”温寒烟皱了皱眉,那正是她拜入云澜剑尊座下不久。 印象里,她六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 病好之后,对于先前的一切都记不太真切了。 “是,你还记得那时你曾发过一场连月的高热吗?” 季青林顿了顿,“那时来过许多人,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你的病因。唯独师尊去看过你之后不久,你便痊愈了。” 温寒烟若有所思,虽然并不能确认,云澜剑尊当时给她服下的正是体内的蛊,但一切巧合未免太多。 得到了她需要的答案,她便无意继续留在这里陪季青林拉扯那些无聊的话题。 温寒烟转身便走。 “寒烟,师尊不会害你的。”季青林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气有些无奈。 白衣女修衣袂翻飞,如瀑青丝以一根玉簪挽起,发尾在风中轻扬,走得毫不留恋。 季青林心中陡然一空,仿佛有什么岌岌可危的东西彻底坍颓在这一刻,再也挽不回。 第88节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纪宛晴拉住袖摆。 “师兄……” 她专注地凝视着他,一种仰视的姿态,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温师姐她……” 季青林心中一软,终究还是咬着牙收回视线,飞身跃上飞剑。 “我们走吧。” 然而还未掠出几丈,一道猩红刀气自天边荡开,极快地闪烁一下无声没入虚空。 季青林足下飞剑一震,猛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心底一惊,手中快速掐诀,可长剑却完全不受控制,仿佛被什么莫名的力量来回拖拽。 怎么回事?! 一阵冰冷的危险气息自足下传来,隐约漾着几分猫捉老鼠般嬉弄的恶意。 季青林瞳孔骤缩。 纪宛晴眼前一花,直愣在了当场。 ——季青林竟被足下飞剑当空掀了下去。 她愣了片刻,才一踩剑身追着季青林而去。 “师兄——!” …… 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温寒烟足尖微顿,转身回望。 天边青芒一闪,季青林当空跌落下来,后面远远跟着一道白光,那应当是纪宛晴追了上去。 她眸光微微一顿,脸上流露出狐疑的惊奇之色。 ——御剑飞行几乎是剑修入门便要学会的能力。 季青林如今已是合道境剑修,竟然能从飞剑上摔下来? 若是传出去,恐怕名声不保。 虚空中微风掠过,一抹熟悉的气息若隐若现,流云剑似乎感受到什么,在她腰间微微一动。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是裴烬? 季青林不过是早先对他言辞冒犯,他震断了季青林本命剑还嫌不够,还留了这种后手要人难堪? 她啧啧称奇,不紧不慢转回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魔头。 * 裴烬散漫倚在窗沿。 周遭一片宁和安静,微风拂过,细碎光点落在他睫羽上,浮光跃金般无声流淌,驱散了眉间几分冷戾。 然而下一瞬,他便剑眉一皱,冷着脸睁开眼。 [叮!白月光鼓起勇气找到渣男师兄,试图与他重修旧好,却惨遭白莲替身横插一脚,亲耳听见昔日将她捧在掌心的师兄,如今将她弃若敝履!转而向白莲替身深情告白!] [叮!请出手替心碎的白月光教训渣男师兄,打脸绿茶女配,并将白月光揽入怀中,眼尾猩红:“别哭,命都给你。”] [……] 吵得人头痛。 他伸手揉了下额角,慵懒眯着眼睛,掌心昆吾刀影一闪。 叮—— 一道气流浮动飞檐垂下的风铃,叮当作响间,一抹虹光疾速荡漾开来,没入满园红枫之间。 识海中的动静登时一静,但还没等他重新闭上眼睛,便再次响起来。 [叮!任务进度已过半,请将白月光揽入怀中,眼尾猩红地说:“别哭,命都给你!”] 裴烬闭着眼睛,眉梢都没动一下,只当听不见。 [三!] 绿江虐文系统见他油盐不进,倒计时威胁。 [二……!!] 裴烬没搭理它。 [……一!!!!!] 绿江虐文系统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个数字,声音大得几乎破音,不知道是在表达愤怒还是被无视得彻底的委屈。 [叮!任务失败!] [叮!警告!下次任务失败时,你剩余的寿元会被完全抵消!] [也就是说,距离任务失败到你死亡,最多不会超过一天的时间!] [……] 风卷起几片枫叶,在空气中打着旋,坠在裴烬肩头。 容色俊美的男人脸色愈发苍白了点,脸上情绪却很淡,仿佛已经陷入浅眠。 绿江虐文系统知道他没睡着,独角戏唱了半天却无人理会,它气急败坏:[你听见了吗!?] 没有人比它更了解这位宿主了,他分明几乎整日清醒着,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之前你任务只做一半,是为了引白月光到寂烬渊,解除你的封印。] 它实在是想不明白。 [那现在呢?你已经离开了寂烬渊,既然根本不想听我的话,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出手帮她?] [为什么——] 一抹冷郁气息陡然涌上识海,绿江虐文系统浑身一震,吓得赶紧噤声。 [闭嘴。] 裴烬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狭长冷酷,瞳仁黑寂幽邃,注视着旁人时,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拂落肩头枫叶,手指微微用力,细微的破碎声响传来,完整的丹红枫叶在他掌心被捏成齑粉。 为什么? 裴烬心底冷嗤。 他不过是看不惯。 前些天他见温寒烟并不理会季青林,还以为她学得聪明了些。 却没想到如今危机刚解除,她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眼巴巴凑上去。 分明天资很高,却自甘堕落,非要在这种没意义的漩涡之中葬送生机性命。 裴烬重新闭上眼睛,脸色冷淡。 还带着他的魔气。 第34章 昆吾(四) 东洛州周边群山连绵环绕,州中地势断陷下去,常年少雨。 而余冷安下葬那日,东洛州久违地落了雨。 各大仙门世家皆有各自的丧葬礼仪,崇川州卫氏讲究落土为安. 细雨绵绵,将远山的轮廓模糊,在一片苍茫之中若隐若现。 叶含煜和叶凝阳并未以灵力护体,任凭雨水洇湿衣衫发丝。 温寒烟立在他们身后,余光瞥见裴烬不远不近站在飞檐下,雨幕凉薄,模糊了他的轮廓,辨不清情绪。 她体内的魔气却似乎感受到他心绪,墨色气海微微震颤了下。 温寒烟似有所感地抬眸,飞檐下已是空空如也。 “走吧。”她沉吟片刻,回身示意空青,“给他们留一些时间静一静。” 空青抿唇点点头,跟着温寒烟转身走了。 冷雨落在脸上,叶凝阳垂着眼,神情有些麻木。 良久,她轻轻开口。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叶凝阳转过脸看着叶含煜,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朦胧。 “从前同你争抢许多年,我不过是怨,怨父亲眼中看不见我。” “我比你早些年出生,那时人人说我天资极高,年岁不大便已初露锋芒,兆宜府后继有人。” “那时每每听见这样的话,父亲望着我的眼神都温和极了。” “炼器一道太苦太累,剑法却只有十六式,他与我约定,若我八岁前能够习得零头六式,便将伴他百年的剑穗赠予我。” “可叶氏剑法精深,寻常修士终其一生也难以突破十式。” “那时候,我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不肯就这样认输,便就这样没日没夜、拼命地练啊练,皇天不负,还真让我在八岁的最后一个月练成了六式。” 叶凝阳轻笑一声,“可就在我满心欢喜去寻父亲时,你可知道他在做什么?” 没等叶含煜回答,她便波澜不惊地给出答案,“他正在为你举办满月酒。” “我赶到门前时,正巧听见他说,从今往后,你便是兆宜府的少主,是日后兆宜府的主人。” 第89节 叶含煜眸光微怔,“姐姐……” “你那时候刚足月,别说天资根骨,就连长相都看不出来。他却就这样让你做了兆宜府少主。” 叶凝阳道,“我自然很伤心,当即便跑回了房中,将那该死的剑和剑谱一起砸了个稀巴烂,心里发誓,此生我都不再练剑。” “刀枪斧戟,这世上能练的兵刃那么多,哪怕兆宜府不精通,我自己硬着头皮也要学会,然后找到属于我的道。” “我要证明自己从来不比你差,我想要他后悔这样的决定。”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一声,轻轻摇头,“可现在想想,一切都像过眼云烟。” 叶凝阳抬起头,“叶含煜,我不想再争了。这么多年,我虽然对你不假辞色,可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她一字一顿正色道,“你做兆宜府的少主,很合适。” 叶含煜下颌微扬,看着灰白的苍穹,雨水顺着他俊秀的侧脸滑落下来,没入衣领。 良久,他才摇头:“姐姐,你比我更合适。” 他养尊处优惯了,没有叶凝阳那样自泥泞之中挣脱着向上的冲劲。 如今的兆宜府,更需要她这样的主人。 叶凝阳一愣。 说出这些话,她在心底挣扎了许久,但真正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畅快。 仿佛有一口憋了许多年的郁结之气,这一刻终于被雨水冲淡,彻底散去了。 说完全没有不甘心,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她已经争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惯性,都并非那么容易克服的东西。 但这种情绪,却被骤然丧父丧母的悲痛感覆盖住了。 叶凝阳完全没预料到,叶含煜会是这样的反应。 顿了顿,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将兆宜府交给我,那你呢,你要去哪?” 叶含煜道:“我曾经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家世显赫,天赋异禀,便整日浑浑噩噩度日,似乎人生早已定下,却又似乎一片迷茫,从未想过天外有天。” 直到遇见温寒烟。 “我现在找到了想要走的路,想要追随的人。” 说到这里,叶含煜忍不住眉眼微弯,“姐姐,你八岁习得叶氏剑法六式,自学刀法修炼至合道境——你的优秀,向来不需向任何人证明。” 叶凝阳鼻尖一酸,眼眶发热:“叶含煜……” 叶含煜唇角微扬,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朝着温寒烟离开的方向走去。 “你可别以为夸了你几句,你就了不得了!” 叶凝阳的声音从后面被细雨送来,“没有兆宜府护着你,以后千万给我放谨慎点,小心行事,听见了没有?” 叶含煜摆摆手:“那还请姐姐拿出当年练剑习刀的架势,多努努力。” “我会好好活着,等到属于你的兆宜府享誉九州的那一天。” 他笑着道,“到那时,我可就就托姐姐你照拂了。” 雨丝绵延,终于将叶含煜的身影淹没。 五大仙门四大世家,从古至今从未出过任何一位女修做掌权人。 叶含煜却将少主之位拱手让人,洒脱得毫不在意,仿佛她日后成就他深信不疑。 叶凝阳立在余冷安墓前,久久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没动。 半晌,她忍不住笑着骂了几声,滚烫的泪却混着冷雨流下来坠入地面,拖拽出一滩深褐色的澜痕。 * 温寒烟和空青各自回房。 刚结束一场恶战,尽管她心底已决定下一程去处,但多少还是需要休整一番再动身。 【叮——】 【任务完成!恭喜你成功替高富帅小弟解决麻烦,无限散发属于龙傲天的魅力~】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兆宜府试炼已达成,距离问鼎修仙界又近了一步!】 【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龙傲天系统语气亢奋,温寒烟已经习惯了它时不时的慷慨激昂,面不改色地调出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初期(即将突破) 技能心法:烟飞星散(新获取),落雨飞花(新获取)(永久),莫辨楮叶(新获取)(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流云剑(破损)】 温寒烟凝神看了片刻,稍有些意外。 【这次竟然获得了两个永久技能心法?】 【那是因为兆宜府试炼有两个对手。】龙傲天系统得意道,【我这么善良的系统,怎么会忍心让你打白工呢?】 温寒烟抿抿唇,没说话。 两个对手……其中一个却是裴烬出手解决的。 她有一种白白占了旁人便宜的感觉,这感觉并不太让人舒适。 算了。 温寒烟心想,裴氏秘术消耗心头血,她日后不再让裴烬出手,这也算是在帮他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通畅了许多,心满意足将技能栏收回。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温寒烟推门而出,打算在院落里尝试一下新得的三种心法技能。 她在心底默念:【落雨飞花。】 一阵风起,雪色的灵光在她身周凝成一片片花瓣,被风轻盈地卷集着,飘飘悠悠在她掌心沉浮。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柔软的花瓣登时化作万千道流光,朝着前方轰杀而去,所过之处,空气中隐约浮现起莹亮的亮线,复又隐入虚空。 花瓣幽然落下,散入空气之中。 温寒烟眯起眼睛,盯着眼前毫发无损的枫树。 她指尖一动,微弱的牵扯力度自指腹传来。 轰—— 几乎是同时,枫树周遭亮起细碎的光晕,千万条细线将其牢牢束缚在其中,随着温寒烟指尖动作,巨木轰然被绞碎成齑粉。 尘烟消散,细线也化作点点灵光消逝,温寒烟愕然垂眸。 看似温柔瑰丽,实则杀机暗藏。 还真是个适合偷袭的技能心法。 【好美好仙!这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准备的!】 龙傲天系统吹起彩虹屁,说着又有点惋惜,【可惜,只能用一次。】 【没关系。】温寒烟不太在意。 只要她能够记住这种感觉,日后凭借自身修为,也能用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样的细线并不好找,既要柔软隐蔽,又要坚韧不易折断,需要她多花点心思。 温寒烟暗暗记下,又去试另一招:【莫辨楮叶。】 这一次,周遭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识海却传来一道公式化的声音。 【请说出你想要模仿的人。】 温寒烟了然,原来是模仿。 【这一招只能模仿你见过的人和招式,只是听说过是不够的哦。】 龙傲天系统解释道,【不过呢,这一招的好处在于,它的威力却不受修为限制!】 【也就是说,就算对方是归仙境的大佬,只要你见过对方出手,就可以完全达到一比一复制的效果。】 【而且不需要耗费那么多的灵力,只相当于出了合道境的一招而已。】 【换算来看的话,莫辨楮叶只是合道境的功法。你赚大了——只消耗合道境一招的灵力,却能达到归仙境的效果。】 龙傲天系统猖狂大笑道,【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努力认识些归仙境的大能!】 温寒烟沉默了。 要说归仙境的大能,她身边现成不正好有一个么? 不过,到底不太能拿出手就是了。 裴烬的功法太有标志性。 但凡她大庭广众之下用了裴烬的手段,恐怕迎接她的就是和裴烬当年遭遇一模一样的追杀。 太麻烦。 温寒烟心下沉吟片刻,已有了些朦胧的主意,便去试最后一招。 【烟飞星散。】 一片寂静之中,识海中再次传来冰冷的电子音。 【错误!当前场景不符合该技能心法使用条件!】 【请于在场不少于两人时再次进行试用。】 第90节 温寒烟想了想,决定去找裴烬。 她还不能确定【烟飞星散】究竟是什么类型的功法,但凡遇上什么问题,有能力自保的恐怕也只有裴烬。 温寒烟抬步便要走,顿了顿,又觉得此番毕竟是托人帮忙,尤其对方还是个重伤之人,空手去不太礼貌。 她转回身,从房间桌案上随手抄了一壶酒。 正要走时,余光又瞥见果盘中几颗不太起眼的糖。 温寒烟迟疑片刻,鬼使神差伸出手。 从里面拿走了一颗。 * 骤逢巨变,整个兆宜府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低气压之中。 余冷安下葬,雨声中掩着此起彼伏压抑着的抽泣声,裴烬听得头痛,只站了片刻便不堪其扰地走了。 东洛州多山脉,兆宜府红墙碧瓦,亭台楼阁立于重峦叠嶂之上,放眼望去峰峦宏伟,层云出岫,滚滚奔腾不止,似洪流般涌向天边。 雨停了,裴烬干脆找了间最高的楼阁卧于飞檐之上,在一片苍茫云海中闭上眼睛。 他浑身累得很,只想找个安静地方好好睡一觉。 清风裹挟着雨中未尽的清凉之意,沁入心脾,浮动裴烬眉间垂落额发。 一些嘈杂的声响穿过千年岁月,隔着湿润的水汽,若有若无落在他耳畔。 “半点都不规整,成何体统。今日便是你及冠礼,多少人在正厅等着你,你倒好——” 一只手轻弹了下他发尾,“是你自作主张剪的这一撮头发?” 裴烬毫不在意一撇嘴:“是我又怎样,您管得还真宽。” 他不仅不以为耻,反倒极嚣张地吹了一下挡眼的发丝,“头发是我的,我又没剪您的,您生什么气?” 裴珩叹口气,失笑道:“歪理邪说一堆,谁也说不过你。说说吧,为什么?” 裴烬身体一僵,半晌才抬手飞快地撩了一下碎发,很快又放下去:“看见了?” 裴珩只看见他光洁额头一闪而过,其他的什么也没见着:“没有。” 裴烬不耐轻啧一声,但还是别别扭扭把额发撩起一寸,臭着脸道:“这下看清楚了吧?” 裴珩蹙眉垂眸细细看去,生怕是他去何处贪玩,亦或者是不要命地比试受了伤。 可看了半天,少年肤色冷白如玉,细腻平滑,并无半点伤痕。 裴烬见裴珩迟迟不说话,扬了扬左边眉梢:“看哪呢?这里。” 裴珩顺着他动作看过去,看见他左眉前半段中央长了一颗小痣,那一点微末色泽在浓郁的眉间看不真切。 “昨日我偷跑出去玩,正好碰上司星宫那对神棍姐妹。” 裴烬闷声道,“一个说眉头有痣,克母亲,另一个说眉中有痣,克父亲。” “她俩争论不休,吵了半天,云风一拍手下了个结论。” 说到这里,裴烬气得踢了一脚身侧花藤,学着云风的语气道,“裴烬这颗痣生得不前不中,父母一起克了,谁都没说错。” 裴珩一怔,忍不住笑出声。 “别踢了,这是你母亲最宝贝的白玉姜,若是踢坏了,她饶不了你。” 他拦住裴烬动作,又克制不住笑了几声,“就因为这个?不过是几句戏言罢了。你父母命硬得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被几句话磨成了薄命。” 裴烬一偏头避开他,重新将额发放下来,掩住眉眼。 “我当然知道。虽然我不信这些,但是——” 他顿了顿,冷哼一声,“遮住了就没有了。” 裴珩实在忍不住,身体颤动着憋笑。 裴烬盯着他不悦道:“你笑什么?很丑吗?” “不丑。”裴珩替他顺了顺稍有些凌乱的额发。 “谁不知道我们裴氏少主是修仙界出了名的美男子,还未及冠,便引了不少狂蜂浪蝶,争着抢着要与我们乾元裴氏攀亲事。” 裴烬脸色稍霁,听见后面的话,又有些不自在撇开脸。 “说这些做什么?” 裴珩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画面:“害羞了?” 裴烬脸色一僵:“你看错了。” “你说的那些女修各个空有其表,整日只知道追在我身后嘘寒问暖,不知修炼,招式也花里胡哨,连我半招都接不住。” 说着,那几分不自在淡了许多,裴烬冷嗤一声评价道,“无趣至极。” 裴珩无奈摇头:“找道侣又不是找对手,你脑袋里是不是除了比试之外,什么都装不下?” “那自然不是。”裴烬猛然抬起眼。 他心里还有裴氏,有裴珩自小教导他的道义。 还有父亲母亲。 可对上裴珩含笑的眼神,他即将脱口而出那些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咽了回去。 “总之,若道侣无法与我比肩,同登大道巅峰,想来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毫无共同话题可言。” 裴烬正色道,“两个人相处起来若是反倒比一个人孤独,还束手束脚,那倒不如孑然一身来得自在——” 他话音猛然一顿,腰间垂下陌生的重量。 裴烬低头去看,墨玉上腾龙栩栩如生,无声守护着正中“长嬴”二字。 他一眼便认出来,声音微滞:“这便是你当年……” 裴珩含笑点头,“是时候交给你了。” 说着,又替裴烬披上暗色腾龙纹罩衫。 “想当年,你还是屁大点不听话的孩子,头顶刚到我胸口,整日将你母亲气得头昏脑涨。” 裴珩抬起眼,如今青年身高抽长,整日修炼连带着身材也极其优越。 他此刻想要看那双眼睛,竟然要微微仰视。 裴珩笑了下,半是欣慰半是惆怅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老土。”裴烬嗤笑一声,“这句话一说出来,沧桑感直往上冲,我以为你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你可真会聊天,跟那姓云的小子比,也不遑多让了。” 裴珩佯装动怒,伸手一拍裴烬肩膀,“去吧。” “我这老头子和你母亲可还等着看,你日后究竟会带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回来。” 裴烬顺着力道转身,步伐勾动气流,掀起他衣袂翩跹。 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墨发轻扬,意气风发至极。 他扬眉一笑,“那定然是世间第一好的。” 天光渐暗,不远处白墙黛瓦的楼阁间渐次燃起灯火。 火光绵延,一路蜿蜒涌向远方,没入苍翠远山之间。 裴烬猛然睁开眼睛。 浓郁的血腥气和刺痛一股脑涌上来,他按捺不住轻咳两声。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在他这个位置,整个东洛州都尽收于眼底,火光星星点点,在黯淡的天幕下连绵成片,像是倒映出的星河。 裴烬放松身体倚在房顶,风染上凉意,他盯着苍穹间显露出形状的弦月。 这些年来,他连入睡都鲜少,更何谈做梦。 或许是昆吾刀阔别千年重现,那些遥远得像是死去的记忆再一次躁动起来。 自从他来兆宜府,便频频回想起从前。 但死去的东西,就该永远沉寂下去。 有些事,他并不想记起来。 这时突然有什么破空而来,裴烬眼也不抬地扬起手,掌心一沉,微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垂眸一看,竟是一壶酒。 下一瞬,一抹淡雅清香袭来,温寒烟紧随而至。 裴烬怔了下:“你怎么在这?” 温寒烟站在原地没说话,脸色有些古怪。 【错误!该人物不符合该技能心法使用条件!】 竟然还是用不了。 这心法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条件? 但此刻她人已经到了,转身又走显得更古怪。 “来找你。”温寒烟在裴烬身侧坐下,半真半假地说。 就在这时,寒芒一闪,温寒烟掌心一重,酒壶又被裴烬扔了回来。 “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别的。” 他似乎并不好奇她来意,只慵懒一扯唇角,“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苦又涩,没劲。活着已经够苦了,我倒是更喜欢甜蜜一点的东西。” 温寒烟指尖微蜷。 在她掌心,一块包着糖纸的糖几乎被体温融化。 她垂眼迟疑片刻,若无其事将酒壶拿回来:“爱要不要。” 修仙中人大多不重口腹之欲,身上带酒也就罢了,若是随身带着糖,未免太奇怪。 好像她在关心他、特意为他着想一般。 第91节 她为何要顺着他的心意? 温寒烟将糖在掌心捏紧,另一手却陡然一空。 她一惊,却见裴烬又反手将酒壶抢了回去。 “花前月下,辜负美人一番心意,倒显得我不解风情。” 裴烬仰头饮了一口,晃了一下手中酒壶,眼尾微扬,“谢了。” 飞檐之上,山风掠过,抬头便可见夜幕之上一轮弯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月下对饮,温寒烟竟感受到几分说不上的静谧安宁。 自从她离开潇湘剑宗,许久没有像今夜这样平静。 没有机关散尽,没有深掩算计的关心,没有差之毫厘便要身首异处的危险。 只有一轮明月,还有无尽的山风。 “当时,你对空青化名‘卫长嬴’。”温寒烟状似无意道,“这名字是你现编出来的?” 裴烬有点意外地睨她一眼,难得这看似清冷的炮仗,今天在他身边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就炸。 “倒也不全是。”他没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随意道,“我盛夏出生,表字‘长嬴’。” “那姓氏呢?”温寒烟顺势问。 她脑海中闪回鬼面罗刹和余冷安昨日的交谈。 ——四大仙门世家之中,裴卫两门尽灭。 如今只剩下东洛州兆宜府叶氏,还有她名存实亡的未婚夫——司珏所在的东幽司氏。 会是巧合吗? 裴烬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懒散道:“瞎编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应了一声,视线向下,盯着他身上衣服看。 她视线过分专注,而且不加掩饰,裴烬被看得眉梢一跳,心底涌上一种辨不清的诡异感。 他眉心略略一折,转而笑开:“虽然我的确长得俊美风流,但是美人——你若是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我也是要收报酬的。” 有些话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如今面对着裴烬这种故意为之的调笑,温寒烟已经可以做到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我不过是觉得,你这件衣服上的暗纹,与季青林手中那件‘罗侯’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话音微顿,温寒烟看着裴烬的眼睛,细细分辨他每一分变幻的情绪。 “不过,却不如‘罗侯’那样漂亮。” 温寒烟知道裴烬嘴里几乎没一句真话。 若想知晓他有没有说谎,最重要的不是分辨他说了什么,而是记住他撒谎时的样子。 玄衣宽袖的人散漫靠在一边,就连姿势都没动一下,脸上笑意无懈可击。 温寒烟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什么。 但那情绪掠过得太快,只一息之间便湮没在一片深晦之中,再也辨不真切。 “漂亮的女人都像你这样没眼光么?”裴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又饮了一口酒。 他的情绪藏得极好,开口时叹口气,故作惆怅,“我这一件完整的外衫,还比不上你师兄手里一块破布。” 温寒烟眼神微凝,将他此刻神情与方才稍一比对,便知道他在说谎。 ——裴烬与卫氏定有关联。 莫非卫氏满门也是他杀的? 可能是因为裴烬向她发过道心誓,日后都构不成威胁,温寒烟此刻看见他月色下的侧脸,只觉得他平心而论,的确似他说的那般俊美潇洒,半点也不像个残忍嗜血的魔头。 “你有时让我觉得十恶不赦,抽骨扒筋死不足惜。” 她顺着心意直白道,“但有时又让我觉得,你好像是个还不错的人。” 裴烬却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忍不住笑出声。 “真稀奇。”他指腹轻抚酒壶,笑得胸腔发颤,“你竟然在夸我?” 再次掀起眼皮时,眸底迷雾般的情绪却淡了,笑意之下显露出几分阴森的凉意。 裴烬指尖轻柔将温寒烟耳畔碎发勾到耳后,缓缓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他可不是什么值得被她信任的人。 比起好意,他还是更受用她的敌意。 恨比任何情感,都方便让他抽身而退。 这动作太亲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被无限拉近,近到裴烬身上的暗香幽然钻入鼻腔,几乎将她溺毙。 夜风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突然变得粘.稠。 温寒烟条件反射想避开他,却被一只手扣住后脑,封锁了退路。 微弱的力道从脑后传来,迫使她仰起脸。 温寒烟抬眸,对上裴烬黑沉的眼眸。 他看着她的眼睛,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显得眸色越发深。 “你怎知本座不杀你,不是另一种折磨?” 裴烬故意压低声线。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要痛苦得多。” 温寒烟毫不犹豫道:“即便如此,我也要活着。” 她不偏不倚直视着他,“只有活着才能争,才能将一切本不该降临在我身上的苦难,还给它本该属于的人。” 她眼底闪跃着惊人的光晕,像是燃烧着一个耀眼的灵魂,“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们同我一起沉沦。即便是地狱黄泉路,我也要他们走在我前面,为我开道。” 裴烬眸光微动,探入她发丝间的指节轻轻一颤,像是被什么灼伤一般。 良久,他松开手,轻轻一笑转移话题:“不错,果然颇有魔修风范。” 这么一笑开,裴烬身上那种无声的压迫感瞬间散了,又恢复成平日里懒懒散散没骨头一般的样子。 “我可不稀罕做你这样人人喊打的魔修。” 温寒烟冷嗤一声,默默挪了半个身位,坐得离裴烬更远了点。 顿了顿,她将来意挑明,“我知道你要去浮屠塔,我与你同去。” 裴烬靠在檐角,懒洋洋闭着眼睛。 他鼻腔里应了声:“嗯。” 温寒烟却因他方才几句话,心底萦绕已久的别扭古怪散去不少。 无论怎样,裴烬杀孽已犯。 那些她看到的画面是真是假,皆与她无关。 日后她不再花心思忌惮他、与他针锋相对,但也绝不会对他有任何改观。 他们之间,自始至终,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似有层叠迷障拨冗见光,温寒烟浑身猛然涌现起用不完的劲头。 她顺势打探:“叶承运死前对我说,我体内的蛊多半与浮屠塔有关。” “浮屠塔之主巫阳舟这些年整日打着你的名号显威风,你初见我体内的蛊时,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回应她的是一阵淡淡的山风。 温寒烟狐疑转过脸,漫天夜色中酒香淳厚,裴烬眼睫轻阖,没有回答她,似是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碎发被微风浮动,露出那双过于浓郁的眉眼,沉静中更显俊美。 这是……醉了? 她试探着将酒壶从裴烬身侧拿回来,对方依旧全无反应。 “酒量未免也太差了吧。” 温寒烟盯着他安静的侧脸,支着下巴轻声道,“一点也不像个魔头。” 魔头难道不该千杯不醉,尸山血河之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吗? 龙傲天系统憋了半天,总算忍不住插嘴:【你这是刻板印象。】 【还有,你才是最强龙傲天,在所有的方面,你都是最强的!】 【包括酒量!】 温寒烟眨眨眼,像是想要试探自己酒量是不是真的更胜一筹般,又端起自己那壶酒喝了一口。 明月百年千年如一日,高悬于苍穹间俯瞰广袤人间。 这是温寒烟第二次喝酒,第一次也是在兆宜府。 那还是五百年寂烬渊之战前,当年明月一如今日,她在季青林的撺掇下,于云澜剑尊温和的注视之中,喝下了人生中第一杯酒。 喝酒之前,温寒烟对酒的味道幻想很多,但当真有辛辣酒液顺着口腔喉管滚入身体,她被辣的眼泪都快飞出来。 “嘶。” 她眯着眼睛龇牙咧嘴,心想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自虐,趋之若鹜? 季青林一直站在她身侧看她,见她这副意料之中的反应,忍不住哈哈大笑。 “喝不惯?”他故意说,“这可是只有大人才会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话,说明你还是个小孩。” “你才是小孩。”温寒烟不服气,硬着头皮又结结实实灌了一大口,呛得险些咳出来,却又强忍着咽下去,“我已经成熟了。” 季青林连连点头:“是是是,寒烟,你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剑修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见你这‘寒烟仙子’一面呢!” 温寒烟辣得唇舌发麻,晕乎乎的什么都没听清。 这时一方素帕出现在眼前,她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对上云澜剑尊无波无澜的眼睛。 第92节 “擦擦。” 见她没动作,他叹息一声,执着素帕轻按她眼尾,“不喜欢又何必强求。” “我没有不喜欢。” 温寒烟将素帕接过来,小声嘟囔,“修仙界哪有出了名的剑修不会喝酒,说出去岂不是令人小瞧……” 说着,她又大口灌了一口酒。 或许是先前喝得又急又狠,她竟像是习惯了,这一口下去,少了几分折磨,竟然当真品出了几分回甘和畅快。 云澜剑尊眸底浮现起一抹讶然,随即唇角轻轻一扬,像是一个再浅不过的笑。 …… 那时她只觉得意气风发、心潮澎湃,仿佛被锁在金丝笼中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山河万顷终于在眼前似水墨画般徐徐铺开。 现在想起来,温寒烟只觉得心底发寒。 虚情假意扑朔迷离,迷雾重重。 当时的她根本想不到,那杯热酒,不过是一杯心照不宣的送行酒。 从头至尾只有她是个蠢货,被傻傻蒙在鼓里。 她更不会想到,五百年后她竟然还会坐在这里,和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月下对饮。 温寒烟又喝了一口,辛辣刺激着味蕾,似火般辣辣一路烧到喉管。 她品着那抹刺痛之后的甜意,一手轻抚流云剑柄,头脑有些发昏,却有一团火从心底烧上来,愈演愈烈。 过往种种,只当做是上辈子的事。 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任她闯。 无限可期。 风声中送来轻而绵长的呼吸声。 裴烬慢条斯理睁开眼睛。 他眼底清明,瞳仁清亮,哪有丝毫醉意。 [叮!被渣男师兄伤了心的白月光深夜买醉,请将她送回房间里,眼底三分不甘三分怜惜四分嫉妒地看着她沉睡的面容,轻点一下她小巧挺翘的鼻尖:“笨蛋。”] [……] 裴烬看着昏睡过去的白衣女子,额角直跳。 “酒量差?”他缓慢碾过着几个字,似笑非笑。 他就说她怎么会如此反常,半夜找到他这里来,原来是找人陪她喝酒买醉。 裴烬真想不明白,那个叫季青林的废物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上心。 [你懂什么,这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真挚的感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裴烬敷衍呵呵笑一声:[行吧,你说的都对。] 他若是有个季青林这样优柔寡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青梅竹马,恐怕早就被烦得忍不住动手杀了。 绿江虐文系统却仿佛听不懂好赖话,听裴烬反应,还以为他被“寿元将尽”威胁到,终于良心发现开始听话乖乖走剧情。 它瞬间燃起热情,搓搓手催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白月光送回房间呀!] [把她一个喝醉了的弱女子扔在屋顶上吹风,你真是好狠的心,不怕她受寒生病吗?] [她弱到吹个风就会生病?]裴烬嗤笑道,[那干脆回潇湘剑宗过家家,修仙界不适合她。] [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吗?你那么较真干什么!] 绿江虐文系统恨铁不成钢,就差上手替他做任务。 [别忘了,你已经不能再失败了。眼神那一块难度比较大,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其他的,你必须要完成!] 绿江虐文系统疯狂明示,就差把“必须说名场面台词”刻在脑门上了,如果它有的话。 它也不想失去裴烬这个宿主。 搞死宿主容易,找下家可就难了。 它上哪再找一个像裴烬这么合适的宿主? 裴烬按了按眉心。 他倒也没真的打算把温寒烟扔在这晾一夜。 虽然她不会娇弱到受风发热,但第二天定会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举手之劳罢了。 他只当给自己换清净。 绿江虐文系统见他配合,眼前一亮,尖叫道:[公主抱,千万别像扛麻袋一样煞风景!公主抱!你明白吗?] 它说话间,裴烬已倾身将温寒烟拦腰抱起。 [对对!就是这样!] 裴烬只想快些摆脱这种煎熬,转身抱着温寒烟飞身而下。 他动作间,白衣女子顺着惯性微微侧过头,前额和半边脸颊紧紧贴上他心口。 清淡的梨花香无声地浓郁起来,像是一张温柔陷阱,铺天盖地将他包裹在内。 一些被默契地刻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解除了什么禁制,温香软玉的旖旎画面席卷而来。 裴烬身形微滞,手臂肌肉一僵,险些条件反射将她就这样甩出去。 怀中重量轻飘飘的,仿佛他一松手便会坠落下去,摔个粉碎。 偏偏怀中人对此还一无所觉,分明平日里警惕戒备得仿佛全天下都欠了她,此刻却安静地睡在他心口,仿佛就要这样睡到天长地久。 裴烬垂眼盯着她,眉眼间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还真是放心我。” 白衣女子似有所感,纤长睫羽淌着月光,在微醺酒气之中轻轻颤了下。 裴烬猛然间像是惊醒过来,冷着脸迅速挪开视线。 回到房中,裴烬将温寒烟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扔到榻上,一秒都不想多碰。 [你轻一点啊!要温柔一点!把白月光摔坏了怎么办?!] 裴烬现在听见“白月光”三个字就头疼,表情古怪站在床边。 [快点,最后一步,用充满了宠溺的语气对她说:“笨蛋。”] “……”裴烬薄唇微动,臭着脸没说话。 [你快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怎么反倒这种关键时候就变成哑巴了。] 裴烬眸底浮现起讥诮。 他平时也不说这么肉麻恶心的话。 但好在此刻白衣女子睡得极沉,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还维持着被他随手扔下来的姿势,动都没动一下,显然已陷入深眠。 这样的状况,恐怕什么也听不见,也记不得。 裴烬负手立在床边,借着月色,居高临下俯视着温寒烟。 是个人就不想死,他也不例外。 尤其他要做的事情还远远没做完。 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少吃些天道给的苦头。 他又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何乐而不为。 只是,“笨蛋”两个字平时说出来也就罢了,他只当是随口骂了个人。 但偏偏系统给了如此暧昧的语境,这简单的两个字,便仿佛染上了无限痴缠爱意。 恶心。 裴烬但凡是将系统描述的画面想象一番,再把自己和温寒烟的脸套进去,便要吐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脸皮已经算厚,当年任凭整个修仙界倾巢而出,指着鼻子骂他欺宗背祖,他也连眼都没眨一下。 却没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会败给区区两个字。 裴烬脸色变幻莫测。 良久,久到天都快亮了,星星点点的亮色冲破黑夜,在远山之后的地平线蠢蠢欲动。 [至于吗?不就是两个字,你心理准备做了一夜!?] 绿江虐文系统难以置信,[你到底行不行?] 裴烬面无表情倾身,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温寒烟鼻尖。 不知是他用力用力太大,还是温寒烟皮肤太薄,他收回手时,对方鼻梁上甚至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裴烬清了下嗓子,转开脸不再看温寒烟。 “……笨蛋。” 真是个笨蛋,竟说他这魔头是个不错的人。 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她会这样说了。 [什么鬼!!] 绿江虐文系统期待了一晚上的名场面,听到裴烬语气简直破大防,[你这是什么语气,咬牙切齿的!你是想把白月光给生吞活剥吃了吗?] [还有,请注意,是“轻点她的鼻尖”,重点是好磕的暧昧氛围啊啊啊你懂不懂——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你告诉我,你是要把白月光的鼻子拆了吗?] 它一边抱怨,裴烬一边像是终于甩掉了烫手山芋,大步如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轻声掩住,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她盯着紧闭的门扉,缓缓揉了揉生疼的鼻子,脸上逐渐流露出一个说不上来的古怪表情。 第93节 第35章 浮屠(一) “寒烟师姐,我们今日便启程去宁江州吗?” 温寒烟心不在焉地坐着应了声:“嗯。” 她脑子里还在想昨夜发生的怪事。 五百多年没喝过酒,昨夜到后来,温寒烟也后知后觉感觉头脑晕乎乎的。 或许是出于那场意料之外的道心誓,潜意识里,裴烬是令她放心的人。 这人做敌人时令她如履薄冰、严防死守。 虽然到底做不成朋友,但相安无事时,却破天荒地令她信任。 ——只要裴烬不对她出手,在他身边,好像这世上再也无人伤得了她。 一个对她无情,也从不花心思伪装深情的人,总是比繁杂的虚情假意更好看穿。 比起虚伪之下的算计,她更喜欢明码标价的图谋。 但到底不再是当年单纯懵懂的少女。 在裴烬靠近她时,温寒烟那几分朦胧酒意便瞬间清醒了。 不过,她并未睁开眼睛,而是继续佯装昏睡,想看看裴烬究竟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她默默调出技能栏,准备随时使用【莫辨楮叶】。 如果裴烬当真不顾天道惩戒也要伤她的话,她—— 下一瞬,心底什么念头都散了。 温寒烟身体一轻,被人拦腰抱在了怀里。 乌木沉香无声包拢而来,微染着些凛冽辛辣的气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矛盾却又诡异和谐的檀香味,深沉而不失锋芒。 温寒烟无比庆幸自己并未睁开眼睛。 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意料之外的尴尬场面。 她尽力放松身体,以免被裴烬察觉到破绽,然而这一松弛下来,身体便不自觉顺着惯性倚向他怀中更深处。 原本淡去的酒意再次涌上来,空气都似乎被染上酒香,微微发.热。 不知是醉了还是别的,天旋地转间,后面的一切温寒烟辨不真切。 直到脊背砸落在床.上,轻微的隐痛才将她的神智从昏沉之中扯回现实。 温寒烟一动也不敢动,维持着裴烬将她扔下来的姿势,闭着眼睛默默等他走。 她却没想到,裴烬足下像是生了根,站在她床边竟然不走了。 温寒烟第一次意识到装睡也是很累的,她要放松肌肉,放缓呼吸,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彻夜不动。 饶是她想了一千种醉酒之后裴烬的反应,她也想不到他非但不伤她害她,反倒如此反常地看着她睡觉。 温寒烟一直等着,想看看裴烬究竟要做什么,但她躺得浑身都快麻了,也没等到裴烬的反应。 他竟就在她床边一言不发站了一夜。 最后的最后,温寒烟等得累了,在酒意氤氲中半梦半醒。 昏昏沉沉间,她听见几不可察的两个字。 ——“笨蛋。” “……” 温寒烟无意识地拨弄着流云剑柄上垂下的剑穗。 说是剑穗也不准确,这充其量不过是几颗野草编起来的装饰。 ……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想法。】 龙傲天系统陪着她思考了好几个时辰,语气沉重地开口。 温寒烟“嗯?”了一声。 【这可能,是一种蓄谋已久的挑衅!】 小说里都是这样的,反派和龙傲天斗争不休,将彼此视为宿敌。 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同为英雄却无奈志不同道不合,惺惺相惜的情节在。 龙傲天系统越想越觉得上道。 一定是这样! 温寒烟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但她想了许久都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与其去想裴烬要做什么,她还不如想一想如何才能顺利进入浮屠塔,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温寒烟心思一收,又想起还未来得及试用的【烟飞星散】。 她试探着默念了一遍,这一次识海中并未传来声音,视野中的一切色泽却愈发浅淡,直至褪色至黑白一片。 唯独空青身上几处色彩鲜明。 温寒烟视线在他腰间储物袋上微微一顿。 空青腰间一轻,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到温寒烟掌心极其熟悉的东西。 他猛然一低头,又一抬头,视线在空荡荡的腰间和温寒烟掌心反复来回几次,难以置信道:“寒烟师姐,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原来是类似于偷窃一类的作用。 温寒烟暗暗记下,若无其事将储物袋扔回他怀里:“时间不早了,我们今日最好在申时之前赶到宁江州,天黑前找到地方落脚休整。” 空青心下狐疑,但温寒烟一开口,他又立马忘了这回事。 他亦步亦趋跟着她,哀叹一声:“好不容易在兆宜府住惯了金碧堂皇的大房子,转眼又要过上风餐露宿的生活——要是叶含煜与我们同去就好了。” 顿了顿,他自顾自惋惜道,“只可惜,若我们日后不再回兆宜府看他,恐怕此生都难以再见到他。” “从今往后,恐怕也只有我能够常伴在寒烟师姐左右了。” 越这么说下去,空青心底本就不多的惋惜便越少,到最后只剩下那么一丁点,也顷刻间被窃喜取代了。 ——总算没有人与他争抢寒烟师姐的关注了! 卫长嬴不算。经历兆宜府这么多事,他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卫长嬴绝对不只是寒烟师姐收的弟子那么简单。 这个人多半是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妖怪,想要隐蔽身份,才顺便与他们同路。 这种老妖怪大多眼高于顶,不屑于与小辈相处,要不了多久肯定自己就走了。 到最后,他还是寒烟师姐身边最重要的人! 一个声音这时插进来,很严肃地问:“为何这么说?” 空青没多想,顺着话题接着道:“如今兆宜府骤逢变故,叶含煜这个少主,自然是要留下来做家主,主持大局的。” 那个声音更近了些,疑惑道:“谁说我要做家主了?” “你……”空青猛然一顿,愕然回头,“叶含煜!?” 叶含煜一身朱红绣金枫长袍,腰悬长剑,墨发束成高马尾以红玉金冠束起,大步流星走过来。 “兆宜府少主是我没错,但家主是我姐姐叶凝阳。”他道,“你可别说错了。” 空青脸色极其精彩,一时间说不上喜悦还是痛苦。 叶含煜还真是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不过,要是有他在,去宁江州这一路的生活质量,应该能有质的飞跃了…… 温寒烟没管他瞬息万变的神情,皱眉看着叶含煜:“你已经决定好了?” 宁江州不比兆宜府安定,浮屠塔中更是凶险万分。 如今兆宜府不过一个浮屠塔的鬼面罗刹便让他们如此狼狈,若是去了浮屠塔这个邪魔外道的大本营,千万个鬼面罗刹拦路,还不知要如何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总之,此行绝非寻常历练能比。 叶含煜点点头:“我要跟着您。” 静默片刻,他补充了一句,“只要您不嫌弃。” 这番在兆宜府,他心绪激荡,心神不属,不仅没帮上什么忙,还险些丢了命。 同为合道境修士,他不及温寒烟的地方太多。 温寒烟道:“浮屠塔危机四伏,我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证,更无法顾及你的生死。” 叶含煜摇头:“生死自负,我只是能够保证,绝不会给您拖后腿便是。” “你若想跟便跟着吧。”温寒烟顿了顿,转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兆宜府中可有纤长坚韧的细丝可用?” 叶含煜一顿,细细思索片刻后才茫然道:“没有。但若您需要,我即可便可遣人去找。” 温寒烟不意外这个答案,倒也没有多失望:“也不必这么麻烦。” 自无相秘境到兆宜府,她观察叶含煜许久,察觉到他攻势大开大合,极擅长突进。 但剑诀实在太过复杂,但凡遇上速度快些的对手,便跟不上攻势,使不出剑招来。 昨日的【落雨飞花】倒是给了她些灵感。 若有细线作辅牵制住对手行动,叶含煜可谓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剑。 不过,能水火不侵、刀枪不断的材料并不好找,大多需要经旁人事先锤炼才能得到。 与其刻意去寻,倒不如四方游历时碰碰运气。 【你不会是想从别人手里抢吧?】龙傲天系统惊奇道。 温寒烟不置可否。 不择手段,也是一种手段。 第94节 这是落云峰教会她最深刻的一点。 龙傲天系统沉默片刻,猛然爆发出惊人的鼓掌声:【你真是越来越有龙傲天的风范了!】 温寒烟抿唇一笑,抬眸看着窗边一角火红的枫叶。 “走吧。”她轻声道,“去找卫长嬴。” 满树红枫打着旋飘落下来,尖锐锋利的叶片边缘拂过裴烬眉梢。 这微妙的触感将他从浅眠中拖拽出来,裴烬没睁眼,甩袖挥出一道劲风。 红叶猝然一颤,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散入风中。 [叮!恭喜你,已经成功完成三次任务,成功度过新手宿主阶段,初步成为了一个成熟合格的宿主!] [新手大礼包已下发,请注意查收!] 裴烬闻言只是撑起一半眼皮,兴致缺缺。 反正不会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叮!奖励已到账!] 裴烬感受到芥子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个东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极尽嘲弄:[大礼包?] 谁家大礼包里就一样东西。 绿江虐文系统:[……] 它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稍微有点心虚,但是很快说服了自己,又活蹦乱跳地开始挽尊。 [这个奖励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一样顶十样!] [千机丝:薄如蝉翼,无色无痕,缓慢地缠绕上人的身体,再一点点地束缚起来,会带给你一种全新的体♂验哦~] 裴烬稍有兴致地睁开眼睛,忽略掉极具暧昧暗示的最后几个字:[无色无痕?] 若是硬度足够,倒是极其适合用来杀人。 这一次,这个没用又聒噪的系统,竟然当真给了他个好东西。 [对呀,不过不能太过用力,要悠着点来,否则千机丝会立刻断掉。] 绿江虐文系统不知道裴烬脑子里的确在想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只不过是暴力血腥的那一种。 它沉浸在自己美妙的幻想之中,眼冒桃心,[毕竟我们白月光还是很娇弱的,就算配合你完成这个play的一环,你也要小心温柔地对待她。] 裴烬立刻重新闭上眼睛。 当他先前什么也没说。 没用的东西。 绿江虐文系统仿佛看出他沉默中无尽的嘲弄,不满道:[怎么就无用了?这可是感情的催化剂,催化剂!你懂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整天打打杀杀,你会把白月光吓到的。] [她现在原本就没有完全从情伤里走出来,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需要温柔和煦的呵护。你要是吓到了她,你们之间只会越走越远!] ……小白兔? 裴烬冷笑了两声,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但无一例外,最醒目的都是温寒烟剑指他咽喉冷冽的眼神。 好霸道的小白兔。 他被她那要命的一剑刺伤的位置,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他闭着眼睛,干脆不说话了。 懒得和瞎子浪费口舌。 * 宁江州不似东洛州这般繁华,但胜在景色优美,当中九玄河横贯而过,虽无崇山峻岭、重峦叠嶂的宏伟景致,却自称一派秀丽。 有叶含煜在,几人直接到了地方便直奔了宁江州最好的客栈酒肆。 空青特意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煞有介事优雅品了一口茶:“好茶!寒烟师姐,你快尝尝。” 叶含煜在他身侧落座,慢条斯理也抿了一口。 顿了顿,他又低头将茶壶盖子掀开,看着里面的茶汤:“这不过是最寻常的岩茶,没什么稀奇。” 空青刚出声讨巧,他便说这种话,显然是不动声色的拆台争宠。 空青脸色一僵,不冷不热地盯着叶含煜。 叶含煜佯装并未察觉空青的敌意,盯着温寒烟一本正经道,“若说岩茶之中的好茶,当属‘不知春’。冲泡之后茶汤色泽清亮,隐有清幽花香,气息却又不失厚重,口感丰满绵长。” 说着,他朝着温寒烟露出友善的微笑,“‘不知春’产量稀少,但不巧兆宜府有不少存余。若前辈喜欢,我让我姐姐派人送些来。” 空青唇角扯出一抹凉意,“砰”地一声将茶杯按在桌面上,冷冰冰吐出两声冷笑:“呵呵。”炫富?真是心机。 叶含煜转过头,对他露出一抹完美的假笑:“不比你会讨前辈欢心。” 风暴中心的温寒烟坐在空青对面,侧着脸似是在看窗外,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并不在意。 实则,她在不动声色留意着右后方桌上坐着的四名修士。 酒肆之中喧扰,这四人却皆是一身黑衣,一言不发,周遭气场压抑阴郁,仿佛与酒肆之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视线微微向下,瞥见一人腰间闪过一道暗芒,露出方方正正、雕龙画凤的一角。 温寒烟面不改色收回视线,又去看裴烬。 玄衣墨发的男人没骨头一般倚在座中,眼皮耷拉着,满脸的惺忪睡意。 ……站了一夜,能不困么。 温寒烟不再看他,对空青和叶含煜道:“我们初来乍到,对宁江州丝毫不熟悉。酒肆最是消息流通之处,安静些认真听,或许能听见什么有用的消息。” 空青瞬间噤声,叶含煜也严肃起来,轻轻点点头。 嘈杂闲谈的声响似水波般流动起来。 “王兄,你初来宁江州,还不知道这的规矩。” “这里虽然是九州最为辽阔的一州,但是有一半都是禁地,根本不能去。咱们啊,只能在另一半活动。” “禁地?为何?” “你还年轻不知道也正常,听说过千年前的灭门惨案吗?乾元裴氏就在咱们宁江州禁地之中。” “听说那里冤魂不散,怨气滔天,血色红光浓雾那是久绕不散呐!凡是进去的修士,不管你什么身份什么修为,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全都是有去无回,那叫一个邪门。” “所以……反正就是几百年前吧,那一片便被司星宫给封了,旁人都去不得。” “原来如此。”一人恍然大悟,连连保证,“我绝不会进去,不,靠近都不会靠近!” 另一人听见“司星宫”三个字,想起另一件事来:“说起司星宫,传闻司星宫宫主可是个绝色美人,只可惜这些年来司星宫避世不出,与隐世没什么分别了,弟子也鲜少在外走动,很少有人见过司星宫宫主真容。” “别提了。”先前那人道,“若不是司星宫避世,宁江州又怎会被浮屠塔一家独大,让一群魔修说了算?” “浮屠塔是什么地方,浮屠塔之主又是什么人?那可是和那位大有关系啊。”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脚下,示意寂烬渊断崖下封印大阵。 “总之,咱们正道修士来此,还是得千万小心。” “此言差矣,巫阳舟与那魔头还是大有不同的。”又有一人加入话题。 “巫阳舟常年闭关,并不出世,浮屠塔又纪律森严,那些邪修魔修尚且自顾不暇,几乎没精力到外面来惹事。” “听说那个鬼面罗刹郁将了吗?浮屠塔的叛徒,被玄罗殿下了十八道追杀令。他倒有些能耐,逃到了兆宜府去,却不知被何方神圣给杀了。” “是浮屠塔杀的?” “应该吧,连带着包庇窝藏他的叶承运也一块杀了。” “这样的驭下之术才让人放心,也难怪浮屠塔能与各大仙门世家相安无事这么多年。” “巫阳舟为人不说正直,但至少并不滥杀无辜。” “哪像当年那魔头,肆意妄为,杀人如麻……” “咳,算了,别说他了,怪晦气的。只要寂烬渊封印大阵一日不倒,往日那些血腥事情便一日不会重演,你我还是好好珍惜眼前吧。”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最近不止宁江州,就连旁边不远的东幽都经常丢孩子。” “知道,现在闹得人心惶惶,都没人敢生了……” “莫非又有什么人在修炼邪术?” “听说那魔头曾经便自创过一门邪术,需要童子精血补给,再将头颅活生生割下来,锤炼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做法器使用。” “我也听说过,传闻他曾双目失明过一段时间,后来才会性情大变,杀了不少人,又以两名羽化境修士的脊骨炼成两枚摄骨钉,生生钻入人眼珠子里,直到将眼睛戳瞎眼球碎裂。旁人被折磨得越惨,他越愉悦兴奋,久而久之,只有听着惨叫声才能安然入眠!” “……真变态。” “……” 叶含煜越听越沉默。 他突然感觉眼睛有些痛,脊椎骨也隐隐作痛,身上还有些冷。 温寒烟心底也越来越沉,她不着痕迹侧眸看去,身侧的黑衣男子懒懒打了个呵欠,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还在睡。 “又是裴烬。”空青听得浑身恶寒,厌恶道,“真是阴魂不散。” “又是他。”一道熟悉的声音冷不丁传来。 紧接着,另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接上来:“真是阴魂不散。” 这似曾相识的阴阳怪气让空青极度警觉,他猛然抬起眼朝着声源看去。 “又是你们!” 两名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脸青年立在左后方桌边。 温寒烟抬起头,看见他们身前坐着一名似曾相识的女子,一身深蓝色广袖长袍,面覆薄纱,额心缀着繁复精致的细链。 她一愣,下一瞬便见那女子缓缓抬眸,对上她视线。 那女子并未回避目光,反倒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柔和:“你们刚来宁江州?” 她声音轻柔,似流水般悦耳又无害,令人下意识心生亲切。 温寒烟没想到她会主动搭话,少顷,缓缓点了下头。 第95节 “来得好巧。”女子眉眼稍弯,瞳眸微转,掠过温寒烟脸侧,看向窗外。 “宁江州整日阴雨连绵。”她轻捻腕间金链,“印象里,我已许久没有见过今日这样的艳阳天了。” 温寒烟顺着她的话头转过脸,天边万里无云,灿金色的日光将整个天幕都映得亮白通明,天高云阔。 她正欲接话,脸侧却拂过一阵风,风中蕴着丝丝缕缕沁凉之意。 下一瞬,零零星星的细雨便飘了下来。 窗柩未关,大片大片的日光裹挟着雨丝涌进来,顷刻间便在她袖摆肩头染上一层薄薄的湿意。 空气中陷入短暂而诡异的沉默之中。 另一边忙着斗嘴的空青和双生子不约而同停下来。 空青笑了一声,尽管一个字没说,脸上也写满了嘲笑。 还司星宫呢?上一秒刚说天色好,眼下便下了雨。 双生子脸色一红,半晌,整齐划一看过来。 左边的娃娃脸青年冷哼一声:“我们司星宫,不观天象。” 右边的娃娃脸青年面无表情:“观星象。” “不辨今日下不下雨、出不出太阳这种鸡零狗碎的琐事。” “只辨天下大事。” “如若不然,全天下每人每日那么多事,都要我们来辨一辨、算一算,我们整个司星宫上下岂不是都要累死!” “就是就是。” “……”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无间,语速还极快,简直让人找不到插嘴的余地。 空青憋了半天,总算找到两人闭上嘴的空档,还要说话,却被叶含煜拦住。 两名娃娃脸青年占了上风,左边那个吐了下舌尖满脸得意,右边那个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神里却写满了蔑视。 空青险些被气到吐血。 “好了,恭和、恭顺。”蓝衣女子轻唤一声,双生子神情立马一收,乖乖退到她身后。 “恭和……”空青不可思议道,“恭顺?!这是他们的名字?” “正是。”右边的娃娃脸青年道。 左边的一歪头:“怎么了,不行吗?” 空青:“……” 起名的人是疯了吗!? 这两人浑身上下到底哪一点与恭和恭顺有关系? 蓝衣女子见空青一脸大受震撼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一双杏眼微弯,视线在空青身上略略一顿,开口确却是对着温寒烟:“这是你的随从?好生有趣。” 温寒烟淡淡道:“他是我师弟。”不是随从。 蓝衣女子了然点头,没太在意,又去看窗外。 “好美的一场雨。” 她端起茶杯来轻抿了一口,“世人皆知阴云后落雨,日出天晴,世间万事万物皆遵循着冥冥之中的规律。” “但他们却不知,自己所相信的,不过是另一些人希望他们相信的。” 蓝衣女子放下茶杯,指腹摩挲杯沿,“如今天朗气清,却雨雾绵延。若连这样的规矩也会变,那这世上究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她松开手,拂袖起身,“今日与你们一见,我很开心。” “有缘再会。” 三人招呼也没打,便这样转身走远。 空青莫名其妙,但还记得先前温寒烟的提点:“司星宫的人都这样神神叨叨、爱打哑谜吗?” “接连遇上两次,还是在不同的地界,想来并非巧合。”叶含煜沉吟片刻,“倒像是特意来等我们的。” 他看向温寒烟,“前辈,您认识司星宫的人?” 温寒烟摇头,她常年在落云峰几乎从未出世,自然不认识。 但她不认识,身边却有人认识。 昆吾刀幻象中闪过的画面掠过眼底,如烟散去之后,视野中是裴烬事不关己睡得正香的侧脸。 温寒烟无声叹口气。 想太多并没什么意义,若司星宫有意接近他们,就像那女子所说的“有缘再会”,她日后总还是会出现的。 当务之急,是浮屠塔。 剩下的话便不方便在外说,温寒烟干脆道:“我们回房再谈。” 有财大气粗的兆宜府少主在,这一次叶含煜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了整个客栈最好的厢房。 这里的厢房门框墙面上皆是精密的咒文,房间主人入内,便会自动亮起阵法,隔绝内外,防止旁人窥探隐私。 “前辈,您当真要去浮屠塔?” 叶含煜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劝她,“那可不是好进的地方。” “我曾在家中看过记载,浮屠塔内等级森严,上下四重天一共一百八十八层,每一重天都有极其隐秘的机关把守,若无巫阳舟的许可通行令,下层的人根本去不了上层。” 他条理清晰,简洁将晦涩冗长的信息总结说出来,“若我们想找到巫阳舟,必须要去到最上一重天的最顶层,进入玄罗殿——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还没开始做什么,你就这么热衷于泼冷水。”空青嗤了一声。 “我相信寒烟师姐,再说了,不还有那个神神秘秘的卫长嬴在吗?只要能想办法进去,日后要怎么做,随机应变就是。” 叶含煜脸色却并没有好看多少:“只是那些邪修魔修排外得很,方才你们也听见了,浮屠塔纪律森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更难进去。” 空青:“你知道怎么进去?” “这不是什么秘密。”叶含煜道,“浮屠塔不认别的,名声再响、修为再高也无用。他们有特质的身份令牌,只有拥有令牌的人才能够进入浮屠塔。” 空青眼前一亮:“那身份令牌要怎么拿?” “抢。”叶含煜吐出一个字。 空青:“?” “浮屠塔就那么大,能够容纳的人数也有限。”叶含煜指尖点了下桌面,“想进去几个人,就得从里面挤出来几个人。” 空青惊讶道:“这也行?这是巫阳舟默认的?” “他没理由不答应。”叶含煜道,“择优而取本就是大势所趋,浮屠塔不养闲人。” “他就不怕混进去几个像我们这种心怀不轨的人?” “会说话吗?什么叫心怀不轨,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叶含煜白他一眼,“再说了,想上去的人多,真的能上去的人有几个?这说明巫阳舟对于他的四重天极度自信,我们此行恐怕不简单。” 空青最看不惯他这副显聪明的样子,他没读过那么多书,修为也不如叶含煜高,生怕被他比下去。 他一反常态闭上嘴,眼睛一转想到什么,对温寒烟卖乖:“寒烟师姐,他说那么多根本没用,拿到身份令牌才是我们目前的第一要务!你说是不是?” “嗯。” 空青张了张口,又哑火了。 虽然想得到,可要做成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说能不能抢得过,就说他们上哪去找四个浮屠塔魔修,去抢人家的身份令牌? 空青满脸愁容。 “这不难。” 温寒烟袖摆微动,变戏法一般从芥子中掏出四枚方正暗黑色的玉牌,放在桌面上。 空青愕然一惊,从桌面上拿起一块凑近一看,果然看见右下角雕工精细的“浮屠塔”三个字。 再次抬起眼时,他看着温寒烟的眼神已经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看一个神仙。 “寒烟师姐,你从哪里弄来的?” 第36章 浮屠(二) 温寒烟看着技能栏中变幻的字眼。 【心法技能:烟飞星散(已失效)】 她示意了一下门外:“方才我们不远处另一桌便是浮屠塔中人,不多不少——”伸出四根手指比了个数字,“正好四个。” 空青摩挲了一下身份令牌,朝着叶含煜一抬下颌:“早说了,寒烟师姐定有法子,这下你总不用害怕了吧。” 叶含煜一脸惊奇地拿了一块身份玉牌。 他先前便对温寒烟高看一眼,如今更是感觉第一次认识她。 观察细致入微便不提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四名浮屠塔中人手中取走身份令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凹凸不平的纹路掠过指腹,冰冷坚硬的触感却像是燃烧着一团火,直烧进他心里去。 ——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仿佛在温寒烟手中,都成了可能。 甚至不只是可能,而是注定。 叶含煜心口激荡,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大干一场。 但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冷静片刻后压抑着跃跃欲试道:“那我们休整一夜,明日便动身。” “等等。”空青却猛然一顿,迟疑道,“可我们的长相,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第96节 叶含煜默默从芥子中掏出一排琳琅满目的法器灵宝。 “这个是易容丹,不过能够调整的幅度有限。”他指着一枚小瓷瓶。 “这个是幻形丹,能肆意改变外貌,就算是想变成阿猫阿狗,花花草草,也不在话下。”他又指向旁边的小瓷瓶。 “但是时效有限,最多只能撑一炷香的时间。这瓶中有五枚丹药,我们四个人分,恐怕不太够用。” 空青看向最右边的琉璃彩灯:“这个呢?” “这是御灵灯,能够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的身形容貌,但并不能化作其他物件。” 叶含煜想了想,觉得这个倒是正合适,“不过,它没有时效限制。只要我们小心些,别意外沾上水,便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温寒烟满意点点头:“那便用这个。” 空青唇角微撇,心里稍有些不舒服。 总觉得叶含煜一来,大手笔接二连三,寒烟师姐都没有往常那样需要他了。 难不成只有他是个帮不上忙的多余的人? 空青一转头,瞥见裴烬不知何时已靠在床头,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毫不掩饰闭着眼睛又睡了。 他心底一松,又多了点底气。 还好,这还有个给他垫底的。 * 宁江州临河而建,九玄河自仁沧山间起源奔流向下,腾腾河水横贯东西。 浮屠塔却依山而建,天光熹微,凛冬的清晨就连风都是冷的。 刺骨的凉意在风中穿行,越靠近仁沧山,空气里的温度便愈发低冷,就连眉梢都仿佛结了霜。 仁沧山环抱之间,日光穿不透奇寒,空青跟在最后面:“寒烟师姐,还没到吗?” 叶含煜拂落一身霜寒,替温寒烟答:“就在前面了。” 温寒烟抬眸,山间依稀可见一座参天的八角塔,巍峨宏丽,却在山阴处隐在阴翳之中,无端多了几分阴森诡谲。 腰间墨色令牌闪过澄莹的光,四个黑衣人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来,再自然不过地没入人流之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真正进入浮屠塔之后,温寒烟才更直观地感受到此地的特别之处。 一门之隔,这里简直像是隔绝出的另一方天地。 酒肆店铺林立,无数令人目不暇接的享乐之处应有尽有,人来人往间热闹非凡。 浮屠塔高耸如云,站在底层正中央向上看,只能望见无数阶梯之上密密麻麻攒动的人潮,最顶部在光线掩映下几乎藏入云端,看不真切。 各层塔门过道与阶梯精巧相连,结构复杂,塔心室门上雕着精致花纹。 空青总算看见一个自己认识的东西,盯着门上纹路道:“是玉环花?” “是白玉姜。”叶含煜看了一眼,用一种平淡而不失得意的语气说,“与玉环花的确极为神似,只有见过实物的人才能分辨。” 空青:“……” 他磨了磨牙根,想说点什么,又被周遭太过嘈杂的声响扰乱了思绪。 浮屠塔中热闹异常,但与外界的喧扰红尘气相比,却多了几分令人不适的压抑感。 温寒烟眉心微皱。 这里充斥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腐朽味道,空气之中隐约弥漫着一抹极淡的血腥气。 这气息久绕不散,无声地昭示着这看似繁华之下深掩的暴戾。 ——只有无时无刻不有人流着血,才能让这塔内一百八十八层偌大的空间内,处处都萦绕着这样的味道。 “啊——” 一道惨叫声从斜地里传来,温寒烟不动声色抬眼看过去。 几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魔修正围着一名瘦弱的少年,一人以一种极其侮辱的姿态踩着他的头,另一人掂了掂手中的短刀,不屑道:“就这?穷酸得要命,还有没有别的?快点拿出来。” “还给我,那是我的!啊——”少年用力挣扎了下,却被更用力地碾进地里,脸上糊满了血。 “你的?”一人嘲笑道,“上面写了你名字吗?” 少年咬牙道:“没有,但那是我用灵石买来的——” “没有就没有。就算有,那又怎么样?”踩着他的那人再次脚尖碾了碾,少年又发出一声痛呼,那人却愉悦地笑了,“杀了你,抹去你的神识印记,它便不再是你的了。” “你该庆幸你还没来得及滴血认主,否则,今天你这条小命怕是难保了。” “……” 空青脸色隐忍,但到底不傻,没有贸然冲动。 “太猖狂了,他们这是明抢。” 温寒烟收回视线,冲他轻轻摇头。 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旁人的闲事。 更何况,这便是浮屠塔之中的生存之道。 若他们贸然干涉,却又并未给予这少年自保的能力,待他们离开之后,这少年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温寒烟指腹摩挲了一下令牌边缘的凸起,顺着人流走向一排低平的楼阁。 她所过之处经过不少店铺,有人望见她容貌,纷纷熟稔向她打招呼。 温寒烟不动声色一一颔首回应,快步穿了过去。 她观察片刻门上的印迹,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干脆利落推开门:“你们都进来。” 空青和叶含煜被她这一连串动作惊了一跳,却也不疑有他,先后进了屋。 裴烬一路游魂一般睡眼惺忪,用不上她开口,便自然而然地越过她跨进来,直接找到唯一的床榻懒洋洋一靠。 除了他们四人以外,房间里空无一人。 叶含煜和空青坐在桌边,惊疑不定道:“这房间竟然真的是空的,您怎么知道可以进来?” 温寒烟将身份令牌解下扔到桌上。 “这牌子上的纹路,每个看上去都有细微的不同。” 她点了下门板,“浮屠塔中的人也需要地方休息,我这枚令牌上的纹路,与这扇门上的如出一辙,我猜这便是我这个身份平日的居所。” 空青眼睛晶亮,哈巴狗一般盯着她:“寒烟师姐,你是怎么一下子想到的?” “万事皆有相通之处,浮屠塔也不过是修仙界一方势力,没什么特别。”温寒烟也坐到桌边空位上,叶含煜立即给她添了一杯茶。 温寒烟微微颔首以示感谢,端起茶杯,“待会你们也将属于你们的房间找出来,我这屋不睡第二个人。” 空青一脸崇拜,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连连点头。 叶含煜静默片刻,冷不丁道:“前辈,你觉不觉得,这浮屠塔有些邪门。” 这话一出,空青神情也是一肃:“我也觉得。” “你们是说,修为被压制的事吧。” 温寒烟刚一踏入浮屠塔之中,便感觉丹田虚空,灵力凝滞,如今若是同人动起手来,恐怕只能发挥出驭灵境的实力来。 叶含煜脸色沉重:“是,我如今可能只有驭灵境的修为了。” 温寒烟脸上没什么慌乱的神色,看向空青平静问:“你呢。” 空青扁了扁嘴:“……引灵境。” 温寒烟眸光微顿。 他们三人皆被压制了两个大境界。 还剩一个裴烬身无修为,如今又受了内伤,连体质强健些的普通人都不如。 还真是损兵折将的一队人,却偏生要往龙潭虎穴里闯。 “这多半与浮屠塔的禁制有关。”叶含煜盯着桌上那块令牌,“这令牌上,应当有原先主人的印迹。” “原先的主人未死,我们却混了进来,尽管骗过了门外的守卫,浮屠塔却依旧将我们视作外人。” 空青悚然一惊:“若是那四个人察觉了令牌丢失,换了什么别的法子重新回到这里来,我们岂不是麻烦大了?” “所以,我们时间有限。”温寒烟将茶饮尽,不疾不徐道,“我们要尽早离开一重天,向上走。” “的确,这四人是浮屠塔最底层的魔修。浮屠塔内阶级森严,每一重都难以互通。 叶含煜道,“若我们在他们察觉之前便去了下一重天,即便他们想追,也未必能那么快追上来。” “另外,我的身份在一重天或许并非寻常魔修。”温寒烟回忆方才经历,谨慎道,“方才旁人与我交谈时,语气虽然亲昵,却隐隐有些畏惧,而且往来魔修众多,他们却只对我另眼相待。” 她沉吟片刻,总结道,“恐怕我这身份在一重天非同寻常。” 空青一喜,拍掌道:“太好了,寒烟师姐!若当真如此,说不定你还能名正言顺,替我们行个方便。” “但……这也有隐患。”叶含煜紧绷的唇角却并未放松。 “若前辈代替之人身份很高,想必此人修为也绝不会浅。浮屠塔中人心险恶,但凡遇上什么仇家,亦或者是需要完成什么任务,我们都可能难以招架。” “那便趁此刻还算安定,出去探一探路。” 温寒烟放下茶杯起身,“即便一时间找不到去下一重天的入口,也要找到几条方便躲藏逃命的路。” 空青跟着站起来,指了指右手边:“我去东边。” 叶含煜顺势道:“那我去西边。” 空青静了静:“寒烟师姐,只有我们三个人,总有一方来不及探。” 他转头去看床上的人,语气瞬间一冷,要上前把人薅起来,“他怎么还在睡觉!?” 温寒烟拦住他:“剩下两个方向交给我。” 她盯着空青的眼睛,正色道,“别打搅他。” 裴烬这些天来整日睡不醒的样子。 温寒烟回想起在昆吾刀幻象中看见的画面,猜测他不只是在睡觉。 更多的,是在恢复裴氏秘术损耗的心头血。 第97节 裴烬那日所发的道心誓中,根本没提过空青的命。 这时候若是打扰了他,当真惹得他心烦,他反手把空青杀了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空青表情一垮,唇角微微下撇,似是有些不服气。 但他向来听温寒烟的话,闻言只好点点头,闷声道,“知道了。” 三人出了房门,叶含煜和空青先分头去寻属于自己身份令牌的厢房。 温寒烟走出几步,脚步略微一顿,抿唇又折了回去。 “方才的话你应当都听见了。” 她知道裴烬一定醒着,他性情多疑谨慎,不可能放任自己初来浮屠塔时便睡得人事不省。 “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要离开这间房半步。” 温寒烟倒没想别的,只是生怕裴烬又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太早打草惊蛇。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往外走,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却从床头探过来,不偏不倚拦住她去路。 温寒烟皱眉低头,却见那只冷白骨感的手轻轻一翻手腕,做了个掌心向上的姿势。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裴烬:“什么意思。” “给点魔气。” 怎么给? 温寒烟脑海中冷不丁闪过什么,她微微一顿,似乎明悟了裴烬费尽心思找昆吾刀的用意。 但她不动声色垂下眼,佯装并未想通,半点也没有动容的意思:“不行。” 谁知道他要魔气做什么。 裴烬自始至终闭着眼,直到这时候才慢慢悠悠撑起一半眼皮。 “真是好狠的心。” 他故意咳了两声,一手按着额角,半真半假虚弱道,“留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在这种地方,你却忍心连点保命防身的东西都不给么?” 裴烬肤色本就偏白,如今不知是不是因为元气大伤,脸色简直比墙面多不了几分血色,竟当真让人看出几分孱弱来。 温寒烟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不给。” 她信他才有鬼。 温寒烟丝毫不怀疑,如果他想,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恐怕下一秒就能将整个浮屠塔折腾得天翻地覆。 裴烬大马金刀倚在床头,几缕墨发垂在肩头,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两人一躺一站,他却丝毫不在意仰视着她,目光中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故意为之的幽怨。 裴烬:“你舍得吗?” 温寒烟:“舍得。” “那好吧。”见她岿然不动,裴烬略一耸肩头,脸上神情瞬间收敛了。 “慢走。”他顺势躺下,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次闭上眼睛,随意一摆手,“不送。” “……” 这副来游山玩水一般的架势,温寒烟心底竟涌现起几分替他跑腿办事的荒谬感。 她无语一阵,转身走了。 温寒烟背影被门板无声遮掩,床上眼眸紧闭的人再次睁开眼睛。 裴烬揉着眉心坐起身,低眸轻哂一声。 这温寒烟还真是油盐不进,对他半点也不讲情面。 心口一阵血气翻涌,裴烬头痛地靠在床头,一时间竟有些理解当年裴珩那句感慨。 还真是上了年岁,身体远没有曾经那么经得起折腾。 没有魔气调息,哪怕只恢复个八成,恐怕也还需要几日时间。 猩红刀光一闪,昆吾残刀在他身侧虚空沉浮,亲昵地蹭了蹭他手臂。 裴烬垂眼瞥它,屈指轻弹一下刀身:“替我跟着她。” 昆吾刀一震,化作万千猩红光点散入虚空。 浮屠塔可不是什么赏景散步的好地方。 他可得把她那一身魔气保护好了。 省得被随便什么小鱼小虾惦记上,抢了去。 裴烬指尖掠过空空如也的腰间,闭上眼睛。 …… 温寒烟将身份令牌重新挂在腰间。 方才同裴烬对话时,她回忆着【烟飞星散】运转时体内灵力涌动的感觉,试探着尝试了一下。 或许是距离很近,裴烬对她又并未防备,没想到当真让她得了手。 温寒烟反复对比几次身前门扉上的纹路,确认无误才转身向回走。 她出手去夺裴烬的身份令牌,倒也并非全然闹着玩。 既然拿到了,横竖都要将周遭地形摸透,温寒烟不介意替裴烬把他该做的事情顺手解决。 倒并非是帮他,只是她虽然不打算这么轻易便将魔气给他,却也没真打算和他过不去。 温寒烟回到房前时,正巧空青和叶含煜也分头赶了回来。 “寒烟师姐,我找到了一条窄路,两头直通东西,或许能用得上。” 叶含煜道:“我倒是有些其他的发现,一重天的阶梯似乎集中在东侧,若想向上走——” 温寒烟倏地打断他:“等等。” 叶含煜一愣,下意识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下一瞬,他后领被用力一扯,叶含煜并未反抗,顺着温寒烟的力道后退半步。 铿—— 一截短匕呼啸而过,几乎是同时穿透他方才所站的位置,勾起一阵气流。 碎发被气流拂动,温寒烟皱眉一偏头,短匕的寒芒擦着她脸侧而过。 紧接着,一阵淡淡的刺痛感后知后觉地传来,叶含煜盯着她,眼睛猛然睁大:“前辈,你——” 温寒烟伸手一抹脸侧,垂眼一看,指腹沾染上浅淡血色。 这变故突如其来,叶含煜和空青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的靠近,登时如临大敌,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温寒烟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 凭借她如今的修为,原本也不该察觉到什么异样。 但技能栏中【风起于芒】却自她获得的那一瞬间,便从未有一刻停歇地守护着她。 她才能勉强在方才呼吸之间,察觉到一抹极速逼近的寒凉杀意。 短匕落了空,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再次贴着温寒烟身侧飞掠而去。 但这一次,少了几分冰冷的探究。 短匕被一只手稳稳接在掌心。 温寒烟冷静看过去,一道身影缓慢从暗处走出来。 “我还以为你遇上了什么大事,就连修为倒退了,辛丑。” 空青微低垂着头,表情微微扭曲。 辛丑?这是什么鬼名字。 一点都不配他清冷似月,顾盼流光的寒烟师姐! 辛子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把玩着匕首调笑道,“你不是向来不曾失手,深得尊上看重,不日便要去下一重天了吗?怎么这次却空着手回来。” “尊上要的东西呢?” 东西? 空青和叶含煜心头皆是一凛。 什么东西? 温寒烟面不改色道:“原本已经到手,但是半路杀出来几个人,不仅伤了我们,东西也被他们抢了。” 辛子眼底染上几分兴味,倒是并未怀疑:“什么人?” “不认识。”温寒烟眼也不眨地把锅往自己身上甩,“但看招式剑法,应当是潇湘剑宗的人。” 辛子一愣,似是想到什么,追问道:“是不是一个合道境的漂亮女修,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模样的外门弟子?” 温寒烟眸光微微一顿,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吗?那肯定便是温寒烟了。”辛子哼笑道,“听说她离开潇湘剑宗之后就在四处惹麻烦。真可笑,都已经落得如今这般田地了,竟然还这么单纯,到处打抱不平。” 温寒烟眼眸微眯。 她晋阶合道境是前去兆宜府之前的事,距离如今并不算远,身旁也并没有多少外人。 此人竟然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言谈举止间都似乎对她极为熟稔。 看来,叶承运并未撒谎。 她这次的确是找对了地方。 温寒烟直觉他知道些有关她体内蛊的事,但并不准备贸然逼问,点头应和道:“的确有些棘手。” “算了,她的事情你不必管,也不必对她出手。尊上留着她还有用处。” 辛子不疑有他,摆摆手道,“温寒烟也不至于一直赖在宁江州不走,待她这麻烦走远了,你再去寻也不迟。” 他反手将短匕插回鞘中,转身走了。 第98节 空青和叶含煜不约而同舒出一口气来。 但那口气还没吐完,下一秒便又吸了回去。 辛子似是又想起什么,重新转回身。 “对了,年纪太大不行,太小也不行。”他盯着她的眼睛,眸底闪过一抹辨不清意味的暗芒,缓慢补充了一句,“记住,只要刚满月的。” 温寒烟点点头,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转头对空青和叶含煜说:“辛辰,辛午,听见了?下次若是再办砸,你们这条命便也别要了。” 叶含煜视线落在空青腰间的身份令牌上,垂眸佯装惊惧道:“是。” 空青毫不犹豫跟着应了声,演得比叶含煜更夸张,整个身体都抖若筛糠,像是生怕没把他给比下去。 “……” 辛子眼底狐疑淡了些,既然叫得出辛辰辛午的名号,应当是他多想了。 浮屠塔中的代号,可不是外人能随随便便猜到的。 这次他没再杀个回马枪,转身真走了。 三人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辛子的气息彻底消失了有一阵,空青才后知后觉感觉后心渗出一层黏腻冷汗。 他吐出一口气靠着墙面滑落半寸:“实在是太惊险了,还好寒烟师姐你反应够快。” 顿了顿,他惊魂未定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是‘辛辰’和‘辛午’?” “因为纹路。”温寒烟指尖轻点一下腰间令牌。 “起初我只觉得这些纹路虽有不同,却有相似之处,却并未想通,直到被叫作‘辛丑’。“ 她以指腹勾勒着一道刻痕,缓声道,”我们身份令牌上的纹路,正是名号的每一笔画拆开后,以另一种随机杂乱的形式拼凑而成。” 空青听得云里雾里,但这不妨碍他对温寒烟佩服得五体投地。 叶含煜也忍不住抬眸看她,眼底晶亮似蕴星辰。 他把没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若我们想去下一重天,恐怕要向东走,沿着阶梯一直向上。我方才没敢走得太远,但一重天至少有五十层,我走了半个时辰的时间都仿佛走不到尽头。” 空青表情痛苦:“巫阳舟莫非极其热爱强健体魄?修这么多层楼做什么。” “应当是享受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快感。” 叶含煜沉默片刻,才哑声道,“前辈,方才辛子提及的……年纪大小,满月……莫非是……” 他吞吞吐吐,剩下的字无论如何也不忍再说了。 空青听得着急,替他道:“莫非是初生婴儿?”想到这他便一身恶寒,“他们要这个做什么。” 叶含煜沉痛道:“总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一出,三人皆是一阵无言。 温寒烟抬眼看一眼天色,率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到自己房中,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那今夜的时间岂不是浪费了。” 空青仿佛身后被鬼追,急声道,“等到了明日,说不定那四个人便要杀回来了。” 温寒烟将身份令牌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浮屠塔中戒律森严,就连潇湘剑宗都自叹不如。每人皆有名号,有属于自己的住所,还有,你们看。” 她示意不远处街道,不知何时,白日里摩肩接踵的路上行人愈发稀少,反倒像是大批迁徙的蚂蚁,似墨色的海潮般朝着楼阁间汹涌而来,不多时便散了个干净。 如此整齐划一、沉默顺从,仿佛一早便被驯化成了麻木的行尸走肉。 叶含煜和空青头皮一阵发麻,究竟什么样的人,能够驯服这些穷凶极恶的魔修。 令他们不仅半点不敢反抗,还听话得要命,连一句“为什么”都不敢多问。 “浮屠塔的夜,恐怕并不平静。” 暮色四合,日光逐渐西沉,温寒烟简截了当,“我看过了,这么多人中,竟然没有一个多人凑在一间房里的。” “你们先回去。” 她心里还思索着是将裴烬赶出她的房间,还是与他暂且换了令牌,自己折返回本属于他的住所。 此处距离裴烬身份的居所并不算近,无论是谁,来回总是要花时间的。 空青和叶含煜先后离开,温寒烟推门而入,不出意料看见裴烬倚在床上睡得正熟,连姿势都没变过一下。 温寒烟无言了一瞬。 她与空青叶含煜在外辛苦走动了一整日,方才还险些露馅九死一生,裴烬却在这里舒舒服服睡大觉,简直令人发指。 她抿了抿唇角,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叫醒他。 算了,她何必跟一个伤患抢地方过夜。 温寒烟将自己那枚身份令牌留在桌面上,正欲转身离开,却见门外光线猛然一沉。 天色瞬息间自黄昏步入永夜,浓墨般的暗色自门缝中涌进来,仿佛不祥的逼近。 温寒烟心头一跳,敏锐地察觉到一抹极其凛冽而深重的危险。 几乎是同时,一阵悠扬的古琴声潺潺而出,自虚空中荡漾开,似水波涟漪般圈圈点点氤氲而来。 这琴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尖利高昂,抑扬顿挫间,似高山流水,又似金戈铁马。 琴音入耳的一瞬间,温寒烟便感觉头晕脑胀,不过瞬息多听了几声,心口便隐隐血气翻涌,四肢也仿佛不听使唤。 她双腿一软,克制不住向后栽去,后背却贴上一抹温热怀抱。 淡淡的乌木沉香弥漫开来,仿佛拨开琴音编织的冗重迷雾,竟激得她神智清醒了几分。 温寒烟愕然抬眸,却被一只手反手扣住后脑转了一圈按回怀中。 她前额抵着裴烬心口,视野中是极速放大的玄衣暗纹。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仿佛紧贴上她眉心。 温寒烟呼吸微滞,条件反射想从他怀中退出来。 两只手这时按上她耳侧,动作不轻不重的,带着点慵懒洒脱的意味,却将她的脸重新掰回来,也恰到好处地替她掩住门外声响。 裴烬似是刚睡醒不久,声线还带着点沙哑,轻飘飘随着温热吐息落在她发顶。 “别看。” 第37章 浮屠(三) 光线黯淡,整个浮屠塔上下一百八十八层,都像是被拢入看不见边际的暗夜之中。 琴声依稀从空气中传来,与此同时,在一片永夜般的墨色中,少年一身黑衣靠在门板后。 如果温寒烟一行人此刻在这里见到他,一定会认出来,这正是他们初来浮屠塔时所见的那个,被人按在地上强抢灵宝的少年。 少年在原地站了许久,似是心底在狂乱挣扎。 少顷,他心一狠,咬牙将门推开,整个人似一发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彻底隐入夜色。 白天刚被围着强抢了他刚买来的短刀,此刻少年脸上还带着伤,身上没有哪一出是不疼的。 “呸!”少年啐出一口血沫,“老子就是要出去!” 这鬼地方,他不稀罕。 都说浮屠塔是魔修邪修的极乐之地,机缘众多,进去了就不想再出来,所以除了被顶替的倒霉鬼之外,浮屠塔中从未有人离开。 全是听了这些画大饼的流言,他轻飘飘晕乎乎,仿佛下一瞬便要站上巅峰,这才费尽了心思,掏空了芥子中所有能用上的法器符篆,受了重伤才抢到一枚令牌,成功混了进来。 却没想到浮屠塔中说是秩序森严,可却全都是些没意义的秩序。 什么夜间不准出房门,层级低的不准去高层,就连同一层的邪修都分高低贵贱。 他这种没资历的,只能住在最简陋的西北区,只有那些有资格快要更上一层的,才能往东边走。 真正要命的事情却无人问津了。 他空着手重伤进来,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点灵石。但他没想到,浮屠塔中物价简直是外面的好几倍!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买了些丹药疗伤,最后剩的那一点干什么都不够,只够他买一柄最普通的短刀防身。 ——就这点东西,他没走出两步,还被围了个团团转,全都抢了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秒种都待不下去了! 少年在夜色中疾步穿行,白日里繁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黑暗。 像是褪去了虚幻的外表,露出其中深掩的罪孽不堪。 琴声袅袅在晦暗中断断续续传来,在这样的空旷之中,听上去格外渗人。 少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浮屠塔中有‘宵禁’,晚上千万别出门。” 他回想起来前有人特意叮嘱他。 ——“否则呢?” ——“否则?当然是——” ——“死咯。” “……” 寒风拂过,少年打了个冷战,暗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哪有这么邪门的事。 再说了,再邪,能有他所修的功法邪? 少年还记得浮屠塔大门的方位,然而记忆中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不知为何走了许久还看不见终点。 他感觉身上有些痒,随手挠了挠手臂,却冷不丁瞥见前方缓慢地走着一道身影。 竟有人在! 这浮屠塔果真没有传言中那么玄乎,除了他之外,这夜间不也有人在外走动吗? 少年眸底一喜。 第99节 见这人行动迟缓,修为不像多高深的样子,他无声加快脚步靠近那人身后。 越是靠近,少年越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 难不成是白天抢他短刀中的一个? “喂,找你问个路。”少年一个手刀横在这人脖颈处,“浮屠塔出口是不是在前面?” 一阵风吹过,呜呜咽咽,听得人脊背发凉。 无人回应。 这道身影自少年靠近便不再动了,却也不说话、不回头,只安安静静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问你话呢,听见了没有?” 少年没什么耐性,语气更沉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周遭太诡异,他起初胆子还挺大,此刻却按捺不住地回想那些警告和传言。 他心头一跳,手腕用力压上那人脖颈,掌心边缘不可避免触到那人皮肤。 冰冷的,带着几分说不上的黏滑湿意,还沾着些泥土碎屑,仿佛刚在地上滚过一圈。 少年一愣,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便感觉手边抵抗的力道一松。 那人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倾斜,露出脖颈处血肉模糊的断痕,缓缓滑落下去,“扑通”一声坠落在地上。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映出天边一轮赤红血月。 …… 额心紧靠着裴烬肩头的衣料,这样微低头的姿势,温寒烟只看见空隙间骤然大盛的红光。 那光线只被她余光瞥见一点,色泽便浓郁得像是渗了血,惊鸿一瞥便感觉极其不祥。 温寒烟立刻紧闭上眼睛。 这次,裴烬应当真没骗她。 安静的空气中蔓延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几分暧昧,几分紧绷。 温寒烟浑身不自在,不仅是她靠在裴烬怀中这个姿势。 失去视线于她而言,就像是将掌控完全拱手让人。 这样度过的每分每秒,她通身上下都仿佛被浸泡在一种极度的不安定感之中。 裴烬却在这时打破沉默,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你信不信,巫阳舟定然是个千百年的老光棍。” 温寒烟一怔,注意力瞬间被分散:“什么?” “你应当已经察觉到,这些破牌子上丑不拉几的纹路。” 裴烬屈指轻弹了一下她腰间令牌,“既然如此,你也该能猜到,为何一间厢房只能容纳一个人。” 温寒烟心底念头微微一转,猛然想通什么,愕然道:“是阵法?” “没错。”裴烬饶有兴味道,“还是个很精妙的阵法。” “令牌之主进入房中,令牌与房门上刻下的纹路便会自动产生感应,令阵法生效。”温寒烟恍然大悟道,“凡是在阵法中,便不会受外面这些脏东西的影响。” 顿了顿,她又一皱眉:“可你我如今皆在房中,阵法应当已经生效,为何却行不通?” 浮屠塔中并无“二人共享一间房”的特例,究竟是为什么? 莫非是旁人手中那块不属于这间厢房的令牌,会干扰了阵法? 温寒烟若有所思:“若将你那块牌子扔出去……” 裴烬哈哈一笑,打断她:“别想得那么复杂,你也太高看巫阳舟的脑子了。” 他意味深长道,“不过是这阵法太烂,人一多,便护不住罢了。” 温寒烟静了静。 她想前想后,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答案。 她心头稍微一凉:“若是阵法未生效,房中之人会怎样?” 裴烬:“不会怎样,只不过——” 他微微一笑垂下眼,情绪淡淡,“会看到一些,不太美观的东西。” …… 头颅坠落地面,咕噜噜翻滚了好几圈,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中没入黑暗。 少年浑身僵硬,眼睛却睁得很大,眼底掠过难以置信、惊恐绝望的情绪。 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人竟然早已死了,死了的人怎么还会走动!? 失去了头颅的阴影遮蔽,浓郁的血腥气间,血色的月辉洒落在这人狰狞的伤口间。他肩膀处的衣料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暗色。 不仅如此—— 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究竟为何觉得眼熟了。 这衣服实在太眼熟了。 少年猛然低下头,袖摆间的暗纹反射着冷芒,他眼球充血,又慌忙抬头去看身前这尸体上的衣服。 ——一模一样的暗纹,一模一样的衣料。 这分明就是他的衣服。 这具尸体,分明就是他自己—— …… “看到一些幻象,只是这样?” 温寒烟狐疑,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又如何能令整个浮屠塔都噤若寒蝉,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她封闭了五感,甩开裴烬主动从他怀中退出来。 裴烬替她掩住双耳,却只提醒她“别看”。 温寒烟沉吟片刻:“真正能取人性命的并不是琴声,而是刚才我看见的那抹红光?” 裴烬稍有兴致看着她,白衣女子双眸轻闭,少了眼底那几分霜雪般的清冷,竟显出几分说不上的柔和。 温寒烟还真是时常给他惊喜。 裴烬:“琴声不过是会影响人的神智,让人忍不住走出这间被阵法庇护的安全区域。” 裴烬倚在床边,绯色月光在洒落他肩头。 他看着天边那抹月亮,月色本应凄冷,却被染上血色。 “被血月照射到的那一瞬间,人才会看见真正的地狱。” …… 无头尸身直挺挺立在那里,断口处与衣领间留有分寸间隙,露出一小片皮肤。 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皮肤,上面凹凸不平,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纹路,交叠在一起看得人直犯恶心。 少年顾不得别的,转身拔腿便跑。 一定是幻象。 他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看见自己的尸体? 他定然是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幻境! 身上还是很痒,少年一边狂奔一边挠,然而那痒意却像是侵入了骨髓,越挠越痒。 他狠命地挠,皮肤上很快便一阵刺痛,挠出了血来。 究竟怎么回事?! 少年低头掀开衣服一看,一张含笑的脸跃然手臂之上,唇角咧到太阳穴,一双眼睛正对着他,像是直勾勾盯着他看。 “啊——!什么鬼东西!” 少年悚然一惊,连忙要把衣袖放下来。这都是幻觉,不能信。 然而他还没垂下手臂,笑脸旁边的皮肤便逐渐变皱,仿佛有什么皮下游走,按捺不住要浮上来。 一张更丑陋的脸逐渐清晰,在笑脸旁哭得很伤心。 一哭一笑两张鬼脸在手臂上,一左一右盯着他看,少年头皮发麻。 时间的流速仿佛在这一瞬间无限变快,周遭还完好的皮肤也开始发皱,无数鬼脸雨后春笋一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喜,怒,哀,惧,爱,恶,欲。 密密麻麻的鬼脸显露出来,他手臂很快便不剩下一块好皮,就这也容不下,从手臂一路痒到胸口,又从胸口痒到双腿,仿佛无数只小虫在爬。 一想到这些发痒的地方都不知道长出了些什么怪东西,此刻他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恐怖的模样,少年终于忍受不了,用力去扣手臂上的鬼脸:“给我滚开!” 下一瞬,被他触碰到的皮肤便像是熟透了的花瓣,开始一片片脱落。 剧烈的疼痛登时袭来,少年疼得面目扭曲,急忙收回手。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皮肤大片大片地脱落下来,露出红腻血肉,而血肉又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 幻象,是幻象…… 然而真实到几乎令他昏厥过去的剧痛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他,一切都似乎是真的! 少年再次狂奔起来,然而月色无孔不入,无声无息,将整个浮屠塔悄然笼罩在内。 无处可逃。 血肉皮肤不断地腐烂脱落,少年忍不住发出惨叫,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身体摇晃一下,控制不住撞上一侧的石像。 石像雕着一名身材修长,面容清俊的男子,男子怀中提着一柄长剑,剑刃锋利清寒。 雕琢这石像之人技艺精湛,将每一寸皮肤的纹理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剑刃削的尖利,甚至以明昧光影营造出冰冷的剑芒。 噗嗤—— 第100节 少年不偏不倚撞上石像锋锐的剑锋,被腐蚀得脆弱不堪的脖颈处被撕裂,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着头颅,欲坠不坠。 “啊啊啊——”他喉咙里发出一道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剧烈地挣动起来,想要躲开这阵剧痛。 然而这一动作,最后一层皮肉也彻底撕裂。 头颅“砰”地一声掉下来,小幅度滚了一圈,停在少年脚边。一双眼睛圆睁着,正看向他断裂的脖颈。 无头的身体像是着了魔,再次狂奔起来。但他失去了眼睛,慌不择路,一路上撞翻了不少东西。 啪,啪。 月下一道圆滚滚的影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发出漏了风一般的“嗬嗬”声响。 头颅一跳一跳地追赶着自己的身体,视野却逐渐被血色模糊,只能看见什么越走越远。 等等,等等他啊…… 他还没出去呢。 …… 一道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划过天际,紧接着归于一片死寂,快得仿佛是错觉。 温寒烟五感皆封并未察觉,裴烬却似有所察,猛然撩起眼睫。 窗外血色渐退,像是见了血的噬人恶兽,正餍足地缓慢退去。 裴烬盯着外面看了片刻,对温寒烟传音道,“差不多了。” 下一刻温寒烟便睁开眼睛,拧眉道:“现在能说清楚了?” “血月会顺着光影折射映入人眼。但凡与它对视,邪性顷刻间便会侵入骨髓,人会看见此生最恐惧的画面。” 裴烬故意拖长尾音,“然后,在无尽的恐惧之中,受尽折磨而死。” 温寒烟打量着他的神情,眼神充满探究:“这么了解,这东西莫不是你折腾出来的?” “是啊。”裴烬掀了掀唇角,大大方方直接承认了,末了还顺带威胁她,“所以美人,以后可千万别惹恼我。” 温寒烟和他对视片刻,冷不丁一笑:“不是你。” 裴烬愣了愣,随即笑道,“为何这么肯定?” 她总不能说,是她看穿了他说谎时的神情。 温寒烟静默片刻,只是道:“以你的性子,出手时想必干脆狠辣得多。” “你倒是了解我。”裴烬饶有兴味盯着她,也不再逗她了,“那好吧,这血月并非出自我手。只不过,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这个答案。” 温寒烟淡淡道:“我只喜欢听真话。” 她向来不认为,若一个人名声臭,便理所应当要扛下所有黑锅。 真正始作俑者却美美隐身在后,这才是令她不快之事。 温寒烟重新抬起眼:“所以,裴烬,你要不要对我说真话?” 裴烬放松身体,重新往床头一靠,漫不经心笑道,“真话就是,凑巧听说过而已。” 温寒烟盯着他看了片刻,裴烬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半点破绽。 裴烬说的倒也合常理。 这浮屠塔连同血月都邪性得很,但裴烬本人便是天下邪魔的无冕之王,就连浮屠塔之主巫阳舟都是他亲信,他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温寒烟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关于浮屠塔,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我是魔头,不是神仙。”裴烬似是困了,闭上眼睛懒懒道,“浮屠塔建成充其量七八百年,我却被封印了近千年,我能知道什么?” 这话不假,但裴烬说话却总是半真半假,令人不敢全信。 若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又为何能看出这血月的凶险。 “既然如此,我换个问法。”温寒烟又道,“你是如何看出这血月的门道的?” 裴烬沉默下来,片刻,忽地一笑。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句毫无关联的话:“你想不想知道,本座当年睥睨天下自认无对手,最后是如何被镇压在寂烬渊下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总不会是随口乱说的。 “就因为这血月?”温寒烟倏地抬起眼,“你说的是真的?” 裴烬薄唇微翘:“假的。” “……”温寒烟冷笑一声。 早该知道裴烬性情捉摸不定,不会这么简单对她说什么实话,更别提是这种千年前的辛秘。 但他身上也的确有古怪之处,与这血月秘术绝对脱不开干系。 “为何这血月光晕对你不起作用?” 至少在她封闭五感之前,温寒烟能够确定,裴烬既能听见琴音,又能看见月光。 然而此刻他却安然无恙躺在她对面,不仅毫发无伤,还睡得比谁都惬意。 “浮屠塔中势力现实得很,可能就连月光都捧高踩低,根本瞧不上我。” 裴烬长叹一口气,又故意咳了两声,苍白着脸故作伤感,“没有修为。” “……”温寒烟面无表情看着他,“这句话也是假的?” 裴烬闭着眼睛点头,语气丝毫不心虚:“对啊。” 温寒烟懒得再跟他说话了。 方才一片静谧之中却是九死一生,凶险程度丝毫不弱于兆宜府。 如今放松下来,她浑身都有些酸痛发胀——是方才极度紧张之下,肌肉紧绷至极点留下的后遗症。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余光却不动声色打量着裴烬。 玄衣宽袖的人倚在床头,几缕额发垂下来掩住锋芒过盛的眉眼,侧脸看上去轮廓清晰。 他肤色苍白,乌浓稠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看着还真有些可怜。 这人若不做魔头,都能去登台唱戏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指尖却微微一顿。 片刻,她将茶杯放下来:“昆吾刀拿来。” 裴烬仿佛还沉浸在悲伤的戏瘾中没出来。 他眼也没睁,懒散指了下枕边:“自己拿。” 他竟也不问她拿去要做什么,温寒烟转过头,忍不住道:“我可没对你发过道心誓。你就不怕我抢了刀,杀了你?”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裴烬毫不在意轻哂一声,随口道,“从今往后,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这句话没说谎,此刻他心头血亏损,再加上无时无刻不压在肩头的天道反噬,活了这么多年,从未似如今这般虚弱。 但既然已寻回昆吾刀,就算只有一枚刀柄,也足够他保住自己还有温寒烟的命,不必再频繁动用秘术。 寂烬渊下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太平淡,他许久没有感受过痛,更快要忘记了恨的滋味。 但方才那抹染着血色的月光却似是在敲打他。 明月千年如一日,充斥着血腥和痛楚的前尘近在咫尺。 一些被淡忘了许多年的情绪寻到破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一抹熟悉的触感却在这时落在他掌心,像是一滴清凉的泉水。 裴烬猛然从混沌之间清醒过来。 这枚刀柄他不知道日夜摩挲过多少次,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上面的纹路。 裴烬拧眉睁开眼。 白衣女子负剑而立,单手拿着昆吾刀柄递给他,房中火光将她身影勾勒得影影绰绰。 “喏。”温寒烟见裴烬一言不发并不动作,干脆直接将刀柄扔到他手里,“只有这么多。” 刀柄落入掌心,除了似曾相识的触感之外,一抹熟悉的魔气像是总算找回了主人,熟门熟路顺着刀柄涌入经脉,瞬息间游走一圈,填入他干涸的气海。 虽然不多,却将他体内翻涌的气血抚平。 裴烬眸光微微凝固:“你?” “你对我有用,方才……勉强也算有恩。” 温寒烟自认与裴烬相识这么久,却从未和颜悦色说过一句话。 如今陡然少了些针锋相对,她竟然从心底里涌上一种怪异之感。 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我从不欠人情,这个算是报酬。” 裴烬看着她:“将魔气给了我,怎么用便是我的事。若是惹出了什么动静,在这邪魔外道之地,我有能力自保,你却未必。” 他唇角扯起一抹莫名的弧度,“大难临头各自飞,美人,到那时,即便我如何喜欢你,可也未必会保你的命。你若就这么死了,更不算我违背道心誓——你信我?” “你又为何认定我会死?我的命又何须你来保。”温寒烟点了点腰间长剑,“我信的不是你,而是自己。” 她冷淡道,“我给你的那点魔气,你用来调息都未必足够。但若你不怕死非要出去惹麻烦,我也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温寒烟直觉裴烬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 自从她猜到昆吾刀能引渡她体内魔气,她便越发看不透裴烬的所作所为。 ——他分明已经拿到昆吾刀,却并不杀她,反而对她发道心誓。 或许他对她依旧别有所图,但这至少证明,裴烬要拿昆吾刀,并不只是为了杀她夺回魔气。 裴烬是聪明人,既然他们都有所图,彼此不过问对方的事是默契,不添麻烦也是默契。 “劝你省着点用。”温寒烟瞥他一眼,“我不保证还有没有下次。” 裴烬若有所思道:“看来,日后得多找些机会‘英雄救美’。” 温寒烟嗤了声:“用不着。给不给你魔气,不取决于别的,只随我心情。” 裴烬眼也不眨地改口,谦逊求教:“敢问美人心情如何能好?”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哪有什么规律可循。 第101节 温寒烟看着他玄衣衬托下更显苍白的脸色,心头微动:“若能看见你吃瘪倒霉,兴许我觉得有趣,便给你一些魔气。” “受教了。”裴烬了然点头,“美人的口味,果然清奇。” 他无声攥紧昆吾刀,不知是不是错觉,上面依稀还残存着些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裴烬指节微蜷。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昆吾刀有了温度。 窗外琴声悠悠扬扬,温寒烟抬眸去看天色。 透过窗柩,那抹刺目的红光已经褪去,此刻门窗外一片漆黑。 血月散去,此刻只需要封闭听觉隔绝琴声影响,出行应当不难。 温寒烟瞥一眼身后:“你既然喜欢这间房,那便留给你。” 方才不过是迫于情势,如今危机已解,她可不打算跟裴烬独处一室,一整夜都大眼瞪小眼,起身欲走。 一只手却拦住她:“这可走不得。” 温寒烟动作一顿,皱眉看向裴烬:“你又要做什么?” “我喜欢的可不是这一间房,而是因为这房间是你的。”裴烬慢悠悠一笑,口吻故作暧昧轻佻,“你若是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相处久了,温寒烟对他张口就来的甜腻情话已经免疫,如今听见竟然觉得心如止水。 她反倒顺着他意思深思了片刻,试探道:“外面的东西,还没结束?” 裴烬一挑眉,似乎意外她的反应,倒是没再说什么别的:“浮屠塔的宵禁,哪有那么简单。” “方才血月摄魂是一种阵法,但就像我说的,琴声并非关键所在。”他指了下窗外,琴声似是感受到什么,愈发嘹亮高亢起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 温寒烟念头微动:“如今的关键便是琴声,这是新的阵法?” 裴烬悠然一点头,伸个懒腰靠回去:“琴声旋律隐含杀机。这个阵法直接多了,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杀戮皆在眼前,不过是挡得住、挡不住的区别罢了。” 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神古怪:“你又知道了?” 裴烬微笑:“听说过。” 他这副做派便是什么都不想说,横竖也问不出什么内情来。 每个人都有秘密,温寒烟也没有非要打探旁人隐私的癖好。 夜间不过几个时辰,浮屠塔却将两种大阵糅合在一起,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难怪这些魔修半点都不反抗。 白天浮屠塔中戒备森严,夜间又有阵法夺命,想逃出去的人恐怕早就已经死光了。 这简直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 巫阳舟费尽心思将这么多强横的魔修困在此地,究竟要做什么? 这时拦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回去。 温寒烟回神,裴烬好整以暇看着她,以一种极其大度的姿态:“还想出去么?” 温寒烟脸色一僵,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偏要给自己找罪受。 这时候出去即便不丧命,也得不了任何好处。 “我还以为你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试炼一番。”裴烬似乎不意外她的反应,唇畔笑意更深。 这笑意刺眼得很,偏偏她又不能转头出去,只能忍着他恶劣的戏谑。 温寒烟冷声道:“那你还不滚下来?” 裴烬的伤势严重程度似乎极为灵活,方才看不出多大问题,此刻又恰到好处地咳起来:“我是个伤患,动不了了。” 温寒烟:“……” 裴烬倚在床边,墨发略凌乱披散在肩头,在摇曳的火光下,竟显出几分冷戾之外的慵懒感。 他轻轻一拍身侧,笑得揶揄又放肆,“若你不是很想冒死去锻炼一番剑法的话。” “看来今夜,不得不与我同寝了。” 第38章 浮屠(四) 一张床,睡两个人。 分明应当是暧昧旖旎的一件事,画面硬生生显出几分尴尬诡异。 两人各睡一边,一人浑身紧绷紧贴着墙面,另一人枕在手臂上,一条长腿微屈几乎垂到地上。 中间几乎隔着一片海,再躺一个人也不在话下。 温寒烟闭着眼睛,然而不知是不是初来这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她此刻竟然全无睡意。 她无比庆幸,巫阳舟或许是手段毒辣了些,但到底没苛待浮屠塔中这些魔修邪修。 这张床对于一个人来说大的过分,对于两个人来说也不显得过分逼仄。 但即便她已经缩到了墙边,裴烬身上那抹深沉中透着几分凛冽的木香,依旧若有似无地包拢着她。 温寒烟抿唇翻了个身,脸色紧绷着“面壁思过”。 这还是他们距离那次在寂烬渊鬼使神差的亲密之后,头一次这样亲近。 周遭安静到诡秘,只能望见天花板上间或不规律移动的光斑。 裴烬也不像平日里那样主动开口,懒散倚在床外侧,浓密眼睫扫下来,似是对他们此刻的状况丝毫不在意,已经再次陷入浅眠。 温寒烟却反而希望他能像平常那样说点什么,然而此刻却只能听见他又轻缓又绵长的呼吸声。 门外琴声悠扬,此刻已无什么迷惑人神智的作用,却依旧能瞬息间将门外人绞杀。 浮屠塔夜间杀机四伏,白天人流汹涌,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找到通往下一重天的路,简直难上加难。 距离她们进入浮屠塔也过去了两天两夜,这四枚身份令牌的主人应当早已察觉,并且赶了回来。 明日……多半是极度混乱的一天。 温寒烟脑海中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绪,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发生的都想了一遍,又忍不住将一切可能应对的方式想了一遍。 就在这翻来覆去的思绪之中,天色将明,她脑海总算渐渐放缓了转动,累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身侧时轻时重的吐息终于变得绵长,裴烬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根本睡不着。 他原本便不易入睡,一个人睡的时候尚且如此,更何况身边还躺了另一个人。 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 身边人呼吸清浅,起伏间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梨花香。 那味道难以捕捉,但又令人无法忽视,每当他试图麻痹自己身侧无人时,便极自然地往他鼻腔里钻。 分明没有多少攻击性,却仿佛比刀山血海还让他难捱。 裴烬身体僵硬,像一块木头一般硬邦邦仰躺在床上,盯着正上方的床幔。 良久,他忍无可忍地侧了侧身,转身背对着熟睡的温寒烟。 她怎么这么简单就睡着了? 温寒烟睡着之后很安静,呼吸声很浅,以他先前在她床前站了一夜的观察来看,应当也足够老实…… 这念头刚在脑海中掠过,还没来得及过一圈,便被颈侧的触感瞬间击碎了。 裴烬浑身紧绷。 一只手顺着他后心向前探过来,一点也不客气地反手扣住他脖颈和锁骨之间的位置,微微用力,将他往后拉。 这只手属于谁,不言而明。 温寒烟力道并不大,但是动作却略有些敏.感,掌心扣着的位置正卡在裴烬喉结上下。 那种不轻不重的紧绷感传来,与此同时,紧贴着他的是柔软温热的手心。 裴烬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那只手似乎感受到什么东西滑过去,本能地又收紧了些,指节微蜷,仿佛想要抓住它。 咽喉又是命门所在,裴烬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克制,才压抑住反手将她打出去的冲动。 身后人却不知他忍得辛苦,见抓不住什么,便干脆一鼓作气再次用力,把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拽。 柔软的触感紧贴上裴烬后心,他神情陡然凝固。 裴烬不动了,身后人宛若得到了一种友善的默认,动得愈发放肆起来。 紧接着,她像是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头也深深地低下来,把脸贴到他后颈上往里埋。 浅浅的气息钻入领口里,一半落在外面,若有若无的,反倒更磨人。 裴烬额角青筋直跳,却只能像块木头一样硬邦邦地躺着,任她摆弄。 谁能想到,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人,睡着了竟然这么热情似火。 清醒时的温寒烟对他向来不假辞色,一言不合便是拔剑相向。 上一次这么主动热烈地对他,还是在寂烬渊的时候。 许是夜色太深,又或许是某些场面无声重叠的缘故,一些刻意压制在心底,不愿去回想的旖旎画面,在这一刻再次席卷而来。 在他修为尽失的那一夜,温寒烟那双冷冽的凤眸染上濡湿的水意,眼神也变得朦胧。 那张吐出讥讽字眼的红唇,也微微张着,只能断断续续发出辨不清意味的低.口今…… 裴烬猛然用力闭上眼,忍无可忍地把箍在身上的手臂一把甩开。 身后人怀中落了空,似乎有点不高兴,身体又动了动,闭着眼睛在床榻上摸索起来。 温寒烟的手向前探一寸,裴烬便向外躲一寸。 几个会回合下来,裴烬整个身体都几乎悬空在外。 第102节 他略侧过脸,看着温寒烟的眼神复杂。 真该让她自己看看,自己睡着之后的野蛮样子。 裴烬刚一撑手臂欲起身,识海中便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你别想趁白月光睡着的时候偷偷离开!] 这声音实在太刺耳,声嘶力竭得声音都快破掉了。 裴烬被吵得一偏头,揉了揉太阳穴。 绿江虐文系统清了清嗓子,顶着破锣嗓子还在喋喋不休。 [系统任务是要你们“同床共枕”——同床共枕四个字应该很好理解,不用我跟你解释吧?] [你看看你们现在,共的是一个枕吗?] [白月光整个头都快掉下去了,就剩几根头发丝搭在枕头上!你更好,直接枕着胳膊,稍微翻个身就能在地上摔个狗吃屎了,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满脑子的“莫挨老子”!] [这是对亲亲老婆的态度吗?白月光又不是洪水猛兽!] [俗话说得好,今天的我你爱理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你要是不想以后走尊严尽失的虐渣剧情,还不赶紧给我躺回去!] 它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语气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裴烬识海被震得发麻,慢条斯理按着眉心,懒得说话。 温寒烟的确不是洪水猛兽,但对他来说也没差多少。 他这一身修为成空,也不知是拜谁所赐。 他宁可去碰什么刀山火海脱去一层皮,也万万不敢再碰这位小姑奶奶。 [你为什么不说话?]班主任式训斥告一段落,绿江虐文系统感觉有点口干舌燥。 它又清了清嗓子,发现自己唯一的学生毫无反应,忍不住催促道,[快给我一点回应!] 裴烬敷衍地重新靠回去:[哦。] [你——算了。]绿江虐文系统被他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环境危机四伏,而你们只有彼此,不得不互相扶持,互相倚靠。] [你们在逼仄的房间里抵足而眠,发丝交缠,分不清究竟属于谁,一瞬间失控的心跳,也辨不清来自于惊险,还是陌生的心动……] 它声情并茂地朗诵着,瞥见裴烬一脸难言的神情,突然有点尴尬。 [总之,这里是你们感情升温的关键情节,绝对不能马虎了事!] [而且这里还没有你抵触的那些台词要说。] 裴烬听了这话,稍有兴致地撩起眼睫,语调一转:[哦?] [这样,你俩现在这个恨不得离彼此十万八千里的状况,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只要把这段剧情走了,老老实实在这里躺到天亮,我就算你任务成功,怎么样?] 裴烬没有丝毫停顿,笑道:[好啊。] [实在不行,还——嗯?你真的同意了?] 绿江虐文系统简直开始不懂他了,从前裴烬对任务完全提不起兴致,一天失败千八百次也没见他皱过一次眉。 最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怎么越来越配合? 它惊疑不定间,裴烬已懒洋洋躺回原来的位置,甚至离温寒烟更近了一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诚意。 绿江虐文系统狐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见即便是白月光又缠了上来,他也好端端乖巧地躺在原地,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才放松了一口气。 然后美滋滋盯着这“郎情妾意”“伉俪情深”的画面,一边磕cp一边美美下线了。 长夜漫漫,还是留给这对小情侣独自享♂受吧! 再次被温寒烟密不透风地缠上来,这一次,裴烬没再反抗。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臂,反客为主用力把她按在怀里。 直到怀中人总算消停下来,靠在他肩头再次陷入沉眠,才略微垂下眼睫,掩住眸底寒凉。 巫阳舟不比叶承运和鬼面罗刹。 算起来,如今至少是炼虚境修为,再加上手下众多,没那么好对付。 若是他状态不佳,一个人也便罢了,但如果再加上一个温寒烟,还有她带着的那俩拖油瓶。 这拖家带口的,还真未必能毫发无伤地出去。 识海中的声音沉寂下去,门外的琴声便显得愈发清晰。 琴声潺潺于虚空中流淌,仿若深谷幽山间奔流的溪水,清泠澄澈,明净空灵。 裴烬看着窗外猩红的血月,那轮月看得久了,逐渐在他眼底扭曲、融化,畸变成另一幅样子。 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白墙黛瓦的院落中竹林清幽,假山池景掩于竹叶之后,一条人工开凿的清渠安静地流淌着。 竹林倏然一震,一人足尖轻踏竹叶,墨色衣袂掀起一阵微弱气流,清澈水面漾起淡淡涟漪。 黑发黑衣的少年仗剑落地,衣摆飘然坠落而下。 他大步上前,劈手夺过八角亭中端坐青年手中的茶杯,“啪”一声甩到一边摔了个粉碎。 “裴珩。”裴烬咬牙道,“你媳妇你还管不管?” 裴珩掌心落了空,身后安静侍立的瘦长身影主动又拿了新的杯子,替他斟了一杯新茶递过去。 裴烬摆摆手:“不必。” 他又看一眼身前像是被炸过一般的身影,加了一句,“阳舟,你先下去吧。” 他身后的身影像是这世上最忠诚的影子,闻言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裴珩收回手,抬眼打量裴烬半晌,眼底浮现起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强行憋住笑,故作严肃:“胡说八道什么,那是你母亲。” “母亲?”裴烬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冷笑两声。 他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自己一身狼狈,“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呢,你见过这样的母亲吗?” 裴珩实在忍不住,肩膀耸动起来,逸出几声憋不住的笑。 “谁让你不走正道,非要往我给你精心准备的陷阱里钻?” 一名玄衣女子从竹林间显出身形,身侧沉浮着一尊古琴,灵光阵阵似水波漾开。 裴烬余光瞥见那尊古琴,便感觉浑身又冷又热,麻木地往裴珩身侧退了几步。 看见他反应,玄衣女子忍不住张扬笑出声来,手腕一翻反手收了古琴,三两步走过来。 “我可没在你去白诏居的路上安排这些东西。” 她俯身盯着裴烬眉梢上还没化的冰碴子,一边嘲笑一边挑眉道,“今日在浮岚没见到你人影,说吧,是不是又偷懒了?” 裴烬没否认:“那又怎么样。” 他稍向后仰,避开她的视线,满不在乎道,“那些老古板说的东西,我早八百年就会了,每次去听都无聊得昏昏欲睡。结果不开腔打搅他们也不行,闭眼也要挨打,有这个闲工夫,我还不如多去练几遍剑法。” 他说话间,被冻得满脸冰碴子都在震,吐出的气都散发着寒意,但偏偏发梢被火燎过,参差不齐得像是被狗啃。 他却又神情严肃,顶着这一身狼藉,看上去颇为滑稽。 “哈哈哈哈!”玄衣女子笑得说不出话。 裴烬脸色一黑,他身上的衣服也被阵法中烈火烧得东缺一块西少一块,挂在腰间欲坠不坠。 他自暴自弃的一把将那块衣料撕下来,盖到头上蒙住脸,一脚踢了下身侧盛放的白玉姜,对裴珩控诉道:“你看她!” 裴珩强行憋住笑,善良地小声提醒他:“八百年前,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轮回呢。” “手下败将,只会装乖。”玄衣女子紧随其后,不加掩饰地顺势嘲讽他。 她心疼地看一眼被踢得七零八落的白玉姜,恶狠狠掐着裴烬肩膀,一把扯到自己身边来。 她故意学着他的语气道,“有这个闲工夫,你还不如想想,有朝一日怎么破了我这阵法。”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什么,裴烬反手一把将衣料拽下来,眼底胜负欲熊熊燃烧:“你这叫什么阵法?” “名字还没起呢。”似是被问住了,玄衣女子一顿,眨了眨眼睛道,“唔,不如就叫‘难进’吧。” 裴烬嫌弃道:“什么破名字,真难听。” 他指了指自己一身又是被冰冻,又是被火燎,又是被土埋,又是被万剑戳出来的惨不忍睹的伤势,语气中克制不住流露出几分委屈,“而且怎么难进了,分明是难出。” 裴珩无奈,他这位夫人性情跳脱,年轻时尤其喜欢作弄旁人。 如今结了道侣有了子嗣,兴趣一转,专门喜欢捉弄膝下这位独子。 他抬眸失笑道:“卿仪,你就别逗他了。”再逗下去,怕是要把人给逗哭了。 玄衣女子翻个白眼,当真收敛了几分嘲笑。 “此‘难进’非彼‘难进’。”她半蹲下来,揽着裴烬肩膀,“我这里的‘难进’,是‘难烬’。” 她自顾自绕了半天,裴烬听来全都是一个意思,无语地看着她。 玄衣女子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毫无反应,便知道他根本没听懂。 她忍无可忍一拍他肩膀,开口却是笑着的。 “——难倒了我们家裴烬呀!” 琴声不知何时收歇了,日光清润涌入房中,落在床上人眉眼间。 裴烬猛然睁开眼睛,惊讶察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深沉酣长,再加上温寒烟给的那抹魔气,在法衣引导下自发运转一夜。 梦醒时分,浑身隐痛疲惫都减轻了许多。 在温寒烟身侧,他竟然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你终于醒了。” 裴烬转过脸,正对上怀中女子冷得几乎能冻伤人的眼神。 第103节 他这才发现,他和温寒烟之间的姿势,比起昨夜那一番折磨而言,简直亲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侧脸靠在他心口,他的手臂按在她后月要,两人衣料你缠着我,我缠着你,黑白分明,简直不分彼此。 好在没有什么更尴尬的反应出现。 裴烬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地笑开,还挑衅般更用力地搂住她。 裴烬笑意盈盈:“早啊,美人。” “早。”温寒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语调冰凉,“昨晚睡得好么?” 她一睡醒就发现他们亲近得过分的姿势,条件反射就像从他怀里退出来。 但是裴烬好像在做梦,用力很大,她越反抗他抱得越紧。 再反抗下去就不得不动用灵力了,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后来温寒烟无奈,只得不挣扎了。 但裴烬此人这么长时间以来,给她留下的印象,就是根本睡不醒。 这一次也一样,她维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等得浑身肌肉都开始发酸了,也不见他有分毫苏醒过来的意思。 许是确认夜间绝无旁人敢闯入这间房,裴烬并未以御灵灯更改面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浓郁的眉眼微皱,梦境里似乎睡得很不舒服。 正在温寒烟几乎已经无法再忍下去的时候,他恰好醒了过来。 睡饱了的人满脸餍足,揽着她笑眯眯大言不惭:“睡得很好。” 裴烬意味深长地掀起唇角,“你昨夜比上一次还主动。” 温寒烟直接把他掀开,翻身下地。 她在桌边坐下,知道裴烬又在胡言乱语,她的身体状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不知为何,听着裴烬那几句调笑,温寒烟浑身都有点莫名的不自在。 她垂眼认真地擦拭着手中长剑。 温寒烟眼也不抬地说,“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夜间大多都在打坐修行,争分夺秒。你却好得很,睡到日上三竿。” 说到这里,她手中动作一停,将流云剑重新送回剑鞘,动作行云流水。 “那是他们不懂。”裴烬慢悠悠起身,“一直清醒有什么意思,有时候无知无觉什么都不想,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人生难得几回醉。”他微微一笑,“睡觉可是最省钱省力的办法。” 温寒烟冷冷笑一声:“歪理邪说真不少,你就是靠这张嘴,才会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吧。” “或许吧。”裴烬支着额角,惆怅叹口气,“但你给我的魔气太少,一个不小心就用完了。一个没有修为的人,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她看,就差把“得寸进尺”写在脸上。 温寒烟不打算跟他纠缠,看他脸色好看了不少,不打算再给他更多魔气。 如今魔气在她手里,给不给,自然是她说了算。 她可不会被他几句话牵着鼻子走。 温寒烟冷漠道:“醒了就起来干活。” 裴烬脸上倒没有多少失望的神色,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他随意抛了一下昆吾刀柄:“看在这个的份上。”他将刀柄稳稳接入掌心,“遵命。” 窗外日光热烈,隔着门板都能听见人潮涌动,繁闹的声响不绝于耳,仿佛昨夜阴森死寂皆是一场幻梦。 两人重新以御灵灯改换了身形容貌,心照不宣先后出门,温寒烟当先推门而出。 她本想往裴烬那间房走几步,佯装昨夜在那里休息,却没想到她刚一出门便听见熟悉的声音。 “寒烟师姐!” 黑衣墨发的俊秀少年抱剑倚在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便守在这里,看见她时眼前一亮。 温寒烟脚步一顿,反手便要将房门关上。 空青神情一顿,流露出几分狐疑:“?”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探出来,牢牢扶住门板。 “嘶。”裴烬一边甩着手,一边不疾不徐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似笑非笑对上空青生无可恋的眼神,缓慢扯起唇角,极其良善地打了个招呼:“嗨。” 空青的表情裂开了。 “你……”他哽住,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片刻后又看向温寒烟,一脸绝望,“他怎么会在这!?” 和裴烬相处时间久了,有些技能仿佛无师自通。 温寒烟已经不再像曾经,随口说句谎话便浑身不自在。 她只停顿了片刻,便面不改色地说:“方才我找他有事相商。” “原来是这样!”空青恍然大悟地点头,脸色松弛了几分,但依旧有些半信半疑,“可是我今日寅时起便守在这里,并没有见到他来……” 温寒烟面无表情地说:“那一定是你看漏了。” 空青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他一晚上被琴声吵得睡也睡不着,修炼也没心思,头晕眼花漏看了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有道理。”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转而问,“咱们今日应该做点什么?” “今日……” “前辈,不太妙!” 叶含煜正巧从另一边赶过来,脸上愁容满面。 他没在意为何三个人已经在这里齐聚一堂,指了一下腰间令牌,“我方才被辛子传唤了,你们呢?” 温寒烟垂眸一看,墨色令牌闪烁着淡淡的虹光,随着时间流逝频率越来越高,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们?我没有啊……哎,有了!”空青低头把自己的令牌拿起来。 如出一辙的虹光不断闪烁着,缓缓浮现起两个字。 ——“速来。” 温寒烟眉梢一跳,看向自己腰间。 几乎就是她看过去的瞬间,原本朴实无华的令牌猛然一闪。 与空青和叶含煜令牌上简单的两个字不同,她令牌上逐渐浮现起三行字。 “尊上有命,给你最后一天的时间。” “今日未时前带着东西来见我。” “带不来就去死。” 第39章 浮屠(五) 两道黑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来到东区,顺利穿过重重守卫关卡,沿着阶梯一路而上。 为首那人怀中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另一人微错后半步跟着。 直到身侧无人,空青才凑近温寒烟身边,压低了声音:“这样真的……没问题?” 温寒烟瞥他一眼示意他噤声,轻轻摇头。 她怀中婴儿睡得正香,却似乎听见空青的质疑,鼻涕泡“啵”地一声破了,伸了个懒腰,状似无意地一脚把他蹬开。 空青猝不及防被鼻涕泡糊了一脸,又被一脚蹬在鼻子上,脸色瞬间沉下来:“你——” 婴儿白了他一眼,白白嫩嫩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几分不符年龄的嘲笑。 他美滋滋在温寒烟怀里翻了个身,又睡了,甚至舒服得打起了小呼噜。 空青气得快吐血,却又碍于情势不敢发作。 他只得委委屈屈看向温寒烟:“寒烟师姐,他欺负我。” “……”温寒烟一阵头痛。 辛子的传唤一来,就像是头顶悬了一把刀。 如果不去,他们的安定日子最多只能维持到未时。 在那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到下一重天。 这就算是一场鸿门宴,为了尽可能拖延些时间,他们也不得不赴。 但无论如何,总不能当真为了交差出去找满月的婴儿,却又不能空着手去。 进退两难间,叶含煜默默再次从芥子中,变戏法一般掏出来一件法器。 “这是还岁引。”他解释道,“总之,用了它之后,修士便可以返老还童,容颜形貌倒退回最多五百年前的模样。” “不过坏处是,就连修为也会一并倒退。” 空青一言难尽,搞不懂这种法器除了应对现在这种状况之外,其他时候究竟有什么用。 “你们兆宜府中人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器都能炼出来?” 叶含煜睨他一眼:“你就说用还是不用。” “用!”空青道,“当然用,为什么不用?” “但是很遗憾,就算要用也不是你用。”叶含煜扯起一抹完美的假笑,“就算倒退五百年,你那模样也不够格。” “我……”空青哑口无言,条件反射道,“难道你就够格了?” 叶含煜鼻腔里逸出一声笑,分明没有多少情绪,看上去却莫名得意。 他没再理会空青,看向温寒烟正色道,“五百年前我刚出生不久,前辈,让我试试。” “……”空青无言以对,他五百年前已经拜入潇湘剑宗,还被寒烟师姐带回了落云峰,早不是婴儿的样子了。 他憋了半晌,挤出几个字:“那我跟着你,寒烟师姐,我来保护你!” 温寒烟心不在焉点点头,眼底浮现起几分挣扎。 第104节 叶含煜所说没错,五百年前她路过东洛州时,正赶上他的满月礼。 只是,若是当真用了还岁引,叶含煜与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无异。 不仅如此,他作为他们交上去的“东西”,定然要近距离受辛子查探。 处境不可谓不危险。 叶含煜似是看出她沉默间的考量,他一拍胸脯保证道:“前辈,不必担心我。我虽然修为不算高,但兆宜府最擅炼器,我芥子中保命的东西不少,不会有事的。” 顿了顿,他正色道,“自从我们相识以来,始终是您救我、护我,如今终于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欢喜还来不及。” “就让我试一试吧,我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温寒烟抿抿唇,轻点了下头:“既然如此,我信你。” 叶含煜眸光微亮,却听空青又道:“那他呢?” 空青指着裴烬,“我们都有事情做,唯独没有他的份,难不成又要让他舒舒服服睡一整天?” 裴烬正跨坐在窗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膝头。 闻言,他抬眸扫来一眼。 空青一愣。 对上裴烬那双狭长黑寂的眼眸,他下意识静下来,指节一蜷收回指尖,不敢再张牙舞爪指着他。 裴烬悠然一笑:“我?自然是四处散散步。只是这里风光不怎么样,还是站得更高些才好。” 他口吻气定神闲,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他找不到通往下一重天的入口。 “我等你们到申时。” 裴烬云淡风轻一笑。 “若是到时不见人影,我可就先走一步了。” …… 温寒烟目不斜视赶路,怀中的婴儿不知何时睁开眼睛,圆溜溜的大眼睛目不斜视盯着她。 空青跟在温寒烟身后,眼睛也目不斜视盯着一个方向。 他满脸嫉妒地看着叶含煜,心里咕嘟咕嘟直冒酸水,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晚生几年。 寒烟师姐还没有这样抱过他呢。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婴儿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朝着空青的方向看过来。 空青竟然在他的眼神里看见了蔑视。 “寒烟师姐,他瞪我。” 温寒烟低头一看,小婴儿在她怀中睡得正香,光滑的小脸红扑扑的,朝着她颈窝蹭了蹭。 使用还岁引之后,叶含煜会彻底变为婴儿,就连生理习惯也会改变,会变得嗜睡爱哭。 充其量是个清醒能听懂话的婴儿。 “他是装的。”空青忿忿不平道,“你相信我,他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们消停会儿吧。”温寒烟一抬下颌示意前面,“马上就到了。” 空青立马安静了。 三人靠近一扇门前,守卫排成两队守在门边,见温寒烟怀中抱着个睡得正香的婴儿,眼神古怪。 温寒烟心念一动,手腕一转改抱为拎,两根手指拽着襁褓边缘,另一只手晃了下腰间令牌。 “我找辛子。” 见她拎着婴儿,守卫脸上古怪的表情淡了点。 他们一早就收到辛子的指示,在这里正是为了等辛丑。 “进去吧。” 甫一进房中,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辛子靠坐在位置上,指尖把玩着那把短匕。 匕首锋利的刀刃上残存着血色。 “来了。”他抬眼,视线在温寒烟怀中的婴儿微微一顿,拧眉道,“就一个?” 温寒烟不动声色瞥一眼地上还未处理的尸体,若无其事点头:“是。” 这多半是辛子给她的警告,但同时也是浮屠塔最寻常不过一日之中,发生的最寻常的事。 巫阳舟养着浮屠塔最下一重天的魔修,多半都是为了替他四处搜寻足月的婴儿。 带不来婴儿便是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自然不需要浪费这里的资源。 巫阳舟要这些婴儿究竟有什么用? “拿上来吧。”辛子语气有些不悦,但并未发作。 至少辛丑带来了一个,不是空手而来,这至少能证明她的忠诚。 温寒烟将叶含煜交给他。 婴儿安安静静的,似是好奇,睁着大眼睛四处打量。 辛子随意拎着襁褓将婴儿提起来,另一只手撩开襁褓一角,盯着某一个位置看了片刻:“男孩?” 他语气染上几分真实的笑意,“不错。” 婴儿神情瞬间变幻起来,流露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复杂。 震惊,羞涩,绝望,最后只剩下悲壮的生无可恋。 空青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强忍住笑意,低着头不说话。 下一瞬,婴儿惊恐的啼哭声响起,紧接着,辛子一声惊呼,“啊——!” 温寒烟愕然抬眼,婴儿身上的襁褓一片濡湿,连带着辛子衣领胸口也潮了一大片。 在“哇哇”的啼哭声中,一些可疑的液体热乎乎地顺着襁褓还在往下蔓延,一滴一滴坠落在辛子身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辛子沉默良久,浑身猛然散发出一阵凛冽摄人的杀意。 “你——” 婴儿嘴巴一瘪,小小的嘴巴里爆发出一阵更嘹亮的哭声。 “哇——” 空青情急之下脑袋转得飞快,脱口而出:“童子尿很干净的!” 辛子也似是冷静下来,阴沉着脸看过来:“干净?”他冷冷笑了下,“那你怎么不来试试?” 还是婉拒了。 “这……可遇不可求,我想试也没机会试。” 空青一本正经道,“但是我听说还有隐意宫的修士特意收集童子尿,拿来炼丹呢。” 这话倒是不假,的确有这种事。 辛子闻言脸色更差了,却并未下杀手,拎着啼哭不止的婴儿仿佛要杀人的模样。 温寒烟趁机道:“这是尊上要的东西,我们若是随手杀了,恐怕不合适。” “说这话还为时过早。”辛子冷哼一声掐了个诀,满身脏污瞬间一扫而空。 他动作粗暴地拎着婴儿的一只胳膊捏在掌心,“尊上要,也得我先看看有没有资格。” 这是要探骨龄! 温寒烟垂下眼睫,似是毫不在意,实际却浑身紧绷。 技能栏无声悬浮于她身侧虚空,只待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便立即出手救人。 一时间,方寸大小的空间里,静得呼吸声都落地可闻。 辛子掌心虹光闪烁,冷冽的寒芒反射在他脸上,映出他捉摸不定的神情。 空青依旧低着头,紧张得掌心冒汗,在这种无声的煎熬中等待着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反复摸了好几遍,虹光才缓缓熄灭。 “……” 辛子神情阴郁地抬起头。 “做的不错。” 温寒烟心底松出一口气,没什么情绪地看一眼被他捏在掌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婴儿。 温寒烟:“那他……” 辛子:“稍后我便将他送上去。” 少顷,辛子眉心一皱,眸光微冷,“先前不一向是这样的吗,你在问什么?” 温寒烟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探究,平静道:“我是想问他是否需要清理一下,再献给尊上。” 辛子:“不必了。你们回去吧。” 空青脚步微顿,抬眸看向温寒烟。 他们当真要将叶含煜一个人扔在这? 温寒烟神情不变,不仅并未离开,反而上前几步。 辛子眉间皱得更深,眸光愈发冰冷:“怎么?还有什么事?” “这次我想亲自送上去。”温寒烟淡淡道,“顺便有要事禀报。” 辛子半信半疑:“什么要事?” “有关温寒烟。” 第105节 辛子神情一松,无所谓道:“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尊上只要我们盯着她的动向,用不着你多说什么……” “——还有裴烬。”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辛子倏地抬眸,“你说什么?” 温寒烟寸步不让,再次向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示意婴儿:“给我。” 辛子表情变幻几下,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似是在判断她所说是真是假,又似是斟酌。 温寒烟泰然自若,对他的眼神不闪不避,任他打量。 半晌,辛子手臂微动,将婴儿向她的方向送了一寸。 然而还没等温寒烟碰到襁褓,他便再一次收回手。 “你最好没有耍什么花样。” 辛子沉声威胁道,“否则,你知道后果。浮屠塔的十二道追杀令,至今没有任何人逃得过。” 温寒烟点点头。 辛子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将婴儿连着襁褓一起甩过来。 就在这时,门猛然被推开。 “辛子!” 一名守卫冲进来,先是看了一眼温寒烟空青两人,紧接着快步凑到辛子身侧,俯身将一枚玉简递上去。 辛子瞳仁轻转,扫一眼玉简上的字眼,眸色逐渐沉下去。 “知道了。”他挪开视线,摆手道,“出去吧。” 守卫退下,临走时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温寒烟两人。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眼神。 麻木,残酷。 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温寒烟心头猝然一跳,升腾起一阵不太美妙的预感。 她垂落在黑袍之下的指尖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辛子重新看向她,眼神辨不清意味。 四目相对间,气氛凝滞。 就在辛子赫然出手的同一瞬间,温寒烟身形猛然一动。 她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技能栏中【踏云登仙步】极速闪烁。 温寒烟一把将近在咫尺的叶含煜劈手抢回来,腰身凌空一拧生生转了个方向,反手将他连人带襁褓一同扔向了空青。 “你们先走,去找卫长嬴!” 几乎是同时,短匕裹挟着滔天杀意呼啸而来。 辛子鼻腔里逸出一声冷哼:“你果然不是辛丑,费尽心思混进浮屠塔,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击落空,他指尖一勾,短匕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紧随着温寒烟而去。 伴随着辛子冰冷的怒喝:“但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重要了。你的命今日便要留在这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空青回过神来之时,已经被婴儿连同着身上湿意砸了一身。 一想到这是什么,他五官就一阵扭曲。 然而如今情形紧迫,不是讲究的时候。空青将襁褓往婴儿身上一裹,毫不犹豫夺门而出,抱着个孩子拔腿狂奔。 抱着个孩子,他跑起来姿势极其不自在。 身后追兵越来越多,像是逐渐聚集起来的蚂蚁,密密麻麻,他只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头皮发麻,连忙转回脸不敢再看。 跑了一会,空青才反应过来,他揣着的又不真是个无法自理的婴儿。 “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下来自己跑!?” 他一边崩溃大喊,一边丝毫不给叶含煜反应时间,眼也不眨地把他扔了下去。 一阵虹光蔓延,将婴儿包裹在内,不多时,一个赤身光.裸的身影从光芒中拔腿冲出来。 “?什么情况这个人!” “别管了,抓人要紧!” “……” 听着身后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叶含煜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不得不一刻不停地向前赶。 还好他是背对着别人,谁都看不见他的脸。 否则他可能没脸面活到明天,非得自尽在这里不可。 叶含煜:“……赶紧给我一件衣服!” 空青简直没眼看,也顾不上幸灾乐祸了,满脑子想着还好寒烟师姐不在,否则眼睛都得瞎了。 他一边向前跑一边快速把外衫脱下来,随意卷了卷兜头扔到叶含煜脸上,“快点!” …… 另一边,瞬息之间温寒烟已与辛子过了数十招。 【该角色符合: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炮灰小boss。】 【任务:请镇定自若地秒杀他,冷漠地陈述事实:“谦虚地说,杀你如屠狗。”】 ……狗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侮辱。 辛子修为不算太高,充其量合道境中期。 但温寒烟如今境界被压制,处处受制,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这样下去不行。 温寒烟抿唇飞身疾退,落至房间边缘的角落中,脊背贴在门板上。 辛子唇角扯起一抹嗜血笑意。 “躲?有用吗,不过是早一刻死,还是晚一刻死的差别。” 他乘胜追击,短匕撕裂空气。 视野之中,已被他逼入死角的困兽却不躲不闪,身形未动,似是已经被吓傻了。 她就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仿佛已经放弃了挣扎。 辛子狠辣一笑:“受死吧!” 就在这时,温寒烟睁开眼睛。 一抹浓雾猛然从她袖摆中爆发出来,滚滚涌动,瞬息间便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这是……”辛子眼底浮现起惊恐,这不是鬼面罗刹的毒雾吗!? 他自然知道厉害,但雾气汹涌而来,此刻再躲已然为时过晚。 这人是故意引他上前! 佯装不敌,实则想要将他一击毙命! 辛子这才猛然回过味来。 近在咫尺的人唇角微扯出一抹清浅的弧度,似是嘲弄,又似是自负。 “谦虚地说。”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杀你如屠狗。” “——!?” 辛子目眦欲裂看向温寒烟平静的脸,却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浓雾轰然湮没,化作一滩血水。 【叮——】 【任务完成!恭喜你成功秒杀小boss,王霸之气侧漏!】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注意查收~】 温寒烟松了口气,技能栏中【莫辨楮叶】安静地闪烁着。 辛子只有天干地支作代号,鬼面罗刹却有名号,地位显然更高。 在其他地方或许说不准,但在浮屠塔这样等级森严的地方,辛子一定不是他对手。 而且此地守卫众多,她需要一个能够瞬息间解决许多人的功法。 鬼面罗刹的毒雾曾经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此刻用上却再合适不过。 温寒烟顾不上查看刚获得的技能心法,推开门径直冲出去。 门外守着的魔修连挣扎都来不及,顷刻间便被蔓延而出的浓雾吞噬。 滋滋腐蚀声此起彼伏,听着令人牙酸,掩住周遭的声响。 温寒烟被沉浮的黑雾护在正中,一时间竟犹如出入无人之境。 这才是她要空青带着叶含煜先走的原因。 就凭她观察到的,她只能保证自己不受这浓雾伤害,却不敢保证别人也安然无恙。 不过,这好用的浓雾,她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还有三十秒。】 温寒烟唇角紧抿,流云剑倏地一颤,剑尖指向左侧。 流云剑失控,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做的。 温寒烟迟疑一瞬,按着流云剑的暗示沿着阶梯一路向上。 不少人受命前来拦她,却在看见她身侧雾气时望而却步。 “不是说有四个人被外人顶替了身份吗?这看着怎么那么眼熟?” “这不是鬼面罗刹的毒雾吗!?” 第106节 “是鬼面罗刹回来了?” “那叛徒还敢回来,浮屠塔定要他有进无出!” 正如叶含煜所说,这阶梯走起来简直没有尽头。 温寒烟咬牙一直向上走,仅剩驭灵境的修为很快便枯竭,丹田处泛起一阵撕裂般的刺痛。 【还有十秒。】 【踏云登仙步】使用太过频繁,字眼一阵狂闪后归为黯淡,暂时被冻结。 温寒烟死撑着一口气向上走,总算看见无尽的阶梯走到了尾声。 她心头一喜,抬眼一看,目光却陡然凝固了。 ——阶梯尽头通向的,并不是一扇门,也不是什么其他精妙的阵法。 而是一堵简简单单,什么都没有的墙。 温寒烟停下脚步。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申时。】 温寒烟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 裴烬说等她到申时,现在应当已经离开了。 不知道空青和叶含煜有没有找到他,现在状况如何。 温寒烟不怀疑裴烬已经去了下一重天,他对浮屠塔中的一切似乎都极为熟稔,连昨夜阵法都能一眼分辨。 想必对他而言,找个入口只是举手之劳。 但既然裴烬能找得到,她一定也能找到。 不过是比他多花些功夫。 【还有五秒。】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温寒烟喘了口气,挽了个剑花转过身。 这里是死路,她除了迎上这路追兵以外,没什么别的选择。 【四,三……】 裴烬方才一定就在此处,流云剑才会将她向这个方向引。 待她将身后这一批追兵解决,便沉下心来细细琢磨。 【二,一……】 雾气散去,视野失去了遮掩,看清这人山人海的追兵,温寒烟也不禁一时无言。 她还未动作,一只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勾住她肩膀将她按入怀中。 熟悉的乌木沉香氤氲开来,温寒烟一怔。 裴烬? 她没有开口,身后人却似是看穿了她想法,搭在她肩头的指尖轻点两下,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温寒烟顺着他力道,眼前一花,甚至辨不清发生了什么,便被他拽到一处空旷的高台之上。 追兵全部消失了,可嘈杂的声音却并未收歇。 “人呢?方才明明还在这里!” “怎么会突然消失?” “他们一定是去了下一重天,鬼面罗刹是玄罗殿的人,他知道怎么做!” “……” 声音极近,仿佛就是从脸前几寸的位置传出来。 然而目中所及却空无一物。 仿佛一寸之隔立着一道无形的屏障,里外隔绝出两个世界。 “动作真慢,着实让我好等——我等得险些睡过去。”熟悉的声音落在耳畔,温寒烟抬起头,正对上裴烬俊美含笑的脸。 见她看向他,他顺势松开手,眉眼间依旧是化不开的戏谑笑意,“不过,能看到你少有狼狈的样子,也算我不枉此行了。” 温寒烟正运转灵力调息,闻言往远处错了一步,懒得理他。 她回身一看。 咫尺的距离,万丈深渊踏于足下,向下看只见迷雾缭绕,根本辨不清深浅。 “空青和叶含煜呢?” 裴烬抬了抬下颌,示意高台边缘:“下面呢。” 他缓步上前,长臂一展虚拢住她,“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说完,掌心便略微用力,要将她推下去。 温寒烟悚然一惊,连忙从裴烬怀里跳出来。 裴烬做的事情看似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实则都有自己的考量在。 既然他此刻要将她推下去,那么显而易见的,这或许就是通向下一重天的必经之路。 温寒烟也不知不知道,裴烬对她发过道心誓。 他若是不想连昆吾刀都没拿全,就陪着她一起死在这里,就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骗她。 但…… 温寒烟攥紧指尖。 这下面她没有亲自探过,若真的跳下去,无异于将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她不是不愿。 她只是……不敢信。 “我……”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裴烬拧眉看着她。 他倒不是介意给她打个样,只是他一眼便看出温寒烟如今灵力枯竭。 进入下一重天,还不知会遇到什么。 这一前一后跳下去,他也并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落在同样一个地方。 她若没有自保之力,只会令他进退两难。 正因如此,他才先把叶含煜和空青一块扔了下去,自己则留在这里等着她。 裴烬头疼,他真的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 若是那两个拖油瓶在这里犹豫墨迹,他早就耐心全无,一脚一个踹下去了。 但如今换成温寒烟,他下不了手。 心念微微一动,裴烬身侧虹光一闪,一缕纤细透明的丝线安静躺在他掌心。 温寒烟眸光一顿,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这是?” 简直和她想找的东西一模一样。 裴烬没说话,他也没想到这千机丝竟然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垂眼将细线在她腰间缠绕几圈,打了个死结,剩下的部分原样缠在自己身上。 “无论下面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我陪你。”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裴烬伸手将她抱紧,分明平日里腔调慵懒又暧昧,此刻却毫无半分散漫。 “信我。” 淡淡两个字落在发间,温寒烟猛然感觉失去重心,身体被抱着向后仰倒。 紧接着,朝着深渊中坠落。 呼啸罡风自脸侧猎猎而过,她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 身下却自始至终有一个怀抱托着她,在凛冽寒风之中,那一点若有似无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仿佛真要陪着她闯过血海剑林。 心底有一处被曾经的至亲之人一剑一剑刺出的窟窿,在这一瞬间,仿佛被这抹温度短暂地填满了。 温寒烟想,那她就勉强信他一次。 即便是死,也有这魔头陪着她一起,死在她前面。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无尽的坠落间,她昏昏沉沉,仿佛听见识海中微弱的声音竭力穿透呼啸的风。 【叮——】 【浮屠塔第一重试炼已达成!】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阶段任务:请通过浮屠塔第二重天试炼。】 第40章 浮屠(六) 意识朦胧间,身体似小舟摇曳,沉沉浮浮。 第107节 依稀有几抹日光透过眼睑,温寒烟睫羽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喧扰声响似潮水般涌上来,入目是熙攘的人流。 她整个人都挂在裴烬身上,下颌搭在他肩头,在鼻尖一阵浓郁的沉香弥散间,发丝随着他步伐轻轻摇晃。 温寒烟呼吸一滞,瞬间清醒过来。 意识的最后停留在深渊下无尽的罡风。 看来他们这是已经到了浮屠塔的第二重天。 她气息变化的瞬间,裴烬便察觉到。 “睡美人,总算醒了。”他微一偏头,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这一觉睡得舒服么?” “……”温寒烟一哽。 裴烬定然是故意的,只为报复她先前说他懒惰之仇。 她余光间闪过细碎的光点,一根细线几乎通透融入空气中,依旧缠绕在她月要间。 另一端无限延伸,牢牢缠在裴烬身上。 温寒烟眼睫轻轻动了动。 他双臂绕过她双月退,掌心虚扣在自己月要间,半点也没触碰到她。 分明背着一个人,步伐却依旧轻松闲适。 这样亲密的姿势,她心口紧贴着他脊背,温寒烟倏地回过神来。 她眉心一跳,下意识用力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裴烬丝毫没拦她,顺势将她放下来,故意大幅度活动了下肩膀。 “人不可貌相。” 他一边拉伸着僵硬的肌肉,一边故作严肃道,“美人,你看着纤瘦,分量倒真不轻。” 温寒烟强行克制住将他那张嘴撕烂的冲动,调出技能栏不再理他。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初期(即将突破) 技能心法:势如破竹(新获取),落雨飞花,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伏天坠(新获得),流云剑(破损)】 这次闯过浮屠塔第一重天,一口气获得了【势如破竹】这个新的技能心法之外,竟还多了一件法宝【伏天坠】。 虽然并非永久可用,但无疑给她走过第二重天加了些新的依仗。 如今最宝贵的便是时间,温寒烟毫不犹豫尝试:【势如破竹。】 一瞬间,周遭景物在她眼底皆褪色成墨色山水画,唯有街道两侧蔓延向前的酒肆店铺留有鲜艳的色泽。 无论是大敞着的门,还是紧闭的窗,皆似是被耀目的日光笼罩,仿佛她一伸手便能推开。 温寒烟若有所思地收回技能。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来到第二重天,她最发愁的便是宵禁时去何处藏身。 有了这个技能心法,这便彻底不算是问题了。 与此同时,一块白玉吊坠出现在她芥子空间之中。 【快戴上!这是你的第二条命。】 龙傲天兴致勃勃催促道。 【只要戴上这枚伏天坠,但凡是玉坠打不碎,打在你身上的攻势都会被它所化解。】 【它怎样才会碎?】 【这和佩戴者的修为有关。】龙傲天系统道,【如果你是个合道境修士,那它就最多能承受合道境一击。如果是悟道境修士打了你一掌,它会替你分担掉一部分伤势。】 【但若你成了炼虚境,甚至羽化境修士,那就厉害了。】龙傲天系统兴奋道,【无敌是多么寂寞!】 温寒烟被它这么一说,心潮也是一阵澎湃。 她一定要早日变得更强。 思绪翻涌间,温寒烟步速下意识放慢了几分。 月要间猛然传来一阵力道,将她向前扯了几步。 温寒烟意识瞬间被这一扯拽回了现实。 她抬起眼,几分不悦。 “逛自家花园赏景呢?大小姐。”裴烬负手立在她身前几步,一只手懒洋洋搭在千机丝上。 他顺着她视线看过去,“让我也看看,究竟什么东西这么让人着迷,把你的魂都吸了过去。” 温寒烟反手也搭上千机丝,往自己方向扯了一下。 裴烬配合地靠近她几步。 “如今我们已经不会再走散。”温寒烟指尖点了下千机丝,“这个可以拆掉了。” “我看未必。”裴烬皮笑肉不笑地说,显然是在点她方才走神的事。 但他也并未为难她,亦或者是,他也早已想摆脱这种过分暧昧的束缚。 没等温寒烟再开口,裴烬便漫不经心低眸,轻而易举将千机丝解了下来。 他正欲将这东西随手扔了,一只手扯住他衣摆。 裴烬稍有些意外地撩起眼睫。 “这个……” 温寒烟指尖不自觉蜷了下,眼睛却不偏不倚直视着裴烬的眼睛。 “可以给我么?” 她抿抿唇角,稍微有些不自在。 不论什么更深的,从前落云峰在这方面倒是从未苛待她。 她向来不需要自己开口朝别人索要什么,便有源源不断的天材地宝自动往她身边涌。 温寒烟不擅长开口向别人要东西,尤其面前这人不是别人,偏偏是裴烬。 但这丝线对她来说可遇不可求,即便裴烬可能会拒绝,她也要试一试。 裴烬没有立即回应,绿江虐文系统色胚般“嘿嘿嘿”的笑声在这时无端闪回,在脑海中久绕不散。 他向来游刃有余的神情微顿,一瞬间有些精彩。 他静默片刻,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你竟然真的喜欢这种东西。” 温寒烟听得莫名其妙,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她还没理解裴烬话中的深意,便见他烫手山芋一般将千机丝往她手中一扔。 “你喜欢就拿着。” 千机丝轻飘飘落在掌心,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还染着一抹很淡的体温。 温寒烟原本没想什么,此刻指腹触碰到这样的热度,却猛然感受到一种出离于索取之外的、另一种不自在。 这是一种近似于本能的感觉,就连她自己也辨不清究竟是从何而来,却就这么莫名地出现了。 “……空青和叶含煜呢?” 温寒烟飞速将千机丝收回芥子,若无其事主动扯开话题。 “不知道。”裴烬将身份令牌扯下来,扔垃圾一般扔到一边。 温寒烟瞥见他动作,沉吟片刻,也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身份令牌扔了下去。 他们混进来的身份只是浮屠塔第一重天的人。 在第二重天,他们原本便是不存在的人,这令牌也就根本没有用处。 不仅如此,若是巫阳舟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能够凭借身份令牌追寻到他们的位置,反倒徒增事端。 浮屠塔第二重天比第一重天还要繁华许多,不仅周遭楼阁建筑极其讲究,来往行人也不再像第一重天那样穿着统一的黑色长袍。 “这里的魔修各个修为都在合道境之上。”温寒烟观察片刻,轻声道。 “哦。”裴烬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脚步一转,径自往酒肆中走。 “干什么?” “吃饭。”裴烬悠然道,“如今你我修为亏空,正是需要大补的时候。” “你方才也说了,此处皆是些合道境之上的魔修——他们做出来的灵肴,此刻品尝一番正合适不过。” 温寒烟一阵无言,竟然感觉裴烬说这话她一点都不意外。 温寒烟:“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裴烬:“谁说我不着急?但总有人比我更着急。” 他挑眉道,“想找人,漫无目的到处乱走便是大忌。与其四处去找,还不如等着别人自己找上来。” 温寒烟不过是看不惯他懒散作派,心里却知道他是对的。 空青跟着她从潇湘剑宗离开,应当知道她行事作风, 他们很大概率会去酒肆找她。 * 两道黑色的身影缓慢在街道上前行。 空青跟着叶含煜一同将身份令牌捏了个稀巴烂。 “人人都知道浮屠塔一百八十八层,外面看着高耸入云,但谁能知道它竟然是倒着长的。” 第108节 “想往上走,反倒得往下跳。” 他回想起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便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就算是发现了,也未必有胆子真的往下跳,方才我还以为卫长嬴要把我们杀了。” 叶含煜呵呵冷笑道:“他是没杀了我们,但你却差点要了我半条命——我耳朵里到现在还回荡着你杀猪一样的惨叫声。” “……” 空青无声磨了下后槽牙,从那么高的地方被扔下来,他稍微“感慨”两声怎么了? 他看着叶含煜佯装敬佩道:“你方才朝着辛子那‘神来一笔’,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叶含煜来到第二重天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店里买了件成衣穿在身上,如今已恢复成玉树临风翩翩少年一枚。 他正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一寸寸抚摸着滑腻的衣料。 他长这么大以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有一件衣服穿是这么美妙而奢侈的事情。 听见空青明褒暗贬的讽刺,叶含煜动作猛然一顿。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再次感受到被羞耻支配的恐惧。 “……清醒着做婴儿,我也是头一次。” 此刻温寒烟不在身侧,叶含煜语气也流露出几分咬牙切齿来,“返璞归真,控制不了生理本能。不信的话,你自己去试试。” “我可不够格。”空青原封不动将他先前的话还了回去,“五百年前,我远远没有你这么‘璞’这么‘真’。” 顿了顿,他心思又飘向温寒烟,“也不知道寒烟师姐现在怎么样。” “应当已经和卫长嬴一起来了第二重天。”叶含煜恨不得早点结束这个话题,连忙顺势接下去,“只是,不知道此刻究竟在何处。” 说到温寒烟,空青的思绪就再也飞不到别的地方去了。 “天黑之前,咱们一定要找到他们才行。”想到这个他就发愁。 空青长叹一口气道,“可是怎么找?” 叶含煜沉吟片刻,蓦地想起什么,眼前一亮:“前辈说过,酒肆消息最为灵通。初来乍到,要多听多看,说不定对日后有什么帮助。” “我们去找第二重天最大的酒肆。” * 浮屠塔第二重天的酒肆果然不同凡响,大厅之中并不像其余酒肆那样摆放桌椅,只有中央阶梯拱和而成的一处高台。 这里简直像是浮屠塔内嵌套的另一座高塔,仰头望去高不见顶,每层皆被垂帘分割成无数隔间,一阵淡淡的菜肴香气裹挟着魔气,在飞扬的纱帘和虚空中穿梭。 此刻天色已近晚,酒肆中人数并不多,魔修大多都早早往居所赶,为即将到来的宵禁做准备。 温寒烟和裴烬被带入一处隔间内,立马有人递上菜单:“两位看看要点什么?” 温寒烟根本不是魔修,对这些东西丝毫提不起兴趣。 再加上囊中羞涩,她扫一眼最便宜的:“随意些便好,就要——” “那就每样都来一份。”裴烬微笑打断她。 他指节按在菜单上,连翻都没翻开,微一用力推回去,慢条斯理吐出三个字。 “最贵的。” “得嘞!”没想到快要打烊的时候,竟然迎来两位贵客。 店小二心头一喜,转念一想倒也是。 这个时辰还敢出来吃饭的,能是什么普通人? 说不定就是即将前往玄罗殿的高人! 店小二兴冲冲走了,脚步都比来时更轻盈。 温寒烟沉默片刻,看着裴烬怡然自得靠在位置上品茶:“你有灵石?” “没有。”他八风不动倚在原处,眼也不眨地说。 温寒烟:“……” 裴烬抿唇一笑:“会有人替我们付账的。” 隔间视野极佳,居高临下将整个酒肆尽收眼底,厅中高台上这时出现一道身影,在桌边盘膝而坐。 温寒烟冷冷瞥裴烬一眼:“撑不死你。” 裴烬掀起眼皮,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她小腹。 他目光暧昧打量一圈,重新向上盯住她眼睛。 “我的胃口够不够大。”他慵懒一笑,几分暧昧,“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温寒烟瞬息间便反应过来裴烬在说什么。 她耳根一热,却不愿就这样示弱,想也没想反唇相讥:“随便你。再多说一个字,有多少我便再收回来多少。” 隔间里陡然一静。 分明这样的对话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可却似乎有什么在流逝的时间里变了味道。 好在就在这时,厅中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将这方寸大小的空间里诡异的气氛瞬间打破。 “今日最后一场,便来说一说大家都感兴趣的旧事。” 醒木“啪”一声排在桌面上。 “咱们都知道,尊上与裴烬关系匪浅,当年也算是情同兄弟手足。” “一千年前,裴烬战败于寂烬渊,正道仙门世家合力结成乾坤封印大阵。” “灵压呼啸,天地变色,那时尊上身受重伤,却依旧拼死相护,想要冲进阵心将裴烬救出来,甚至不惜以身替之!” “尊上果然情深义重!”其余隔间里传来感叹。 案前说书人一拍折扇:“正是!” “但那时裴烬大势已去,自知无力回天,便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将一切重担都交付给了尊上,要他替自己守好这一切,等着他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尊上无法,只得含泪答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友手足被封印阵法吞噬。” “卷土重来?”温寒烟看向裴烬。 裴烬撩起眼睫睨她一眼:“是啊,不信吗?” 他食指慢条斯理划过喉间,作出一个要杀人一般的手势,唇角扯起一抹狞笑。 这动作若是放在他们寂烬渊下初遇时,她心里肯定警铃大作。 但现在—— 温寒烟敷衍假笑一下,揣着体内一黑一白两颗丹田,还有灵台中时明时灭的道心誓印迹,泰然自若靠了回去。 裴烬收回手,但笑不语。 “呜呜。”几名多愁善感的听众吸了吸鼻子,“太感人了!” “咱们邪修魔修大多生性冷漠,这样真挚的情感实在太难得了!” 说书人煞有介事点头道:“裴烬被镇压于寂烬渊乾坤封印大阵之下,剩下的魔修群龙无首,损兵折将很快便溃不成军。” “是尊上以一己之力,将一盘散沙的士气重新凝集起来!你们能想象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吗?内忧外患当前,尊上强忍悲痛,不惜自毁修为,才勉强让仙门世家撤退,将最后一丝生机保全。” “他休养了整整三百年,才勉强恢复了三成功力。可那时候,我们魔道式微,整个修仙界都是他们正道仙门的天下了。” 代入感强的已经自动开始焦虑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那时尊上亲信都劝他继续闭关,否则恐怕修为最后也恢复不到从前巅峰,可他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说书人长长叹道,“咱们这浮屠塔,也便是那时建起来的。” “是尊上给了我们这些魔修安身立命之处。”一名听众已是热泪盈眶,忍不住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可能不知道,也想象不了,但我却亲身经历过。” “当时魔修整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胆,一个不小心变要被正道修士围剿。小命都难保,更别说安下心来闭关修炼。” “我们魔修能有今日,不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浮屠塔能有今日地位,与仙门世家分庭抗礼,全都是尊上的功劳!” “尊上牺牲自我,才成全了我们所有人!” “誓死追随尊上!” “……” 听众一阵热血澎湃,表忠心的声音此起彼伏。 温寒烟听得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澜。 她转过脸,裴烬倚在位置里大快朵颐,惬意地眯着眼睛。 仿佛周遭一切都比不过满桌灵肴,根本未曾入耳入心。 察觉到她视线,他不慌不忙抬起袖摆,假惺惺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太感人了。” 温寒烟:“……” 这时旁边隔间传来一阵轻响,似是有人来了。 说书还在继续。 “说到这里,那就不得不提五百年前的寂烬渊一战了。” “浮屠塔建成之后,尊上又闭关了两百年。五百年蛰伏,他心底却没有一日不恨,复仇的烈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终于,来到了他准备已久的那一日——” “阔别五百年,重新回到当年的战场,尊上内心五味杂陈。裴烬在封印大阵下受尽折磨,生死未卜。这一次,他发誓要将属于我们魔道的一切夺回来!” 杀心重的魔修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案而起:“杀!” “没错!就是杀!”说书人又是一拍醒木,“咱们魔道积压了五百年的戾气一朝发作,那叫一个望风披靡,锐不可当!正道仙门安定了五百年,早已大不如前,很快便节节败退。” “好!” “解气!” 说书人摇头道,“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一次出现了一个新的变数。” 立即有人想起来:“潇湘剑宗那个温寒烟!?” “原本,尊上抱着必死决心,即便散尽一身修为埋骨寂烬渊,也誓要将裴烬救出。” 第109节 “封印大阵几乎被破之时,却有一白衣女子横杀出来,行事霸道,面目可憎,过了数十招后见不是尊上对手,她血洒镜月滕以身炼器,非要与尊上和裴烬同归于尽不可!” “耍赖!” “玩不起!” “这温寒烟也太可恶了!自己不想活,还非要拉着别人一起死。” “她难道不知道,这是尊上五百年的心血吗?一朝因为她毁于一旦,简直该死!” 温寒烟听着左一声右一声谩骂,心理倒是没什么别的感觉。 她转而在想另一件事。 若不是这说书人瞎话编得太离谱,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五百年前寂烬渊一战,巫阳舟根本未曾露面。 战场上她分明寸步不离跟在云澜剑尊身侧,不可能漏掉什么魔道大能。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一日魔道压根没有出现什么声名显赫的高阶魔修,只来了一群虾兵蟹将。 温寒烟浑身血液骤冷。 这样一想,她突然间无法理解,当年为何正道仙门无力抵抗。 只有她以身炼器,方能平息祸端。 当年她初出茅庐,第一次下山历练便遇上这样的大场面,精神太过紧绷并未察觉这些细节。 如今细想,却越想越觉得奇怪。 越想越令人胆寒。 这时旁边隔间猛然传来一阵动静,人仰马翻,隐约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压低嗓音道:“冷静点!” 另一道声音咬牙切齿:“面目可憎?我看他们才是奇形怪状!”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叮”地一声,裴烬将玉著撂下,身前桌案上仅剩一堆空盘。 “人,这不就找到了?” 他悠哉伸了个懒腰,不疾不徐转头向外道,“结账。” …… 叶含煜捧着日渐消瘦的储物袋,欲哭无泪。 他含泪付了两份钱,此刻却和空青一同坐在温寒烟所在的包厢里。 两份钱买一间隔间,简直亏大了。 空青盯着满桌的空盘子,目瞪口呆。 他连想搭一下胳膊肘都无处下手,犹豫片刻还是将手缩了回来。 “寒烟师姐,你们胃口真好。” 温寒烟木着一张脸,终究没有辩解什么,默默替裴烬背了一半的黑锅。 酒足饭饱的人此刻却似是又困了,软绵绵倚在位置上眼睫轻阖,又要睡过去。 温寒烟忍无可忍传音问他:“吃了这么多,你魔气恢复到了几成?” 裴烬眼也不睁,懒懒道:“一成都够呛。” 温寒烟没说话。 裴烬:“既然关心我,何必不多给一点。” 他稍有兴致半睁开眼睛,“我的全部身家都在你那里,你就是整日开洪泄闸一般外放魔气,也足够你挥霍上月都不止。” 说到这里,像是触碰到了伤心事,裴烬故作惆怅道,“分明腰缠万贯,对我却如此小气。” 温寒烟唇角微抿。 她先前对裴烬有所隐瞒,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一线后路。 可这人护在她身下,陪她跳万丈深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温寒烟迟疑片刻,斟酌着措辞多说了几句真话。 “那日给你的,是我能够调用的全部魔气。”她想了想,“我似乎不能给你超过我自身修为的魔气。” 但后半句话她还是咽了下去,没有全盘托出。 她心底有所预感,或许等到她突破合道境中期之后,便可以再次凝集魔气。 裴烬倒是没有多少反应。 “难怪只有这么点。”他兴致缺缺应了声,重新闭上眼睛。 温寒烟冷冷掀了掀唇角:“嫌少?那就还回来。” 裴烬改口改得面不改色:“不少,一点都不少。” 另外两人并不知道他们瞬息之间的对话,叶含煜分析道:“此处应当是浮屠塔精锐所在,再向上便是鬼面罗刹那样巫阳舟的亲信了。” 空青道:“来了这么久,竟然没人来追杀我们。” “等级森严的弊端,便是信息流通不畅。”温寒烟道,“我们还有些时间。” 如今他们四人或多或少灵力皆有损耗,即便时间紧迫,依旧需要休整。 否则别说是第二重天难闯。 第三重天和最后一重玄罗殿危机四伏,他们必须要以最好的状态应对。 “当务之急是找一处地方过夜。” 叶含煜指了指窗外黯淡的天色,“酉时快过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 第41章 浮屠(七) 浮屠塔中弱肉强食,行事方法简单粗暴,万事万物皆靠抢。 过夜的地方也不例外。 但今夜若要抢,那就是连抢四个人。 不说他们修为受压制,加在一块抢一个人都困难,只说这其间闹出来的动静,就不是他们想要的。 “浮屠塔中真的会有无人住的房子吗?”空青迟疑道。 温寒烟面色不变走在前面:“或许有。” 她也并不确定,这不过是上上策。 来时她也观察过街道两侧的酒肆店铺,上面也依稀有阵法纹路的痕迹。 不过,毕竟她从未试过在酒肆中过夜,因此并不敢确认万无一失。 若是能找到现成的自然最好了。 但若是运气不好,酒肆至少能给他们提供庇护之所。 哪怕是迎来一场恶战,也有更多迂回的余地。 总好过在光秃秃的大街上四处乱晃,无处可依。 斜阳西下,无数魔修朝着属于自己的房间挪动,远远看去蔚为壮观。 温寒烟几人混在人潮之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第二重天的居所群。 但目之所及皆人满为患,叶含煜神情凝重:“前辈,此处不像是能找出四间空房的样子。” 温寒烟唇角微抿。 她的【势如破竹】只能使用一次。 即便是等所有魔修都回到房中,趁着他们不敢探究门外之事,以【势如破竹】破开一间房门,至多也只能这样抢来一间房。 远远不够。 温寒烟沉吟片刻,当机立断转身往回走。 “寒烟师姐,我们现在去哪?”空青想也不想地跟上来。 温寒烟:“回方才的酒肆。” 叶含煜也跟上来:“这倒也的确是个折中的办法。” 他抬头环顾四周,不过短短瞬息之间,整条街道上的人便几乎走了个干净。 饶是之前已经见过一次这样的盛况,但再次看见这种场面,他还是忍不住感慨。 人少了,周遭便变得空旷起来,景致也更清晰地映入眼底。 叶含煜脚步猛然一停:“前辈,您看那!” 温寒烟循声望去,一片白墙黛瓦的恢弘楼阁无声伫立在不远处,暮色余晖自后方倾落而下,在墨玉般的瓦片上反射出惊心动魄的光晕。 竟是一处无人的府邸。 她扫一眼门扉,上面纹路蜿蜒缠绕,比寻常门板上的阵法看上去更加精深玄妙。 温寒烟心念一动,立即转变了目的地:“我们去那里。” “你们说什么,要去那?”一名魔修匆匆赶路正巧经过他们身边,听见温寒烟的话惊讶道,“不要命了?” 温寒烟回头一看,来人竟有些眼熟,不是旁人,正是方才酒肆间说书的魔修。 叶含煜对他话中的深意极其在意,率先问:“这话怎么说?” “你们是刚来第二重天的魔修?”说书人一皱眉,但他这些年修身养性,杀性已比寻常魔修轻了不少。 既然有缘碰上了,他也不想就这样真的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人去送死。 “那里不能靠近。你们这样的新人我也不是头一次见了,先前就有人好奇不信邪,非要亲自去试试,你们猜最后怎么着了?” 他条件反射带了点说书的语气,然而面前分明站了四个人,却愣是没一个买账的,一个二个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第110节 说书人有点尴尬,只好自己把后半句话接上。 ——“全都死了。” “那里啊,是尊上留在第二重天的禁地,只有尊上才能进去。” 他少了些兴致,再加上自己也赶时间,言简意赅解释道,“那宅子看着干干净净的,其实不知道多少层要命的阵法套着。你们相信我就赶紧回去,别到处手欠乱摸,瞎跑作死。” 问题就是他们无处可回啊!空青欲哭无泪。 温寒烟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你是说,那里被许多阵法笼罩。这些阵法比每夜那些还要更厉害?” “废话,那当然要厉害得多咯!” 温寒烟:“所以尊上哪怕是留在里面过夜,也不会受到夜间阵法打扰?” 说书人:“绝对不会。” 温寒烟了然点点头:“果然厉害。” 见他们几个油盐不进,怎么都说不听,说书人无奈,但也没兴趣继续留在这里陪他们等死,转身走了。 温寒烟也转身,但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我们走。” “我们真的要进去?”空青回想了一下说书人的提醒,脑海里情不自禁想象出了一些惊悚的画面。 他打个冷战,“虽说这里的阵法能够克制外面的琴声,但万一我们进去之后,它发现我们不是那个什么尊上,把我们关在里面杀怎么办?”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最后一点明亮的光线也被地平线吞噬。 苍穹呈现出一片苍茫的深沉色调,仅有一片残光将天幕映得灰白,还未完全沦陷入黑暗。 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琴声,时断时续,由远及近,裹挟着一种深掩在清幽之下的危险席卷而来。 没有时间留给他们犹豫解释。 府邸正门大气磅礴,目测几乎有近三丈高,其上纹路深深浅浅交叠,根本辨不清。 叶含煜盯着门板专注得眼睛都开始酸涩。 不知是被琴音影响,还是在这强烈的压迫感下近乎绷断,太阳穴突突跳动。 “既然这院落是巫阳舟的私有物,他留在这里的阵法我们要怎么破除?” 光线开始以一种加快了数百倍的速度迅速变暗,上一秒门板上纹路还清晰可见,一眨眼后便被阴影模糊,几乎藏匿于阴翳之中。 血月快要升起了。 “你们先让开!”温寒烟一左一右将空青和叶含煜推开,一脚踹开正门。 【势如破竹】在技能栏中陡然爆发出刺目的光晕。 轰—— 空青和叶含煜忍不住瞳孔放大。 沉重的巨门在温寒烟这一脚下,竟然当真丝毫没有任何反抗地徐徐向两侧打开。 两人还沉浸在这种做梦一般的愕然之中没回过神来,身后便蓦地袭来一股猛力。 裴烬一脚一个把挡在路中间不动的两人踹进去。 他慢条斯理收回长腿,紧跟着跨入院中。 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在他身后缓慢阖拢。 几乎是同时,血月自云层后显露出来,不祥的红光洒落下来。 被门板无声隔绝在外。 * 叶含煜靠在墙边紧紧闭着眼睛,片刻却并未感受到半点痛楚。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根,疼得眼泪都快飙出来,心底却意识到什么,涌上一阵狂喜。 “前辈,我们竟然没事!” 他一边眼眶含泪,一边笑得合不拢嘴,空青嫌弃离他远了一点:“早说了,相信寒烟师姐绝对没有问题。” 叶含煜越听这话越觉得奇怪,大哥不说二哥,别人也就罢了,空青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嘲笑他。 “方才不是你问‘若是这阵法将我们困在里面杀怎么办’吗?” 空青脸色一僵。 “……我那是提出一些合理的假设,没有质疑寒烟师姐的意思。” 叶含煜懒得戳穿他,转头看向温寒烟,眼神里几乎掩不住热切:“前辈,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巫阳舟少说也是炼虚境的修士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破他的阵法,她分明被压制了修为也能说破就破,简直太厉害了。 温寒烟静了静,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总不能说这里其实只是一个话本衍生出来的世界,她识海中有一个其他世界中来的龙傲天系统。 空青被叶含煜一点,又开始纠结阵法的问题,这时正好忍不住问:“寒烟师姐,你怎么知道我们进来之后不会被阵法攻击?”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温寒烟顺势忽略了前一个问题,简单解释道:“我也不确定。” “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这阵法能够准确地认出巫阳舟的气息,二是但凡破了阵法进入院中之人都不会被攻击。” 她用今天吃什么一样平静的语气吐出几个字,“我不过是在赌。” 空青顿时一阵后怕:“那若是赌输了呢?” “赌输了——”温寒烟停顿片刻,“那恐怕凶多吉少。” 话虽这么说,但她余光却不动声色掠过裴烬。 方才在外面瞥见这宅邸的第一眼,温寒烟便觉得眼熟。 起初她没有意识到究竟在何处见过,但就在她破门而入的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她想起来了。 在昆吾刀幻象之中,她曾经见过裴烬和潇湘剑宗的那位云风师祖在一处院中修炼。 在那些碎片的画面之中,白墙黛瓦一闪而过,并不起眼。 但却和如今她眼前所见有几分说不上的相似。 浮屠塔是巫阳舟建的,而巫阳舟和裴烬之间关系匪浅。 修仙中人移山填海尚且不在话下,对巫阳舟而言,挪个院子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这处院落正是曾经裴烬所在的那处也说不定。 巫阳舟和裴烬修炼的路数相似,巫阳舟能设下的阵法,裴烬定然会解。 道心誓印迹在灵台中无声闪烁,温寒烟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思绪。 裴烬是能为她所用的,最利的刃。 这间宅邸从外面看便极其恢弘壮观,真正走进来才发现比外面看上去还要更宽阔。 里面看上去有人时常来打理,假山池景,小桥流水,竹林深密,八角亭掩在林中只依稀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剪影。 “这个巫阳舟……也太会享受了。”空青啧啧称奇,“竟然还给自己专门建了这么奢侈的府邸。” 叶含煜也有些意外,他自小在兆宜府长大,平日里见得多了,对于其他东西大多见怪不怪。 然而这间宅邸看似素雅清幽,实则暗藏玄机,一山一水皆取的是最讲究的材料,不仅价值连城,还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不止每块瓦片都是墨玉雕琢而成,就连水都是从九玄河上游取来最纯净无垢的水。 山水竹林交错,相映成趣,简直和兆宜府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不是在这里亲眼所见,我简直以为这是哪个隐世的宗门世家的府邸。” 宗门世家……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看见裴烬正背对着她立在正厅之下,玄衣墨发,修长挺拔。 此处并未燃灯,他半个身子陷在阴影里,另一半染上淡淡的绯色,发顶牌匾高悬。 【礼仪惟恭,德高行远。】 叶含煜也看见正厅悬垂的匾额,有点意外,“巫阳舟这人还挺有修养追求……” “附庸风雅,假惺惺。”空青冷笑一声,非常不给面子,“在浮屠塔里挂这种牌子,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巫阳舟和裴烬是一伙的,裴烬是将他寒烟师姐害得险些修为尽失的魔头。 他对这些邪魔外道都嫌弃厌恶得很。 “……”温寒烟冷不丁岔开话题,“你们四处转转,找个合适的地方休整一番,我们今夜就留在这里。” “好!” “现在就去!寒烟师姐!” 两人原本便对这间府邸极其新奇,闻言不作他想,也并未再在意这块牌匾,转身便走了。 温寒烟心底莫名紧绷的弦稍松。 若这间府邸当真与裴烬有关,他们当着别人的面说坏话,这人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实在太危险。 她一转头,却见裴烬仿佛压根没听见。 他似乎只是随便看看,注意力早已从牌匾上挪开,此刻又漫不经心踱去别的地方溜达。 随意转了一圈,他似是兴致缺缺,转回来随意找了个位置,再次没骨头般倚了进去。 外面的危机暂时进不来,温寒烟稍微定心,冷不丁想起一件事来。 她走到叶含煜身边,将千机丝一分为二,自己留下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部都从芥子里拿出来。 叶含煜一愣:“前辈,这是……?” 这不是先前问过他的那种细线吗? “你出手时以法器为主,剑法为辅,虽然攻势强横,但速度太慢,留给对手可以钻的空档时间太多,极易找到你的破绽。” 温寒烟将千机丝递给他,“这个可以助你施展法宝的同时牵制对手,拿好。” 第111节 叶含煜彻底怔住了。 自从兆宜府生变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从前的怯懦犹豫再也不复存在。 这一刻他神情却空白,只呆呆顺着温寒烟的意思把千机丝接过来。 “那时您问起这件事……”他喃喃道,“就是为了我?” 温寒烟点点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后我会演示给你看。” 浮屠塔中注定一场血战,她一定会尽她所能,将跟在她身边的人都武装到每一根头发丝。 她想带着她想要的答案,活着离开浮屠塔。 但并不是靠牺牲跟在她身边人的性命。 ——她也想让信任她、以命相陪的人活下来。 温寒烟视线坚定,清冷的凤眸似蕴着星辰,光耀熠熠。 叶含煜心头一热,用力攥紧了掌心千机丝,用力点头:“好!” 如今他们前路晦暗、看不见尽头,虽然相信温寒烟,但他方才还是在某一个瞬间克制不住心生绝望。 但这时候他一瞬间便满血复活了,恨不得原地跳起百丈高,发泄一下内心过分澎湃的激动。 前辈对他如此上心,他怎么能让她失望! 他现在就能打十个! 裴烬不远不近倚在位置里,眼睛盯着这一幕,心底不由得冷笑一声。 他给她的东西,就是让她随手拿去送人情的? 有点不爽。 [吃醋了,吃醋了是不是?!] 绿江虐文系统非常不给面子地戳穿了他的心事,兴致勃勃道,[让你对老婆好一点,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你送给她的东西,她转手就送给男配了!] [这种人傻钱多的忠犬小狗狗也是烫人设,你懂不懂什么叫危机感啊?] [不开心了吧?] [活该!] 一抹稀薄魔气在体内经脉流淌一圈,裴烬将心底那抹不悦压下,冷着脸没说话。 吃醋? 它可真是想多了。 他不过是有点洁癖。 不过,好在他方才在酒肆里吃了不少灵肴。 这根千机丝,就当作是他卖给叶含煜的。 裴烬眼睫压下来,眼不见为净。 空青早在两人交谈时,便像是闻着肉味找过来的小狗,极其警觉地守到了温寒烟另一边。 他盯着叶含煜,眼神阴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空青看着叶含煜此刻压不住笑意的表情就想吃人。 他狠狠咬了咬牙,重新抬眼看向温寒烟的时候,表情委屈又可怜:“寒烟师姐,那我呢?” 温寒烟将伏天坠从芥子中拿出来。 潇湘剑宗剑法大开大合,空青又极其喜欢向前莽,也时常不要命挡在她身前。 他没有她这样多的技能心法保命,修为也更低,比她更容易受伤。 在这浮屠塔中,空青比她更需要这枚伏天坠。 温润的玉触感微凉,温寒烟摩挲了一下玉坠刚要伸出手,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了回去。 “做菩萨也要有个限度。” 裴烬反手抬臂,指尖弹出一抹绯色虹光没入空青心口。 空青瞬间感受到一抹浩瀚的威压拢住全身,但顷刻间便消失了。 他愕然抬眸:“这是什么?” “看在你师姐的面子上,能救你一命的东西。” 裴烬指尖轻点下温寒烟手背,“你若是真不想要,不如这个留给我?” 温寒烟拍开他的手,冷着脸把伏天坠收了回去。 与裴烬相比的话,那还是她更需要这枚伏天坠。 裴烬丝毫不意外她反应,他轻哂,轻描淡写收回手。 什么宝贝都往外掏。 真不知道她有几条命,够她这样霍霍。 想他裴烬向来不过问旁人事,如今头一次费心要管,还偏偏碰上这么个酷爱无私奉献的主。 头疼。 …… 空青和叶含煜各自找了间房回去休息,温寒烟却仍在想明日。 【势如破竹】已经失效,明日若想回来,恐怕不会像今天这样简单。 可她也不能为了守住这里,干脆闭门不出。 九死一生才到浮屠塔第二重天,她又不是来住宿的。 余光冷不丁瞥见一道寒芒,温寒烟脚步猛然一顿。 右手边的房间门扉虚掩着,从她的角度正好能透过屏风之后的缝隙,看见墙面旁剑台上摆着的一柄长剑。 剑身通体狭长,剑柄闪跃着墨玉般温润的色泽,剑鞘通体玄色,镂空雕绘精致大气,腾龙勾勒霜雪,与剑柄交叠之处镶嵌着一枚羊脂玉,似剑鞘上的落雪融于剑格,澄莹通透,细腻莹亮。 一眼便能看出是一把绝世好剑。 温寒烟下意识走进去,发现这房间里陈设极其简洁,远不像院落中那般讲究。 似乎主人并不贪欲享乐,整个房中看起来最显眼的便是一方剑台。 应当是个嗜剑如命的剑修。 温寒烟不觉得意外,剑修大多清苦,证道者大多心无旁骛。 她上前轻抚剑身,拔剑出鞘。 铿然一声清脆金鸣,剑身出鞘,剑芒在她指尖闪跃如华流淌,光华流转宛若龙鳞。 流云剑似是感应到什么,在她腰间嗡鸣几声,好像有点不高兴。 “你是天下第一的好剑,什么剑都不如你。”温寒烟失笑拍了拍剑柄,没什么留恋地将手中长剑放了回去。 这剑再好,也是旁人的。 不属于她的东西,皆不会在她心底掀起半分涟漪。 温寒烟顺势绕开剑台,这房间布置着实太过简单,除了一张床之外,竟然连个能落座的地方都没有。 她无奈只好盘膝坐在床边。 温寒烟直觉这间房不该是属于巫阳舟的。 浮屠塔中的说书人,每日究竟说的是什么,她不信巫阳舟分毫不知。 能够纵容、甚至主动编出那么些瞎话来的人,绝对不可能是这样一间房的主人。 尽管素未谋面,但温寒烟对这间房的主人莫名有几分好感。 既然是因为这人的佩剑吸引而来,也算是缘分,她今夜便在此调息。 尽管暂时安定下来,但这里毕竟还是浮屠塔的地盘。 温寒烟不敢放松,保险起见封闭了五感,阖眸运转心法,灵力自发在她经脉间流动。 她又趁着这个时间调出技能栏,将所有能用上的技能又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思考之后该怎么做。 床边正对着一扇窗,窗外夜色深重,隐约可见在黯淡色泽间呈现出深绿色的一片竹海。 竹叶摇曳轻晃,摩挲间发出簌簌声响。 一人足尖轻点竹叶,落于竹上。 几根竹被压弯,朝着后方倾倒,搅动起一阵碧海竹浪。 裴烬向后倾身倚在竹林间,浓郁的眉眼间情绪莫名。 自年少时起,他但凡心烦意乱之时,便喜欢独自倚在竹海间看月亮。 浮屠塔中却并无明月。 裴烬皱眉微阖眼睫。 周遭一切于他而言,熟悉得就连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地描绘。 就像是一场梦魇冲破尘封,成了真。 真正的裴氏宅邸,早已在千年前化作一片废墟。 巫阳舟却在浮屠塔中造了间一模一样的,大片大片的白玉姜在夜色下盛放,就连裴珩习惯性摆着的茶盅杯盏都分毫不差。 他究竟想做什么。 裴烬稍有些烦躁地揉了下额角,却蓦地察觉到旁人动静,撩起眼睫低头看去。 一扇再熟悉不过的窗柩间,勾勒出一道纤细的剪影。 他眸光微顿,尽管根本看不清那鸠占鹊巢之人的五官,却依旧瞬息间便认出她身份。 片刻,裴烬薄唇微翘,懒散闭上眼睛。 现在这里。 第112节 眼光倒是不错。 * 天色方明,温寒烟便睁开眼睛。 她这一夜并未入睡,几个时辰间总算将枯竭的丹田重新填满。 她推门而出,裴烬已坐在竹林间八角亭中悠哉喝茶。 竹海涛涛,八角亭飞檐之下悬垂的龙纹铃叮当作响。 温寒烟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裴烬向来乖张恣睢,肆意妄为。 这么养眼静心的画面里加上一个他,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 温寒烟:“你还喜欢这种东西?” “从前也不喜欢。” 裴烬悠然长叹一声,似是感慨,“只不过人上了年岁之后,有些爱好会自发觉醒。” 说着他慢悠悠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微笑,“来一杯?” “不必了。”温寒烟目不斜视地绕过他。 她没这个闲情逸致。 “寒烟师姐,你们都在呢。” 空青从另一间房中推门出来,打着呵欠轻飘飘游魂一般走过来,满脸睡意,“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睡着了。” 他回想起昨夜,柔软的床,袅袅的熏香……一定是环境太舒服了。 空青一抬头,看见叶含煜也正一脸惺忪地飘过来。 空青强打精神讥讽:“总算来了,害我们等了半天。” 刚在这坐下还没一会的温寒烟:“……”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叶含煜:“你昨夜也睡着了?” 叶含煜点点头,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我原本打算好好调息一番,然后想一想今日该如何应对,没想到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话音微顿,他倏地打了个喷嚏,“抱歉。” “我那房间里,种满了白玉姜。我先前没想过,原来花香味闻得多了,也这么恶心……” “又是白玉姜。”对这个名字,空青记忆犹新。 他冷哼一声道,“这个巫阳舟还真是酷爱附庸风雅,门上刻不够,还得种的到处都是才过瘾。” 自始至终慵懒喝茶的裴烬却忽地掀起眼皮。 “你说,你的房间里种满了白玉姜?” 叶含煜不明所以:“是啊。” 他本能朝着裴烬投去一瞥,神情却猝然一顿:“卫、卫道友?” 裴烬静了片刻,抬眼,“怎么了?” “……没什么。”叶含煜揉了揉发昏的脑袋。 方才那一瞬间,他看见卫道友的眼神,简直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头。 想着,他又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头昏脑涨间,感觉身体有些发冷。 简直像是生了病。 但怎么可能?修仙中人受伤常有,但生病发热? ……?! 叶含煜浑身倏地一震,几乎是同时,温寒烟蹙眉道:“这花有问题,你们快些封闭五感。” 空青连忙照做,见叶含煜面如菜色,温寒烟面若冰霜,他后知后觉一探自己丹田,险些昏厥过去。 “……寒烟师姐。”他艰难地说,“我好像,感觉不到我的灵力了。” 叶含煜也晕乎乎地照做,沉默半晌,神情凝重地点头:“我也是。” 温寒烟折了一枝白玉姜捏在掌心,查探片刻。 “有一丝很淡的魔气。”她抬眸道,“这院落中的白玉姜,每一枝都并不起眼,但绵延成片却是一处隐含的阵法。” “这阵法能够吸人修为,你们如今与凡人无异。” “还吸?”空青要吐血了,“本来就不剩多少了,再吸下去,一滴都不剩了!” “不仅如此——”温寒烟毫不犹豫起身。 叶含煜如今生了病,反应迟钝慢半拍,她拉了他一把转身道,“快走。这阵法不可能只有一种功效。” “既然阵法已经被触动吸光了你们的修为,那么巫阳舟一定已经知道,此处有外人闯入。” “再不走,就等着跟他面对面喝茶吧。” 这时门轰然一声巨响,震得花瓣竹叶一阵狂颤。 “竟有本事破了尊上的阵法。” “人肯定还在里面,进去找!” “尊上今日盛怒,我要用他们的血来平息——!” 第42章 浮屠(八) 大门轰然一声被打开,两队魔修鱼贯而入。 分明来了许多人,但院落中竟然很静。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整齐得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 尽管动静不大,但这批魔修动作却不小。 短短瞬息之间,他们便几乎将整个院落翻了个遍。 少顷,一名魔修当先转身回到门口禀报。 “祁护法,并无人在此。” 空气中静了片刻,一道阴冷的声音才慢条斯理从门外传来。 “接着找。” 院落中恭敬跪地的魔修一愣,稍微有点迟疑。 这整个宅邸他们都里里外外找过了,不仅没有找到任何人,就连半点旁人曾经出现过的痕迹都没找到。 但是几乎是下一瞬,一抹强横的威压顷刻间笼罩住他。 就连反应都来不及,更别提反抗,那抹气息钻入他经脉间横冲直撞,直碾碎他奇经八脉丹田识海,将神魂都瞬息间绞碎。 魔修瞳孔陡然放大,喉间发出不成声调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几下,“扑通”一声歪倒在地。 竟是气息已绝,死的不能再死了。 “浮屠塔不需要没用的废物。” 一道墨色的身影缓步踱进来,祁晔眯着眼睛扫视一遍院落中的魔修。 他们的头领无声无息死在眼前,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跪地低头,生怕殃及池鱼。 祁晔视线缓缓定格在一人身上。 与其余魔修的身形相比,他显得瘦弱许多,此刻浑身都克制不住地瑟瑟颤抖。 “你。”祁晔下颌微抬,“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被点到的魔修浑身一颤,声线抖动个不停,却还是不敢不出声,竭力维持着声线平稳。 “他……质疑了您的决定。” “不错。”祁晔扯起唇角,“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找,我会找!就算是将浮屠塔掘地三尺,也要将擅闯尊上禁地之人找出来!” “很好。”祁晔随口道,“如今,你就是这些人的头领了。” 魔修猛然一震:“我?” 他下意识道,“我……我不行……” 祁晔缓缓抬眸:“嗯?” “……” 见他低下头不再开口,祁晔满意地笑了。 “记住,浮屠塔里不需要犹豫,更不需要理由。”他视线一寸寸扫过每一个人,“你们要做的,只有听话。” 他目光如芒刺背,所有人条件反射更深地低下头:“是!” 祁晔挪开目光,他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想来那几个胆大包天私闯此处的人,也早已着了道,此刻与普通人根本没区别,根本逃不出浮屠塔的天罗地网。 “你的答案我很喜欢,想必尊上也会十分满意。”祁晔转身离开,“我很期待,你何时做到你方才所说的——” “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他用一种捉摸不定的语气最后撂下一句话。 “你一定不会让尊上失望的,对吗?” * 祁晔离开之后,剩下的魔修像无头苍蝇一般,又在宅邸里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 最后一无所获地离开时,浑身都笼罩着几乎驱不散的阴霾。 第113节 那是一种比绝望更消极的情绪,仿佛对他们而言,这样活下去远比死亡来得更折磨。 直到所有人的气息消失许久,温寒烟才轻轻从宅邸旁的巨树上落下来。 空青紧随其后,长长松了口气:“总算走了。” “方才我连呼吸都不敢出声,生怕”被他们听见。”他大口做了几个深呼吸,一脸委屈地对温寒烟哭诉,“寒烟师姐,要是他们再不走,恐怕我还没被捉回去,就先被自己憋死了。” “早跟你说了不需要,你非不听,憋死了能怨谁?” 叶含煜轻盈落地,衣袂翻飞间自是一派贵公子风流气度。 他身周光点闪跃,似鎏金般在衣料间流淌,几乎亮瞎了空青的眼睛。 真该死,为什么他不会炼器呢? 空青心底妒海涛天,表面上皮笑肉不笑:“叶少主好气派。修仙界爱美的人不少,但舍得用法器虹光做装饰的,普天之下你应该是头一个。” 叶含煜完美无缺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身上能隐蔽气息、隔绝声响的法器不少,他挑挑拣拣用了方才那个,的确是存了些私心。 ——不苍影就像是一件以灵力凝成的法衣,不仅能够遮蔽身形隐于空气之中,散去之时万千光点飞扬,看上去简直就像天神降世,好看得很。 他也就能悄咪咪在前辈心目中,洗刷掉一点先前裸.奔带来的不太雅致的印象。 结果这点小心思就这么被空青戳穿了,还是当着温寒烟的面。 叶含煜脸色一阵变幻,半晌才盯着温寒烟半真半假道:“……这只是最适合我们此刻藏身用的法器罢了,前辈,你可别听他胡说。” 温寒烟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祁晔离开的方向,对于这两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入心。 她能够感受到祁晔的实力不容小觑,哪怕是她修为并未被压制之时,也未必是对手。 ——对方至少是合道中期的修为。 空青见温寒烟不搭话,心中顿时暗暗一喜,想来叶含煜方才不过是做了无用功。 他放下心来,这才分出些闲心去想另一件事。 “卫长嬴。”空青转身抬头去看树梢。 玄衣宽袖的人懒洋洋倚在梢头,一条长腿微屈搭在膝上,仿佛躺在自家后花园一般闲适散漫。 裴烬闭着眼睛,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空青指了指斜下方。 饶是该经历的已经经历了,再次看到那墙角一处黑黢黢的窟窿,他表情还是忍不住扭曲一瞬,“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路?” 裴烬慵懒撑起眼皮,顺着他视线瞥一眼,漫不经心道:“昨夜发现的。” 话音微顿,他一笑,故作惊讶,“怎么,难道你没有发现?” “……我当然发现了,只是有意问一问你罢了。” 空青深吸一口气,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把那句话咽下去,脱口而出道,“这简直像个狗洞。” “巫阳舟品味真特别,这么漂亮的府邸,偏偏要在这里凿个洞出来。这洞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狗洞?”裴烬慢悠悠重复一遍这两个字,黑眸微眯。 片刻,他打了个呵欠,“这不过是个小一点的门,怎么就成了狗洞——你方才还从里面走过,死里逃生。” 空青瞬间噤声。 他们刚从这里爬,哦不,走出来。 现在说这是狗洞,岂不是自己说自己是狗? 他做狗也就罢了,但是寒烟师姐绝对不行! 空青立刻改口:“寒烟师姐,这是天道为我们打开的生命之门,说明我们命不该绝于此。” 温寒烟稍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拍了拍空青肩膀,示意他差不多可以安静了。 尽管躲开了方才那些魔修,但他们现在还远远谈不上安定。 今夜这宅邸是来不了了,她的【势如破竹】也已经失效,未必能凭在不惊动追兵的前提下,暴力拆了酒肆的大门。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天黑之前离开第二重天,去第三重天。 可他们至今连半点头绪都还未理清。 温寒烟抬眼看天色。 她进入浮屠塔之后便留了心观察,如今过了三日,她基本也得出了结论。 浮屠塔中不见天光,日月皆为幻影,但规律和外界并没有区别。 如今寅时刚过,申时之后酉时之前便会天黑,迎来宵禁。 满打满算,还剩下八个时辰。 时间不多。 空青看出温寒烟脸色,瞬间沉静下来。 他轻声问:“寒烟师姐,我去前面探一探路?” “我来。”叶含煜打断他。 他掌心虹光一闪,祭出一枚浅金色的小钵,钵中逸出一缕青烟呼吸之间散入虚空,朝着远方飘去。 叶含煜阖眸感受片刻,不知感知到了什么,表情猛然一凛。 “前辈,有人来了。”他睁开眼睛,“是方才那些魔修。” 此刻要走已经来不及,魔修在浮屠塔中修为不受压制,行动起来速度比他们快得多。 她有【踏云登仙步】能够逃出生天,但叶含煜和空青未必。 温寒烟当机立断道:“回树上去。” 不如赌一把。 灯下黑,就赌这些魔修猜不到他们竟然如此胆大,离开府邸之后躲过了追兵还不跑远,这么长时间依旧留在旁边的树梢上。 叶含煜点点头,一边飞身而起找了处极其茂密的树冠,一边小声提醒道:“能够遮掩身形的法器只有方才的不苍影,剩下的最多只能敛息静声,所以这次要藏得更隐蔽些。” 三人刚回方才的位置躲好,熟悉的那队魔修便走到了树下。 “夜间私闯尊上禁地,他们多半是为了躲避宵禁。” “夜间无处安身——他们绝对不是第二重天的人。” “这些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一人点了点腰间身份令牌,“我方才特意问过了,第一重天昨日的确逃出来了四个人,其中能够确认的一个,还是我们的老熟人。” “是谁?” “郁将。” “……鬼面罗刹?他怎么还敢回来,就不怕尊上杀了他?” “现在是我们要杀了他。否则,尊上要杀的就不只是他们,还有我们了。” “四处都找遍了,他们到底能躲到哪里去?” “仪式快开始了,我们还要接着找吗?” “……” 这句话一出,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众人一时间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名先前打探过第一重天消息的魔修率先打破沉默。 “我们先去参加仪式,结束之后立刻继续找。”他抱臂靠在树干上,“若是他们想活命,今夜之前,一定会有动作,到时候总是会找到的,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很有道理啊——” “那就这么做办咯!” 其余人无意识紧绷的肌肉随着他的话放松了几分,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仪式? 温寒烟心下惊疑不定。 这仪式看起来对于第二重天的魔修而言极其重要,竟然就连悬在命门上的任务也动摇不了。 却冷不丁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不行。” 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起来,落在被围在正中的瘦小身影上。 这位刚被任命不超过一炷香时间的头领眉间紧皱,显然极其挣扎纠结。 迎着无数道灼灼视线,他脸色十分难看,良久才一咬牙道,“方才能从祁护法眼下逃走,我便觉得这些人一定不简单。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这几人中有鬼面罗刹——他那毒雾极其难缠,只有去过玄罗殿的人才能拿到解药,我们未必是他的对手。” “所以呢。”先前提议赶去仪式的魔修嗤笑一声,“你怕了?” “我——抓不住人,我们可是会没命的!” “没命的是你。”先前的魔修唇角一挑,“对祁护法夸下海口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掘地三尺却找不到鬼面罗刹,你这头领的下场一如刚才,可我们却不会死,就像你现在还活着一样。” 他语调中流露出几分厌恶,“今日祁晔正巧遇上我们,简直飞来横祸,但明天就不一定了,谁知道明天死的是哪个倒霉鬼?” 瘦弱头领眼睛猝然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尺地可没那么好掘。”魔修微微一笑,冷漠地吐出一句话,“只要我们找到今夜宵禁为止,找到最好,找不到又怎样?” ——“你就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去死的人。”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呼啸而来。 魔修愕然一怔:“你疯了!?” 瘦弱头领猛然暴起,身影紧随而至,攻势凌厉直取他命门。 “欺人不可欺尽。你们想要我的命,我就是死也要让你们留下点代价!” 这发展令人始料未及,树上的几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空青看得聚精会神,甚至祈祷他们打得再激烈点,最好内讧到两败俱伤。 这样一来,他们不就轻松多了? 第114节 砰—— 树下战作一团,一道劲风不知从谁袖间挥出,轰响一声砸在树干上。 一抹冰冷的气流掠过温寒烟发间,她心头一跳。 锋锐的罡风擦着她脸侧呼啸而去,齐齐削断一大片树冠,枝叶发出一声哀鸣,倾斜着向下坠落。 空青眼神一急,却又不敢出声,死死抿着唇看向温寒烟。 温寒烟对他轻轻摇头。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短短不过月余,她却似是已历尽千帆,对杀气攻势极其敏感。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她身体不自觉向后闪避,倒是没有受什么伤。 只是…… “什么人!?” 几缕断发飘然而下,落在颈间刺得人发痒。 树下酣战的几人动作倏地一停,顾不上一身狼狈伤势,警觉仰起脸,“有人在上面!” 失去了树冠的遮蔽,大片大片的日光洒落在温寒烟肩头,碎金般在她发间流淌。 她脸色沉凝,居高临下地垂眸,正对上树下一人的视线。 “——在那里!!” “他们竟然一直在上面,坐山观虎斗?!” “我们的事情待会再算,先一起把他们拿下再说——!” “一起上!啊嘶,疼死我了。” …… 温寒烟当机立断,飞身疾走,【踏云登仙步】在技能栏中闪烁着明亮的光晕。 空青和叶含煜速度不够快,裴烬一手一个拎着后领,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半个身位。 他步伐看着不紧不慢,身形却极快,每一步都能恰到好处地随在她身侧。 裴烬身上秘密太多,温寒烟已经不想去深究。 她牙关紧咬,不自觉咬破了舌尖,刺痛和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温寒烟从来不怕犯错,也从未后悔。 若是她的疏忽害了自己,她问心无愧为自己负责到底,是生是死皆不论,她承担得起。 但今天不同。 ——今日她不是一个人。 温寒烟指尖紧扣在掌心,几乎刺破皮肉渗出血来。 可如果空青和叶含煜因她而出事…… 她承担不起。 [真是善良的白月光。]绿江虐文系统忍不住感慨。 温寒烟话原本便少,此刻更是一言不发,一张清丽的脸上如覆寒霜,只闷着头向前飞掠。 裴烬睨她一眼,稍有兴致:[怎么了?] [因为自己而连累了别人,她心里正在疯狂地自责,止不住地愧疚!] 裴烬愣了愣,侧了侧头露出个有些意外的表情来。 温寒烟下颌弧度紧绷,饱满的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此刻眼神却极定极冷,侧脸无端显出几分能独当一面的气势来。 若不是识海里那个声音,谁又能想得到看起来如此坚韧可靠的一个人,此刻心里头竟然在自疚。 裴烬饶有兴味盯着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聒噪的东西也没有那么鸡肋。 [只可惜,这不是该出现在剧情里的情节,触发不了任务。]绿江虐文系统心疼得嗷嗷叫,[不然的话,你就可以安慰她了!] 裴烬:[没有就不可以安慰她了?] [当然可以,但是你会吗?]绿江虐文系统继续哭天抢地。 顿了顿,它猛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良心发现了?终于知道心疼老婆了??] 裴烬直接无视“老婆”两个字,笑着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只关心温寒烟死没死,至于她究竟在想什么,是痛苦还是愉悦,都与他无关。 [你可真没人性!]绿江虐文系统一早便预料到,闻言一点都不意外。 它恨恨道,[你就等着追妻火葬场吧,狗男人!] 裴烬一挑眉梢,不置可否。 他不关心,不过是觉得新奇。 原来温寒烟也会示弱。 虽然自始至终接受她示弱的那个人,只是她自己。 这么想着,裴烬又下意识垂眸打量温寒烟。 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御灵灯重塑的五官似乎将她的情绪也一并藏了起来,一双眼睛里眼神冷静至极,像是盛着一个宁折不弯的灵魂。 裴烬眸光微动,指尖不自觉蜷了下。 被他捏在手里的空青衣领一紧,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咳,咳咳!!”杀人了!这个卫长嬴是不是想偷偷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他?! 直到温寒烟狐疑地投来一瞥,裴烬才猛然松开手。 “走不动了。”温寒烟没在意他片刻的失神,示意他看前面。 越向前走,人流越发熙攘起来,走到现在几乎被堵得动弹不得。 人群自发在道路两侧聚拢,将中间留出了一片空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裴烬一人提着两个人,姿势太过奇异,叶含煜和空青难免跟周围的人产生摩擦,又被拎又被挤险些吐出来。 叶含煜原本便身体不适,这会晕乎乎差点昏过去。 周遭守着的魔修也被挤得不行,但丝毫不愿意退后,即便被挤得面目扭曲、东倒西歪,也执着地站在原地。 “别挤了,哎别挤了。” “什么素质?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吗?” “快看!这两个人都快死了,竟然还坚持来参与仪式,真是太虔诚了!” “喂,你们几个到后面站着不行吗?反正到最后都是拼速度,站在哪没那么重要。” “你们看啊,那边还有几个鼻青脸肿的。这是在比谁的心更诚吗?” “……” 完美隐入人海之中,追来的魔修浑身都是伤口,被挤得龇牙咧嘴。 但任凭他们急的跳脚,也只能在原地蹦跶,甚至蹦起来可能都落不回地面上。 温寒烟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在仪式结束之前,他们暂时都是安全的。 她侧脸扫一眼,在后方望见一小片空地,一扯裴烬袖摆:“去那里。”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们愣是在熙攘人潮间挪了半天,才艰难地挤到位置上。 空青脚底刚接触到地面,周围的空地便被彻底挤满了。 他一口气还没吐出来便被憋回去,硬生生被自己的唾沫呛得又咳出来几声。 叶含煜在他身侧半死不活地看着他,气若游丝:“到底是你病了,还是我病了……” 空青还没说话,一只手便横在他身前,替他拨开了人群。 一口气终于吐出去,空青舒服了不少,眼睛晶亮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就差摇起尾巴来:“寒烟师姐!” 温寒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前看。 四周起了一阵风,却并非寻常的风,而是飞行法器掠过时掀起的气流。 虹光明灭,一座巨大的高台在虚空中沉浮,遮天蔽日,在地面上拖拽出一大片晦暗的阴翳。 这高台几乎能够同时容纳上百人,然而此刻只立着一道身影,剩下的空间被一面墨色的巨鼎占满。 空青愕然一愣:“这人不是……” 叶含煜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眯着眼睛仔仔细细辨认半天:“的确是之前那个……” 他突然卡住了,冥思苦想半天,才从一团浆糊的脑袋里揪出来三个字,“‘八护法’?” “是‘七护法’。”空青鄙夷地看着他,一点不给面子地嘲笑。 “……” 温寒烟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佯装没有听见。 是“祁护法”。 在高台之后,长街中央的空地两侧分别列着两队,魔修步伐整齐划一,就连间隔的距离都分毫不差,仿佛被精心丈量过。 他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张托盘,托盘上躺着一个婴儿,队伍向后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 婴儿有灵,似乎预感到了接下来即将降临的惨剧,啼哭声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叶含煜浑身发冷,明明不忍心去看,却还是没能挪开视线:“这得有多少孩子,上百都不止。” 空青死咬牙关,双拳用力攥紧,忍耐着没说话。 他怕他一开口就忍不住骂人。 与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在队伍和高台出现的瞬间,周遭的魔修立即兴奋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祁护法来了!” “我去年这个时候刚来第二重天,他娘的,真是倒霉催的,正好错过仪式。苦苦等了一年,总算是被我等到了!” 第115节 “今年的数量不如往年多嘛,那些女人都不生孩子了?” “那可不行呐,她们不生,我们的仪式怎么办?” “嘘,听说第三重天特意养了些女人。她们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嘿嘿,不用我多说了吧?总之,仪式绝对没问题!” “这些孩子吵得我快吐了。我看啊,以后的仪式应当改进一下,至少在开始前把这些孩子的声带给撕了吧?” “你懂什么,这声音可是仪式不可或缺的。否则,咱们就安安静静地看,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 空青血气上涌,一阵晕眩。 他连忙封存了听感,这才勉强冷着脸钉在原地。 祁晔立于高台之上,不仅丝毫并未被议论声影响,面容上反倒隐隐染上几分奇异的愉悦。 他宽袖被气流拂动,猎猎作响。 “浮屠塔一年一度的祭天仪式,想必无论在场各位先前是否参与,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什么,也应当不需要我来重申。” 祁晔双手掐诀,一抹虹光自掌心冲天而起,尽数灌注于身前大鼎之中。 浓郁的魔气被大鼎尽数吸收,鼎身闪烁了一下,重新黯淡了下去。 祁晔环视一圈,目中所及面孔不尽相同,但却不约而同地流露着不加掩饰的渴望和贪婪,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动作。 他也不多说,一甩袖摆,“开始吧。” 祁晔话音刚落,几乎是同时,浩瀚魔气冲天而起,在愈发嘹亮的婴孩啼哭声中,所有魔修调转起浑身魔气,争先恐后地灌注于大鼎之中。 温寒烟浑身寒毛倒竖,仿佛看见一幅血腥残忍的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开,落墨的是人皮,绘笔是人骨,鲜红靡丽的色泽是几乎溺毙人的鲜血。 或许是她没什么动作,身侧魔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温寒烟强行克制住情绪,也学着身边几近癫狂的魔修做了几个手势,混在人群里佯装将魔气灌入大鼎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鼎猛然一震,发出一道深长的鸣响,剧烈地闪烁起来。 祁晔一摆手,“够了。” 他话音刚落,冲天的虹光尽数散去。 紧接着,高台后两列静止的队伍自发动了起来。 两列魔修按顺序步入高台,一个接一个将托盘中的婴儿扔入大鼎之中。 肉.体沉闷坠地的响声接连响起,被扔入大鼎中的婴儿止不住地啼哭,声音却被大鼎拢住变得模糊。 不多时,队伍走到尽头,最后一名婴儿嚎哭着被扔到鼎中。 祁晔唇角微勾。 “接下来就是欣赏的时间了。” 他手腕一翻,反手下压,虚空中骤然显现出一面以魔气凝成的罗盘,直径至少有两层楼那样长。 罗盘上符文明灭,高速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下压,肉眼可见地缩小,直至将大鼎完全拢在其中。 “哇——” 鼎中婴儿的啼哭声更剧烈了。 与此同时,大鼎里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这面鼎极大,尽管同时容纳了上百名婴儿,却丝毫不拥挤。 有婴儿在里面试图往上爬,然而鼎内湿滑无处着力,刚爬上不远便又重重摔下来,哭得更狠。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隐约还有另一种焦臭味若隐若现隐匿其中。 几乎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盯着大鼎内的景象,脸上挂着或兴奋或畅快的笑意。 叶含煜瞳孔发颤:“我感觉好像有些热,是因为病了吗?” “……我也感觉到了。”空青一字一顿从牙关里挤出来。 “你们是刚来的?” 站在几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旁边,一名魔修忍无可忍解释道,“这罗盘能够令鼎中的温度快速升高,婴儿为了求生,便会本能地向上攀爬。” 他说话间,鼎内婴儿的啼哭声几乎撕裂空气。 大鼎温度已经上升至就连修士都无法承受的程度,不少从高空中跌落下来的婴儿刚掉下来,身体便被过高的温度粘附在了底部。 剧烈的疼痛驱使着他们逃离,撕扯间皮肤连着血肉一同被扯下来,却还是不得不拖着血肉模糊的小身体,哭到近乎失声。 甚至有个婴儿半个身体被扯下来,肠子黏着血沫搭在肚子上,头皮也掉了一半,撑着一条没有皮肤,露出猩红血肉和森白骨骼的胳膊,行尸走肉般一点一点向上爬。 周而复始。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 “最后,至多只能有一个婴儿爬出来。”魔修眼底难掩狂热,吐出最后一句话。 叶含煜呼出一口浊气,声线冰冷:“爬出来之后呢?” “你们怎么那么多问题?”魔修看乐子正起劲,却被三番两次打断,不耐烦道,“自己看。” 鼎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依旧在继续,大鼎底部已积了满满一层血液,数不清的断臂残肢东倒西歪粘了一片。 如今掉下大鼎底部,已不会再被烫得撕下皮肉来。祁晔冷眼看着,见时机到了,微一抬下颌,“是时候了。” 两名魔修应声上前,没人手中都持着一柄巨锤,锤上布满锋利倒刺,色泽暗红近墨,像是无数条被夺走的无辜生命留下最后难以瞑目的血痕。 “他们、他们不会……”空青瞳孔骤然放大。 巨锤轰然砸入大鼎,仿佛鼓槌捣蒜般,只两下便将几名婴儿浑身骨骼尽数砸碎,碾成软绵绵的一滩血肉。 空青实在看不下去,身体一动,便被一只手拦住。 空青目眦欲裂:“寒烟师姐!” 温寒烟眼尾发红,紧紧盯着他,小幅度摇头。 她何尝不想救人。 可她救不了。 此刻动手,无异于蚍蜉撼树。 没有任何价值,反倒平白搭进他们的性命。 她该多替自己想一想的。 她是来解蛊的,其他种种都与她无关。 这天下人她救过一次了,结果如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盲目的善意便是愚蠢,无底线的无私只会将她推入地狱。 她发过誓的,从今往后,她要为自己而活。 温寒烟不断地默念,不断地告诉自己,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念头疯也似的蔓延滋长。 在某一个瞬间,温寒烟心底涌起一种冲动,去问一问裴烬,他是不是可以,又愿不愿意救人。 可不经意的什么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了。 裴烬如今最多只有驭灵境的魔气,若他要救人,必然又要耗损心头血使用裴氏秘术。 将自己的愿望寄托于旁人身上,甚至要求旁人自损来满足她的愿望,那她又成了什么。 温寒烟从未有过一刻,心底有如此强烈的念头。 她想要变强。 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保护信任她、跟随她的人。 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扫尽一切不平之事。 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达成自己的一切心愿,不必仰人鼻息,瞻前顾后。 温寒烟咬紧牙关,指尖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几乎刺破掌心。 她手臂无意识地发着细微的颤。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愠怒,恶心,掺杂着无力的情绪,绵长地侵入她的身体。 这阵震颤与周遭几乎融为一体,仿佛她也是其中狂热的一员,兴奋地等待着最后一刻。 婴儿的啼哭声不知何时渐渐止歇了,鼎中的动静也越发小,浓郁的血腥气弥散在空气中。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最后一个婴儿艰难地踩着无数碎骨血肉,爬至鼎口的边缘。 他浑身浴血,染着的辨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属于不知道谁的尸骨。哭声也变得又细又弱,声带仿佛撕裂了,发出漏风般的杂音。 长街两侧魔修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了几分。 祁晔走到鼎旁,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婴儿的一条小腿,将他拎起来。 婴儿腿上血肉撕裂,骨骼也碎了许多,祁晔刚一用力,他便用尽了浑身最后一番力气一般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声调的尖鸣。 “呜——” 一滩黏腻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沾在祁晔前襟上。 他眼底浮现起嫌弃,另一只手铿然拔剑,剑尖闪过雪亮寒光,不偏不倚刺入婴儿心脏。 婴儿蹬了蹬腿,但很快就不再挣扎,像是耗尽了全部生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拎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腿倒提着,血河汩汩自心口涌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淌。 啪嗒。 祁晔将心头血接入墨盒中,眼也不眨将婴儿半死的身体扔回鼎中。 “尊上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他将墨盒收回芥子,另一只手拿过魔修递上来的手帕,仔仔细细将被沾染的血痕擦干净。 然而前襟上那滩血迹实在太深,渗透进衣料之中,呈现出一种更浓郁的黑,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祁晔将沾满了血色的手帕扔回去,语气不善,“剩下的,都是你们的。” 最后一个尾音落地,大鼎倏地爆发出一阵耀眼的虹光。 光柱直涌入上空几乎冲破浮屠塔顶,紧接着散作万千条光带,涌入长街两侧魔修体内。 第116节 在一众被虹光沐浴笼罩的魔修之间,温寒烟四人黯淡得极其显眼。 祁晔眼睛一眯,目光穿过空气,直扫向他们。 他意味不明笑了下,唇角扯起一抹嗜血弧度。 “原来你们在这。”他说,“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43章 浮屠(九) 周遭所有人身上都沐浴着虹光,叶含煜莫名有一种光秃秃没穿衣服的错觉。 “为何……”这大鼎莫非还能识人? 怎么就偏偏正正好,把他们四人这么干脆利落地摘了出来。 “是魔气。” 温寒烟无声攥紧流云剑柄,“方才每人都向鼎中注入了魔气,唯独我们没有。” “原来这还是凭谁给的魔气多、谁给的魔气少来分赃的?”空青立马反应过来,也是一阵作呕。 温寒烟缓缓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脑海却前所未有地转动起来。 此刻并非只有她一人在此,鬼面罗刹的毒雾便不能用了。 可如今叶含煜和空青暂时没有修为,敌众我寡,无数道或惊异、或嗜血的眼神落在身上,想杀出一条血路绝对不容易。 她指尖搭在剑柄上,因用力而微微泛起青白之色。 若她先前并未暴露身形,或许至少能在空青和叶含煜恢复些修为、有还手之力时,再面对这些。 “就是他们!” 不远处被挤得稀稀拉拉的几名魔修总算找到机会,高声道,“祁护法,我们一路追他们来此,绝对不会出错!” 祁晔唇角扯起凉意,斜眼瞥身后:“愣在那是想替他们死?还不拿下!” 说完这句,他又转过头,视线缓慢掠过长街两侧每一张脸。 “其他的人,但凡能带着这几人的元丹来见我的,不需要等到明年今日,我立即便为他举行今日的仪式。” 话音刚落,凝固到极点的气氛像是一根紧绷到极点的弦,“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温寒烟一把将空青和叶含煜护在身后,肩膀却微微一沉。 裴烬的吐息拂乱她碎发,落在耳畔。 “向南走。” 劲风直扑上他面门,他却只是淡淡负手立在那,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语调也还是懒懒散散的,却蕴着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温寒烟一愣。 裴烬垂眼看她:“整个第二重天的人都在这齐聚一堂,你们此刻不走,再想碰见这么方便的时候,可还得再等上一整年。” 温寒烟愕然抬眸:“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何尝不知道这个,可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除非—— 裴烬额间碎发浮动,露出那双狭长黑寂的眼眸。 “我随后就来。” 他一笑,“先前拿了你的魔气,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裴烬竟要替她殿后? 温寒烟只停顿了片刻,便摇头拒绝:“你带他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裴烬身上的修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再加上眼下的状况到底也是因她而起—— 心底念头还没转过一圈,裴烬的声音便自风中落下来。 “浮屠塔中局势瞬息万变,不可预料的事太多。走到如今这一步,也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你看——” 裴烬甩袖挥出一道罡风,瞬息间逼退一圈涌上来的人潮。 他抬腿直接将身侧杀红了眼要扑上来的魔修一脚踹飞数丈。 裴烬这一脚丝毫没有留力,饶是周遭罡风肆虐呼啸,骨骼断裂声也清晰可见。 魔修惨叫一声被踢得直砸向一批冲上来的人堆里,仿佛压弯了野草的狂风,引得周遭一片此起彼伏的动静。 裴烬没什么所谓地抬了下眉梢,“为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那些自责的力气,还不如用来多杀几个人。”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你——”他怎么知道? 裴烬却似是嫌身边三个木头桩子站在这碍手碍脚,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 “巫阳舟自恋至极,做梦都想做君子。到地方之后记得看清楚方位,你想要的东西通常在乾卦。” 浓郁的魔气四面八方冲天而起,玄衣宽袖的人立在风中。 “看在我上次等你到快酉时的份上。”他漫不经心笑了下,“这一次,你等我到辰时,怎么样?” 温寒烟余光瞥见天光。 距离辰时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半个时辰。 顺利的话,恐怕他们也刚赶到第二重天的出口不久。 裴烬这话和要他们扔下他独自离开有什么区别?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可或许是她脑海中思绪太多,此刻一团乱麻般纠缠在一处,反倒不知该说点什么。 她一咬牙调转起【踏云登仙步】,足尖一转,一手一个将空青和叶含煜扯回神,像裴烬来时那样拎着两人后衣领,朝着南方极速飞掠而去。 温寒烟速度极快,身形化作一道流光,转瞬间便连半点踪迹都看不见了。 裴烬无端回想起兆宜府那一夜,她以血阵威胁他保空青的命。 算计了他,自己却走得毫不犹豫。 但先前至少还会同他说几句话,这一次就连开口都省了。 裴烬收回视线叹口气,半真半假道:“好绝情啊。” [你不懂,这叫信任!] 绿江虐文系统听不得他说温寒烟半个字的不好,闻言立马跳脚,[白月光才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她只是将你当作了可以相信的人!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着说着,它尾音骤然拔高,尖叫一声。 [小心身后!] 一道凶悍魔气从后袭来,快得仿佛一道奔雷,裴烬却连头也没回。 绿江虐文系统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身形,只一瞬间的功夫,便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魁梧魔修倒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抽搐。 他口中喷泉一般向外喷着血,几滴粘稠的血渍溅在裴烬玄色衣摆上。 裴烬也看见了,厌恶一皱眉,抬脚碾在魔修脸上。 喀—— 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响起,那魔修喉咙中逸出一声模糊的哀鸣,被这一脚生生碾碎了头骨,死的不能再死。 空气间陡然一静。 裴烬慢悠悠揉着耳朵转过身。 饶是他已经不得不习惯了识海里时不时的噪声,但这也是他头一次领教到,原来“震耳欲聋”并非夸张。 大盛的红光裹挟着滔天凶戾之气自他袖间奔涌而出,昆吾刀不动自鸣,一股如岳般沉重的威压逸散开来。 离得近的魔修甚至连防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压得控制不住弯腰匍匐在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瞥见那抹猩红刀光,祁晔瞳孔骤缩。 “是……昆吾刀……?!” 这人究竟是谁?竟会有昆吾刀! “全都退回来!”他当机立断向后飞退,身形躲在向他聚拢的魔修身后,一边伸手去碰腰间身份令牌。 此事必须要向尊上禀报! 几乎是一瞬间,祁晔指腹还未来得及触碰到身份令牌,余光刀光一闪,他眼底染上血色。 一道慵懒含笑的声音在他耳侧轰然炸响。 “本座让你走了么?” 祁晔眼睛骤然瞪大。 他看见一条手臂“砰”地一声坠落在地,连在肩膀之上还有一块血肉模糊的皮肤,一只耳朵被凌乱的发丝掩得几乎看不清。 汩汩鲜血流淌而出,迅速在旁边积蓄起一大片血洼。 那是谁的胳膊?看起来好生熟悉。 似乎是他的。 一抹剧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袭来,祁晔猝然爆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他在一种茫然和痛苦之中下意识抬起手臂,却只有左手听话地扬起。 ——他竟被那人一刀连着手臂削掉了半张头皮!? 祁晔惊疑不定地转过身,痛楚席卷而来,他却浑身血液骤冷,仅剩的左手不自觉发着抖,不只是疼的还是怕的。 比方才更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而开,在一地横七竖八、人事不省的魔修之间,玄衣墨发的男人环臂而立,姿态悠闲得不行。 与祁晔的肝胆俱裂截然不同,裴烬好整以暇与他对视片刻,嫌弃地作出评价:“好丑。” 第117节 他缓步上前。 “你、你不能杀我!我是尊上亲信,若是我死了,尊上绝对不会放过你!!” 祁晔眼底浮现起恐惧,却连身体都没能挪动,便被拎小鸡一般扔进了大鼎之中。 裴烬慢条斯理收回手,侧了侧头,露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来。 “正因为你是巫阳舟的亲信,本座才特别想杀你。” “啊啊啊啊——” 凄厉不成人声的惨叫被大鼎掩得朦胧,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大鼎之中轰鸣声阵阵,似乎有人发了疯想要逃出来。 分明是与方才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面,此刻清醒着留在原地的人却再也兴奋不起来,克制不住因恐惧而颤抖。 “别、别杀我……!” “求求你,求求你!!” 裴烬充耳不闻。 昆吾刀柄莹莹散发着绯色的虹光,自发将大鼎旁几具尸体堆拢起来。 砰,砰。 身体沉闷坠地的动静一声接一声,在所有人惊惧颤抖的目光之中,逐渐搭成了一个小山丘。 昆吾刀柄方向在裴烬和“小山”之间来回转了几次,似乎在丈量高度,最后扔下一具尸体,它飘回裴烬身侧摇晃了一下,像是在邀功。 “谢了。”裴烬摸了摸它,“多亏有你在。” 他转身坐在昆吾刀为他搭成的位置上,不高不矮正合适。 裴烬一条长腿搭在膝头,支着额角四周环视一眼,微微一笑。 “下一个谁来?” 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说话,都更深地低下头往后缩,生怕被看见。 祁晔是第二重天之主,他都死了,剩下的谁还敢不自量力地冲上去送死? 裴烬等了片刻,眉目间染上几分冷郁不耐。 他随手点了一个方向,昆吾刀登时化作一道流光冲了过去,霎时间便追上一人。 它并不要他的命,只在他身后又劈又砍,不多时便削下来好几片连着衣料的皮肉来。 那人吓得哭喊不止,像是被驱赶的猪羊,不得不边躲便跑上前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上他发顶,指尖微一用力,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烬垂下眼,这人脑壳已被他生生捏碎,头颅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状。他眼球暴突出来,脸上恐惧绝望还未成型便死了。 裴烬反手将尸体一并扔到鼎中,惆怅道:“太久没动手竟然生疏了,出手太重。勤能补拙,果然还得多练练,你说是不是?” 昆吾刀柄微微晃了下,像是在点头。 裴烬活动了一下手指,掀起眼皮,不少人听见他这话已吓得忍不住向后退。 围在最外侧的人似乎是想趁他不注意逃跑,身体已经转了半圈。 裴烬黑眸微眯,故作讶然道:“竟然如此兴奋,你们这莫不是迫不及待了?” 昆吾刀已在他话音未落时便撕裂空气,几乎是同时,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凄绝的惨叫声响起。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裴烬薄唇微翘,懒洋洋理了理袖摆。 “你们爱看的好戏,现在才正式开始呢。” …… 街上空无一人,愈发显得宽阔。 两侧景致飞速倒退,温寒烟抿唇带着空青和叶含煜御剑疾行。 叶含煜生了病,方才又心绪波动得厉害,此刻已经晕乎乎坐在剑尾不说话了。 空青站在温寒烟身后,时不时回头看。 他们已走出太远,目中所见仅剩空荡的街道,另一边发生的一切什么都看不见。 “卫长嬴到底行不行啊?” 空青有点着急,虽然平日里他不太喜欢卫长嬴,可一同出生入死这么久,他心里已经默默将对方归为了自己人。 叶含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也有些忧虑:“虽然卫道友修为高深,可是这次人实在太多了……” “他可以。”温寒烟平静道。 做敌人时,裴烬几乎令整个修仙界都闻风丧胆、寝食难安。 但若是做了盟友,他却无疑是最令人放心的那一个。 这么久了,身后却无一人追上他们,这便是证明。 朝着南方不知道疾行了多久,视野陡然开阔起来。 “前面有向上走的路!”空青眼前一亮,“寒烟师姐,咱们找对地方了!” 流云剑载着三人盘旋向上,温寒烟眼神微恍。 这条路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和第一重天内那条路并没有多少不同。 但先前她走时跌跌撞撞,身后追兵无数,每一人都像是饿极了的噬人恶兽,恨不得生啖她血肉,将她拿来邀功请赏。 然而此刻她身前畅通无阻,身后空空荡荡,唯剩清风。 有人替她将一切风浪拦在了身后。 从前负责殿后的人是她,负责舍身取义救人的也是她。 原来这世上,也会有人心甘情愿让她先走。 潇湘剑宗有专门供弟子历练的地方,里面尽是些被抓来的妖兽。 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会在她入万兽林时跟在她身边,却从不会出手帮她。 落云峰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但在这一刻,却有一些画面挣扎着破封而出。 万兽林温寒烟进过许多次,起初是她自己进去历练,后来是作为潇湘剑宗大师姐,带着许多有资格进入万兽林中历练的新弟子进。 那是她第一次以师姐的身份,领了十几名潇湘剑宗弟子,进入万兽林。 他们遇见了兽潮。 先前的历练中,云澜剑尊和季青林都会跟在她身边。 那是第一次,她身边空空的,除了慌乱的师弟师妹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依靠。 温寒烟攥紧了腰间的玉牌。 那是云澜剑尊和季青林送她入万兽林之前,亲手交给她的。 她知道,他们此刻一定在某一处正看着她,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保护着她。 他们不会让她出事。 可突发这样危急的状况,在师弟师妹惊慌失措的凌乱无措之中,情绪似乎被传染了。 温寒烟也感觉到慌乱。 她也在害怕。 温寒烟用力攥紧了流云剑柄,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只有冰冷坚硬的触感,能够将她的神智从嘈杂的声响,和莫名的情绪中拽出来。 她勉强维持住镇定,她先前已来过万兽林许多次,对于地形极其熟悉。 冷静下来之后,她想起不远处便有一处洞穴,能够供他们暂时藏身。而妖兽体型太大,它们进不来。 她带着师弟师妹边战边退,身上不可避免地挂了彩。 总算狼狈赶至洞穴边时,她仿佛沙漠中找到绿洲的异乡人,浑身的伤口都开始疼起来。 她下意识弯腰要钻进去,识海中却冷不丁响起一道冷淡男声。 “留在外面。”云澜剑尊道,“你最后一个进去。” 温寒烟脚步一顿,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她仗剑倚在洞穴边:“你们先进去躲好,我在外面守着。” “可是,温师姐……” “怎么能只让你一个人留下?” “其他人先进,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温寒烟冷下脸来:“快!” 师弟师妹们犹豫片刻,见她语气不容置喙,这才先后钻入洞中。 可这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时间,妖兽速度极快,温寒烟正欲回到洞中时,地动山摇,林木轰然倒塌,妖兽紧随而至。 一阵剧痛袭上后心,她踉跄一下,看见身前师弟师妹神情骤变。 “温师姐!!” 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拖回洞中,被妖兽利爪撕裂的后背伤处再次崩裂。 “温师姐,你没事吧?!” 她闷哼一声,忍着痛勉强摇了下头:“没事,你们没受伤就好。” 洞穴里空间逼仄狭窄,同时容纳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挤着挨在一起。 这里没有光线,黑暗之中,潮湿和血腥气无声地蔓延。 洞外的妖兽却似是不愿就这样放过到嘴的猎物,仍旧锲而不舍地撞击着洞口。 碎石簌簌滚落,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不知是谁轻轻啜泣了一声。 第118节 “好想师尊……”有人忍不住小声开口。 “我也是。”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我不想死……” 温寒烟轻轻闭着眼睛靠在洞口,浑身伤口都火辣辣地疼,火烧火燎地似乎要将她灼烧殆尽。 她心底也忐忑,但还是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安慰他们:“不会死的。兽潮罕见,这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外面一定已经察觉。” “师尊……我们的师尊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她用力攥紧了剑柄。 一定会的。 洞中不知日夜,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洞外的动静渐渐平息下去。 这一次不用云澜剑尊提醒,温寒烟主动起身。 “温师姐,你要去哪?” 她身上伤势未好,身形摇晃了下,语气却平淡:“去探路。” “可是你的伤……” “不碍事的。” 几名师弟师妹迟疑了下,却又担心外面真的还有妖兽没有走,抿抿唇默认了。 他们运气不错,兽潮中遇上的妖兽灵智不高,并没有跟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 温寒烟踏出洞外探了很远,只碰上一只落了单的妖兽。 她松了口气。 这不难办。 先前她独自进入万兽林历练时,不知道多少次拼着重伤之身杀出重围。 当时她年纪小,见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只冷眼看着,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心里怨气冲天。 这一瞬间,她却突然觉得感激。 原来师尊和师兄都是为她好。 她不该怨他们的。 温寒烟凭着带伤的身体咬牙厮杀了许久,浑身浴血回到洞中时,几近虚脱。 一名师妹眼疾手快扶住她,关切问她身体怎么样。 其余人也围上来,见她一身流云道袍被血浸透辨不清颜色,紧张问她外面是不是又来了不少妖兽。 “安全了。”温寒烟用力将流云剑插入地面,将身体的重量从扶着她的师妹身上挪开,艰难站直身。 “我们可以出去了。” 这一次,他们顺利离开了万兽林。 季青林见温寒烟一身伤地出来,心疼地给了她不少丹药。 她刚服下几枚,还未来得及躺在床上休息片刻,便被云澜剑尊传唤。 季青林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师尊何必如此着急找你?让你休息几日也好。” 温寒烟避开他起身向外走:“师尊定是想亲自查看我伤势如何。” 季青林薄唇抿了抿,眼底情绪繁杂,终究没说什么。 但这点希冀雀跃,没多久便被击碎了。 “跪下。” 白衣墨发的俊美男人端坐于蒲团之上,身侧熏香袅袅升腾,烟雾模糊了他的神情。 “你可知此次你错在何处?” 温寒烟抿唇跪在下方。 她心底堵了一口气,那是一种混沌的情绪,她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所以她没有说话,但眼眶却发热,克制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上方安静了片刻,在温寒烟的角度,只能望见云澜剑尊流水般垂下的雪色衣摆。 他的语气缓和了几分。 “你是潇湘剑宗大师姐,不仅修为境界,享有的资源和声誉也远高于旁人,本该爱护同门,先人后己。” “你却因一己之私,险些酿成大错。” 温寒烟克制地咬紧了唇瓣,忍不住道:“我安慰旁人,谁来安慰我?” 她是潇湘剑宗大师姐,是天下第一剑云澜剑尊的弟子。 可是她也会害怕。 一道寒凉的声音却自高台之上冰冷砸落下来。 “贪婪。” 云澜剑尊声音微冷,“成大事之人必有取舍。你曾说要做独当一面的剑修,我才会如此要求你。” “忍常人不能忍,做常人不能做之事,方成一代传奇。如今,你却因为这些鸡毛蒜皮之事心生怨怼。” 他阖眸淡淡道,“也罢,就当是我先前看错了你。” 温寒烟猛然抬眸:“不是的!” 心底那口郁结之气顽强地挣扎了一下,在这段话间无力地散去了。 原来是这样,她想。 是她太懦弱,她不该害怕。 她要做别人的避风港。 避风港。 怎么能害怕呢。 …… 那时温寒烟觉得自己倒霉,为何第一次带着师弟师妹进入万兽林,便遇上百年难遇的兽潮。 如今想来,或许一切巧合之下,都是蓄谋已久的注定。 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在她进入万兽林时保护她,却又从不心疼她,放任那些本不必出现的伤痕横亘在她的身上。 她那时不懂,误以为是一种她理解不了的关心。 或许从来没有关心,他们要的不过是让她更快地长大。 在不死的前提下,用最短的时间成长为他们想要的样子。 “你不能依靠别人的力量,这只会让你变得怯懦,变得依赖,变得失去自己的力量,最终沦为平庸。” 云澜剑尊不止一次提点过她,温寒烟从未怀疑过这句话,直到此时此刻,她也愿意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只是,依赖和依托,一字之差,却差之千里。 她此刻心底有愈来愈多的力量涌现出来,像是一团火从心头直烧遍了全身,愈演愈烈。 她并不想依赖裴烬的力量。 她只想有朝一日,她不必躲在别人的身后,也有能力站在他站的地方,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还了他这一次。 不是所有的援手都会让人变得懦弱。 也不是每一次都需要她将自己拼得遍体鳞伤,才能一往无前地向前走。 温寒烟足尖用力,流云剑速度更快,几乎撕裂虚空,载着他们不断向上攀登。 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路,也在他们脚下很快到了尽头。 “就是这里了!”空青率先一跃而下,走到回廊尽头。 “这应该是一种阵法做的障眼法,但我不记得卫长嬴先前是怎么做的。” 温寒烟挥袖收剑,紧随而至。 ——“巫阳舟自恋至极,做梦都想做君子。” ——“你想要的东西,通常在乾卦。” 乾卦。 空青显然也想起来了这句,他盯着光秃秃的墙面发了会呆:“这哪里能看出什么地方是乾卦,到处长得都一样!” “乾为南。”叶含煜慢吞吞地凑过来,“可是这只是一堵墙,哪里分东南西北?” 空青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上为南,天为乾,难道在头顶上?” “先天为体,后天为用,谁知道巫阳舟用的是哪一种?”叶含煜脑子简直像是一团浆糊,他原本便不擅阵法。 温寒烟一左一右将他们拨开。 “墙上并非空无一物。” 她垂眸凝神细看,空青也凑上来,片刻后讶然道,“真的!这上面有纹路,但是很淡,一眼看过去就像普通的白墙。” 他指着一片云:“天为乾,这个应该就是了吧?” 温寒烟静默片刻,缓缓摇头:“恐怕不是。” 墙面上纹路清浅,山水风云,雷鸣日熹,缥缈如画,栩栩如生。 温寒烟分辨片刻,灵力凝集于指尖,抬手抚上一处空白。 下一瞬,墙面猛然流淌起阵阵虹光,似水波般朝着四处散去,仿佛浮云烟霞褪去,浮现出掩于其后的景致。 空青眼睛里的崇拜几乎要溢出来:“寒烟师姐,你怎么知道那里才是阵心的?” “我也并不确定,只不过是尝试着反推了一番。”温寒烟带着他们穿过墙面,走到高台上。 第119节 方才墙面上所绘的山水图中暗藏玄机,兑泽艮山,坎水离火,样样都明明白白画在上面,方位也一一对应。 那处云雾不过是引人上当的陷阱,真正的乾卦藏在别的地方。 叶含煜看一眼天色:“辰时差不多已经到了。” 他抿抿唇,有点犹豫,“我们真的要走吗?” 温寒烟立于高台边缘,毫不犹豫地道:“走。” 裴烬要她等到辰时,有他的道理。 还不知道第三重天究竟是什么状况,在宵禁之前,他们需要一些时间来熟悉环境。 至于裴烬…… 她相信他能追到第三重天去。 温寒烟将剩下的半根千机丝从芥子中取出来,像先前裴烬所做的那样,将三人牢牢缠在一起。 万事俱备,她倾身欲纵深跃下的一瞬间,动作却倏地一顿。 空青和叶含煜本就打算跟在她之后再跳,见她站在原地没动,狐疑道:“咱们不走了吗?” 温寒烟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闻言她抬起眼,“你们先走。” 在曾经数不清多少次看着别人的背影离去的时候,温寒烟心里都闪过一个声音。 要是能有人能回头看看她就好了。 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无论裴烬这次为什么帮她,但帮了就是帮了,其他的她不在乎。 她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这。 温寒烟快速将自己身上的千机丝解开,顿了顿,又将千机丝一分为二,留了一部分放回了芥子里。 空青急声道:“寒烟师姐,我们走了,那你呢?” 温寒烟转过身。 “我回去找他。” 第44章 浮屠(十) 越向前走,空气中的血腥气便愈发浓重。 温寒烟脸色愈发沉凝,灵力在经脉中运转,加快了速度。 她身形太快,几乎成了一道残影,快到险些忽略了街边一个慢吞吞挪动的小点。 温寒烟余光瞥见那个小点,由于速度太快,还没等她脑海里意识到什么时,身形已飞掠出数十丈。 少顷,她身形陡然一顿,脚步急转,又调回方向追了回去。 温寒烟重新回到方才那个位置的时候,街道宽阔空旷,日光倾落而下,在浓重的血气之中,一道玄色的身影优哉游哉地立在树下。 显然是一早看见了她,特意停下脚步在这里等着她。 裴烬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宽袖垂在身侧,还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环臂倚在树干上,见她回来,侧了侧头,露出一个辨不清情绪的表情来。 温寒烟自飞剑上一跃而下,流云剑化作一道雪色剑光归入剑鞘之中。 她视线在他身上血污停顿片刻,辨清这血迹斑驳却皆是喷溅而上的痕迹,应当并非属于裴烬。 温寒烟无声松了口气。 说起来很复杂,裴烬在兆宜府也受了内伤,可当时她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但若他这次受了伤,她心底莫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先前她算计他,逼着他助她一臂之力。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付出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利用和交易。 这一次她却什么也没做。 是他主动替她承担了本该由她承担的风雨。 但更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温寒烟挪开视线:“你没事就好。” 裴烬垂眼盯着她,目光颇有几分复杂。 他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 [白月光一定是心软了,她放心不下你!] 绿江虐文系统磕cp上头,发出兴奋的鸡叫声,[你看,我是不是说了白月光绝对不是那种人?!她超爱的!!] 这话听着耳熟得很,但是之前在寂烬渊时,裴烬能面不改色地敷衍它“自己爱惨了她”,眼下身份倒转,他却反倒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裴烬薄唇微动,没说话。 从前听见它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他向来嗤之以鼻。 但这一次,他竟破天荒感觉到几分莫名的不自在。 温寒烟当然不会爱他。 但想来他一向孑然一身,一人一刀闯遍九州尸山血海。 往常哪怕是伤到每一根骨头都碎成了渣,他也偏要咬着牙咽着血挺直了脊梁,游刃有余地笑着穿过数不清明刀暗箭。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路上等他。 心底涌上一种陌生的情绪,裴烬眼睫压下来。 片刻,他肩膀用力直起身来。 “分开不过半个时辰。”裴烬稍俯身,抹了一把脸侧的血,薄唇微翘,“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想我?” 温寒烟:“……” 温寒烟眉间微蹙,下意识想侧身避开他。 但他们之间距离太近,她一时间竟难以避开他的眸光。 也就更清晰地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之中,根本没有分毫笑意。 那种笑像是结了痂的伤口,无声地遮掩着某种锋锐利刃留下的深刻伤痕。 那种想要避开他的冲动无端散去几分,温寒烟反倒就着这个距离仔仔细细打量他。 她眉目天生含情妩媚,然而素来没有多少情绪,那几分淡然生生中和了几分勾人。 可在这样近的距离,她眼睛里每一处晃动的光影,都像是关切,无声无息缠绕上来,令人避无可避。 裴烬唇畔笑意微凝,身体不自觉紧绷起来。 被那双眼睛里流淌的目光缓慢地一寸寸抚过,竟让他觉得比经历过的任何一种疼痛还要难耐。 就在他几乎要错开视线的瞬间,温寒烟总算撤回视线。 “你用了昆吾刀?” 她看了半天,都看不出裴烬半点有事的样子。 裴烬指尖微蜷,肌肉紧绷的力道悄然松开。 他没什么所谓地承认:“对啊。” 裴烬意味深长勾起唇,低身凑近温寒烟耳畔,“这还多亏了有你给我的那点魔气。” 温寒烟冷冰冰地看着他,语气无波无澜:“之后怎么办?” 裴烬一愣:“嗯?” 温寒烟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我先前便对你说过,我短期内根本给不出更多的魔气。如今我们就连巫阳舟的面都还没见到,你就把那些魔气全都用完了?” 裴烬:“……” 他错开视线轻咳一声,“之后啊——” 裴烬抬起手臂,示意自己糊了满身的血迹,笑眯眯道,“我废了有什么关系,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温寒烟见他半点也不觉得后悔,怒极反笑:“我不是说了,那些魔气让你省着点用么?” 裴烬睨她一眼,见她神情冷肃,似是真的动了怒。 他神情猛然一变,故作虚弱地咳了两声:“嘶,方才没感觉,突然觉得心口好痛。” 他指尖微动,又指了下腹部,“这里也有点痛。” 裴烬接连指了好几个地方,几息下来,简直像是病入膏肓,浑身没一块安生地方。 他惆怅地说,“俗话说越致命的伤势疼痛来得越晚,我该不会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了吧?” 温寒烟冷着脸看着他表演。 独角戏唱了半天,唯一的观众丝毫不给面子,裴烬也不想自讨没趣。 他停下动作,语气却依旧气若游丝:“方才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应该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怪我的,对吧?” 温寒烟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御剑离开,眼不见为净:“少废话,走吧。” 裴烬脸上神情瞬间一收,口中念诀,法衣上的血污自发淡去。 “我说美人。” 他长腿一迈,慢悠悠跟了上来,微微一笑。 “你接下来,可一定要好好保护我。” …… 两人不再开口,沉默赶路间速度飞快。 整个第二重天仿佛成了死城,除了他们之外再无活物,不出片刻便畅通无阻地赶回了高台之上。 第120节 温寒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地方,竟还立着两个人。 “你们没走?”她有点意外地抬眸。 本应已经进入第三重天的空青和叶含煜还好端端站在那里,连位置姿势都没变一下。 俩人被千机丝缠得紧紧的,排排站,像是两只乖巧等着主人回来的小狗。 “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见他们两人毫发无损回来,空青面上一喜,“寒烟师姐,我们俩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想就这样苟且偷生。” 叶含煜还病着,在一边烧得脸颊泛红,闻言还是本能般点点头附和:“我们先前已经商量好了,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若是等到你们,我们就顺顺利利一起离开,去下一重天看看。” “若是等来的是追兵,那说明你们也凶多吉少。这也没关系,大不了咱们一起死在这。” 温寒烟抿抿唇角,垂下眼轻声道:“傻不傻。” 若他们当真回不来,空青和叶含煜两人身无修为,哪里还有命活? 她哪里值得。 “值得的。”叶含煜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又像是有感而言,“前辈,我们相信您能回来。” 话音微顿,他看一眼裴烬,“就像您相信卫道友那样。” 裴烬闻言,稍有点意外地抬起眼。 今日天上真是下红雨了。 温寒烟不仅去找他,竟然还说过这种话? 感受到一道极具存在感的视线落在身上,温寒烟浑身都开始不自在。 她佯装什么也没听到,更是什么都没感觉到,木着一张脸从芥子里将那半根千机丝重新拿出来,在被她亲手斩断的位置重新系上,用力打了一个死结。 顿了顿,温寒烟深吸一口气,又冷着脸将裴烬拉过来,也在他身上缠了一圈,末端在自己身上扣紧。 高台之下风声呼啸,温寒烟看着望不见尽头的深渊。 第三重天里还不知道有什么等着她,但站在似曾相识的高台边缘,她心底的情绪已于先前天差地别。 “我们一起走。” 温寒烟攥紧了千机丝,闭上眼睛一跃而下。 她一定会保护好她身边的人,但并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师姐谁的前辈。 而是她心甘情愿。 【叮——】 【浮屠塔第二重天试炼已达成!】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阶段任务:请通过浮屠塔第三重天试炼。】 * 叶含煜在一片清新的草木香气之中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睁开眼睛,视野摇晃,浅草高高低低掠过他脚边,整个人都像是被吊在墙边随风飘摇。 “你还知道醒啊?” 叶含煜还没完全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便看见一双熟悉的白色靴面空青停在他身前。 空青抱臂站在他面前,见他脸上因高热而泛红的色泽褪去了不少,除了还有点苍白以外并无大碍,悄悄松口气。 空青:“醒了还不赶紧下来?” “啊?哦。”叶含煜这才意识到,他方才觉得自己被吊在墙边根本不是错觉。 一只手拽着他后衣领,用一种令他非常熟悉而崩溃的姿势拎着他。 叶含煜一抬头,便看见一张熟悉的俊脸。 “……卫道友,多谢。” 叶含煜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小声咕哝,“可以放我下来了。” 他分明身量不低,但是被卫道友拎起来却脚不沾地。 而且他分量也不算轻,对方却总能一只手把他提起来,跋山涉水也不在话下,脸不红气不喘,跟捏着片羽毛没区别。 ……让人好没面子。 裴烬见叶含煜醒了,像是迫不及待地甩掉他这个累赘,直接一把松开他,甩了甩手腕走到温寒烟身边。 他微笑:“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来了?” 温寒烟立在一边,视线定定注视着前方,神情专注,不知在看什么。 她闻言一顿,被裴烬声音拖回现实。 “没什么。”温寒烟转过身,见他两手空空,“叶少主醒了?” 她方才什么也没看,不过是在琢磨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初期(即将突破) 技能心法:落雨飞花,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元灵丹(新获得),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这次她什么技能心法也没获得,但却得了一枚元灵丹。 【这元灵丹可是宝贝,只要吃下一颗,能够让你瞬间恢复炼虚境的灵力!】 【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的灵力枯竭啦!】 温寒烟感受片刻,她方才其实并未使用多少灵力,御剑消耗的那部分如今几乎已经重新充盈了回来。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的好东西。 她沉吟片刻:“空青,叶少主。” 空青和叶含煜乖乖走过来,温寒烟从芥子里掏出那枚刚获得不久的元灵丹,指尖用力一分为二。 她分别递给空青和叶含煜:“你们快些将它服下。” 空青不懂什么丹药,否则先前也不会花大价钱买回一瓶西贝货来。 叶含煜身为兆宜府少主,虽然不精通炼丹,却能看得出好坏。 温寒烟手中的丹药色泽清透,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这个您打算给我们吃?”叶含煜神色纠结,“这是好东西,您还是自己——” 他话还没说完,下颌便被人一把捏住,温寒烟干脆利落手腕一翻,将手中的元灵丹一人一半塞进了空青和叶含煜嘴里。 元灵丹入口即化,两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算想往外吐也已经来不及,一抹温热灵力瞬间流过奇经八脉涌入丹田。 空青捂住嘴巴,他消失的修为竟然瞬息间恢复了,不只是恢复,就连浮屠塔的禁制都被这丹药中的力量冲破,他重新回到了天灵境的境界。 他这才品出这丹药的不一般来,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把肚子剖开把东西重新拿出来。 空青急得低头干呕了几下,但元灵丹这等丹药,入口即化,效力早已被他吸收。 他皱眉:“寒烟师姐,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能把它给我们!?” “为什么不能?” 温寒烟收回手,面色很平淡,仿佛给出去的不是什么珍稀宝贝,不过是随便一杯水,“我的东西怎么用,自然是我说了算。” 她抬起眼,透过他们身侧苍翠林海,可见远处重峦叠嶂绵延起伏的山脉,云层缥缈缭绕其间,不远处泉水泠泠流淌。 浮屠塔的第三重天,与先前所见景致截然不同。 他们这一路走来,周遭除了安静还是安静,不仅杳无人烟,就连阵法妖兽也没有。 越是平静,便越是深掩着更残酷的危机。 她不能让空青和叶含煜身无修为地跟着她向前走。 至于她和裴烬,各自有各自保命的手段,死不了。 “可是……” “丹药也不是白给的。”温寒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两张忐忑的脸,“既然吃了我的丹药,恢复了修为,待会便拿出些真本事来。” 叶含煜用力点头,药力入体,他浑身什么不适都没了,剩下的全是被压抑了许久的力气。 “好!” 丹药既然已经吃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空青也冷静下来,四周环视一圈地形。 “附近不像有容身之处的样子。”他蓦地想到什么,“这里也会有宵禁吗?” “应该会。”温寒烟顿了顿,没再多说。 她莫名觉得,除了宵禁之外,此处可能还有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等着他们。 温寒烟:“我们最好在天黑之前离开第三重天,赶到玄罗殿。” 叶含煜计算片刻:“那便还剩下不到五个时辰的时间。” 时间紧迫,几人都不再开口,重新上路。 好在林间一条小道蔓延向远方,他们不至于迷失方向。 不知向前走了多久,小道分出了两条岔路。 空青:“寒烟师姐,咱们应该走哪边?” “只怕这并非唯一的岔路,往后越走路越多,但凡走错了一步,便步步都是错。”叶含煜恍然大悟道,“莫非此处是个迷宫?” 第121节 “迷宫?”空青非但没担忧,反倒松了口气。 “知道巫阳舟在这里到底弄了什么鬼名堂,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强。” 空青看向叶含煜,“不就是找路吗?叶少主,你们兆宜府乱七八糟的法器那么多,有没有能分辨方向的?” “自然有。”叶含煜也不多废话,掌心虹光一闪,祭出一盏灯。 灯中荧光点点,朝着两条道路盈盈飘去,似雨滴般坠落在地面上,寸寸点亮了深褐色的路面。 片刻之后,左手边的路面上光点无声熄灭,衬得右侧道路愈发明亮。 叶含煜将法器重新收回芥子之中,抬起头:“出口找到了,走这边。” 空青“嘁”了一声,抱着剑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若是他学的不是剑法,是炼器就好了。 那也不行,若他不拜入潇湘剑宗门下,岂不是没办法遇见寒烟师姐了? 顺着小道向前走,周遭陡然开阔起来,密林之间安静淌着一处湖泊,湖面在日光掩映下,反射着碎金般粼粼的波光。 “这里风景还真是漂亮。”叶含煜感慨几句,他走在最靠外侧,距离湖面最近,一垂眼便能望见湖中摇曳的倒影。 “现在可不是看风景的时候,大少爷。”空青白他一眼,紧随在温寒烟身侧。 裴烬一路都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不远不近跟在最后。 此刻却倏地掀起眼皮,多看了那湖泊一眼,剑眉微皱。 温寒烟余光正巧捕捉到他瞬息间变化的神情,心头一跳。 “叶少主,回来。” 叶含煜一怔,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顺着她的话转身往里走。 几乎是同时,平静的湖面猛然泛起涟漪。 像是冷水渐渐升温沸腾,湖面上波澜涌起。 浪花翻涌间愈发壮大,竟像喷泉般涌出湖面,逐渐凝成人形,一步一步从水中迈出来。 “这身形……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叶含煜眼眸微微睁大。 下一瞬,熟悉的剑意轰然而至。 “这不是你们叶氏剑法吗!?”空青见过叶含煜用剑,认清这一招愕然惊呼。 瞬息之间,叶含煜已与水中人过了数招。 他且战且退,越打越心惊肉跳。 叶氏剑法讲究阴阳柔和,可他却比寻常叶氏弟子更喜欢突进。 冰冷的水汽不知道多少次几乎扑上他面门,叶含煜讶然喃喃道:“这人……好像就是我?” 空青也看出些莫名,但眼下情势危机,变故突如其来,他咬牙急道:“是你就下不了手了吗?你不行就换我来!” 空青本就正发愁自己一身修为没有用武之地,方才找路又被叶含煜抢了功劳,二话不说直接提剑冲上去。 水中人身形微晃,见多了一人迎战也丝毫不慌乱,只稍微侧身转了个方向,便不偏不倚迎上去。 “你往哪躲?” 空青见他向后撤了半步,当他是怕了要逃,飞身紧随而至。 他出手果决毫不留情,又存着在温寒烟面前展示的心思,剑风呼啸直取水中人咽喉。 叶含煜一边抬剑助他,一边眼睁睁看着他距离湖面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脑海中猛然想通了。 “空青,不要靠近湖面!” 几乎就是同一时间,鸿羽剑锋刺穿水中人咽喉。 空青一击即中,手腕反手一压,手臂用力,直将水中人脖颈切断,“这不就结束了?” 叶含煜喉间骤然一阵剧痛。 他闷哼一声,惊疑不定捂着脖子抬起眼:“咳!” 这感觉……简直像是他被生生一剑刺穿了喉咙。 平息不久的湖面再次沸腾起来。 一道凌厉剑光凌空斩来,空青条件反射侧身避开,心底悚然一惊。 这不是潇湘剑宗剑法吗? “你方才……被湖水映出了影子。” 叶含煜声音嘶哑,他一手捂着脖子,一边艰难道,“不能攻击他们,若水中人受了伤,本体也会受伤。你下手怎么这么狠?我感觉我的脖子要断了。” 看清空青那边的状况,他声音一静。 空青正被两个水中人围在中央,听了他的话也不敢再下狠手,只能被动闪躲,一时间狼狈的不行。 “这话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些东西根本杀不掉,砍成两截就自动变成了两个人。” 他勉强躲开两人夹击,被打得憋屈得不行,“你原来这么厉害?怎么之前畏畏缩缩,一点都看不出来!” 叶含煜此时也被水中人幻化出的空青缠住。 潇湘剑宗剑法大开大合,他原本就不是擅长剑法的人,根本腾不出时间来掏法器,咬牙切齿道:“……你也不赖。” 水中人似乎刻意将他们往水边引,缠得两人退无可退。 温寒烟皱眉,这湖水似乎能够通过照射到人的倒影抽取神魂,尽管只是一丝,但若是受了伤,对本体也是不小的损害。 “你在这站着别动。”她嘱咐裴烬一句,调转起【踏云登仙步】飞身而上。 她如今还不能确认水中人幻化出的分身究竟是什么实力,若是出来了一个全盛时期的裴烬,恐怕他们今天都得死在这。 温寒烟身形纤细灵活,钻入水中人之间狭窄的间隙,一手一个将被追得狼狈不堪的人从围困中拎出来,扔到空地上。 空青咳出一口血来:“抱歉,寒烟师姐。” 刀剑无眼,他为了自保难免要出招,出招不行,不出招也不行,浑身上下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 裴烬在一边冷不丁笑了声。 水中人出现的蹊跷,又气势汹汹,他却似乎丝毫不慌乱,反倒好整以暇地在一边看戏看得自在。 “错了,她该谢谢你。”他悠然道,“好在多出来的那个人是你,否则还真有些难办。” 这是说他实力不济好打发? 空青凶狠瞪他一眼,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甚至听裴烬这么一说,他心底沉甸甸压着的分量轻了些。 还好水中人幻化出来的是他和叶含煜。 若是能找到方法杀了它们,至少寒烟师姐不会被反噬受伤。 另一边叶含煜依旧捂着脖子,看样子疼得不轻。 身后三个水中人失去了猎物,警觉转身,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 “打也不能打,甩也甩不掉,咱们岂不是只能像苍蝇一般被撵着被动挨打?”空青眼前一黑,“这可怎么办?” “要让他们没那么容易跟上来。”温寒烟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 “叶少主,先前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她无声调出技能栏,“手里的东西有限,我只能演示一次。” 裴烬给她的那根千机丝她只留了一小半,方才从第二重天跃下之后被罡风又切成了几段,往后即便能派上用场,也很难重现【落雨飞花】的效果。 温寒烟盯着叶含煜的眼睛,正色道,“在这之后,这些东西就全都交给你了。” 叶含煜愣了愣,冷不丁回想起芥子里那根被她亲手交给他的千机丝。 脖颈处几乎撕裂的剧痛仿佛在这一刻淡了,芥子无声地发烫,他定定点头:“我会认真看的。” 湖水的潮湿腥气扑面而来,水中人速度极快,所过之处,草木叶片微沉,拖拽出一片淡淡的澜痕。 叶含煜几乎看不清温寒烟是怎么动作的,周遭灵光大盛,似万千梨花落雨,风也在这一刻变得温柔。 然而温柔之中却有更锋锐的气息四散而出,似划破夜幕的闪电,在虚空之中交织出一张绮丽而绵密的网。 纤细到几乎肉眼无可辨认的细丝穿透空气,在某些角度反射出淡淡的寒芒。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流动,三名水中人的动作骤然止歇。 唯有周遭在气流中微微摇曳的草叶证明着,一切仍在发生。 温寒烟五指合拢反手牵紧了细丝,但并未太过用力。 这细丝虽然柔韧,却也锋利,将水中人从头到脚牢牢缠绕其中。 若是收拢得太过厉害,恐怕一瞬间便能多出来数十上百个水中人。 水中人狂乱地挣扎着,半晌见无法挣脱,干脆用力将四肢向上压去,试图割断自己的身体。 然而温寒烟力道恰到好处,虽将它们禁锢得动弹不得,细丝却并未绷紧,柔软的丝线拂过它们的身体,就连半点压痕都没有留下。 龙傲天系统提醒她:【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落雨飞花】在技能栏中闪烁,在彻底失效之前,他们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赶路。 温寒烟当机立断沿着地面上闪跃的光点疾走:“这招坚持不了太久,趁着他们动不了,快走。” “他们真的没有追上来!”空青一瞬不瞬地看着温寒烟,眼珠子都快黏在她身上,“寒烟师姐,你果然遇上什么都有办法!” 叶含煜没说话,脑海里却将方才所见的每一幕都来回品味了无数遍。 他一定要学会这一招,替前辈分忧。 几人趁着水中人未追上来一阵疾行,越往前走岔路越多,好在有地面上的莹光替他们指路,一路也算顺畅。 龙傲天系统:【还有十秒。】 温寒烟应了一声,转眸看向叶含煜:“叶少主!” “出口就在前面不远处。”叶含煜感受了一下,朗声道。 空青足尖一点主动上前探路,特意绕开湖泊流水,恨不得贴着山壁走。 半晌不知看到什么,他脸上喜意陡然一僵。 第122节 “寒烟师姐……” 温寒烟狐疑顺着他视线看去,脸色也微微凝固。 ——前方道路已走到尽头,两侧树海碧波,远方群山依旧连绵。 但越发靠近的终点处却是一处断崖。 “这就是出口?!”空青难以置信道,“巫阳舟是对跳崖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吗?这么!无论想去哪都要先往下跳?!” 叶含煜神情沉凝,又将灯盏从芥子中祭出来,沉凝感受片刻,脸色越发难看。 “……错了。”他沉默片刻,又不信邪地感受许久,才不得不认清了事实,“这里不是出口。” “怎么可能?”空青指着地上还在发亮的光点,“你是说法器出错了?” 叶含煜脸色古怪,显然不敢置信,但又难以接受现实:“怎么会……兆宜府的法器,怎么会有错?” “法器不会出错。”温寒烟缓缓抬起眼睫。 【还有五秒。】 她话音微顿,总算将这一路心底莫名的怪异感理清。 温寒烟一字一顿道:“只是——这里的道路不断地在变化。” 先前她便觉得不少地方似曾相识,但当时并未多想。 【三,二,一……】 温寒烟指尖细丝化作万千灵光散入虚空,与此同时,妖兽般震天动地的咆哮声从密林深处传来。 树冠无风自动,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们的方向追来。 空青怔怔盯着后面不断涌来的水中人:“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它们变多了……” “不是错觉。”叶含煜脸色愈发难看,他示意树梢上的水中人,“你们看。” 一个水中人挂在锋利的树枝上,并未急着向前追赶,而是不断地将自己的脖颈压在树枝上,用力向下挤压。 “砰”的一声,头颅断裂,一滩水“啪嗒”落在灌木间,逐渐凝成一个人影。 空青龇牙咧嘴捂着脖子:“难怪我这一路走过来,感觉浑身哪哪都疼!” 在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中,又有几名水中人不断地往断裂的巨石上撞。 叶含煜和空青面如菜色,浑身上下不是这疼就是那疼,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捂哪里。 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空青疼得眼前发黑,忍无可忍骂道:“简直不讲武德,还能这么欺负人?!” 越来越多的水中人涌上来,远远看过去密密麻麻一片,宛若一群透明的蚂蚁,将周遭景致挤压得扭曲,看得人头皮发麻。 空青克制不住又咳出一口血来,视野一阵发黑。 他感觉自己脖颈被撕裂了,心脏也仿佛被什么反反复复戳穿,耳畔一阵轰鸣声,几乎维持不住平衡,踉跄几步单膝跪地。 空青挣扎了一下,反手将鸿羽剑插入地面,想要支撑着站起来,然而动了动,却又无力地重新跌了回去。 “再这么下去……”他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痕,“我可能要被‘自己’给折腾死了。” “前辈,你们先走吧。” 叶含煜拦在前面,身后是数不清张牙舞爪的手臂,分不清究竟属于哪一个水中人。 他身上被划出无数道血痕,也克制不住呕出一口血。 原来他自己的剑法打起人来也这么疼。 叶含煜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仿佛断了,不知究竟是因为反噬还是真的受了伤,却只是喘息片刻,便咬牙甩出一枚防御法器,又重新挡了回去。 砰,砰。 水中人直扑上来,撞得防御法器支撑起来的结界疯狂摇晃,呼吸之间便粘满了人影。 他们以水波凝成的眼眸空洞,直勾勾盯着防御结界之内,像是盯着自己的猎物,下一秒便要冲进来将他们撕碎。 叶含煜心下一横:“这些东西或许也会御剑飞行,我留在这里拖住他们一会。” 防御法器破碎的声响刺耳,他又眼也不眨地甩出一枚法器,“前辈,你们快走!” 但几乎是瞬间,笼罩在他身前的灵光便闪烁着散去。 兆宜府的防御法器出了名的强横,近乎能够挡下炼虚境修士的一击,却也禁不住这么多天灵境修士接二连三的攻势。 一名水中人早早绕过防御法器的虹光爬到树梢上,此刻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温寒烟后心一寒,猛然抬眸。 一柄水波凝成的透明长剑裹挟着凌厉剑风,朝她心口刺来! 第45章 旧事(一) 铿—— 一道金石相接的清脆声在温寒烟耳畔响起。 一根透明的细线在水中人触碰到她之前将它牢牢锁在原地。 叶含煜忍着浑身剧痛攥紧了千机丝:“前辈,它们交给我,你们先走。” 温寒烟摇摇头,她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把叶含煜扔下,用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更何况,若在此处御剑逃离,身后这么多追兵,他们太容易走散了。 在这种地方走散,无异于自寻死路。 空青也忍着剧痛爬起来,三两步赶到叶含煜身侧,一同拦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水中人。 他一边被剑风扫得浑身狼狈,一边焦急看向裴烬。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站在那!快来帮忙!” 身侧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裴烬却心安理得地环臂站在安全的角落里,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闻言,他正色道:“我不会救人,只会杀人。” 裴烬活动了一下手腕,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脖颈,紧接着,指尖转了个方向,点向空青和叶含煜的方向,确认道,“你们确定真的想要我帮忙?” 空青还没说话,温寒烟便一把拦住他:“还是我来。” 回想起先前她看见他那一身血迹,她真担心裴烬下手没轻重。 水中人还没解决,空青和叶含煜就已经先死了过去。 一抹雪亮剑光在流云剑上荡开,将挂在树梢山壁上,几乎隔着一层防御法器结界贴到他们脸上的水中人轰然逼退数尺。 “寒烟师姐,若这些水中人就是依照着我和叶少主幻化而生,它们就必然有弱点。” 空青总算找到机会松出一口气,勉强出声道,“只要废了它们丹田气海,让它们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再这样耗下去,我们的灵力都会被耗空。要不还是不要管我和叶少主,你直接出手杀了它们吧!” 温寒烟攥紧了流云剑柄。 不行。 ——这样多的分身丹田受创,空青和叶含煜本体也定然会受到损害。 若这损害是不可逆转的,轻则需要在这危机四伏的浮屠塔中养伤数日,重则他们日后求仙问道都难以为继。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这样做。 慌乱极易让人深陷泥淖之中,反倒忘记了初衷。 他们真正要对付的,并不是这些水中人。 当务之急是找到出口。 温寒烟脑海飞快地旋转起来,空青在她身侧四处张望了片刻,冷不丁抬起眼:“寒烟师姐,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温寒烟眉间一跳:“你也觉得眼熟?” 除了这迷宫中道路不断转换,重复走先前走过的路之外,她自始至终隐隐觉得这里似曾相识。 就像是—— “这里很像是宁江州的郊外。”空青指了指身后远山,“那是仁沧山。”他又指了指林间若隐若现的泉水,“这是九玄河。” 叶含煜间隙中听见这话,脑海中微微一转:“还真像,你怎么看出来的?” 空青道:“我自小便独自一人流落在外,四处摸爬滚打,过目不忘,对地形尤其敏感。” 叶含煜已有些脱力,几乎拽不住千机丝。 过多的水中人缠绕其上,这牵扯的力道沉得仿佛徒手拉着一座山。 他咬牙挤出几个字:“可是即便此地便是以宁江州为基所建,又对我们有什么用?” “……”空青无言以对。 这发现对他们来说,似乎确实没有太大的用处。 一道声音却坚定落下来:“不,空青,叶少主,这很有用。” 听了空青这句话,温寒烟倏然想通了关键所在,彻底将来时所见的那些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 她语速很快地解释,“路会改变,但就像阵法必有生门,这迷宫的出口和入口在一开始便已经被定下了。” 巫阳舟既然将此处布置为宁江州的郊外,定有他的用意。 或许,出口就在于对他而言一个特殊的位置。 叶含煜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心底燃起几分希冀。 “但迷宫之中道路瞬息万变,若想找到准确的出口,必须要有入口做参照。” 他又有些忧虑,“迷宫中的方位也不可信,必须要有人在心底自己描绘一张宁江州的全景图,在里面找到突破之处。” “我们都不是宁江州人,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他们之中对宁江州和巫阳舟最熟悉的人—— 温寒烟蓦地看向裴烬,说话却是对着叶含煜:“你能不能确定我们进入迷宫的位置?” “可以!” 第123节 叶含煜奋力一扯千机丝,将末端系在腰间,反手将长剑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他一只手攥着剑柄,手背青筋暴起,另一只手祭出灯盏,额间冷汗涔涔。 片刻,他艰难示意了一个方向:“就在那边,大概是……西北方。” “西北方。”温寒烟重复一遍这三个字,视线定定盯着裴烬,“你一定知道巫阳舟会把出口设在哪里。” 裴烬眼睫微垂。 迎着温寒烟的目光,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吊儿郎当顾左右而言他。 裴烬看着叶含煜示意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出口就在我们的左手边。” “左边?你是认真的吗?”空青睁大眼睛,指着左边一块巨石,还用力敲了两下。 他指节被反震得生疼,“这算哪门子出口?” 身侧山壁高山直耸入云霄,层云环绕,根本看不见山顶。 “……”叶含煜额角狂跳,艰难挤出几个字来,“我快支撑不住了。” 他也是头一次用上千机丝,力道远没有温寒烟掌控得那么精准。 虽然能禁锢住水中人无法上前,但力道时而重了时而轻了,被不少水中人找到可乘之机,拦腰顺着丝线把自己撕成了好几块。 越缠越多,越多越缠,他仿佛每一寸骨肉都被撕裂又重组了无数次,疼得浑身都麻了,力气和灵力也在不断流逝。 水中人从束缚间挣脱,越发凶猛地围上来。几道剑光交织在一起,一人攻他右侧,一人攻他左侧,还有一人从半空跃下封锁他退路。 叶含煜避无可避,只艰难侧了侧身避开要害,生生受了一剑。 他偏头吐出一口血:“别犹豫了,我信卫道友!再不走,我们也只能被困死在这。” 空青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麻痹自己前面的并非山壁,而是一条坦途。 “那好,寒烟师姐,我先去替你探探路!”他大喝一声,像是想要通过这种声音找回几分力量。 短短几步路,硬是被他走出了慷慨就义的架势,铆足了力气直撞向山壁。 …… 空青意识依稀回笼。 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从身体上传来,但方才那种令他恨不得自尽的痛楚已经消失了。 感觉不到疼痛?莫非他已经撞死了? 空青不敢睁开眼睛,生怕看见什么黄泉路阎罗殿还有吓人的小鬼,指尖轻颤着摸索到自己身上,试图掐一下看看疼还是不疼。 他还没用力,手臂间便传来一阵剧痛。 “啊——” 空青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叶含煜一身朱红绣金枫法衣,腰悬长剑,似笑非笑站在他面前。 “疼吗?” 空青点点头。疼,而且疼得很,这笑里藏刀的人还真是一点都没手下留情。 这时候再反应不过来便显得蠢了,空青四处张望一圈,边看边问:“寒烟师姐呢?” 叶含煜指了一个方向,空青连忙抬眸看去。 一片虚无空茫之间,一道纤细素色身影仗剑而立,青丝如墨垂落在脊背上。 一层薄薄的水间倒映出她摇晃的影子,仿若一朵盛放在湖面上的雪莲。 找见自己要找的人,且这人还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空青唇角不自觉上扬。 但他视线一扫,脸色立马又重新沉下去。 如果不是旁边还站了个人,这画面他简直想要刻在脑海里,珍藏一辈子。 空青瞬间觉得浑身毛病都消了,原地跳起来三两步凑到温寒烟身边,特意往两人中间的空地上一站,暗戳戳把裴烬挤开。 “我们总算安全了!”空青语气轻快,定定看着温寒烟,“我这次算不算立了大功一件?” 温寒烟收回视线,看他献宝一般的表情心底觉得好笑,点了下头拍拍他肩膀:“自然算,要不要算你救了我一命?” 空青眼眸晶亮,仿佛一只被主人顺了毛的小狗。 听了温寒烟这话,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至于……” “那肯定不至于。”叶含煜在一边凉凉一笑,“安全倒也没完全安全。” 空青脸上表情瞬间一收。 面对温寒烟时,他看起来还是温顺得几乎要翻肚皮的哈巴狗,转脸面对叶含煜时,就成了要被抢食的恶犬。 空青冷冰冰盯着叶含煜:“说什么风凉话呢?” 叶含煜扯了下袖摆,不甘示弱回视着他:“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已经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吗?” 空青表情瞬间凝固。 的确,自从进入浮屠塔以来,他们都被御灵灯改变了容貌身形,寒烟师姐也一直穿着黑色长袍示人。 他方才怎么会觉得,她像是他心目中圣山雪莲一般高洁似月? ——“只要我们小心些,别意外沾上水,便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空青倏地低下头。 一层浅浅的水波漫过靴面,平静得丝毫没有涟漪,澄澈通透,无声反射着流光溢彩般的光泽,一眼便能望见水底。 空青恍惚一瞬。 方才,这水面有这么高吗? 空青心底一凛:“这里四处长得都一样,咱们现在应该向哪走?” 温寒烟伸出一根手指,轻触身前虚空。 一抹莹光自她指尖腾地亮起,紧接着朝着四面八方弥散而去,光晕随着远去愈发浅淡,最终没入空气之中。 “此处有一道阵法结界。”她捻了下指尖,“结界之后,应当是出口。” 叶含煜和空青自发退后半步,乖巧跟在她身后。 破阵他们不擅长,但是他们相信她! “这次还是乾卦?”温寒烟看一眼裴烬。 但这结界上没有丝毫纹路指引,想要确定乾卦的位置,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裴烬薄唇微抿盯着虚空之处,似乎在辨认着什么,没有说话。 自从他来到此处,怀中昆吾刀柄便无声地发着烫。 他仿佛听见虚空之中交错的声音。 “既然是我们乾元裴氏酿成的灾祸,自然也要由我们亲手解决。” “长嬴,这是我身为家主的责任,与你无关。” “这里不需要你,给我有多远走多远,别来碍事!” “站在这干什么?还不快走!” “嘘,别出声。” “少主,您受苦了。您放心,我这次定会救您出去的……” “……” 这些声音嘈杂交错,忽远忽近,忽大忽小,自四面八方笼罩而下。 裴烬皱眉揉了下额角,哑声道:“恐怕不是。” 若此处能激起昆吾刀如此剧烈的反应,那么这里便根本不是一片虚无之地。 裴烬松开手,昆吾刀柄自发从他袖摆间飞出,猛烈震颤起来。 猩红刀光猝然荡开,震荡之间直指空气中一处。 温寒烟眼疾手快侧身挡住叶含煜和空青的视线,二人只瞥见红光一闪,却只当是寻常灵光,并未往昆吾刀上去想。 她瞬息间便领会了什么,盯着昆吾刀光闪跃的方向:“阵心在这?” 裴烬:“不知道。” 他说的话听上去并不确定,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狐疑,动作更是毫不犹豫。 裴烬指节微屈,生生将那片平整的空气撕裂一寸。 腐朽血腥的气息陡然从缝隙后铺天盖地地涌出来,风声凄厉,仿佛一道遮掩用的幕布被撕开,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 不知是不是光影问题,裴烬唇色比平日里显得更淡,此刻笑起来,却依旧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他低头微笑道:“在不在,试试不就知道了?” 轰—— 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方才安宁平静的景致陡然一变。 那道被撕裂的口子越来越大,灵光震颤着四散奔逃,散尽之时,露出后面凄冷萧条的废墟。 这里简直被不知道什么人糟蹋的不成样子,墙面倾頽,砖石断裂,门前两尊石像残缺不堪,甚至在某些阴冷的角落布满了青苔,湿冷黏腻,阴森寒凉。 叶含煜微微睁大眼睛:“这是何处?” “浮屠塔里怎么会藏着一片这种东西?”空青更是险些被惊掉了下巴,“我越来越不能理解巫阳舟的审美了,一会藏宅邸,一会藏废墟,他怕不是个有收集癖好的疯子?” 叶含煜四下看一眼:“这里变成这副样子之前,肯定也是极其显赫的家族。寻常人家,根本没有这样的排场。” 他顺势越过断得无处下角的台阶走到门前,正要推门,却发现门上落了锁。 叶含煜皱眉转过身:“前辈,此路不通。” 他尾音还没落地,一阵愈发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四面八方炸裂开来。 地动山摇,先前平静的水面陡然摇曳起来,瞬息间便漫过鞋面没过小腿。 空青瞳孔骤缩,崩溃抓狂道:“难不成这里还有那些该死的水中人?!” “……不像,否则它们早就该出来了。”叶含煜苦笑,指了指下面,“但是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第124节 短短两句对话间,水面急涨,几乎要冲过膝盖漫上大腿。 “这水不太寻常,我陷在水力的地方好重,根本提不起力气来。而且水压极大,挤得我骨头缝都在疼。”空青两眼一黑,“巫阳舟也太歹毒了,这是想活生生淹死我们?” “堂堂剑修却被水给淹死了,这传出去简直是令人笑掉大牙!” 异变突生,温寒烟连忙疾步上前将锁拿在掌心:“我们得在水面涨上来之前,把它解开。” 说话间,水面迅速上涨,几乎已经没过她胸口。 巨大的压力自四面八方袭来,温寒烟喘了口气,呼吸开始变得不太顺畅。 水面漫过胸口,直涌向她脖颈下颌。 温寒烟本能踩水向上游,脚面之下原本空无一物的水中,却猛然从地面里伸出几只鬼手。 森白鬼爪死死扣住她脚踝,用力向下一扯! 这鬼手力道极大,只一下便将她向下拖了数尺,温寒烟眉间微蹙,反手去摸剑柄。 这时一道剑光闪过,鸿羽剑裹挟着滔天怒意呼啸而来,一剑将鬼爪斩断。 紧接着,一道暖融的灵光笼罩下来。 叶含煜甩出一枚防御法器,法器虹光暴涨,瞬息间便将他们牢牢包裹在内。 水流冲不垮结界,愈来愈多的鬼手如野草般在他们身下蔓延滋长,在结界上拍打出令人心颤的轰响。 温寒烟呼吸一轻,空青收回鸿羽剑,也松了口气:“还好你身上带着不少法器。” “……”叶含煜沉默片刻,“这是最后一个了。” 空青还未完全吐出来的那口气又憋了回去,呛得他险些咳出来。 叶含煜:“……方才水中人实在太多,一不留神就用光了。” 几句话间,水面已经彻底没过头顶,向上抬眸只见一片水光澄莹。 美则美矣,可若是这防御结界散去,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就要被葬在这一片水底。 空青急中生智:“寒烟师姐,不过是一把锁罢了,咱们有剑,直接砍了不就行了?” 温寒烟轻抚了一下锁面上繁复的花纹,沉吟片刻,摇头道:“恐怕不行。这机关锁设计精巧玄妙,若是肆意破坏便会自毁。” 她抬眼看叶含煜,“兆宜府世代以炼器闻名,叶少主,你能看出些门道么?” 叶含煜连忙回神,低头去看。 他的防御法器只能坚持至多一炷香的时间,周遭水流声拍击声不断干扰着他的神智。 身为兆宜府少主,这九州出了名的法器他基本上都见过,就算没见过,也一早便学会了破解之法。 可是此刻这把机关锁看起来却极其古怪,他盯着看了良久,依旧毫无头绪,急得冷汗都冒出来。 “我……这似乎与数字有关,但更具体的,我看不出来。” “让我看看!”空青三两步抢上前,只扫了一眼便胸有成竹道,“这有何难?不就是价钱吗?” “价钱?”叶含煜狐疑道,“这哪能看出和灵石有关了?” “这不是灵石。” 空青翻了个白眼,“你这种仙门世家出身的大少爷,出手阔绰,动辄便是灵石,还是上品灵石,当然不知道这个。普通人和那些最低阶的修士可用不起灵石,平日里都是以银钱傍身的,这一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指了一下两处凹槽间隔处的花纹,“这不都标出来了吗?几银几两几钱,明明白白的。” 清脆的碎裂声逐渐蔓延,防御法器虹光微颤,似是在巨大的水压和鬼爪撕扯下岌岌可危。 叶含煜心底焦急,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勉强维持着冷静道:“既然如此,巫阳舟会将什么东西的价钱设作机关锁的解法?” 嘈杂的巨响几乎紧贴上耳畔,温寒烟垂眼凝视着机关锁上盛放的花蕊,轻声道:“白玉姜……” 这一路走过来,巫阳舟似乎根本没有想过掩饰。 他对白玉姜。 裴烬冷不丁开口:“白玉姜糕。” “白玉姜糕?”叶含煜沉吟片刻,倏地抬起头,“这个我听说过!” “这好像是曾经宁江州曾经流行过一阵的东西,传闻乾元裴氏的夫人极爱白玉姜,裴氏家主有一日望见街上有人吃桂花糕,突发奇想,为她做了白玉姜糕。” “后来,这风气逐渐蔓延至整个宁江州,大街小巷店铺皆有售卖。” “不过,白玉姜虽然闻着芳香扑鼻,吃起来却发涩发苦,口味太奇怪,所以白玉姜糕只出现过很短的时间。” 叶含煜话音微顿,“况且,那也是将近一千年之前的事了。就算是问当时的人,也未必有人能记得这种小事,更何况咱们几个——” ——“谁会知道白玉姜糕的价钱?” 水光盈盈,反射着法器明灭的虹光,在某些角度,就像是没有温度的日光。 裴烬视线落在那把锁上。 其上雕花精致,大片大片的花团锦簇。 是他截止近日前,许多许多年都再未曾见过的白玉姜。 若非今日在此得见,他险些忘记自己也曾尝过白玉姜糕。 那简直是他吃过这世上最难吃的东西,偏偏有人当做宝贝。 “长嬴,你总算回来了。瞧瞧你娘亲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一阵扑鼻的清香热乎乎兜头砸过来,裴烬眼也不抬地扬手接在掌心。 他垂眸瞥一眼油纸包,嫌弃扔回去:“白玉姜糕?苦死了,我才不要吃。” 油纸包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划过一道弧线,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稳稳接住。 “臭小子,真没眼光。”玄衣墨发的女子遥遥立于八角亭之下,冷哼着把白玉姜糕小心翼翼收好,表情心疼得不行,“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反倒是糟蹋了。” 裴烬嗤笑一声:“你眼光好,你自己留着享受吧。” 他转身便要走,今日的剑法还没练,余光却瞥见斜地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给我吧,我喜欢。” 听了这话,玄衣女子脸上不悦的神情顿时一变,颇有几分受用地将油纸包塞到那人怀里。 “给你,全都给你。”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笑骂一句,“还是你听话,让人舒心。不像裴烬那个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突然插进来的声音陌生,气息也陌生,身形更陌生。 裴烬脚步微顿,重新转回来拧眉看过去。 “他是谁?” 目之所及,一名身形瘦长的少年穿着一身稍有些宽大的黑衣,脸色比寻常人更显得苍白,脸型瘦削骨骼分明,一双眼睛又黑又沉。 他站在玄衣女子身后,安安静静的,像是忠实的影子。 在他出声前,裴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裴烬如临大敌地盯着这个陌生少年,玄衣女子语气却很轻松,没什么所谓道:“这是巫阳舟,我从外面捡回来的。” 她大咧咧往位置里一瘫,“你在外面疯玩的时候,你父亲已经收了他做弟子。论年纪……应该也算你半个哥哥,你以后就叫他师兄吧。” 裴烬唇角微抿,没说话,只是盯着这个闯入家里的陌生人看。 这瘦弱少年似是已经饿了很久,接过油纸包之后一言不发,闷头在吃,这会儿已经将里面的白玉姜糕吃了个干净。 这么难吃的东西,也能吃的这么香,真不知道饿了多久。 或许是裴烬的视线太具有存在感,少年安安静静吃完了白玉姜糕,顿了顿,又将油纸包叠好塞在怀中,这才抬起眼来看他。 他低声道:“少主。” 玄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从位置上起身,偷偷凑到裴烬身边。 她低头凑近裴烬耳侧小声嘀咕:“我遇见他的时候,他饿得与一群野狗争食。原本我只是看他可怜,救下他之后,竟然发现他根骨很不错。” 玄衣女子眨眨眼睛,故作神秘道,“你绝对猜不到,我花了多大的价钱才把他带回来。” 裴烬抬起半边眉梢:“多少?” 玄衣女子忍不住笑起来。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眉眼间颇有几分得意。 “一块白玉姜糕。” 他这个母亲,虽然平日不着调了些,但看人根骨向来很准。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当年从野狗口中救下来的少年,果然成了乾元裴氏最锋利的刀。 她那时候总是得意洋洋对他笑着说:“三银六钱换来的宝贝,这事可千万不能被别人知道。” “否则,还不知道其他宗门世家的人,要怎么为了他抢破头。” 彼时,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身形已经长得颀长挺拔,唯一不变的是他的沉默。 听到这话,巫阳舟站在玄衣女子身后,只是恭顺地低下头,垂下的墨发掩住眸底的情绪。 他轻声说:“我永远都会在您身边守着您……” “还有师尊、少主。” “哪里都不去。” …… 裴烬在口中品尝到一股蔓延的血腥气。 在防御法器轰然破碎的虹光中,洪流呼啸着湮没而来,肉眼辨不清数量的鬼爪仿佛水中生长的藤蔓,朝着他们身体紧随缠绕。 “三银六钱。”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不改色道,“试试这个。” 三银六钱。 巫阳舟是乾元裴氏以三银六钱,换来的一场劫难。 裴烬无声捏紧了袖摆。 白玉姜。 第125节 他巫阳舟算个什么东西? 他也配。 空青没察觉到裴烬微妙的情绪,眼下法器结界破碎,四面八方都是轰鸣爆炸声,还有鬼爪挠动的刺耳声。 “三银六钱?你确定?”他声嘶力竭重复一遍确认,两剑斩断一根几乎要捏断他脚踝的鬼爪。 一千年前的事情,实在是太模糊了。 要是试错了,他们可都得死在这。 叶含煜没想太多:“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试试看再——”说 他还没说完,便有一大口水灌入口中,巨大的力道猛击他脆弱的咽喉,这一下险些被冲得昏过去。 这水难不成是石头做的吗?! 水面蕴着如岳般滔天的压势倾倒而来,温寒烟当机立断咬牙迎着水流上前,一把拽住机关锁。 就在她触碰到机关锁的一瞬间,无数鬼爪像是闻到血腥气的野兽,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撕扯着她的脚踝衣摆,要将她拖拽入无尽可怖的深渊梦魇之中。 三银六钱。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温寒烟用力按下这个数字。 她也信他一次。 第46章 旧事(二) 与此同时,浮屠塔三重天。 司予栀跌跌撞撞往前跑,一只手捂着腰腹,那里一处巨大的伤口血流如注,怎么都止不住。 她咬着牙向前跑,根本顾不上疼,身后阴森冷意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那个女人跑去哪了?” “就在前面,我方才看见她往这个方向走了。” “绝对不能让她逃走!” “抓住她之后,定要将她双目刺瞎双腿打断。让她跑?这么会跑的话,双脚也没必要留着了。” “……”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身前却是死路。 司予栀暗骂一声,闪身躲到一旁角落里。 这里的血腥气比其他地方都要浓郁,甚至染着一种腐败的腥臭味道。 她垂眼一看。 墙角靠着一个巨桶,几乎有齐人那么高,里面的东西还没被清理,散发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人体各种脏器稀稀拉拉被扔在这,几截肠子耷拉在边缘,里面暗红色的鲜血混杂这肉末碎片。 追兵的声音愈发靠近了,司予栀脸上染上急色。 怎么办? 她绝对不能被这些丑东西抓住,到那时候,他们不知道要怎么折磨她。 司予栀瞥一眼腐臭熏天的巨桶,又看一眼灯火憧憧的走廊,咬牙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用力闭上眼睛,跨入桶中躲了起来。 黏腻的血液漫过她的头顶,有什么冰冷湿滑的东西拂过她脸颊,软绵绵得像舌头一般舔.舐着她。 司予栀根本不忍去想这究竟是什么。 几乎是同一时间,追兵紧随而来。 “人不在这!” “竟然不在?那她能跑到哪里去?” “算了,回去那边再找。她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大的本事?插翅也难飞出第三重天。” “走!” 司予栀屏住呼吸在桶中又待了一阵子,直到周遭声响完全静止,她才艰难地从桶中跨出去。 她一身血淋淋,不只是衣服,头发上脸上都糊满了血。 司予栀刚吸入一口气,便被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浓郁恶臭味,熏得险些呕出来。 她强忍着不适,双手飞快掐诀,撒气一般在这里也扔下一面灵幡。 灵幡落在墙角,灵光闪跃一下,无声没入空气之中。 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本事?呸。 司予栀将阵法布置好,拧了一把衣服上的血水,慢吞吞向外挪动。 她炸不死他们这群变.态。 短短几日过去,司予栀几乎都快想不起来自己曾经,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生活了。 从前她哪怕是身上破了一道小口子,都会引得身边人一阵兵荒马乱。 衣服款式稍微不合心意那么一丁点,她恨不得一天换上几十件,也要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件。 现在倒好,一身伤势满头血污。 但司予栀不后悔。 月初她离家游历,走到宁江州时,碰巧听说消失了许多孩子。 她一时好奇,便差遣随行的侍女去查。 结果,孩子消失的辛秘什么也没查出来,反倒是她的侍女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此番游历说是历练,倒不如说是体会九州各处风土人情。 司予栀并未带多少人随行,身边两名侍女皆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和姐妹没差别。 两名侍女失踪,她这才意识到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又不忍心就这样把两名侍女扔下独自回家。 初生牛犊不怕虎,司予栀便干脆顺着这件事亲自查了起来。 查着查着,竟被她查到了浮屠塔头上。 浮屠塔不仅偷人孩子,还偷女人。 司予栀各方打探盯梢了许久,总算被她蹲守到一支暗中运送年轻女人和初生婴儿的队伍。 想来她已经是合道境中期的符修阵修,只要小心提防着点,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如果说整个修仙界称得上“行走的宝贝”的是丹修,那么让人最不愿意对上的,便是阵法符篆双修的修士。 和剑修不同,符修阵修更讲究灵活变通,很少跟人硬碰硬,出手时往往连真身都不会出现,决胜千里之外。 若是当真打起来,她杀人可能没那么容易,但若是别人想杀她,那就更难了。 根本来不及迟疑犹豫,司予栀乔装改扮一番,压制修为佯装成普通人,顺利混入了队伍,成了被“偷”来的女人中的一员。 外人眼中铁桶一般坚固的浮屠塔,她进入得丝毫没费力气。 紧接着,司予栀便和其他的女人一起被扔到了一处洞穴中。 这洞穴很大,几乎能够同时容纳数十人。司予栀被关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待了不少人。 但和司予栀想象中的惊惧惶恐不同,她们大多麻木地瘫软在地面上。 听见司予栀被扔进来的动静,就连眼都没抬一下,一双双眼睛失去焦距,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麻木得仿佛被抽干了神魂。 整个洞穴中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味道,排泄物的气味和血腥气纠缠在一起。 司予栀自出生以来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眼前一黑。 “这……我们可怎么办?” 几名和她一起被扔进来的女子神色惶恐。 司予栀忍住晕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先找个位置坐下。” 剩下几名女子瞬间将她当成了主心骨,跟着她一起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紧挨着蜷缩在一起。 她们刚坐下,便有一名魔修拎了一个大桶走过来。 “来吧,开饭了。” 他随手拿了个勺子往桶中一舀,一团黏黏糊糊油腻的东西被盛出来。 魔修反手将勺子倒扣下来,里面的食物哗啦啦全都淋在地面上,司予栀甚至看见那块地上,还有些被踩得到处都是的排泄物。 司予栀怒而起身:“这是什么东西,这怎么能吃呢!?” 这若是放在她们家,可是连喂灵兽都拿不出手的! 然而就在“开饭了”三个字落地的那一瞬间,洞穴中剩下的女人一改方才空洞麻木的样子。 她们仿佛闻见血肉味道的恶兽,争先恐后地手脚并用趴在地面上扑过去,用手指扣着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这场面看上去极其壮观,也极其惊悚。 不少女人的体型呈现出一种极怪异的肥胖感,有些甚至肚子涨大得几乎比人本身宽了好几倍,皮肤都撑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便要炸裂了。 司予栀瞥一眼桶中白花花一片的食物,脑海中立即反应过来。 她用力扯住身边正卖力向前爬的女人:“这个不能吃,里面加了东西!” “滚开!别碰我!” 女人用力推开她,司予栀料想不到,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趔趄,被身后一名女子扶住。 不远处经过另一名女子,她似乎也来了不短时间,但体型还未呈现出太过夸张的膨胀,看起来只是略显丰腴。 她瞥见司予栀的动作,微微叹口气。 “你是刚来的,很多事情都不懂。这里三天才放一次饭,人饿的时候,哪有力气去管里面到底有什么?” 丰腴女子动作迟缓地摇摇头,“没办法啊,不吃就是饿死。” 第126节 司予栀强忍着头皮发麻的不适感,四下仔仔细细找了一圈,却没找到自己两名侍女。 “你们都没有辟谷?” “辟谷?你是说那些修仙人?”丰腴女人道,“大部分被抓来的都是普通人,不过修仙中人也有。她们比我们金贵多了,不在这,都被关在别的地方。” “啊——” 冷不丁有一名女子痛叫一声,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下,重重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打起滚来。 正站在洞口放饭的那名魔修动作一顿,“啪”的一声把勺子扔回桶中,古怪地笑了一下:“她要生了!” 他话音刚落,洞外便又涌进来几名魔修,拽着女子两条腿把她拖到外面。 放饭的那名魔修临走时还不忘抬腿将大桶踢翻,里面粘稠油腻的食物一涌而出。旁边的女人瞬间躁动起来,直扑过去疯狂地舔舐着地面。 “好好吃吧。” 魔修们走到翻滚的女子身边,她依旧在痛叫呻.吟,肚子大得几乎隆起了一座小山。 四人分别压住她的四肢,将她固定在地上,一人用力挤压她的肚子。 “不要!求求你们!” 那女子声调骤然拔高,剧烈挣扎起来,魔修却面无表情自顾自用力,不多时她身下便绽开一大片血花。 一颗头从血肉模糊之中被挤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哇——” 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女子挣扎的力道逐渐放轻,似乎是脱了力。 但她还在哀哀地祈求着,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好疼……住手……” 第四个,第五个…… 魔修依旧用力地挤压着她的肚子,或许是有些累了,他不耐烦地站直身,直接将一只脚踩在上面,用力一碾。 “啊——救命!!” 女子躺在血泊之中一声尖叫,又有好几个孩子被这一踩的力道从她体内涌出来。 司予栀浑身寒毛倒竖,在弥漫的血腥味和腐臭怪味中,身周此起彼伏的舔.舐声不绝于耳。 对于近在咫尺发生的一切,洞穴中的女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专注地争抢着食物,事不关己。 “还有一个。”一名按着女子手臂的魔修往下看了一眼道。 站在中央的魔修闻言脚尖用力,又是狠狠一碾,女子痛得浑身痉挛般抽搐,声带几乎撕裂了。 “弄不出来。”魔修有点不耐地拧眉,重新直起身来,反手抽刀。 司予栀见到他这动作,猛然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瞳孔骤缩。 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刀光一闪,那魔修便手起刀落,生生将女子清醒地剖开了肚子。 “啊啊啊——” 她前所未有地挣扎起来,仿佛濒死的鱼,可越是挣扎,便有愈发多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来,连带着还有些破碎的脏器。 “你干什么?!”按着她一条腿的魔修几乎控制不住她,抬眸不悦道,“把她弄死了怎么办?” “死了又怎么样?” 那名魔修收刀归鞘,一手探入女子腹中,将最后一名婴儿拎出来。 “她已经生了二十多个了,就算每隔三日便服下一些灵丹,但身体也早就到了极限,继续活下去也没有多大的价值。” 他染血的手指点了点司予栀的方向,“再说了,这不还有很多吗?” 剩下几名魔修沉默片刻,没有再反对,像是默认了。 在令人牙酸的舔舐声中,女子仰面躺在血中,几乎失去了焦距的视线转向司予栀。 “救救我……”她的气息越发微弱,“救命——” 一团火从心底一口气烧上脑后,司予栀坐立难安忍不住咬牙起身,却被身侧几名瑟瑟发抖的女子拽住。 几名魔修已经松开地上的女子,两人将刚得来的婴儿抱走,剩下三人处理地上这具很快便会变成尸体的身体。 起初那名魔修察觉到司予栀的动静,定定盯着她看了片刻,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来。 “别急,很快就轮到你了。” “你们浮屠塔在外佯装风平浪静,实际背地里竟然搞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司予栀用力挣脱束缚,“你们在宁江州掀风作浪,就不怕司星宫察觉?玉宫主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司星宫?”魔修冷笑一声,“你是说那个受天道反噬,时日无多的老女人?我们敬她一声‘宫主’已是仁至义尽。她想来管我们的事?也得先料理好自己。” 时日无多? 司予栀一愣,用力攥紧了手指。 魔修又盯着她看了许久,用一种黏.腻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才大笑着走了。 “……别反抗了,反抗只会下场更惨的。”一名女子缩在她身后,小声说。 另一人迟疑道:“那……那些东西,我们也要吃吗?” “不吃!”司予栀掌心灵光一闪,洞口的禁制瞬间在她指尖散去。 几名女子都是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种仙法阵仗,见状皆是一愣,愕然看着司予栀。 司予栀收回手,正色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们出去。” 她一定要找到她的两名侍女,把她们救出去。 还有其他无辜被抓来,任人鱼肉的可怜人。 最后,她一定要将这些个恶心的魔修,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了! 把这个鬼地方炸个干净! * 暗无天日的密道之中,几道身影安静地前进着。 温寒烟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裴烬慢慢悠悠落在最后,中间隔着两个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冤家。 叶含煜把湿漉漉的发尾往后嫌弃地拨了拨。 他向来衣着讲究,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但湿发太重,再加上方才一路上变故横生,接二连三,他精心束好的发早就乱了。 碎发拨回去又落下来,来回几次,叶含煜忍无可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灵力烘干?” 空青瞥他一眼,嘲笑道:“大少爷,你现在是有多少灵力够你这么挥霍?” 叶含煜脸色一僵。 空青:“你还是省着点用吧。再说,你看寒烟师姐,无论什么模样都那样好看。” 叶含煜闻言,下意识朝着走在最前面的背影处看去。 白衣女子单手提着长剑,缓步向前走,前方灯火摇晃,暖融的火光映在她浸湿的衣料上,衬得那一身素衣薄得近乎透明,勾勒出几分朦胧又纤细的剪影,濡湿的长发粘在后心,宛若墨色的藤蔓蜿蜒。 只这一眼,叶含煜心跳瞬间一乱,连忙挪开眼睛不敢再看了。 见叶含煜神情古怪,空青也是一静。 他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实际上压根没敢往温寒烟的方向瞟上哪怕一眼,生怕冒犯了她。 两人默默撇开脸,肩头冷不丁一重。 “看什么呢?”裴烬含着笑意的声音贴着耳畔落下来。 叶含煜一回头,便见自始至终不远不近缀在最后面的黑衣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前靠近过来,两条手臂一左一右压在自己和空青肩头,哥俩好一般勾肩搭背。 当然,也只是看起来如此。 叶含煜感受到肩头的力道,不轻不重,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但却令他无法挣脱。 无论自己如何用力,对方都似乎能无声中施加更大的力道,绵里藏针,暗含威势。 叶含煜和空青一左一右两个脑袋被裴烬双臂箍在臂间,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空青:“……你在说什么啊哈哈。” 叶含煜:“我什么都没看,我发誓。” “唔。”裴烬悠悠应了一声,不知道信了没有,黑眸微眯,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他并未放开两人,反倒更用力收紧手臂,两人登时感觉一阵窒息,脸色憋得通红,却又不敢反抗。 钳制着两颗脑袋的人却光明正大抬起头,下颌微抬示意前方,半真半假笑眯眯道,“只能我看哦。” 裴烬话声刚落,方才还安静如鸡、乖乖受他折磨的两人立即瞪大眼睛,疯狂挣扎起来。 空青:“你说什么!?寒烟师姐岂是你有资格肖想的?” 裴烬恍然大悟般点头道:“哦,所以只需你觊觎,却不许我欣赏美人?” 空青耳根涨红:“你少血口喷人,我何时觊觎寒烟师姐了!” 他这么一开口,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针锋相对回嘴道,“分明是你心脏,看何人都觉得心有不轨!” 裴烬依旧微笑,眼也不眨地照单全收了空青的污蔑:“嗯?我似乎也从未说过,我未曾觊觎她啊。” 觊觎她体内的魔气,也算是觊觎。 他这话一说,空青和叶含煜瞬间就静止住了,宛若石化,仿佛一时间接受不了这种爆炸性又毁灭性的消息和打击。 绿江虐文系统忍不住“啧啧”上线。 [老婆的湿身诱.惑不让别人看,还说不是占有欲?还说不是爱?] [你就嘴硬吧!全身上下嘴最硬!] 裴烬皮笑肉不笑:[呵呵。] 他不过是作为前辈,教教这两个缺根筋的后辈什么叫礼貌。 三人一番对话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这动静于修仙中人而言,和拿着大喇叭在耳朵旁边喊倒也没多少区别。 就在这时,温寒烟脚步猛然一顿。 她这么突兀一停,跟在她后面的三个人不约而同抬起眼。 第127节 空青和叶含煜心惊肉跳,生怕温寒烟误解他们对她有心冒犯。 裴烬也不知是不是听识海里那声音听得太多了,分明不过是心血来潮举手之劳,眼下心底也莫名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身后一片死寂,温寒烟缓慢转回身,露出那张清丽漂亮的侧脸。 她皱眉狐疑:“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愣着做什么?” 温寒烟实际上压根没听见他们在后面折腾什么。 进入浮屠塔第三重天以来,她精神便始终紧绷着,所有注意力都用在观察周遭的状况上。 这时候回头一看,她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三人间气氛诡异。 但温寒烟没有放在心上。 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她看向角落里的巨桶,还未上前,空青便抢先一步过去查看:“我来!放着我来!” 话音还没落,他声音戛然而止。 “寒烟师姐,这——” 空青脸色扭曲地转回头,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干呕。 “怎么了?”叶含煜好奇上前一瞥,看见里面的东西,脸色瞬间一白。 饶是他自认为已经见过了不少大场面,猝不及防看到这么直白的血腥画面,他胸口还是一阵克制不住的翻涌。 温寒烟只看了一眼桶中所盛放的东西,便不忍地收回了视线。 她粗略一看,便知道这桶中绝对不止是一个人的尸体。 “旁边有血迹。”叶含煜指着巨桶旁边的空地,语气惊悚,“难不成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 空青凉凉冷笑两声,以示嘲讽:“话本故事看多了吧?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掌控生死之事,逆天续命呢。” “这里曾经有人来过。”温寒烟沉凝感受片刻,目光落在一片平平无奇的空地上。 温寒烟:“这里有阵法的痕迹。” 而且是很熟悉的阵法。 像是东幽司氏的手笔。 此刻有东幽司氏的人在浮屠塔? “东幽司氏?那不是……”空青条件反射开口,说了一半,又闭上了嘴。 他小心观察一下温寒烟的表情,见她并未因为这四个字流露出多少异样的神情,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叶含煜虽然并非潇湘剑宗中人,但当年潇湘剑宗首席和东幽司氏少主缔结婚约之事,在整个九州也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眼下他和温寒烟相处这么久,却连那位东幽少主的鬼影子都没见到,可见这婚事…… 叶含煜心底叹口气,打了个圆场:“前辈,咱们接着走吧。” 三人沿着地面上拖拽出的血迹向前走,两侧从光秃秃的墙壁逐渐变得开阔。 叶含煜:“这些洞穴里有……人。” 他声线微颤,指着阴影中一滩还未干涸的血迹,“但是看上去不太对劲。” 温寒烟拧眉看去,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这座巨大的洞穴之中躺着数十名女子。 她们身上只简单以几块脏得看不清色泽的布料遮蔽,有些甚至直接袒露着,一眼望去大片大片白花花的晃眼。 空青脑海里本能地回想起方才勒在脖子上的力道,条件反射捂住眼睛,放轻了声音。 “她们好像看不见我们?” 叶含煜和他动作整齐划一,也捂着眼睛:“我看倒像是失了魂。” 他静了静,回想起先前在第二重天时看到的仪式,嗓音嘶哑,“看来,那些孩子许多都是……” 话没说完,空气中一片沉寂,但叶含煜未尽的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但这么安静下来,一道微弱而幽然的声音便逐渐清晰起来。 “救……命……” 叶含煜汗毛倒立:“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求求你们……救……” 空青凝神听了片刻,点点头:“的确有,似乎是……有人在求救?” 他们俩站在原地捂着眼睛没动,温寒烟上前停在洞口查探片刻。 这洞口的禁制竟然已被破解了。 她心下一沉,倏地意识到什么,快步冲入洞中。 洞中一地狼藉,油腻的食物残渣、排泄物混杂在一起,大片大片的鲜血向外蔓延,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名年轻的布衣女子仰面躺在血泊之中,眼睫微阖,几乎失去意识,口中却不断地喃喃。 “救命……” 她腹部一处横贯刀伤,几乎划穿了她的脾脏。 但修仙中人受这种伤已是家常便饭,只要有丹药续命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叶含煜似乎也想到这一层,默默从芥子里掏出一枚小瓷瓶,捂着眼睛单手凌空扔过来。 温寒烟稳稳接在掌心,倒出一粒丹药塞到那名女子口中。 灵丹迅速地修补着女子残缺的躯体,腹部触目惊心的伤势也在以一种极其令人惊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复原。 温寒烟松了口气。 这女子衣着完整,体型也更正常,想必是刚被抓来这里没多久。 丹药入口,女子微弱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 她翻来覆去重复着那句话,“救……快去救……” 温寒烟轻轻俯身凑近她唇边:“你想要我救什么人?” “救救她……” 空青自觉背过身守在洞窟边,这时突然语气凝重:“寒烟师姐,快走,好像有人来了!” 温寒烟又等了片刻,直到那名女子的声音却渐渐平息下来,不再开口。 她抿抿唇站起身:“咱们走。” 此处就像是某种昆虫的巢穴,密道四通八达极易令人迷失方向。 温寒烟摸不清前路状况,没敢走得太远,找了个角落带着空青和叶含煜躲进去。 他们刚在藏身之地躲好,方才所在的地方便冲过一队黑衣提刀的魔修。 “怎么还没找到?她难道能消失不成?!” “这边没有,去那边看看!” “在那!在那,我看见她了!” “追——” 嘈杂的声响一闪而过,来得快去得更快。 良久,空青从阴影中探出头来。 这些魔修将他们无视得彻底,分明近在咫尺,却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们。 “他们好像没发现我们,现在是在追别人。” 叶含煜惊奇道:“难道是东幽司氏的?”听上去还只有一个人。 这得是多厉害的勇士啊,想他们这一路走过来跌跌撞撞,多少次险些丢了性命。 这位不速之客,竟然以一己之力直接杀上了第三重天? 温寒烟脸色却骤然一凝。 方才洞穴中女子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仍旧缠绕在她耳畔。 “救命……” “救救她……” …… 司予栀捂住腹部的伤口,缓缓向后退。 她看着逐渐逼近包拢过来的魔修,做了个深呼吸。 还真是倒霉! 一炷香之前。 “你们说的那些被抓来的修仙中人,她们被关在哪里?” 司予栀轻声问。 她当然不傻,浮屠塔里这么多人,就凭她一个,根本救不出任何人,还得把自己给搭进去。 她需要帮手。 越多越好。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但我曾经无意间听过,他们那天想找一名修仙人……” 起先那名主动与她搭话的女子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不堪的事情,半晌才勉强接着道,“似乎是往那边……” 她伸出手指了个方向。 洞口猛然传来一道脚步声,她吓得立马缩回手。 一名魔修大步跨进来,只微微停顿片刻,便径直朝着司予栀的方向走过来。 “时候差不多了,今夜也该让你们快活快活。” 司予栀呼吸一滞,无声攥紧了衣摆。 如果他敢碰她的话,她到底是应该装成普通人的样子忍耐,还是应该直接出手拧下他的脑壳? 第128节 魔修的视线在司予栀脸上停顿。 在这一瞬间,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拉长。 空气之中一片绝望的安静,几乎所有女子都屏住了呼吸。 司予栀死死盯着这个愈发靠近的魔修,却见他视线一转,冷不丁抓起她身侧一名女子,转身便要往外拖。 “啊——!”女子疯狂地尖叫起来,“不要!求求你不要抓我!救命,谁来救救我——救我啊!” 她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回过头来盯着司予栀,“救我,求求你了!” 司予栀牙关紧咬,终究还是扛不住女子哭泣哀求,一撑膝盖站起来。 她还没动作,便听那名魔修嗤笑一声:“救你?谁能救得了你。她们自身也难保,但好事当然是要懂得分享。你放心,今夜轮到你,说不定明日便轮到她们中的哪一个呢。” “不,不是的!”女子疯狂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禁锢,一边慌不择路脱口而出,“她真的能救我!她会仙法!” 魔修脚步猝然一顿:“你说什么?” 见他没有再将她向外拖,女子仿佛看见了希望:“如果我说,你就放过我?” 但她依旧有些迟疑,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谁。 毕竟,一个会仙法的女人在她们中间,口口声声说要救她们离开,也是令她极其安心的事情。 ——只不过现在不同了,是她被抓走。 为什么不是那个女人被抓走?明明那个女人更有自保之力! “当然。”魔修抬起头,目光在剩下所有女子脸上扫过一圈,“从前也并非没有自作聪明的女人混进来,行侠仗义,自以为能救人。你猜,最后那些人都怎样了?” 他的语气太过嗜血,女子瑟缩了一下,高频率摇头:“不、不知道。” “说来也很巧,方才那个女人的下场,你们应该都看见了吧?”魔修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她就是上一个。” “让我看看,谁这么迫不及待,做下一个?” 司予栀呼吸一滞,气息不由得紊乱了一瞬。 下一秒,她便看见魔修身边那名女子指向她,“我说,我说!是她,就是她隐瞒了身份混进来的!” 女子脸上不知不觉已经糊满了眼泪,浑身抖得像筛糠,“我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回家。” “这可不一定。”魔修缓慢道,“如果你有所隐瞒……” “我说,我全都说!”女子连忙急声道,“她还要去找那些被关起来的女修,要去找帮手!” 站在司予栀身边的一名女子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也没办法,我只是想活下去!”那名女子指着司予栀道,“她说过会救我们的,这不就是在救我吗?” 她又指向一旁眼神空洞瘫坐在地面上、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影,抽泣道,“不然的话,我会死的,会变得像她们一样!我不要,我不要啊!” “那你也不能——” 一道声音淡淡地打断这场声嘶力竭的争端。 “你抓我吧。” 司予栀只看那女子一眼,视线便转向魔修,一字一顿道,“放了她。” 她身侧的几名女子讶然盯着司予栀,被魔修抓走的女子也呆住了,涕泪交横:“真、真的?!” 魔修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你要替她?好啊!” 他将怀中女子一推,反手将司予栀扯了过去,又从芥子中掏出一条粗黑的铁链。 “既然是修士,未免你一个不小心伤了我,封住你灵脉丹田不过分吧?” “随便你。”司予栀压根不看他。 魔修冷嗤一声,反手便要将铁链套到她手腕上,司予栀动也不动,像是完全放弃了抵抗。 魔修稍放了心,无声将按在刀柄上的手挪开,正欲俯身替她戴上镣铐,司予栀身形猛然暴起! “敢用你的脏手碰本小姐,你也配!”司予栀矮身从他手臂下钻出来,身形一转便要向外跑。 眼下被出卖,她根本不可能再像先前计划的那样全身而退。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被耍了! 魔修登时反应过来,反手抽刀。 司予栀抿紧了唇角,她专修阵法符篆,身形不够快,这样近的距离根本躲不开这一击。 她余光瞥见先前那名被吓呆了的女子,一把拽过来挡在身前。 噗嗤—— 刀身入肉的声响清晰可闻,温热的鲜血溅在脸颊上。 司予栀疼得一皱眉,尽管有人挡在她前面,但她腹部还是受了伤。 若是她方才没有将那名女子拉过来,她恐怕已经…… “你……” 被她拉来挡刀的女子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不是……不是要救……” “我起先是想救你,但是你却要害我。”司予栀将她扔下,冷冷道,“那便也不要强求我以德报怨了。” 她转身便跑,一边双手掐诀将芥子的禁制解开,正欲抽出几张符篆拍出去,身后刀光便紧随而至。 早知道她就多练练身法,平日少偷些懒了! 司予栀狠狠咬了下唇角,打算硬扛下这一刀,一道身影却猛然扑过来,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你是个好人,你原本不会被抓到这里来受苦的。”先前替她说话的女子喷出一口血来,身体软软向下倒。 “人活一世,有时候都是命。我们命不好,你却不一样。” “仙子,别救我们了,你一定要活着出去……” 那名替她挡刀的女子根本不是修仙中人,受了那样严重的伤,恐怕此刻已经凶多吉少了。 她是为了自己的鲁莽和自大而死的。 混进浮屠塔前,司予栀信誓旦旦要将两名侍女救下来,结果现在侍女的影子没见着,甚至连自己都没办法保证能活着出去。 司予栀死死咬住了舌尖。 “不是能躲得很吗?怎么不跑了?” 越来越多的魔修涌过来,身后是死路,司予栀心下一沉,脸上却毫无惧意。 “那当然是因为本小姐懒得走了。” “方才你们这群傻子跟在本小姐屁股后面团团转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布下了阵法。” 她冷冷一勾唇,“倒是你们,我不介意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躲一躲。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无论怎么样,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她就算是死,也要让这些恶心的魔修死在她前面。 司予栀语气猖狂,站在最前面的魔修怒而拔刀:“你——” 还没动作,便被身后人拉住了。 “别动,或许她说的是真的,先不要过去!” 司予栀看他们的怂样就觉得好笑:“这就怕了?” 若是父亲母亲听说她炸了浮屠塔,便再也不会说她处处都不如哥哥了。 思及此,司予栀鼻腔里哼出一抹讥诮,“只是临死前身边一个俊美的男人都没有,反倒被一群臭虫围着,真是脏了本小姐的名声。” 她双手飞快掐诀,被鲜血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摆无风自动。 周遭灵光大现,在虚空中交错绵延,将整个第三重天都包裹在内形成一道巨大的法阵。 “等等,似乎真的有些不对——” “她在结阵,绝不能让她成功!” “趁现在杀了她!!” 呼啸的罡风扑面而来,刮得司予栀浑身刺痛,几乎克制不住颤抖。 没关系,只差一步。 她才不怕死呢呜呜呜好疼啊! 轰—— 恰在这时,一道巨大的轰响声陡然响起。 一道白色的剪影倏地落在身侧,伸手扣住她手腕止住了动作。 司予栀猛然抬眸,只见四周洞壁四分五裂,深刻的剑痕横亘其上,几乎把洞壁打穿,就连头顶的灯盏也隐隐有爆裂之势。 摇曳的火光映出一道纤细的身影,仗剑立在她身前,雪色衣摆猎猎翻飞,仿若天神降世。 温寒烟一踩碎石翩然而下,手腕微翻挽了个剑花,负手扫视一圈,视线最终定格在目瞪口呆的司予栀脸上。 识海之中,龙傲天系统兴奋地“嘿嘿嘿”。 【该角色符合:身世显赫,才貌双全的隐藏后宫。】 【任务:请将走投陌路的她救下,怜惜地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有我在,谁都伤不了你。”】 第47章 旧事(三) 司予栀愣住了。 近在咫尺的白衣女子,眉目如画,衣袂翻飞仗剑护在她身前,还偏偏是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简直像极了话本子里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司予栀几乎所有的注意,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温寒烟身上。 她不由得看得呆了片刻,心里头的第一反应便是,好美的人。 但紧接着,她心里陡然一跳。 第129节 这美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司予栀生平最爱美色,无论男女,但凡是长得出尘绝色,她下意识都会高看一眼。 相由心生。 能在如此枯燥的修炼生涯之中维持养眼的容貌,且五官端正清丽,这人品行就绝对不会太差——这就是她的善恶观! 司予栀发誓,像此刻身前这样姿色的美人,但凡是先前曾经见过,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惊鸿一面,她也绝对过目不忘。 更何况,这位美人的画像在她哥哥房中整日挂着,她想不认识都难。 司予栀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瞳孔震颤。 “你——”她艰难地张了张口,难以置信道,“你是——” 罡风拂面,温寒烟于间隙间垂眸看司予栀一眼。 她的眼神淡漠中漾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司予栀没感受出来,满心都是有口难言的尴尬:“你不认识我?!” 温寒烟默默地看着司予栀。 这人一身血污,衣服上脸上头发上都被糊得看不清原本颜色,有些位置甚至干涸结了痂。 随着她此刻因情绪激动而有些过激的表情,呈现出一种蛛网般龟裂的纹路。 她露在外面只有两只眼睛,这么一睁大不仅没有半点威势,反倒显得更滑稽。 温寒烟:“……” 她有些不忍心开口,恐怕即便是这人亲妈来了,都未必能认出来。 温寒烟和东幽少主司珏自幼定下婚约,但却从未去过东幽,此刻更没认出司予栀来,只当时她是受惊过度以至于语无伦次了。 “你的布置的阵法帮了大忙。”温寒烟不太擅长安慰人,想了想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你放心,你我联手,定能闯出去。” “……谁要跟你联手了?”司予栀简直要疯了,睁大了眼睛盯着她,“原来你真的醒了?潇湘剑宗朱雀台也真的是你闹的?” 她原本还以为碰见了哪位修仙界的大能,来这里行侠仗义,荡平浮屠塔之余还能顺手救下她一条小命。 谁能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温寒烟! 温寒烟也是一愣:“你认识我?” 司予栀冷笑一声:“我倒是希望我不认识。” 温寒烟五百年前也不过是天灵境巅峰的修士,听说苏醒之后更是修为尽失,经脉尽断。 就算是她走了什么大运恢复了修为,撑死了也不超过合道境,跑来这里逞什么英雄?! 司予栀:“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这个热闹我劝你别凑。” 她面无表情地伸手推了温寒烟一把,“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哎呀,你赶紧走吧!” 她一个人能解决的事情,不想再多祸害一个人。 更何况这人还是她未过门的嫂子——或许还是。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方才被温寒烟逼退的魔修已经重新爬起来,愈发凶恶地涌上来,将她们二人团团围住。 “想走?我看你们能往哪里走。” “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一个?” “管那么多做什么,一并杀了便是!” 司予栀不擅近战,迎上这样的大场面,就像是正面对上无数头噬人恶兽,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步步紧逼,要将她拆吃入腹。 她下意识脚步一错,往温寒烟身后躲了躲。 “都怪你!”司予栀抓狂大声道,“如果不是你方才打断我,我早就把这群畜生全都炸死了!现在倒好,根本找不到机会再结一次阵。” 她才不要被这些恶心的魔修抓走折磨呢! 司予栀语气崩溃,温寒烟的声线却依旧平稳。 “不打断你,看着你死在这里么?” 包围圈内,白衣墨发的剑修缓缓抬起头,衣摆如水波流动,雪亮的剑光自她手中的长剑飞速蔓延开来。 温寒烟心下已有了主意:“我有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法子。” 司予栀猛然抬头:“你说真的?” 一抬眼看清温寒烟动作,她尾音还没落地就变了调,“哎,你——” 温寒烟一踩石壁飞身而上,任凭身周魔气劲风肆虐,身形化作一道雪白流光直迎了上去。 轰—— 几乎是瞬间,她的身影便被浓郁的魔气湮没,司予栀睁大眼睛,“喂!温寒烟!!” 下一瞬,剑光一闪,仿佛撕裂夜幕的闪电,温寒烟身形一转,衣袂似花瓣般展开,反手挥出一道凌厉剑风。 剑风呼啸勾动碎石,自以为捕食者的几名魔修瞬息间便成了猎物,被剑意不偏不倚地推至一个方向。 司予栀眼前一亮,那正是她布置的阵心位置! 她心头一动,连忙双手掐诀。 虚空之中咒文明灭,迅速凝集成一座巨大的囚牢,自上而下轰然扣下来,将追来的魔修尽数禁锢在内。 “该死,快把这阵法给破了!” “那个阵修难缠的很,一定要杀了她!” 司予栀故意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欣赏他们想吃了她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本小姐就站在这里,你们倒是来杀呀。” 她话音刚落,阵法内魔修又是一阵躁动,虹光阵阵冲撞上阵法结界,却动摇不了分毫。 司予栀翻个白眼,原本她也没打算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一路布置了不少能够锁住人身形的法阵,打算把这些恶心的魔修全都困在里面,自己美滋滋离开之后再将他们一起炸成一滩肉泥。 但是她身法实在太慢,尽管方才围上来不少人,她却一个都没锁住。 还好这次有温寒烟帮她…… 对了,温寒烟呢! 司予栀浑身猛然一凛,环视一圈,看向法阵旁废墟之中的那道身影。 “你、你没事吧?”司予栀心惊肉跳地迎上去,伸出手来想扶温寒烟一把,却又有点不敢碰她。 方才她可是亲眼,看见那么多魔修的攻势都打在了温寒烟身上,这不死也得半残了吧? 温寒烟靠在石壁上,眼睫微微低垂,没有回应。 她肤色原本便偏白,在深色石壁的掩映下显得更白,简直没有血色。 不会是要死了吧! 司予栀顾不上别的,扑通一声半跪在温寒烟身侧,碎石硌得她膝盖生疼,眼尾也不由得漾起一抹水光。 是疼得,一定是疼得。 她才不是因为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死在眼前而伤心呢。 司予栀一边抹眼泪,一边恶狠狠道:“简直是不要命了,你怎么比传闻中还要疯?!” 温寒烟是为了救她才死的。 她是个好人。 可是,哥哥却要为了别的女人撕毁他们之间的婚书…… 司予栀指尖不自觉揪紧了温寒烟的袖摆。 如果她这次能活着回家,她一定—— “咳,你先松开手。”温寒烟被她这么一拽,一口还没完全提上来的气险些被勒得哽在心口。 司予栀还没哭出来的腔调瞬间憋了回去。 她瞬间松开手:“你没死?” 温寒烟莫名其妙摇摇头,她什么时候死了? 一路上她认出东幽的无涯封印阵,方才电光火石间,便想利用起来。 但这些魔修总不会听话乖乖自己走进去,她思来想去,没有什么比她亲自上前更妥帖,便打算兵行险招,以身犯险将他们引进去。 她的确硬扛下了不少道攻势,但伏天坠在她心口无声发亮,电光火石之间,大半伤势都被安静化解。 温寒烟此刻只觉得周身被气劲震得有些发痛,其实压根没受什么内伤。 思绪却被突如其来扑到怀中的触感击散了。 温寒烟下意识抬起手,将怀中人揽住扶好。 但这个动作仿佛刺激到了对方,司予栀瞬间像个刺猬一样跳起来。 “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救了本小姐,本小姐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关心你的死活!” 司予栀浑身血污,这么一靠近,浓郁的腐臭血腥气扑面而来。 温寒烟感觉她的脸靠在自己肩头,不多时,那里便传来一阵濡湿的触感,不知是被沾上了血污,还是别的什么。 温寒烟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司予栀却似是会错了意,伸出满是血的手一把将她拉回去,顺带将血污在她白衣上蹭了两把。 “不准嫌弃本小姐!” 温寒烟怔了怔。 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仅看出手,她便知道怀中这名少女应当是东幽司氏中人。 看她行事作风应当涉世未深,或许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变故。 温寒烟抿抿唇角,迟疑片刻,缓缓抬起手臂抚上司予栀遍布血污的肩膀。 她轻轻拍了拍:“我不会嫌弃你。” 司予栀肩膀一僵,没有抬起头来,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我是不是有点臭?” 不是有点,是非常。 温寒烟静了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低头将司予栀揽住。 “你别担心。”她轻声道,“有我在,没有人能伤你。” 第130节 【叮——】 【任务完成!恭喜你成功挽救隐藏后宫的性命~】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温寒烟没有立即查看技能栏,而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揽着司予栀的肩膀轻拍。 说出这句话,她并非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她想说。 第一次见血,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看人被杀。 修仙界最真实的样子,总是与想象中不同。 当年她找不到地方遮蔽风雨,只好咬着牙在狂风骤雨之中,流着血向前走。 如今风波未停,却已物是人非。 换在另一个位置,她想试着替别人遮风挡雨。 哪怕只是一点点。 听见温寒烟的话,感受到她抚在肩头生涩却又温和的力道,司予栀身体微僵。 ——有我在。 类似这种话,她听过许多遍。 身为东幽的大小姐,司予栀身边狂蜂浪蝶向来不少。 许多男人都会自以为潇洒地用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对她说这种甜腻情话,试图摘得她的一颗芳心。 然后直接入赘东幽司氏,少奋斗几百年。 但却从来没有一次,她感觉到这句话这么温柔。 就像是被妈妈抱在怀里。 “呜——”司予栀努力憋住,小幅度看一眼温寒烟,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恶声恶气道,“谁允许你这样对本小姐说话!” 太煽情了,她才不会感动呢! 但身体却很诚实,司予栀又悄摸摸低下头,往温寒烟怀里钻了钻。 温寒烟的怀抱很干净,没有奇怪难闻的味道,也没有刻意熏染的各种浓郁到令人反胃的香气,淡淡的,很柔软,司予栀一时间不想离开。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下一刻不速之客就冲了出来。 “前辈!快走,我们被察觉了,追兵全都涌过来了!” 司予栀腾地一下从温寒烟怀中跳出来,和叶含煜大眼瞪小眼。 叶含煜看着这一身血污,仿佛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人,瞬间明白过来:“……她,她就是那个……” 虽说知道这是活人不是厉鬼,但这卖相,简直比厉鬼还可怕。 “她就是我们要救的人。”温寒烟顺势将话头接过来,“你们那边状况怎么样?” 叶含煜还没说话,空青便从他身后追上来:“关押女修的位置的确找到了,也成功将她们放了出来,但是动静太大……” 两道整齐划一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小姐!” 叶含煜身后又一左一右探出两张脸来,司予栀定睛一看,心口压着的最后一抹郁气瞬间散了,三两步上前,“香茗,香叶!” 叶含煜被这三人相认的速度看得呆了:“都弄成这样了,还能一眼认出来?” “那当然,小姐的身形,我们怎么可能认不出?”香茗扭头看他一眼。 香叶点点头,认真道:“小姐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们也认识!” 司予栀:“……”这话说得,她仿佛没有获得一个千金小姐应有的尊重。 叶含煜同情地看着她。 同病相怜,这两名侍女说话的艺术,简直和兆宜府的侍女不相上下。 “废话少说,你们几个都过来,替本小姐护法。” 司予栀不再多说,双手飞快掐诀,身周灵光陡然大盛,几乎将昏暗的洞穴内映得亮如白昼。 “我带你们出去。” 她敢进来,自然给自己留了出去的方法。 只不过这种阵法结印极其繁复,方才她稍有不慎便要丧命,根本没有时间结这样复杂的法阵,被逼无奈只能选择跟他们同归于尽。 可是若是能活,谁会想死在这里。 如今香茗香叶已经找到了,司予栀心底那团要做英雄、要将所有人都带出去的念头,也被这一路上来的血汗冲得淡到几乎辨不清。 唯一一个会帮她的女子已经为了她而死,剩下那群白眼狼,不是反咬一口便是袖手旁观。 她没有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温寒烟没动:“其他人呢?” 叶含煜指了指身后:“这些只是被关起来的女修,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救。” 司予栀动作微顿,不可思议道:“你们还要去救别人?我奉劝你们一句,好人别当得太过头了。” 她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温寒烟,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去救!还有那些已经被害得回不了头的女人,让她们就这样活着,还不如让她们死了爽快!” 温寒烟叹口气,“那也得让她们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机会,而不是被我们留在这里,自作主张地决定她们的死亡。” 她垂眼盯着司予栀的眼睛,“那个女孩是为你挡刀的,对么?你可知道我遇见她时,她几乎丢了半条命,却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她说我是个好人,要我活着出去……”司予栀倏地抬起头,“你遇见她了?” 温寒烟点点头:“她求我救你。” 司予栀眸光猝然凝固,温寒烟缓声道,“我知道你独自潜入浮屠塔,一定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何必为了伤害你的人,将那些想要帮助你的人一并放弃?” “再多的恩怨,也留到浮屠塔之外再纠缠吧。” 司予栀咬紧唇瓣,沉默片刻才道:“那你想怎么做?” 温寒烟道:“带她们一起出去。” “你疯了吧?疯也得有个限度!”司予栀示意身后蚂蚁般密密麻麻涌来的追兵,“你信不信,这里被关着的女人比这群臭虫还要多。”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是想过救人,可是现在状况不一样——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我的无涯封印阵只能用一次,你当那些魔修都是瞎子傻子么?会自投罗网向里头钻,然后放任我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司予栀盯着温寒烟苍白的脸色,语气一急,“还是说,你还想再像刚才那样,送多少次命?” “我来引开他们。”温寒烟思索片刻,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潇湘剑宗功法缥缈轻灵,身法极快,他们抓不住我。” 她毕竟有【踏云登仙步】傍身,只要不起正面冲突,拖住片刻时间轻而易举。 空青紧跟着上前:“我也是潇湘剑宗弟子!那我也去。” 司予栀简直被气得头昏,这一群不要命的人究竟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就算是这样,我们要救的人那么多,十个里有八.九个都是动弹不得的,咱们怎么一口气将她们全都带出去?” 叶含煜自始至终安静地站在一边,闻言默默从芥子中祭出一辆飞舟。 “要不考虑一下用这个。” 他指着掌心上浮沉的巴掌大飞舟,“别看它现在不起眼,涨大之后同时容纳一个城池的人都不在话下。区区浮屠塔第三重天,一点问题都没有。” “……”司予栀咬了咬牙,她仿佛是唯一一个自私的恶人。 可是在背叛中动摇起初的天真,难道是她的错吗? 然而心底那些被压抑下去的不甘心,还有被失望浇灭的热血,却再次被这几句话勾出来。 她克制不住当真去思考了可行性,“可是这第三重天里洞穴颇多,就算是一个一个过去解开禁制,恐怕也得花上好几个时辰。” “还有我们呢!” 几名女修从空青和叶含煜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 一人五指成爪,干脆利落将手腕上的枷锁扯下来,冷哼一声,“许久没动手,筋骨都僵硬了,正好活动活动。” “这些日子受的苦,也是时候还回去了。” “我被抓来此地的时间最久,周遭地形大概都熟悉,你们跟我走。” “我便不去了,我随着这位白衣仙子引开他们!” “我也去!” “……” “好,那本小姐就舍命陪君子了。”司予栀指尖微勾。 虚空之中灵幡感受到她的灵力催动,猎猎作响。 她催动阵法,灵光逐渐蔓延,在空气之中扩散,徐徐将整片空间笼罩在内。 “这鬼地方阴得很,有压制修为的禁制,不过有本小姐在,你们全都不必再受影响了。”司予栀一瞥身后,“香叶,香茗,你们也去。” 然而余光却扑了个空。 “小姐说什么?”身前远远传来香茗的声音。 香叶反手一剑将魔修刺了个对穿,鲜血四溅,她眨眨眼睛回过头,“小姐,您也来呀!” 司予栀:“……” 分明今日是头一次见面,她们甚至连彼此姓名身份都不知道,但众人分工之后配合竟然极其默契。不过片刻,便似狂风席卷而去,解开了不少洞穴的禁制。 叶含煜架着飞舟跟在后面,迅速在洞穴间进出穿行,身后空位上人数越来越多。 “人都救出来了,你们快走!”他高声喊道,“前辈,可以回来了!” 司予栀立在暗道深处,闻言双手立刻掐诀,石壁上灵光闪跃似鎏金般变换了去向,瞬息间结成大阵,生生将洞壁朝着两侧撕裂。 见状,魔修们一阵骚动。 “不好,她能破除禁制!” “快杀了她,呃——” 香茗反手一剑将开口的魔修喉咙刺穿,“想杀我家小姐,你也得先问过我们才行!” 有众人拦在身前,饶是魔修想要近身,却拼了命都连司予栀的衣角都碰不到。 第131节 香茗和香叶护着其余女修朝着阵法撕裂的缺口冲出去,司予栀咬牙支撑着,抬眼朝叶含煜道:“喂,你动作快一点!” 叶含煜抿唇催动飞舟,他的动作已经够快了,飞舟几乎化作一道流光。 但撕裂洞壁的法阵太过耗费灵力,饶是飞舟已经快作一道残影划过虚空,他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消耗的速度。 虹光撕裂的缺口开始肉眼可见地缩小。 “寒烟师姐,不好了,你看!” 空青紧随在温寒烟身后,他速度没有她那么快,短短时间内来回绕的这几圈里,他身上已经到处都是被魔气啃噬出来的伤口。 温寒烟在罡风中抬眸,巨大的飞舟掠过身侧,将洞壁撞得轰然作响,几乎下一刻便要坍塌。 她转身望着一片狼藉的身后:“卫长嬴在哪?” “他?”空青想了想,这才意识到竟然身边一直没有出现这个人。 空青不确定道,“他好像在找通往玄罗殿的方向。” 温寒烟点点头,反手一提空青后领:“你先上去。” 空青眼前一花,便浑身一轻被一股柔和的力道直贯起来,再次回过神时,人已经躺在飞舟上的空地了。 “寒烟师姐!”他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快步走到飞舟边缘,朝着温寒烟伸出一只手,“你也上来!” 温寒烟足尖用力一踏地面,飞身而起,腰部凌空一扭,借力在飞溅的碎石上点了下,朝着飞舟极速逼近。 “快来!”叶含煜也凑过来,“阵法快要消失了。” 洞壁的裂缝肉眼可见地缩小,司予栀偏头咳出一口血来,强撑着调运起全身灵力,丹田处瞬间枯竭得隐隐作痛起来。 她刚一将裂缝扯开,身体便实在坚持不住,痛得指尖一抖,缝隙顷刻间重新缩了回去。 温寒烟一蹬飞舟,却并未上去,而是向后空翻,反手一掌拍在飞舟上。 飞舟猛然一震,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朝着前方疾行数丈,瞬间便有一半冲出了裂缝。 空青指尖只来得及碰到温寒烟衣摆,便看着她的身影在视野中瞬间缩小成一个小点。 他目眦欲裂:“寒烟师姐!!!” 刚获得不久的【星海倒卷】瞬间失效,温寒烟借力重新落在地面。 她看向司予栀,“我救下你时,你想结成的那个阵法,还有余力结阵吗?” 司予栀闻言,起初并未多想,倨傲一笑:“我已经布下灵幡,只需要催动便可以将这里夷为平地。” 说到这里,她猛然意识到温寒烟想做什么,脸上一白,“但是若我当真催动阵法,你会一并死在这里的!” 飞舟速度极快,瞬息间便从裂缝中消失了踪影。 缝隙极速缩窄,挤压成一道薄薄的光带,几乎要彻底阖拢。 温寒烟迎着气流飞身而上,一把攥住司予栀的肩膀,用力将她推出去。 “催动吧。” 墨发翻飞间,她凝视着司予栀惊愕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死的。” 下一瞬,阵法灵光四散而去。 司予栀和日光一同消失在咫尺之间。 轰—— 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岌岌可危的洞壁愈发猛烈地摇晃起来。 隐匿于虚空之中的灵幡被灵风催得飞扬而起,似点点星光点亮夜幕,在温寒烟身侧渐次爆发出盛大的光晕。 温寒烟运起【踏云登仙步】,直朝着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东幽的阵法虽强横,但不至于能将巫阳舟几百年的心血一朝夷为平地。 这阵法恐怕至多只能毁去第三重天。 她只需要在这里彻底坍塌之前,赶到玄罗殿,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巨石轰然坠落,被困在阵法之中的魔修无处可逃,只得眼睁睁看着石块砸下来,在阵法中狼狈东躲西藏,乱成了一锅粥。 “啊——”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 惨叫声此起彼伏,温寒烟神色冷凝,灵活在砸落下的巨石之间穿行。 自从上了第三重天,乾卦的规律似乎没那么起作用了。 与其费心思去钻研巫阳舟的心思,倒不如找现成能够分辨出通往玄罗殿方向的人—— “裴烬!” 洞穴坍塌下来,温寒烟拔剑深深刺入石壁之中,稳住下坠的趋势,“热闹看得过瘾了么?看够了就赶紧出来!” 几乎就在这一刹那,一抹猩红刀光撕裂空气,仿若幽暗之中卷着的烈火自高出探下来。 刀光来势汹汹,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敌意,宛若一条赤练般卷住温寒烟的腰身。 温寒烟顺着刀光抬眸,玄衣宽袖的人姿态豪放地翘着腿,不知何时坐在一块巨石之上,右手指尖勾着刀光,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间垂眼看着她。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白月光救上来!] 绿江虐文系统急得都快冒烟,在裴烬识海里团团转。 要不是担心吓到白月光,它都恨不得从他脑袋里钻出来,亲自把白月光拉上来。 它想帮忙还没资格,有资格的那个人反倒悠哉悠哉只知道看热闹。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绿江虐文系统尖叫:[这么多石头到处乱砸,万一把她砸坏了怎么办?!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 识海里噼里啪啦一通嘈杂,裴烬似笑非笑:[既然你这么心疼她,那干脆你来救不是更好?] [你!]绿江虐文系统暴怒,[你明知道我不行!] 这话说起来又有点奇怪,绿江虐文系统轻咳一声岔开话题,又去催他:[这次的任务很简单,牵手——牵手你总能做得到了吧?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台词,只需要你动动手而已!] 裴烬手肘支在膝头,垂着眼没说话。 绿江虐文系统一咬牙:[算我求你了!行了吧!] 真是个狠心的男人,没看见老婆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了吗? 为了白月光的幸福,它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尊严! 听了这话,裴烬才悠悠一挑眉:[真麻烦。] 说着麻烦,他动作却一点也不慢。 “气性可真不小。” 裴烬手腕一翻,扯着刀气将温寒烟拽到身侧,悠然笑着道,“只一会没在你身边陪着,你就直接把这里给炸了。” 温寒烟压根懒得跟他兜圈子:“玄罗殿呢?你应当已经找到了。” 飞沙走石间,罡风直扑到面门上,裴烬却坐得八风不动。 他闻言,故意偏头微笑,盯着温寒烟侧脸笑道:“还真没找到。” “没找到?”温寒烟气得想笑,“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怕啊,怎么不怕。” 裴烬侧了侧头,虽然嘴上说着“怕”,脸上却看不出分毫慌乱。 崩碎的乱石自上空摇晃着往下坠,裴烬漫不经心长臂一伸,将温寒烟按在怀里。 阵阵轰鸣声远远近近爆响,他就着这个姿势低头,笑意盈盈道,“但人固有一死,只看是怎么个死法。有你这样的美人陪着我殉情,怎么看此生我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还有闲工夫说这些,祸害遗千年,他显然命不该绝。 温寒烟懒得纠正他们间过分亲密的姿势,直截了当道:“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果然聪明。”裴烬把昆吾刀柄递给她,“美人,都到这种时候了,何必像先前那么小气?给点魔气用用。” 小气? 温寒烟冷笑一声,“你是不是听不懂话?” 说得好像是她心胸狭隘不愿意给。 她一早便提醒过了,这些魔气并非真正能够为她所用,她未必给得出来。 但如今情急,温寒烟也没时间多说,直接伸手攥住昆吾刀柄,试图催动体内墨色气海。 纹丝不动。 “给不了。”温寒烟面无表情地松开手。 “这可麻烦了。”裴烬垂下眼睫,神情惆怅,“难不成真要与你一同在这里殉情而死?” 听他语气,好像还委屈了他。 但既然他能这样云淡风轻地同她说笑,想必他心里也早有办法。 “有话直说。”温寒烟话还没说完,一块巨石当空砸落下来。 喀嚓—— 裴烬眼也不抬地伸手,指节用力,偌大的巨石在他手中顷刻间化作齑粉。 碎石簌簌而下,将他们彻底湮没了进去。 在昏暗中,裴烬撩起眼睫。 温寒烟看见他眸底辨不清的情绪。 裴烬:“让我再进一次你识海。” 第48章 旧事(四) 第132节 再进一次她识海? 闻言,温寒烟脸色瞬间凝固了。 先前在寂烬渊二人初遇时,裴烬曾经进入过她识海。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温寒烟僵硬地扯起唇角:“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体内那枚墨色的气海仿佛能听得懂话,此时无声躁动起来。 地动山摇之间,又有愈发多的巨石轰然滚落下来。 裴烬盯着她,眸光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更显深晦。 他倾身欺近,“有,你靠过来。” 温寒烟半信半疑看着他,没动弹。 先前那次是她体内蛊和沧海目交错带来的意外,她此生可没有再和裴烬再接着将错就错的想法。 “怎么,不信我?”裴烬挑起单边眉梢,“这样,我向你保证,若待会我不经你允许便擅进你识海,要杀要剐全听凭你做主,我绝不还手,心甘情愿,如何?” 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睛:“你最好记得这句话。” 一边说,她一边上半身前倾,慢吞吞凑近了裴烬几寸。 她不是一点都接受不了和裴烬神.交,都这种时候了,她也并非忸怩的人。 只是,有前车之鉴在,温寒烟并不能确定,她体内的蛊会对他们的神智造成多大的影响。 在这样的状况中,但凡失了控—— 她还是更愿意死得更清白点。 然而一口气还未完全送出去,温寒烟身体便猛然一颤。 一抹似曾相识的神识不容置喙地涌向她识海,似惊涛骇浪般横扫而来,平静无澜的识海登时惊起涟漪。 几乎是同时,一种说不上来的燥热感涌动,温寒烟浑身一软,仿佛全身骨头都在一瞬间被人抽了干净,克制不住地往下倒。 强烈的快意甚至带来一种晕眩感,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有人一把扶住她肩膀。 浓郁的乌木香缥缈逸散而来,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无声无息将她从头到脚包拢在内。 温度仿佛更热了。 温寒烟用力咬一口舌尖,丝丝缕缕的刺痛感顺着血腥味蔓延开来,强行助她稳住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和灵台才稍微适应了一点那种惊涛拍岸般的感觉。 流云剑铿然出鞘! 温寒烟手指不自觉颤.栗,她用力攥紧了剑柄,反手将剑刃抵在身侧人脖颈处,手腕毫不留情用力下压,瞬息间便见了血。 “裴、烬。”温寒烟一字一顿从牙关里挤出来,“这就是你说的别的方法?” 她一边说,一边压抑着手腕的颤抖,再次用力将剑刃向前抵了一寸。 ——“这就是你说的,要杀要剐,任凭我处置?” 裴烬看起来也不算好过,狭长的眼尾泛着红,凌乱的吐息间,语调流露出一种低哑。 “我不过是看你太紧张了,好心帮你放松些。”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小幅度偏了偏头,一行血线顺着他动作沿着脖颈往下滑落。 “嘶,还真疼。” 裴烬偏头抹了一把血。 感觉到温寒烟因他这动作而更紧绷的身体和灵台,他叹口气,哑声提醒,“事已至此,若想你我都好过些,放松点。” 浓墨般的神识挤在识海边缘处,被一团莹白色的神识拼命地向外推。 温寒烟死咬牙关,不仅不敢放松戒备,反倒更用力地压下流云剑,警惕道:“你确定你能克制得住?” 裴烬剑眉微皱,没说话。 分明他们神识还未交融在一处,可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触碰,他心底都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难以克制的燥意。 这抹近在咫尺的神识,仿佛是天道为他量身打造而成的诱惑,丝丝缕缕的气息逸散而来,勾动着他就连神魂都在颤.栗。 分明知晓这于他而言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他的神智却仿佛在她面前无所遁形,被击溃得一干二净。 一种莫名的冲动紧随而来。 那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饥饿感。 包裹住她,吞噬她。 吃了她。 然后把一切都献祭给她。 裴烬猛然抬起眼,上半身干脆利落地用力,不偏不倚将自己颈侧送向剑刃。 他这动作实在太快,仿佛横在他脖颈间的不是锋利的刀刃,而是什么柔软馨香的花瓣。 温寒烟一惊,回过神来之前身体便条件反射作出了反应,手腕微收,想将剑身向旁边撤几寸。 一只手却蓦地扣住她手腕,禁锢住她的动作,封锁她的退路。 “再用力点。” 温寒烟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裴烬微扬起脸,碎发自眉间向后滑落下去,露出那双漆黑的眼眸。 他飞快地收回手,撩起眼睫,“但记得手下留情,别真的把我给杀了。” 这些话说得没头没尾,温寒烟脑海中一片混沌,根本思辨不清:“你疯了?” 剑身入肉半寸,裴烬颈侧滴滴答答淌着血。 血渍顺着锁骨向下,浸透了衣领,拖拽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泽。 “坐怀不乱真君子,想我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不过——”他指节微屈,轻弹了一下剑身,“有它在,今日这君子我不当也得当了。” 晦暗狼藉的洞窟之中,光线幽微,仅剩昆吾刀和流云剑闪跃的虹光。 那光线映入裴烬眼底:“敢不敢陪我赌一把?” 温寒烟指尖松了又紧,流云剑仿佛千钧重量压在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攥紧了剑柄:“我还从不知这世上什么是‘不敢’。” 只是这一遭她被浮屠塔折腾了个够呛,若是经历此番当真能顺利见到巫阳舟,她非得让他脱层皮不可,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这是温寒烟心底最后一抹念头,紧接着,她便被一种狂潮般灭.顶的感觉彻底湮没了。 识海是修士最脆弱最隐秘的位置,然而此刻她的识海之中却充盈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霸道,果决,极具侵略性,也极具占有性。 铺天盖地,令她无处可躲。 先前那次她被沧海目影响失了理智,只在事后依稀记得一些模糊的感触。 但这次两人神识纠缠交融,却又似乎谁也不服输地拼命想要吞噬对方气息。 整个识海间被搅动得翻天覆地,黑与白交错在一起,几乎融得密不可分。 不知触碰到哪一点,温寒烟身体猛然一颤。 仿佛有什么沉眠已久的东西,在这道不属于自己的神识刺激之下逐渐苏醒,裹挟着一种令人难以抵抗的燥意蠢蠢欲动。 她手腕一抖,下意识将昆吾刀更用力地攥紧,另一只手剑刃向前送了半寸。 “你……退远点。” 裴烬其实比她更难耐。 温寒烟从里到外,从神识到肉.身,几乎都是有人为他量身定制的春.药。 颈侧绵长的痛楚来得恰到好处,将他的理智从迷乱的漩涡中拖拽回现实。 “还真是不留情面。”裴烬垂眸扫一眼不断向下淌的血,唇角却不自觉微勾。 无情果然最是令人动心。 在这一刻,他冷不丁觉得,不和他对着干时,温寒烟的样子竟然出了奇得赏心悦目。 “这世上并非万事都要守规矩。”裴烬语调不疾不徐,眉目间却流露出几分久违的冷戾恣睢之气。 “此路不通,我们便自己撕开一条出路。”他扣住温寒烟攥着昆吾刀的手,五指收拢,袖摆于罡风中猎猎狂舞。 “多简单。” 温寒烟体内那枚墨色的气海倏地剧烈翻腾起来。 铺天盖地的魔气淌过经脉涌向右臂,顺着与她手背紧贴在一起的体温,汹涌奔流入昆吾刀柄之中。 昆吾刀柄狂震,在昏暗中荡开一抹猩红刀光,仿佛滴着血,于一片碎石闷响声中凌空轰然崭下。 刀风呼啸,将几乎将他们吞没的巨石瞬息间绞碎成齑粉。 温寒烟识海一震,不属于她的神识包裹着她,催动她体内不属于她的魔气,却又朦胧间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那只手自始至终用力覆在她手背上,牵着她斩碎幻象。 周遭景致陡然凝固。 紧接着,刺目的虹光扑面而来,温寒烟紧紧闭上眼睛。 裴烬含笑的声音落在她发间,呼吸间依稀染着些淡淡的血腥气。 “你看,出口这不就来了?” 【叮——】 【浮屠塔第三重天试炼已达成!】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第133节 【阶段任务:请通过浮屠塔玄罗殿试炼。】 …… 温寒烟端坐于雅座之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盛开的白玉姜花丛之间,八角亭若隐若现。 其中屏风雅致,正前方摆着一处矮几,两侧皆布置了蒲团,上面镂空香鼎袅袅散发着清香,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 进入玄罗殿之前,温寒烟只听这名字还以为是什么金碧堂皇、穷奢极侈的住所。 然而真正进来,她却发现玄罗殿中陈设布置得极为熟悉。 “前辈,尊上请您在此稍待。” 一道声音扰乱她思绪,温寒烟回过神来,一名魔修恭敬上前替她斟茶。 他斟茶的动作极其标准,每一个角度距离都像是经过精心丈量,又像是曾经特意练习过无数次。 茶水落入杯中,叮当作响,一听声音便知道这看似其貌不扬的茶杯也绝非凡品。 “前辈,请用茶。” 温寒烟并未动作,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冷不丁问:“你们尊上很爱品茶?” “正是。”魔修示意不远处的八角亭,“尊上闲来无事便会去坐一坐。” 温寒烟点点头,魔修却并未立即离开,稍微停顿了下,迟疑地看向她身后立着的身影。 “前辈,这位可否需要……” “不必了。” 温寒烟还未开口,立在她身后玄衣宽袖的人便微微一笑,用一种极其礼貌的语气吐出一句极不礼貌的话来,“我从不喝不干净的东西。” “……”魔修脸色一僵。 温寒烟静了静,指了下自己太阳穴,“他此处不太好使,时常口不择言,还请见谅。” 魔修脸色稍霁,语气听上去却依旧不算太舒心,强压着不悦道:“若是待会尊上来了,这位前辈依旧如此任性妄为,我可无法保证他的下场。” 说罢,他将茶盅往桌面上一按,转身气势汹汹地走了。 待魔修消失良久,温寒烟才重新靠回椅背。 她传音道:“你非要招惹他做什么?” 裴烬没什么所谓地懒懒垂着眼站在她身后,似笑非笑:“谁让我脑子不好使呢。” 这人还真记仇。 温寒烟不跟他一般见识,吐出一口浊气。 “你确定巫阳舟一定会来见我?” “谁知道呢,以他脸皮的厚度,来见你绰绰有余。” 裴烬慢悠悠一勾唇,“只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温寒烟干脆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歹她此刻被奉为座上宾,被恭恭敬敬请进来品茶,而不是在外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缠得头痛。 一炷香前,玄罗殿外。 温寒烟收敛气息,安静地隐在阴影之中,目不斜视地盯着一个方向。 浮屠塔的第四重天没什么过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只有巫阳舟真正所在的居所,玄罗殿。 玄罗殿外重兵把守,三步一岗,温寒烟粗略一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悟道境之上的高手。 她等了良久,等得眼睛都发酸发涩,才终于等到守卫轮班,玄罗殿前迎来短暂的空旷。 温寒烟并未贸然上前,浮屠塔中阵法繁多,巫阳舟没道理不在自己亲自居住的玄罗殿中布置法阵。 她先从身侧找了块碎石丢进去。 果不其然,风平浪静之间,石子刚一接触到玄罗殿前的空地,虚空之中便以它为中心骤然亮起一道结界。 几乎是瞬息间,石子便被交错的虹光绞成了齑粉,飘飘然散入风中,连一点指甲盖大小的残渣都没能留下。 “这里很难硬闯。”温寒烟没感觉到多少失望,理所应当地总结。 “不过,既然你与巫阳舟有旧,现在你我身侧又并无旁人。”她提议道,“不如你直接靠脸进去,应当能省去不少麻烦。” 裴烬靠在她身侧,一条长腿微屈搭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昆吾刀柄。 闻言,他指腹微微捻过刀柄上繁复的刻纹,不置可否,“你说的不错,折腾了这么许久,我也累了,咱们这次的确要靠脸进去。” 他掀起眼皮,侧了侧头看向她,薄唇微翘,“不过,是靠你的脸。” 温寒烟瞥他一眼:“我?” 裴烬笑意未变:“没错,你。” 说罢,他屈指探出一抹虹光,没入温寒烟眉心。 温寒烟只感觉到眉间一烫,有什么顺着眉心极其自然地涌入体内,淌过奇经八脉散至全身,紧接着便再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她低头拔剑,借着剑身反照出的倒影,看见自己眉心处一道绯色印迹闪烁一下,悄然融入皮肤。 电光火石间,温寒烟瞬间明白过来裴烬的打算。 “你想让我假装成与你有旧的故人,逼得巫阳舟现身?” 裴烬收回手,顺势撑着下颌自下而上看着她对着剑身观察自己的脸,笑眯眯:“没错。” 温寒烟抬手轻抚了一下眉心。 短短瞬息之间,那抹印迹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温寒烟有点不太放心:“这个会留下痕迹么?” 将裴烬从寂烬渊带出来,她就是为了解决自己身体里属于他的魔气,以免遭人误解与他有瓜葛纠缠,引得整个修仙界讨伐。 若是魔气这心腹大患还没解决,他们却先是在寂烬渊胡来了一通,方才更是…… 眼下,她身上又多了个别的东西。 这一路走来,岂不是亏大了。 [啧啧啧。] 绿江虐文系统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你看,白月光这么温柔的一个人,竟然会对你表达出这么明显的嫌弃——她一点都不想和你扯上关系!] [我没说错吧?你是不是真的应该好好反思一下,平时对她太恶劣了!] 裴烬喉结滑动了下,看着温寒烟的眼神复杂,破天荒没作声。 不知道是不是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太频繁,他心里竟然真的品出一丝微妙的不爽来。 这抹家纹向来只有裴氏子弟才能拥有,他将这印迹给了她,便是将她认作了命中唯一的道侣。 ——每一位裴氏子弟,一生都只有唯一一次给出家纹印迹的机会。 印迹此生不灭,永无悔改的余地。 [竟然还有这种渊源?!] 绿江虐文系统忍不住又冒了出来,识海里的小光团伸出两根细溜溜的小手,兴奋地搓了搓。 [哎呀,你们这个进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还没谈上恋爱怎么就想着结婚的事了?] [不过也没关系,先婚后爱也是烫题材的一种嘛!我理解,我理解——] [不对啊!] 绿江虐文系统猛然一顿,[你不是一直说你对白月光没兴趣吗?!] [好啊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你小子,闷声发大财憋大招啊!] [是我小瞧了你!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扮猪吃老虎,高阶玩家装萌新——明明对白月光都已经“非卿不娶”了,干什么把我蒙在鼓里,害得我担心了那么久!!] 裴烬慢条斯理吐出四个字:[非卿不娶?] 绿江虐文系统还沉浸在“自己磕的cp终于发糖了”的喜悦中,随意应了一声:[不是吗?] 裴烬:[你猜。] 绿江虐文系统信誓旦旦:[一定是你刚才和白月光神.交,你觉得先后两次亏欠了人家,绝对不能不拿出一点诚意来,这才特意鼓起勇气暗戳戳表态。] 裴烬指尖微蜷,没说话。 绿江虐文系统没注意到他这样细微的反应,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只是可惜呀,现在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白月光不仅看不出来你的表白,还很嫌弃呢!] [表白落空,追妻之路漫漫,很不爽吧?] 裴烬轻哂一声,懒得同它白费口舌。 他不爽,只是因为这一生一次、于每一位裴氏子弟都重逾千钧的印迹,落到另一个毫不知情的人身上,竟然被如此嫌弃。 裴烬冷嗤了声,挪开视线。 “不会。”他淡淡回应了温寒烟明目张胆的嫌弃,“只有我在你身侧催动时,它才会出现。” 温寒烟正缓慢收剑归鞘,闻言动作一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不过是问了一句,怎么还问得人生起闷气来了。 但裴烬给的答案让她放心不少,正好先前进入浮屠塔时,叶含煜那几样能够改变样貌的法器此刻都在她芥子之中。 温寒烟服下一枚幻形丹,身形五官登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做完这些准备,她才分出点闲工夫去管裴烬,“那你呢?” 裴烬支着额角,语气淡淡:“当然是沾你的光,跟着你进去了。” 温寒烟把剩下的丹药连着瓷瓶一起扔到裴烬怀里,却并未立即退开,伸出一只手递到裴烬眼前。 裴烬撑起半边眼皮:“?” “既然要装成你的故人——”温寒烟勾勾手指,“昆吾刀拿来一用。” 第134节 …… 温寒烟不自觉轻抚着掌心的昆吾刀柄。 这刀柄的触感和裴烬给人的感觉一样,入手冰冷,暗纹凹凸起伏,像极了他刻在灵魂里的反骨和桀骜。 就在这时,珠帘轻晃,一道沉稳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悦耳的珠玉碰撞声响传来。 温寒烟倏地睁开眼睛。 铮—— 一道清脆刀鸣声中,温寒烟身形几乎化作一道残影,融化于弥散而开的猩红刀光之中。 几乎是瞬间,刀光便逼至来人颈间。 分明命门受制,来人却丝毫不见慌乱,回应时语气甚至显得很平淡:“道友好精神。” 他垂了垂眼,却还未来得及看清这抹刀光,温寒烟便迅速收回手。 她冷冷抬眸,将刀柄重新拢于袖摆之中:“你就是巫阳舟?” 与此同时,【莫辨楮叶】在她技能栏中狂乱地闪烁着。 托裴烬方才一刀劈出玄罗殿来的福,温寒烟短暂地模仿了他方才出刀的动作。 巫阳舟此人生性多疑,她即便是借着“裴烬故人”的身份进来,也难保不受怀疑。 这种时候,以攻代守是收效最高的做法。 但昆吾刀毕竟并未认她为主,无法受她驱用。 方才瞬息之间,她不过是拿着昆吾刀柄借着【莫辨楮叶】的效果,佯装使用昆吾刀逼上了对方命门。 不过,这一招根本经不起细细琢磨推敲。 在巫阳舟看清她动作之前,温寒烟便迅速将昆吾刀柄收了回来。 她打量着眼前人。 巫阳舟一身黑衣,款式并不复杂,看上去甚至比她见过的祁晔还要朴素,仿佛不过是粗布麻衣随意一穿。 然而他身形却极其清瘦挺拔,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哪怕一身布衣也难以遮掩锋芒,反倒更显得不显山露水,沉默之中尽是暗藏的危险感。 在温寒烟打量巫阳舟的时候,巫阳舟也在观察她。 他品了品方才一闪即逝的刀光,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少顷,才微微扯起唇角:“是我。” 温寒烟语气不算客气,巫阳舟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不悦的神色。 他五官平凡,一双黑眸却极其明亮,似秋日沉潭般死寂无澜。 但定定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巫阳舟垂眼瞥一眼她袖摆,“兆宜府的那块昆吾残刀?” 温寒烟指尖无声地收拢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偏不倚地回视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巫阳舟才收回视线,了然道,“原来在你这里。” “既然是他的东西,自然要攥在我手里。”温寒烟面不改色地回应。 这一个“他”字虽然并未明说,但在场二人心知肚明,指的只能是裴烬一人。 温寒烟这话半真半假,算不得说谎,无论是语气还是情绪都让人挑不出错漏来。 巫阳舟盯着她看了片刻,一摆手:“坐。” 他率先在温寒烟身侧空位上坐下,余光瞥见她身后立着的人时,视线微微一顿。 “这位是?” “我的随从。” 温寒烟落座,状似无意地挡住巫阳舟窥探的视线,“客套便不必了,你既然认得出我手中的昆吾刀,就该知道我今日是为何而来。” 巫阳舟抬了抬手,一名魔修自发上前为他添茶。 他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才缓声开口,却并未正面回应她,而是道:“便是你自称裴烬的故人?” 温寒烟应了声:“不错。” “既然如此,何必藏头露尾。” 巫阳舟放下茶杯,“阁下不如以真面目示人?” 温寒烟猛然抬眸。 “幻形丹,不才凑巧曾经见识过。”巫阳舟鼻腔里逸出一道气声,长袖一挥,猛然朝她屈指抓来,“让我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此故弄玄虚!” 炼虚境修士的动作实在太快,温寒烟条件反射向后仰,肩头却被一只手按在原地。 几乎是同时,她墨发无风自动,露出眉心光晕大盛的那抹印迹。 巫阳舟的攻势几乎只差一寸便要撕裂她面门,然而动作却生生止歇在了那一瞬间。 “腾龙纹……” 他脸色一变,“你竟然真的是。” 况且他方才已动杀心,她却不闪不避,仿佛丝毫不放在眼里。 ——若非对自己实力修为自信到能够轻而易举地化解他攻势,她怎么能如此大胆。 袖摆随风而落,坠在身侧。 巫阳舟重新坐回原位勾起唇角,仿佛方才一切都未发生过。 “失礼了。这些年打着裴烬名号招摇撞骗之人实在太多,即便你身负昆吾刀,我也不能全信。” 他主动按住杯身,将温寒烟那杯茶推到她手边,“谨慎些总是没错的,你说是吗?” 温寒烟接过茶杯,又听巫阳舟不着痕迹地开口。 “但据我所知,裴烬从未收过弟子。” “……”温寒烟攥着杯身的手指陡然收紧。 还真被裴烬说中了。 ——“若他说起你身份,你只需要记得,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温寒烟缓缓抬起眼睫。 巫阳舟脸上表情淡漠,似是不经意间随口一提,并不在意她的答案。 但她知道,他一定在观察着她的每一丝反应。 温寒烟重新把茶杯放回去,泰然自若道:“谁说我是他的弟子了?” 她面不改色道,“他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咳咳。”巫阳舟险些惊得被口中茶水呛死,飞快地低下头。 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忽略了温寒烟身后的随从身体一僵。 片刻之后,巫阳舟才抬起头来,表情古怪:“……还有这种事?” 巫阳舟很难想象,以裴烬那样的性格,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听说他跑去做旁人的“压寨夫人”。 温寒烟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裴烬是我手下败将,自然要任凭我差遣。” 与裴烬相处久了,她竟然也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脸也只有他见过,其他看过我真面目的人已经死了。” 话音微顿,她冷笑一声,“还是说,你也想做个死人?” 温寒烟话音刚落,空荡的殿中倏地显出无数道身形来。 魔修们一拥而上,面露不善地一点点将她包围在内。 巫阳舟眸色沉沉盯住温寒烟,强行将那种几乎汹涌而出的杀意克制下去,示意身侧魔修退下。 顿了顿,他沉声朝着身后魔修们补充吩咐道:“去将我保存的那块昆吾残刀拿来。” 此话一出,几名魔修面露异色。 另外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整齐划一地退了下去,很快又折返回来,手中捧着一鼎狭长的刀匣。 巫阳舟八风不动坐在位置上,刀匣被捧到了跟前来,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摆摆手示意手下送到温寒烟那边去。 “一千年前寂烬渊一战,昆吾刀四散零落,浮屠塔也不过凑巧寻得这一片。这些年来,我便为故友妥帖保管着。” 巫阳舟也不喝茶了,见温寒烟没有动作,便陪着她一同看着这刀匣,“既然你是裴烬的……夫人,此物也该物归原主了。” 温寒烟一只手放在刀匣上,沉眸不语。 先前她在兆宜府靠近昆吾刀之前,体内魔气便隐隐有躁动之势。 然而这一次,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经脉丹田之中一派静谧,唯有灵力无声流淌。温寒烟没有打开刀匣,不动声色收回手,像是随口一提一般问:“还有一件事。” 巫阳舟一摊手:“请说。” “听说你给一名潇湘剑宗的弟子种下了那种效用的蛊。”她故作不悦道,“此举,你是打算将我置于何地?” “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巫阳舟扯了扯唇角,似乎试图向她露出个笑来。 但他常年没有什么表情,这抹弧度看上去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僵硬得近乎诡异。 “只是你千年来从未现身,我不知道有你的存在,这才无意间冒犯了。” 温寒烟攥紧衣摆:“你只需要告诉我,这蛊是能解还是不能解。” “自然能解,而且极其简单。”巫阳舟抬起头来,平静道,“若你想知道,我这便演示给你看。” 温寒烟心头一跳,一股冰冷的预感陡然顺着脊柱攀爬而上。 下一秒,巫阳舟黑眸陡然一沉,周身杀气四溢,一震袖摆抬起手,指节撕裂空气,裹挟着滔天威压轰然朝着她抓来! “裴烬的道侣怎么可能来找我?你可知道他当年究竟是如何被封印的?” 虚伪的面具被打碎,他的声线里漾着一股刺骨的冷意,“是我站在他身后,骗取了他的信任,夺了他心头血,然后亲手将他打落深渊。” “你可知道他最后看向我的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眼神——” 温寒烟瞬息间运转起【踏云登仙步】,千钧一发之际险险躲开这一击,肩膀却被魔气啃噬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第135节 她捂住肩膀落于空地上,闻言却顾不上疼痛,愕然一怔:“你说什么?” 见她竟能躲开自己致命一击,巫阳舟稍有点意外地挑起眉。 他并未着急出手,似乎认准了她今日绝无可能活着出去,缓缓敛起袖摆朝她走过来。 巫阳舟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冷笑道,“若你当真是他的道侣,恐怕此刻杀我还来不及,又怎会与我好生在这里品茶闲谈?!” 温寒烟垂下眼,宽袖中攥着昆吾刀柄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巫阳舟是如何起家的,整个修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非他自称与裴烬有旧,他如何能于群龙无首的乱世之中,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召集如此多的能人,建立浮屠塔,甚至与仙门世家平分秋色。 以至于,哪怕起初在浮屠塔中听见与她有关的离谱谎言,即便有些情绪渲染得太过浮夸,温寒烟也从未真正怀疑过,巫阳舟是裴烬的旧部。 他定然是向着裴烬的。 然而真相却猝不及防地被巫阳舟亲口揭开,他总没有道理骗她。 在这一刻,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放缓。 温寒烟甚至分出心神来,那些记忆中并不起眼的异样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她终于明白,为何裴烬自从进入浮屠塔之后,为何从未想过暴露身份。 一个几乎亲手夺走了他一切的人,却又在他无力反抗之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最亲的人。 要了他的命,又借了他的势,摇身一变受千万人景仰。 千万年岁月流逝,午夜梦回间,巫阳舟丝毫不愧疚也便罢了。 他竟然还有脸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温寒烟看着巫阳舟,分毫未露怯意。 她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落云峰上的一切,还有朱雀台上那些道貌岸然、冷眼旁观她委屈的一张张面孔。 “为何这世上总有些道貌岸然之人,为了一己之私,心安理得地伤害旁人。”温寒烟慢慢握紧了昆吾刀柄,怒极反笑,“你看起来好像很得意?” “怎么,为他打抱不平?难不成你当真是他的道侣——要知道,放眼整个九州,愿意替裴烬说上几句话的人,早已死得不能再死,恐怕不知道轮回投胎了多少次了。” 巫阳舟冷冷笑了下,“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就是温寒烟?” 温寒烟淡淡开口:“是又如何?” 她现在连看一眼巫阳舟,都觉得是脏了自己的眼睛。 为何世上有这么多这样的人,而他们又恰恰总是活得很好,活得高高在上,肆意生杀予夺。 而她……还有裴烬,却要在泥淖桎梏中拼了一条命,才能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若是光明正大比个高下也便罢了。 但无论是云澜剑尊,季青林,陆鸿雪,亦或者是巫阳舟。 他们却偏偏要迂回委婉,以一种无害的姿态入侵旁人的生活。 偏偏要欺骗,要背叛,要辜负。 偏偏要高高在上地将人当玩偶一般戏耍,然后笑着看他们在自己设下的圈套里越陷越深。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能活到今日,并非裴烬杀不了你,而是就连阎罗殿都嫌你脏,不肯收。” 巫阳舟脸色沉冷:“无知小辈,也敢在此叫嚣。” 眼下彻底撕破了脸皮,对手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小辈,根本不值一提,巫阳舟也失去了同温寒烟虚与委蛇的耐心。 他冷冰冰地掀了掀唇角,“裴烬是什么人。他杀人如麻,搅得整个九州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你怎知我当年这么做不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温寒烟轻笑一声,“那你为何不直接出手杀了他。” 巫阳舟沉默地盯着她。 温寒烟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你不敢。” 似乎是被戳破了伪装,巫阳舟声调猛然一高:“英雄不问出处,修仙界向来只能记得住赢家,谁又真正在意我究竟是怎么赢的?招数只要好用就足够了。” 他嘲笑道,“修仙界,好人是活不长的。这一点,你这个舍身为苍生大义的‘寒烟仙子’,不该比我更了解吗?” 温寒烟觉得好笑,为何这些人伤害旁人时,总是有各种理由。 便宜占尽了,却连一滴脏水都难以忍受,偏要一身干干净净的。 但凡被戳到痛处,就急得跳脚,恨不得将别人的伤口撕开了揉碎了反复折磨,仿佛这样自己那点痛就微不足道了。 她最看不惯这种令人作呕的嘴脸,非要当着他们的面,把遮羞布一点一点撕得粉碎。 “今日我真是大开眼界。” 温寒烟迎着肆虐罡风,面上毫无惧色,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你修为未必在修仙界排得上名号,但若是单论不要脸,你恐怕难逢对手。” “千年前背信弃义,千年后残害无辜——” 温寒烟一字一顿道,“巫阳舟,你比裴烬更像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巫阳舟眸光狠厉,不再同她多说,飞身而上直取她心口。 “这么心疼他。”他嗤笑,“你便陪他一起走黄泉路吧。” 炼虚境修士的威压实在太强,高过了她将近三个境界。 温寒烟只觉得被一股巨大不可抵抗的力道攫住,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吸力疾速扯向夺命的五指。 只一个眨眼,巫阳舟的攻势已轰杀至她面门。 却见刹那间空气扭曲一瞬,绚烂刺目的刀光自她袖摆中倾泻而出,刀光交织成坚不可摧的屏障横在她身前,硬生生扛下这一击。 巫阳舟闷哼一声,五指仿佛撞上山岳,每一寸骨头都痛得仿佛碎裂。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温寒烟身前那道红光,一抹弥散在空气中淡得辨不清的气息正急速凝集起来,刀光在这抹气息中闪跃得愈发浓烈。 “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偷袭的毛病。” 裴烬单手撑在温寒烟身后椅背上,周身刀光凛冽四溢,眉目冷戾。 他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以足尖为中心的地面瞬息爬满龟裂纹路,罡风冲天而起,茶盅茶杯震颤着被卷入风中喀嚓碎裂,茶水簌簌滴落而下。 “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人下这么重的手。” 裴烬居高临下俯视着巫阳舟,唇角扯起一抹噬人的凉意,“你真当本座已经死了?” 一种沉寂了千年的压迫感猝然砸落在脊背上,巫阳舟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表情阴沉地扬起脸,眼中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裴烬,果然是你。” 第49章 旧事(五) “裴烬,果然是你。” 巫阳舟神情变幻莫测,少顷,露出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 “许多年没见。”他语气古怪,“别来无恙。” 在巫阳舟注视的位置,罡风呼啸之间,一道黑衣黑发的身影负手而立。 幻形丹失效,灵光四散遁入虚空,露出一张深邃俊美的脸。 裴烬扫一眼巫阳舟,扫下来的睫羽中压着戾意。 顿了顿,他薄唇微抿,慢吞吞地垂下眼睫,看向温寒烟。 眼底流露出几分难以分辨的复杂。 “头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裴烬话音微顿,单手撑在温寒烟身后的桌案上,“看不出来,你这么心疼我。” 他身量高,只松松垮垮倚着桌子而立,却像是无声将温寒烟圈在怀中一般。 裴烬的手指扣在桌沿,恰巧在温寒烟腰后,手腕间垂落的衣料随着罡风浮动,若有若无地摩挲过她后心。 温寒烟指尖微蜷,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身体重心,将身体向前倾了倾。 “谁心疼你。”她冷嗤一声错开视线,“我不过是……” 说到这里,声音微顿。 不过是想到自己,有些同病相怜罢了。 裴烬盯着她,应了一声:“不过是?” 温寒烟:“不过是看不惯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罢了。” 裴烬“唔”了一声,搭在桌沿的指节微紧了下。 片刻,他放松下来,轻轻一笑,“无论怎么说,这的确是头一次,我亲耳听见有人愿意说这些话。” 温寒烟心头微跳,不自觉抬起头去看他。 幻形丹失效后,裴烬本身的面容彻底显露出来,或许是先前看那平平无奇的脸看得久了,此刻她破天荒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俊美来。 那双眼眸在碎发掩映的阴翳之中,半明半昧,辨不清意味。 许是方才他们之间刚经历过彼此心知肚明的亲密,许是别的远缘故,温寒烟第一次觉得承受不了他的眼神,飞快地挪开视线。 以至于她无暇分辨,裴烬的唇角似乎也比平日里紧绷了些,少了点玩世不恭的戏谑,看起来有几分半真半假的正色。 裴烬也收回视线,拢在袖摆里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本能地想要去触碰昆吾刀柄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那是他心绪不静时的习惯性动作。 但此刻却摸了个空,裴烬这才回想起来,昆吾刀此刻早已被他亲手交到了温寒烟手里。 千年来,痴心妄想夺刀之人比比皆是。 但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心甘情愿将它交给旁人。 很多事情,即便起初再痛楚再不甘,情绪也早已经被岁月冲淡。 如今裴烬只想找回昆吾刀,做完千年前他没来得及做完的事,仅此而已。 第136节 其他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以至于裴烬从未预想过,会有一个人不期而来,迎着世人早已习惯的诋毁向上,生生用言语撕出一道裂缝来。 ——仿佛想要用这样单薄纤瘦的肩膀,站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 在某一个瞬间,裴烬竟然以为,这就像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维护和偏爱。 这种偏爱,自从千年前裴氏上下三百五十八人尽灭之后,他再也没有体会过。 裴烬眼睫压下来,乌浓稠密的睫羽掩住他眸底翻涌的情绪。 他静了静,又无声轻哂。 真可笑。 谁又会偏爱一个魔头。 “你们倒是郎情妾意得很。” 巫阳舟被两人活生生晾在一边良久,脸上倒是没有多少不悦的情绪,反倒随着时间流逝,笑意愈发奇异。 “你的人?”他像是回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冷不丁讥讽道,“想来,你不过是受了她体内蛊毒所影响诱惑,如今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巫阳舟似笑非笑一偏头示意温寒烟,说话语气平静,却字字伤人直对着裴烬,“虽然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无声无息地从寂烬渊里走出来。但……想必这件事,就是这位‘寒烟仙子’的功劳了。” 说着,巫阳舟微笑看向温寒烟:“真是令人惊讶。” “起先虽然怀疑你的身份,但我始终不敢相信——” 他抚掌啧啧称奇道,“五百年前以身炼器、拯救苍生于水火,亲手将寂烬渊封印加固的人,五百年后竟然会反过来和魔头同流合污。” “是那蛊里的滋味太过销魂美妙,让你们食髓知味吗?” 巫阳舟说出这种话,温寒烟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她甚至不会因为他话中的冒犯而愤怒,反倒觉得了然。 “果然是你做的。”温寒烟冷声道。 “是不是我,又有什么重要呢。”巫阳舟似是极其满意自己的杰作,饶有兴味道,“我倒是看你们乐在其中,享受得很。既然如此,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找我解蛊?” 裴烬将昆吾刀柄从温寒烟袖摆中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在掌心把玩。 他掀起眼皮,语调散漫:“谁说本座来此是为了解蛊?” “那是为了什么?”巫阳舟嗤笑一声,“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是为了来看一看我这位故人过得好不好?” 说着,他平举双臂转了一圈,大大方方让裴烬看。 “如你所见,托你的福,我一切安好。倒是你——” “重回世间的感受如何,还习惯吗?”巫阳舟唇角扯起一抹恶意,“修为尽失,故人零落,天地之大却无处可归家。” “你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你都失去得彻底。” 闻言,裴烬总算有了点反应。 他鼻腔里逸出一声说不清意味的气声:“没想到你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依旧像当年那样,厚颜无耻得令人叹为观止。” 巫阳舟冷冷掀起唇角:“你也一样,还像当年那样伶牙俐齿。” 他死死盯着裴烬,眼睛里逐渐蔓延起道道血丝。 他简直恨极了裴烬这种傲慢。 千年前,裴烬是惊才绝艳的世家公子,是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他桀骜不驯也便罢了,少年人风光恣意,这理所应当。 千年后的如今,他裴烬不过是条修为尽失的丧家之犬,是个亲手将至亲之人推向深渊的魔头。 他凭什么,还有什么资格这么傲? “裴烬,你我二人故人一场,你何苦在我面前装得如此轻松如此潇洒?你其实很痛苦,不是吗?” 巫阳舟袖摆下的双手紧攥,语气却不咸不淡的,“在寂烬渊下一千年,想必于你而言,时间一长,那种痛苦你早就可以习惯了。所以,我才特意一早便好心替你着想,想着若有这么一天,一定替你换一种新鲜的。” “痛苦是一件好事,它时时刻刻提醒你还活着。”他喃喃道,“只不过,你现在体会到的痛苦实在太轻了,比起我而言,轻了太多。” 自从二人针锋相对起,温寒烟便并未再贸然开口。 直到此刻她听见巫阳舟的话,虽然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心底却微微起了波澜。 她原本只当是巫阳舟背叛了裴烬,然而此刻听他说“痛苦”,此事又似是另有隐情。 温寒烟抬眸看向裴烬。 裴烬眉眼间笑意分毫未变。 他漫不经心道:“承蒙厚爱,只是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巫阳舟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裴烬没什么所谓一笑:“整日闲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想睡便睡一觉,想走便走,去哪里都好。” 他偏头活动了一下关节,伸个懒腰道,“这种闲云野鹤的惬意日子,我若是还嫌弃痛苦,岂不是要活活将你气死。” “是吗?”巫阳舟也笑,“那我倒是也该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如何能感受到无上权利和至高的修为,竟然让人如此欲罢不能。” 他一震袖摆,“我曾经羡慕你,羡慕极了。但现在,我拥有了你曾经拥有的、和未曾拥有过的一切,而你只能像一只丧家之犬,在我面前摇尾乞怜。” “当年你和云风、玉流华三人闯荡九州,是何等意气风发,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说到这里,巫阳舟语气讥诮,“可结果呢?裴烬,曾经护着你的人全都死了,离开你的人却都活得很快活。” 似是说到畅快的地方,他克制不住笑出声,“这都是你的报应。” 裴烬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温寒烟心底却略微一惊。 云风…… 她回想起先前在昆吾幻象中看见的破碎画面,如今听来,她那时的猜测果然不错。 裴烬同潇湘剑宗师祖云风有旧,且或许不只是相识而已。 不仅如此,他们二人闲谈时,云风曾经提及“流华”二字。 那时温寒烟只觉得熟悉,却并未多想。 但若是眼下在这“流华”二字之前,再加一个“玉”字,她脑海中微妙的熟悉感,便立即落在了实处。 ——放眼整个九州,“玉氏”唯有司星宫一脉。 温寒烟心头震动间,巫阳舟仍在开口。 “这一千年里,我恨你还活着,但又怕你真的死了。你要是就那么简单地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巫阳舟畅快笑道,“现在这样正好,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只是不知今日,你还有没有当年那样的好运气,命还够不够硬。” 裴烬抬手抚了下鼻尖,淡笑一声:“兜了半天圈子,原来你想杀我。” 他语调懒散得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而是天气怎么样。 “只是就凭你?” 裴烬摇头道,“恐怕有些难。” “装腔作势。”巫阳舟冷笑一声,“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硬。” “你骗的了旁人,又如何能骗得过我——”他冷声道,“你如今魔气虚空,出手远不似当年狠辣。我千年前便能让你修为全盛时被封印一次,如今封印你这残破之身,只会更简单!” 说罢,巫阳舟似是彻底失去了耐性,也失去了叙旧的兴致。 他一甩袖摆转身。 “来人!杀了他们!” 巫阳舟话音刚落,周遭早已将温寒烟和裴烬围得水泄不通的魔修,登时一拥而上。 放眼一看,这些魔修修为至少在悟道境中期,比起守在玄罗殿外侧的魔修,境界还要高上不少。 温寒烟眉心微蹙,她眼下不过合道境初期修为,来人若是只有一个,或许还能凭借系统的力量周旋反杀,但如今对手实在太多—— 就在这时,一只手扣上她肩膀,轻描淡写将她往身后一推。 裴烬不慌不忙立在原地,单手将温寒烟拦在身后,见状只反手抽刀嗤笑一声:“找死。” 轰—— 昆吾刀身一震,浩瀚的威压陡然铺天盖地呼啸而来,气流浮动起裴烬眉间碎发,以他为中心四周弥散轰杀而去,刀光瞬息间便将空间里所有陈设都绞碎成齑粉。 “昆吾刀!是昆吾刀!!” 正欲冲上来帮忙的魔修眼底大骇,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转头就跑,然而还没跑出几步,便有一抹凶戾之气席卷而来。 几人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一道戾气侵入识海之中,身体软软倒下去,死不瞑目。 识海登时被绞杀殆尽,就连一抹神魂都没剩下。 罡风却并未止歇,转而朝着前方横扫而去。 墙面倾頽,碎石飞溅,飞沙走石之间露出一间暗室。 大片大片的白玉姜随着气流狂乱地摇曳起来,白纱层层叠叠,此起彼伏飞扬,显露出一片宽阔的血池。 浓郁粘稠的血腥气顷刻间蔓延出来,直冲上人天灵盖。 巫阳舟脸色骤变,二话不说飞身而上落于血池正中央,一手扯下一片薄纱掩住身后,眼底杀意四溢,“裴烬!你不该的。” 裴烬挑起眉梢,故作好奇:“此话怎讲?” 话音未落,他一挥袖摆,甩出一道劲风朝着巫阳舟轰然杀去,狂妄笑了声。 “本座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让你这么在意。” 巫阳舟猛然抬眼,眸底杀气四溢。 “你没这个资格!” 冲天魔气凝成犹如实质的利刃,于虚空之中轰然撞上了昆吾刀风,霎时间一股气浪朝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开。 薄纱在罡风之中狂乱地摇曳起来,但轻软的纱幔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威压,不多时衣帛撕裂的脆响此起彼伏传来。 白纱飘飘扬扬坠落而下,像是天边落下的一片云。 第137节 白玉姜在风中歪斜摇晃,刀光纠缠着魔气,几乎下一瞬便要将柔软的花瓣绞碎。 裴烬余光瞥见,眉梢略略向下一压。 他动作微顿,少顷,指尖轻勾。 几乎是瞬间,昆吾刀察觉到他的心意,在虚空中生生止歇下来,划过一道弧线飞跃回他身侧。 裴烬强行收势,巫阳舟登时占了上风。 巫阳舟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多少得意喜色,神情反倒比起先前更沉暗,眼底甚至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恨意。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裴烬!” 他足尖一踩血池飞身而上,反手猛然向下一压,滔天魔气直冲着裴烬俯冲而去,似是想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是你害死了她,是你亲手害死了她!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在她生前最爱的花前面故作情深!?” 血池翻涌,粘稠的血水四散飞溅。 白纱染血,在肆虐的罡风之中化作齑粉,露出巫阳舟身后巨大的冰棺。 裴烬胸口血气沸腾,方才强行收势他受的反噬不轻。 他拭去唇畔逸出的血痕,八风不动站在原地,不偏不倚抬手迎上巫阳舟的攻势,用力攥紧巫阳舟手腕反手一拧,直将他甩了出去。 昆吾刀柄一震,自虚空之中紧随而来,稳稳落入裴烬掌心。 他指尖滴着血。 巫阳舟的修为果然比千年前强横不少,方才硬扛下那一击的右臂几乎被震断撕裂。 裴烬拧眉低下头,将昆吾刀扔到左手,缓缓甩了甩右腕。 他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右手却在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幅度细微地轻颤。 比起温寒烟和裴烬两个不速之客,巫阳舟似乎更在意暗室之中的一切。 此刻白玉姜被罡风削断大半,暗室破碎一片狼藉,他心神大恸间,仿佛并未察觉到裴烬的异样。 温寒烟却注意到,她运起【踏云登仙步】紧随而来落在裴烬身侧。 “若今日太过勉强,不如下次再来。”她只看了一眼裴烬右手便收回视线,“待我境界晋阶,能给你更多魔气,我们也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动。” “既然来了,哪里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裴烬笑了笑。 他伸出手来,像是想将温寒烟推回身后,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指节稍微一顿。 他指尖染血,血珠在罡风间飞溅,温寒烟不过靠近他身侧,一身白衣便溅上细密的血花。 裴烬收回手。 “你先好生歇息一番,巫阳舟这样的人,还远远用不上你出手。”他弯起唇角,慢悠悠道,“若是过意不去,你就当我在报答你这一路相护。” 温寒烟抿抿唇角:“你当真有把握?” 裴烬:“信我。” 说罢,他就着指尖几滴血掐了个决,血珠色泽浓郁,在他指尖向半空中攀升,宛若一滴浸入清水的红墨,缓缓氤氲开来,凝集成一团叶瓣稠密的血花。 下一瞬,血花炸开,大盛的虹光将温寒烟兜头笼罩在内。 暗室之中,巫阳舟单膝跪在一片望不尽的血池之中,背对着暗室之外,面前不知道是什么。 裴烬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不快但很稳。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巫阳舟身体微僵,却依旧动也不动,像是痴了,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裴烬停在距离巫阳舟三步之远的位置,在这个距离,他只需稍稍垂下眼,便能够将巫阳舟身前护着的一切一览无余。 他静默片刻,倏然一笑。 “所以,你就将她的尸首藏在这里一千年,妄图以邪术召回她的神魂?” “你怎么——”知道。 巫阳舟愕然一惊,脸上闪过片刻的慌乱之色,转身回望。 剔透晶莹的冰棺躺在血池正中央,通透的棺椁上浸透了血色,棺门大敞着,在猛烈的罡风之中四分五裂。 就在这时,一道雪色身影轻盈立于冰棺之上,在四分五裂的冰棺碎片之中抢过一道残影。 温寒烟瞬息间落回裴烬结成的血阵中央,缓缓垂下眼。 她怀中扶着一名双眸紧阖的玄衣女子。 这女子面容精致,尽管闭着眼睛,眼角眉梢也未曾减淡一份凌厉的攻击性。 皮肤细腻光洁,五官精致,睫羽根根分明纤毫毕现,甚至脸颊两侧隐隐还能看见血色。 她的美更偏向于秾艳,却并不艳俗,像是白雪皑皑间唯一的红梅,美得令人见之难忘。 但温寒烟能够确定,她从未见过这张脸。 而且虽然这女子看上去仿佛是浅眠小憩,但温寒烟一接触到她身体,便感觉对方肉身冰冷,虽然并不僵硬,却也气息全无,显然早已陨落。 温寒烟正低头盯着怀中女子看,巫阳舟见状,神色陡然一变。 他顾不上裴烬,像是被触碰了什么禁区一般,浑身杀意一踩碎石飞扑上去。 “放开她!” 巫阳舟眼眶通红,一字一顿从牙关里挤出来,“你竟敢碰她?!温寒烟,我杀了你!” 几乎是瞬间,一道漾满了杀意的阴冷的气息锁定住温寒烟。 炼虚境修士的威压如岳压下来。 在这种威压之下,温寒烟克制不住地浑身僵硬,身体控制不住向下弯折。 若非护在她身前的那道血阵红光,她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身体丝毫不受控,甚至连呼吸起伏的那点微小幅度都难以维持。 温寒烟狠狠咬了下舌尖,试图唤回几分神智。 巫阳舟的厉喝声随着灵压一同砸下来:“把她还给我!” 温寒烟头皮一阵刺痛,巫阳舟还未近身,他的攻势便似是要自她头皮将她撕成碎片。 她痛得指尖忍不住颤抖,却还是死咬牙关抱紧了怀中的玄衣女子。 她不能松手。 温寒烟不敢确定这玄衣女子的身份,但是她看得见血池旁盛放的大片白玉姜花丛。 浮屠塔第三重天中,叶含煜的话在这时无端在她脑海中闪回。 ——“传闻乾元裴氏的夫人极爱白玉姜,裴氏家主有一日望见街上有人吃桂花糕,突发奇想,为她做了白玉姜糕。” 所以,她怀中的这名女子,很有可能就是—— 如有实质的杀意几乎逼上面门,温寒烟口腔中血腥味蔓延,舌尖几乎被她咬得血肉模糊。 听巫阳舟的意思,是裴烬亲手杀了他的亲生母亲。 温寒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但她能够肯定的是,裴烬对生母绝不是冷心冷清。 ——方才她不是没看见。 若裴烬对生母毫无感情,他怎么可能为了几朵她生前最爱的花,而宁可自伤。 眼下是两名炼虚境之上的修士斗法。 说笑了是天崩地裂,说大了是神仙打架,绝非她能够以如今修为插手的。 但至少,她决不能将裴烬的生母,在他眼前拱手送到背叛他的人手里。 在沉重的威压之下,温寒烟浑身近乎脱力,指尖的布料一点点地抽离出去。 再坚持一下。 温寒烟拼尽全身的力气勾动手指,将几乎在罡风中滑脱出去的衣料,艰难地扣在指尖。 她下意识调转起全身灵力,灵力早已在她这几番拼命之下几乎枯竭,经脉丹田皆是一阵隐隐的刺痛感。 这种痛温寒烟再熟悉不过。 五百年前的每一次突破,每一次筋疲力尽,每一次在云澜剑尊和季青林的默许下近乎丢了半条命,她都在品尝这种疼痛。 五百年后她苏醒过来,浑身经脉尽断、丹田尽废,她无时无刻不体会着这种疼痛,然后在疼痛之中硬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在疼痛中找到她真心所向。 这种曾以为是勋章,如今当作通往至高之处荆棘的疼痛,她早就习惯了。 这一次,无关责任,也无关立场。 她想将怀中玄衣女子的身体保下来。 只要再用力一点点。 温寒烟指尖几乎用力到被衣料蹭出血痕,巫阳舟的攻势已经近在咫尺。 许是他当真气急,动用了十成十的功力,温寒烟看见护在她身前的虹光,一点点在巫阳舟掌心破碎。 威压愈演愈烈。 想要活命的话,她该松开手了。 然而指尖仿佛被什么力量牵扯着,她放不开。 传来阵阵撕裂痛楚的丹田猛然一震,仿佛平静的水面陡然掀起漩涡,短暂的静谧之后,瞬间迸发出冲天的灵力。 灵力如狂潮般席卷过她每一处干涸的经脉,温寒烟莫名在这一瞬间仿佛拥有用不完的力量。 她顺势猛然带着玄衣女子飞身而起,下一瞬,巫阳舟便杀至她方才所站的位置。 “竟然突破了?”巫阳舟立在冰棺上,脸色阴冷,“有意思。但今天,你碰了不该碰的人,无论如何折腾翻看,命还是要留在这。” 巫阳舟身形迅疾如风,攻势力道却重于千钧,撕裂空气再次折身而来。 刹那间,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横在温寒烟身前,猎猎飞扬的玄色袖摆间一掌拍出,愈发冷冽的戾意和杀意铺天盖地而来,生生将巫阳舟逼退数丈。 “要她的命,你问过本座的意思了么?” 裴烬揽住温寒烟将她送回空地上,视线在她怀中玄衣女子脸上微微一顿。 女子面容沉静,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饱满的唇瓣弧度微扬,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笑着骂他几句。 年少时,不光院落中种满了白玉姜花,就连房中花瓶里也放满了白玉姜。 第138节 卫卿仪性情张扬又霸道,凡是她喜欢的,偏要宣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像她对裴珩的偏爱一样,恨不得刻在脸上,日日为花瓶中添新的一模一样的花,乐此不疲。 如今白玉姜花海依旧。 曾经爱花如命的人睡得太沉,顾不上了。 曾经嫌弃得不行的那个人却拼了命护着。 呼啸的罡风中,猝不及防看见这张脸,裴烬觉得陌生。 依稀间,却又仿佛能够将这张脸,和记忆之中那个笑着折腾他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时间真正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感觉有什么特别。 直到这一瞬间,他才恍然间意识到,原来真的已经过去了一千年。 这张脸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太久,久到曾经朝夕相对的至亲之人,如今他看着她的睡颜,也只觉得陌生。 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什么,尘封麻痹了千年的情绪仿佛找到出口,愈演愈烈。 “裴烬——” 一道声音将裴烬的思绪拖拽回现实。 温寒烟浑身染血,青丝在罡风中猎猎狂舞。 分明看上去单薄得仿佛下一瞬便要被风沙绞碎了,却依旧定定地站在她身边,用力抱着怀中的玄衣女子,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眸熠熠生辉。 “是巫阳舟用你生母所创的阵法夺人性命,利用它做他高高在上、维持权柄的兵刃。” “是他为了一己之私,不惜残杀数不清的孩子,只为一滴心头血。” 温寒烟并不是傻子,即便她对裴烬和巫阳舟的过往一无所知,可看戏看到现在,她也早已身在其中,哪里有什么看不出的? 她盯着裴烬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如今种种并非你的过错。她等了你一千年,这时候你该做的,是替她寻一个解脱。” 这些话说得简洁,并没有多少恨海情天的波澜,清清淡淡的仿佛一股天山流水。 裴烬眼底浓稠的情绪却仿佛被冲淡了。 他活动了一下指节,松松提着昆吾刀柄,轻笑道,“美人开口,我何敢不从。” 裴烬撩起眼睫,唇角扯起一抹嗜血邪肆的弧度,“正巧昆吾刀许久未饮过血,渴得很。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便替裴珩杀了你,清理门户。” 这句话似是戳到了巫阳舟难以忍受的痛处。 “替裴珩杀我?”他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话,狠声道,“我看裴珩最想杀的人就是你!” “我不过是守了夫人的身体一千年,你便大言不惭要替裴珩杀我,那你亲手杀了她,你为什么不自戕谢罪?!” 裴烬脸色冷淡地看着巫阳舟,声音染上凉意:“裴氏家事,你还不够资格去管。” “大言不惭。”巫阳舟脸上满是讽刺。 “是你杀了夫人,是你杀了师尊,是你害死了裴氏满门!上天太不公平,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可你这个罪魁祸首却还竟然活着。” 巫阳舟望着相携而立的两人,神情扭曲一瞬,“封印着你,让你在暗无天日的寂烬渊下受尽折磨、生不如死也就罢了,你现在竟然还敢出来潇潇洒洒、快快活活,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这样舒舒服服地苟活于世!” 他嗓音嘶哑,“你怎么配?!” “你今日坏了我大事,看来我也不必看在往日几分情面,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巫阳舟凌空飞掠而来,赫然逼近! “裴烬,你若还有一丝愧意,就乖乖站在这里束手就擒,去黄泉路上亲自向他们谢罪!” 风云变色,被刀光渲染上一层浓郁的血色,绚烂的刀光从昆吾刀柄中倾泻而出,浓烈的凶戾之气在虚空中凝成无数道人影,朝着巫阳舟斩去。 裴烬唇角扯起一抹不屑弧度,“想杀我就来试试。” 虚空之中数不清的人影纠缠而上,被巫阳舟罡风撕碎之后,瞬息间又冲洗凝集,空气中鬼哭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温寒烟护着玄衣女子的身体在一旁观战,瞬息之间便见巫阳舟落入下风。 她心头一松,连忙趁着这个机会调息体内沸腾的灵力,稳固修为。 突破到合道境中期。 也就是说,她能够再一次调动魔气。 温寒烟试探着感受墨色气海,一抹灵识刚探进去,墨色气海便震颤起来,浓雾般的魔气争先恐后向外涌出。 这时虚空之中一道厉鬼幽魂缠绕住巫阳舟的身体,在一阵令人浑身发冷的尖啸声中,生生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昆吾刀光一闪,下一瞬便要没入巫阳舟心脏。 巫阳舟挣脱不得,脸上掠过一闪即逝的惊惧。 但他下一瞬便像是冷不丁想起什么,身体猛然一顿,不再躲避昆吾刀锋,反而拼尽全力挥出一道劲风,直扫向裴烬右手腕。 温寒烟狐疑皱眉。 裴烬与寻常修士不同,向来惯用左手,此番出手之后,自始至终也是左手持刀。 巫阳舟不攻他左手,反倒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攻他右手做什么? 然而下一秒,虚空之中的厉鬼身影倏然停顿。 巫阳舟似泥鳅一般从缝隙里钻出来,挣脱了桎梏,反过来欺身而上。 他释放出的那抹魔气并没那么好挣脱,像是影子一般紧随着目标,不将裴烬右手伤得血肉模糊,便永远不会消散。 裴烬长眉紧皱,左手探入罡风之中,生生将魔气从右手上撕下来,五指收拢间震碎了。 但高阶修士之间的斗法胜负,只取决于一瞬间。 巫阳舟抽回手,血顺着他手腕向下淌。 趁着裴烬失神之间,他一举捏碎了裴烬的右肩。 “果然,这里依旧是你的弱点。” 巫阳舟盯着裴烬垂落的右手,地面上滴滴答答坠着血珠。 他沉默片刻,语气冷淡,“但这是你应得的,裴烬。我只后悔,当年就不该去救你。” 话音刚落,一道猩红厉鬼身影便朝着他扑过来,似是听他这话不悦至极,龇牙咧嘴仿佛要将他撕裂。 巫阳舟疾身飞退,惊疑不定。 裴烬分明并未出手,这昆吾刀鬼影是哪来的? 他脑海中闪过什么,猛然抬起头,果然看见温寒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裴烬身侧。 “是你?!” 温寒烟不偏不倚回视着他:“狗吠得太难听,吵得人心烦。” 【莫辨楮叶】在她技能栏中闪烁,这一招坚持不了多久。 温寒烟看向裴烬右手:“你此处有旧伤?” 可修士不比凡人,疗伤的方式不胜枚举。 就连她这种丹田尽废之人,修复了丹田经脉之后也能恢复如初,寻常旧伤若是恢复,也不至于会再次影响到人的行动。 巫阳舟却能借着他这处旧伤死里逃生。 温寒烟如今再回想巫阳舟那时不要命一般的动作,此刻只觉得其实是笃定至极。 ——笃定裴烬定然会短暂受制于他。 裴烬却并未回答,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虚空之中的厉鬼幽魂。 “学得又快又准,简直天赋异禀。”他右半边法衣都快被血液浸透,此刻却还有闲情逸致戏谑调侃,“你真的不考虑来做魔修?” “帮了你,不代表我认同你。”温寒烟抬手按上昆吾刀柄,魔气汹涌自她丹田处涌进去。 片刻,她松开手,“只有这么多,这次真的要省着点用。” 将昆吾刀柄稳稳接在掌心,裴烬稍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这么大方?” “拿着它,就别忘了你才是那个肆意妄为、令修仙界闻风丧胆的裴烬。”温寒烟定定地盯着他,语气认真道,“别让我失望。” 裴烬眸光微凝。 他静默片刻,倏地扬眉倾身欺近她。 温寒烟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向后撤,一只染着血腥气的手却扣住她后脑,无声却不容置喙地封锁住她的退路。 血池反射的血色摇曳之间,温寒烟看见裴烬的眼睛,近在咫尺,黑得仿佛蕴着一片辨不清的浓雾。 他语气暧昧又轻佻,眼睛里却透着深晦的正色。 “你心疼我?” 在这样近的距离,近到温寒烟甚至能够分辨出他温热的吐息之中,分明有着一抹只有她能感受到的颤意。 裴烬右手的旧伤定然不轻,竟能让他流露出片刻的异样。 “那你呢?”温寒烟反问道,“不惜受伤也要救我,你关心我?” 裴烬盯着她,黑寂的眼底似乎浮现起许多情绪。 但那些情绪纠缠在一起,又被彼此拖拽着沉沦下去,那双眼睛愈发黑沉。 他动动唇角,低声笑道:“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魔气灰飞烟灭。” “我也一样。”温寒烟不甘示弱地注视着他道,“解蛊之前,我也不想放任自己的帮手横尸街头。” 裴烬身侧威压展开,墨发无风自动,他挽了个刀花撤回半步,身后虚空之中百鬼哭号,凶戾之气冲天而起,浮动玄衣宽袖猎猎作响。 他在风中笑一声:“好。我自然要留着命,同你纪念明年的正月三十。” 温寒烟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正月三十”究竟是什么。 先前他们在兆宜府时,关系势同水火,明面上却又要虚与委蛇。 那时裴烬曾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地调侃她,说她竟会关心他,这日子值得纪念。 彼时她嘲讽他连今夕何夕都不知晓,却没想到,裴烬竟当真将那戏言记在了心里。 但如今地动山摇、天地变色的动静,却顾不得温寒烟细想。 巫阳舟刚摆脱鬼影纠缠,便察觉到裴烬周身气场不减反增。 密密麻麻的厉鬼幽魂凝集在半空,蛰伏于主人身后伺机而动,似乎下一瞬便要冲上来将他撕裂。 第139节 巫阳舟条件反射朝后再次飞掠了数丈。 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近乎本能的恐惧蔓延上心头。 裴烬这两个字,是千年前笼罩在多少人头顶驱不散的阴霾。 即便修为尽失,他也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巫阳舟本能地从芥子中抓出一枚墨色的玉珠,捏在掌心迟迟未有动作,脸上闪过狂乱挣扎。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巫阳舟手指陡然用力,墨色玉珠裂开,灵光自他指缝间不断涌出,在空气之中蔓延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结界,朝着温寒烟和裴烬两人笼罩而下。 视野中的景致开始变幻,残垣断壁上燃起冲天的烈火,虚虚实实间,温寒烟的五官开始模糊,在水波之中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裴烬脸色骤变,甩袖挥出一道劲风,将温寒烟送出去。 他力道恰到好处,在灵光最后轰然与地面相接的那一瞬间,温寒烟自缝隙之中钻出,轻巧一点墙面落在地上。 她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只能看见一道巨大的结界笼罩下来。 那墨玉珠气息邪性得很,温寒烟从未见过类似的法器,更不知晓其中究竟有何凶险。 但只凭气息推断,那墨玉珠的品阶就连云澜剑尊都未必能拿得出。 温寒烟冷冷看向巫阳舟:“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巫阳舟悬于结界上空,欣然等待着欣赏裴烬自戕的美妙画面,“他只不过,会看到一些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 话还没说完,巫阳舟倏地噤声。 他被一股无可反抗的气息攫住,整个人被拽着自高空坠落而下,生生撞碎了冰棺。 裴烬隔着结界探出手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你——”正面对上如此强烈的杀意,巫阳舟浑身发寒,“你怎么还有余力对我出手?你分明应该已经……” 裴烬并未回答,抓在巫阳舟颈间的力道丝毫未松,反而越扣越紧。 巫阳舟整张脸被憋得涨红,“你这个疯子,你是不是用了秘术?别白费力气了,这个结界,根本不可能被破除!” 裴烬双眼紧闭,但与此同时,属于归仙境修士的浩瀚神识铺陈开来,将巫阳舟兜头笼罩在内,令他无处可逃。 裴烬语气杀意凛然,“这东西你从哪弄来的?” 巫阳舟顿了顿,沉默半晌才皱眉回应道:“什么从哪?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原本便是我自己的东西。” 他艰难地从被几乎掐断的脖颈中挤出一句话,猖狂笑着道,“这么多年,我自始至终都在等着这一天。如何打败你这件事,九州或许讳莫如深,但我却最清楚不过了。这就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大礼。” 裴烬讥诮嗤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指节猛然用力收紧,巫阳舟喉咙中发出辨不清意味的“嗬嗬”声,反手拼了命地五指成爪探向裴烬心口! “即便死在你手里,我也要先杀了你——!” 恰在这时,虚空之中传来一道悠扬的琴声。 琴音潺潺,似泉水泠泠流淌,听着温和无害,却瞬息间将巫阳舟的攻势生生拦下。 下一瞬,一只苍白的手从斜地里伸出来,不轻不重地搭在裴烬手腕上,拦住他还未结成的法诀。 “这一折腾,你起码也要折损上百年的寿元。” 一道女声响起,声音有点滞涩,似乎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声线却极为悦耳。 血池旁的白玉姜无声地摇曳起来,叶片花瓣摩挲,簌簌作响。 ——“臭小子,你是有多少条命,足够像你这般肆意挥霍?” 裴烬动作倏地一顿,睁开眼睛。 巫阳舟就在他身前不远处,被掐着脖子动弹不得,此刻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死死朝着他身后看去,眸光怔怔,仿佛除了眼中之人再也容不下旁人。 一阵淡淡的白玉姜清香从身后袅娜飘来,他听见巫阳舟纯良恭顺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夫人?” 第50章 旧事(六) 一炷香前。 墨玉珠的结界在虚空之中闪烁着不祥的虹光,温寒烟瞥见结界内凶险异常的状况,条件反射拔剑斩落一道璀璨的剑光。 但裴烬用力实在太大,几乎已经将巫阳舟大半个身子都活生生拽进了结界里。 结界表面宛若沼泽般,瞬息间便将温寒烟的剑意蚕食吞噬。 除了惊天动地的轰响之外,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温寒烟见状,并未贸然再次出剑。 她脑海飞速转动起来。 她没道理放任裴烬在她眼前出生入死,而她却心安理得地站在后面,只等待着坐享其成。 温寒烟余光微微一顿,结界闪跃的虹光之中,玄衣女子安静地靠在一旁沉睡着。 既然她进不去,又何必非要硬闯进去。 只要有人身在其中就足够了。 温寒烟调出技能栏,进入玄罗殿之前,系统已经给了她新的技能心法。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中期(新突破) 技能心法:花意痕(新获得),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龙傲天系统适时出声替她解释。 【花意痕就是秽土转生的文艺版叫法……咳,你可以理解为请神附体——将一些陨落的大佬短暂地召唤回来,帮你打得对面落花流水!】 龙傲天系统补充。 【不过,必须是你见到过的大佬。凭空想象是不行的!而且,这种效果最多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哦。】 温寒烟点点头:【那我要召唤裴氏家主的夫人。】 龙傲天系统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见过裴夫人?】 温寒烟面不改色地抬了抬下颌,示意结界中的那道纤细身影:【这不就算是见过了么?】 【……】好有道理,它竟然无法反驳。 【叮——正在检测中……】 【已锁定角色:裴氏家主夫人,卫卿仪。】 下一瞬,漫天花瓣如雨落下,奇异的清香漫过浓郁的血腥气,将温寒烟彻底湮没了进去。 仿佛置身于一片空茫虚无之中,温寒烟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和身体。 她下意识挥动流云剑,剑风震开纷纷扬扬涌来的花瓣,露出一道纤细背影。 眉眼秾艳的女子穿着一身玄色长裙,靠坐在八角亭中的软椅上。 周遭是茂盛竹林,碧海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方才于冰棺中沉睡时,温寒烟便觉得这女子气度雍容,生前定是养尊处优、备受宠爱,才会通身养成这样的气质。 如今见她鲜活出现在身前,温寒烟才恍惚间察觉,在这名女子动起来时,远比沉静时更耀眼。 似是听见脚步声,玄衣女子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颇有几分新奇地看过来:“睡了这么久,许久未见过人了。” 她笑意盈盈支着额角看着温寒烟,“小美人,是你找我?” 原来裴烬张口闭口的“美人”,是遗传了这位的精髓。 温寒烟静默片刻,抿抿唇角:“晚辈斗胆,请您随我一同离开此处。” 卫卿仪并未回应,起身伸手拍了拍身侧空位,笑眯眯道,“来者是客,那么见外站着做什么?快来坐。” 温寒烟迈步跨入亭中,刚一靠近,掌心又被塞了一块糕点,扑鼻清香无声氤氲而来。 “尝尝。”卫卿仪眨眨眼睛,明目张胆地引诱她,“白玉姜糕,很好吃的哦。” 这便是白玉姜糕? 能令巫阳舟惦念了上千年,甚至暗藏于机关锁之中的东西,温寒烟也不是不好奇。 她捧着柔软温热的糕点,低下头浅浅尝了一口。 淡淡的芳香自舌尖蔓延,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说不上的味道,甜中带苦,苦中带涩,涩中又隐有回甘。 温寒烟沉默片刻,迎着卫卿仪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把口中这块白玉姜糕咽了下去。 她重新将糕点捧好,不再吃了,但也没好意思就这样扔掉。 “前辈。”温寒烟还没忘记自己到这里的原因,“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次,卫卿仪并未回避,而是轻轻一笑。 “红尘俗事纷扰,人各有执念。”她慢悠悠咬了一口白玉姜糕,享受地眯起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 “像我这种已死之人,本就不该掺和了。留在这里养养花,赏赏景,难道不是很好吗?何必执着重回人世,偏要逆天而行。” “红尘事您不过问。”温寒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裴烬的事情,您也不想管么?” 卫卿仪动作微微一顿,脸上悠闲神情一收:“长嬴……他又折腾出什么事来了?” 眼下情势紧迫,温寒烟长话短说:“他如今修为尽失,巫阳舟想杀他。” 卫卿仪脸色微凝,片刻后却又重新闭上眼睛。 “原来你是为他而来。” 第140节 她摇头叹息一声,“不过,小美人,你还是找错了人。” 温寒烟心下一急:“怎么会?前辈,您同裴烬——” 卫卿仪又塞了一口白玉姜糕,含混着打断她的话,“你可能有所不知,当年我死前不久,他刚指着我的鼻子,口口声声说此生都不会再记得我,也要我别再记得他。” 温寒烟一愣。 卫卿仪:“人死如灯灭,哪怕生前再亲近,死后也尘归尘,土归土,没什么关系了——” 她拍了拍掌心剩余的糕点碎屑,不知道从哪里拽出来一枚方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学着裴烬的语气道,“往后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与我再无瓜葛,让我千万别惦记他。” 温寒烟难以想象,裴烬曾经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在她面前时,向来是懒懒散散、游刃有余的模样,甚至鲜少流露出多少情绪的波动。 温寒烟更惊异的是,竟然因为一句仿佛赌气般的话,卫卿仪便当真打算置裴烬生死于不顾。 “你一定在想,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气话。”卫卿仪仿佛从她的脸上看穿了她的惊异,忍不住笑出来。 “其实不然,家规祖训要求裴氏子弟从不说气话,但凡是说出口的,便要负责到底——他是认真的,所以我尊重他。” 温寒烟脸色古怪:“前辈,当真是裴烬亲手杀了你?” 她翻遍卫卿仪字里行间,也找不到半点怨恨的情绪。 他们之间不像母子,更不像仇人。 好像只是淡如水、曾经决裂过的朋友。 “是啊。”卫卿仪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了顺险些噎住的白玉姜糕,盯着温寒烟的神情看了片刻,忍不住促狭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于,分明是他杀了我,我却对他半点都不恨。”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没否认。 她确实觉得怪异,但似乎又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意外。 就像她曾经觉得裴烬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故而听说他亲手灭了裴氏满门,在一瞬间的讶然之后,她并不觉得奇怪。 只觉得理所当然。 后来,她依稀觉得他似乎与她想象中不同,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却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嗜血,那样残忍。 所以此刻卫卿仪亲口对她说不恨,她也不意外。 卫卿仪:“我的确不恨他。”她笑了笑,“但我怨他。” 温寒烟闻言认真地注视着她,然而卫卿仪却不再开口了,顺势狡黠弯起眉眼,“所以,我不会帮他。” 她抬手推了温寒烟一把,“今日能见到你,我一见倾心,投缘欢喜得很,真想让你留下来多陪陪我。不过此处到底不比寻常地方,奈何桥黄泉路不走生魂,你呀,还是趁早离开吧。” 卫卿仪力道不大,用的却是巧劲,温寒烟回过神来之时,便已经立于八角亭之下。 卫卿仪舒舒服服靠回去,闭上一只眼睛,只睁着另一只冲着她摆手:“有缘分的话,咱们下次再见。” 温寒烟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牵扯力陡然笼罩住她,几乎要将她从地上连根拔起,自虚无之中扯回现实。 她咬紧了牙关,双足仿佛生了根一般,抵抗着这种撕扯感,执拗钉在原地纹丝未动。 卫卿仪愣了愣,从软椅上直起身来:“小美人,你这是在干什么?还不快走!再不离开,你的生魂停留太久,于你日后修道一途只会百害而无一益!” “前辈,我只想您再听我说一句。”温寒烟正色道,“您告诉我,裴烬要您忘记他。” “可是,他却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您。” 卫卿仪眉眼间浮现起一瞬即逝的怔然。 “您认识卫冷安前辈么?” “冷安?”卫卿仪道,“她是我年纪最小的妹妹,从小身体弱,被留在母族养身体,我自然是认识的。你竟也见过她?” 温寒烟静了静,这个答案她一早便预想到。 然而如今听见卫卿仪亲口证实,她心底却依旧克制不住泛起波澜。 “果然,您也是崇川州卫氏中人。” 在他们仍在兆宜府中时,余冷安入葬那一日,裴烬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更沉默。 那一日细雨连绵,她在雨中回眸,却只看见他遁入雨幕的背影。 那时她觉得狐疑,却也并未多想,只当他冷心冷清,什么人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回想起来,那种情绪更像是难过。 只是被压抑克制得太厉害,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最终只剩下沉默。 温寒烟记得很清楚,她亲口问过他。 ——“当时你对空青化名‘卫长嬴’,这名字是你现编出来的?” 当时,裴烬说他盛夏出生,表字“长嬴”。 可在她问他姓氏时,他却只撩起眼睫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笑得很无所谓。 “瞎编的。” 他是这样说的,很没所谓的语气。 温寒烟只差一步并未深究,为何连表字都堂堂正正亮出来、从未弄虚作伪的人,会去随随便便编上一个姓氏。 “我想,这一次他并未遵守家规祖训。” 温寒烟直视着卫卿仪,一字一顿道,“所以,您是不是也可以为了他破一次例?” 紧接着,身上的牵扯力越来越强烈,她的神魂开始传来刺痛,仿佛要被生生撕裂。 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抚过她眉心,一道温和澄澈的灵力包裹住她的身体,隔绝了刺骨的疼痛。 卫卿仪不知何时从八角亭中走出来,姿态豪放一把揽住温寒烟肩膀。 “其实,有件事没好意思告诉你。”卫卿仪凑近她耳边,小声道。 “我这人呐,倒也没那么守规矩。” …… 巫阳舟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一千年的岁月在这一眼之中呼啸而过,面前女子眉目如画,生动鲜活,一颦一笑之间的每一个微小的弧度,都令他熟悉得神魂都在颤抖。 她真的回来了。 巫阳舟眼眶发热,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却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往的那些苦,那些怨,还有苦求不得滋生的那些恨,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只想这样看着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也什么都可以抛下,只要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 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夫人,您一点都没变。”巫阳舟怔怔道。 还是那么美,那么飒爽。 那么让他移不开视线。 卫卿仪并未说话,半侧身站在裴烬身前。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身体都变得僵硬了,连带着看着巫阳舟的眼神极其陌生。 “为何这样看着我……我是不是变了许多?”巫阳舟勉强维持着声线平稳,扯起唇角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却似是太久没有真心笑过,唇角僵硬地凝固着,看上去颇为狼狈。 卫卿仪环视一圈,越是观察,眉间便皱得越深。 她沉默不语间,巫阳舟浑身戾气尽收,丝毫不复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只安静地立在一边忐忑地看着她。 半晌,卫卿仪才收回视线:“这些都是你做的?” 她一出声,巫阳舟便肉眼可见放松了不少。 他避开血池,指着正中央的冰棺,语气仿佛献宝般讨好:“夫人,这冰棺是摇玉冰打制而成,百年才出一块,能保尸身……身体不腐。我废了许多力气才收集过来,遣人为你打了这冰棺,还特意在上面刻了你最喜欢的白玉姜。” 话音微顿,他抬起眼盯着她,“您……喜欢吗?” 卫卿仪冷嗤一声:“话倒是会挑着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摸学会的毛病。”她一抬下颌示意血池,“既然你爱说,那就接着多说点,这个你又打算怎么解释?” “我……”巫阳舟喉头一哽,不说话了。 “这血池中的每一滴血,都是残杀满月婴儿所得。”温寒烟立在结界之外高声开口,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所谓的仪式里,数百个婴儿在众目睽睽下自相残杀,最终只能有一人踩着尸山血海活下来。” 温寒烟冷声道,“然而活下来却并非结束,而是梦魇的开始——唯独这活下来的婴儿,才有资格被取心头血。” “一名踩着上百尸骨而上的婴儿,便是一滴心头血。”她看向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血池,“此处又盘桓着多少冤魂。” “你闭嘴!”巫阳舟眼尾猩红,猛然转过头来,抬手便要杀她。 “巫阳舟!”卫卿仪猛然抬高声调。 她抬步上前,身侧灵光一震,虚空之中显出一把七弦古琴。 “你若还认我这个夫人。”卫卿仪一手抚上琴弦,眼神冷冽盯着他,“便不许对她出手。” 巫阳舟连忙收回手:“我……我都是……” 他语气慌乱,像是生怕她生他的气,斟酌了许久才道,“我只是想再看您一眼,我说过会一直守在您身边的,不是吗?” 说着,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近乎喃喃,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还活着,您怎么能死呢?” “竟然还成了我的不是?”卫卿仪气笑了,“从这种鬼地方醒过来,我浑身都犯恶心。” “怎么会是您的不是?!”巫阳舟猛然抬起头,顿了顿,又看向一言不发的裴烬,眸中温存瞬间冰封,透出些彻骨的恨意来。 “是他,都是他的错。”巫阳舟咬牙道,“夫人,您厌恶我,我认了。可是难道您就不恨他吗?” 他眼睛里血丝蔓延,“明明是他亲手杀了您,您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我也想问为什么。”卫卿仪皱眉看着他,“修仙界危机四伏,哪怕是一次游历都可能送了性命。虽说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可争归争,也该看淡无常生死。” 她不解道,“你为什么偏要如此恨他?” 巫阳舟鼻腔中逸出一声笑。 “为什么。”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探向耳后,“任何人都可以问我为什么,可你您应当——您难道就一点都不明白吗?” 第141节 温寒烟瞳孔微微放大。 巫阳舟那张平凡却淡漠的脸逐渐展平,像是一幅没有灵魂的画,紧接着,在她视野之中化作万千光点,四散而去。 在虚假的五官之下,显露出一张极其丑陋的脸。 并非温寒烟想要用这种词来形容,但她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描述。 别说是美人如云的修仙界,就连凡人界,也少有这样狰狞的面容。 巫阳舟的整张脸上都布满了伤痕,有些像是火烧的,有些像是被野兽啃噬,凸起的伤疤交错占满了整张脸,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见他露出真容,卫卿仪也愣了愣。 巫阳舟看向温寒烟,语气竟然出奇的平静:“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眼便能看出你用过幻形丹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我用过。” 温寒烟安静地看着他,这副尊容虽然令人惊讶,但却不至于令她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 见她毫无反应,也并不说话,巫阳舟眼底浮现起一抹意外。 他周身戾气稍微淡了点,扯了扯唇角,脸上的伤疤随着他的动作活动起来,仿佛无数爬虫蠕动,更显得不堪入目。 “不只是用过,我时常去用。所以幻形丹的味道,别人感受不到,我却一靠近便能辨认出来。” 说完这句话,巫阳舟便死死地盯着卫卿仪,等待着她的反应。 卫卿仪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流露出几分疑惑:“这又如何?”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打碎了什么小心珍藏了上千年的珍宝。 “如何?您竟然已经不记得了。”巫阳舟轻轻笑了一声,“夫人,您食言了啊。” “您还记不记得,是您曾经亲口对我说,每天您都会给我一枚幻形丹。是您让我跟你走,您会给我一个家,是您让我不要害怕!”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一份诺言,我独自一人守了一千年,可现在您却告诉我,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千年前他根本不是什么浮屠塔之主,也根本没有人对他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他只是个无处可贵、面目可憎,受人嫌弃到连随随便便一个路人,都能因为心情不好而踹他一脚的狗。 他什么都没有。 自有记忆以来,巫阳舟就记得,他一直在路上。 今日到这里讨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想办法换个地方,试着多活几天。 他半张脸上都有深刻的伤疤,像是被火烧过。 但曾经发生过什么,究竟为什么会留下这么恐怖的伤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起初没人敢欺辱他,因为不知道他这一身伤究竟是从何而来,担心他是条疯狗乱咬人,大多不过是敬而远之,路上碰见了也远远地绕开避着他,更不会有人大发善心施舍给他点食物。 后来,他记得他无意间遇见一个小女孩。 女孩三四岁大,一个人站在路边哭,他那时已饿得浑身都没力气了,却还是不忍心,艰难走过去,翻遍了浑身上下,也只找到最后一口馒头。 这馒头在他身上放了许多天,他舍不得吃,此刻散发着一种酸臭的馊味。 他担心她嫌弃,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踌躇良久,女孩却先一步发现了他。 她看着他,莫名地便不哭了。 他心头一松,动了动唇角,尝试着露出一个最友善的笑容。 女孩一愣,盯着他那张诡异惊悚的脸,忍不住再次哭起来。 这一次的哭声或许比先前更响亮,所以她走失的父亲循声找了过来。 巫阳舟生得人高马大,虽然时常吃不饱,身高却半点没含糊。 那男人看着他的脸,似乎有些胆怯,但爱女心切,下意识抄起身旁一块大石头砸了过来。 巫阳舟饿得眼冒金星,四肢都轻飘飘的,根本躲闪不及,被砸断了一条腿。 这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开端,自那之后,他的日子愈发水深火热。 一开始,是他腿脚不便,有人嫌弃他步伐缓慢碍事,便一脚把他踢到路边去。 后来,年轻的少年少女使不完的劲,便要往他身上使。 那条断了的腿没钱医治,好了又断,断了又好,后来甚至开始腐烂流脓。 这时候旁人担心靠近他会染病,终于不再来欺辱他,他总算过上了一段清净日子。 但还是没有饭吃。 有一日,巫阳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再饿下去,他就会死了。 他鼓起勇气,跛着脚去要点吃的,却被摊主厌恶地用石头砸开,让他快滚。 托着浑身伤痛往回走时,巫阳舟瞥见几只野狗,正在争抢一块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骨头。 那一瞬间,他几乎半只脚踩到鬼门关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力量。 他像是疯了一样扑进野狗群里,去抢那根骨头。 骨头到了手,野狗龇着牙低吼,他却只顾着将沾满了腥臭泥水的骨头往嘴里塞。 野狗扑上来,咬花了他剩下半张脸。 巫阳舟那时觉得,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不会再有什么更可怕了。 他没想错。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愿望,不久之后他便遇见了卫卿仪。 那时整个宁江州都飘着一股清香的味道,他馋得口水止不住往下流,正巧碰见一名看起来极其纤瘦的玄衣女子站在小摊前,正在买吃的。 就在摊主将东西递出来的那一瞬间,在一旁守了许久的巫阳舟二话不说冲过去,劈手要去抢,眼神凶狠得与当时的野狗无异。 玄衣女子却连头都没回,巫阳舟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便感觉手背一痛,到手的食物又被轻而易举地拿了回去。 “想吃?”卫卿仪高举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小孩,那你也不能抢啊。” 她的目光坦然,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一张丑陋的脸。 巫阳舟下意识低下头,一只手遮住脸,却站在原地没走。 他顿了顿,没再伸手抢,只木着声音试图露出最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给我。” “这就不叫抢了?”卫卿仪被他反应逗笑了,饶有兴致地接着逗他,“你该说,‘请问能不能分给我一块?’” 或许是她看他的目光和寻常人不同,巫阳舟迟疑良久,干巴巴道:“请问能不能分给我一块?” 下一瞬,温热的糕点便兜头被扔到他怀里。 巫阳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但动作却不停,像是生怕她反悔了,狼吞虎咽连着油纸包一同往嘴里塞。 “哎,你这个傻小子,慢点吃啊。不对,是分你一块,怎么你一点也没给我留?”卫卿仪头痛,叹口气转回身,“算了,老板,再给我来一份。” 一炷香后,一人蹲在墙边狼吞虎咽,怀中抱着好几个油纸包,另一人悠哉坐在墙上晃着腿,慢悠悠吃着。 卫卿仪垂眼:“小孩,好吃吗?” 巫阳舟头也没抬:“好吃。” 卫卿仪愕然瞪大眼睛:“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觉得它好吃的人,其他人都嫌弃得要命,哪怕是把这东西折腾出来的那个人也一样。” 巫阳舟不理她,闷头又开了一袋,把脸深深地埋进花香里,往肚子里咽。 没人搭理,卫卿仪也不觉得尴尬,或许她也并不需要回应,只是想说,自顾自道,“那个人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次吃的时候眼神都很痛苦,他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还有另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整天老气横秋的,拽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卫卿仪下了决断:“绝对是他们没眼光,你说是不是?” 几包糕点下了肚,那种仿佛感受不到胃部的空虚感总算被抚平。 巫阳舟的动作慢下来,耳朵里终于能听见别人的话,下意识抬起头来:“对。” 但他这一抬起头来,却猛然间发现,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卫卿仪语气埋怨,眼睛里却发着亮。 莫名地,巫阳舟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刚落肚的食物又要被别人夺走。 但他心里又涌上一种说不上的感觉,酸酸的,后来他才明白这叫羡慕。 但那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阳光洒落在她肩头,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通透。 “你……是仙人吗?”他脱口而出。 “仙人?噗。”卫卿仪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小子。” 她故意凑近了些,左右转了一圈,“我长得很像仙人吗?” 巫阳舟:“像,你好看。” “你要真这么想的话……”卫卿仪清了清嗓子,唇角怎么都压不下来,语气喜滋滋的,“那我就是咯。” “嗯。”巫阳舟道,“不像我,没有人喜欢我,所有人都讨厌我。” 卫卿仪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他的脸:“他们嫌弃你?” 巫阳舟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因为我长得太可怕了,你最好也不要看我,否则你若是吓晕了,我没钱给你治病。” 卫卿仪眼底流露出几分复杂,半晌才勾起唇角:“谁要你给钱治病了,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看我?” 她晃了晃腿,“虽然没仔细看过你的脸,但我见过吓人的东西比你想象中多多了,你无论长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 巫阳舟又打开一包糕点,这是他怀里的最后一包了。 他不敢相信她的话,从前不是没有人试图靠近过他,口口声声说不嫌弃他。 但那些人不过是强迫地掰开他的手臂,露出那张脸来,然后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说:“虽然你很难看,可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会掀起你的。” 像是一种施舍。 在他信以为真之后,这些一闪即逝的虚伪善意,很快就会消失。 没有人真的在意他。 他们只不过想从他身上获得些可怜的优越感。 巫阳舟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一边低着头问:“还有吗?” 第142节 “有啊,看在你说我是仙人的份上,要多少有多少。”卫卿仪吃饱了,托着下巴看着他吃,“吃了这么久,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巫阳舟胡乱摇头。 “这是白玉姜糕。”卫卿仪翻身从墙头一跃而下,轻盈落地。 她指尖探出一道灵光拢住巫阳舟的身体,感知片刻后稍有些讶然地挑起眉。 “小孩,你每天活得这么辛苦,却还是想活着,是为什么?” 巫阳舟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对布衣夫妻牵着一个男孩,欢声笑语远远飘过来。 他没听清卫卿仪的话,只是道:“我想要一个家。” 卫卿仪又买了一包白玉姜糕,巫阳舟一边捂着脸,一边本能伸手去接,她却又收回手。 “每天都给你一块白玉姜糕。” 话音微顿,卫卿仪又掏出一枚玉珠一般的丹药,却并未强迫他撒开手露出那张脸,只轻声道,“还有一粒幻形丹,要不要跟我走?” 巫阳舟根本没有犹豫,他跟她走。 他服下了那枚玉珠般的丹药,清清凉凉的,然后他的脸便发生了变化。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潮汹涌,他身边第一次这么近地站了一个人。 也是第一次,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 没有奚落,没有谩骂,没有殴打。 他甚至没有感受到饥饿,白玉姜糕的热度依旧残存在胃部,仿佛能够一直这样到永远。 阳光肆意倾落下来,不知是不是那一天的阳光太耀眼,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温度。 是很暖的,也很轻很软,漾着一点清甜的花香。 玄衣女子大摇大摆走在他身边,冷不丁想到什么,睁大眼睛问他:“都快跟我回家了,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不知道。”巫阳舟茫然,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自从有记忆便戴着。 他也不知道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但是莫名觉得它很重要,所以哪怕快死了都没想过用它去换吃的。 小小的圆玉上,刻着一个更小的字,小得不起眼。 “巫?”卫卿仪不必靠近,只扫一眼便看出来,“这应当是你的姓氏吧?” 巫阳舟把玉收回来。 他在想,如果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反悔了该怎么办? 可她决定要带走他,便已经迟了。 这辈子都甩不掉他了。 那些晦暗如墨的情绪被他小心地藏好,从眼眶中溢出来的只剩下无害的忐忑,仿佛生怕她抛下他:“不知道,你会嫌弃吗?” “当然不会了。”卫卿仪眯起眼睛四周环视一圈,“今天阳光不错,你看,那边还有一叶扁舟。这样吧,你以后就叫’阳舟‘,巫阳舟。” 说着,她又自言自语道,“阳关道,独木舟,日后你一片坦途,但也要记得独善其身。还真是个不错的名字,我难不成真是个天才?” 巫阳舟。 这三个字在他唇齿间无声流淌过一遍,像是一种烙印,深深刻在骨髓里。 卫卿仪陶醉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本尊就在自己身边,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连忙问:“这名字你喜欢吗?” 巫阳舟点点头:“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名字的人了。 他有家了。 卫卿仪笑笑,越琢磨“阳舟”两个字越觉得韵味悠长,半是玩笑半认真道:“顶着这样一个好名字,你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 后来巫阳舟无数次庆幸,他那时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以至于根本没有过任何忌惮和怀疑,就这样顺应着本能,稀里糊涂地跟着她回了家。 在后面那些不需要忍饥挨饿的日子,巫阳舟才逐渐明白,白玉姜糕是真的不好吃。 但是他还是爱吃。 因为她喜欢。 可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他再也做不成好人了。 第51章 旧事(七) 在卫卿仪身边的那些年里,巫阳舟一直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好人。 就像是一柄利刃心甘情愿收归于鞘,他愿意在她身边做最听话最安静的影子。 但若是刀鞘没了,他收敛锋芒之后的那份沉默的好,还有谁会在意。 幻形丹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可遇不可求,可对于高阶修士而言,根本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在卫卿仪死后的那些年里,巫阳舟找到了无数种更好的遮掩容貌的办法。 但他还是想要那枚幻形丹。 他们明明说好了的。 怎么不知道哪一天起,突然就没了呢。 一千年过去了,巫阳舟却至今都忘不了。 那夜裴氏三百五十八人尽灭,他跌跌撞撞闯进火海之中,跪在尸山血海间,一夕之间天地骤变,他的世界仿佛彻底倾頽崩溃。 裴烬为何要这么做,那时的巫阳舟茫然地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后来岁月呼啸而过,巫阳舟想明白了许多事,却独独想不通这缘由。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裴烬的恨日夜滋长,逐渐深刻入骨髓之中,再也挥之不散。 ——都是因为裴烬。 如果不是裴烬,他的生活还会和从前一样。 沐浴着晨光让裴珩教他习剑,之后吃上一口甜得发苦的白玉姜糕,再去卫卿仪房中找她要一枚幻形丹。 然后,如果能借着这个由头在她身边多待上那么一会,那就更好了。 哪怕只是坐着,什么都不说,也已经很好很好了。 铸成冰棺的那一日,巫阳舟望着里面沉睡的女子,忍不住问她:“夫人,我的白玉姜糕呢?” “你不是说了,只要我跟你走,每天都会有吗?” 骗子。 一千年前,宁江州就再也没有白玉姜糕了。 一千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巫阳舟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守着他曾经的家,守在宁江州。 他也想守着曾经的那个人,所以找了各种办法。 引魂灯,搜魂阵……每一次期待迎接每一次的失落,周而复始。 在近乎绝望之际,他才无意间找到一种邪术,能够以满月婴儿的心头血滋养尸身,召唤神魂。 但代价是他必须自废引以为傲的修为,堕入魔道,以自己的神魂为献祭施展禁术,从此做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巫阳舟觉得没关系。 反正他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怪物。 除了卫卿仪,谁还会要他。 自废修为的疼痛比烈火焚烧、野狗啃噬还要难捱千万倍。 浑身虚脱地感受着体内灵力最后一分灵力散尽,陌生而汹涌的魔气逐渐撕裂经脉的时候,巫阳舟竟然感觉到一丝解脱。 做好人实在太累了。 他前半生都在努力地装成一个好人,结果到头来,他在乎的一切都没有守住。 做个坏人多简单,像裴烬那样,他可以肆意妄为,可以什么都不用在意、不用顾忌。 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他们的相遇起始于他去抢她手里的白玉姜糕,说起来好像很美好,实际上却一点都不美好。 在与野狗争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骨子里从来不是个好人。 “我的确不是个好人,你看错我了。”巫阳舟凝视着卫卿仪,突然缓缓笑了,语气却仿佛比流泪更悲伤。 “可我在乎你,远远胜过我自己。” 他又看向裴烬,神情扭曲一瞬,遍布满面的伤疤扭动起来,更显得毛骨悚然。 “可他呢?他杀了你之后,可曾有过一天记得你,记得复活你?” 裴烬眼睫低垂立于阴翳之中,没说话。 巫阳舟讽刺一笑,重新看向卫卿仪,“夫人,你可知道我究竟做了多少事?我已经拼了命阻止这一切了,但是它还是发生了,简直像是一种逃不开的诅咒!夫人,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卫卿仪拧眉看着身前阴沉的青年,几乎无法将他和记忆中那个沉默却乖巧的养子联系起来。 她静默片刻,开口时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当年玄都印的消息,竟然是你透露出去的?” 巫阳舟眼底浮现起一抹慌乱。 他抿抿唇角,迟疑片刻才道:“我本意并非透露玄都印的消息,但有人找到我,开口便提起了此事……我以为他知晓内情,才并未设防,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猜测,但那时候为时已晚。” “但他对我说,若不将此事全盘托出,裴烬定会酿成弥天大祸,你也……会死。”巫阳舟语气一急,“我都是为了救您。您看,现实不也正是如此吗?那人根本没有骗我。” 卫卿仪不置可否,冷笑着道:“后来的事不提也罢,只是那时裴烬与你朝夕相处多少年,竟然还比不过那人没头没尾一句话。” 巫阳舟闻言不再开口,挣扎良久才低声道:“我当年又何尝想信他,只是那人给我看了一样东西,让我不得不信。” 第143节 卫卿仪懒得同他弯弯绕绕:“有话直接说。” 巫阳舟静默片刻:“……是司星宫的星图预言。” 闻言,卫卿仪倏地抬眸,语气骤然变冷:“你说的那人是谁?” 巫阳舟张了张口,却又似是顾忌着什么,终究没有出声。 片刻,他又像是想通了,想不通一般露出一个奇异的表情:“时至如今,这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重要?这个答案,裴烬或许在意,可是他亲手毁了乾元裴氏的一切,我们又为何要好心替他排忧解难?” 卫卿仪轻轻摇头:“阳舟,你与裴烬之间误会颇深。但你不要忘记了,你们本应当是兄弟。” 巫阳舟却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事情,猛地大笑出声。 “裴烬,又是裴烬。” 他笑得很厉害,前仰后合几乎站不稳,一只手撑着破碎的冰棺,一边大笑着道,“兄弟?我和他算哪门子兄弟。说白了,您只是在我和他之间,想都不想地选择了站在他那一边!” 巫阳舟惨笑一声,“夫人,您总是护着他。从前您护着他也就罢了,可整个裴氏都毁在他手里,现在您竟然还是护着他。” “那我呢?” 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那我算什么!他杀了你你都可以不在乎,可我的付出你却一丁点都看不到。” “我每一天都在努力啊,不怪你,你是睡着了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夫人,你喜欢的人爱喝茶,现在我也学会了,你最宠爱的儿子堕入魔道,我一身修为都可以不要,我也入魔好了,你最喜欢白玉姜,我在整个浮屠塔到处都种遍了,甚至恨不得在每一块砖每一块瓦上刻下来——” “明明我的眼睛里、我的心里,我的世界里都只有你一个。可你的心为什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好像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比我更重要!” “我做得明明比裴烬多得多。”巫阳舟死死盯着她,眼眶通红,“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多看我一眼?” 卫卿仪注视着他状若癫狂的神情,无声叹口气。 她没有想到当年一时心善捡回来的少年,竟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暗暗滋生如此多的执念。 “那一日,我要你代我去寻冷安,要她乖乖待在家里切勿四处乱走。玄都印出世,逐天盟生变,九州必将大乱。我担心她体质弱,会被波及受伤。” 卫卿仪缓声道,“所以那一日,你并不在家中,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巫阳舟,“你误会我,本也不应当怨你。但你不该恨裴烬,更不该将对我的这份恨转移到他的身上,甚至伤害他。” 巫阳舟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杀了人便是杀了,有什么误会不误会。 那天他独自一人日行千里,自宁江州赶到崇川州,将年仅八岁的少女卫冷安好不容易哄好了,便归心似箭立即往回赶。 他风尘仆仆回到宁江州时,却见往日笑语欢声的街道上杳无人烟,不远处空中升腾起滚滚浓烟。 一阵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的全身,巫阳舟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间,看见昔日恢弘正门七零八落碎了一地,院中血流成河,几乎漫过他靴底。 太多血了,多到他不知道应该在哪里落脚,也不知道这些血究竟曾经属于谁的生机。 他惶恐地四处去找,那时竟然还可笑地担心裴烬的安危。 直到他找到卫卿仪和裴珩惨不忍睹的尸身,他和裴烬切磋过不知道多少次,因此一眼便能从那些伤痕辨认出,这便是裴烬的手笔,绝无差错。 那时他浑身剧烈地颤抖,根本克制不住,又爬起来去找裴烬的尸体。 这一次,一无所获。 甚至就在这个时候,他亲眼所见的那些伤痕将他的思绪反复切割,他依旧不敢相信。 可后来他却听见流传起来的消息,裴烬堕魔,一夜之间屠尽乾元裴氏,一人一刀血饮九州,整个修仙界都被搅得翻天覆地。 “裴氏三百五十八人,各个死状凄惨,就连您的……身体,都是我花了许多时间才慢慢修补如初的。” 巫阳舟冷冷笑道,“误会?我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可笑的误会,难不成那时还有人逼着他杀人?” “没有人逼着他。”卫卿仪道,“是——”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已死之人,不得泄露天机。 这是天道的制约。 良久,卫卿仪挪开视线。 她仰头看向结界,虹光明灭,仿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编织出另一幅景象。 卫卿仪轻声道:“这墨玉珠,还是收起来吧。” 巫阳舟脸上闪过几分纠结,皱眉看一眼裴烬,终是听了卫卿仪的话,甩袖将墨玉珠扔回了芥子之中。 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在他这种沉默的退让之中消散了几分。 卫卿仪转身走到裴烬身侧,抬起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揉一揉他的发顶。 可裴烬如今身量太高,她看着他的脸都要仰着脖子,着实不习惯,迟疑片刻,还是收回手。 “你都长这么高啦。”她抿起唇角笑了一下,抬眼用视线丈量了下高度,和记忆中比了比,“好像比你父亲还要高出半个头呢。好小子,不枉我从小就给你喂了那么多好东西。” 裴烬垂眼盯着她,脸上辨不清多少情绪,没说话。 他右手伤处依旧滴滴答答地淌着血,眼尾飞溅上几滴血痕。 比起少年时的青涩和锋芒毕露的锐意,看上去更显出几分邪性的血气。 卫卿仪表情微微一变,凝视着这张许久没见过的脸。 裴烬似乎比她记忆中变了许多。 虽说从前他好像也没那么爱笑,可故作深沉之余,整个人却是松弛的。 面前的黑衣男子眉眼却显得更冷戾,一双狭长的眼眸黑沉,似乎吞噬了一切情绪,令人望不清。 “衣服也换了。”她看着他身上的法衣。 这一次,裴烬总算给了点反应。 他轻笑一声:“人都杀了,我还会留着件衣服不成?” 卫卿仪视线落在他腰间的墨玉牌上,没有否认,只是深深地看着玉牌上若隐若现的腾龙纹,眼眶逐渐湿润。 “说好了陪着你一辈子,到头来却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孤零零过了一千年,对不起啊。”她轻声道,“这些年,你是不是很辛苦?” 裴烬无声攥紧了昆吾刀,撇开脸:“我的事早就轮不到你来操心了。” 他唇角紧绷着扫她一眼,“昆吾刀打散的神魂不入轮回,也永远无法被召回人世,只有巫阳舟那样的蠢货才会将错就错,做出那些恶心的蠢事来。你早该死了,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裴烬语气不算客气,卫卿仪也没生气,顺着这个话题笑了一声道:“自然是有人关心你,被我听见了,所以来了。” 她转头朝着温寒烟眨眨眼睛,“快来。” 温寒烟原本不太想打扰他们,【花意痕】只能坚持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次的相见,实际上不过是另一次的永别。 但既然卫卿仪主动想起她,她也不忸怩,干脆利落走过去。 温寒烟还没站定,卫卿仪的手便大咧咧从斜地里伸过来。 卫卿仪丝毫不见外地抬手勾住温寒烟脖颈,视线在她和裴烬之间来回移动几次。 “可以啊,你小子。”她另一只手也伸出来,用力一拍裴烬肩膀,“原来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女子,我替阿珩一起承认了,果然是天下第一好哦。” 温寒烟脸色倏地一僵:“前辈,您误会了,我——” 话说到一半,她眉心陡然一烫。 就着破碎的冰棺,温寒烟瞥见自己额心上那枚印迹再次若隐若现起来。 许是她这一靠近,和裴烬间的距离实在太近,方才一场斗法,周遭空气里皆是他的气息,她这枚印迹便自发开始发亮。 温寒烟突然就不知道剩下的话该如何开口了。 裴烬察觉到她古怪的停顿,抬眸扫来一眼,望见她眉心闪烁的腾龙纹印迹时,神情也稍微一僵。 但那情绪只是稍纵即逝,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开口。 “这位美人是正道楷模,我如今不过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即便有心倾慕,又怎么有资格染指?” 他扬唇一笑,对着卫卿仪替温寒烟将话说完,“你想得太多了。” 卫卿仪:“世间黑白哪里有那么分明,孰正孰邪往往一念之间。但人嘛,还是那么个人。” 她自然也看见了温寒烟眉心的印迹,满脸看破不说破的揶揄笑意,“以你的性子,能让一个人了解至此,又将这印迹给出去,还口口声声说‘有心倾慕’,也是难得。” 裴烬眉目微敛,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片刻,他才漫不经心轻哂了下,错开视线,“你既然闲到了这个地步,倒不如看看她身上的蛊。” “蛊?”卫卿仪脸色一凛,转头看向温寒烟伸出手,“小美人,你且将手搭上来。” 话题莫名扯到这里来,温寒烟心里的那几分不自在瞬间散了个干净。 这莫名其妙的蛊一直在她身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发难,还连带着硬扯着她和裴烬纠缠在一起,温寒烟恨不得立刻想办法把它剔出去。 她迅速将手搭在卫卿仪掌心,下一瞬,便有一抹柔和灵力自腕间探入。 卫卿仪感知片刻,脸色越发古怪。 少顷,她收回灵力,朝着温寒烟友善一笑,转过脸看着裴烬时,表情变脸一般瞬间沉下去:“她体内竟有你的魔气?怎么回事?” 温寒烟动了动唇,还未开口,便见卫卿仪甩袖一掌打在裴烬身上。 “分明早就越了界,方才还说什么不敢。”她一边抽他,还专挑着裴烬身上的伤口处抽,一边阴阳怪气道,“阿珩若是知道你如今成了这样,非得打死你不可!” 温寒烟心里惦记着蛊的事,再加上这些事到底也令她有些不自在,连忙将话题重新扯回来,“前辈,我与裴烬被迫纠缠至此都是此蛊所致,您方才可曾看出什么内情?” “我怎会看不出?裴氏自古以制蛊闻名,你体内的蛊制法放眼整个天下,也唯有裴氏一门知晓。但我毕竟并非裴氏弟子,具体的便不知晓了。” 说及此,卫卿仪又瞥一眼裴烬,“这小子对制蛊没兴趣,于是阿珩便只将这方法传给了一个人。” 停顿片刻,她视线转向巫阳舟。 巫阳舟神色阴鸷立在不远处,感受到卫卿仪视线落在身上,半晌才道:“我承认,这蛊的确是我做的。” 卫卿仪脸色一冷,巫阳舟见状,不情不愿将他当年所做之事和盘托出。 “千年前寂烬渊一战,裴烬被封印之前,我趁乱取走了他心头血,注入到这蛊之中。所以,这蛊才会唯独对裴烬起作用。”巫阳舟道,“而且这种吸引力,即便是自制力再强的人都无法抗拒。” 他古怪一笑,“因为她身体里,本便拥有着属于他的心头血。” 温寒烟沉吟片刻,狐疑道:“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何我中了蛊之后,反而能够加固寂烬渊的封印?” “那和我无关。”巫阳舟冷声道,“我只能告诉你,曾有人请我出手制蛊,但后来他又在其中做了什么,便不是我能管的了。” 第144节 温寒烟顺水推舟问他:“你三番五次提及此人,他既要你制蛊,又向你打探玄都印的消息——他究竟是何人?” 玄都印三个字于她而言极为陌生,温寒烟暗暗记下,面上不动声色盯着巫阳舟。 巫阳舟瞥一眼裴烬,“我不杀你们已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其它再多的,恕我无可奉告。” 他话音落地,便听见卫卿仪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说实话?” 巫阳舟身体一僵,少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人面见我时,也并未以真面目示人,我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晓千年前他便已是羽化境修为。事成之后,我同他再未碰面。” 巫阳舟淡淡道,“眼下他究竟在何处,是死是活,又是何修为境界,我一概不知。” 这话一出,几人间静默下来。 半晌,卫卿仪冷不丁道:“既然与阵法有关,那便回归本质,去想阵法。裴氏以制蛊闻名,这人便找到了阳舟,那么这九州之中,哪一家的阵法最为出名?” 温寒烟猛然抬起眼:“东幽司氏。” 卫卿仪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只是,我并不建议你继续查探此事。这蛊牵扯众多,背后恐怕掩藏着什么令人一时间难以承受的真相。有些时候,蒙在鼓里比清醒要让人舒服得多。” “可我想知道。”温寒烟定定地看着她,“我宁可痛苦地清醒,也不想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任人摆布。” 卫卿仪看见那双眼睛,又冷又沉,仿佛承载着一些令寻常人难以想象的重量,然而却又什么要执拗地冲破那些重量,像烈火一般点燃一切。 “既如此,待这件事了了。”她看着温寒烟,唇角弯起一抹真心的笑意,“去东幽看一看吧。” 温寒烟心头猝不及防跳了一下,她下意识反手去抓卫卿仪的手腕,然而对方动作更快。 虚空之中七弦古琴猛然一震,悠然琴声四面八方而来,灵光大盛似水波般圈圈潋滟,交织成一道结界将她和裴烬牢牢阻隔在外。 卫卿仪袖摆在罡风中猎猎狂舞,几乎与周遭摇曳的白玉姜花丛融为一体。 她转过头来朝着他们畅快一笑:“我的时间不多啦,最后这些时间,就让我自己来了结自己的因果吧。” 巫阳舟犯下杀孽无数,不管他究竟为了什么,这双手也终究占满了血腥的罪孽。 他是她教养出的。 他的罪,也该由她来终结。 潺潺琴声裹挟着滔天杀意轰杀而来,无形的波纹所过之处,地面寸寸龟裂,飞沙走石。 巫阳舟迎着狂风,却丝毫不曾反抗,反倒伸开双臂,像是在拥抱什么。 “这一日,我等了好久。”他闭上眼睛,唇角竟然染上笑意,“这么多年了,我也很累了。夫人,能与您死在一起,这也很好。” 轰—— 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虹光冲天将周遭彻底湮没进去,温寒烟耳边蓦地一静,再次睁开眼睛时,又看见那片竹海。 卫卿仪这次没有靠在软椅上小憩,而是坐在亭中蒲团上烹茶,像是一早就知道她会来,特意在这里等她。 似是察觉到她的气息,卫卿仪抬起头,笑意盈盈:“你来了。”她拍拍身侧的位置,“快来坐。” 茶香袅袅,在竹林之中蔓延的清香之中,格外沁人心脾。 就仿佛方才血池旁撕心裂肺的一切都从未发生。 她刚一坐下,手中就被塞了一杯茶。 “这次不吃白玉姜糕了,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卫卿仪笑眯眯道,“尝尝?” 温寒烟指尖微微用力,攥紧了茶杯,却没喝:“您要离开了吗?” “是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嘛。”卫卿仪手肘支在茶桌上,“所以,我才留在这里,好好地和你道个别。” 和她道别? 温寒烟愣了愣:“不同裴烬道别么?” “他?该说的话早已说了,方才我了却的不光是我和阳舟的因果,还有他的。” 卫卿仪望着竹林,倏地开口,“其实,你和裴烬有几分相像。” 她弯眸一笑,“只不过,你比他更合我的口味。” 温寒烟讶然抬眸:“像?” 见她反应,卫卿仪忍不住笑出来:“你果然不信。” 她上半身前倾,动作柔和地抚了抚温寒烟发顶,像是春风在抚摸一朵干枯了的花蕊。 温寒烟下意识否认:“我与他并非同路之人。” 就像裴烬说的,他们一正一邪,根本无法相融。 顿了顿,她回想起眉心那抹印迹,补充了一句,“最多短暂迫于形势,共走一段路。” 卫卿仪支着下颌,袖摆垂落下来,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 “一段路也有一段路的好。”她眯着眼睛拖长音道,“一段一段地走,便是很长的一条路了。” 温寒烟愣了愣。 卫卿仪似是困倦了,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起身往软椅走。 “我在这里睡得太久了,在我死后,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一概不知情。” 她倾身凑到温寒烟耳边,“但我相信,裴烬绝不会做恶人。他只是有点笨,不太会表达。” 温寒烟怔然抬眼,卫卿仪朝她小幅度地眨了下眼睛,“自小就是。” 起了一阵风,周遭景致想被风吹皱的纸面,卫卿仪的声音逐渐散入风中。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再回来看一眼。” “谢谢你。” 悠扬的琴声缓缓散去,结界四分五裂,崩碎成无数残影遁入虚空。 一片废墟狼藉之中,玄衣女子气息已绝,阖眸躺在残破的冰棺里,唇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美梦。 冰棺上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巫阳舟浑身浴血,艰难地直起身,朝着他们看过来。 这一眼仿佛望穿了许多年,他看见宁江州的雪,烛火燃烧得劈啪作响,裴珩坐在窗边看书。 卫卿仪光着脚蜷缩在软榻上靠在他身边,时不时伸手掩住书页,惹得裴珩无奈含笑侧脸去看她。她像是得了逞,得意地笑个不停。 他安静地抱剑站在阴影里,透过窗柩去看天边的月亮。 这时候耳边传来裴烬不耐的声音。 “整日缩在屋里,憋得无聊。” 一柄冰冷的剑鞘抵上他腰侧,黑发黑眸的少年眉眼嚣张。 “喂,我说你。”裴烬扬起单边眉梢,“敢不敢出去比一场?” …… 巫阳舟艰难地喘息着,温度和生机从他身上极速流逝。 他就要死了。 一定是因为这个吧,他自嘲一笑。 都说人死前会走马灯,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想到裴烬。 视野逐渐模糊,巫阳舟仿佛看见那道朦胧的黑衣身影,不疾不徐地靠近。 他们曾经不是兄弟,但胜似兄弟。 如今却自相残杀,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或许不该是这样的。 巫阳舟竟然在这一刻恍惚间去想,如果他当年能多信任裴烬一点,会不会不一样。 那个人……告诉他在司星宫的占言中,裴烬终将铸成大错。 所以要提早防患于未然,那人让他制蛊,还给了他墨玉珠,告诉了他昆吾刀炼刀的方法。 巫阳舟曾觉得可笑,这墨玉珠何其多余,想来那人也不过是被裴烬虚名吓破了胆,太过草木皆兵。 被九州五大仙门合力镇压在寂烬渊下,裴烬以那样强弩之末的重伤之躯,怎么可能回得来。 但现实是,一千年过去,当年那人所说的一切,都一一成真应验。 就仿佛这天下事没有什么不在那个人的掌控之下,千年来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或许真正毁了这一切的,是找上他的那个人。 ……是那个被轻而易举动摇了的自己。 巫阳舟眼睛猛然睁大,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烬。 他唇角不断地涌出鲜血,喉咙里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微弱到辨不清的音节。 “我……谎……” “你……根本……不是……” “……鹭……” 温寒烟距离巫阳舟更近,听见巫阳舟气若游丝的声音,连忙扯了一把裴烬衣摆:“他好像有话要说。” 下一瞬,巫阳舟瞳孔逐渐放大,嗓子眼里的声音渐渐淡了。 裴烬低眸睨了巫阳舟一眼,便收回视线:“死了。” 温寒烟蹙眉回想方才勉强分辨出的那几个音节。 “你根本不是”? 不是什么? 这个“你”指的到底是她,还是裴烬? 温寒烟眉间紧锁。 路? 陆? 这与巫阳舟口中提到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第145节 如今她获得的信息实在太少,温寒烟暂时理不出什么头绪,只好将狐疑压在心底。 再抬起眼时,裴烬已不在身侧。 温寒烟四周环视一圈,正欲起身,一道劲风猛然袭来。 她浑身一凛,条件反射足尖一踏冰棺飞身而起,于半空之中旋身避开这一击,翻身落地。 “尊上……是尊上吗?” 方才这里动静太大,吸引来不少魔修。 如今入内发现巫阳舟的尸体,为首几名魔修瞥见巫阳舟并未用幻形丹遮掩的真容,险些被丑得吓晕过去。 “……是,看衣服,就是尊上!” “一定是她杀了尊上,方才只有她和那个随从来过,绝对不会有错!” “杀了她,替尊上报仇!!” 凶恶眼神瞬间钉在温寒烟身上。二话不说又是数道魔气袭来。 温寒烟心中冷笑,方才这里打得震天动地,也未见这些魔修半点影子,此刻尘埃落定反倒对她喊打喊杀。 她运转起【踏云登仙步】避开攻势。 若不是她此刻灵力虚空,她真想用【莫辨楮叶】学上巫阳舟几招,吓死这群欺软怕硬的魔修。 见她只一味闪避并不还手,几名魔修高声道:“她与尊上交手,此刻定然虚弱,趁这个机会拿下她!” 与此同时,温寒烟识海中响起龙傲天系统的声音。 【该角色符合:趁火打劫、贪生怕死的炮灰反派。】 【任务:请冷笑将他们踩在脚下:“死在我的脚下,是上天赐予你的荣耀!”】 温寒烟手腕一抖,险些没握住流云剑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几乎是同时,她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虚空中传来一道声音。 尖尖的,细细的,和龙傲天系统的声音很像,却明明白白不是出自于同一人之口。 [叮!白月光……请……强势握住……要你全家陪葬!]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而且内容也混乱,温寒烟半晌也没听明白。 她等了片刻,龙傲天系统似乎什么也没察觉,还在她识海里兴冲冲地加油呐喊。 温寒烟再凝神细细去听的时候,已经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仅剩呼啸而来的破空之声。 恰在这时,周遭光线这时陡然一暗。 在几乎刺穿人耳膜的鬼哭尖啸声中,浓雾滚滚似黑云般倾轧而下,几道猩红刀光撕裂黑暗,如同惊雷般蔓延笼罩了整个空间,将全部魔修尽数围困其中。 温寒烟心头一凛,身体比意识更快,条件反射地雷霆出剑,催动【剑覆河山】斩向距离她最近的几名魔修。 几乎是同时,刀光闪电般掠过,仿佛在同她比速度一般,风卷残云似的扫向剩下的魔修。 “啊啊啊——” 围拢过来的魔修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一左一右两道虹光争先恐后地撕碎,那场面竟然在血腥之余,显出几分古怪的滑稽感。 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头骨碎裂的脆响声近在咫尺,温寒烟鼻尖依稀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 她抬起头,就看见方才不知所踪的裴烬去而复返。 温寒烟一眼便看见他手中的昆吾刀,比起先前长了一截,一段三指宽的猩红刀身横跃于刀柄之上,在昏暗之中反射着彻骨的寒芒。 她反手抽回流云剑,一道魔修尸体软软倒下来。 ……算了,这个任务她不做也罢。 平时说那些话也就罢了,眼下裴烬在她身侧,若是听见她说出那些狂妄的字眼,指不定要如何调侃她。 在她身侧,浓重的雾气裹挟着凶戾之气缭绕,缠住凛冽的刀身,荡开一阵浩瀚的威压。 裴烬随手将掌心尸体扔到一边,刀光散作光点在他宽袖旁沉浮,漫天狂舞。 [说话啊!快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绿江虐文系统又重复了一遍台词,[“敢碰她,我要你全家陪葬!”简单吗?只有十个字而已,你再不说,我就要扣你的寿元了!] 裴烬薄唇动了动,没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神情也仿佛照镜子一般,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诡异感。 温寒烟没再听见什么动静,见裴烬眼神怪异地盯着她,心下也闪过几分古怪的念头。 刚才那声音虽然时断时续,说的内容也闻所未闻,但是莫名的,温寒烟总觉得很熟悉。 仿佛和她的龙傲天系统有异曲同工之妙。 温寒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裴烬的神情。 “你方才有没有听见什么怪声?” 另一边,裴烬听着识海中绿江虐文系统恶狠狠的:[叮!任务失败!] 他沉默片刻,皮笑肉不笑:“你觉得什么样的声音,算是怪声?” 温寒烟也沉默。 她总不能把系统的事情实话实说,安静感受片刻,也的确没有再听见方才那一瞬即逝的动静。 或许是她精神太过紧绷,将刀鸣声错认成了其他声响也说不准。 “浮屠塔那块残刀就是这个?”温寒烟直接转移话题,视线落在他掌心。 裴烬挽了个刀花,微微一笑:“如你所见。” 他神情散漫,语调闲适,仿佛不久前死去的并非故友更非死敌,而是路边随意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也似乎从未有另一个千年之前的人,短暂地回到他身边,然后再次彻彻底底地失去。 温寒烟定了定心神,听着这句话,又莫名回想起卫卿仪最后的话。 ——“他不是个恶人,只是不太会表达。” 温寒烟想了想,冷不丁伸出手:“给我碰一下。” 方才云里雾里、连蒙带猜听了那么多千年前的过往内情,她又不是木头做的,自然也多了几分好奇。 无关她和裴烬之间的关系,更不算什么在意。 她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先前在兆宜府中,她无意间触碰昆吾刀柄之后陷入幻象。 或许这一次她也能照葫芦画瓢,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第52章 旧事(八) 温寒烟开口时,裴烬已慢条斯理迈步踩着一地尸首往外走。 闻言,他顺带扬起手,眼也没抬地将昆吾刀扔过来,似笑非笑:“我比你大方,随便碰。” 昆吾刀凌空而来,却丝毫不带杀气。 温寒烟轻松将刀柄接入掌心,左手双指并拢抚上那多出来的一截刀身。 昆吾刀在她掌心安静地闪跃着虹光。 没反应。 温寒烟一皱眉,难道是她摸得太敷衍? 先前她生怕裴烬先她一步抢到刀柄,整个手心都将它包裹在内,力气大得险些抽筋。 而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应该这样用力地握紧裴烬新得的那一片残刀? 温寒烟盯着那截开了刃的刀身,深吸一口气,伸手用力攥上去。 锋锐刀意逼上掌心,还未触碰到刀刃便已是一阵刺痛。 温寒烟心下一横,正欲用力。 一只冷白骨感的手倏地伸过来,一把握住她手腕。 “我说美人啊。”裴烬偏头看着她。 他脚尖碾了下不知道属于谁的尸首,意味深长道,“看在我不久前才帮过你的份上,不如对我稍微仁慈些。” 温寒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去攥刀刃,伸的是她的手,即便受伤流血,也是她稍微吃点皮肉苦。 关他什么事? 裴烬看着她面无波澜的神情,仿佛从其中看出她没说出口的狐疑。 他偏头笑了下,屈指弹了下刀身:“用我的刀。”指尖又用力扣紧她的手腕,“伤你的身。” 裴烬松开手,语调慵懒,“道心誓发作,我是无所谓。只不过,待会恐怕你得背着我走。” 温寒烟动作猛然一顿。 这些日子在浮屠塔,她与裴烬配合得太自然,以至于她险些忘了道心誓。 他帮她护她,都不过是因为这个。 心底那些好奇,仿佛在这一刻猛然间被驱散了不少,温寒烟松开手,将昆吾刀扔回去:“算了。” 她收敛了兴致,转身便走。 裴烬千年前为何屠尽乾元裴氏,跟她有什么关系。 * 宁江州最大的酒肆里,来往行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第146节 “你们听见这两天的动静了没?猜猜是怎么回事——浮屠塔没了!” 这话一出,整个酒肆彻底炸了锅。 “浮屠塔没了?真的假的?” “不可能吧,那可是巫阳舟的地盘啊,司星宫这么多年来都忍气吞声的,谁能把浮屠塔给弄没了?” “真的!这事是真的。” 有一人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煞有介事道,“我家就住在浮屠塔边上,从昨天开始就断断续续听到动静,也不知道那群魔修在折腾什么东西。正奇怪呢,今天早上又听见一声巨响,简直像是整个仁沧山都被炸了。” “对!我也听见了。” “然后呢?” “然后还能怎么样?我当时就吓得一激灵,还以为那群魔修终于不装了,要跟咱们正道修士彻底撕破脸。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提着剑爬起来出去一看——” 似是非常享受旁人汇聚在他身上的视线,这人话音微顿,慢悠悠倒了杯茶抿一口,停下不说了。 另一边有人抓了一把瓜子嗑得正起劲,冷不丁断了,就像是便秘一般难受:“噫,你别在这卖关子。” “就是,要说就说,少在这磨磨唧唧的。” “……”那人自讨了个没趣,悻悻揉了揉鼻子,接着道,“我这一出门,就亲眼看见浮屠塔地底下直冒烟,从上到下直接陷到了仁沧山里,一瞬间的功夫就消失了!” “真消失了!”另一人趁着这个功夫往仁沧山那边看,一边看一边道,“从前咱们坐在这不是能看见浮屠塔的吗?你们看,现在真的什么也没了。” “我也看看去。” 一时间,一群人一拥而上,将窗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窗边那张桌上坐了两个人,猝不及防瞬息间便被湮没在人海里。 “真的,是真的!浮屠塔不见了!” “到底是谁做的?这么厉害!” “应当是修真界的哪位大能吧?浮屠塔出了名的难进,巫阳舟又是炼虚境的高手,寻常人别说是见到巫阳舟、轰塌浮屠塔了,就是想保下一条小命都难哈!” “不知道……” “……” “我知道!” 一只手猛然从人堆中伸出来,挣扎着向外探。 这只手肤色冷白,指节骨感,雪白素色衣袖飘飘扬扬垂下来,远远望去,简直像是从地底下诈尸出来的一般。 旁边围观的众人瞥见这一幕,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这位是?” 不多时,一个白衣墨发的青年艰难地从缝隙中钻出来。 他五官俊秀,发丝拢成一个马尾高高束在脑后,身后背着一把长剑。 他身后的人群短暂重新再次聚拢,半晌又被挤开,里面又钻出来一个身穿朱红色绣金枫衣衫的青年。 青年面容俊逸,慢条斯理掸了掸身上被挤得凌乱的褶皱,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派风流,气度不凡。 “说了这种时候不该坐窗边,你偏不信。”红衣青年将袖摆理平,抬眸不悦道,“现在好了,花钱买来的位置没法坐。” “谁知道他们这么不要脸,硬占旁人花钱买来的位置?”白衣青年冷哼一声道,“他们想看,我比他们更想看,那可是寒烟师姐——” “这位道友!”一只手倏地抓住他。 紧接着,一张写满了期待的脸凑过来,“你方才说,你知道巫阳舟连同这浮屠塔是谁除掉的,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似乎对这个话题极其感兴趣,白衣青年脸上不虞之色顿消。 他语气听着简直比前来询问的修士还要更热络,几乎掩不住滔滔不绝的倾诉欲,“没有什么比我的消息更真的了,而且,我还知道旁人不知道的细节。” “真的?说来听听!” “究竟是何方神圣做的?” “……” 围在窗边的人群像是闻着味寻过来的鬣狗,里三层外三层自发再次围拢过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靠近,白衣青年神情越发兴奋,红衣青年站在一旁无声后退了半步,默默扶额。 另一边,身处包围圈中央的白衣青年总算开口了。 “要说这浮屠塔是谁轰塌的,巫阳舟是谁斩杀的,这个人呢,你们是绝对不会陌生的。” “是谁?” 白衣青年下颌微抬,屈指一弹怀中长剑:“当然是我寒烟师姐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陡然一静。 先前那种狂热的情绪瞬间凝结了,一种说不上的尴尬涌动,变作沉默。 “寒烟师姐……?” 良久,围在最前面的修士才微微一愣,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反复念了两遍,逐渐将它和一个人等同在一起。 他难以置信道,“你是说……温寒烟?” 这话一出,旁边觉得这名字熟悉的修士也回过味来,面面相觑,心底一阵惊涛骇浪。 “你是说,五百年前以身炼器的那个寒烟仙子?!” 白衣青年抱剑冷笑一声:“不然还能有谁?” “真的是她?!” 但传言中不是说温寒烟修为尽废,沦为废人了吗? 有人不敢相信。 自从温寒烟大闹朱雀台被赶出潇湘剑宗之后,大多人只将她当个乐子看。 一个没了修为的修士,又失去了宗门庇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哪怕是当年名震九州的天才,恐怕也逃不过沦为废人的命运。 如今修仙界已经平静了太久,人才辈出更迭,太多人忘记了曾经的苦难,更多人则压根没经历过。 五百年前以血肉守护苍生安宁的血泪,逐渐从震撼人心的情绪化作了轻飘飘的传闻。 但如今的人,更多的并非想看一个神仙,而是想看神仙如何跌落神坛,变得和他们一样平庸,甚至更不堪。 想看她之后如何落魄。 结果理应变得悲惨的人,竟然杀了巫阳舟,废了浮屠塔? “温寒烟……如今是什么修为?” 白衣青年:“你猜。” “若是能击败巫阳舟,至少也得炼虚境之上了吧?” 白衣青年不屑笑道:“炼虚境算什么?就算是来一个归仙境的裴烬,寒烟师姐照打不误,你们信不信?” 跟着寒烟师姐这么久,他现在最不在意的就是修为境界。 谈这个,那就太庸俗了! 即便是修为被压制到驭灵境,寒烟师姐都能解决巫阳舟这样的对手。 他根本就不怀疑,就算碰上裴烬,寒烟师姐也绝对不在怕的。 这就是他的人生观! “……竟会如此!”见白衣青年语气如此狂妄,又如此笃定,众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温寒烟难不成真是个天才,或者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机缘?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仅修复了丹田经脉,修为还飞涨了一大截。 “真是……原来是寒烟仙子啊。” 有人尴尬地应了一句。 白衣青年脸上的愉悦早就在所有人的反应中散尽了,闻言轻哼一声:“方才不还是‘温寒烟’吗?改口倒是很快,现在便成了‘寒烟仙子’了?” 周围再次一静。 许久之后,才有人干巴巴地出声,“虽然有些令人惊讶,但也似乎在情理之中。” “毕竟寒烟仙子五百年前,以全身精血祭兑泽书,加固封印镇压寂烬渊,拯救苍生于水火。如今她又将那个魔头的左膀右臂也一并斩杀,着实深明大义!” 他这话一出,像是开了个头,僵硬凝固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方才一瞬间的安静仿佛没发生过,酒肆里人声喧扰,好听的追捧一声高过一声。 “正是!先前传闻寒烟仙子沦为废人,我根本不信,像她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因为一时的打击而一蹶不振呢?” “如今寒烟仙子恢复修为,第一件事便是还宁江州一个安宁!不愧是寒烟仙子啊!” “若是寂烬渊那个魔头知道了,说不定气得吐血,直接晕过去呢?” “有寒烟仙子在,简直是我们修仙界的福气!” 也有人弱弱地提出质疑:“可是她叛出潇湘剑宗,算不算是欺师灭祖……” “这其中定然有误会!”另一人连忙接话道,“寒烟仙子这样正义凛然,锄奸扶弱之人,怎么可能会是恶人呢?” 整个空间都快要被吹捧填满了,白衣青年却仿佛比温寒烟本人还要受用,脸上神色稍霁,又开始快活起来。 一人趁机好奇道:“这位道友,你还没说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白衣青年一震手腕,长剑在他怀中凌空转了几圈,稳稳落在他掌心。 “当时寒烟师姐一剑震碎玄罗殿正门,正对上巫阳舟。” 他一拳打出,袖摆高高飞扬起来,“她先是这样,将他打得倒飞而出。” 众人睁大眼睛:“嚯!” 白衣青年足尖轻点,旋身凌空一转飞踢出一脚,“再这样碾在他胸口,巫阳舟登时呕血不止,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众人连连感叹:“哇!” 顿了顿,却见白衣青年没有别的动作了,沉默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立在原地,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第147节 有人忍不住问:“……巫阳舟就这么简单地被解决了?” 白衣青年神情一僵:“……那当然不是了。” 这话像是点醒了什么,他反手一抖剑鞘,长剑闪过一道雪亮剑光铿然而出。 “巫阳舟想反抗,但被寒烟师姐一眼识破。” 这一剑耍得极漂亮,众人眼前一亮,争先恐后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白衣青年剑尖转了转,收剑入鞘,潇洒一甩发尾。 “然后?” “当然是被一剑封喉喽。” “……” 叶含煜站在一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认识旁边这个说得眉飞色舞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青才美滋滋从众人的包围圈中,大摇大摆走出来。 叶含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这真的是当时的情况?” 怎么前辈没跟他说呢。 “不是啊。”空青面不改色地说,“这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果然。 “但是我也没有骗他们。”空青轻咳两声,“我心目中的寒烟师姐,就是这样的。” 叶含煜露出一抹完美的假笑。 他开心就好。 只希望今天过后,这些消息别被传得太离谱,给前辈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空青方才口若悬河,此刻冷静下来,感觉自己嗓子都快冒烟。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虽然还没过够瘾,但再说下去他可能要失声了,只能有机会遇上有缘人,下次接着讲。 空青按捺不住问:“我刚才说的怎么样?” 叶含煜皮笑肉不笑:“你真的有点浮夸在身上的。” 空青嘲笑一声:“你不过是嫉妒我的才华罢了。我这些精彩纷呈的故事,你当众可说不出来吧?” 他是说不出来。 他没这么厚的脸皮。 叶含煜一阵无言,不再和空青搭话。 这会儿众人满足了好奇心和猎奇心,围在窗边的人只剩下方才没挤上来的几个人,稀稀落落的。 他们被人海湮没的桌椅也重新空了出来,叶含煜坐在桌边扭头去看窗外。 仁沧山于一片苍翠中绵延向远方,九玄河无声流淌横贯于山脉之中,仿佛一根玉带缠绕其上。 窗边一枝寒梅伸展过来,红艳的梅花于风中微微摇曳。 几片花瓣飘落下来,在空气中打着旋,裹挟着一阵幽香落在裴烬脚边。 他若有所感撩起眼睫,随手拈起花瓣。 “就算是来一个归仙境的裴烬,‘寒烟师姐’也照打不误。” 裴烬倚在飞檐上,一条手臂枕在脑后,狭长的桃花眼微弯,邪气中兑着几分疏懒。 他故意学着空青的语气,看向身侧似笑非笑,“美人,若是当真有那一日,看在你我这些日子的情分上,你可得对我手下留情。” 温寒烟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他们坐在酒肆屋顶,窗户没关,里面的声响毫无遮掩地穿过窗柩往外飘。 方才空青夸张的故事,他们尽收耳底。 “他对你并无冒犯之意。”温寒烟瞥裴烬一眼,生怕她一个不留神,他便将空青的小命收了去。 “这我自然知道。”裴烬懒洋洋翘着腿,掌心把玩着那片梅花,漫不经心吐出几个字,“他当然没有冒犯之意,只是非常单纯的恶意。” 那小子盯着温寒烟,仿佛小狼崽子盯着一块肉的眼神,恐怕也只有她本人看不出来。 温寒烟:“……” 裴烬却似是对这个话题失了兴致,他捻了捻花瓣:“不过,那些蠢材上演的这场变脸表演的倒是很不错。”挑眉看向她,“你说呢,好不好看?” 温寒烟回想起方才酒肆众人对于自己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随意道:“还不错。” 修仙界中不成文的规则,她这一路来早已经聊熟于心。 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没实力的时候,虎落平阳被犬欺,做什么都是错的;有实力的时候,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她甚至有资格肆意改写规则。 就像潇湘剑宗朱雀台上,她分明字字句句将真相说得明明白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那些人的名声却分毫未动。 反倒是她,一路泥泞间摸爬滚打,才勉强为自己闯出了一条生路来。 温寒烟轻轻闭上眼睛,清风拂面,微弱的凉意令她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不在意流言蜚语,更不会让无关紧要人的几句话,影响到她自己的生活。 但她也永远不会让自己沦落成旁人的饭后笑谈。 她不会让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敢在言语上踩她一脚,只为博旁人一笑。 尊严是自己挣给自己的。 她只需要不断地变强,那就足够了。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经脉之中淳厚的灵力无声涌动。 她打开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为避免争议,此处不注明“夫妻”) 修为:合道境中期 技能心法:形神和(新获得),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形神和? 温寒烟本打算顺水推舟,将这技能先拖到裴烬头上试一试。 然而,下一瞬,她冷不丁回想起方才轰鸣声中,若有似无那道电子音。 裴烬身上,或许也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稳妥起见,温寒烟还是歇了心思。 待她确认那幻听的前因后果,再用裴烬试招也不迟。 正欲关闭技能栏,温寒烟余光无意间瞥见几个字,视线略微一顿。 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新身份。 如今四大世家仅剩两家,哪里还有什么乾元裴氏。 非要说有的话…… 温寒烟脑海之中猛然闪过什么,指尖蜷了蜷,下意识抚上眉心。 她惊疑不定转头去看裴烬。 难不成,当时裴烬在玄罗殿外给予她的那枚印迹,根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给出去的东西。 而是裴氏的家纹? 视野中,裴烬靠在她身侧,两条长腿懒散交叠,乌浓稠密的眼睫散漫半睁着,鼻腔里哼着她没听过的小调,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瓦片,好不悠闲。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缓慢回过半张脸来。 温寒烟突然觉得,裴烬五官实际上生得极其潇洒好看,当得起“俊美无俦”四个字。尤其是那双眉眼,平日里看着浓郁冷戾,碍于他名声,更是令人不敢多看。 此刻半睁不睁地晒着太阳时,懒懒散散的,阳光洒落在他肩膀上鎏金般流淌,反倒显出几分贵气来。 或许是被那行多出来的字眼提醒了,温寒烟此刻心里才突然生出几分实感来。 这个声名狼藉,嗜血残忍的魔头,曾经也应当是个洒脱不羁,桀骜轻狂的贵公子。 裴烬把被蹂躏得不行的花瓣扔到一边。 幽香掠过他眉间,他懒淡眯着眼睛,连眉梢都没抬一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温寒烟回神,破天荒没反驳什么,情绪莫名道:“那我该怎样看你?” “嫌弃厌恶,喊打喊杀,避如蛇蝎,怎么都行——你可不知道多少次伤了我的心。” 裴烬松散挑了下眉梢,故意“哦”了一声,戏谑调笑道,“原来如此,是不是终于发现,我这张脸实在生得俊美风流,总算被我迷倒了。” 温寒烟:“……” 温寒烟眉梢一跳,心里什么念头什么情绪,都被这一句话轻轻松松地扫荡得一干二净。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自作多情的魔头。”她冷冷掀了掀唇角,收回视线。 说到裴氏,温寒烟便想到卫卿仪,心里不是什么滋味。 那时她牵挂着卫卿仪的身体,快步凑近去看时,却发现能保尸身不腐的冰棺破碎,里面的身体早已化作万千尘埃,烟消云散了。 虽然说起来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但温寒烟还挺喜欢卫卿仪的。 可世事无常,她们刚遇见便是再见。 第148节 温寒烟原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可直到那时才发现,她其实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习惯离别。 但这个时候,应该会有一个人比她更难过。 温寒烟抿了抿唇角,那颗兆宜府时鬼使神差拿来的糖,正安静躺在芥子中。 她指尖蜷了蜷,迟疑良久,还是将它取出来,悄无声息地拢在掌心。 裴烬亲口说过,被昆吾刀打散的神魂不入轮回,也无法被召唤重回世间。 她的【花意痕】技能心法也永久地失效了。 卫卿仪再也回不来了。 一道残影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裴烬轻而易举抬手将飞来的东西接在掌心,垂眸看清时,稍有点意外地掀起眼皮。 “嗯?” “给你的。”温寒烟没看他,就连脸都没侧一下,目不斜视地盯着不远处的仁沧山。 裴烬仰靠在檐角,垂眼盯着掌心那颗糖,目光专注。 这颗糖已经不复起初的圆润。 被柔和的体温融化后,复又被冰冷的气息捏成另一种古怪的形状。 像是曾经被人放在掌心许久。 裴烬指腹微捻,造型崎岖的糖在他手中咕噜噜滚了一圈,被牢牢捏在指尖。 指腹上还残存着淡淡的梨花幽香,此刻又有另一种更甜蜜的气息,隔着一层薄薄的糖纸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 裴烬看着这颗丑兮兮的糖,眼底情绪分不出喜怒。 温寒烟见他接了糖,却只是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并不吃,还以为是他嫌弃它卖相不好。 她心底稍微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裴烬究竟有没有看出来,这颗糖是兆宜府的东西。 温寒烟根本没办法解释,她不想将她在兆宜府便拿了这颗糖,犹豫许久都没送出去这件事告诉他。 她更不想他知道,她曾经误入过昆吾刀幻象,看见过他的过去。 那太奇怪了。 仿佛他们之间原本便古怪的距离,一下子又会被拉近许多。 那不是她熟悉的距离。 不是她想要的。 温寒烟心头微微一紧,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头脑一热的冲动。 裴烬心情如何,哪里轮得到她来管? 看他悠哉悠哉的模样,想必压根没有因为卫卿仪和巫阳舟的陨落,而产生半点涟漪。 温寒烟不假思索倾身伸手,冷着脸要把这颗糖拿回来:“不要就还给我。” 裴烬动作却比她快得多。 他指尖轻拢,不轻不重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熟练剥开糖纸,仰头将嶙峋的糖果扔到口中。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他慢悠悠松开她,含着糖模糊吐出几个字。 温寒烟抽回手:“旁人喜欢的东西叫心意,不喜欢的东西叫垃圾。我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给旁人平白添堵。” 裴烬却极会找重点,支着额角含笑盯着她看了半天,眉眼间笑意暧昧又戏谑:“唔,所以美人——这是你对我的心意了?” 温寒烟:“……” 裴烬看她神色郁结,忍不住笑出声,好心放过她。 “今天是怎么了,心情很不错?” 他偏头咬着甜蜜的糖果,额发顺着重力垂落在眉间,“对我这么好。” “一颗糖便算是对你好?”温寒烟瞥一眼他,总算找到机会反唇相讥,半真半假道,“那你未免也太过好骗。” “是很好骗。”裴烬笑了笑,没否认,反而问她,“你想不想骗一骗?” 温寒烟一愣。 “有了它——”裴烬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捏着糖纸在温寒烟眼前晃了晃,“说不定你接下来提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 温寒烟觉得好笑:“让你去死你也甘愿?” 裴烬抬起单边眉梢,不置可否:“为搏美人一笑,怎么不甘愿。” 他侧过脸,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颈侧的伤口,笑着问,“不过,这里还没好透,这次能不能换个别的地方?” 温寒烟白他一眼,没动弹。 她曾经的确巴不得他去死,却又碍于体内魔气,动不了他分毫。 但不知不觉的,这种情绪好像没有起初那么强烈了。 “我想好了,我的要求。” 温寒烟盘膝端坐于裴烬身侧,故意擦拭了一下流云剑鞘,“你小心些,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为何要反悔。”裴烬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你救了卫卿仪半条命,她还不了你,我念在昔日情分代她还,没什么不对。” 下一瞬,冰冷的剑鞘拂过他颈侧。 轻轻停在他右手腕间。 微凉的触感透过衣料渗透进去,像是经年不化的雪,很冰冷,却并不刺骨,将他手腕处无时无刻不叫嚣着的隐痛,无声地抚平下去。 裴烬睁开眼睛。 他倚在飞檐上,这个角度正对着苍穹上洒落下来的日光。 刺目的光晕之间,他看见温寒烟朦胧的剪影。 她身上淡雅的清香和他指尖的糖果香气交织在一起,透过皮肤肌理渗透进去,顺着血液流入心底,无声地缠绕住他。 裴烬眸光微敛,皱眉挪开目光。 一定是因为阳光太过刺眼。 他竟然会觉得近在咫尺的她那么耀眼。 可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平静的、被阳光染上几分柔和的声音轻轻落在他耳畔。 “我要你开心一点。” 或许是阳光太热烈,裴烬眼睛有点酸涩。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仿佛听见卫卿仪散在风中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真想折腾你?还不是看你整天故作深沉板着一张脸,想让你多笑笑。” 那时他年少轻狂,闻言只是嗤笑:“我笑还是哭,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刚说完,就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打。 卫卿仪的动作快,用力却不算大,掌心落在发顶,并不疼,更像是一种亲昵的调侃:“怎么说话呢臭小子,又欠收拾了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又给了他一巴掌,“想要你笑,那是我想要你开心一点,是我在乎你。” 他逞强板着脸,心里却软了一大片,嘴巴还是不饶人:“……我才用不着你在乎,你整日里这么麻烦,还是去折磨裴珩吧。” 这话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掌风。 “好小子,我可是很记仇的!往后你若是反悔了,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哦。” 裴烬想,他从来没有反悔过。 以至于,后来这些话融化在了血腥的刀光里,他也倔强从未改口。 “又板着一张脸装老成?长嬴,你才多大的年岁啊……” “死有什么可怕?你不记得了?你可是亲口说的——往后你是生是死,我都再也不需要操心了。” “我死了有什么打紧,往后的日子只需要睡觉,多轻松,多自在。” “长嬴,你从未认真听过我的话,但是这一次,相信我,即便长路漫漫,前方也终会有一个人在等着你。” “会有人比我和阿珩更在意你,比我们陪着你的时间更久。” 裴烬用力将糖咬碎。 更浓郁的甜意在他口腔中蔓延开来,和曾经一模一样。 “很甜。”良久,他睁开眼睛,看向温寒烟轻缓笑了声,“我很喜欢。” 裴烬鲜少这样正经地对她说话,温寒烟对上那双眼睛,一时间竟有点不自在。 她有点生硬地转移话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卫卿仪和巫阳舟只提到她体内的蛊与东幽有关,却并未明说昆吾刀的关联。 他们想要的东西不同,分道扬镳也是早晚的事。 裴烬眼皮撑起半截,回答得很爽快:“去东幽啊。” 温寒烟有点意外:“你也要去?” “自然要去。” 裴烬拖长尾音,语气带着点不正经的懒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陪你。” 温寒烟微动,诧异地低头看他:“你会有这么好心?” 裴烬一撑身体坐起来,不再逗她:“当年昆吾刀被震碎,残片被各大仙门世家暗中占有。” 他用一种淡然的口吻道,“裴卫两家尽灭,四大世家仅剩两家,东幽司氏位列其中,没道理被排除在外。” “更重要的是——”裴烬偏头一笑,“美人,说起来也是有缘。与你有关的地方,似乎总是与昆吾刀分不开联系。” 温寒烟直接无视了他故作亲昵的态度,点点头承认。 “说起东幽。” 裴烬冷不丁想到什么,眼睛里染上几分说不清意味的情绪。 第149节 “听说现在司氏那位少主,是你的未婚夫?” 温寒烟沉默片刻,才低垂下眼睫,轻声道:“是。” 自从在落云峰上苏醒之后,她便刻意不去想与司珏有关的一切。 仿佛他对她不闻不问,她也从未回想起这个人,他们之间便没有什么多余的关系,不过是两个曾经听过对方名讳的陌生人。 温寒烟便可以不浪费任何精力去分辨,为何分明东幽司氏消息灵通,这么久了,他都未曾看过她哪怕一眼。 但天道似乎自有安排。 无论她如何有心去避免和他有关的一切,他们终究还是会再次碰见。 如今回想起“司珏”两个字,温寒烟心里少了很多情绪,却又多了很多情绪。 但繁杂思绪交错,最终还是定格在五百年前那个晚上。 一袭张扬浅金色宽袖外衫的青年,伸手掩住她的眉眼。 他的掌心带着点湿意,潮湿而温热地拢住她的眼眸,像是一场雨后闷热的盛夏。 “你很累吗?”她忍不住问。 “你们潇湘剑宗的剑阵的确厉害,不过呢,难住我这东幽少主还是差点火候。”司珏勾起唇角。 “寒烟,你先闭好眼睛。我辛苦来找你,可都是为了这个——我准备了许久。” 温寒烟不好意思让任何人心意落空,闻言立马安静下来,随着他的脚步乖乖地向前走。 他走一步,她便跟一步。 草叶摩挲沙沙作响,被封闭了视觉,其他的感官便变得愈发敏锐。 温寒烟听见周遭阵阵虫鸣,青年紧贴在她身后的胸口体温炽热,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连同着他坠在她颈间的吐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司珏拉着她停下来,松开手。 “寒烟,抬头看。” 温寒烟睁开眼睛,看见漫天繁星坠落。 “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温寒烟诚实地点头:“很美。”她还从未看见过星星从天上掉下来。 司珏注视着她月色下精致的侧脸,唇角忍不住上扬。 他拼命地试图压下来,声音里的雀跃却出卖了他的情绪,“我特意去司星宫问过的,今夜有流星雨。这种盛景,五百年才能出现一次。” 五百年啊,那真是好久。 好像时间的重量,可以让一种情绪变得更有厚度。 哪怕是再寻常平凡的东西,若是在拉长的时光中变得稀有,都令人忍不住更珍惜几分。 温寒烟眨眨眼睛:“谢谢你,特意陪我来看。” 司珏抱臂一笑:“喜欢的话,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个要求?” 温寒烟想了想,司珏送了她这样一份五百年一次的礼物,她似乎的确应该回报他一点的。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司珏倾身欺近,盯着她一字一顿开口。 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星星,熠熠生辉。 “下一次的流星雨,你还在我身边。” 温寒烟看着他的眼睛,唇瓣动了动,没有立即开口。 五百年太遥远了,她也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身边又陪着谁。 但是或许是司珏的眼神太过专注认真,在这一瞬她下意识不想拒绝他。 “好,我答应你。” 司珏想要表现得平淡些,却有几乎溢出来的笑意充满了眼底。 “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却只有一轮月亮。” 他靠在树干上,视线却粘在温寒烟身上。 “你对我而言就像月亮一般,是最特殊的那个唯一,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温寒烟沉吟片刻,稍有点煞风景地说:“可是只有夜晚才有月亮。天一亮,月亮就会变成太阳,消失不见了。” 司珏一怔,猛然笑了一声:“那我便是星星,永远围在你身边守护着你。你消失了,我就陪着你一起消失。” “亘古不变,终此一生。” 五百年过去,星星依旧是那片星星,如期而至,如约坠落。 一袭白衣的纤瘦女子依偎在锦衣男子怀中,星光映亮了那双弯月般的眉眼。 “阿珏,真好看。”纪宛晴真心实意道。 她穿越前也就听说过流星雨,但从来没有机会去看。 这算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流星雨。 被她唤作“阿珏”的男人一身莲纹浅金色道袍,指尖搭着一串白玉手持,雪白流苏悬垂而下,一朵玉梨花无声摇曳。 他五官不似寻常男子那样硬朗,唇色偏红,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艳,周身气度却极冷,生生压住那几分秾艳,令人不敢接近。 司珏注视着苍穹,似是有些出神。 听见纪宛晴的话,他落空的那几缕眸光重新凝聚。 “前几日我特意传讯给司星宫,得知今夜有一场五百年一次的流星雨。这样特别的景致,我想你陪我一起。” 司珏唇角微勾,再自然不过地接话,“你喜欢,便不枉我今夜走这一遭。” 纪宛晴甜丝丝笑着更往他怀中钻了钻:“阿珏,你对我怎么这么好?” “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司珏揽住她的肩膀,“下一个五百年,我想你依旧在我身边。” “一个怎么能够?”纪宛晴抬起眼,故作嗔怒道,“还要两个、三个……往后每一场流星雨,我都想和你一起看。” 司珏指尖微微一动,片刻后,轻笑一声。 “好。” 他低声道,“我待你也会像这繁星环绕明月。” “此生此世,永远不变。” 第53章 东幽(一) 天光乍亮,淡橘色的朝霞层层叠叠,在苍穹之上铺陈开来,驱散沉暗冷寂的黯淡。 沉睡的辰州在一片散去的浓雾中逐渐苏醒。 东洛州地势低陷,宁江州多山,辰州地形复杂得多,四周山水环绕,内部丘陵平原错落,山多川少。 东幽则在辰州最中央,连绵的建筑在远山环抱之中反射着细碎的金光,斗拱飞檐,城楼金装,深邃富丽。 “东幽司氏不愧是修仙界第一世家,果然气势恢宏得很。” 空青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四下打量,手肘撞一下叶含煜,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挑事,“叶少主,你觉得比起你们东洛州兆宜府如何?” 叶含煜环臂冷笑一声:“若真论财力,东幽与兆宜府还未必谁胜谁负。不过是司氏家主修为高深,这才比叶氏更有些话语权罢了。” 说到这里,他免不了想起自家那些事,诡异地沉默了一会,才接着道,“但东幽子弟素来高傲,民风不比兆宜府淳朴热情。” “喏。”叶含煜一抬下颌,示意两侧店肆和来往人群。 “进入辰州以来,少说也有半个时辰了。别说上前与我们交谈,你可曾见过任何一个人分给过我们一点眼神?” 空青一愣,听他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睁大眼睛道:“还真没有。” 叶含煜轻哼一声道:“辰州闭塞排外,东洛州却向来好客。若是见有人初来乍到,早就上前询问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了。” 空青想了想:“倒也没觉得。” 他们去东洛州的时候,别说是有人上前帮忙了,路上就连几个人影都见不到。 叶含煜脸色一哂:“……那是特殊状况。” 空青瞥他一眼,随口道:“若是先前在浮屠塔遇上的那位师姐在就好了。” 温寒烟怔了下,猛然回想起那个被糊了满脸血,连五官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的少女。 “她人呢?” 空青:“先走了。” 叶含煜回想了一下,猛然回过味来,感觉有点可惜,“说起来,她便是东幽中人,身边还随行了两名天灵境修为的侍女,身份定然不低。若是能同行,说不定还能为我们指引一二。” “靠山山跑,靠人人倒。既然现在人不在,那就靠自己。” 温寒烟转过头看空青和叶含煜,故意问,“这次换你们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站在路中央,右手边便是一家酒肆。 里面人潮攒动,虽然交谈声比起其他地方的豪迈显得矜持不少,但低语声阵阵,不绝于耳。 空青瞬间反应过来,争着抢在叶含煜之前开口:“寒烟师姐,咱们先去这里打探一番?” 叶含煜没抓到机会说话,眼珠一转又想到自己的优势,连忙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荷包,朝着温寒烟露出一个“人傻钱多”的笑容。 空青:“……”真想干掉这些爱炫富的大少爷。 温寒烟觉得好笑,一路上不自觉紧绷的唇角放松了些许。 自从进入辰州以来,她便感觉似乎有什么缠绕上她的心脏。 轻飘飘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十分黏腻,抓不住甩不掉。 原来往事也有重量。 但被空青和叶含煜插科打诨几句,那些缭绕在她心间的情绪便莫名散了。 第150节 曾经如何又如何。 如今她只想要得到她想要的。 至于司珏此人。 与她无关。 空青和叶含煜已一马当先进了酒肆打点,温寒烟正欲跟上,身后飘来一道懒散的声音。 “东幽少主的未婚妻,竟然还需要来这种地方打探消息。” 裴烬薄唇微翘,漫不经心从她身后绕过来,长腿迈过门槛。 温寒烟脚步微顿,抬起头来。 正巧裴烬也正低眸看她,见她看过来,似笑非笑,“他什么都没告诉你?” 温寒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告诉我什么?” “客栈酒肆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也真假难辨,大多时候,只有无处可选之人才会去。但凡是世家大族,便必然有属于自己的情报网。” 裴烬垂下眼睫,懒洋洋扯起唇角,“怎么,你的未婚夫如此吝啬,连这个都不愿与你分享?” 这话温寒烟倒是头一次听说。 虽说她也算是出身“世家大族”,但她尚且身为潇湘剑宗首席时,身负禁制从不离落云峰,这些走南闯北之人才需要知晓的讯息,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温寒烟眨眨眼睛,带着几分真实的困惑:“辰州和南州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为何要与我分享?” 裴烬闻言愣了愣,脚步也是一顿。 他脸色古怪地看她:“这是你第一次来辰州?” “是。” 温寒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她笑了一下坦然道,“我与司少主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相熟。他拥有的一切,也没有义务与我分享。” 裴烬没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盯着她。 他神情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变化,但温寒烟莫名感觉到,里面一些令她辨不清的分量似乎松去了。 少顷,他挪开视线,指尖略微一勾。 在前面走得正欢的空青和叶含煜便登时浑身一震,被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钉在原地,移动不了分毫。 “你们先回来。”裴烬收回手。 “干什么?”空青艰难地维持着往前走的姿势扭过头,感觉自己脖子都快断了,朝着温寒烟哭诉,“寒烟师姐,你看他!” 温寒烟站着没动,瞥一眼裴烬:“你又在闹什么?” “只是突然没什么兴趣留在这喝茶。”裴烬一挥袖摆,禁锢着空青和叶含煜的力道登时散了。 他慢悠悠转身,手臂自然搭上温寒烟肩头,将她身体转了一圈,带着她向外走。 “咱们去另一个地方。” 空青和叶含煜半信半疑地走回来,温寒烟还有些摸不清状况。 她心思在别处,也没计较自己和裴烬间显得过分亲近的姿势,皱眉抬起眼:“你这是?” 裴烬手臂搭在她肩膀上,温热的体温透过细腻的法衣,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 “你和东幽少主不熟,你我却算得上熟人了。”他扬起眉梢,“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还算得上大方。” 温寒烟缓缓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乾元裴氏千年前位列四大世家之首,何其鼎盛繁荣,九州盘根错节的信息自然有自己的门道。 温寒烟心头一动,下一瞬便感觉裴烬指尖轻点了她肩膀两下,“走,我跟你分享。” 温寒烟眉心微微一跳,下意识问:“这次你又想要什么报酬?” 裴烬抬起单边眉梢,半真半假不悦道:“在你心里,我成了什么人?” 自然是心黑手辣,睚眦必报,无利不起早的魔头了。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还是好心地没把这些真话说出口。 裴烬其实也没有盛传的那么嗜血狠辣。 但他的的确确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目的,总要收点什么做回报,从不做无意义的事。 温寒烟胡思乱想着,倏地感觉裴烬倾身靠近她。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沉冷的乌木香无声氤氲而来。 温寒烟猛然回神,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步。 “怕什么?”裴烬睨她一眼。 他屈指弹掉她肩膀上不知何时落的坠叶,起身拉开距离。 “今日我心情还不错。”裴烬伸了个懒腰收回手,悠悠然往前走,“所以,这次没有报酬。” 空青在一边光明正大地偷听了半天,愣是没听懂什么分享不分享,报酬不报酬。 但他却听懂了一件事,他们此行恐怕是要去更隐秘的场所,说不定还能见识到些什么不一般的大人物,探听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空青兴冲冲和叶含煜跟着温寒烟出了酒肆的门,却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未走远。 “怎么了?” “实不相瞒,此番要去的地方有些远。”裴烬立在树荫下,视线挨个在三人腰间长剑上停顿片刻。 “说来惭愧,在下不通御剑之术。” 他缓缓抬起眼睫,话是对着三人说的,眼睛却唯独看着温寒烟。 “不知哪位好心人愿意受累,御剑载我一程。” 空青立马跳起来,自告奋勇:“我来!” 他虽然一开始看不上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但一路走过来,他们也勉强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了。 再说,他总不能让寒烟师姐受累。 男女授受不亲! 空青可到现在都没忘记,这个卫长嬴在浮屠塔时大言不惭说的那句话。 ——“我似乎也从未说过,我未曾觊觎她啊。” 他才不会给这个登徒子可乘之机,别以为他没看见,刚才卫长嬴的手都搭到寒烟师姐的肩膀上去了! “或者还是我来。”叶含煜指了指芥子,“我这里有飞舟,这一路不都是这么来的吗?不如还像先前那样,你们一起上来。” 这一次,裴烬还未开口,温寒烟便婉拒。 “如今我们已在辰州地界,不宜太过高调。” 她上前一步,流云剑自发嗡鸣着铿然出鞘,在她身侧迅速涨大悬浮。 毕竟此番是占了裴烬的便宜。 受了他的帮助,是要还的。 人情债比什么都重。 温寒烟还不起,也不敢欠,只想快点把这点不平等的盈亏填平。 他们之间重新回到平衡的正轨上去。 “卫道友。”温寒烟脸上没什么表情,偏头示意一下,“请吧。” 这一次,自始至终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的人瞬间动了。 裴烬懒散往温寒烟身后一站,像是没看出她急于撇清关系的用意,长臂一伸,毫不避讳地环住她的腰:“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温寒烟身体一僵。 “不介意吧。”裴烬指尖并未落在她身上,虚虚搭在衣摆。 温寒烟身体僵了僵,刚要开口说“介意”,对方已经自顾自开了口。 裴烬惆怅长叹一声,煞有介事笑着说,“有你这位天纵奇才的剑修在,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担心跟不上你,半途被你甩下去。” “……” 温寒烟懒得和他争口舌之辩:“你不说,我原本倒没想将你甩下去。” 她双手掐诀,流云剑以一种极其突兀的速度腾空而起,“但现在,你最好扶稳了。” 狂乱的气流浮动裴烬眉间的额发,露出那双狭长的黑眸。 他站得八风不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笑了笑:“美人心果然海底针,这便是你报答我的方式?” 温寒烟没说话,安静片刻,虽然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却默默放缓了流云剑疾行的速度。 清风拂面,在裴烬看不见的角度,她垂眼看向他虚扶在她腰间的手臂。 黑白衣袂翻飞,轻盈的袖摆交错在一起。 纠缠得好像暧昧,可浓墨重彩的色泽却从未真正交融。 自始至终,裴烬都并未触碰到她分毫。 那毫厘之间的距离,就像是他们之间始终有所保留的那一分。 旁人辨不清,他们却心知肚明。 浮云飞掠而过,清凉的风掀起衣摆。 地面上的一切景致都无限缩小,远方的地平线极速拉近。 莫名地,温寒烟觉得有什么逐渐要被打破。 “其实,你不需要将你的秘密告诉我。”她低声开口,语速很快,“我有明辨是非的能力,繁杂的消息入耳,不过是多耗些精力。” “从兆宜府到浮屠塔——先前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裴烬道:“之前是之前。” 温寒烟一顿,眼睫不自觉颤了颤。 第151节 之前是之前。 那么现在,与之前又有什么不一样。 温寒烟生怕听见裴烬又说出什么戏谑的话来,不是听不得不习惯,是莫名不太想听他那些揶揄调笑。 耳畔风声飞掠,身后静默了片刻,这才缓慢地再次传来裴烬的声音。 “如今,你的事也成了我的事。而我这个人,最讲究效率。” 他语调慵懒道,“再说,我这个地方,还未必找得到呢。” 温寒烟无声放松了些,听了这话隐含之意,又蓦地反应过来:“你要去的并非乾元裴氏的地方?” 若非如此,他怎会不知晓能不能寻得到。 裴烬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盯着她神情看了片刻,少顷,视线缓缓向下,示意流云剑,“若是找不到,那反过来还是我欠了你。” 这话倒也没错。 温寒烟看他一眼,语气不自觉松快了些:“那你想怎么还?” “我可不会御剑。”裴烬状似惋惜地耸了下单边肩膀,眼睛里漾着笑意,“不如,下次我背着你走。” 温寒烟扯了下嘴角:“倒也不必如此。” 她实在很难想象那个场面。 温寒烟心里的重量一轻,脑海里也不再有什么繁杂念头,这句话说完便不再多说,专心御剑。 两人间只剩下流淌的云,和安静的心跳声。 裴烬视线在温寒烟清冷精致的侧脸上停顿片刻,挪开视线。 身前安静了,他识海里却安静不下来。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会突然主动出手助白月光一臂之力?我可还没有发布任务呢!] 绿江虐文系统啧啧称奇,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还一直追问白月光未婚夫的事……] 它语调骤然拔高,[难道,你吃醋了?!] 裴烬脸色一凝。 吃醋?吃谁的醋,温寒烟? 他怎么会吃醋。 但眼下他随在温寒烟身后御剑而行,风送来她身上独有的淡香,并不过分浓烈,甚至算不上有多少存在感,却如影随形萦绕在他鼻尖。 她眉眼冷冽,横剑相对的面容还历历在目,但在这一刻,那颗已融尽的糖果甜蜜仿佛再次蔓延在口中。 裴烬指节微蜷。 片刻,他闭上眼睛淡淡道:[你是觉得我看起来不像有恩必报的好人?] [有恩必报?什么恩?]绿江虐文系统一统懵逼,过了一会反应过来,目瞪口呆,[报答那颗糖?一颗糖而已,不至于吧!!] 裴烬没说话。 那是兆宜府的糖。 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普普通通并无异样。 但东洛州富庶,即便是糖纸,质感也比寻常糖果更厚。 他入手便摸得出来。 温寒烟比看起来的模样心软太多,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如何教养出来,又如何在这修仙界里活到现在的。 那群道貌岸然的废物不欺负她,还会欺负谁。 [所以这就是你的用处了!]绿江虐文系统察觉到裴烬想法,瞬间将报答不报答的事情抛在一边。 它摩拳擦掌,[英雄救美,为她撑腰,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些你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总该懂吧?] 裴烬睁开眼睛:[她的事情,也本轮不到我来过问。] 谁知道她是会领他的情,还是像方才那样,话里话外、若有若无地将他往外推,生怕越了雷池。 绿江虐文系统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裴烬情绪不对。 它瞬间噤声,唯恐又被魔头抓在掌心捏来捏去,毫无尊严。 可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憋住。 宿主显然是个恋爱新手,完全没开窍。 等他回过神来,恐怕这个世界都要毁灭了。 绿江虐文系统忍不住点他:[其他的都算了,那为什么你刚才还要和白月光分享你的资源?] 裴烬撩起眼睫。 绿江虐文系统见他沉默不语,连忙趁热打铁:[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是为了帮自己?] 裴烬敷衍一笑:[你猜。] 绿江虐文系统“嘁”了一声。 [没意思!] 就继续这么嘴硬吧,嘴硬的男人是不会有老婆的! 裴烬鼻腔里逸出一声说不清意味的气声,再次闭上眼睛。 温寒烟身上有他的魔气,有他的道心誓,如今还有了他的家纹印迹。 她多少也算是他的人。 他的人,却不仅仅是东幽少主的未婚妻,身为东幽未来的女主人,竟然还连东幽簋宫都没资格入内。 她甚至连知晓都不曾知晓。 如此怠慢,面上却挑不出错漏。 还真是东幽那群眼高于顶的伪君子干得出的事情。 也只有温寒烟这样的人,才会若无其事不放在心上。 三把飞剑浮空而行,空青远远缀在后面,阴沉看着最前方紧贴的两个人,牙根都快磨平了。 叶含煜被他的磨牙声吵得翻白眼:“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我很安静。”空青每个字都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那是风声。” “……”叶含煜无言地转过头,却见一片绵延的丘陵之中,一小片平原迅速逼近。 温寒烟自飞剑上一跃而下,流云剑雪亮的光晕大盛,乖顺地钻回剑鞘之中。 她四处环视一圈,此处偏僻,远离城镇喧嚣,周遭除了起伏的丘陵,便只有不远处一家农舍。 温寒烟用眼神示意裴烬,传音问他:“这便是你要找的地方?” 她开口间,农舍主人似乎察觉了外面的陌生气息。 紧闭的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几位仙师……” 老妪视线在几人身形打扮上微微一顿,眼睛里的温度淡去几分,冷淡问,“来此有何贵干?”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伸出另一只手,要将门板重新拉起来。 “他们身上的衣服不对。”一道苍老的男声轻咳了两下,“别跟他们废话了——” “且慢。” 裴烬伸出手扣住门板,看上去轻飘飘的丝毫没用力,却将门板纹丝不动地固定在原位。 老妪眼神一凝,眉目间显出几分厉色:“阁下这是何意,莫非要硬闯?” “岂敢。” 裴烬单手按着门板掀起眼皮,目光含笑投向院落中央。 “在下不过是觉得院中古树参天,美不胜收,下意识想多看两眼。” 温寒烟心头微动,顺着他话意向前望去。 这农舍极其清减,院中空空荡荡,杂草丛生。 唯有一棵参天的槐树深深扎根于此,荫蔽几乎拢住了整个宅院。 “遥夜新霜凋碧槐,谁遣惊风吹雁序。” 裴烬眼神从树上收回来,施施然主动松了手。 “既已看过,也算心愿已了。”他揽过温寒烟肩头,作势带着她往回走,“叨扰了。” “等等!” 两人还没转过身,这一次,反倒是门内传来声音叫住他们。 老妪脸色骤然一变,语气陡然变得恭敬不少,“原来是东幽来的贵客,方才是老身失礼了。” 她主动将院门敞开,躬身一摊手,像是见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起先语气不佳那名老头更是以与年纪不符的速度,快步走到槐树下,双手熟练地掐诀。 一阵灵光自他掌心轰然升腾而起,闪耀的光晕几乎融入烈阳之中,将整个天幕都映得发白。 空气逐渐扭动畸形,仿佛漩涡一般朝着四方逸散开来。 纷纷扬扬的槐树叶片落下来,坠落之际,逐渐显露出一道幽深的甬道,最上方朱红牌匾,龙飞凤舞题着二字——“簋宫”。 死寂被打破,喧扰声响自甬道深处传来。 温寒烟愕然抬眸,此处竟然有一道阵法结界。 只听声音,此处聚集的修士竟然比方才酒肆之中只多不少,几乎有上千余人。 她视线又不动声色挪向一旁,老妪和老头安静恭顺地低着头,一左一右侍立在密道两侧。 第152节 这两人分明身负修为,她却无法看穿。 ——只能说明,这二人修为远在合道境中期之上。 在温寒烟身侧,空青和叶含煜心内讶然不少反多,几乎维持不住表情。 “几位贵客请进。” 老妪的声音将空青自讶然中拖拽回现实。 空青书读得不多,方才裴烬说的话,只能囫囵听个大概。 但他却听懂了一件事。 空青正要张口,叶含煜伸手拽了他一把。 他转过脸,叶含煜英气勃发的脸在昏暗的密道之中看不分明,只是轻轻摇头,示意他暂时别开口。 穿过甬道,视野瞬间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座几乎能够同时容纳千万人的地下宫阙,里面街道建筑鳞次栉比,井然有序。 温寒烟随意扫一眼,便望见不少市面上难得一见的高阶法器和灵宝,还有千年难遇的灵宠灵草售卖。 以灵力点亮的灯光闪跃交映,映在来往每一个人脸上。 空青四周张望一番,简直要被惊掉了下巴。 方才他们落在那处荒原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地底下竟然有这样一座庞然大物。 他惊疑不定盯着裴烬:“你是东幽中人?” 裴烬被灵光刺得眼睛疼,眯着眼睛道:“不是。” 空青根本不信:“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还有办法带我们进来?” 温寒烟也顺势抬起眼。 她原本以为裴烬要寻的地方与乾元裴氏有关,却不想竟然是东幽的地盘。 裴烬与东幽竟有如此紧密的牵扯,修仙界中却鲜有人知晓。 在温寒烟视野中,玄衣宽袖的人正立在烛火之下,侧眸盯着不远处一块石雕看。 东幽簋宫温寒烟也是头一次来,能够在这簋宫之中令裴烬如此在意的东西,想必多有不凡。 温寒烟也看过去。 但出乎她预料的,裴烬注视的位置并没有什么稀奇玩意,只有一座石雕。 那块石雕似乎是个半成品,初显人形,五官身形却都是模糊不清的,在周遭精雕细琢的建筑掩映下,显得极其简陋。 许是察觉到温寒烟的视线,裴烬若无其事挪开视线看过来。 他对上空青满目狐疑的目光,半真半假道:“我虽并非东幽中人,但这入簋宫的方法,有的是法子知道。” 裴烬越是回答,空青便越是发现,他压根什么也没说,自己则越发被吊起胃口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追问:“是什么法子?” 裴烬拖长音,故意逗他:“自然是故人相赠。” 空青:“……”问了个寂寞。 叶含煜站在一边,闻言若有所思。 他一早便猜到裴烬身份深不可测,但自始至终保持着并未逾矩的分寸,并未过多追问。 饶是如此,此刻他也忍不住被勾起好奇:“是朋友?” 裴烬扯了下唇角。 “朋友?恐怕算不上。” 不需要叶含煜开口,空青已经自觉发问:“那算什么?” “硬要扯上关系的话——”裴烬停顿片刻,煞有介事作沉吟状,眼睛里却染着笑意。 良久,久到空青和叶含煜两人都憋得脸色通红,他才大发慈悲慢悠悠道,“或许算仇家。” 空青双眼睁大,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他四下张望一圈,压低了声音道:“你胆子可真大啊!和东幽的人结了仇,现在还敢主动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拿人家的东西?” 裴烬似笑非笑看着他。 “那你是拿,还是不拿?” 空青:“拿。” 裴烬忍不住笑出声来:“先前没看出来,你还挺对我胃口。” 空青“切”了一声,小声咕哝:“谁稀罕。” 说是这么说,谁都能看出他脸上流淌出的喜色。 裴烬没再多说,他转身越过人潮,走到石雕前,抬腿朝着那块粗糙的石雕用力一踢。 轰—— 严丝合缝的墙壁猛然一震,光滑平整的墙面上流淌起明亮的符文,一扇门逐渐浮现出来,朝着两侧徐徐打开。 这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不少修士都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脸上神色各异。 “暗室竟然又开了,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各路大能怎么都聚在了簋宫?” “是啊,换作平时,这暗室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开上一次。” 有人茫然,似乎也是刚来的:“这暗室有什么讲究?” “讲究那可大了!这么说吧,能进簋宫的修士,不是东幽嫡系一脉子弟,便是东幽座上宾,而能进这暗室的,恐怕就只有——” 说话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向天花板上点了点,“这个层次的神仙了。” “……” “簋宫之中竟然还有暗室?”叶含煜惊讶道。 “东幽毕竟是以阵法闻名,做得出这些也并不奇怪。”温寒烟率先走进去,经过裴烬身边时微微停顿,倒也没问他如何得知。 她抬起眼:“你不去?” “仇家的地盘,自然要小心为上。” 裴烬再熟稔不过地往温寒烟身后一站。 他倾身贴近她耳边,“待会若是遇上什么变故,你可别忘记好好保护我。” 但裴烬身高优越,饶是温寒烟身量在女修之中已经算是纤细高挑,他站在她身后还是高出了半个头。 配上他这番话,画面显得格外诡异。 温寒烟静默片刻,抬步上前。 大门在他们身后再次阖拢,符文闪烁之间,墙面再次恢复光洁平滑。 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温寒烟视线在墙面上微微一顿。 这座地宫显然已有年头了,墙面上的浮雕也大多染着岁月的痕迹。 唯有几处藤蔓编织而成的青鸟纹案,在一片黯淡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比起周遭的一切,这几处刻纹都显得很崭新。 刻于这墙面上不超过七八百年。 叶含煜和空青一左一右紧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 “寒烟师姐,你发现什么了?” 叶含煜顺着温寒烟的视线看过去,脸色微微一变:“这纹路——是青阳九玄城?” 他有点意外地看向温寒烟,“九玄城素来不过问九州俗事,偏安一隅,从不与任何仙门世家来往。更何况青阳在商州,东幽在辰州,中间隔着那么远,他们之间竟然有联系!?” 温寒烟盯着墙面上振翅欲飞的青鸟。 九玄城虽然位列五大仙门之一,却与其余四仙门不同。 其中弟子多半修为不高,却极擅经商,走南闯北足迹遍布九州。 因此,九玄城对于九州的各类消息也极为灵通。 这样的仙门,若是与某个世家大族联手,恐怕整个修仙界的平衡都会被打破。 温寒烟指尖感受到几分凉意。 如今看来,她体内的蛊或许与九玄城也脱不了干系。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纷乱思绪压下。 既来之则安之。 已经不会有什么,比五百年前的她面对的一切更被动了。 这间暗室并不逼仄,却也不算大,温寒烟垂眸一扫,几张桌子旁都已零零散散坐了些人。 不远处是戏台,几张皮影薄如蝉翼,色泽鲜亮,在幕布前腾挪飞舞。 桌边的人看得津津有味。 温寒烟原本并未留意,但余光却察觉到其中一张皮影一身白衣,腰悬长剑,看起来颇为眼熟。 她目光略微一顿,便听见桌边有人盯着戏台道:“没想到潇湘剑宗那位寒烟仙子,还当真有几分本事。连巫阳舟都是她手下败将。” 空青对温寒烟的名字几乎比她本人还要敏感,瞬息间便抬起眼。 “潇湘剑宗?”另一人回想起不久前还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嗤笑道,“她早已不是潇湘剑宗的人了。” 温寒烟面色不变,事不关己一般安静听着。 这里看起来像是专门交易讯息的地方,戏台上的皮影戏似乎是一种专供来往“贵客”的讯息,不需要任何酬劳便可提供。 只是凑巧,这一次她成了免费的那个讯息。 第153节 但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能够坐在这里的人,与东幽或九玄城或多或少都有关联。 或许,她能够从他们身上得到更多有关于她的消息。 思及此,温寒烟面无波澜,心下却仔细凝神留意细听起来。 “这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司珏少主还真是有福,能抱得这等美人归。” 裴烬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空位上看戏,闻言神色没什么变化,喉结却上下滑动了一下。 须臾,他缓慢抬起眼看向她,露出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笑来。 这眼神很古怪,温寒烟莫名其妙地回视过去。 “此事你就有所不知了。” 话题进展到这里,一人倏地冷笑一声。 “如今潇湘剑宗与温寒烟割席,她也不过是个山野出身之人,如何与东幽相配?” “她与司珏少主的这桩婚事,怕是要黄了。” * 另一边,东幽主城。 司予栀离开浮屠塔之后,久久都忘不掉最后温寒烟推她出去时的那一眼。 她带着香茗香叶两名侍女在叶含煜的飞舟上坐了良久,直到日落西沉,她才猛然回过味来。 她竟然在这傻乎乎等了温寒烟一整天,什么事都没做! “小姐,咱们还接着等吗?”香叶眼也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浮屠塔,看得眼睛都酸了,也看不出花来。 “不等,谁要等她?我根本不会在意温寒烟的死活!”司予栀“腾”地一下站起来,“咱们走!” 香叶扯了扯唇角:“……好。” 可是小姐,没有人说过您在意寒烟仙子的死活呀。 香茗没想太多,一脸懵地跟上:“走哪去?” 司予栀头也不回,气势汹汹大步往前走。 “回东幽!” 香茗兴致勃勃:“好嘞!” 香叶看着她一言难尽:“……小姐,咱们就这样直接回去吗?” 司予栀一愣,低头看向自己一身血污,脸色瞬间黑了。 “先给本小姐准备沐浴!” 司予栀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连休息的时间都没给自己留,一天至少要换三套衣服的流程也直接省略了,破天荒有些风尘仆仆。 忙碌起来,温寒烟还当真不再往她脑子里钻了。 司予栀心满意足地回到东幽,刚一抬腿跨进家门,便听见一声尖叫。 “哇——鬼啊!” 司予栀捂着耳朵,冲到曲水边就着水面往下一看。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盯着水面上的倒影,双目无神,嘴唇干裂,面色蜡黄,几缕碎发落在前面,看着人不人鬼不鬼。 “……”司予栀捋了捋头发,比尖叫的人还大声,“鬼什么鬼?!看清楚我是谁!” 嗓门大似乎总是有些特别的威慑力,尖叫声瞬间停了。 十五六岁的侍女壮着胆子盯着司予栀看了片刻。 渐渐地,她眼睛里的恐惧消失了,表情却比见了鬼还恐怖。 “你……你是……小姐?”她不敢相信,她那么大一个爱美如命的小姐呢?! 司予栀木着脸道:“一路回来太过匆忙,我急着同父亲见面报平安,其他都不重要了。” 她才不是因为一闲下来就会担心温寒烟,才会没日没夜地赶路呢。 香茗在司予栀身后,闻言热泪盈眶,忍不住掏出小手绢抹眼泪:“太感人了,小姐总算长大了。” 香叶笑而不语。 她还是不要拆穿了。 但司予栀说的也不全是谎话,许久未见到父亲,她也想他得很。 出门前以为她能够独当一面,非要做出点成绩给他看看,真正离开家,却还是觉得家里最好。 司予栀连忙换了身衣服,收拾了一番往主屋走。 还没走出几步,她一眼便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相携而来。 其中一人司予栀一点都不陌生,正是那个整日被父亲挂在嘴边,要她“好好向他学一学”的人。 即便司珏化成了灰,她也一定能从一捧黄土中精确地找出来,哪一捧属于他。 司予栀视线微微一偏,看向司珏身侧那道身影。 白衣女子身形纤细,小鸟依人般紧贴在高大俊美的男人身侧。 她轻盈裙摆娉娉袅袅逸散开来,腰身不盈一握,在垂落而下的青丝掩映下,更显得弱柳扶风。 在司予栀的角度看不见她的正脸,只能偶尔越过司珏肩头瞥见一双弯月般清丽的眉眼。 司予栀心头一跳。 温寒烟? 她倒没往别处想,虽说之前听说司珏迷恋上了潇湘剑宗那位新弟子,但司予栀到底也没见过纪宛晴的模样。 司予栀条件反射加快速度上前,走了几步,脚步倏地一顿。 温寒烟在浮屠塔里救了她一命,她走的却毫不留恋,甚至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顿了顿,司予栀又觉得有点不开心。 温寒烟离开了浮屠塔,怎么也不向她报一声平安? 她又不是那么冷血无情之人,多少还是会担心一点的。 结果温寒烟倒好,直接杀到她家里来,和她哥哥你侬我侬,好不快活。 司予栀死死盯着白衣女子的背影,心绪纷乱,虽然看着感觉莫名有点不对劲,却也没有多想。 她在原地纠结良久,还是按捺不住莫名的兴奋,三两步凑上去一拍白衣女子的肩膀。 “好啊你。”司予栀哼了一声,“直接就来找我哥,也不同我说上一声?” 但她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司予栀指尖捻了捻。 手感不太对。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馥郁的香气涌入鼻尖。 味道也不对。 在浮屠塔中,她曾经在温寒烟怀里待了不短的时间。 温寒烟身上没有浓郁刻意的味道,她的气息淡淡的,清清冷冷,并不过分侵略性,却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她的肩膀也没有这么窄,虽然看着清瘦,肌肉线条却蕴着一种含蓄的力量感。 掌心触感摸起来倒更像是整日躺在床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悠闲度日的娇小姐。 “阿栀?”司珏的声音传来。 他似乎笑了一下,转头对身侧女子道,“宛晴,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胞妹。倒是难得,她平日脾气娇纵,对旁人不假辞色,却似乎对你极为投缘。” 说罢,他低下头看向司予栀,“阿栀,这是潇湘剑宗云澜剑尊的真传弟子,纪宛晴。” 司珏这一侧过身,白衣女子的脸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 司予栀看见那张与温寒烟七八分相似的脸上,对着她露出了一抹娇憨又好奇的笑。 “阿栀。”她顺着司珏的话开了口,却又似乎觉得这种称呼太过亲密,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向他。 司珏一挑眉,没有拒绝,搭在她肩头的指腹轻捻,像是一种安抚。 司予栀唇角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第54章 东幽(二) 司予栀也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有点像是吃了变质的水果, 第一口是甜的,紧接着古怪的味道便涌上来,冲得她直反胃。 司予栀自认和温寒烟也算不上多么熟悉,但在她眼里,温寒烟永远都是冷静的。 她不会攀附于人,更不会露出这样近似于讨好的表情。 司予栀脸色陡然冷下来:“别叫我阿栀。” 她又冷笑一声,这次开口是对着司珏,“谁跟她投缘?我看是你自己吧。你少假借着我的名义,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 纪宛晴唇瓣动了动,似乎有点受伤。 她勉强笑了一下:“好,抱歉,是我逾规矩了……司小姐。” 司予栀听得心里烦躁,她不想看着一个长得和温寒烟八成像的人,站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地讨好她。 司珏轻拍了两下纪宛晴的肩头,垂眸看向司予栀时,眼神稍微有些冷。 “我见你方才态度熟稔。”司珏语气淡淡,状似无意道,“我以为你们有过几面之缘。” “我是与一个人有几面之缘,但那个人不是她。”司予栀抱臂,口中字眼像炮仗一样往外蹦,“我是把她认成了温寒烟。” “温寒烟”三个字一出,空气中陡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第154节 司予栀却似是浑然不觉,指尖虚划过纪宛晴眉眼前的空气,盯着司珏道,“哥,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温寒烟吗?” 司珏眉眼沉下来:“阿栀。” 自从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针锋相对,纪宛晴便不再开口,乖乖在一边充当背景板隐形人。 她简直快要被尴尬死了。 她原本还觉得司珏体贴浪漫,再加上家世好,人长得也好看,便把他的排序放在了季青林上面。 现在看还是算了。 ——司珏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妹妹。 司予栀在原著里剧情不算多,纪宛晴还以为她就是个普通的大小姐。 她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真不知道司予栀是故意的,还是天生情商低。 司珏移情别恋,难道她看不出来? 成年人的世界里的潜规则,不就是看破不说破吗? 纪宛晴并不觉得自己和司珏混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反正司珏在原著里就是原女主的后宫,也就是说,他早晚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她在三次元俯瞰二次元,当然不会把什么事都放在剧情里思考。 她只需要看结果,就能让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好过许多! 至于司珏和温寒烟之间的婚约,即便没有她出现,也早就是名存实亡。 温寒烟对于司珏来说,大概就相当于初中时候过家家谈的初恋? 再加上,纪宛晴先前同温寒烟有过几面之缘。比起恶毒白月光,纪宛晴感觉对方的气质状态更倾向于升级流大女主。 总之,应该是不会把男人放在眼里的。 司珏虽说也算得上是这本小说里排的上号的高富帅,但是人品属实不太行。 这样见异思迁的男人,自己收下来,也算是替温寒烟把关,替她排雷了。 纪宛晴心底念头转了一圈,浑身不自在的感觉,随着这种洗脑减退了不少。 她只希望司予栀这个不速之客赶紧离开,却没想到对方不仅没走,还把视线往她身上扫。 在司珏那里碰了个钉子,司予栀又把矛头指向纪宛晴。 “云澜剑尊的弟子?”司予栀道,“说起来,温寒烟是你同门师姐吧?” 纪宛晴心脏一抖,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是的。” “她比你早入门五百年,你应该知道我哥是温寒烟的未婚夫?”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轻而易举将纪宛晴刚才勉强做好的心理建设击碎。 她几乎维持不住笑容,求救般看向司珏。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死渣男,你倒是说句话啊! 司珏却只是负手立在一边看着她们,似乎并不准备开口。 果然,替身文里根本找不到什么好男人。 不过是屎里淘金罢了。 要不是她想舒服一点躺平苟命,才不要伺候这些狗男人。 纪宛晴强忍住腹诽,捏着鼻子强笑道:“……自然是知道的。” 司予栀没说话,视线却极具存在感地落在纪宛晴肩膀上。 司珏的手搭在上面,早已突破寻常的亲密距离。 纪宛晴感受到司予栀的目光,瞬间浑身僵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司予栀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还真喜欢温寒烟。” 纪宛晴一愣。 “喜欢到,让你做梦都想成为她。” 司予栀最后看他们一眼,言尽于此,转身走了,没在意司珏和纪宛晴变幻的脸色。 眼不见心不烦。 * 另一边,东幽簋宫。 提到东幽少主和温寒烟的婚约,暗室之中莫名一静。 片刻之后,有人不赞同:“但寒烟仙子天纵奇才,姿色才名都是名扬九州的,如何不能和东幽少主相配?” “好笑,九州又何时缺过一个天纵奇才?”先前说“这婚事要黄了”的那人口风丝毫不变。 他似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辛秘,并不多说,脸上神情高深莫测。 这话一出,四周都沉默下来。 “那么多年了,这婚事都没黄,怎么会在温寒烟苏醒过来名声大噪之后,突然黄了?” 先前那人忍了半天,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反唇相讥道,“温寒烟昏迷五百年,司珏少主都对她不离不弃。少主是何等情深义重之人,怎么可能会悔婚?” 这话似乎说在了人心坎上,陆陆续续又有几人应和。 温寒烟眼睫扫下来,掩住眼底冰凉的情绪。 情深义重之人? 她想,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司珏至今还未退了她的婚了。 空青在落云峰上住过不少年,也曾亲眼见过司珏待温寒烟那些好,原本听到前面还有些不悦,听到这里总算舒坦了不少。 “寒烟师姐那么好,怎么可能会被抛弃呢?”他小声嘟囔一句。 温寒烟却笑了。 她被抛弃的次数难道还少吗? 不。 或许应该说,她从未被任何人爱过。 那些曾经看似坚定的选择,就像是黄沙白雪堆砌的雕塑。 远看漂亮至极,凑近却随风尽散,什么都留不下。 只剩下一地别有用心。 叶含煜担忧看了温寒烟一眼。 他们在无相秘境中初见时,便充斥着与她有关的流言蜚语。 那时仿佛所有人都暂时封闭了某一段记忆,忘记了五百年前曾经有一个人奋不顾身拯救了天下苍生。 只记得潇湘剑宗一个孽徒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大闹朱雀台。 就像是少骂了她一句,身上就要被深深地插一刀。 分明什么都未曾改变过,只是浮屠塔尽灭的消息流传出去,如今流言便又朝着另外的方向飘过去。 修仙界弱肉强食,非黑即白,也不过如此。 “前辈。”叶含煜看着温寒烟的侧脸。 他指尖攥了攥衣料,似是鼓足了勇气,声音却依旧不算大。 然而,语气格外坚定,“日后若你再去朱雀台,便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了。” 温寒烟微微一愣,心底涌上一种说不上的情绪。 热热的,胀胀的,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涩。 “好。” 她笑了笑,“只是那种地方,我们都不要再去了。” 她嫌脏。 衣摆却被冷不丁扯了一下,空青一边使着眼色示意戏台,一边凑到她身边用气声道:“寒烟师姐,你快看。” 温寒烟朝戏台上投去一瞥,眸光猝然一凝。 白衣墨发的纤细皮影与黑色的高挑皮影并肩而立,身侧是瑰靡血红的布景,左右两侧分别立着两个黑色的皮影。 “看身形,像是一男一女。那个便是巫阳舟吗?” 温寒烟浑身如坠冰窟,寒毛倒竖,死死盯着戏台没有开口。 见她沉默,空青张了张口又闭住。 片刻后实在好奇,又小幅度指了指纤瘦的黑色皮影。 “那她是谁?”他用口型问,“这都是真的?” 温寒烟心底一片冰凉。 起伏的人声在温寒烟耳侧如潮水般褪去,她眼睛里只看见戏台上翻飞的皮影,几乎划过残影,裹挟着一阵冷意掠到她心脏。 皮影戏上演的一切,都是在玄罗殿中真正发生过的。 血池,冰棺,巫阳舟,卫卿仪…… 还有裴烬。 温寒烟先前从未怀疑过,那个时候只有他们几人在场。 否则,裴烬和巫阳舟二人之间,至少会有一人察觉。 此刻,她却猛然间不再确定。 是不是有他们不知晓的第五人蛰伏在暗处。 这人的修为应当远高于巫阳舟。 甚至,如今的裴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第155节 是谁? 当真有这个人存在吗? 温寒烟惊疑不定。 ——若有人能够将浮屠塔中发生过的一切,如此精准地复刻出来。 那裴烬呢。 她脸色沉凝。 裴烬的身份本便敏感,皮影上甚至精确地绘制了猩红的刀柄。 有心之人但凡察觉—— 温寒烟平静地抬起眼,扫视一圈。 这间暗室中来往人数不算多,周遭一片喧扰。 人声鼎沸,桌边的人似乎对戏台上的免费消息并不热衷,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聊,依旧对东幽少主的婚事争执不下。 在她的神识笼罩之下,一切无关紧要的色泽都褪去,唯有桌边几人身上闪烁着灵光。 却像是有一层薄雾覆于其上,辨不清,摸不透。 ——在场中人,大多修为都在她之上。 尤其是角落中坐着的那人。 温寒烟微微眯起眼睛,不着痕迹用余光投去一瞥。 角落那人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黑色的长袍,从头到脚都遮的严严实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他是那么不起眼,泯于众人之间,仿佛融在空气里。 若非她方才有心查探旁人修为,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温寒烟垂下眼睫,心中默默考量。 此人修为定在羽化境之上。 甚至他身上那种返璞归真的气息,就连云澜剑尊身上,她都未曾感受过。 ——或许是归仙境。 温寒烟还未收回视线,便听见有人困惑地“咦”了一声。 “我分明听闻是温寒烟一剑斩杀了巫阳舟,这另外两张皮影是什么人?” “喂,你们这里的消息不会有错吧?” 几人无意间瞥一眼戏台上翻飞的皮影,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等等,你们看——”一人指着墨发玄衣的皮影,“是不是看着有点熟悉?” 自始至终懒散靠着的裴烬缓缓撩起眼睫。 他原本以为一千年过去,修仙界中人也应当学得聪明了些,却没想到依旧只是一群蠢货。 说话不中听之人,杀了便好。 他指尖微微一动,却有人比他更快,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动作一般,伸手用力按住他手腕。 温寒烟唇角微抿,眼下敌暗我明,裴烬的身份绝不可以在这里暴露。 她猛地甩袖屈指弹出一道剑气。 剑风刚烈迅猛,不偏不倚直直砸向戏台。 轰—— 剑意将戏台拦腰斩断,纤薄的皮影登时被撕了个粉碎化作齑粉,色泽和形状混杂在一起,再也辨不清。 “你——” 温寒烟冷不丁一出手,周遭陡然一静,无数道惊愕视线凝集在她身上。 “她疯了吗?” “敢砸东幽司氏的场子,真是不要命了。” 一名距离戏台最近的修士更是直接拍案而起。 他好端端坐在这,却险些被戏台崩出来的渣子划破眼皮。 手中长剑铿然出鞘,剑刃直至温寒烟。 “阁下这是何意?” 空青和叶含煜也是一愣,摸不清温寒烟突然出手的用意。 此刻见旁人剑指她,又什么都顾不上了,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空青:“拿开你的手。” 叶含煜:“放肆!” 白衣青年俊秀,红衣青年英气,两人皆是护短至极,语气丝毫没收敛,一点都不客气。 这一幕似乎格外唬人,怒气冲冲那名修士手腕一抖,竟当真将剑尖向后撤了撤。 片刻后,他才察觉这两人修为不算高,一个天灵境一个合道境。 大庭广众之下被两个黄口小儿吓退,简直太没面子。 “这位道友,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 温寒烟慢条斯理收回手,淡淡道,“不过是不太喜欢这个故事。” “不喜欢便要胡乱打砸,出手伤人?未免太霸道!” 出声那人皱眉打量她半天,却见她戴着幕篱看不清五官,只穿着一身朴素的雪色长裙,通身没有多余装饰。 看不出身份,气度却极其清华沉冷。 温寒烟不偏不倚直视着他,云淡风轻道:“出手伤人?我怎么不知道我打的是你。” 她垂下眼睫,随意瞥一眼地上碎屑,“若是这种东西都能伤到你,阁下还是回去多练练。出门在外,省得一不小心丢了性命,贻笑大方。” 敢在这里动辄出手,如果不是个蠢蛋愣头青,那就肯定是一方大能。 这女子显然不像前者。 况且这戏台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就连寻常合道境修士全力一击,都未必能在它上面留下痕迹。 这女子却不过是用了一抹剑意,便将它拦腰切断。 他甚至看不出这剑意的深浅,更辨不清何门何派。 “……”修士气焰莫名就弱了不少,在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下咬牙重新坐了回去。 却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回过头恶狠狠找补了一句,“往后小心些!” 温寒烟扯了下唇角。 【剑覆山河】在技能栏中狂闪的频率逐渐放缓,她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空青常年生活在落云峰,只习得潇湘剑宗剑法,叶含煜一芥子的法宝更是几乎写着兆宜府三个大字。 唯独她有系统给的技能心法伪装。 由她出手最合适不过。 温寒烟不再理会身侧众人的反应,不动声色打量角落中那人。 她出手砸了戏台,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一种茫然的混乱之中。 唯独角落里那人,八风不动坐在原地,几乎和墙面融为一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莫名地,温寒烟感觉到一道视线自始至终粘附在身上,如影随形。 起先并不那么明显,却在她打量角落中那人时,像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逐渐清晰起来。 仿佛一种算不上恶意,却也并不善意的威慑。 那人这时似乎也察觉到温寒烟的打量,大大方方微扬起头,两人视线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幕相接。 “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角落那人摇头轻叹一声,手里捏着一朵白玉莲花。 他指尖轻捻一下,莲花化作齑粉袅袅散入虚空。 “万物皆有灵,喜则来,不喜则去,何必出手中伤呢?” 这人音色清朗,分明声音不算大,在嘈杂的暗室之中却清晰得掷地有声。 这显然是话里有话,温寒烟蹙眉看他。 隔着一层幕篱薄纱,还有一顶斗笠,她似乎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温寒烟并未回应,视线在他空空如也的掌心一扫而过。 “白玉佛莲。”她反问,“阁下是即云寺中人?”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拱手行了一礼。 温寒烟感觉那种被窥视感淡了几分,似乎是那人挪开了视线。 裴烬掌心把玩着一盏空杯,动作却在听见“即云寺”和“白玉佛莲”时缓缓停下来。 他抬起眼。 角落那人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对着他们的方向遥遥一敬。 温寒烟手中没有茶杯,有茶杯的人一动不动,半点也没给面子。 那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从容一饮而尽,起身离开。 裴烬倚在桌边,他坐的位置恰好无光,身后陷落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在某一瞬间弥漫起无尽黑雾。 随着那人的离去,这种莫名的危险感渐渐散去。 裴烬抬起头,看向温寒烟。 “原来被‘英雄救美’是这种感觉。”裴烬支着额角,像是反复品味一般。 第156节 片刻他抬眸一笑,“还真不赖。” 温寒烟还没回应,几抹气息朝着她的方向包拢而来。 几名身着常服,相貌平平的修士站在不远处,状似无意,却无形间将几人包围在其中。 “几位道友,到了这里来,却不向我买消息,反倒砸了我的场子。”一道女声低柔从不远处传来,尾音带着几分沙哑,浑然天成的妩媚。 “我还从未做过这样亏本的生意。” 温寒烟循声望去,暗室正中央一张高台,台后倚着一个身材丰腴的女人。 她懒散靠在躺椅上,身上披着一匹滚金薄毯,左手托着一杆烟,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一双上扬的狐狸眼,定定盯着温寒烟。 “谁说是亏本的生意。”温寒烟不慌不忙上前,佯装看不见身侧虎视眈眈的几名护卫,在高台前站定。 “我这里有一桩大买卖,你要不要做?” “大买卖?自然要做。”女人眼睫轻眨,慢悠悠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层薄薄的烟雾。 她在缭绕的轻烟中靠近过来,发尾顺着肩头滑落,坠在温寒烟手背。 “只是不知道你这桩买卖,究竟有多大?” 温寒烟直视着她:“我要昆吾刀的消息。” 女人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眼底微微一顿。 她垂眼仔仔细细打量温寒烟一遍,笑了下:“空手来的?” 下一瞬,一道残影凌空而来,女人眼也没抬,抬手将影子拢入掌心。 她轻巧一抛,一枚芥子在她指尖打着转。 “这枚芥子没有禁制。里面的东西,随你开价。”叶含煜环臂立在温寒烟身后。 女人却没动作,兴致缺缺垂下眼,反手将芥子扔回来。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叶含煜还是头一次碰见灵石解决不了的事情,脸色懵了一瞬,下意识把芥子接住,呆呆看向温寒烟。 “前辈,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不够的话,我再回兆宜府去取。” 温寒烟摇摇头,盯着女人道:“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和你问的消息对等的东西。”女人重新倚回软椅上,指尖缠绕着几缕墨发。 “比如……” 她露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视线落在温寒烟身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你呀。” “你、你胡说什么!”空青猛然跳起来,往温寒烟身前一站。 他一脸慷慨就义般的表情,遮住女人挑逗般的视线,“寒……我师姐才不是这种随便的人!” “唔。”女人指尖微顿,凌空划过空青心口,“那换一个,不如——” 她分明并未触碰到他,她指腹掠过的空气却似是染上了热度。 空青感觉浑身都开始发痒,眼皮一跳,正欲说什么,却见那根纤长手指毫无停顿地越过他,指向他身侧玄衣宽袖的人。 “他也可以。”女人指尖微勾,媚眼如丝,没有过多的动作,却像是一种更令人难耐的引诱。 她笑眯眯收回视线,像是在忌惮着什么,又像是巧合,目光并未在裴烬身上停留太久。 女人重新偏头看向温寒烟,“你意下如何?” 空青脑海里转一圈,毫不犹豫点头:“这个可以有。” 把卫长嬴扔出去,他能少一个分走寒烟师姐注意的竞争者。 与此同时,还能得到寒烟师姐想要的东西。 简直两全其美! 温寒烟的眼神却顷刻间冷下来。 并非她舍不得裴烬。 只是这女人状似无意连续两次开口,所求无论是她还是裴烬,都像是一种心知肚明的意有所指。 她很有可能知晓一些内情。 温寒烟指尖蜷了蜷,下意识抚上流云剑身。 一道慵懒含笑的声音冷不丁从她发顶落下来。 “这可使不得。” 这声音并不迫人,温寒烟的动作却是一停。 她侧过脸,看见裴烬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站着。 他不疾不徐笑了下,尾音拖得很长,极具暗示意味,“在下已经心有所属了。” 温寒烟身形略微一顿,下意识挣扎了下,后心却猛然抵上一片温热。 她这才察觉到,裴烬一条手臂从她身后绕过去,宽袖垂落而下,丝毫没有触碰道她,不轻不重按在桌沿。 许是他们之间的姿态虽然亲密,但隐隐透着一种剑拔弩张的疏离感,女人托着烟枪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一眼。 就在这时,似是察觉到温寒烟的挣扎,又或者是早有预料,那只手微微一转,手指轻勾她身后的衣料。 裴烬声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落下来,半真半假染着笑意,“这事也并非什么秘密,我早已对你说过千百次,此时又何必因此不自在。” 腕骨分明,经络清晰,平静之中蕴着极强的爆发力。 温寒烟脸色古怪地和他僵持了片刻,终究还是不动弹了。 她垂下眼睫,只当是默认了。 眼下情况特殊,裴烬胡言乱语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旁人眼中,她像是被他圈在怀中。 这看起来是个极具保护意味的姿势,但温寒烟却知道,这只手的主人已经暗暗准备着,只需要微微一动手指,便瞬息之间夺走这整间暗室中人性命。 身边带着个不知何时便要牵连她的“累赘”,偏偏这个“累赘”还是个不安分的杀胚,简直不知道低调收敛几个字怎么写。 温寒烟当机立断开口打破僵滞的沉默。 “既然买卖谈不成,这消息我便只有自己进东幽去找。” 女人似乎不意外温寒烟的答案。 她眯着眼睛躺在烟雾里,又缓缓吐出一口烟圈,才缓声道:“你们想进东幽?那还是下个月再来吧。” 她眯起眼睛笑着吐出后半句话,“现在,肯定是进不去的。” “东幽的门敞在那,不就是给人走的?怎么会进不去。”空青狐疑道。 “你大可以去试一试。”女人微笑,“然后你就会知道,我有没有在说谎。” 她叹口气,“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有没有这条命在,能不能开得了口。” 空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温寒烟按住他:“若我一定要进呢?” “相逢即是有缘,出门在外,自然要广结善缘。我不介意免费送给你们一条消息,也算你们没有白来一趟。” 女人点了点烟杆,手肘支在桌沿,托着下巴道,“我这里的消息,外面是得不到的。” “我砸了你的戏台,你却什么都不要,反倒要送我一条消息?”温寒烟抬起眼。 “谁说我什么都不要?”女人笑意不变,“帮了你,你怎知不是在帮我自己?” 她一歪头,“说来说去,你到底要不要听?” 温寒烟沉吟片刻:“……多谢。” 有消息她自然要听,至于其中凶险,她也不介意去尝。 修仙界从来没有四平八稳的道路。 既然想要往上走,她便要去赌。 女人捂唇噗嗤一笑,似是觉得温寒烟极有意思,盯着她幕篱垂落下的薄纱多看了几眼。 “东幽少主正在大办宴席,广邀仙门世家。前来出席的,都是些宗主长老级别的大能。” 她指尖轻轻点了点烟杆。 “这种时候,东幽是绝对不会允许鱼龙混杂之辈出入其中的。” “宴席?”叶含煜愣了愣,有点想不通。 兆宜府和东幽并称两大世家,他与司珏曾有过几面之缘,虽然不熟悉,但也多少了解几分。 “司珏生辰宴刚过去几个月。”叶含煜仔细回想了一下,“如今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他为何要大张旗鼓摆宴封城?” “还偏生是恰巧在你们来此的时候办,着实有缘分。”女人叼着烟嘴,口吻含混。 她不再多说,随手一指一旁碎了个稀巴烂的戏台,“至于那个,看在你们生得好看的份上,放过你们这一次。” 说罢摆摆手,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然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这买卖也就算是黄了。我这里不欢迎不做买卖的闲人,你们快点走吧。” “前辈,此人说的话也不可尽信。” 叶含煜一边往外走,一边凑近温寒烟低声道,“即便东幽闭门谢客,我们也一定能进去。” 他无声握拳,坚定道,“相信我。” 但很快,叶含煜就被狠狠打脸了。 “且慢。” 彩饰金装的城墙下,两侧守卫鱼贯而出,约莫二三十人,身着浅金色莲花纹衣袍,背负重剑,整齐划一、气势浩荡围拢而来。 为首那人体型壮硕,满脸横肉,两眼被挤得只剩下两条缝,满面凶相。 “昨日东幽便闭门谢客了,告示贴得整个辰州四处都是,怎么今天还有不长眼的人在这?” 他指着温寒烟几人不耐道,“有拜帖吗?” 第157节 原本城门口只有两名守卫,其中一人战战兢兢道,“没、没有。”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是等着我来替你守城门吗?”为首那人冷哼一声,反手一掌将开口的守卫击飞数丈远。 “废物!司氏不养闲人。”他一脸嫌弃伸出手,身后立即有人替他递上手帕。 为首那人仔仔细细擦了手,仿佛沾上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反复擦拭过后随手将手帕向后一扔。 “没有拜帖之人,全都赶出去。” 他硕大的身体几乎将整个城门遮了个严实,一点缝隙都没有。 叶含煜脸色微变,抿唇没有退开,耐着性子行了一礼。 “在下兆宜府少主叶含煜,碰巧游历至此,听说司少主大摆宴席,想着来凑一凑热闹。不知可否通融一番,让我们进去。” “兆宜府少主?”为首那人转过身来,上下扫一眼叶含煜。 他像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嗤笑道,“衣服倒是挺逼真,但你就凭这一身衣服说你是兆宜府少主——那我换件红衣,还能做兆宜府家主嘞。” 叶含煜抿了下唇角,他自出生起,接触的便皆是世家大族子弟,彼此皆能混个脸熟,还从未被外人质疑过身份。 他将腰间长剑亮出来,“此乃昭明剑,是我本命法器。如此你总该信了?” “我又没有见过真正的昭明剑,如何能确认你说的是真是假?”为首那人只敷衍地瞥了一眼,便像是赶苍蝇一般挥挥手,“没有拜帖不准入内,快走快走。” 叶含煜又不是泥人捏的,自小也养尊处优,从未被旁人如此对待过。 更何况他先前已经夸下海口,对温寒烟说过会带着他们一同进去。 叶含煜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可否代在下通传?司氏少主和家主都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也识得昭明剑气息。届时,你便可确认我身份。” 像是听见什么荒谬滑稽的话,为首那人大笑出声,脸上身上横肉颤抖。 “笑话,我们东幽少主和家主是何等身份,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见的?” 他嘲笑道,“这两日,像你们这种不知道从何处得了消息,冒充贵人身份想要浑水摸鱼进来的人,我可见得多了。若是人人都要见少主和家主,岂不是乱了套了?” 空青简直看不下去,忍不住道:“若他当真是兆宜府少主,你又待如何?” “兆宜府的拜帖已经发了。”为首那人冷哼一声,轻蔑道,“若你真的是,那就回去拿着拜帖再来。” 一个戴着幕篱、连真面目都不敢露的丑女,一个一身朴素白衣的穷鬼,一个冒充兆宜府少主的暴发户,一个气息阴戾诡谲的怪人。 怎么看怎么是路上随意搭伴而来的散修。 他虽然这么说,却显然已经将他们当作了西贝货,随口道,“到时你要是真的能带着拜帖见到我,我跪下来给你磕头谢罪。” 叶含煜咬肌鼓动几下,吐出一口浊气。 他退后几步,看着温寒烟忍耐道:“前辈,我们走吧。” 从前他只听闻东幽子弟高傲,却没想到连一个守门的统领都如此眼高于顶。 也罢,大不了他与姐姐知会一声,到时总是能带着前辈进来的。 空青却咽不下这口气。 “我看根本用不着下次,现在你就得跪下谢罪!” 他昂首挺胸抱剑立于温寒烟身侧,骄傲一示意,“兆宜府少主你不认得,东幽少主的未婚妻你总该认得吧?” 为首那人露出一抹古怪的表情:“东幽少主未婚妻?” 他视线挪向被幕篱遮住面容的白衣女修,“你是说温寒烟?” 空青下颌一扬:“正是。” 他本以为这话一开口,这拽得几乎要上天的守卫便会立刻吓得屁滚尿流。 却没想到,统领不过怔了片刻,喉间便爆发出一阵讥诮笑声。 “温寒烟?”他一边笑一边道,“且不说她究竟是不是,只说此人现在还担着个未婚妻的名头,不久之后,那可就未必了。” 空青愣了愣,这句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合在一起却怎么都难以理解。 半晌他才艰难地领会了这话中令人心寒的意味,登时大怒:“你什么意思!?” 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空青,一脸横肉的沟壑阴影更显得冷漠。 “请回吧。”他身后的人马不约而同拔剑,“别逼我动手。” 空青简直气得发笑,反手按上鸿羽剑柄:“好啊,那你动手试试?” 他虽然语气凶狠,动作却只是作势要拔剑。 空青自然也不傻,东幽这样的地方,如果他们还没进门去便在城门口闹事,只会给寒烟师姐惹麻烦。 但他心存顾忌,对面却显然并没有这一层顾虑。 几乎是一瞬间,一道呼啸而来的剑风便直扑上空青面门。 对方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剑意还未砸落在身上,空青已感觉到皮肤阵阵刺痛。 他强行克制住自己拔剑的冲动。 不行,他不能还手。 若是在东幽城门前伤了东幽的人,无论实情如何,东幽也只会怪罪在他、在寒烟师姐身上。 若是他挨了打,说不定还能让寒烟师姐行个方便,让那个司珏对寒烟师姐心存内疚。 空青牙根一咬,整个人仿佛生了根一般立在原地。 罡风瞬息而至,就在几乎将空青横扫而出的那一瞬间,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 空青一愣,懵懵懂懂抬起头,正看见温寒烟翻飞的衣袂,如瀑青丝在狂风中飘扬,露出那双极亮也极冷的凤眸。 “站着挨打,不是我身边的人该做的事。” 温寒烟反手把空青扯到身后,右手顺势按剑,流云剑甚至连鞘都没出,剑意隔着剑鞘震荡开来。 先前出手的那名东幽弟子什么都没看清,整个人便被一道剑风隔空震得倒飞而出,“轰”的一声撞在城墙上,尘烟弥散,半天都爬不起来。 “你——” “你这是没有拜帖,便要出手硬闯吗?!” “竟敢在我东幽伤我东幽弟子,我们一起上!” “拿下她!” 呼啸的剑风此起彼伏,温寒烟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迎着剑意抬起眼,看见那身材肥硕的统领岿然不动立在城墙边,一双三角眼饶有兴致地盯着这边,显然没有任何要开口制止的意思。 温寒烟指节微动,缓缓扣紧了流云剑柄。 她不惹事,却也从不怕事。 这世上恐怕还没有这种道理,让东幽如此明目张胆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欺负她的人。 与此同时,识海中传来龙傲天熟悉的亢奋声音。 【该角色符合: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炮灰反派。】 【任务:干脆利落一剑封喉:“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温寒烟唇角略微勾起。 正合她意。 不远处,裴烬早已在动手前绕开几步,寻了个还算安生的角落靠在树上。 这点小打小闹,他分毫不怀疑,对于温寒烟来说,恐怕连热身都算不上。 更何况,这是东幽和她之间的事。 裴烬闭上眼睛。 然而他想求清净,识海里的声音却偏偏不给他清净。 [叮!请冲冠一怒为红颜,立刻出手替白月光解决不长眼的炮灰,然后将她按在墙上,双眼发红地掐住她的腰,低声贴近她耳边:“别怕,命都给你。”] [……] 裴烬凉凉扯了扯唇角:[你有病?] 他若是当真这么做了,恐怕得被温寒烟当成走火入魔,反手一剑结果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害羞呢?]绿江虐文系统鼓励他。 [经过大数据测算,这是最容易成功让人动心的台词了!我直接给你作业抄,让你少走几百年弯路,这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怎么轮到你这还不乐意了呢?] 裴烬笑意未变,语气却算不上好:[倒也的确少走几百年弯路,毕竟寿元已尽,方便直接去阎罗殿轮回。] 见他油盐不进,绿江虐文系统语气一急,[磨磨蹭蹭,还算不算个男人?人家都打到你老婆头上去了,她现在虽然在苦苦支撑,但是想必很快就会受伤!你这个年纪,怎么忍得住的?] 裴烬垂着眼倚在树上,八风不动。 [再说了!!]绿江虐文系统放大招,[现在欺负白月光的,可是她名义上未婚夫的家仆啊。这一路上流言蜚语那么多,现在她心里肯定很绝望失落——这可是你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裴烬眼睫略微一动,慢吞吞抬起眼。 绿江虐文系统趁热打铁:[更何况,别的男人这样始乱终弃、欺负白月光,你就一点都不心疼?一点都没有想要把那个男人撕碎的冲动?] 说到这里,它突然悟了:[我明白了!你是吃醋了!是不是?你最近怎么回事,醋劲怎么这么大,一天喝一坛?] [闭嘴。]裴烬眉梢略略向下压了压,[你真的很吵。] 绿江虐文系统瞬间噤声,身体被捏碎又重组的可怕回忆支配了它。 它原本已经不抱希望,就连它刚才苦口婆心嘴都说干了,也没能说动这冷血无情的宿主。 但出乎绿江虐文系统的意料,裴烬竟然缓缓直起身。 不远处乱作一团的战局却已经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 一道剑光闪过,一名东幽弟子双目圆睁,捂着脖子缓缓倒在地上。 天光大亮,日光落下来,映得视野间一片发白。 一身白云道袍的女修一脸淡定的收剑,冷漠道:“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裴烬脚步略微一顿。 他皮笑肉不笑:[苦苦支撑?很快就会受伤?] 第158节 绿江虐文系统安静如鸡:[……] 它也没想到,理论上说,剧情发展就应该是它说的那样啊! 这位白月光……属实有点太生猛了。 [叮!任务失败!] 一百年的寿元瞬间被绿江虐文系统眼也不眨地扣掉。 不管,就算是它说错了,宿主也不能这样取笑它! 反正这魔头的命长的很。 温寒烟将那具尸体随意扔开,再次抬起眼时,便发现先前恨不得贴到她脸上的包围圈,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数尺。 眼下出了人命,不远处看热闹的统领也坐不住了,肥硕的身体一步三颤地大步赶过来。 “你竟敢伤东幽弟子性命?”他双目圆睁,原本便显得极为刻薄的眼睛,在肥肉的挤压下,显得更加戾气横生。 “我今日便代家主,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温寒烟心底冷笑一声,缓慢转了转手腕,流云剑身在日光下反射出一道寒芒。 就在这时,统领脚步一颤,整个人仿佛断线了的风筝一般“刷”一下倒飞出去,宽大的阴影在地面上滑行,“砰”一声和他的身体一起汇集在粉碎的墙边。 方才艰难从那小坑里爬出半边身子的东幽弟子满目绝望,被迎面飞来的肉重新砸在了坑里。 裴烬走过来,长袖一扫将那统领掀飞。 温寒烟敏锐地察觉到他脸色不太好,连带着眉目间都流露出几分未曾压抑的冷戾:“没完没了。” 他屈指直接凌空扣住城门,在一众东幽弟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厚重的城门缓缓震颤了下,几乎要从城墙里被掀下来。 变故突如其来,温寒烟只想给人点教训,倒也没当真无法无天到要将东幽的脸面撕下来按在地上踩。 她连忙收剑归鞘,手腕一转按住裴烬动作:“你这是干什么?还不住手!” 温寒烟一开口,那城门颤颤悠悠、岌岌可危的摇晃稍微静止一瞬。 裴烬垂下眼来:“为何?” 温寒烟莫名其妙:“什么‘为何’?” “你向来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性子,今日却偏偏不要我对东幽出手。”裴烬掀起唇角,笑意未达眼底,“为什么?” 温寒烟察觉到他情绪波澜,却摸不透他不悦的缘由。 莫非是因为他同东幽有旧怨? 思及此,温寒烟拧眉道:“即便你要出手,也该——”也该选在一个不会暴露自己身份的时候。 温寒烟话还没说完,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声音从斜地里传来,有人伸出手。 “还真热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朱红色的衣摆缓缓落下,露出一张刻着莲纹的玉简。 叶含煜目光一顿,难以置信盯着近在咫尺的身影,片刻之后,眼底浮现起一阵狂喜。 “姐姐?!” 许久未见的叶凝阳一身朱红长裙,袖摆金丝滚边,前襟绣着枫叶,发间金钗流苏摇曳,一身珠光宝气,在日光掩映下耀眼得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叶凝阳朝着温寒烟几人微微颔首,随手将玉简扔过去。 她显然也听见了先前那些话,这玉简与其说是“扔过去”,更像是“砸过去”,好不容易爬起身的统领被这一玉简砸的,登时呕出一口血。 叶凝阳讥诮开口,“东幽不养闲人?” 面对着她的时候,守卫统领态度骤变,连忙一边擦血,一边手忙脚乱恭敬去接。 “叶家主……我……他——”守卫统领惊疑不定地看着叶含煜,片刻又去看叶凝阳,这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来回几次,越看越心惊。 这样相似的两张脸,叶含煜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几乎是在往他脸上明晃晃地扇巴掌。 “连贵人都认不出,是在等我帮你守城门吗?”叶凝阳盯着他冷笑一声,屈指一弹腰间赤影窄刀。 身后四五十名红衣劲装侍卫应声而上,护在温寒烟几人身侧,对着城墙下的守卫统领怒目而视。 气势登时朝着另一边倾轧倒去,守卫统领脸上的肉一颤,“我、我……叶家主恕罪!我只是——” “我没兴趣听你说废话。” 叶凝阳一把将温寒烟拉到身边,“拜帖既然已经拿来了,那现在你该做什么,还需要我来提醒吗?” 守卫统领简直后悔得要晕过去。 他怎么能想得到这几个风尘仆仆的人,竟然真的是兆宜府的贵人?! 早知道这样,他刚才就不该逞一时之快,多嘴说那句话! 守卫统领咬咬牙,扑通一声跪下来,用力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浑身的肉都随着动作颤动。 “对、对不起,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冒犯了几位贵客!” 这边磕头磕得震天响,叶凝阳却分毫没在意。 她转头看向温寒烟:“够不够,让他再多来几个?” 叶凝阳话音刚落,守卫统领便会了意,片刻不停地连连磕头,很快便见了血。 温寒烟垂眼看着他,看着他额头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肥肉淌下来,难看至极。 她惊讶地发现,她心里竟然没有分毫怜悯。 倒也谈不上快意,她只觉得本该如此。 原来,她根本没有那么善良、那么无私。 “行了。”叶凝阳差不多便喊了停,她毕竟也是来客,不想刚来便让东幽面子上过不去,只能适可而止。 “不管她是不是司珏的未婚妻。”她眼睫垂下来,居高临下中漾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息。 “作为我的朋友,她没有资格进去吗?” …… 一座清幽院落之中,四周水渠清泠,和煦轻风微漾,惊起水面点点涟漪。 一人于槐树下蒲团上盘膝而坐,浅金色衣摆逶迤而下,浮于水面之上,如同散开的金莲般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他一头墨色长发被玉冠高束,眉目如画,唇不点而朱,几分艳色却又被立体的鼻骨压下,平添几分薄淡的冷意。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平静。 “少主,兆宜府的人到了。” 司珏缓缓睁开眼睛,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知道了。” 清晨司予栀自顾自扔下话走了,纪宛晴跟他闹了许久。 他好声好气哄了半天,才得以脱身。 “不过……”前来通传之人欲言又止。 司珏有点不耐烦地皱眉:“说。” “叶家主此番随行人数,与前来赴宴前的说辞有些出入,多出了四人来。” 司珏漠不关心轻哂一声:“随便她。” 通传之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走。 “还有什么事。” 来人犹豫良久,还是实话实说道:“……其中有一名白衣女修,出手杀了一名东幽弟子。” 司珏撩起眼皮:“她什么来头?” 通传之人抿抿唇,没有回答,转而说了另一件事:“还有,她身边跟着一名黑衣男子,出手间……险些将城门掀下来。” “险些掀下来,那不就是没能掀下来。”司珏重新闭上眼睛。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也罢,既然是东洛州的客人——那等蛮荒之地出身的,能有什么见识教养,随他们闹便是。” 通传之人本想将剩下的话压在心里,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 “那名白衣女修她……她自称寒烟仙子。” 司珏猛然抬起眼睫:“你说什么?” 平静的水面陡然掀起巨浪,震荡不止。 第55章 东幽(三) 有兆宜府家主叶凝阳在,温寒烟几人进入东幽一路畅通无阻,待遇几乎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源源不断的人马涌过来,却并非来阻拦他们,反倒毕恭毕敬地将他们众星捧月般拢在中间,一大群人浩浩汤汤往里走。 空青撇了下嘴,还是有点气不过:“势利眼。” 他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世家大族,也不过是捧高踩低的乌合之众。 倒也不只是这些,令空青更不爽的点在于,分明如今叶凝阳能够享受到的一切,对于曾经的寒烟师姐而言,也都算得上是家常便饭。 如今寒烟师姐却竟然沦落至此,连一个小小的守卫统领都敢蹬鼻子上脸,给她眼色看。 这是空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原来此刻和曾经是那么不一样。 仿佛隔着一条长长的深邃的鸿沟,只能遥遥对望着看见彼岸,却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 “原来这就是修仙界。”空青扯了下唇角,冷冷道,“就连杀了巫阳舟灭了浮屠塔,若无兆宜府相助,东幽也不会给我们任何尊重。” 叶凝阳瞥他一眼,话糙理不糙地直言道:“修仙界强者为尊,但仙门世家上千年基业,根本不缺一两个少年英才。炼虚境之下的修士同世家大族谈实力,是最愚蠢的事情。” 空青忿忿不平道:“可从前不是这样的,往日里寒烟师姐向来……” “你也说了,那是往日。”叶凝阳看向温寒烟,叹口气道,“那时候,她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寒烟师姐’。” 不像如今,除了空青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愿意这样称呼一个潇湘剑宗的弃徒。 ——这无疑是同宗主陆鸿雪过不去。 第159节 那守卫统领的确趾高气扬了些,但他未必当真认不出温寒烟来。 不过是不敢认。 空青显然也想到这一层。 他原本便只是发泄情绪,干脆扁扁嘴,不说话了。 心里却又忍不住涌上一股几乎称得上怨恨的情绪。 云澜剑尊和陆宗主为何要这样对寒烟师姐? 她在落云峰时,天资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潇湘剑宗名声也跟着远扬。 这五百年间,潇湘剑宗能稳坐仙门世家之首,也与寒烟师姐当年以身炼器脱不了干系。 ——这样重要的弟子,苏醒之后竟然不仅没享受到半点拥戴补偿,反而像垃圾一样说扔便扔了,半点情面也不讲。 他们怎么能就这样把她抛弃了呢? 空青没读过多少书,但在他看来,这跟过河拆桥简直别无二致。 温寒烟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修仙界弱肉强食,实力和地位缺一不可。 即便是如今的纪宛晴,平日里受落云峰千娇百宠,在旁人眼中却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尊重。 披着糖衣的毒.药最是麻痹人心,比起精致的死局囚笼,她宁愿选择自由。 温寒烟轻抚流云剑柄。 有朝一日,她会用自己的剑,把她失去的一切重新抓在手心里。 司氏家仆很快将他们带到院落里安置好,几人端茶,几人布置雅座,几人准备点心,分工明确,动作迅速。 “叶家主,您看这里如何,合不合您的心意?” 叶凝阳一心向道,对衣食住行并不在意,随意道:“可以。” 叶含煜跟在叶凝阳和温寒烟身后,随手拿了一块蜜饯扔到嘴里,含混道:“姐姐如今还真有几分家主的派头。” “那是自然!”叶凝阳还没说话,身后便探出一个脑袋。 绑着双髻的侍女高高地扬起脸,自豪道,“少主,虽然您没了,可是咱们家主还在呀!” “……”叶含煜嘴角一抽,一低头,果然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小侍女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歧义,一本正经道,“您不在之后,东洛州可热闹得很呢。” 说到这里,她幽幽叹了口气,眼睛红红的,“只可惜,您看不到了。” 叶含煜:“……” 空青一脸同情地看着叶含煜,沉痛地一拍他的肩膀。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男声从门边传来,伴随着一串平稳的脚步声。 “东洛州月前动荡,却也未必不是因祸得福。” “如今兆宜府声誉不减反增,皆是拜她一人所赐。” 来人穿一身浅金色莲纹衣袍,长身玉立,俊脸含笑,“现在谁人遇上你姐姐,不真心佩服尊称一声‘叶家主’。” 叶含煜一愣,看清来人面容,惊喜道:“司召南?” 温寒烟若有所思转过头,不动声色打量着来人。 男子五官不算惊艳,但胜在气度清润,墨发披散,随意以一根绢带系起,衣服穿得不算规整,外衫松松垮垮披着。 若非身上衣摆处明晃晃绣着象征着司氏子弟的莲纹,他看上去简直像是个随性的散修。 空青心直口快直接问:“你是?” 叶含煜上前一步介绍道:“这位是我先前在浮岚时的同窗。” 顿了顿,似乎顾及什么,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几道视线落在身上,来人倒也不怯场,大大方方拱手行了一礼,主动将叶含煜没说完的话接下去。 “在下东幽旁系子弟,胸无大志,闲云野鹤惯了,在修仙界里没什么名气。”他笑了笑,坦然道,“诸位没听说过在下,也实属正常。” 温寒烟重复一遍:“浮岚?” 浮岚兴起的年岁已经很久远,但盛行大约是在千年前。 它并非是个特定的地方,更像是九州仙门世家的一种联盟。 各大仙门世家的大能会轮流入浮岚进行讲学,而这些大宗大家的嫡系子弟,则都要进入浮岚接受传道,集百家之长。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利益共享,更是一种贵族子弟笼络人心的场合。 以至于千年前宗门世家之间关系紧密,虽然并无成文的约束,联系却坚不可摧。 直到裴烬横空出世,一人一刀血饮九州,杀伐狠辣,肆意妄为,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温寒烟对于浮岚的印象并不多,在她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更是一概不知。 “浮岚?这个我知道!” 空青猛地抬起眼,总算说到他领域之内的话题,他连忙加进来,“但是……浮岚不是早已解散,不再举召了吗?” 这话无意间戳到叶含煜痛处,他尴尬笑了下:“实不相瞒,我入浮岚时正巧赶上最后一批嫡子入学。” “刚入学浮岚便没了。”叶含煜轻咳一声示意叶凝阳道,“她还专门因为这件事,千里迢迢从游历的地方赶回来,特地嘲笑我是个扫把星。” 叶凝阳肩膀耸动一下,又是一声明目张胆的嘲笑。 司召南温和打了个圆场:“说来也是幸运,浮岚原本只有嫡系子弟才有资格入内。” “不过这千年来,因为裴烬那个横行霸道的魔头,仙门世家凋敝,我这才凑巧能够与叶少主相识。” 靠坐在一旁的魔头本人:“……” 裴烬无声笑了下,懒洋洋剥开糖纸扔了一颗糖入口,惬意地眯起眼睛。 叶含煜没注意,点头应和道:“的确,若非有那个魔头将修仙界搅得腥风血雨,浮岚也未必那么早便销声匿迹。” “潇湘剑宗和即云寺两大仙门声明不再参与之后,入浮岚讲学的人一下子少了不少——” 司召南道,“没有潇湘剑宗和即云寺的功法,也结识不到这两大仙门的弟子,其他宗门来往的兴趣都淡了,远远没有千年前那么辉煌。”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声冷笑倏地从一边飘过来。 “这跟裴烬有什么关系。” 几人一顿,顺着声音望过去,裴烬咬着糖果的动作也略微一滞,掀起眼皮看过去。 正看见白衣女子沐浴在晨光之中,清淡的侧脸。 温寒烟轻笑一声,“是他将昆吾刀架在潇湘剑宗宗主和即云寺住持脖子上,逼着他们与浮岚割席的?” 她真的倦了,以至于听到这种论调就直犯恶心。 “裴烬或许的确不是什么完美的人,但我着实听不惯,仿佛只要他犯下了错,就变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 温寒烟语调冷淡,“任何事情,任何罪行,但凡是旁人不想担责的,便能一股脑往他身上扔。” 她抬起眼睫,凉凉掀了掀唇角,“莫非这样能够更清晰地证明,他是个罪大恶极的恶人,不值得怜悯,更不值得可惜,非得集天下之力讨伐他,将他狠狠碾到尘泥里不可?” 没骨头一般瘫在椅子上的裴烬手指轻搭在桌沿,微微一愣。 院落四周栽满槐树,万籁俱寂之间,唯闻风声阵阵。 槐花的清香氤氲而来,微甜,仿佛和他口中的糖一同融化。 裴烬突然在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温寒烟在想什么呢。 太久了,太多流言缠绕住他,辨不清甩不脱。 他早就不想再白费这个力气,干脆放任,乐得自在。 从未有人替他说话。 除了温寒烟。 浮屠塔中裴烬觉得新鲜,但他也没什么期许,只当她是心血来潮。 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裴烬喉结微动,盯着温寒烟面无波澜的侧脸,少顷,错开视线。 窗外的光线太耀眼,刺得他稍微眯起眼睛。 耳边传来司召南的声音。 “这位是……寒烟仙子?” 司召南微微勾唇笑了下,语气和善,“有件事我也是偶然听说,想来你或许并不知晓。” “千年前寂烬渊一战,当时的潇湘剑宗宗主嫡子险些被裴烬泄愤虐杀至死,终此一生不良于行,修为再难得寸进。之后没多久,宗主便忧思过度,走火入魔,浑身灵力经脉逆行,爆体而亡。” 他稍微顿了顿,平和道,“听了这个故事,你还觉得此时与裴烬无关吗?” 温寒烟目不斜视,沉默片刻后,面不改色道:“既然是故事,又是偶然听说,我又如何能辨真假。” 她没什么所谓一笑,“更何况,我如何看待此事又如何?一切既然已经发生,那便无从改变,裴烬如今身在寂烬渊下,你以为他当真会在意旁人如何评价他么?” 温寒烟声线清冷,语速不疾不徐,虽然并未明示,字字句句却蕴着几分对裴烬的回护之意。 空青一脸便秘地看着她,唇瓣动了动,还是忍着没说话。 叶含煜和叶凝阳脸上流露出几分讶然来,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帮着裴烬说话。 兆宜府与裴烬之间恩怨颇深,但毕竟相隔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尽管从小耳濡目染,他们却并无多少实感。 如今虽然意外,但他们自然还是选择站在温寒烟这一边,并未开口反驳。 司召南直视着温寒烟,良久,才缓缓扬起眉梢,似是惊奇。 “寒烟仙子五百年前不惜以命换命,也要将裴烬困于寂烬渊之下。”他眨了下眼睛,“我以为,你会很恨他。” 温寒烟不置可否地翘起唇角,并未回应。 她的爱恨,向来不该被世俗界定。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寒烟感觉到司召南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又随着她的话缓缓挪动,飘向桌旁的裴烬。 第160节 那一瞬间的停顿,似乎比旁人更久。 温寒烟没开口,司召南也识趣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掌心灵光一闪,拿出几枚香囊,一一分给在场众人。 他气质不争不抢,没有什么侵略性,为人也友善周到,待人接物毫无压迫感,赠香囊时体贴地没有漏掉空青。 “这是在下闲来无事时亲手所做,里面添了些槐花,还有些清心凝神的草药,不算贵重。” 司召南分完了香囊便自发退后一步,回到令人舒适的距离,微笑道,“小小心意,算作见面礼。” 空青自小漂泊,入潇湘剑宗后又是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不过是听着悦耳,实际上也不过是打杂干活的。 空青跟在温寒烟身边,却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 这一屋子的修士非富即贵,他能够有资格站在这里已经是荣幸。 空青根本没有预想会收到见面礼,即便这礼物并不贵重。 他习以为常地垂下眼睫,却没想到掌心一重,一枚精致小巧的香囊安静躺在上面。 空青下意识将香囊举到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馥郁的槐花清香登时盈满了鼻尖。 他眉眼间克制不住流露出几分喜色:“这味道真好闻。” 顺势直接将香囊挂在了腰间。 叶含煜也跟着嗅了嗅,果然闻到一阵扑鼻清香。 但他自小对于各类天材地宝都司空见惯了,没将这枚香囊当回事。 “多谢。” 空青眼睛四下一扫,目光在温寒烟手中的香囊上微微一顿。 “寒烟师姐。”他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香囊,新奇道,“只有你的香囊不一样。” 众人手中的香囊皆绣莲纹,唯独温寒烟那枚绣着一朵梨花。 梨花并未盛放,叶片花蕊蜷缩着,稍稍低垂,像是快凋落了。 但怎么会有人绣凋零的梨花? 空青狐疑。 应当是含苞待放吧? 看上去差不了多少。 他心底陡然一凛,司召南为何唯独给寒烟师姐赠特别的香囊。 难不成他对寒烟师姐有非分之想? 方才多出来的那点好感还没捂热,瞬间就散了。 空青脸色不善地盯着司召南,像是条护食的小狗一般,虎视眈眈立在温寒烟身侧。 司召南笑了笑,道:“诸位别误会,这些香囊并非在下同时所做。虽然看上去不尽相同,但里面装着的东西是一样的,效用也别无二致。” 说罢,他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温寒烟捏着掌心的香囊,梨花花瓣在她指尖下凹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状。 她将神识探入香囊,查探片刻。 司召南并未说谎,里面除了大把晒干的槐花,便只有一些并不难寻的草药。 温寒烟收回神识,并未将香囊戴在身上,扔回了芥子里。 “叶家主,可否借一步说话。”她走到叶凝阳身边,“我有些要事与你商量。” 自从兆宜府出事,叶凝阳对温寒烟印象便极好,闻言不疑有他,大方摆手挥退了随行众人。 叶凝阳豪迈往桌边一坐:“先前你对兆宜府有恩,如今若有难处,但凡是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屏退了众人,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一片寂静之间,温寒烟反倒有点难以启齿。 她指尖握紧了剑柄,紧了松松了紧,半天也没开口。 见温寒烟这个反应,叶凝阳脸上神情凝固了几分。 她直起脊背坐正,上半身不自觉前倾,眉间微皱,语气多了几分沉重:“到底出什么事了?” 温寒烟在她印象里向来果决利落,如今竟然如此犹豫。 这得是多大多严重的事?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我想,借你的身体一用。” 叶凝阳通身张扬气息倏地一散,脸上表情碎裂。 她静了静,耳根肉眼可见地爬上一缕薄红,语气也不复往日那般跋扈,有点磕巴道:“……啊?” 这…… 多、多冒昧啊。 …… 裴烬慢悠悠往外走,鼻腔里哼着辨不清的小调。 [哦豁,心情不错嘛。]绿江虐文系统仿佛看破了一切。 [老婆替你说话了,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暗爽吧?咱们相处这么久,我就没见你心情这么好过,瞧瞧,都哼起歌来了。] 裴烬眉梢微扬,没说话。 许是阳光太温柔,映得他整个人都少了几分冰冷戾气,眼眸微阖。 徐徐的清风浮动他眉目间的碎发,发梢不规则地卷曲,微痒。 绿江虐文系统:[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裴烬不置可否。 他缓缓扯扯唇角:[你既然只想要这个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院落里彩金闪跃,几渠清泉泠泠流淌。 水流穿过飞檐亭台,水面上浮光跃金,粼粼荡漾,水中几尾红鲤游弋,掀起缕缕涟漪。 裴烬立在水边,漫不经心垂眸看红鲤游动,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目不转睛。 冷白指尖松松勾着香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故地重游,或许是心情的确不错的缘故,再见到这几尾活蹦乱跳的鲤鱼,裴烬破天荒觉得几分有趣。 “不愧是出了名的风水宝地,东幽的鱼,都比寻常的鱼更长寿。” 他笑意懒散,稍俯身。 香囊被扣在掌心,裴烬五指收拢,只听微不可闻的碎裂声,香囊被碾碎化作齑粉。 裴烬随手将掌心里的碎屑一把扬了,水面上像是下了一场雨,倏地惊起细细密密的浪花。 池中红鲤像是被什么独特的气息吸引了,争先恐后地游过来,张大了嘴巴去抢落入水中的东西。 裴烬懒洋洋收回手,却没急着走,倒像是悠闲看风景一般,负手立在一边,垂眼看着它们争抢。 日光穿不透斗拱飞檐,拖拽出一片深冷的阴翳,坠在他肩头身前。 垂落在眉间的碎发之下,那双狭长的黑眸底也似乎染上沉郁不明的暗色。 * “叶家主,您请这边走。” 两名家仆恭敬迎上来,一人摊手微侧身在旁带路,另一人自觉跟在叶凝阳身后,随时等待着传唤。 三人穿过曲折回廊,来到一处宽阔的会客大厅。 家仆替叶凝阳斟上茶水,行了一礼退到她身后。 另一人已步入内院通传。 “不必在这里守着我。” 叶凝阳环刀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道,“我不喜欢身边有旁人盯着。” “您误会了,家主吩咐我等照拂好您,并非有意窥探您的隐私。” “离我远点便是好好照拂我。” “……那好吧。”家仆拗不过她,低着头翻了个白眼。 他语气却不显,“若您有需要,随时传唤即可。”说罢便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空间里只剩下一人,再次恢复沉寂。 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之外,静得落针可闻。 “潇湘剑宗的人这么快就到了?” “还没到呢。” “可我方才分明在少主院中见到一位潇湘剑宗的师姐。” “……” 窗外气氛一滞,片刻后才有人压低声音道,“嘘,你可注意点吧,不该说的话别乱说。” “我说什么了?”起先那人一脸懵逼,“我确定我没有看错!” “你当然没看错了。”另一人被缠得无奈,只好解释道,“但那位可不只是潇湘剑宗的贵客,更是少主私人的贵客。你懂我意思吧?”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先前那人才惊奇道:“莫非少主和她……” “接下来的话不必说了。听说那位贵客娇气得很,偏偏少主宠爱她,若是被她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少主冲冠一怒为红颜,咱们可都没有好果子吃。” 窗外静了静,似乎是两人交换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第161节 片刻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交谈声也变得更轻,仿佛轻而易举便要散在风里。 “我可见着了,那位生得好看得很。” “少主真是好福气啊……” “……” 一阵压抑的哄笑声结束了这个染着桃色的话题。 这不过是东幽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出现在窗外的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家仆。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上演过多少次。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过温寒烟。 仿佛她与司珏的婚约不存在。 一身红衣的女子抿了一口茶,神情平静地抬起眼,望着窗柩一角垂落而下的槐树叶。 叶凝阳,不,或许应该称呼她温寒烟。 听见这段对话是她预料之外。 温寒烟看着技能栏中闪烁的【形神和】。 她能够在叶凝阳知情且自愿的前提下,短暂地掌控她身体一炷香的时间。 与蛊有关的信息极度隐秘,只会掌握在东幽极少数人手中。 若想探听有关的消息,用叶凝阳的身份最合适不过。 【你不会难过吗?】识海中传来龙傲天系统的声音,语气听起来有些心疼担忧。 【难过?】温寒烟回过神来,辨不清情绪地笑了下,【不。】 这不是难过。 而是一种讶然之后绵长的了然。 原来真的是这样。 虽然有些事情,早在离开潇湘剑宗的时候,温寒烟就早已有预料,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亲耳听见,那种直观的冲击力将事实血淋淋地撕裂,明晃晃摆在她眼前。 这种感觉,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 东幽建筑色泽鲜艳,反射的日光映在槐树叶上,显出一种近似血色的色泽。 温寒烟仿佛看见漫天的血色,记不清是哪一次了,她在历练之中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休养。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落云峰上潮湿的雾气钻进来,一团灼热的暖意紧随而来。 “寒烟,你怎么样?” 温寒烟有点头痛,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有点虚弱:“我没事。” 她长大了,这种程度的伤势,从前能吓得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现在却早已习惯。 除了熟悉的疼痛,只剩下麻木。 说完这句话,温寒烟便想重新闭上眼睛。 她现在很累,需要休息。 只要好好地保存体力,她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然而来人却半点迟疑都没有,强势地破开她冷淡的自我防御,像一束烈阳般不容置喙地映亮她的世界。 温寒烟感觉口中一热,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来。 她反应过来想吐出去的时候,它早已融化在唇齿间。 紧接着,一股汹涌的暖意呼啸而来,裹挟着更霸道的灵力瞬息间包裹住她浑身伤势,细细地安抚。 温寒烟浑身一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仿佛一瞬间便多了不少力气。 她睁开眼睛,视线却还没有恢复,只能看见一片朦胧。 “你给我吃了什么?” “没什么。”司珏平静地吐出几个字,“不过是一块先天道骨。” “先天道骨?”温寒烟愕然睁大眼睛。 先天道骨顾名思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靠后天修炼而成,是一些身负天道气运的修士,自降生时便拥有的。 这些修士有些飞升,有些陨落。 陨落之后的修士尸骸会留下先天道骨,但道骨并非随随便便就能拿到。 后人想要获得道骨,必然要通过试炼传承,九死一生。 因此,先天道骨数量稀少,更得之不易,可以称得上有价无市。 拥有先天道骨的修士,修为精进一日千里不说,但凡能够冲击晋阶,便绝无可能失败。 甚至就连飞升时,九天雷劫都可挡下三道。 渺渺修仙大道,无疑一片坦途。 司珏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块,即便他身为东幽少主,此生说不定也唯独只能得到这么一块。 可他却竟然想也不想地给了她。 温寒烟几乎看不清司珏的脸,模糊的视线之中,只依稀分辨出他的轮廓。 先天道骨已融于她骨髓之中,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此刻就算想还,除了生生挖骨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温寒烟张了张口,却半晌发不出声音。 她似乎太虚弱了,又似乎被什么浓郁的情绪哽住了喉咙,良久才小声问:“你只有一块,为什么不自己用?” 司珏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我想留给你。” 温寒烟困惑道:“你不会后悔吗?” 这样珍贵的东西,放眼九州没有一个修士不想要。 司珏与她虽然是齐名的天才,但如今她有了先天道骨,结丹结元婴都永远不会失败。 司珏却不同,但凡一步出了差错,他便要再蹉跎数百年。 甚至耗尽寿元,身陨道消。 “寒烟,我爱你胜过我自己。” 她的手被用力攥紧,温寒烟听见司珏磁性沉缓的声音,虔诚得像是在发一种永远不会违背的誓言。 “我永远不会后悔。” 在那一个瞬间,温寒烟心脏冷不丁漏掉了一拍。 或许这是心动,或许不是,她辨不清。 总之,在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仿佛从来没有如此笃定地拥有过什么,也从未被什么人坚定地选择过。 不努力修炼,师尊便会对她失望。 不做好大师姐应该做的一切,宗门里的师弟师妹便不会像现在这样敬重她。 但这一份看起来永远不会改变的坚决,司珏给了她。 像是一把金沙洒落进掌心,温寒烟下意识攥紧了手指,想要留住它。 她本能地反复确认:“可修仙界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日后……我们并未在一起,你也不会后悔?” 回应她的是手中传来更重的力道,仿佛要死死扣着她,将她和他融到一起去,不分你我,再也分不开。 “不可能。”司珏道,“我心疼你,在意你,从前你不信我,可今日我将道骨给了你,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心意吗?” “你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是唯一的。” 他指腹摩挲了下她手背,“没有任何人能替代。” 司珏逆着光,在温寒烟的视野里,某一个一瞬间,真的像是天神降世。 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神明。 所以她信了。 温寒烟以为司珏当真爱她,矢志不渝,忠贞不改。 但谎言总是有被戳破的那一天。 此时此刻,她坐在这里,在他们结了五百年的婚约却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 司珏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 原来她一点都不特别。 她可以被替代。 甚至在她苏醒之后,这么久了,司珏就像是从未认识过她。 专属于他的那一枚通讯符安静躺在她的芥子里,片刻都没有闪烁过。 温寒烟无声地哂笑一声,她险些忘记了,他还留了这样一个垃圾在她这里。 她眼也不眨地将那枚通讯符从芥子里拿出来,干脆利落地碾碎。 通讯符化作一缕青烟,于她纤长白皙的指节间消散。 司珏的爱实在太廉价。 如果她在意这样一个廉价的男人,那她的在意也会变得廉价不堪。 所以她放过自己,不去在意。 第162节 不在意,又怎么会难过呢? * 东幽临深阁。 鼎中燃着香,袅袅烟雾从精致的镂空雕纹中逸出来,被切割成不成形状的薄雾,丝丝缕缕朝着四面八方弥散而去。 司珏身姿挺拔,坐在桌边,眼睛黑沉沉地,盯着香雾不知道在想什么。 桌上摊着一枚玉简,密密麻麻的字眼浮跃其上,尾端却少了落款。 侍立在一旁的家仆等了许久,忍不住出声提醒:“少主,家主说了,该动笔了。” 司珏手指搭在玉简边缘,指腹上染着血。 血珠顺着伤口涌出,悄然地随着重力向下凝集。 就在它即将承受不住重量坠落下来之前,司珏手腕微动,反手将血珠抹在左手手背上。 他抬起眼,声音冷淡:“她现在在哪?” 她? 家仆愣了下,没想到司珏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不过自从潇湘剑宗那位提前到达东幽,直接住进了司珏的临深阁,司珏便在她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家仆只迟疑了片刻,便将纪宛晴的动向和盘托出:“此刻应当是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问的不是纪宛晴。” 司珏不悦地打断,似是有点头痛,未受伤的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停顿片刻才缓缓道。 “……是寒烟。” 家仆彻底惊了。 虽然少主同寒烟仙子的确早有婚约,但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桩婚事早已名存实亡。 寒烟仙子苏醒之后,少主就连一个字都没有问过她。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问起她? 虽然意外,但少主开口他没有质疑的权利。 家仆迟疑片刻,道:“寒烟仙子同兆宜府来客被安排在一处,并没有什么动向,至今未出。” “哪。” “南和阁。” 司珏应了声,依旧盯着香鼎上的莲纹,指尖不自觉捻起。 这是他心情烦躁或者思索时的习惯动作。 他似乎是出了神,甚至没有在意指腹的伤口。 还未愈合的伤处被反复揉挤,愈发多的血珠滚出来,落在袖摆上。 司珏倏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家仆睁大眼睛:“少主,您去哪?” 司珏连眼神都没分给他,更没回应,拉开房门便踏了出去。 五百年没见了,温寒烟的五官身形在他心底都快要模糊。 然后被另一个人的脸彻彻底底地覆盖住。 时间过去太久了,任何锋锐的东西都会被岁月磨平棱角。 他等过,怨过,但太浓烈的情绪在太短的时间内用尽,现在什么都不剩下。 司珏不想争了。 他原本已经认了命,可那个他下定决心要忘记的人,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到他的视野里,打破他默认的平静,让他心烦意乱。 他突然觉得不甘心。 既然是她主动闯进他的世界里的。 他为什么要放过她? 第56章 东幽(四) 茶盅见了底,残存的温度瞬间被空气掠夺一空。 温寒烟刚将茶杯放下,便听不远处内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家主有请,请叶家主随我来。” 内间装潢奢华,虽然不比兆宜府那样穷奢极侈、金碧辉煌,却也极其讲究。 室内一湾清渠环绕正中的雅席,水面之上垂下几条槐树细枝,水面上漂浮着托盘中盛着点心茶水,香鼎之中烟雾迷蒙。 温寒烟不着痕迹打量一圈,跟着家仆走过一座小拱桥,在雅席之中入座。 “请您稍待,家主随后就来。” 家仆斟了两杯茶,安静退了下去。 桌上摆着几卷玉简,温寒烟垂眼一扫,看出是类似大事纪年一类的记载。 不知是不是巧合,正摊开在最上方的玉简明晃晃写着“潇湘剑宗”“云风”等字样。 云风? 温寒烟眼皮一跳,正欲多看几眼,身侧掀起一阵气流。 一只手端起空位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叶家主也对这些枯燥的陈年往事感兴趣?” 温寒烟抬眸看去,便对上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来人身着浅金色宽袖长袍,衣衫款式繁复,莲纹在日光掩映下反射着温润的色泽。 他相貌不算过分英俊,五官组合起来却令人赏心悦目。 整个人攻击性并不强,却莫名带着几分久居高位染上的气度,没什么温度的笑意下深掩着不远不近的疏离。 毕竟与东幽少主缔下过婚约,温寒烟曾与东幽家主有过一面之缘。 五百年岁月呼啸而过,却似乎在这人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司鹤引微笑坐在了温寒烟对面,指尖微微一动,状似无意收了玉简。 “上次见面时,你还是个只到我腰间的小姑娘,如今竟也有独当一面、不怒自威的气势了。” 他驾轻就熟地拉近距离,“想必叶兄泉下有知,定然为你骄傲不已。” 温寒烟学着叶凝阳大大咧咧向后一靠,单刀直入道:“司家主谬赞了,不过客套话,我实在没那么会说。司珏少主宴席在即,想必您也忙碌得很,我们不如将谈话进行得简单些。” 司鹤引笑意不变:“如此也好。凝阳,我虚长你些岁数,这么叫你不会介意吧?” 温寒烟一扯唇角:“自然。既如此,那此刻坐在这里的便不是东幽和兆宜府家主,您既然叫我一声‘凝阳’,我便将您当作世伯看待。” 司鹤引眼眸微眯,片刻,缓缓笑了下。 “你接手兆宜府家主之位不过月余,却已经做得风生水起,比起当年的我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俗话诚不欺我,自古英才出少年,我如今年岁已高,也不过是仗着些经验旧识,才勉强当得起你一句‘世伯’。” 顿了顿,司鹤引道,“只是不知,你此番特意私下来寻我,所为何事?” 温寒烟故意露出一抹羞于启齿的表情,像极了心高气傲、正忙着大展宏图的年轻晚辈。 “此事……”她停顿许久,才接着赧然道,“与昆吾刀有关。” 司鹤引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抬头看向她。 “昆吾刀?” 他似乎不经意地开口,“兆宜府的昆吾残刀,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东幽果然知情。 温寒烟心头微微一沉,面上佯装讶然道:“您是如何得知的?” 司鹤引笑了笑,动作平稳地斟了一杯茶:“能让你此刻来寻我,那你要说的,多半并非什么好事。” 温寒烟顺势道:“实不相瞒,先前东洛州动荡,便是因为这昆吾刀。” 司鹤引滴水不漏道:“如今动荡已平,问题可是已经解决了?” 温寒烟叹口气:“未曾,那块昆吾刀如今已不在东洛州。” 司鹤引动作一顿。 他掀起眼皮:“是何人带走的?” 落在身上的视线漾着几分冷冽的审视,温寒烟面不改色道:“便是潇湘剑宗那位弃徒,东幽少主的未婚妻,温寒烟。” 司鹤引目光中的温度稍微缓和了几分。 他轻笑一声:“凝阳,莫非你是想从我这里要东西吗?即便温寒烟与东幽有旧,可此事是她一人所做,与东幽又有何关?” “我自然不是来要东西的。兆宜府的家事,自有兆宜府自行解决。”温寒烟道,“不过,温寒烟得了昆吾刀,我自然要小心应对。” 司鹤引:“你的意思是?” 温寒烟顺理成章地将话题扯回她心底最重的位置,“我听说她身上有蛊牵制,关于此事,我需要向您讨教一二。若顺利的话,定能制衡她几分。” 司鹤引指尖轻击杯壁,沉默片刻,并未回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温寒烟并无拜帖,是你亲自带入东幽的。”他抬起眉梢,“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若有您助我一臂之力,将她带入东幽瓮中捉鳖岂不是上策?”温寒烟面不改色道,“所以我此刻来找您。” 司鹤引:“昆吾刀,是温寒烟一人带走的?” 温寒烟没有立即回答,唇角微扬,不置可否。 司鹤引语气缓和了几分,收敛起些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压迫感。 “凝阳,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他笑道,“只是,你父亲母亲生前少说也是接近炼虚境的修士。温寒烟如何天纵奇才,却到底年轻气盛,又刚大伤元气,是如何单枪匹马要了他们的命呢?” 第163节 司鹤引话里话外皆是试探,温寒烟并非听不出来。 正巧,她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反过来试探一下,司鹤引对裴烬的身份是否早已知晓。 东幽地宫之中的那一出皮影戏,他究竟知道多少。 温寒烟手臂搭在桌面上,大方坦然道:“不是。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跟着她一同叛出潇湘剑宗的外门弟子。” 司鹤引不以为然道:“只是这样?” 温寒烟扯起唇角,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还有一个男人。” 司鹤引脸上平静的神情总算打破了一瞬。 他盯着温寒烟的表情古怪,静默片刻之后,语速稍微快了几分:“是什么样的男人?” 这便是知道了。 至少,司鹤引清楚裴烬此刻不在寂烬渊。 温寒烟靠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指尖轻点刀鞘:“这似乎和我想问的问题没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司鹤引的脸,不想放过他丝毫微小的表情变化,“司世伯,如今是我有求在先。您若先将我感兴趣的事告知一二,我自然对您不会有什么隐瞒。” 司鹤引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难辨。 须臾,他朗然一笑:“你瞧我这个记性,真是年岁大了,聊得太过投机,险些忘了正事。” “只不过,此事稍微有些难做。”司鹤引面露难色,“不瞒你说,凝阳,与昆吾刀或者蛊有关之事,我无权做主,向来是老祖在管。” 温寒烟眸光微顿,学着叶凝阳的样子轻轻一哼:“也罢,看来此事我只能另寻他法。我便不为难您了。” 说罢,她作势起身。 “这话还言之过早。”司鹤引微笑着抬手拦住她,“凝阳,若你对此事如此看重,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理?不急着走的话,我此刻便能将此事传明给老祖,由他亲自决断。” 他一只手按在温寒烟肩膀上,半是温和半是强硬地将她重新摁回了雅席间。 “稍待片刻,我很快便回来。” 司鹤引起身离开,守在不远处的家仆自觉替他拨开珠帘。 珠玉摇曳,影影绰绰,掩住他的背影。 温寒烟被一个人留在雅席间。 她看着身侧潺潺流淌的清水,眼睫低垂,慢慢抿了一口茶。 司鹤引越过门帘转身穿过门廊,快步拐进一间房。 “都出去。” 他坐在桌边,脸上的笑意尽褪,冷淡地屏退所有人。 待房门紧闭,他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双手掐诀,几乎快成两道残影,反手布下一道阵法结界。 确定这间房里一只虫子都飞不进,一丝风声都钻不出,司鹤引才飞快捏碎传讯符。 很快,四散的灵光在虚空之中拼凑出精细莲纹,纹路明灭闪烁,显然对面已经有人在听。 “老祖。”尽管对面的人根本看不见,司鹤引还是条件反射恭敬行了一礼。 “叶凝阳看上去有点不对劲。”他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话。 空气中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在传讯符闪烁的灵光笼罩下,更显诡谲。 不知过了多久,虚空之中才传来一道冰冷倨傲的男声。 “试试她。” 简洁的三个字落地,司鹤引却不自觉更恭顺地倾身低首。 “若是试出不对呢?” 莲纹在半空中闪烁着蒙昧的光晕,少顷,对面淡淡落下一个字。 “杀。” 司鹤引脸色凝固了几分,有些迟疑道:“这……会不会不太合适?” 他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叶凝阳毕竟现在也是兆宜府家主,莫名其妙此行死在东幽,恐怕堵不住悠悠众口。” 虚空之中逸出一道冷笑。 “不堵又如何?” 传讯符对面口吻平淡,字字句句却极为狂妄。 “自从千年前裴烬杀了叶绍辉,兆宜府便已经名存实亡。” “区区一个如今不成气候的兆宜府,还不够我放在眼里。” * 司珏大步流星走出临深阁,迎面正撞上一抹白色的身影。 他如今见到白色便条件反射心脏狂跳,抬起眼却发现来人并非身着白衣,而是在外面披了一件不太合身的雪色罩衫。 行走间,缝隙里依稀露出几抹熟悉的浅金色。 “小姐,您走慢一点啊!”后面远远飘来香茗的声音。 这道白色的身影置若罔闻,自顾自昂首挺胸向前走。 她举手投足间似是在模仿什么人,故作清冷,端着架子,看上去反倒稍有些滑稽。 香叶抓狂的声音缀在后面:“那个不能穿,小姐!那是刚换下的纱帘,已经用过好久了,还没清洗过呢!” 白色的身影猛然一顿,炸毛一般跳起来转过身:“那你们怎么不早说?!” “您也没问呀。” “谁知道您突然抓着它们转身就跑?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说。” “……” 司珏眉梢一跳,皱眉立在一边道:“阿栀,你这是闹哪出?” “咦,这不是哥哥吗?”司予栀披着白纱转回身,微微一歪头看向他身侧。 见他身后空空如也,她脸上露出一个浮夸的惊讶表情,“真稀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那个娇滴滴的纪师妹呢?” 司珏声线微冷:“阿栀,宛晴是潇湘剑宗来的客人。” “客人?”司予栀丝毫不示弱,环臂冷嗤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客人能住进你的临深阁。” 她语气不假辞色,“敢做就要敢当,可别偷偷摸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表面上还非要装成冰清玉洁的好人,本小姐可不吃这一套。” 司珏眼睫压下来:“不管你心里对她有什么误解,我都希望日后你见到她时能尊重些。” “我对她没有误解。”司予栀冷哼一声。 她捏着白色薄纱抖了抖,煞有介事道,“倒是你,若那么喜欢白衣的漂亮剑修,我穿成这样你喜不喜欢?” 司珏闻言彻底沉下脸色,声线又低又冷:“司予栀。” 他平日里并不显露锋芒,如今当真拿出东幽少主的气势来,司予栀也有点怵他。 “好好好,不说咯。”司予栀翻了个白眼,摊手道,“这就是一个只有温寒烟受伤的世界。” 司珏神情阴晴难辨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冷不丁笑道:“你同寒烟是如何认识的?” “你猜。” 司予栀懒得再和他多说,转身带着香茗香叶走了。 司珏站在槐树下,望着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他冷着脸抬手,几名家仆登时围上来:“少主,您有何吩咐?” “在宴席开始之前,任何人不许向阿栀透露有关寒烟的消息。” 话音微顿,司珏又缓缓吐出几个字,“她也不得进入南和阁。” “是,少主。” 家仆散去,司珏垂睫碾了下指腹上的伤口。 微微的刺痛传来,他眼下被拖拽出一小片鸦青色的阴翳,辨不清情绪。 烫金牌匾高悬,南和阁三个字在日光下闪跃着光晕。 亭台楼阁掩在树荫之下,辨不真切。 其中某一间房中,住着一个他五百年未曾见过的人。 司珏已经许久没有预想过,他和温寒烟有朝一日还可以离得这么近。 近到他仿佛能够闻到空气中氤氲着的熟悉气息。 那是独属于她身上发间,淡雅的梨花香。 司珏闭了闭眼睛,片刻后再睁开眼睛时,眼底已是一片深幽莫测。 他伸手推开门。 * 温寒烟端着茶杯。 杯中茶水已见底,几片薄薄的茶叶浮在浅浅的水面上,无声地舒展。 这已经是她饮下的第三杯茶,司鹤引却迟迟未归。 她抬头去看窗外。 绿意深浓,日光熹微。 这里太静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消弭殆尽。 家仆的脚步声,斟茶声,呼吸声。 什么都没有。 温寒烟放下茶杯,起身向外走。 第164节 虽然摸不清缘由,但她心底却蔓延起一种冰冷的直觉。 不对劲。 司鹤引在怀疑她。 温寒烟很清楚自己暴露的下场,选择将【形神和】用在叶凝阳身上,对于她来说是一场豪赌。 司鹤引在东幽家主的位置上坐了几百年,而东幽自乾元裴氏尽灭之后,便稳居世家之首已近千年,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如何温和如何体恤,他也绝非善茬。 东幽在她体内的蛊动过手脚,对她的恶意几乎未加掩饰。 若是司鹤引察觉她的真实身份,他会杀了她。 司鹤引已是炼虚境的高手,他若是动手,自己又能有几分胜算? 温寒烟刚走出几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家仆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叶家主,还请留步。” 几人客气地拦下她,动作却强势,“家主吩咐了,请您在此稍候,还希望您别让我等为难。” 温寒烟指节搭在赤影刀鞘上,微微一蜷。 果然。 这种时候再想走,难免显得刻意,温寒烟知道自己不能露怯。 她无声捏紧了袖摆,面上却不动声色,顺势重新坐回去,语气不太愉悦。 “兆宜府虽不比东幽事务繁多,但我也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喝茶。” 温寒烟学着叶凝阳的语气抱怨一句,心底问龙傲天系统:【还有多久?】 【形神和】一旦使用,便是一炷香的时间。 她无法在叶凝阳的身体里停留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但一炷香之内,她也没有办法抽离神魂,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龙傲天系统算了算:【大约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她需要拖住一盏茶的时间。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从内间传来。 “凝阳,你果然还是老样子,性子急得很。” 司鹤引去而复返,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坐回原位,“久等了。老祖已经知晓此事,特地命我鼎力相助。” 温寒烟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神情,脸上却没显出多少情绪,佯装惊喜道:“此话当真?” 司鹤引和缓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在她身上:“只不过,除了将方才没说完的话尽数告知我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温寒烟似是有点兴趣地抬起眼。 窗外起了一阵风,枝头一片槐叶颤巍巍飘落而下,轻飘飘落向她肩头。 几乎只是一瞬间,隐在暗处的家仆,甚至没有看清红衣女子是如何出手的。 只见一道赤红刀光撕裂空气,坠落的槐叶猛然一颤,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托举着生生截停了落势。 锋锐的刀风扫荡而过,一只小飞虫被震下来,柔软的叶片却分毫未损,片刻后才重新向下落去。 落入一只白皙的手心。 温寒烟将槐叶捏在指尖,示意了一下方才飞虫停留过的位置。 “抱歉,我不太喜欢被这种东西落在身上。”她把槐叶轻轻放回桌面,“请您恕罪。” 司鹤引盯着她,静默了半晌,神情辨不清喜怒。 片刻,他才缓缓一笑:“怎么会怪罪?凝阳的刀法,倒是日渐精进了。” 这的的确确就是叶凝阳两百年前悟道,自创的红叶刀法。 司鹤引表情有点怪异。 他起先以为面前的这个“叶凝阳”,是旁人易容假扮而成。 但如今看来,他或许想错了。 温寒烟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看着他:“多谢世伯盛赞。不知您想要我帮什么忙?” 在司鹤引看不见的虚空之中,技能栏中【莫辨楮叶】悄无声息地闪烁着。 半炷香之前,南和阁。 叶凝阳看着温寒烟慢条斯理收刀,直到刀柄重新落入掌心,才回过神来。 “简直一模一样。”她难以置信道,“我只演示了一次,你竟然就这样学会了,就连刀意也半分不差——这可是我悟了两百多年的刀法。” 叶凝阳从来没觉得自己输给谁,甚至在第一次见到温寒烟时,她还跃跃欲试与对方切磋一番,看看究竟谁的天资更胜一筹。 但在这一瞬间,她突然间就觉得,这切磋还是不切为好。 她简直对温寒烟的悟性佩服得五体投地。 温寒烟稍有点不自在,叶凝阳一心向道,心思磊落。 她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占叶凝阳的便宜。 只是,她又不能直说自己身负系统,只好抿抿唇转移话题。 “待会你的神魂会短暂离体,顺利的话,一炷香后便能归位。但若我遇上麻烦,导致你的肉.身惹上祸事,令你神魂无法归位,你的境地会十分危险。” 温寒烟正色提醒她,确认道,“你确定要帮我?” 叶凝阳看着她:“当时你在兆宜府奋不顾身救我一命时,难道就没有危险吗?” 温寒烟愣了愣。 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舍弃安危生死去救旁人,几乎贯穿了她的前半生。 从前那么多年,也从未有人意识到,她实际上次次将生死悬于断崖边,稍不留神便万劫不复。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仿佛这并非什么牺牲付出,不过是她的本分。 “没有办法反驳吧?要知道,你当时也并无半分犹豫。” 叶凝阳挑眉道,“虽然你寒烟仙子名声响亮,但我叶凝阳也不是怕事之辈,自认胆色义气都不输你。” 她大大方方一拍温寒烟肩膀,“再说了,有我的身份摆在这里。你相信我,哪怕是东幽家主,也绝对不敢随随便便杀我。” “我这副身体,你随意拿去用。” 似是回想起一开始听见这句话时的乌龙,叶凝阳眨眨眼睛,暧昧道: “不必怜惜我。” …… 司鹤引望着近在咫尺这张俏丽瑰艳的脸,没有在上面发现丝毫心虚的情绪。 他心里有点犹豫。 司鹤引并不想出手杀叶凝阳。 虽然老祖性情高傲,目中无人,并不在意后果。 但毕竟,如今的东幽,他才是家主。 身为家主,便意味着不仅是声誉,责任他也比旁人承担的多得多。 ——至少,若是兆宜府家主死在东幽,前来问责的人都会冲着他来,而不是闭关隐世多年的老祖。 司鹤引已经几乎记不起,老祖上一次出关是什么时候。 五百年前?还是更早? 虽然碍于老祖的威慑,其他仙门世家并不能奈何东幽。 但这不妨碍日后他肆意打破平衡之后,面见旁人时束手束脚地难做。 不过,他也不能当真放走漏网之鱼。 蛊和昆吾刀的事情,若当真是叶凝阳无意间打探得知,倒还好办。 可旁人是万万不可知晓的。 还是再试一试的好。 司鹤引指尖微抬,朝着身后做了个手势。 几名家仆瞥见他手势,安静地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时,脚步稍稍加快,吩咐周遭候着的众人:“快些,家主要结逐阴阵。” “逐阴阵?”一名家仆讶然道,“那不是辨析肉.身神魂是否合一才会用到的阵法吗?” 逐阴阵霸道至极,但凡察觉到生魂与肉.身离析,便会立即入侵肉.身,将异位入侵的生魂挤出去。 生魂无肉.身保护,落入阵中,连弹指间的时间都不需要,便会立即被绞碎,飞灰湮灭,永不入轮回。 家仆惊疑不定地扭头看内间的方向。 方才进去的分明是兆宜府的家主,莫非她被人夺舍了? “多嘴。”起先那名家仆冷声道,“家主这样安排,自有家主的道理在。我等只需要听命行事便是。” 话音落地,家仆们不再开口,训练有素地走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咬破指腹于墙角各处绘上阵法符文,低头安静布阵。 一墙之隔的房中,司鹤引笑意挑不出半点错漏。 他注视着温寒烟,伸出右手,掌心躺着一根金针。 温寒烟抬起眼,没有接。 “可否借给我一滴指尖血?” 【还有十息,坚持住!】龙傲天系统语气染上焦急。 见温寒烟只看着他不动作,司鹤引又将金针向前递了递,微笑道,“别紧张,我没有什么别的用意。”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不过是此事隐秘,我需要确保你不会把辛秘说出去。” 第165节 【八,七……】 “好啊。” 温寒烟伸手将金针拿过来。 司鹤引轻描淡写收回手,垂眼看着她的动作。 “只需要一滴。”他笑着催促,“请。” 【五,四……】 温寒烟没有丝毫犹豫,捏起金针对准左手食指,眼也不眨地扎下去。 金针没入指腹,殷红的血珠登时滚出来。 血珠沿着指尖向下滑落,欲坠不坠地挂在上面。 司鹤引体贴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罗盘,递到温寒烟手边。 “滴在这里便好。” 【二,一……】 啪嗒。 血珠滴落罗盘中央。 霎时间,灵光冲天而起,以罗盘为中央朝着四周极速弥散开来,在空气中勾勒出繁复古朴的阵法纹路。 法阵轰然亮起,大盛的光线刺得人眼睛生疼。 温寒烟闭上眼睛。 法阵的光晕映在司鹤引脸上,他眯起眼睛盯着阵心。 没有丝毫异样。 下一瞬,灵光黯淡四散而去,一阵微弱的气流朝着四面八方荡开,拂动珠帘摇曳,清脆作响。 叶凝阳在此起彼伏的脆响中睁开眼睛。 她的魂魄方才就在旁边转悠,百无聊赖的时候,什么该听的不该听的,她全都听见了。 所以现在接上温寒烟没问完的问题,也丝毫不含糊。 叶凝阳收回手,一边揉着指尖一边往后一靠。 “世伯,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了吧?” * 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中是大敞着的窗柩,窗外树影摇晃,日光清润,叶片被映得发白。 她坐在椅子上,身体传来一种麻木的钝痛,似乎在这里已经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坐了很久。 她回来了。 对叶凝阳使用【形神和】之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温寒烟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特意坐在窗边,在任何有心观察她的人能够看到的位置,佯装阖眸调息。 温寒烟缓缓活动了一下关节。 不知道司鹤引结成的到底是什么阵法,但是多半和试探她的身份有关。 叶凝阳应当应付得来。 只是,司鹤引又是因为什么怀疑她的身份的? 脑海中自发转动着,温寒烟靠在桌沿,冷不丁听见身后房门被人推开。 一股清浅的槐花香顺着风送进来,隐隐还漾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气息。 温寒烟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朝着门外看去。 日光穿透门缝,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 一道身影逆光而立,玉冠束发,勾勒出一道高大挺拔的剪影。 风过,来人衣袂翻飞,青丝浮动。 依稀间,仿佛和温寒烟最后一次见到司珏时他的样子,严丝合缝地重叠。 “寒烟,为何你一直不愿来东幽找我,次次都是我来寻你。” 锦衣墨发的青年斜倚在树下,唇角微微下撇,“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回头去看司珏。 “师尊不让我下山。” 司珏眉梢一扬,他似乎很好哄,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脸上的阴霾就散了不少。 “所以,不是你不如我在意你那样的在意我,对不对?” 这一长串太饶人,温寒烟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还在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拆开去领会,手腕便被一只手拽过去,掌心一沉,多了块冰凉圆润的白玉。 司珏把传讯符塞到温寒烟手中,却并未松开手,顺势拢住她的手指,连着她的手和传讯符一同包在手心里。 “若你日后想来,或者想我来找你,就随时用它联系我。”司珏唇角上扬,弧度恣意,“我随叫随到。” 温寒烟本能地顺着他的力道,将掌心的传讯符攥紧了。 没有温度的传讯符染上她的体温,渐渐开始发烫。 “若是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同时叫你。”她抬起头,“那你该怎么办?” 司珏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 “你在想什么?”他指尖穿过她的指缝,轻轻点了点白玉。 “这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传讯符,根本不会有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联系我,而你用它也只能找到我一个人。” 温寒烟眨眨眼睛,这时候回味自己方才说的话,突然觉得有点难为情。 她低下头,“哦。” 司珏却不愿意放过她,伸手揉了揉她发顶。 “我要你答应我,在你任何需要我的时候,都要想到我。” “而且只能想到我。” 温寒烟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不是真的答应了。 如果她答应了的话,那她就是食了言。 这枚特别的传讯符,她从来没有用过。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温寒烟用过一次,在五百年前,寂烬渊那个血色弥漫的夜里。 在那一天之前,她也从未尝试过以身炼器。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孤独地承受那一切的时候,她才恍然间意识到,原来这么疼。 她好疼,却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眼泪像是被抽干了,只能动弹不得地任凭自己一点点被痛苦蚕食。 都说人死前会走马灯,那时候她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有意义的,没意义的,乱七八糟一股脑涌上来。 什么救命稻草,她都拼了命地抓住。 “司珏。” “你在吗。” “我……好疼……” “你在听吗?” “这里有点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嗯……我其实,有点怕。不过只是一点点。” “你是不是在忙,我其实没有想打扰你。” “只是……可不可以跟我说说话。” “阿珏,你说句话……” 那天温寒烟记不清自己捏着这枚传讯符,到底呼唤了多少次。 可能她记错了,一切只是她煎熬痛苦之下绮丽的幻想。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呼唤过。 因为那个随叫随到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她没有等到他来。 这个传讯符是坏掉了吗? 在最后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温寒烟心里默默地想。 坏掉的东西,还是扔掉吧。 她实在没有力气了,所以松开手。 那枚被她的体温和热血捂得滚烫的白玉,自掌心坠落入无尽的深渊。 所以一个已经被扔掉的东西,温寒烟后来在芥子里发现的时候,还是挺惊讶的。 原来这么不起眼的东西,也会被找到,还会被同她一起救回来。 可能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出来这枚传讯符上象征着东幽的莲纹。 他们知道这是司珏的东西,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它对她来说很重要。 没有人问过她。 第166节 其实不重要,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不能用的传讯符,充其量就是一个漂亮精致的摆设。 可是又拿起来硌手,摆起来不起眼。 她不需要这种东西。 温寒烟坐在原处没有动。 她能够用在司珏身上的力气,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用完了。 现在看见他,她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来人却似乎并不这么认为,高大的身影缓步而来,逐渐同记忆中那个英俊的少年严丝合缝的重合。 “寒烟。” 司珏站在她身前,秾艳而冷锐的五官陷在阴影里,声音很轻。 “你来东幽,怎么不告诉我?” 第57章 东幽(五) 在听见这句话的那个瞬间,温寒烟的条件反射逸出一抹冷笑。 这一次,司珏该不会还要再质问她,说她不在意他吧? 温寒烟淡淡撩起眼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是否要来东幽,你好像也没有问过我。” 她语气不算重,似乎像是五百年前那种青涩的安静,却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司珏唇畔笑意微凝,片刻,他大步如风而来,再次若无其事地靠近她。 “寒烟,我的确太忙碌,东幽事务繁多,总有琐事令我脱身不得,一时间没能顾得上你。” 他像是五百年前无数次那样哄她,仿佛她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可现在刚一得了空,我就打听你的消息。听说你竟然来了东幽,这不就立刻来找你了吗?” 温寒烟:“是么。” 时隔五百年,再次看见这个人,望见这张脸,她甚至就连一点同他交谈的兴趣都没有,平淡道,“不过,我要休息了。司少主,不知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我送你走。” 司珏并未抬步离开。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不仅没有多少不悦的情绪,反倒像是受用。 “寒烟,你这是在怨我?” 司珏伸手要去抓温寒烟的手腕,声线更缓和,像是在安抚闹脾气的情人。 一边说,他一边打量温寒烟房中的陈设,见这里简简单单,不过是个寻常客房,声线微冷朝着门外道,“来人,传我命令把这房间收拾一下。此处陈设如此简陋,岂不是亏待了未来东幽的女主人?传出去,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 说着,他又转头看温寒烟一眼,“听说你还有朋友同行。若他们不介意我自作主张,此番便顺带将他们房中一并收拾妥帖,如何?” 然而,下一瞬,一道剑意自他手边震荡开来,并不过分具有攻击性,却不偏不倚将他的手震开。 司珏指节微蜷。 方才几乎触碰到温寒烟的手指无声发麻,此刻竟然就连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眼眸微眯低下头,看见温寒烟面无波澜的神情。 “此处很好。”白衣女子慢条斯理收回手,“不必劳烦少主费心。” 她姿态透着一股子疏离的客气。 出手倒是丝毫不含糊。 几名家仆站在门外,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低着头努力缩小存在感。 他们方才闻讯而来,听见司珏的吩咐,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已是一阵惊涛骇浪。 不是说少主夫人的人选已变?真正的那位,此刻已经住进了临深阁。 怎么少主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和阁,还亲口要他们将温寒烟当作“未来的东幽女主人”。 但主人家的事情,不是他们有资格指手画脚的。 正欲顺着司珏的意思,将房中布置一番,他们便紧接着听见温寒烟冷淡的拒绝。 几名家仆面面相觑,叫苦不迭。 温寒烟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司珏的眼睛。 她何尝不知道,她以这样冷淡疏离的态度面对他时,司珏或许会动怒。 司珏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长大,从未有人对他红过脸急过眼。 他身边的所有人向来都是恭恭敬敬的,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摘月亮摘星星送给他讨好。 但她着实觉得自己没什么必要,在他面前顺着他的心意,表现出他喜欢的样子。 良久,温寒烟听见司珏语调平淡地吐出几个字,“都下去。” 不是对她说的。 几乎是他语调落地的一瞬间,四周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的家仆,便登时散了个干净。 仿佛一秒钟都不想多停留,生怕听到什么要命的话,最后被殃及池鱼。 司珏垂眼看了看落空的手,笑了笑:“你还像以前一样,认生。我不让他们来,换我亲自帮你,好不好?” 亲自。 帮她? 温寒烟心底忍不住想笑。 她先前怎么就没发觉,司珏哪怕是在面对她的时候,骨子里也是高高在上的。 好端端的示好,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她没回应,司珏眼睫低垂,神色莫名。 他唇角笑意淡了点,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寒烟,别闹了。” 温寒烟偏头避开他的手,脚步不停,径直绕过他往门外走。 “既然少主喜欢这间房,那我便将它让给你。”她淡淡道,“借过。” 她还没走出几步,一只手便往她小臂处探过来。 温寒烟眼神微冷,抬手便要躲开他,可司珏似乎早有预料,手腕一转,指尖便搭在了她袖摆上。 温寒烟下意识抬手按上流云剑柄,顿了顿,还是缓缓放开。 眼下东幽的秘密还没有查探清楚,她必须要留在这里,不能横生枝节。 只一个瞬息,落在她袖摆上的手指便攥紧了。 “你想上哪去?” 司珏负手站在原地,眼睛黑沉沉的,“这里一花一草一木,没有什么不是属于东幽的。即便你走出东幽,放眼整个辰州,也都是东幽说了算。” 他低头看她,指尖一寸寸收紧,“你若想躲开我,便不该来。” 如果温寒烟不想见他,她为什么要来东幽。 她并无拜帖,却不惜借着兆宜府的拜帖也要混进来,如此劳心耗神,还说不是为了他? 回应他的是一道凌厉荡开的剑光。 流云剑自发出鞘半寸,嗡嗡铮鸣,剑风浮动温寒烟脸侧碎发,她抬起眼。 “原本不想这么做的,但是方才我仔细想了想,东幽既对我有所图,事到如今,实在未必会因为区区一个你,而同我撕破脸皮。” 温寒烟唇角扯起一抹凉意,“少主,既然今日遇见,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趁此机会重新认识一番。” 她轻轻转了转手腕,流云剑身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剑芒。 “我今日希望你记住的第一点,便是我不太喜欢被外人触碰。” 司珏一时不察,被温寒烟剑意逼退半步。 他皱眉抬起眼,落了空的指尖微微摩挲一下。 他指腹上本便有伤,此刻被温寒烟毫不客气地逼退,伤口隐隐又有崩裂的趋势。 司珏没想到,温寒烟的剑意竟然这么强横。 毕竟,他如今也是炼虚境的修士,即便是一时不察,也不该被这样简单轻松地逼退。 温寒烟苏醒过来的时候,不是一个经脉尽断,丹田破碎的废人吗? 司珏定定盯着温寒烟看了一会,忽地一笑置之。 他抬起右臂,宽袖摇曳。 司珏根本不相信温寒烟会对他如此冷待。 五百年前,温寒烟是潇湘剑宗首席,名声鹊起,惊才绝艳。 五百年后的如今,她大闹朱雀台,被逐出潇湘剑宗,无枝可依,无人庇护。 她怎么可能会放弃他这位东幽少主带给她的便利? 眼下这等作派,恐怕也只是怨极了他。 但她即便脾性再冷,也到底是个女人。 哄女人,又有什么难。 司珏轻笑:“五百年不见,不仅修为见长,脾气也见长。” “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未婚夫?”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收剑归鞘。 她像是在看一个不同于自己的新物种:“未婚夫?” 清润日光洒满她肩头,满头墨发都似是染上金光,肤色被映得极其通透,柔和了几分清冷的疏淡感,眉眼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司珏眼神不自觉凝固了一瞬,心脏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染上久远的悸动。 第167节 他仿佛看见五百年前,那个故作冷淡,眼睛却晶亮,注视着他时专注得仿佛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少女。 她最喜欢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确认他对她的在意。 生怕失去他,却又不好意思说明。 “寒烟。”司珏笑了一声,“不过短短五百年,你睡得连我们之间的婚约都忘了?” 窗外无风,槐树枝叶在日光下纹丝未动。 枝叶中传来一道很轻的嗤笑,那笑声一瞬即逝,却漾着不加掩饰的讥诮,无痕无迹散入风中,轻得只剩下沙沙摩挲声响。 叶片微微摇曳了一瞬。 司珏脸上温柔似水的神情陡然散去。 他倏地转过头,宽大的浅金色袖摆飞扬,屈指探出一抹灵力朝着灌木丛呼啸而去,眼神比冰川更寒凉几分。 “谁?!” 灵风撕裂空气,所过之处地面上石块飞溅,泥土草木连根拔起。 高大的槐木枝叶在罡风中摇曳,“轰”的一下便被凌空削下一大半! 树冠歪斜,却并未顺着重力倾頽而下。 漫天狂舞的叶片中探出一只修如梅骨的手,指尖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墨雾,在虚空中轻轻一划,断枝叶片便在虚空中自发凝集成一团漩涡状的龙卷,碧龙般朝着司珏的方向倾轧而下! 司珏和温寒烟一同立在窗边,那断枝凝成的巨龙却仿佛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绕开温寒烟,连她一片衣摆都没碰到,直直往司珏那张脸上冲。 一团被打落的枝叶能有多少杀伤力,但虽然不致命,却极为难缠。 就像是一大盆冰水兜头浇在脸上,裴烬丝毫并未留力,这一团枝叶涌上去,能够令人感受到短暂的窒息感。 司珏长袖一扫,将一大片枝叶从身侧脸上拂落而下的时候,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他抬眸望去,正对上黑衣男子似笑非笑的眼神。 与此同时,温寒烟也稍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卫长嬴?”她语气莫名,“你怎么在这。” 若他一直在这里,那她和司珏方才的对话,岂不是全都被他听在了耳中? 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温寒烟还记得,自己先前对裴烬口口声声说过,她同司珏并不熟悉。 司珏却特地来此寻她。 当然,即便是这样,这也是她的私事,和裴烬无关。 但温寒烟心里无端就有点不自在。 听见她的话,裴烬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 在空气中此起彼伏的爆鸣声响之中,灵光轰然散去,他辨不清意味笑了声,“怎么,只有他能在这里,我就不能在这里?” 两人一来一回,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莫名形成一种磁场。 仿佛在他们身边的一切人或者事物,皆被排除在外。 司珏眸光微沉,心念稍稍一动,便回想起不久前家仆禀报,温寒烟身边跟着一个辨不清身份来历的男子。 城门边的守卫不长眼,对温寒烟百般阻挠不屑时,对方似乎为维护她而出手,甚至险些将城门掀翻。 司珏眼眸微眯:“你就是那个跟在寒烟身边的男人?” 许是出于一种雄性本能,虽然面前的黑衣男子只是倚在枝头,除了方才暴露身形时外,自始至终并未再次动手。 但司珏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压迫感。 他唇角笑意未变,不再看裴烬,转而低头望向温寒烟。 “寒烟,五百年前,我从未在你身边见过此人。虽然不知你们究竟是如何相识的,但你当真知晓他的底细过往吗?” 司珏淡笑道,“此人鬼鬼祟祟在此偷听,若非我替你抓了个现行,恐怕还不知你要被他蒙在鼓里多久。” 温寒烟拧眉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寒烟,我知晓你离开潇湘剑宗后,或许多少有些不惯。”司珏瞳色深,在阴翳之中垂眸注视着她的时候,有一种专注而深情的错觉。 他嗓音含笑,“你若想要人随行服侍,东幽成千上万的弟子任由你挑选,即便是你看上千个百个都不成问题。你又何必不来寻我,舍近求远将这等来路不明、心怀不轨之人带在身边?” 温寒烟还未说话,不远处树冠上便传来两道抚掌声。 裴烬饶有兴致听到现在,实在忍不住发笑。 “错了,错了两处。”他挑起唇角,“第一,纠正一下,并非我在此‘鬼鬼祟祟’。若当真论起来,司少主,似乎你才是后来的那一位。” 裴烬单手拍了拍身侧空地,“我好端端在这里午休小憩,而你肆意霸道而来,是你打扰了我的清净。” “第二,她——”裴烬翻身自树梢一跃而下,玄衣翻飞,他的目光落在温寒烟身上。 “你若当真爱护她,将她当作自己未婚妻对待,这些琐事,又何必劳烦她主动来求你。” 他薄唇微翘,单手撑在窗沿上,上半身微前倾,对上司珏的视线。 “你既无心照顾,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这等有心之人叫嚣。” 司珏呼吸凝滞了一瞬间。 他身量原本已经称得上修长,眼前这黑衣男子倚在枝头上还不显,可他如今缓步站在自己身前,身材竟比他还要优越数倍,即便是此刻懒懒散散靠在窗边倾身。 自己注视着他的时候,也不得不稍微抬起眼。 对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浓密的睫羽向下扫着,半遮住那双漆黑的眼眸,即便唇角带着笑意,看上去,却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轻蔑感。 窗台上落着一片未来得及扫落的槐叶,裴烬指节随意在上面轻点两下。 “喀嚓”的细微声响中,槐叶在他指尖四分五裂。 “司少主。”裴烬半张脸陷在阴翳中,他掀起眼皮,“这世上似乎还没有只允许她孑然一身在泥淖中挣扎,却不许心疼她的人贴身相护的道理。” 温寒烟眼神微凝,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流云剑柄。 这些话,其实她也不是第一次听。 但这却是第一次,裴烬将这些话说给旁人听。 就好像…… 他待她真的有什么不一样。 温寒烟下意识想往后退。 但裴烬并没有给她后退的余地,温寒烟还未动作,左手腕间便传来一道猛力。 裴烬声音慢悠悠的落下来:“还有——” 知晓对面是裴烬,温寒烟下意识没有反抗,身体不受控制顺着这力道向前倾。 下一瞬,她膝弯一紧,眼前一花,被人打横直接顺着窗柩抱了出去。 裴烬的手臂沿着她肩膀环过来,隔着两人薄薄一层衣料,温寒烟甚至能够感受到他手臂紧绷的肌肉线条。 这样近的距离,她侧脸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心口处的衣料,好闻的木质沉香裹挟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若有若无传递而来。 温寒烟怔了怔,听见裴烬朝着司珏吐出剩下的后半句话。 “你是不是耳朵不太好使。” 裴烬将温寒烟从司珏身边抱回自己身边,便松开手将她放在地面上。 他撩起眼皮,单手搭在温寒烟肩头,看向司珏,“你方才没有听见她说,她不喜欢被外人触碰?” 司珏看着裴烬揽在温寒烟肩头的手臂,在他的角度,黑衣男子简直像是将白衣女子搂在怀中一般亲密。 不喜欢被“外人”触碰? 司珏额角微跳。 就在这时,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斜地里传来:“阿珏……?” 这道声音算不上陌生,温寒烟眼睫微动,也抬起头来。 听见这道声音,司珏脸色倏地一变。 穿过绿荫浓郁的灌木,一道纤细的雪白身影从中走出来,正是纪宛晴。 司珏眼神微动,却并未像往常那样体贴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只淡淡负手立于原地。 纪宛晴看向司珏身侧的温寒烟,脸色染上几分不轻不重的尴尬。 “温师姐。” …… 意识到可能出现了什么状况的时候,纪宛晴正靠在躺椅上晒太阳。 阳光温热,她却觉得四肢不自觉地发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立刻有一名家仆围上来,非常熟练地拿了一床厚厚的绒毯盖在她身上,担忧地问:“纪姑娘,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去请少主来?” 司珏对纪宛晴极其重视,不仅将她接到自己的临深阁住,还顾虑到她体质不佳,特意给她安排了好几名家仆,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我没事,咳咳。”纪宛晴摆摆手,将自己裹在绒毯里,虚弱道,“不需要麻烦他的。” “那怎么能行?”家仆皱眉不赞同道,“少主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照顾好你。若是你出了什么闪失,少主心疼不说,恐怕我们都要受他责罚了。” 这些日子他可不少见少主对纪姑娘的宠爱,恐怕如今唤她“纪姑娘”,要不了多久便要改口叫“少主夫人”,自然打心底里小心得很。 纪宛晴看着家仆远远地退下,自以为小心地瞒着她联络司珏。 她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又往绒毯里缩了缩,低垂下眼睫。 平时这种时候,司珏应该已经来院中找她。 但是今天,她在这里躺了快一个时辰。 为了让司珏每次见到她时都能看见她最完美的样子,她甚至一直凹着造型,现在腰都快断了。 司珏没有来。 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东幽宴席在即,司珏作为东道主,需要他忙碌的事务并不少。 偶尔被事情绊住手脚,缺席了那么一两次,不奇怪。 但或许是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纪宛晴冷不丁问了一句:“阿珏现在在何处?” 第168节 她话音刚落,便有另一名家仆迎上来。 但他却没有立即回应,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纪宛晴心脏陡然一沉,面上却放柔了语气:“发生什么了?没关系,你大可以告诉我。” “少主在……”家仆顿了顿,声音越发小,“南和阁。” 南和阁? 纪宛晴微微一愣,总觉得这三个字特别耳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纪姑娘,不好了!” 另一名前去联系司珏的家仆跑回来,神情有些慌乱,“我方才竟然联系不上少主!” 他刚赶回来,便听见“南和阁”三个字,脸色倏地一变,脱口而出道:“那不是温寒烟住的地方吗?” 温寒烟……? 纪宛晴心头倏地一沉。 没错,是温寒烟。 清闲了这么久,过了这么多天的好日子,她险些给忘了,原剧情里温寒烟也是在东幽副本里出场过的。 而且戏份很重! 温寒烟在原著里住的便是“南和阁”,但是纪宛晴看小说从来不记这些地名,景物描写什么的大多都是一目十行,一扫而过,能留下点印象都已经很不得了,更别提记得那么清楚了。 纪宛晴心头涌上一阵慌乱。 说不上为什么,每一次遇见和温寒烟有关的事情,她便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温寒烟实在是太特别了。 在原著里,她是将自己害得体无完肤的导火索。 凡是有温寒烟在的地方,她这个女主就总是要受皮肉之苦。 现在她穿越到小说里,更是发现与温寒烟有关的剧情,简直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种失控感,让人恐惧。 纪宛晴真的不想走虐恋剧情。 原著里,她这个女主简直是生生熬过了一百八十种酷刑。 现代文里那些挖肾放血之类的,在仙侠世界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没办法,纪宛晴只能想方设法地将司珏和温寒烟之间,藕断丝连的可能性掐灭。 所以她顾不得太多,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纪宛晴注视着温寒烟的眼睛。 看见那双眉眼的时候,她总有一种自己像是在照镜子的荒谬错觉。 但是怎么能像是照镜子呢,她实在高攀了。 她和温寒烟看起来这么像,命运却太不一样了。 不管最后结局怎么样,至少在小说前期,温寒烟是被每一个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她呢,不过是地里捡来的烂白菜。 运气好被揉成鱼目,又被一群瞎子当珍珠,然后被肆意玩弄,被毫无尊严地当球踢。 假设她们的剧情都是一百天,温寒烟是享受了九十九天的好,最后一天落得了一个凄凉的下场。 而她是受了九十九天的折磨,最后一天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算什么he? “阿珏,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娇俏的白衣少女语气怯怯的,一双弯月般的眼眸仿佛天生含泪。 司珏余光瞥一眼温寒烟的侧脸,转身撩开门帘,跨入院中。 他上下扫一眼,见纪宛晴身上只穿了薄薄一条白色长裙,眉头皱得更紧,“只穿了这些便出来四处乱跑,像什么样子。” 纪宛晴睫羽颤了颤,低着头道:“我四处寻不见你,出来得有些太匆忙……抱歉。” 但她说得太急,吸进了风去,按捺不住轻咳了几下。 “既然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怎么还敢随意出来走动?” 司珏紧紧盯着她,眉间皱得越发狠,语气却缓和下来,“现在就回房去。” 说着,他往纪宛晴的方向走出几步,脚步微微一顿,转身看向温寒烟。 停顿片刻,他又看向裴烬。 “寒烟,你今日有客来访。我便不在此久留了。” 司珏转过身,走到纪宛晴身边时脚步微顿,似乎在等她跟上来。 纪宛晴愣了愣,很快便心领神会。 但她多少还是有点尴尬,先看了温寒烟一眼,露出一个稍有些抱歉的笑,这才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 司珏浅金色的衣袂在空气中扬起,华贵的莲纹与纪宛晴裙摆的云纹纠缠在一处。 温寒烟兴致很淡地瞥一眼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揉了揉耳廓。 聒噪。 司珏和纪宛晴这一走,空气中陡然安静下来。 静得令她破天荒有点不习惯。 温寒烟抿抿唇角,没忘记身边还有一个人。 她抬起头:“方才你……其实不必如此。” 许是日光太热烈,温寒烟感觉自己被裴烬触碰过的肩膀隐隐有些发烫。 她挪开视线,不同他对视,“司珏毕竟是东幽少主,他想说什么,说完自讨没趣便会离开,你不必同他对上,惹人注意。” 裴烬将手臂从她肩头收回来,抱臂垂眸勾唇笑了下:“所以美人,你如今这样说,究竟是在怪我多事。” 话音微顿,他笑意稍淡,“还是在怪我,坏了你的一桩好姻缘?” 他语气不重,却莫名带着点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意味。 温寒烟鲜少听见裴烬这样的口吻,再加上她也的确因司珏这番打扰而烦躁。 她抬眸看向裴烬,眉梢微蹙:“你既然什么都听见了,就该知道我和司珏并无私情,又何来‘姻缘’一说?” 裴烬悠悠扯起唇角:“潇湘剑宗和东幽间的婚书上镌刻的是你和司珏的名字,那婚书至今未毁,‘姻缘’二字怎么谈不起?至于私情,此刻或许没有,五百年前如何,我又从何得知。” 他黑眸微眯,“毕竟,他对你态度倒是熟稔亲近得很。” 温寒烟安静听着,越听神情越是古怪,直到裴烬最后一个字落地,她看着他的眼睛:“卫长嬴。” 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暂时相伴走一段路罢了。 只是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即便他们彼此间于对方或许有所改观,但说到底也不过如此,难道不是吗? 她不该去窥探他的过去,不该去分辨他的想法。 裴烬对她应当也是如此。 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如此对她? 不过是乱花迷人眼,乱她心防。 温寒烟:“即便我在怪你险些毁了我岌岌可危的婚约,那又怎么样?” 闻言,裴烬眉梢也压下来。 是啊,那又怎么样。 她的事,她的情债,即便是她受人欺辱冷落,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唇角紧绷,须臾,倏然一笑。 “我陪你来东幽,可不是来陪你见旧人,续旧情的。” 裴烬指节轻点袖中昆吾刀,单手撑在温寒烟身后窗沿上,倾身欺近。 那双狭长的眼在窗柩投射出的阴翳之中,更显蒙昧,“美人,切勿被美色所惑,忘记了正经事。” 其实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 温寒烟却有一句话,莫名其妙脱口而出。 “既然是这样。” 她就着这个姿势,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你方才为何要对司珏说出那些话?” 话音落地,虚空中安静下来。 清润的日光无声洒落而下,穿过茂密的槐木伸展开来的荫蔽,投射下斑驳的树影,大大小小的光斑笼罩了这一片方寸大小的空间,不远处鸟鸣声阵阵,此起彼伏,忽近忽远。 裴烬扣在窗沿上的指节收拢。 他轻笑:“我自然是——” 是什么呢。 不久前,也是这样的日光。 裴烬慵懒靠在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池中红鲤。 空气里一片安宁静谧,刺耳的电子音却在这个时候穿透他的识海。 [叮!可怜的白月光被背信弃义的渣男和白莲替身联手欺辱,惨遭抛弃,心情低落闷闷不乐。] [请挺身而出替白月光回击渣男白莲花,使出浑身解数哄她开心,令白月光重展笑颜,并且捧着她的脸邪魅一笑:“笑一下,命都给你。”] [任务限时一炷香。] 裴烬眉梢微动,睁开眼睛。 第169节 他对于这类换着花样把命给出去的言辞,已经见怪不怪。 裴烬目光漫无目的落在池水中摆尾的游鱼。 [不去。] 绿江虐文系统:[你不要命了?你不会忘了吧,任务失败是要扣除一百年寿元的!] [别人未婚道侣之间的事,你让我去管。]他撩起眼睫,凉凉扯了扯唇角,[我凭什么管?] [就凭你是白月光身边的小白脸?]绿江虐文系统下意识回应,话说出口后发现裴烬阴沉的脸色,连忙“呸呸呸”。 它“哎呀”一声,[别人的宿主都是越做任务,越放飞自我,怎么到你这就反过来,越来越束手束脚了呢?] [你可是大魔头!肆意妄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啊!魔头需要守规矩吗?不需要!就算是他们现在正在举办道侣大典,你也可以去抢婚啊!] 裴烬支着额角,眼睫扫下来。 [抢婚?]他不置可否笑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她究竟需不需要。说不定我这时候出现,反而是坏了她的好事。] 一听他这话,绿江虐文系统急了。 [现在还没结婚呢,那个男人就已经带着小三上门打她的脸了,以后还得了?他只会越来越过分,白月光的日子也只会越来越难过!] [白月光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会不需要你带着她脱离苦海呢?] 裴烬:[说不定她就是眼瞎呢。] [白月光怎么可能——]话音猛然一顿,绿江虐文系统浑身一震。 它惊愕地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白月光的想法了?你以前不都是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我行我素,天上地下唯你独尊的吗?] [难道——你——] 绿江虐文系统想到一种令它浑身都轻飘飘的可能,正好四下无人,它忍不住从裴烬的识海里钻出来。 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啊啊啊——你干什么?恼羞成怒了是不是?!] [谁说我在意她的想法了。]裴烬冷笑收回手。 [走吧,就去看看这个热闹。] 实际上,裴烬心里很清楚,东幽和浮屠塔这类半路出家的势力不同。 东幽的底蕴和实力,就连十个浮屠塔都难以企及。 他身份敏感,即便再过狂妄自大,眼下也不适合频繁出现在明面上,更不适合做出什么事情,引人注目。 只是—— “我自然是看不惯,你这副优柔寡断的做派。”裴烬手臂微屈,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扇形的鸦青色阴翳。 他视线落在温寒烟腰间的流云剑上。 “温寒烟的剑向来很快,只是我不知道今日它是怎么了,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钝。” 裴烬稍偏头,修长冷白的脖颈上,一道浅浅的剑痕还未完全淡下去。 他鼻腔里逸出一道说不清意味的气声,“你对我拔剑相向的时候,何时曾有过手下留情,为何今日面对司珏之时,却迟迟未见血。” 日光自裴烬身后涌过来,将他的脸廓勾勒成朦胧的剪影,此刻逆着光,温寒烟看不清他神情。 她抬起眼想要细细分辨时,裴烬却已经松开她。 “他如此待你,你却还是舍不得对他出手。”他倚在她身侧,头懒散靠在墙沿,闭着眼睛,喉间凸起愈发显得清晰。 “原来你也有心软的时候。” 温寒烟眼里却只看得见他颈侧,一道剑痕几不可察。 是她在浮屠塔中留下的,独独属于她的痕迹。 温寒烟静了静:“我对司珏并非心软,更不是什么舍不得。我不过是想尽可能息事宁人,少惹祸端,也——” 也尽量减少她可能会给裴烬惹来的不便。 话还未说完,她便听见裴烬打断她。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从来无所谓这些。” 裴烬侧着头注视着她,眉眼都陷在深深浅浅的阴翳中,辨不清情绪。 “既然美人嫌弃他的血脏了手,那就让我来。” 他薄唇微翘,眼睛里却没多少笑意。 “若我杀了他呢,你会怎么样?” 第58章 东幽(六) 司珏自然是杀不得的。 至少在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之前,暂时杀不得。 温寒烟没回答,而是问了个截然不同的问题:“卫长嬴。” 她将目光自裴烬颈侧的剑痕上挪开,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睛。 “东幽如此多的人,你怎么偏偏唯独在意一个司珏?” 裴烬倚着墙面,闻言眯起眼睛。 他手臂用力一撑窗沿站直身,视线落在温寒烟光洁的眉心。 温寒烟的肤色本便偏白,眼下整个人立在他降下来的阴影之下,眉眼色泽显得愈发深,也衬得她眉心的皮肤更通透白皙。 裴烬拢在袖摆下的指节微蜷。 “凭你的聪慧,不难猜得到我先前给你的那抹印迹究竟是什么。”他稍俯身,视线和温寒烟平齐。 “漂亮的女人都像你一样贪心么?一边做我的夫人,一边还做着司珏的未婚妻。” 他随意伸手折了一片槐叶,指节稍微用力,槐叶霎时间在他掌心一分为二。 裴烬掀起眼皮,将碎叶甩落,“我想要他的命,有何不可?” 淡淡的气流拂过面颊,裹挟着一阵很清浅的草木清香。 温寒烟看着裴烬的眼睛。 裴烬却已经退开半步。 他似乎又恢复成平日里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笑得很没所谓,“魔头本来就该是这样,阴晴不定,要杀便杀,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温寒烟:“可以。” 裴烬眉梢略微一挑,只当她随口回应了后半句话,单手撑着墙面:“你倒和正道世家那些没脑子的蠢货很不一样。” 他倾身一笑,“很明白弃暗投明的道理。” 这一靠近,两人的距离极速缩短。 温寒烟几乎能够感受到裴烬凛冽中漾着温度的气息。 她抿了抿唇角,眼神却没有丝毫退让逃避,安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我说,可以。” 一阵风起,槐叶摩挲发出此起彼伏的“簌簌”声响,日光被切割成更多不规则的块状,在两人身上无声地摇曳。 裴烬喉结微动,静默少顷,冷不丁伸出手扣住温寒烟的手腕。 他眼睫压下来,眸底情绪不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落在腕间的力道出奇的重,好像泄露了什么压抑的情绪。 温寒烟眼睫微动,挪开视线。 “字面意思。”她注视着摇晃的树影,“随便你怎么理解。” 空气中很安静,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两道逐渐脱离了节奏的心跳声,还有交错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温寒烟芥子一震。 她猛然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将裴烬的手甩开,低头去看。 “是叶家主。”温寒烟收回手,顿了顿,又将手臂略微扯后背在身后。 她抿紧了唇角,“我先走了。” 话音微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方才——多谢你。” 说完这句话,温寒烟便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开。 白衣女子走得毫无留恋,背影挺拔得宛若一把出鞘的利刃,但脚步却似乎比往日迈得更大,不出瞬息,身形便被湮没在晃动的树影间。 温寒烟走了,裴烬也无意在此地多留。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关节,一撑窗沿站直身,脚步却一转,又重新靠了回去。 裴烬盯着地面上一片碎裂的槐叶,须臾,手指微勾。 一道气流将碎叶托举飘上半空,围拢着他的衣袂盘旋。 裴烬屈指弹了一下,一片碎叶瞬间一震,飘飘悠悠被弹飞了很远,又重新颤颤巍巍飘了回来。 “‘可以’?” 他没骨头一般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重复这个动作,似乎只是打发时间,眼神却一直放在白衣女子消失的方向。 绿江虐文系统忍无可忍,见四下无人,迅速从他识海中钻出来。 小光团毫无违和感地融入了一排盘旋的碎叶,打着圈绕着裴烬身侧飞。 它伸出一根细溜溜的小手,戳了戳裴烬的心口:[别看了,人早就走远了,望妻石。] 裴烬手指一顿。 下一瞬,他五指收拢,虚空中的碎叶克制不住地震荡起来。 紧接着,小光团和它们一起,被一股强大的威压瞬间碾成了碎屑。 第170节 [啊啊啊,你这个没有人性的魔头!] 万千光点散入虚空,又一股脑涌回了裴烬识海,绿江虐文系统哭唧唧蜷缩在角落里,控诉地超大声。 没有人性的魔头环臂倚墙,冷眼旁观,良久,才似笑非笑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往外走。 树影蒙昧,不远处天光正盛。 纪宛晴跟着司珏走出南和阁。 身后绿荫浓郁遮天蔽日,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不规则的阴翳。 她无声地松出一口气。 还好她赶来的及时。 纪宛晴默默地想。 若是她疏忽时,司珏和温寒烟重修旧好,她岂不是要开始被他们一同往死里折腾? 这么想着,纪宛晴脚步微加快了些,贴近了司珏身侧,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莲香,有点沾沾自喜。 然而还没等她得意多久,司珏脚步猛然一停。 “阿珏?” 纪宛晴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停下来,刚要仰起脸甜甜说几句好话,劈头盖脸的训斥便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谁让你来的?” 司珏居高临下地垂下眼睫,黑沉的眼睛里漾着刺骨的凉意。 属于东幽少主久居高位萦绕不散的气场陡然散开,纪宛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一时间被问的懵了。 “我……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珏?什么谁?” 纪宛晴牙关不自觉磕绊了一下,她努力给自己打了气,强撑着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不知道。”司珏辨不清情绪地重复了一遍。 他低低笑了声,伸出手屈指碰了下她的脸,姿态狎昵中漾着几分轻视,“是谁告诉你,寒烟住在南和阁的?” “没、没有谁,是我自作主张找过来的。” 纪宛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司珏分明在她和温寒烟之间选择了她,此刻为什么又好像在为温寒烟向她发难。 她却又不敢确定,而且她想不出什么太多处理这种状况的办法,只能像往常那样,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原著里女主的台词,试图讨好他。 “别生气,阿珏,我、我不过是太想你……” 司珏俯视着她。 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像是将她所有的小心思看得无处遁形。 纪宛晴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紧接着,她便呼吸一窒。 一只修长的手扣住她的喉咙,指节毫不怜惜地收紧。 司珏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比冰川更寒凉。 他口吻温柔得令人头皮发麻,“在我心中,没有什么事能够排到你前面,你永远是最重要的——你待我是不是也同样如此?” 纪宛晴脸色不断涨红,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几乎憋成了猪肝色。 她什么也思考不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胡乱点头:“当然,当然!我永远都把你当作最重要的人,绝对不会背叛你,阿珏,我真想能永远陪着你。” 落在她脖颈的力道猛然一松。 “咳咳……” 纪宛晴大口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刺痛的喉管,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后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温和替她顺气。 纪宛晴浑身一抖,下意识想甩开司珏的手,却被更用力地揽在怀中。 “你在怕,怕什么?”他声线平和,但纪宛晴却看见他平静之下的癫狂,大气都不敢出。 她心里崩溃地抓狂,疯子! 司珏笑了下:“怕我杀了你,还是怕我不要你?” 纪宛晴喘了口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静了静,鼓足了勇气试探道:“阿珏和温师姐看起来登对,又身负婚约……我没有安全感,这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司珏又是笑。 他抬手摸上她发顶,纪宛晴动也不敢动,任凭他的掌心反复摩挲过她精致的发髻和发钗。 纪宛晴感受到他的力道一下比一下大,按在她发顶的手不像是在抚摸她的头发,更像是要拧掉她的脑袋。 不多时,便将她精致的发型揉得一团乱。 怀中的白衣少女像是乖顺的小动物任由他触碰,身上柔软馨香,没有尖锐的倒刺,不会伤人。 司珏眼眸幽邃,晦暗不明的眸光沉下去,几分温柔浮现起来,配上那张极艳的脸,引得人忍不住沉迷。 “分明方才同寒烟在一起,从前五百年,也都是她陪在我身边。” 他揉着纪宛晴的头发,辨不清意味的视线落在远处,没有丝毫温度。 “可我现在却突然觉得,好像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你。” 纪宛晴心惊肉跳地抬起眼。 …… 将纪宛晴送回房中,司珏大步跨入内间。 桌上香鼎轻烟袅袅,玉简铺陈开来,家仆还立在原地恭敬地等着他。 见司珏去而复返,家仆长长地松了口气:“少主。” 顿了顿,他吞吞吐吐地开口,“家主方才传讯来,要您……要您……” “知道了。”司珏淡淡打断他,摆手召他倾身过来,手腕微翻平举,“东西拿来。” 家仆愣了愣,他原本以为少主去一趟会改变心意,却没想到反比先前更干脆果决。 他连忙从芥子里掏出一柄镶着金玉莲纹的匕首,低头躬身双手捧入司珏掌心。 司珏手指拢着匕首,并未立即动作。 他将匕首凑到眼前把玩片刻,忽地一笑。 铿—— 利刃出鞘,家仆眼眸陡然瞪大:“少、少主——” 司珏眼也不眨地将匕首刺入心脏,浅金色外袍瞬间洇开一大片殷红的血色。 他脸色微微有点发白,指尖却连半分颤抖都无,反手一拧。 一滴圆润的血珠顺着刀身上的凹陷滚落下来,坠入刀柄之中的暗格里。 司珏面不改色将匕首一把抽出,血珠飞溅,在周遭洒下一大片靡丽的痕迹。 他喘.息着将鲜血淋漓的匕首震碎,暗格中的血珠悬浮于虚空之中,在一阵大盛的虹光之中,安静地没入玉简尾端的落款。 啪—— 司珏将染了血的玉简甩过来。 “东西给你了,现在拿去交差。”他闭上眼睛,“滚。” 家仆心惊肉跳地看着司珏面无表情地动作,直到东西劈脸砸了过来,他才恍然间回过神,拿着玉简转身便要走。 “慢着。”司珏的声音倏然再次响起。 家仆僵硬地转回身:“少主……您还有什么吩咐?” 司珏身上的金色锦衣几乎被血液浸透,他略显苍白地靠在椅背上,肤色胜雪,也衬得他唇色透露出几分妖冶的丹红。 身为九州第一世家东幽的少主,司珏含着金汤匙降生,自打记事以来,从未在外人哪里受过什么委屈。 但就在方才,他分明被无形间压制,却竟然连出手的冲动都没有。 ——实在是对面那个人气场实在太强,气势太过锋锐。 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气息,司珏就连在东幽家主身上,都鲜少感受过。 “跟在寒烟身边的那个黑衣男子,去查他的身份。” 司珏闭上眼睛,唇角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跟在寒烟身边。 …… “关于那个男人,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 叶凝阳放下茶杯,“世伯,无妄蛊的事多谢你慷慨告知。既然无其他事,我便先告辞了。” 司鹤引微笑点点头,目送着叶凝阳那抹红艳的背影穿过转角,最终消失不见。 他脸上滴水不漏的笑意登时褪尽,面无表情地退回内间,挥退下人。 司鹤引脑海里不断地回荡着和叶凝阳的对话。 “他长什么样?” “唔……黑发,黑衣,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 “……具体点呢?” “额……长相还挺俊美?这算吗?” “他出手时,身边可有什么武器?” “没有。” “那他出的是什么招式?” “记不清了,似乎是某种阵法。” 第171节 “阵法?” “对啊!这么想来,难道他是东幽的人?” “……想得不错,下次别想了。” “你可知晓此人来历?” “不知道,不过他和温寒烟关系亲近,或许是游历中偶然认识的。” “就没有任何特征能够辨析吗?” “真的没有!不过世伯,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个男人的身份?他当真和东幽有旧?” “……凝阳,究竟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 司鹤引木着脸捏碎了掌心的茶杯。 听了半天,到头来,就像什么也没听一样。 真不知道叶凝阳是不是故意在耍他。 但是她何必这样做呢? 司鹤引在桌边坐了良久,才从芥子中掏出一枚传讯符,用力捏碎。 很快对面便传来回应,语调含笑:“司家主,别来无恙?” 司鹤引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单刀直入道:“你先前提醒我,要我确认身份的那个人,暂时确认不了。”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对面那人语气温和,似是品了一口茶,“你只需要做到我要你做的事。” 司鹤引眯起眼睛:“还是原本的计划?” “正是。” “若他不是裴烬呢?” 这一次,对面并未立即回应。 半晌,那人才悠悠笑道,“这又有什么所谓呢,司家主。难道事情结束之后,你的收获不是最大的吗?” “至于裴烬……” 他轻轻一笑,“他但凡还在这世上,便终有一日会现身。” “何必着急。” 灵光四散遁入虚空,对面掐断了传讯,司鹤引神情莫名地在原处坐了一会,又从芥子中掏出另一枚传讯符。 莲纹于空气中浮现,虹光闪跃,司鹤引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 “叶凝阳已经走了。” “走了?” 对面声线冷淡,只尾音微微上扬,听不出是喜是怒。 “她身上并无异样,多半是接任家主之位后,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 司鹤引诚惶诚恐道,“实在是她带了寒烟仙子来,可能是我有些草木皆兵了。” 对面微微一顿,语气稍微显出几分波澜:“五百年前加固裴烬封印的那个温寒烟?” “是。”司鹤引答话道,“她身边除了兆宜府少主之外,还跟了一个一同叛出潇湘剑宗的外门弟子,和一个看不出身份的男人。” “连你也看不出?” “……是的。” “废物。” 空气中沉寂了一会,那个声音淡淡道,“盯着温寒烟。” 顿了顿,又撂下半句话,“还有她身边那个男人。” 司鹤引低头恭敬应了声,无人瞥见的角落里,神情闪过几分异样。 “是。” * 南和阁中微风和煦,淡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在绿意浓郁的灌木丛中洒下一片鎏金般的色泽。 空青步伐轻快地向前走,腰间香囊随着步伐摇曳,在空气中荡漾起一抹优美的弧度。 经过灌木林旁时,他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愕然一顿。 “你怎么在这?” 青年眉眼温润,乌发散落在肩头,视线正遥遥落在不远处。 瞥见他时神情也是一愣:“空青师弟?” 空青凑上前,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片连绵的屋脊。 司召南笑了笑:“闲来无事逛一逛,你呢?” 空青收回视线:“我?来找寒烟师姐。” 他顺势错开半个身位,朝着南和阁望一眼,“她在房中吗?” “自然,我一直在这里,未曾见过她离开。” 司召南点点头,主动侧身让了半个身位。 他主动行了一礼,“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先行告辞了。” 空青看着他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顺着他方才的角度看过去。 “什么也没有啊。”他狐疑地盯着看了半天,并未留意到一道影子无声地靠近。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此处槐花似乎比别处开的更盛几分。 第59章 东幽(七) 南和阁林木蓊郁,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小道绕了一圈,道路尽头正好通向温寒烟所住的房间。 空青回过神来时,看见地面上一片阴影不知何时落在身后。 他转过头,看清楚不远处立着的人,唇角一翘。 “寒烟师姐!” 空青大步跨进去,三两步凑到温寒烟身边。 “叶家主正四处寻你,要你早些去锦清阁,她有要事要同你说。” 温寒烟脊背笔直立在树荫下,正沉心静气调息,闻言略微抬起眼。 “叶家主回来了?” 方才她的芥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异动,更没有叶凝阳的传讯。 她不过是以灵力随意催动了其中不知道哪个法器,佯装成有要事需要离开的样子罢了。 莫名的,方才温寒烟并不想停留在原地。 她只远远在南和阁附近绕了一圈,返回之后,果然见裴烬早已经离开了。 却没想到竟然当真等来了叶凝阳的消息。 温寒烟好不容易才从一大串字眼中找到重点:“锦清阁?” 空青点点头,跟在温寒烟身后走到房间里,非常不客气地凑到窗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灌下去,余光顺着窗柩往外望。 一大片槐树的浓荫下,灌木叶片上反射着淡淡的日光。 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盯着那一处看了半天,实在想不通便干脆不想了。 锦清阁距离南和阁并不远,空青和叶含煜被东幽司氏安排住在那里。 温寒烟和空青刚一踏入锦清阁,便看见叶凝阳和叶含煜正在院中切磋。 两道身影皆是一身如出一辙的朱红外衫,红衣猎猎,宛若初春空气里滚落的红枫叶。 空荡安静的院落中,无数透明的细线在某些角度反射着细碎的光晕,无声将整片空间笼罩在内。 叶凝阳“咦”了一声,小心地将衣摆从两根细线之中抽出来,指腹轻柔抚了抚脸侧的细丝。 “这一招真不错。”她有点惊奇地抬起眼睫,“你竟然当真有了点长进?” 叶含煜指尖微动,细丝宛若灵蛇般自发收拢,缠绕回他指尖,没入袖摆之中。 他头一次被叶凝阳这么直白地夸,稍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发顶:“这是前辈教的。” 叶凝阳恍然大悟:“难怪。” 一道声音这时候加进来。 “但修仙中人,入道者泛泛,得道者却凤毛麟角——如今一切归根到底,皆是叶少主夜以继日修炼所得。” 叶含煜猛然转过头,眼睛一亮:“前辈!” 温寒烟缓步靠近,空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经过叶含煜身边时环臂冷哼了一声。 寒烟师姐竟然夸他了。 不开心。 叶凝阳看见温寒烟,连忙收了窄刀示意她进房间里说:“你来得正好……” 话音微顿,她转头瞥见两双目光灼灼的眼睛,脸色一板,“你们两个,往哪走?” 空青原本想默默跟着温寒烟,浑水摸鱼进去光明正大地偷听,没想到被当场抓了个正着。 他失望停下脚步,叶含煜在一旁苦着脸抱怨:“究竟什么事情这么神秘,连我们都不能听?” 空青难得跟他站在统一战线,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第172节 叶凝阳张了张口,余光瞥见温寒烟,冷不丁想到什么。 “你们听当然无所谓。”她语气染上一种浮夸的森冷,“只不过,兹事体大,但凡不小心被旁人听见了,那你们的寒烟师姐——” 说着,叶凝阳伸出一根手指在脖颈上一划,笑意诡异加深。 “那还是……哇啊!” 叶含煜脸上刚浮现起坚定之色,便被空青一把拽走。 空青浑身散发着一种打鸡血一般的昂扬斗志,把叶含煜像麻布袋一般往旁边一扔。 “我守这边,那边交给你!” 叶含煜被甩了个眼冒金星,艰难落地,声音虽然虚弱了点,语气里的坚决却丝毫不弱于空青。 “呕……好!” “就算是死,我也要将这锦南阁守到咽气!为了寒烟师姐,我必誓死捍卫锦南阁的安定!”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是锦清阁?” “都一样!若是放进来一个人,我就不姓空!” “你……本来也不姓空吧?” “……你废话为什么这么多?” “……” 两人干劲十足,你一言我一语拌着嘴,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温寒烟看着叶凝阳唇角得逞的笑意,对她肃然起敬。 简直是兵不血刃。 “好了,现在没有旁人打扰,而且还白得了两个不要灵石的打手。”叶凝阳笑眯眯转回身,反手将房门关紧,又从芥子里掏出一枚防御法器扔出去。 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间房围得密不透风之后,她才拉着温寒烟坐到桌边。 “你身上中了蛊?”叶凝阳皱眉上下打量她一眼,“此事还有多少人知晓,对你身体影响大吗?” 温寒烟抿抿唇,这蛊与其说对她影响大,倒不如说是裴烬的克星。 她斟酌了片刻,将有关裴烬的信息隐藏下来:“除了背后牵连之人,只有我一人知晓。” 顿了顿,温寒烟视线落在叶凝阳指腹上的伤处,“司鹤引可有为难你?” “他?为难我?”叶凝阳嗤笑一声,“你别看他道貌岸然,实际上也不过是个畏首畏尾的懦夫。司鹤引不敢杀我,试探来试探去,反倒被我耍了一通。” 说到这里,她脸上流露出几分正色,“长话短说,你体内的蛊名为无妄蛊。关于无妄蛊的细节,司鹤引并未与我言明,但他话里话外都暗示我,无妄蛊之中的细节精妙,并非他能做得到。” 温寒烟指尖微捻:“你是说……老祖?” 叶凝阳耸了下肩:“我不敢妄加推断,只能你自行判断。” 温寒烟也没多失望,此事事关重大,叶凝阳能够帮她这么多已经是意外之喜。 叶凝阳看着她垂睫凝思,想了想,冷不丁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这是只有仙门世家之内才能知道的隐秘——” 她凑近温寒烟耳边,“东幽老祖当年与魔头裴烬有旧,他们是同年入浮岚的同窗,听说当年关系便势同水火。” 温寒烟心头微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裴烬?” “是啊。”叶凝阳推开半步,理所应当道,“你当年以身炼器,加固寂烬渊封印,那时我没想太多,但如今得知无妄蛊的事情之后,我才觉得奇怪——为何当时那么多人,偏偏唯独只有你能够以命换命,拯救天下苍生呢?” 她挑了下眉,“我觉得,这多半同无妄蛊有关,而无妄蛊一定同那魔头脱不了干系。” 温寒烟沉默,叶凝阳的确足够聪明,如今看来,她能够短时间内将兆宜府发展至此,并不让人意外。 或许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却字字句句切入关键,几乎把真相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叶凝阳告知的信息,于她而言的确大有用处。 心思百转,温寒烟抬起眼,郑重道:“多谢。日后若你有需要,尽管来找我,但凡我能做的,绝不推脱。” 叶凝阳盯着她看了片刻,并未回应这个话题,反而脸色古怪道:“寒烟仙子,你一向这样?” 温寒烟:“嗯?” “这样有恩必报,这样丝毫不愿欠人人情,这样——”叶凝阳笑眯眯吐出两个字,“见外。” 温寒烟愣了愣:“叶家主,我……” 叶凝阳拍了拍她肩膀,“你不介意将身中无妄蛊之事透露给我,难道不是因为信任我,将我当作朋友?”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一时间,竟然当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来。 “无论你是如何想的,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要交你这个朋友。” 叶凝阳下颌微抬,姿态张扬,却又令人生不出恶感,“为朋友两肋插刀,患难相助,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温寒烟心头涌起一阵说不上的情绪来。 她许久没有感受到一个人如此直白热烈的好意。 无所求,无所图。 她已经习惯了算计利用,也能够自然地融入这种心照不宣的规则里。 于是也在接受旁人好意的时候,不自觉地计算起日后如何千百倍相还。 眼下叶凝阳开口提点她,她才猛然察觉,原来她从未将任何人真正当作能够托付之人。 温寒烟睫羽轻颤,少顷,低声道:“好。” 或许这世上纷扰俗事,并非她曾经认定想象的那般冷漠。 得了温寒烟这句话,叶凝阳心满意足收回手,正欲甩袖召回法器,冷不丁想起另一件事。 “还有,关于你身边那个男人的细节,我并未告知司鹤引。” 叶凝阳盯着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过,能够令司鹤引如此忌惮,想来那人身份不一般。你确定他不会伤害你?” 眉间落下印痕的位置仿佛在这句话中微微发烫。 温寒烟抿抿唇,静默良久,才道:“他不会害我。” 她语气笃定,叶凝阳虽然担忧,但也相信她的判断。 “那好吧。如今身在东幽,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说罢,叶凝阳不再多说,最后嘱咐几句便收了法器,转身离开。 法器虹光刚一收敛,叶含煜和空青便赶了回来。 尽管两人都住在锦清阁,但天色还早,两人非要缠着温寒烟跟在她身边。 “前辈,听说附近有一处冷泉,其中泉水是每日自涉川上游最极点处取来的,日日更换,专门用来铸剑炼剑灵使用,泡久了对经脉丹田都有温养之效。” 叶含煜刚行出几步,路过一处转角时倏地想起什么,提议道,“前辈,你一路自无相秘境行至东幽,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休息,要不要去泡一泡放松一番?” 空青从温寒烟身侧探出脑袋来:“你怎么知道的?” 叶含煜一偏头:“方才我守在院门附近,正好碰上司召南,他专程特地来告诉我的,说完便离开了。他没跟你说吗?” “啊……说了啊……当然说了!”空青不甘示弱道,“方才我就在南和阁外面遇上他呢。” 说完这些,他稍微有点心虚地转移话题,看向温寒烟跃跃欲试道,“寒烟师姐,不如你去试一试吧?” 温寒烟脑海里还在想方才叶凝阳的提示,心不在焉地随意点点头。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整个人已经一左一右被簇拥着站在了冷泉边。 冷泉露天而建,但周遭林木密布,槐树巨隐遮天蔽日,绿潮溶溶。 过分浓郁的隐蔽将周遭笼罩成一片沉沉的空间,唯有正中一汪冷泉水波粼粼,掩映着细碎日光,浮光跃金,泛着澄莹的光泽。 “前辈,你去安心放松一番。”叶含煜一拍胸口,另一只手将空青拽过来,“我们俩在旁边守着,绝对不让外人打搅你。” 空青低着头,细碎的墨发垂落下来,在阴翳之中依稀透出几抹薄红。 他似乎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落叶,仿佛不在上面盯出一朵花来就誓不罢休,声音细若蚊吟,磕磕巴巴地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是、是的,寒烟师姐,你放心吧,若有旁人敢来,我定会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的。” 温寒烟望着身前一汪清泉。 横竖已经到了这,何必再调头走回去? 此处清幽无人,倒更适合她梳理思绪。 “也好。”她干脆应下来。 两人很快红着脸离开,周遭水雾迷蒙,漫若仙境。 温寒烟想了想,并未将衣物全部除去,留了一件里衣在身,缓缓放任身体沉入水中。 无妄蛊。 她眼睫轻阖,脑海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无妄蛊中取有裴烬心头血,经巫阳舟以裴氏手法制蛊,又有东幽老祖在其中绘制精妙阵法。 修仙界大能大多清高倨傲,自命不凡。 幕后之人却竟能将九州四处大能尽数控制于股掌之中,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办事。 这人……究竟是何身份? 温寒烟微微睁开眼,摇曳晃荡的水面上,倒映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许是被水汽熏染,青丝沾染了湿意,色泽愈发浓郁,贴在脸侧,柔和了几分冷色,五官中蕴着的妩媚之意无从压抑,无声地逸散出来。 身处此间,一个避不开的身影又不自觉从心底里冒出来。 “寒烟,你伤势不轻,不如随我回东幽——” 少年时的司珏语气轻快,“父亲刚允许我进东幽冷泉,你跟我同去,只要入内调息,不出一日定然痊愈。” 温寒烟艰难喘口气道:“辰州南州天南海北,我此刻伤重,不方便赶路。” 顿了顿,她轻声问,“而且你忘记了吗?我身负法印,不得随意下山。” 司珏一愣。 “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片刻,他若无其事笑道,“寒烟,别生气,我不过是关心则乱,一时间说错了话。” 第173节 温寒烟浑身疼痛难忍,含混应了声便闭上眼睛休息。 司珏又在她床边守了片刻,房中一片死寂,他似是实在无聊得坐不住。 “既如此,你好生休养,我改日再来看你。” “……好。” 后来,这个“改日”便真的改得遥遥无期。 或许是东幽事务繁忙,温寒烟直到伤势恢复都再未见到司珏。 他们再见面已是半年之后。 半年未见,甫一见面,温寒烟不仅没感觉亲切,反倒觉得有点生分的尴尬。 她和司珏并肩而立,想要找个话题打破沉默,片刻后回想起当日他提到的冷泉。 司珏听后顿了顿,随意抬腿踢了一下树干。 树冠颤抖着,吐出几朵梨花,柔软的花瓣落下来。 “月前有个朋友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实在推脱不得,已经带他一同去试过了。” 说完,他特意强调,“别误会,我对天发誓,是个男修。” 温寒烟点点头,应了一声。 她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了然地意识到,她似乎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特别。 司珏的每一个第一次,都不一定要与她分享。 “真期待你能解除法印,离开落云峰的那一天。” 司珏见她兴致不高,笑着揽住她肩膀,“我绝对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么长时间来亏欠你的事情,一口气全都补上。” “东幽的冷泉,青阳的凤凰花,东洛州的金钗宝钿,宁江州的仁沧山和九玄河也极适合看日出日落……要去的地方着实太多,一日恐怕看不完。寒烟,你想先去哪里?” 从前温寒烟并未在意,可此刻回首去看,她才恍然发现,事情走到如今地步,原来早有端倪。 在她真的奋力挣扎着想活下去的时候,身边都没有司珏。 曾经她便觉得他的感情似有若无,她的存在于他而言也可有可无。 她喜怒不形于色,不懂示弱,更不懂服软,冷硬得像是块石头。 司珏是东幽少主,身边自有大把的人能够不断代替她。 原来这并不是一种错觉。 温寒烟沉浸在思绪之中,并未留意到,周遭槐树枝叶仿佛变得愈发浓郁,在天幕之下伸展绵延,羽毛般细长的叶片弥生,将此处彻底隔绝成一片绝地。 槐花的清香变得愈发清晰,在漫漫水汽间悄然氤氲开来,飞快地闪跃起一抹不祥的虹光,稍纵即逝,仿若错觉。 深沉得几乎不见天日的密林深处,黑暗之中探出一只硕大的骨蛛。 它大约有一个三四岁幼童那么大,浑身只剩下森白的骨骼,骨骼上却又长着浓密的长毛,根根毛发间黏连着细碎腐肉,不知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某个不知名的冤魂。 骨蛛爬行时,细溜溜的骨头在地面落叶上摩擦,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只发出风吹树叶般沙沙的声响。 密密麻麻的骨蛛贴地爬行,口器大张着,锋利的尖牙泛着冰冷的寒芒,可以轻而易举地贯穿人的头颅。 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簌簌声中,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 水声撩动,冷泉之中的人毫无察觉。 骨蛛隐于地面,整个地面都几乎被占满,远远望去仿佛遍地翻滚蠕动的雪白蛆虫。 就在即将扑向温寒烟后颈之时,几只骨蛛浑身猛然一僵,动作猛然停顿下来。 它们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熟悉的、恐怖的气息,骨节颤抖着发出“喀拉喀拉”的细响。 片刻后,想也不想地调头便跑,疯狂四处逃窜,瞬息间便跑得没了影子。 骨蛛跑得太急,骨节压碎了几片干枯的落叶,发出喀嚓的碎裂声。 温寒烟猛然回眸。 槐树林间一片寂静,地面上落叶铺陈开来,并无任何异常。 温寒烟死死盯着地面上的碎叶,片刻之后,缓缓抬手扣住流云剑。 她进入冷泉之前,便已经将流云剑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以免遇上什么变故。 不仅如此,她还散出神识笼罩了这片空间,但方才她并未察觉到异样。 温寒烟皱眉,正欲起身查探,一片槐花瓣倏地飘扬而下,落在她肩膀。 她眼皮一跳,当机立断屈膝重新往水下一沉,右手铿然拔剑。 流云剑光大盛,轰然朝着上方挥出一道剑风。 “什么人?!” 一朵花瓣落在剑尖,温寒烟听见一道懒散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没想到一觉睡醒,竟能看到如此活色生香的画面。” 裴烬不知何时倚在树梢上,两条长腿慵懒交叠,指尖捏着一片花瓣,侧脸被树影笼罩,更显俊美。 看见是他,温寒烟莫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身体又是一僵。 她迅速收剑沉入水底,只露出半张脸在水面上,拧眉道:“东幽虽然不比寂烬渊广辽,却也不至于逼仄到让你找不到地方小憩。既然见到我在此,你为何还要刻意来这里睡觉?” 裴烬把玩着花瓣,“你怎么知道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话音微顿,他漫不经心一笑,“正像你说的,偌大的东幽,短短半天,你已经两次扰了我清梦。你觉得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温寒烟没说话,无声转过头。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挖掉人眼珠子”的空青正和叶含煜排排倒在地上,面容安详。 始作俑者是何人,不必多想。 她盯着那个方向看了片刻,重新扭过脸来,唇角扯起一抹冷笑。 糊弄不成,裴烬挑起单边眉梢,将掌心被撕得支离破碎的花瓣随意扬了。 “见你扔着五百年未见的未婚夫不管,却难得有闲情逸致。” 他掸了掸袖摆,笑意故作轻佻,“我自然要见缝插针,陪在你身边了。” “强词夺理。”温寒烟又是一声冷笑,“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女子宽衣沐浴时,男子要见缝插针相陪的道理。” 她话声落地,裴烬视线下意识落在水面上。 温寒烟身上还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雪白的衣料被水汽濡湿,在水中泛着一种澄莹剔透的光泽感。 她向来高束的青丝散落下来,水蛇般蜿蜒在水面上,那张清冷的脸被水意蒸腾,眼尾略微泛起红霞般的色泽,无端少了几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平添几分山中精怪般的魅。 这种湿润的模样,裴烬并非从未见过。 那些迷乱的记忆,在眼前这一幕的冲击之下,再次攫住他的所有意识。 裴烬倏然挪开视线。 “那好,我说实话。”他向后又靠了靠,几乎半个身体都隐入阴翳之中。 裴烬微笑面不改色道,“其实是我需要你陪。” 温寒烟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你又在闹什么?” 裴烬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身后。 “你难道不觉得,此地的天色格外黑?” 温寒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抬起头,看见大片穿透枝木涌下来的日光。 温寒烟:“……” 与此同时,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之中。 逃回巢穴的骨蛛翻滚在一起,你压着我我压着你,狰狞而痛苦地挣扎着。 但无论它们如何扭动逃窜都于事无补,猩红的刀光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在阵阵痛苦的尖啸声中,它们浑身的骨骼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像清脆的鸡蛋壳一般,被一节一节生生捏碎,炸成一团骨粉。 遮天蔽日的槐树叶缓缓缩回,露出一小片澄湛的苍穹。 槐花颤抖了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落。 东幽武华君府。 昏暗的洞府之内,层层叠叠的纱幔自天花板悬垂而下,纱帘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字迹,角落中的鹤形灯散发着莹莹火光。 端坐于正中央蒲团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身锦衣薄如蝉翼,似坐莲般于身周散开,青丝如瀑垂落而下,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五官掩在发丝后辨不清。 竟有人私闯东幽禁地,还破了他的阵法。 他眼眸微眯。 腕间太清环碰撞,叮当作响。 …… 温寒烟又向下沉了几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 她一阵无言:“千万别告诉我,你的下一句话是‘你怕黑’。” 眼下实在不是什么适合谈话的场合,她静默片刻,稍微抬起身露出下半张脸,放冷了声线,“还不快离开?” 说完这句话,她便立刻缩了回去。 许是水雾氤氲的缘故,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她耳根眼尾的红意越发清晰。 裴烬视线不自觉落在上面。 温寒烟平日里素来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分明年岁没有多大,却一向冷着脸,看上去令人难以接近。 除却寂烬渊下那一场春意,他还从未见她流露出这种神情。 ——一个真正属于这个年岁的神情。 裴烬干脆利落一跃而下。 第174节 单腿踩着冷泉旁的巨石,稍倾身,注视着温寒烟的眼睛,微微一笑。 “那既然看都看了,不如干脆共浴?” 他盯着她眉眼间闪动的情绪,故意伸出一根修如梅骨的手指,指尖搭在腰间系带上,作势要解,“公平一点,我也让你看个够。” 温寒烟心头一跳,本能地想向水下沉。 想了想,她动作一顿,不仅没有后退,反倒主动伸出一只手:“好啊。” 裴烬眸底浮出几分讶然:“嗯?” 下一瞬,他便被一把扯住前襟,拽入冷泉之中。 泉水清澈见底,水下白色衣摆飞扬而起,在水光掩映下仿若沉睡的莲花。 水中飘扬的衣袂之下,裴烬看见两条纤细笔直的长月退,在衣料勾勒下若隐若现。 他仿佛闻见水中都漾开梨花的味道,一只手自他前襟处收回,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一触即离。 裴烬重新回到水面,温寒烟已经披上外衫站在池边整理衣服。 听见水声,她回过头。 裴烬靠在冷泉边,墨发披散在肩头,在愈发浓重的色泽掩映下,更衬得肤色冷白如玉,肩宽颈长。 冷雾升腾缭绕宛若云海,他靠坐其中,狭长眼尾染上湿意,少了几分冷戾,更显风流。 温寒烟眸光微顿,从裴烬身上挪开。 “既然你喜欢这里。” 她将腰带系紧,以灵力蒸干长发,又恢复成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慢慢享受。” 说罢,温寒烟转身欲走。 裴烬不慌不忙,既然已经入了水,他便干脆坐在水中,慵懒支着额角看她紧绷的唇线:“闷闷不乐的,还在为司珏伤神?” 温寒烟脚步一停。 她摇头:“你看错了。” 裴烬不置可否。 一阵摇曳的水波之中,水声淅淅沥沥,辨不清的好闻味道逸散开来。 裴烬起身,单手按在池边,俯身欺近她,“那你凑近点让我看一看,到底是真是假。” 温寒烟眉间一皱,想也不想抬手拔剑。 但这一瞬间,她脑海中莫名闪过裴烬那一句“你对我拔剑相向时,何曾有过手下留情”。 温寒烟动作微滞,流云剑略微滞空半晌,并未出鞘。 长剑被剑鞘包裹着,不偏不倚横向裴烬颈间。 裴烬还是头一次被她连着剑鞘指着,冰凉的剑鞘若有若无触上他颈侧,这画面并不陌生,更谈不上任何美好的寓意,但他这一次眉眼却不自觉染上笑意。 他双指并拢夹紧剑身,往外稍微挪了挪,撩起眼睫。 “这算不算是你对我的特别?” 温寒烟手腕微动,将剑鞘用力抵上去:“老实点,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收回。” “那就是了。”裴烬忍不住笑出声,像是一早便预料到温寒烟剑尖走势,举起双手慢悠悠倒退一步。 温寒烟冷冰冰地看着他。 她如今心绪烦乱,只想一个人待着。 裴烬这样突然而强势地入侵她的范围,令她感觉到不安。 这种不安不同于不安全感,更像是一种生怕某种平衡被打破的焦躁。 她时而觉得他在无声地入侵她的范围,时而又觉得他不过是随性而为之。 但无论怎么说,她的确有些迁怒了。 温寒烟反手收剑,像是身边没有这个人,转身抬步便走,不知是在向他强调,还是在对自己说,“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烬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冷不丁开口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实不相瞒,就在你闯进来之前,我正在做一个极美的梦。” 温寒烟目不斜视,置若罔闻向前走。 裴烬不生气,语气不疾不徐,“梦中我见到一名白衣女修,手中一招剑法翩若游龙,状若惊鸿,模样也长得极为眼熟。” 温寒烟瞥他一眼:“你莫非想说,我便是你梦中这名女修?” 裴烬悠然翘起唇角,“没想到夜有所梦日有所见,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你。” 温寒烟敷衍笑了下,懒得理会他这过分拙劣的谎言。 这冷泉所在之处幽深僻静,本应是极适合静心沉思之处,但此刻裴烬跟在她身边,不紧不慢随意调笑极具,竟当真将她心头萦绕不散的思绪打散了。 温寒烟抬起头。 裴烬立在她身侧,分明是从冷泉中直接走出来,浑身却分毫未湿。 一身法衣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而成,水珠顺着衣摆滚落下来,却不留半分水痕。 他低头看着她,挑起单边眉梢:“那剑法,你要不要看?” 几乎是同时,绿江虐文系统险些两眼一翻昏迷过去。 [你在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这一次把任务完成吗?!]它掐人中,[哪有靠比剑来哄人开心的?这和约会的时候一起做五三有什么区别?] 裴烬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目光落在温寒烟脸上。 温寒烟狐疑。 裴烬分明知晓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此刻还主动送剑招来。 但他的确足够了解她。 无论他是何居心,遇上这样的机会,她都很难拒绝。 温寒烟:“来吧。” 裴烬撩起眼睫扫一眼,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截小臂长的槐枝。 他右手轻抛了下枯枝,手腕微转,似是在感受重量。 片刻后,又将槐枝扔到左手掌心,随性一笑:“将就一下。” 尾音刚落地,温寒烟边感觉身后袭来一道阴风。 她一转头,正对上一张狰狞鬼面,通体红光闪跃,竟是一抹昆吾鬼影。 温寒烟微微一怔。 下一瞬,一截枯枝沿着她侧脸擦过,以一种极其诡谲刁钻的角度呼啸而去。 槐枝头染着几滴泉水,水滴漾着微微的寒意,顺着温寒烟脸侧的空气氤氲开。 滴答。 她仿佛听见水滴坠落的声音。 几乎只是一瞬间,鬼影消散。 没有温寒烟预想中天崩地裂的动静,鬼影消散得像是一阵风。 虚空中一片死寂,槐木安静地陷落在阴翳里。 裴烬将槐枝往地上一扔,笑眯眯:“献丑了。” 温寒烟盯着鬼影消散的方向没有动。 枯枝藏锋,但裴烬这一手剑法却堪称精妙。 剑势飘逸灵动,剑意却霸道睥睨,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招,却不妨碍她辨认出其中玄妙。 说得更夸张写,这简直比当世最为出名的剑法,比“天下第一剑”云澜剑尊都要更耀眼。 左手剑。 良久,温寒烟才自那片虚空挪开视线。 她看向裴烬,语气辨不清意味:“你竟然是会剑法的。” 世人皆知裴烬一人一刀血饮九州,却从未有传言说过他同样会剑。 裴烬偏头轻笑,不答反道:“我也从未说过,我不会。” 温寒烟冷不丁回想起浮屠塔第二重天里,那个种满了白玉姜花的府邸。 当时她还有些怀疑,但如今她几乎能够笃定,那便是巫阳舟用来睹物思人、专门建造的“裴氏宅邸”。 那日她休息的房中,便有一把极好的剑。 裴氏以制蛊闻名,但千年前正是浮岚盛行之时,裴烬能习得剑法并不是难事。 温寒烟心底蓦地攀爬起一抹莫名的预感,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曾经也是剑修?” 裴烬:“在你眼里,我看起来像吗?” 温寒烟沉默须臾,转移了话题。 “将这剑招送给我,你怎么会这么好心。”话音微顿,她回想起什么,“就算你送了我这一招,我也是不会做魔修的。” 裴烬笑出声来,“没让你做。”他缓慢道,“这次,换个别的报酬。” 温寒烟一愣,下一瞬便视野一花。 裴烬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她唇角,稍用力向上撑。 唇角触感干燥温热,温寒烟神情凝固片刻,立马反应过来,偏头想要甩开他的手。 然而裴烬的动作更快,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手腕随意一翻便扣住她后脑,轻而易举地封住了她的退路。 “‘举口之劳’而已。”他声音含笑,“这么小气做什么?” 温寒烟一愣,随即扭头想要甩开他:“放开。” 裴烬非但不放,反而倾身欺近。 他视线与她平齐,目光丝毫不带谷欠念地落在她唇角。 第175节 半晌,他慢悠悠拖长音,“嗯,还是这样更美。” 在温寒烟反手一掌拍过来之前,裴烬已收回手退后半步。 “开心点。” 他用那根方才触碰过她的手指点了点唇畔,“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比起逞强故作冷漠,你其实更适合笑一笑。” 温寒烟眸光微动,冷不丁撇开视线。 “道心誓原来这么霸道。” 她扯起唇角,“连我要不要笑,都要管?” 裴烬环臂倚在树边,“和道心誓无关。” 他垂眼看向她。 “是我想。” …… 东幽城外,两队人马恭敬立于两侧,将逐渐靠近的队伍拢在中央,众星捧月般拥入城门。 万里雪色间透出一抹碧竹般的青翠。 季青林缓步向前,所过之处,弟子皆自发避让一步,为他腾出一条前路。 他走到队首,朝着敛眸的白衣男子拱手行了一礼。 “宗主,我们到了。” 第60章 东幽(八) 温寒烟坐在锦清阁里。 【他一定是在挑衅你。】 龙傲天系统在她识海中喋喋不休,不断地上眼药。 它一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心里就警铃大作,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把它熟知的各种龙傲天套路塞到温寒烟脑子里去。 【你一定要警惕起来!有些反派就是这样的人设,笑里藏刀,表面上说的天花乱坠,实际上做出来的事情让人大跌眼镜,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而且,你想想看,一个反派怎么会那么好心,为了哄你开心送你一招剑法?他绝对是在暗戳戳地和你争夺地位,在暗示你他其实比你厉害很多。】 【碰到这种被跳到鼻子上耀武扬威的事情,咱们最强龙傲天怎么能忍?】 温寒烟眼睫略微扫下来,流云剑被她横在膝头,她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上面。 龙傲天系统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心里更加没底,依旧在滔滔不绝。 听着它不断缭绕在耳侧,几乎把整个识海填满的声音,温寒烟轻轻闭上眼睛。 【我知道。】 龙傲天一愣,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喜:【你终于想通了!】 【这种笑面虎类型的反派,是最危险最具有挑战性的!我之前带过不少宿主,大多数都栽在了这种反派手心里!】 【还好,我就知道你足够清醒,足够理智。】 【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龙傲天系统长长舒出一口气,也重新来了精神,又开始和温寒烟高谈阔论,畅想他们未来走上人生巅峰,迎娶高富帅的美好生活。 温寒烟安静听着,眼前仿佛当真展开了那样的景象画卷,心里那些柳絮般不自觉刺挠的情绪,逐渐被这些更有重量的字眼挥散了。 龙傲天系统所言或许夸张了些,但有一句话它并未说错。 裴烬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未必出自十成十的真心。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温寒烟不想去窥探,那只会让她原本便险象环生的日子,更加如履春冰。 之后,他们只需要像先前那样相处便好。 可以少一点针锋相对,她愿意试探着接纳他作为自己的同行人。 但更多的,她不敢去试。 树影摇晃,一截槐枝横斜延展过来。 她看着那一截槐枝,猛然回神。 身后床榻上,空青和叶含煜幽幽转醒。 “这是……锦清阁?我怎么回来了……” 空青眨眨眼睛,眼底的朦胧还未褪尽,便一骨碌鲤鱼打挺坐起来。 “寒烟师姐!” “在这。”温寒烟起身缓步绕到床边。 空青一看见她毫发无损地站在对面,长长舒了口气。 叶含煜一脸懵地坐在旁边:“冷泉呢?”他们不是在替前辈守卫吗?怎么莫名其妙一睁眼躺回床上来了? 温寒烟面不改色地将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我离开前,发现你们在地上睡觉,便顺手将你们带回来了。” “睡觉?”空青难以置信。 叶含煜冥思苦想,皱着眉道:“我们方才竟然在睡觉?”他们怎么可能会在那么重要的时候睡觉呢! 但是记忆仿佛定格在他们落在槐树上,找好了位置的那一瞬间。 之后发生的一切,他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既然他们已经醒了,温寒烟放心下来。 她从位置上起身,转身要回南和阁。 天光渐暗,如今已是傍晚时分。 远处群山连绵起伏,落日西沉,晚霞瑰红,整个南和阁都陷在一层明丽的色泽之中。 温寒烟还未走出几步,冷不丁听见身后一阵嘈杂响动。 听脚步声,来者似乎不少于三四十人,但行事悠闲散漫,似乎平日里便无所顾忌惯了,脚步声杂乱无章,并非训练有素,整齐划一。 温寒烟凝神听了片刻,蓦地在零散的声响中听见几句“季师兄”,眸光瞬间一沉。 她昏睡了五百年,潇湘剑宗内弟子更迭极快,这些声音对她来说极其陌生。 但放眼整个九州,能被称一声“季师兄”的,她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季青林。 温寒烟不欲再与潇湘剑宗扯上任何瓜葛,当机立断转身便走。 然而,许是天意不愿就这样放过她,那一阵脚步声却在这个时候越过转角,行至她身后。 空气中陡然一静。 对面显然也认出她的背影,脚步声突然停顿片刻。 紧接着,温寒烟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 “既然遇见了,何必这么急着走。” 温寒烟缓缓转过身。 目之所及,陆鸿雪墨发雪衣,被一众弟子簇拥于最前方。 季青林一袭青衫,眉目俊朗,立在陆鸿雪身侧,正满目担忧地看着她。 陆鸿雪眼睫压下来,语气辨不清喜怒。 “温寒烟。” * 东幽冷泉。 流水声淅淅,茂盛葱郁的槐木林深处,峰回路转间,一汪寒泉倒映着摇晃的落日。 [叮!警告,任务失败!] 裴烬放松身体倚在冷泉中,思绪被这道尖锐的电子音拽回现实。 [要你说的台词是“笑一下,命都给你”。] 绿江虐文系统越说越气,[你偷工减料,只说了一半,不对,连一半都是投机取巧,偷梁换柱,偷天换日——是不是别人不发火,你就把别人当傻子?!] 裴烬慢吞吞撩起眼睫:[但你的“白月光”,心情是不是多少缓和了点呢?] 绿江虐文系统闻言,回想了一下温寒烟离开时的神情。 [……行吧,那勉强算你过关。]绿江虐文系统倏地想到什么,邪恶一笑,[但是刚才有句话,也不是我要你说的。] 绿江虐文系统清清嗓子,故意学着裴烬的语气,高深莫测,酷炫狂霸拽地说:[与道心誓无关。] 它调用数据库,给自己调整了一个帅气中不失浪漫,浪漫中不失逼格的背景音,缓缓吐出几个字,[是我想——] [闭嘴。] 悠扬的背景音猛然变调,戛然而止。 裴烬唇角浮现起一抹冰凉的笑意:[再吵,捏爆你。] 绿江虐文系统不服,于是在心底里安静地重重冷哼一声。 算了,它不跟他一般见识。 绿江虐文系统默默缩回裴烬识海里,绝对不是它害怕被他捏爆,它只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绿江虐文系统一边咒骂裴烬,一边嘿嘿嘿地露出姨母笑。 宿主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他虽然还在抗拒它发布的系统任务,可是对白月光的关心可一点都不比它的任务要求得少。 殊途同归,反正它的目的也只是撮合一个【有颜值有身材有实力有身份的好人】(高亮),救赎白月光,避免她黑化惨死的命运。 虽然遇上裴烬,好人这个方面可能要打个问号,但放眼整个九州,他已经是唯一一个完美的人选了。 好不容易上了道,他说什么不重要。 第176节 它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裴烬心乱如麻微阖眼睫,按了按额角。 温寒烟为何会出现在冷泉。 是谁让她来的。 裴烬剑眉微敛。 知道此处有归墟阵法的,必是东幽中人。 他的视线落在坠在池边那一截枯枝上,回想起温寒烟仰起脸,定定看着他的表情。 ——“你曾经是剑修?” 裴烬垂睫活动了下右手手腕。 冷泉泠泠,千年如一日。 “长嬴!” “长嬴,我听见太清环的声音了!咱们走快一点,千万别让司槐序发现了。” 云风墨发白裳,手摇一柄折扇,眉目生得天命风流,此刻却仿佛做贼一般小心地打量着四周。 “我先前听父亲说过,东幽这群人小气得很,表面上以阵法铸剑闻名于世,自己却偷偷私藏小金库,霸占着一处得天独厚的冷泉,压根不让旁人知道。” 他一边疾步走在前面带路,一边道,“泡一个时辰,通体舒畅;两个时辰,经脉重锻;三个时辰,重伤痊愈;四个时辰——死了都能给泡得活过来。” 说了半天,半点回应都没有。 云风一扭头,看见黑发玄衣的少年慢悠悠抱着剑,不远不近跟在后面,正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打量着他。 “说得也太夸张了。”裴烬犀利总结,不屑一顾道,“不就是个破池子而已?” 云风被这眼神刺激得额角直跳,反过来刺激他:“那你别去。” 他这话一出,几乎是下一瞬,裴烬便潇洒落在了他身边。 “好不容易在浮岚这种无聊的地方,熬到东幽传道。”裴烬一抬眉梢,“这么久的苦头都吃了,就算是骗人的,我为什么不去?” 云风嘲笑:“好奇你就直说,没人笑话你。” 回应他的是裴烬飞起一脚,“不是赶时间?还不快走。” 云风显然蓄谋已久,对东幽地势了如指掌,简直仿佛出入自家后花园。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冷泉边,云风期待冷泉效用良久,二话不说便脱去外衣跳了进去。 他在池水里撒欢般扑腾了片刻,见裴烬一脸冷漠地坐在树梢上看着他:“怎么了,你裴少主的身子是有多金贵,我看不得?” 裴烬居高临下瞥他一眼,他才不想像个蠢货一样下去尝试,但这话总不能直说。 他顺着云风的话头:“即便是共浴,也该同道侣一起——你?” 裴烬扯了扯唇角,挑眉道,“我没兴趣。” 云风闻言,丝毫没觉得不悦。 他脸上流露出戏谑的笑容,故意摆了个妖娆的姿势勾勾手:“来啊~” 裴烬嗤笑一声,坐得纹丝不动,直截了当地问:“倒是你,过去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有什么感觉?” 云风脸色一僵,猛然坐直身:“有,但又不完全有。” “灵力顺畅,丹田微微发热。但除此之外……” 他一下子安静下来,又凝神感知良久,重重往水面上拍了一掌,“果然是骗人的。” 裴烬抱剑靠在枝头:“还说不是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他指尖敲了敲剑鞘,“快上来,走了。” 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云风。 裴烬狐疑睁开眼睛,天幕沉沉,他听见云风的声音:“长嬴,是我的错觉吗?你觉不觉得天黑了?” 裴烬指尖一顿。 时辰不对。 他猛然拔剑,几乎在黑暗中扑上他面门的骨蛛被拦腰斩断。 骨蛛如狂潮般用来,一波接一波,云风修为原本便不算高,光着上半身被追得满池子乱跑,狼狈得哪还有半点平日风流贵公子作派。 “是归墟阵法。”云风认出这骨蛛,咬牙切齿道,“肯定是东幽那个小心眼的故意放出消息,一早猜到咱们会来凑热闹,有意要让我们难看!” 裴烬眉梢微敛:“归墟阵法?” 他语气虽然平淡,却漾着点不似作伪的茫然,云风沉吟片刻:“我想起来了,你那天不讲义气逃学没来,我却没你这么好的运气——正好轮到潇湘剑宗讲学,我被我父亲亲自提着耳朵拎了过去,脸都快丢光了。” “说重点。” “……归墟阵法不就是那位趾高气扬的司槐序独创的吗?他一直想同你争榜首,憋着一口气呢。那天在浮岚,他可是靠着这个阵法大出风头,只可惜你不在,所以他那张脸啊,还是臭的很。” 云风平日里最爱干净整洁,完全受不了这么恐怖的东西,一边龇牙咧嘴艰难处理,一边无语道,“要我说,司槐序表面上锦衣华服,太清环戴的有模有样,结果折腾出来的东西这么恶心——长嬴,你觉不觉得他内心有点扭曲,有点变态啊?” 说了半天,也没听裴烬回应他一句。 云风心头一凛,裴烬莫不是已经被蜘蛛给吃了? 他抬头一看,玄衣宽袖的少年游刃有余坐在树梢上,好整以暇看着他,就差手边抓一把瓜子。 “你倒是救救我啊?”云风仰着头控诉,“还是不是兄弟?!” 裴烬充耳不闻,大喇喇往树干上一靠,抬眼瞥一眼远处,好心提醒:“玉流华来了。” “流华师妹?”云风一惊,险些被骨蛛一口咬烂俊脸。 他眼也不眨反手用折扇把骨蛛拍碎,“她怎么会来?” “是不是听见了我的声音?” “她担心我?” “所以,她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 璀璨剑光闪过,扇骨化作数道短剑,“砰砰”几下,将周遭骨蛛尽数钉在地面上。 最后一把短剑穿过裴烬耳侧,气流掀起他眉间额发,不偏不倚扎入他身侧槐花。 几乎是瞬间,被钉在地面上挣扎的骨蛛便收敛了生息,不再动弹了。 “叮叮”几声脆响,短剑重新纳入扇柄。 云风火急火燎地往身上套衣服,“长嬴,帮我看看,流华师妹走到哪了?” “还有五息。”裴烬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身侧掉落的槐花。 原来真正的阵眼在这里。 另一边,轻盈的脚步声愈发靠近。 “你们没事吧?”一道轻柔的女声从身后响起。 云风实在来不及系衣带,情急之下,干脆将衣带一口叼在口中,“刷”一声展开折扇,风流倜傥地转过身。 “流华师妹,区区归墟阵法,怎么可能困得住我和长嬴呢?” 玉流华眸光微顿。 白衣少年姿态潇洒,折扇摇得呼呼生风,只是浑身上下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黑发湿淋淋还在往下滴水。 啪嗒。 一片被他草草围在腰间的衣摆垂落下来,掉到冷泉里,溅起一片水花,正好迷了云风的眼睛。 “啊……”云风条件反射发出声音,回想起玉流华在身边,又生生忍下来。 他闭着眼睛,故作镇定地微笑,“我没事,不过是眼睛有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他样子看起来实在滑稽,玉流华忍了又忍,唇角克制不住微微上扬。 云风刚勉强顶着刺痛睁开眼睛,便看见貌美少女唇角一闪即逝的弧度,愣住了。 他有点开心,又生怕唐突了她把她吓走,只能强行憋着笑意,冷漠地看着她。 裴烬在这种甜腻的气氛里待不下去。 他完全理解不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到底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趋之若鹜。 他率先跃下枝头打破沉默:“裴珩还在等我,先走了。” 云风一急,也跟着站起来:“长嬴!等等我们!” 哗啦啦的水声之中,他身上白衣被浸透,紧紧粘附在身体上,勾勒出少年逐渐萌发的轮廓。 玉流华的脸色越来越红。 云风动作猛然一顿,僵硬地看向裴烬。 “这算她看我洗澡,应该不能是我下流吧?” 裴烬手腕一转,长剑于腕间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敲在云风后心。 “呜哇!疼!长嬴,我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做的。” 云风一声痛呼,“扑通”一声被重新打得砸落在水中。 水花翻腾,飞溅的水珠落在剑穗上。 沾染了水汽的墨玉流苏悬垂下来,于风中摇曳。 …… 裴烬闭上眼睛,身体沉入冰冷的水底。 他很早以前,就不是剑修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潇湘剑宗的贵客来了!” “快,家主说了,对待潇湘剑宗的人,咱们要打起十分精神才行,决不可怠慢了。” “先别过去!” 第177节 “我刚从那边回来,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现在潇湘剑宗的贵客,可没时间理会咱们——” “怎么了?” “是寒烟仙子,他们正遇上了寒烟仙子,眼下恐怕正在处理‘家事’呢。” “……” 那脚步声来得很快,远去得更快,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赶过去看热闹。 裴烬单手撑着冷泉池壁便要起身,片刻身形一顿,又重新靠了回去。 他拧眉等了良久,除却周遭阵阵风声和枝叶摩挲的声响,什么也没有。 裴烬睁开眼睛。 [你死了?]他凉凉道。 [任务呢?] * 潇湘剑宗环绕在陆鸿雪和季青林身后,直直盯着温寒烟的背影。 白衣女子脊背挺拔似出鞘的利刃,青丝如墨蜿蜒而下,随着步伐微微摇晃。 ——她竟然仿佛并未听见陆鸿雪的声音般,只淡淡投来一瞥,便再次转回身,不疾不徐向前走,连头都没回一下。 潇湘剑宗的弟子一脸惊奇。 曾经那个高洁似月,受万人景仰的大师姐,竟然真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温寒烟大闹朱雀台离开潇湘剑宗之后,宗主浑身浴血,告知他们温寒烟狂妄自大,欺师灭祖,重伤师尊和宗主叛逃的时候,他们还不敢相信。 但现在,事实胜于雄辩。 应光誉一袭潇湘剑宗内门弟子服,低着头站在人群之中,感觉脸上火辣辣一阵生疼。 他隐约觉得周遭无数道视线若有似无落在自己身上,像是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应光誉是四象峰弟子,潇湘剑宗宗主陆鸿雪的亲传弟子。 他拜入潇湘剑宗最初,艰难拼着最后一口气踏上登仙阶的最后一步,看到的便是温寒烟的侧脸。 那一瞬间,他才有了一种实感——他即将踏入仙途。 所以此刻才能窥见仙光,得见天人之姿。 后来应光誉才知道,那天他见到的是落云峰云澜剑尊的真传弟子。 温寒烟十岁引灵,十五岁驭灵,二十八岁晋阶天灵境,天资卓越,惊才绝艳,是潇湘剑宗乃至整个九州当之无愧的年少英杰。 应光誉拜入陆鸿雪座下之后,便极喜欢去找这位模样精致,气度却清冷的师叔。 但凡寻到机会,他便主动往落云峰跑。 大多时间,他都看见温寒烟在梨树下练剑。 剑光交织成绵密的网,寒芒闪跃之下,梨雨漫天簌簌而落,优美得像是一幅画。 时而温寒烟眸光对上他,应光誉便浑身僵硬,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连来意都忘得一干二净,红着脸只知道往外跑。 应光誉记得某一日,在旖旎的霞光下,他看见白衣女子唇边清浅的弧度。 那双弯月般的凤眸底漾起淡淡的笑意,并不浓烈,却足够温柔。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师尊口中目无尊长的叛徒呢? 事情最初发生的时候,应光誉忍不住多替温寒烟辩白了几句。 但此时此刻,他亲口吐出的那些话语,都像是刀子一样重新扎回到他自己身上来了。 “应光誉,你不是说温寒烟做不出那些事来吗?” 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恶劣道,“那现在你怎么解释?宗主主动开口留她,她却充耳不闻,简直不把宗主放在眼里!” “和一个叛徒同流合污,我看宗主也该将你除名,清理门户。” “原本还以为你是未来宗主最强劲的候选人,现在看来,啧啧,简直是自顾不暇。” 应光誉死死盯着脚尖,手指不自觉用力绞紧了袖摆。 不行。 他一定要将自己撇清出去。 “温寒烟——” 应光誉猛然抬头大喊一声。 周遭因为陆鸿雪的低气压而噤若寒蝉的弟子们,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不约而同看向他。 应光誉眼尾猩红,眼睛里仿佛流淌着沉凝的漆黑潭水,深不见底。 “即便你如今已成为潇湘剑宗弃徒,可你身上毕竟用的也是潇湘剑宗的剑法。” 他直直看向陆鸿雪,咧嘴一笑,“见到我师尊——潇湘剑宗的宗主,竟然不来见礼吗?” 陆鸿雪瞥他一眼,稍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受用。 朱雀台一事之后,他这位弟子便整日浑浑噩噩,心神不宁,原本还算开朗,性情也讨人喜欢,近日来却越发寡言少语,几乎生了心魔。 没想到此时竟然又重新上了道。 不光陆鸿雪在看应光誉,温寒烟也在看他。 【该角色符合:目光浅薄,因爱生恨的炮灰师侄。】 【请给他一个此生难忘的教训,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温寒烟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 因爱生恨? 温寒烟狐疑。 她根本就不记得面前这个白衣青年。 “温寒烟,既然停下了,只站在那里算什么?” 应光誉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身上,心口一颤,脱口而出,“你——” 他话还未说完,凛冽的一道剑光乍然闪过。 “啊——!” 应光誉只感觉一阵逼人的剑意瞬息间扑上面门,他不仅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侧身躲避的机会都找不到。 他条件反射闭上眼睛,惨叫一声,“师尊,救我!” 陆鸿雪脸色一变:“温寒烟!” 他想也不想,反手便要甩袖拍出一掌。 “宗主,手下留情!”季青林表情也不算好看,但还是条件反射上前一步,拦住陆鸿雪动作。 陆鸿雪屈指成爪,他没把季青林放在眼里,但到底忌惮云澜剑尊,沉默片刻,给了他几分薄面,冷哼一声甩手散去灵力。 但他语气却不佳:“她如今已不是你师妹,又二话不说出手重伤同门,你还要护着她?” 季青林侧脸示意应光誉,“宗主,您且看他状况。” 陆鸿雪拧眉低下头,看见应光誉脸侧垂下一缕碎发,发根还不太习惯向下垂落的走势,在发顶上直愣愣地支着。 他神情茫然地望着虚空,呆呆捧着一缕断发。 陆鸿雪眸光微闪。 温寒烟竟并未伤他,只是割断了他一缕墨发,以示警告。 陆鸿雪盯着应光誉掌心那截头发,心里却没感受到多少松快,反而绷得更紧。 潇湘剑宗弟子向来要求盘发,应光誉满头墨发皆高束于发冠之中。 温寒烟若想割下他的头发,必须以剑气紧贴着应光誉头皮而过。 几根头发,多细微的距离,她却能不伤他分毫,连半点剑痕都未留下。 这是多么精准的控制力。 这一路从南州到辰州,陆鸿雪难以避免地听说了不少与温寒烟有关的传言。 她果然恢复了经脉丹田。 而且,修为甚至比五百年前更盛。 陆鸿雪抬起眼,白衣墨发的女子正慢条斯理收剑,日光自她身后映过来,耀目得像是人间日月。 “方才走在路上,听见一阵嘈杂声响,像是犬吠声,吵得人心烦。” 温寒烟将流云剑收回剑鞘,指尖按着剑柄,“我还在想,东幽怎会有无人管教的野狗,可千万别惊扰了贵客,便好心出手摆平。” 她视线在应光誉脸上微微一顿,落到陆鸿雪身上。 “没想到,竟然险些伤到了你。”温寒烟轻笑,“别来无恙,陆宗主。反应如此迟钝,上次的伤好透了么?” 她提到“上次的伤”,像是某种暗语,应光誉神情陡然一变,三两步从搀扶着他的弟子身边挣脱出来。 “你——” “嘘。”温寒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唇瓣。 她转过脸看着他,“既然是人非狗,便有还手之力。所以下一次,我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应光誉脸色紧绷,牙关咬的咔咔作响,却半晌再未吐出一个字来。 温寒烟这才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她缓慢扫一眼神色各异的潇湘剑宗弟子。 “若再有人胆敢胡言乱语。”温寒烟平静地吐出几个字,“下一剑,我斩的便是他的舌头。” 陆鸿雪忍无可忍,冷声怒道:“温寒烟,你在东幽中伤潇湘剑宗弟子,就没考虑过后果?!” “陆宗主,他们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了解我么?” 温寒烟指尖按在剑柄上,唇角微勾。 第178节 “我温寒烟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 第61章 东幽(九) 温寒烟一句话落地,四周皆静。 一名站在队尾的师妹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遥遥望着对面空地上孑然一身的温寒烟。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 一名白衣少年在她身侧,仗着距离远,压低了声音道:“别担心,有宗主在,宗主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他这话一出,空气里紧绷的气氛登时松快了不少。 “是啊,宗主怎么会放任一个叛徒如此嚣张,当着他的面割掉我们的舌头?” “她这么说,一定是因为心虚了,这是一种无能的表现——我们说的真话戳到了她的痛处,让她恼羞成怒了!” “就是,我们那么多人,又有宗主和季师兄护着,难道还怕她一个人不成?” “温寒烟不过是嘴巴上说得吓人,她嚣张不了多久的。宗主若是出手,她恐怕一招都接不住。” “……” 这一次来东幽的,大多都是潇湘剑宗各峰的精锐弟子。 大部分人都是听着她以身炼器的事迹长大的,真正同温寒烟打过交道的不算很多。 小弟子初出茅庐,涉世未深,听风就是雨。 即便先前有几分难以置信,如今亲眼看见温寒烟所作所为,也不由得认命了。 一种爱戴落了空,信任被辜负的消极情绪迅速反扑。 “如今我真的信了,我真后悔先前竟然那样敬佩她,还想过将她当作自己的榜样。我呸!” “其实听到她说这些话,我一点都不意外。你们难道忘了她当初为何大闹朱雀台吗?” 有当时正闭关的弟子听到这个话题,默默加入进来,好奇问:“为何?” “自然是因为她嫉妒纪师姐,接受不了失去自己众星捧月的生活,不允许云澜剑尊收旁人做弟子,所以才会一怒之下大闹朱雀台,想要毁掉纪师姐的拜师礼。” “纪师姐身体如此羸弱,都是拜她所赐!” 加进话题的弟子一脸厌恶:“怎么这样小肚鸡肠,那可是她的同门师门!” “就是说呢,我听当时在场的师兄师姐们说,那个时候她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样子简直状若疯癫,几乎走火入魔!” 又有人困惑:“那时她不过是个废人,是怎么重伤宗主和云澜剑尊的?” “自然是因为宗主和云澜剑尊念及旧情,心疼她重伤未愈,根本未曾还手!可她却恩将仇报……谁能想到,哎!” 起先开口的师妹轻声道:“真的没想到,温师姐会变成这样……” 一声冷笑打断她:“你还叫她‘温师姐’?我们潇湘剑宗,可没有这种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的弟子!简直是侮辱了门楣。” 师妹抿抿唇,看了温寒烟一眼。 “先前,我还是温师姐带着一同入万剑林中试炼的。” 说到这里,她语气微微一转,“一想到曾经同她那样近的相处,我便后怕!若是她当时也将我害了可怎么办……” 温寒烟仗剑立在对面,被浓云般笼罩过来的人群衬得身形愈发纤细。 她显然也听见了议论声,但却毫无动作。 有人自始至终都在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动作,见状长长舒了一口气,嘲笑道:“你们看,她果然是说大话的。她不敢!” 温寒烟没理会他们,转过头去看陆鸿雪。 陆鸿雪一身白衣胜雪,气度清华,在簇拥下更显得贵气逼人。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目光辨不清意味落在温寒烟身上,像是一种无声的讥诮。 他分明知晓一切事实真相,却放任这种污蔑甚嚣尘上,冷眼旁观。 温寒烟笑了:“原来你竟对他们说,纪师妹体质虚弱,是我害的?” 陆鸿雪对话题关键避而不谈,语意模糊道:“你敢说她身中邺火,孱弱至此,与你分毫都不相干?” 温寒烟的确说不出这种话。 她敢作敢当,哪怕她从未出手害过纪宛晴,但纪宛晴承受的一切,终究皆源自于旁人对她的执念。 “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若当真如你所说,纪师妹身体虚弱,我若想杀她,岂不是易如反掌。” 温寒烟嗤笑一声,“又何必在她体内种下邺火那么麻烦。” 她话音落地,站在陆鸿雪身侧几名弟子皆是一愣,觉得有几分道理。 若温寒烟能够抬手间当着宗主的面,取应光誉一缕头发。 那若她有心要取纪师姐性命…… 陆鸿雪听见身周躁动,眉间微微向下一压。 他并不想在外提及这些事,冷着脸瞥一眼季青林。 都是这师徒二人做出来的事,到头来却要他来收拾残局。 陆鸿雪不欲再多说,说得越多,真相暴露的可能性便越大。 他淡淡撂下一句话:“自然是因为嫉妒之心,你想要日日夜夜折磨于她。” 他这话一出,隐隐的躁动声便立即被抚平下去。 “宗主所言不错,咱们千万不要被迷惑了。” “若不是温寒烟干的,还能有谁呢?纪师姐整日在落云峰,旁人鲜少能接触到她,难不成还能是季师兄和云澜剑尊害她?” 温寒烟似笑非笑看向季青林。 季青林显然有些尴尬,这句无心之言,简直一刀精准扎在他心上。 但他却又无法多说什么,更不会在这种时候替温寒烟辩解,那无疑是在打陆鸿雪的脸。 甚至,他也不想温寒烟继续说下去,万一传开了便不好了。 那日她在朱雀台上所言造成的影响,可是费了他们不少功夫,才勉强平息下去。 季青林缓步上前,挺拔如松柏,青色衣摆悠悠落在脚边。 他打圆场对温寒烟柔声道:“寒烟,虽然你如今不再是潇湘剑宗弟子,但毕竟曾经也是潇湘剑宗大师姐,师弟师妹们所言无忌,你多担待些。” 温寒烟脸上里浮现起嘲弄。 她没理会他,转头看向潇湘剑宗弟子:“方才是谁说我嫉妒纪师妹?” 温寒烟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更没有流露出多少不悦,平平淡淡的,气场却极有威慑感。 再加上她在潇湘剑宗时,名声极盛,积威已久。 一时间,各种声音都安静下来。 弟子们面面相觑,屏息静气,无人敢回应。 半晌,才有一个男弟子梗着脖子站出来,故作大声道:“我说的,怎么了?” 他鼓足勇气直视着温寒烟,“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话还没说完,喉咙里便陡然飙起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大片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来,他惊恐地伸手捂住嘴巴,却有更多血花顺着指缝淌下来。 血雨飞溅,一条软肉混着血污啪嗒一声掉在他脚边。 男弟子痛得直接踉跄一步跪倒在地,伸手撑住地面时,指尖又不小心碰到那一截舌头,当即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吓得昏厥过去,身体还因为疼痛不住地抽搐。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弟子们甚至没有看清温寒烟的动作。 “怎么回事……” “是、是舌头!啊啊啊,她真的动手了——” “宗主呢,宗主怎么不救他?!” 陆鸿雪脸色铁青。 不是他不想救,但在他察觉到温寒烟的动作之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速度太快。 “温、寒、烟。”陆鸿雪从牙关里挤出来几个字,周身气势猛然暴起,屈指弹出一道剑气,直刺向温寒烟咽喉。 她在他眼皮子底下,伤了他的人。 简直是把他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压根没把他这个宗主放在眼里。 是云澜剑尊曾经的弟子又如何? 他今日就算不要她的命,也得要她付出些代价! 几乎是同时,陆鸿雪余光掠过一道细碎的剑光。 下一瞬,他僵硬地低下头。 流云剑不偏不倚横在他身前,剑尖直指他心口。 陆鸿雪愕然抬眸。 这一剑更快,他甚至就连她是如何出手的,都没有看清。 剑光破碎虚空,宛若万千光点莹莹斩落。 直到被温寒烟一剑点在心口,陆鸿雪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面容上情绪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心底才涌上一阵狂潮般的负面情绪。 “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剑法?”陆鸿雪抬起头,一字一顿自牙关中挤出来,“如此诡谲刁钻,简直心术不正!见你剑招如此熟稔,绝非几个月能练成——在潇湘剑宗时你便勾结外人,私自学习别门功法,该罚!” “陆宗主何必动怒,你忘了吗?我已被你亲自除名。如今,你却还想用潇湘剑宗的规矩来罚我?”温寒烟那张漂亮而清冷的脸近在咫尺。 她轻轻一笑,“你不觉得可笑吗?” 第179节 陆鸿雪气急,反手拍出一掌。 灵风轰然砸落,正中流云剑身上细小的裂痕。 流云剑嗡鸣震颤着,几乎将她的虎口震得发麻。 温寒烟眉间微动,收剑入鞘。 【莫辨楮叶】在她技能栏中闪烁,温寒烟也着实没想到,方才从裴烬手里学来的剑招,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她原本打算能动口便绝不动手,但又意识到同这样的人交谈,不过是白费口舌。 温寒烟脑海中闪回她离开前,裴烬注视着她说出的那些话。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树影下更显立体,带着点慵懒的意味:“谁若是敢欺侮你,你便随心所欲打回去。” 她下意识回避这个太过血腥粗暴的方式,“若当真如此,我只怕是要与整个九州为敌。” 而负手立在她对面的黑衣男子闻言只是轻轻一笑。 “与整个九州为敌,那又如何?”裴烬微抬眉梢,语气清清淡淡的,却漾着一种令人难以忽略的恣睢张扬。 “你是唯一一个拥有我道心誓的人。”他道,“也就是说,无论走到何种境地,至少有一个人,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 有些时候,似乎放弃她骨子里被镌刻上的规矩束缚,人会陡然变得轻松许多。 温寒烟突然觉得,裴烬说的没错,即便是她真的动了手,又有何不可呢? 她暂时杀不了陆鸿雪和他身后那么多弟子,但是震慑这群人却足够了。 果不其然,她此刻出手便剑指陆鸿雪心口,潇湘剑宗弟子悚然一惊,皆是敢怒不敢言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 但尽管想要用眼神杀死她,现实里他们却安静如鸡,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大气也不敢喘。 “陆宗主大可安心,我没兴趣在这里多做辩解。有陆宗主在此,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 温寒烟道,“但我也是言而有信的人,方才我说过,若再有人胡说一句,我就削了他的舌头。这句话,陆宗主应当也听见了,不是么?” 陆鸿雪脸色黑沉盯着她。 温寒烟不偏不倚回视着他:“陆宗主,你门内弟子胡言乱语,你却不仅不加以管束,反倒对我怒目相向。此举实在有失风范,你说呢?” 她扫一眼他身上繁复的云纹,笑了声,“这便是五大仙门之首,一宗之主的修养么?” “强词夺理。”陆鸿雪冷冷看着她。 他一震袖摆,落在她剑上的视线几乎要灼伤她。 “除了你方才勾结外门所学,你一身修为都是潇湘剑宗给的。”陆鸿雪鼻腔里逸出一声冷嗤,“你若如此急着同潇湘剑宗撇清关系,怎么不干脆自废修为?那样来得多干净。” 闻言季青林眉间微蹙:“宗主。” “我为何要自废修为?”温寒烟平静反问道,“我一身修为,皆是我日夜修炼所得,敢问陆宗主,我又有何处配不上?” 说罢,她唇角扯起一抹讥讽,“倒是陆宗主,五百年前寂烬渊一战,潇湘剑宗声望水涨船高。我以命换来的名声,你打算如何让潇湘剑宗还给我?” 陆鸿雪牙关紧咬,没说话。 “还有,季青林。”温寒烟转过头,下颌微扬示意安静若死的潇湘剑宗弟子们,“你要我担待他们。” 季青林微微一怔,对上她清澈冷漠的眼睛。 温寒烟一字一顿道,“恕我难以理解。” 季青林薄唇微动:“寒烟……” “如今我已被潇湘剑宗除名,一介散修无亲无故,为何要惯着一些肆无忌惮往我身上泼脏水的后辈。” 温寒烟眼也不眨地打断他,话音微顿,冷笑,“你是会给我什么千年难遇的灵宝做酬劳么?” 季青林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哑口无言。 温寒烟不再看他。 【叮——】 【任务完成!恭喜你成功在炮灰师侄以及一众更不起眼的路人甲炮灰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酷炫狂霸拽的龙傲天就是你~】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见温寒烟没有动作,龙傲天系统发出雄浑的撒娇声。 【(快说你想看快说快说快说)(不看就算了哼)(呵女人你不看不过是吸引我的手段罢了)(求你了快看吧呜呜呜)】 温寒烟:【……】 她勉强绷住笑意,面无表情地调出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 修为:合道境中期 技能心法:春风咏(新获得),形神和(永久),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春风咏? 名字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龙傲天系统坏笑:【这可是每一个龙傲天的必备被动技能。】 温寒烟余光看见潇湘剑宗众人,此刻不是她探究新获取技能心法的时候。 “告辞。”她转身离开。 不得不说,裴烬的法子,放在这种时候的确好用。 简单干脆。 温寒烟这一离开,虚空之中凝滞的气氛瞬间一松。 陆鸿雪神情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惊疑不定。 温寒烟怎么会这么强? 他回忆起方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后心无声浸透了冷汗。 ——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没有还击之力。 但怎么可能? 朱雀台受伤后,他闭关养伤修炼,勘误剑道,如今已普通至炼虚境。 温寒烟几个月前还不过是个废人,如今即便走了运势恢复修为,撑死不过合道境。 陆鸿雪眼神晦暗,季青林站在他身边,也忍不住朝着温寒烟离开的方向投去目光。 他看着她身姿挺拔地转过回廊,消失不见,却久久并未挪开视线。 空气里仿佛还残存着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季青林凝视着那个方向,眼睛里不自觉浮现起怀念之色。 他指节本能抚上心口,那里一瞬间的悸动使心脏的跳动快了一拍。 寒烟似乎比先前所见时,变得愈发迷人了。 “宗主,你们来了!” 一道熟悉的娇俏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打断季青林的思绪。 他抬起头,正对上纪宛晴盈盈笑意,她朝着他眨眨眼睛,“季师兄,我好想你。” 失控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原位。 “宛晴。”季青林薄唇扬起一抹温润如玉的弧度,“我也想你,你不在落云峰这些日子,我日日都在关心你的身体。” “你如今感觉如何,司少主应允将曜影珠借给你了吗?” “我已经大好啦。司少主说了,与我极为投缘,待宴席结束了,他就将曜影珠赠予我……” “……” 不远处茂盛的槐木下,一身水蓝色外衫的娃娃脸青年重重哼了一声,衣摆上烫金滚边星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真恶心。”恭和翻了个白眼。 “没眼看。”恭顺微点头以示赞同。 在两人身前,女子面覆薄纱,额间垂下的金坠无声反射着光晕。 “她处理得很好,看来,不需要我们出面帮忙了。” 她看着温寒烟走进南和阁,片刻似是感受到什么,目光微移,朝着远处树荫投去一瞥。 在旁带路的东幽家仆安安静静等了良久,这时候极有眼色地适时开口。 “此处风景清幽,您可还要再细细观赏一番,玉宫主?” 蒙面女子摇头,轻轻一笑。 “走吧。” 在她方才一扫而过的树荫之下,裴烬斜倚在枝叶间,垂眼看着地上那一截舌头和四处喷溅的血迹,无声收了掌心魔气。 来得晚了,根本等不到他出手,便看见那干脆利落的一剑。 温寒烟冷冽果决的侧脸在脑海中闪回,裴烬指尖微微一顿。 [你的动作太慢了!] 绿江虐文系统没留意他一瞬间的出神,恨铁不成钢地控诉道,[这任务是你求来的吧?结果呢,到了关键时刻却磨磨蹭蹭,犹豫不决。] [你这样的男人,是不会有老婆的!] [是她太强了。]裴烬语调闲适,[你没看见么?她出手干脆,在我来时已经把一切都摆平了,根本不需要我。] 绿江虐文系统:[……] 裴烬放松身体,往树干上懒洋洋一靠。 温寒烟倒是一点也不跟他客气,那招剑法现学现卖,舞得还真有模有样。 第180节 当真漂亮,又耀眼。 [叮!任务失……] 裴烬懒淡撩起眼睫,识海之中陡然笼罩一抹沉晦的森寒之气。 绿江虐文系统一抖。 [叮!任务成功!] 裴烬挑了下眉梢,慢条斯理地闭上眼睛。 绿江虐文系统恨恨地看着他,扎小人诅咒。 呜呜,还有没有统权了! 一道破空之声打断它的哀怨。 绿江虐文系统悚然一惊,慌不择路直往裴烬识海里钻,钻进去才回想起来它根本不会受伤。 它小心翼翼探出头来,裴烬却连眉梢都没眨一下,轻描淡写抬起手。 将飞射而来的石子捏在指尖。 裴烬反手将石子在掌心轻抛一下,随手扔到一边。 他垂下眼,语气散漫:“亏我如此挂念你,美人,你就是这么欢迎我的?” 温寒烟站在树下,抬眸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裴烬简直像是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为何无论她出现在哪里,最后总是会发现他陪在她身边? “我?”裴烬薄唇微翘,一撑枝头飞身而下。 他稳稳落在温寒烟身前,倾身欺近她。 “自然是无意间听见有人不长眼招惹你,特意来为你撑腰的。” 温寒烟眸光微动。 少顷,她主动挪开视线,脚步无声向后错了半步。 “是么?”她垂下眼,“多谢。不过你应当也看到了,我不需要。” “你需不需要,是你的事。但要不要站在你身边,是我的事。” 玄色衣摆缓缓落于身侧,裴烬上前半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 “你的记性会不会有点太差了。”他注视着她,语气半真半假,“在浮屠塔时,我便对你说过。” “无论刀山火海,剑林刀山。” “我陪你。” 第62章 东幽(十) 东幽少主的宴席定在廿月的第一天,九州仙门世家陆陆续续到齐,转眼便到了宴席召开的日子。 叶含煜本想跟在温寒烟身边,但他到底是兆宜府少主,依依不舍良久,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叶凝阳走了。 “寒烟师姐,怎么没看见卫长嬴?” 空青跟在温寒烟身边,东张望一下,西探头一下,惊奇道,“他不是向来跟着你,寸步不离吗?” 他冷不丁提起裴烬,温寒烟眼睫敛下来。 耳边仿佛再次传来那人懒散含笑的声音。 【你记性是不是有些太差了。】 【在浮屠塔时我就对你说过,无论刀山火海,刀雨剑林,我陪你。】 听见这些话的瞬间,温寒烟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紧接着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片密林,回到了南和阁。 温寒烟刻意不想去回想这句话,裴烬说话向来半真半假,难以捉摸。 她也不想再去盲目地信任谁。 依附他人者本如浮萍。 她只想好好活下去,为自己而活,不想再将自己为数不多的情绪交付出去,被旁人牵动。 可那个人却偏偏要闯进她的世界。 温寒烟本能地想要回避,太过热烈反而容易被灼伤,她更想留在安全地带,对自己对旁人都好。 所以她迟疑良久,还是选择脸色清淡地婉拒。 “我身边发生的一切,自有我来处理,你不必费心。”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无妄蛊和昆吾刀终究并非一物,你我同行之路迟早走到尽头。” “我该早点习惯一个人走。” “……” 窗外日光明媚,热烈得近乎灼目。 温寒烟看向空青,不欲多谈“卫长嬴”这个人,转移话题:“今日宴席上,九州五大仙门两大世家皆会出席。昨日我已见过陆鸿雪,想必其余宗门世家之主也会出席,届时你在席间定要谨言慎行。” 空青睁大眼睛,注意力完全被转移。 “陆宗主?寒烟师姐,你见过陆宗主了?什么时候?”他上上下下打量她,急声道,“他没有为难你吧?” 温寒烟摇摇头:“未曾。” 说起来,反倒算得上是她为难他。 但今日,想必陆鸿雪并不会简单放过她。 宴席布置在东幽主殿,恢弘斗拱遮天蔽日,彩绘金装反射着明丽的色泽。 陆陆续续有不少仙门世家赶至,陆陆续续入座。 应光誉守在陆鸿雪身侧,远远看见温寒烟和空青两人站在空地,形单影只,和周遭成群结队来往人马一对比,更显凄凉。 他黑眸泛起丝丝缕缕沉郁的晦光。 季青林也一眼便瞥见了温寒烟。 昨日匆匆一面,他分明知晓她应当看见了他,却连她半点眼神都没有等到,更无暇上前打个照面。 眼下宴席还未开始,季青林抿抿唇角正欲上前,余光看见应光誉的眼神,便知道他没想好事,心底陡然一沉。 他有点无奈,声线放冷警告他:“她是跟随着兆宜府一同进入东幽的,和兆宜府有渊源。今日是东幽少主的宴席,不该想的事情,别去想。” 应光誉胡乱点点头应了一声,眼睛却依旧死死盯在温寒烟身上。 他先前对温寒烟那么关注,潇湘剑宗那几百年里,他却也从未听说过她和兆宜府有什么关联。 温寒烟叛逃潇湘剑宗不过数月,即便与兆宜府家主相识,她们之间相识的时间段也逃不出这个范围。 这么短的时间,她同兆宜府的关系能有多铁? 能顺利混进来,多半是搭上了脸皮。 ——昨日她亲耳听见自己犯下的那些恶事,都尚且脸不红气不喘,还好意思反驳。 这样厚的脸皮,叶家主怎么能拒绝了她。 应光誉冷冷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的情绪。 温寒烟不打算争先,待仙门世家入席之后,才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进入殿中。 她余光中,几道水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温寒烟微微一顿,抬起头去看,果然看见曾经在客栈酒肆里遇见过的蒙面女子。 空青对温寒烟的眼神反应极为敏锐,几乎是同时,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瞥见一对似曾相识的双生子。 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另一个朝着他做鬼脸。 空青:“……” “寒烟师姐!是他们!!” 温寒烟点点头,目光落在蒙面女子身上。 她先前便猜到这名女子是司星宫中人,却没想到她在司星宫中的地位这样高。 能够坐于司星宫位首,同潇湘剑宗宗主陆鸿雪平起平坐,她即便不是司星宫宫主,也至少是德高望重的长老。 温寒烟一时间有些犹豫,她同蒙面女子不过两面之缘,在如今这样的场合下,她身份尴尬,或许佯装不识才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是她的视线停留的时间过长,蒙面女子眉梢微动,主动朝着她轻轻颔首。 她姿态友善温和,隔着一层朦胧薄纱,温寒烟隐约看见她唇角微微上扬。 温寒烟怔了怔,隔着人潮涌动,她鼻尖依稀浸上对方发间的幽香,连带着氤氲而来的善意。 她深吸一口气,也朝着对面抿唇一笑。 空青在她耳边长吁短叹:“怎么会这样?寒烟师姐,你说,这么美好的前辈,身边却跟了那样的两个随从呢?” 他声音不算大,但几乎是话音落地的瞬间,双生子的视线便不偏不倚锁定住了他。 空青不甘示弱一回瞪,转眼又回想起方才温寒烟嘱咐谨言慎行,撇了下嘴角收回视线。 “温前辈。” 一道声音这时候插了进来。 温寒烟回过头,应光誉拱手立于身侧,发型是重新整理过的,一截被她削断的碎发服帖地垂落下来。 比起昨日头上长稻草一般的卖相,看上去和谐了不少。 他的状态也比昨日平静许多,见温寒烟看过来,头稍稍低着,像是恭顺,又拱手行了一礼,看不清表情。 “此番宴席座次皆是按照出席宗门安排的,每个宗门接下拜帖之时,都会提前告知东幽此行会到多少人,并没有多余的空位。”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空青虽然昨日并未在场,却也听出点不对,敏感地反问:“那又如何,你难不成是想代东幽尽地主之谊,将我们赶出去?” 第181节 温寒烟一言不发,只看着应光誉。 “怎么会?你们误会了。”应光誉低着头道,“说来也巧,临行前,两名师弟突然受了伤生了病,我不过是自作主张,想要邀请二位来潇湘剑宗处坐一坐。” 空青还没冲出口的恶言生生卡在了嗓子眼,憋出一声:“啊?” 这人脸色阴沉,怎么看也不像是来发善心,倒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温寒烟余光瞥一眼潇湘剑宗的位置,最前方的主座空空如也,陆鸿雪还未到。 “自作主张?”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就不怕触怒了陆宗主?” “我先前已禀传过师尊,他也是同意的。”话音微顿,应光誉抬起头,眼神直勾勾的,流露着几分诡异,“——为昨日的事情赔罪。” “赔罪?”空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起来炸了。 他看看应光誉,又看一眼温寒烟,“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寒烟师姐,他们把你怎么了?” 亏他方才还以为,应光誉是好心。 空青对应光誉还有印象,先前在落云峰上时,他时常见到这个四象峰弟子,有时是传宗主口讯,有时是来处理些杂事。 但做完这些事,应光誉都不会立刻离开,而是远远地在角落里看着寒烟师姐。 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蛮变.态的。 温寒烟没有回答空青的问题,只是转过头再次扫一眼潇湘剑宗的座次。 陆鸿雪虽然不在,可其余弟子却坐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 整片席位,恰好只剩下两个,都是最角落里的位置,几乎被廊柱挡了个严实,她方才第一眼甚至没发觉。 空青也看到了,脸色陡然一变,扭过头冲着应光誉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两个位置,哪怕是外门弟子都排在它们上面!” 他也就罢了,可寒烟师姐在潇湘剑宗时是什么身份? 这简直是折辱! 应光誉唇角勾了勾,无辜道:“我不过是好心罢了。” 他看向温寒烟,咧嘴一笑,“温前辈,那两个位置,和没有位置相比,已经是极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温寒烟神情淡淡地回视着他。 应光誉不偏不倚地回视着她:“如何,温师姐,你究竟要不要——” “前辈!” 不远处,一道朱红色的身影“腾”地一下站起来。 叶含煜虽然没能跟在温寒烟身边,但是自始至终都在默默关注那边的动向。 看见空青一个劲往温寒烟身边凑,还时不时飞来几个眼神耀武扬威时,他正和叶凝阳交谈,微笑着险些捏碎手中的茶杯。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叶含煜怎么可能放过。 他直接绕开桌边将位置让出来,“您来我这里坐!” 应光誉愕然抬眸:“叶少主?” 怎么会,叶含煜怎么会这样帮着温寒烟? 叶含煜眉梢压下来,他沉下脸时,当真显露出几分只有世家子弟才能有的贵意和气场。 “你认识我?”叶含煜看着这个竟敢冒犯前辈的潇湘剑宗弟子,想破了头也没想起来这到底是哪号人物。 他索性放弃了,“既然认识,敢问你想越俎代庖,代东幽将我敬重之人安排到何处落座?” 应光誉气势一下子弱下来:“我……” 叶含煜看向属于陆鸿雪的那处空位:“那里?” “……” 应光誉低着头,余光却又看见温寒烟的侧脸。 她脸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流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小丑。 一股莫名的情绪烧上心头,应光誉猛然抬起头。 “叶少主,您何必戏弄我们,又咄咄逼人呢?您的位置,哪里是旁人能够入座的。” 应光誉道,“即便您想要给温寒烟让出位置,也得征得叶家主的同意——” 一道声音懒洋洋插进来。 “我同意啊。” 应光誉脸色一僵,循声望去,“您……” 叶凝阳托着下巴坐在一边看了良久,适时加入话题。 “寒烟仙子是我的朋友,比起这个臭小子,我倒是更希望她能坐在我身边。” 她又指了指身边空位,抬头朝着温寒烟一笑,示意她过来,“不过,叶含煜无需让位,你和空青直接坐在这里便好。” 应光誉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莫名多出来的两个余位。 “进入东幽时运气好,正巧碰上了几位朋友。正巧我听说东幽的糕点做得不错,便随意点了几个家仆去买。”叶凝阳似笑非笑看着他,“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我劝你,还是早日回潇湘剑宗处乖乖坐好。” 她换了个姿势,看也不看应光誉一眼,“说多错多,以免一不小心贻笑大方了。” 应光誉低着头,垂落在袖间的双手无声紧攥。 半晌,他才应了声。 “是。” 陆鸿雪回到席间,一道身影安静地靠近他:“师尊。” “嗯。”陆鸿雪淡淡应了声,睨一眼外门弟子座次最后方两个空位,声线微沉,“事情没办妥?” 应光誉低着头:“没有,她搭上了兆宜府。” “不可能。”陆鸿雪眼都没抬,想也不想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找借口了?” “师尊,我说的是真的。”应光誉吐出一口气,声音里透出几分情绪,“不相信的话,您可以抬头看。” 陆鸿雪皱眉抬起眼,视线掠过兆宜府时霍然凝固了。 白衣女子端坐于主座,左边是兆宜府少主,右边是兆宜府家主。 两个眉眼相似,红衣张扬的人将她围在中间,后面站了一个一脸郁色的空青,你一言我一语同她说话。 简直热闹亲近到不可思议。 喀嚓—— 桌案一角被生生捏碎,陆鸿雪眸光沉沉。 凭借他的修为,他不可能感受不到,整个正殿里所有目光都若有似无地在他和温寒烟之间来回移动。 不过是碍于他的面子,才没有放在明面上议论。 ——不,或许他们早已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传音,议论纷纷了。 潇湘剑宗的弃徒,怎么能同兆宜府关系如此亲近? 那他刻意散播出的传言,岂不是会被动摇得彻底。 潇湘剑宗自此便不再能立于道德的制高点。 那他要如何才能控制住她? 陆鸿雪神情阴晴不定。 浑身经脉骨髓都仿佛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朱雀台之后他闭关疗伤,这伤势,自然不是温寒烟做的。 她造成的那点伤,还不至于让他闭关去养。 幽暗寂冷的洞府里,陆鸿雪浑身是血,瘫软在地艰难地喘气。 “师、师祖……”他强忍着剧痛,努力爬起身行了一礼,地面上拖拽出触目惊心的血痕,陆鸿雪感觉浑身骨头都被打碎了。 黑暗中传来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谁让你杀她的?” 陆鸿雪斟酌着小心道:“可温寒烟众目睽睽下刺伤云澜师叔,口无遮拦,已是触犯宗门规矩……啊——”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陆鸿雪呕出一大口血,软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像是离了水在砧板上扑腾的鱼。 “嘘。” 暗处拂过一道流水般的雪白衣袂。 直到陆鸿雪彻底安静下来,空气中只剩下他因痛苦而粗重的呼吸声,那道声音才缓声道,“不必追了。” “温寒烟……”他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她还有大用处。” 陆鸿雪几乎无法呼吸,自然不敢再多问,勉强吐出一个字来:“那……” “让她走。但,决不能让她真正逃出你的掌控。” 陆鸿雪咬牙:“可是……” 若温寒烟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九州这么大,他就算有通天遁地之能,身边人却没有,他上哪去掌控她? “让你做宗主,自是看重你的本事,也看重你聪明听话。潇湘剑宗人才济济,找一个能替代你的人——”那个声音轻轻一笑,“我想,应该并不难。” 陆鸿雪呼吸一滞:“师祖教训的是。” 一声金属碰撞清脆轻响,那人微微一笑,似是满意。 “该怎么做,你心里应当很清楚,对吗?” …… “兆宜府如今果然同从前大不相同,令人刮目相看。” 陆鸿雪的声音不大,但也绝对不算小,其中隐隐蕴着真力。 这句话一出,尚未正是开宴的正殿里倏地一静,几乎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到他身上。 叶凝阳缓缓皱起眉头。 第182节 她平日里虽行事直率张扬,却也不是个傻子,不可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暗讽。 她冷笑一声,不悦讥讽道:“陆宗主,有话不妨直说。如此遮遮掩掩,倒还不如你座下弟子爽快。” 陆鸿雪原本想要给兆宜府一个下马威,稍加打压。 却没想到叶凝阳如此肆意妄为,竟丝毫不将他修为放在眼里,大庭广众直接地顶撞他。 但她虽然修为不如他高,如今身份却与他平齐,一时间,他还当真无法撕破脸反驳。 “叶家主言重了。”陆鸿雪扯了扯唇角,“只不过,这千年来,九州仙门世家凋敝,当年繁盛的四大世家只剩下两家。同为五宗之一的宗主,我不过是可惜,不忍看任何一家在眼前衰弱式微。” 叶凝阳听不惯他这绕来绕去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原本无意直言,以免有赶尽杀绝之嫌。但既然叶家主如此直率,我便冒险直说了。” 陆鸿雪目光投向温寒烟,“温寒烟乃我宗弃徒,叶家主,你如今已不是兆宜府千金,而是家主,却堂而皇之同一名欺师灭祖之辈交好。” 叶凝阳眯起眼睛。 “若有心之人传出去,说你品行不端,失了众仙门世家信任。往后,你要如何在九州立足,兆宜府又该如何自处?” 陆鸿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不过好意提点,言尽于此。” 叶凝阳看见他那副事不关己,高高在上的样子,便觉得牙根发痒。 她回想起温寒烟身上不知道何时被种下的无妄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信那些传言。 分明被迫害至此,此刻竟然还成了众矢之的。 陆鸿雪说不定便是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却好端端坐在那里,竟还好意思说这些话。 叶凝阳嗤笑一声,丝毫不给他面子,直接拍案而起:“谁知道她是真的欺师灭祖,还是有人刻意搬弄是非,有意要欺辱利用她?” 陆鸿雪低垂的眼睫蓦地抬起。 他眼睛里的温度极速冷却,一双眼眸沉沉,凝视着叶凝阳。 “叶家主,慎言。” 陆鸿雪一字一顿冷声道,“究竟你是潇湘剑宗中人,还是我是?当日朱雀台上,温寒烟所作所为在场之人皆亲眼目睹。那一日是你在,还是我在?” 叶凝阳气急:“你——” 她却不能再多说。 温寒烟大闹朱雀台那日,她的确不在场,根本没有什么替她雪冤的资本。 她总不能将无妄蛊的事情说出去。 那只会让温寒烟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陆鸿雪见她只冷眼盯着他,却无话可说,鼻腔里逸出一声冷嗤。 “叶家主说不得,那么换作是我呢?” 一道轻柔女声冷不丁响起。 陆鸿雪眉梢一跳,转头看过去。 蒙面女子眼底笑意浅淡,注视着他,“陆宗主,我可说得?” “玉宫主。”陆鸿雪眉心紧皱。 司星宫向来不过问九州事,不仅弟子鲜少走动,宫主更是神秘,上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司星宫宫主修为不算高深,但所修独门秘法可观星占卜,因此敬重她的修士极多,广布各大仙门世家。 师祖虽并未直言,但陆鸿雪看得出,就连他待她也有几分忌惮。 司星宫宫主怎么会有兴趣出席东幽少主的宴会。 还主动替温寒烟说话? 就在这时,空气里陡然一静。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门口跨进来,玉面骨秀,风姿冶丽,着一身浅金色锦衣。 衣摆处莲纹泛着莹润光晕,随着步伐迈动飘散开,宛若盛放的睡莲。 “是司少主!” “宴席开始了,嘘,安静些。” 司予栀百无聊赖跟在司珏身后走进来,仙门世家统一制式服装大多颜色素淡,兆宜府鲜艳得独树一帜。 她一眼便望见万素丛中一点红。 还有万红丛中一点白。 “温寒烟?!”司予栀眼睛微微睁大,她怎么不知道温寒烟来了东幽?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什么。 司予栀抬起手臂,手肘直接戳一下司珏,“是你做的?你故意隐瞒她的消息,不让我知道?” 司珏没有看她,却分毫不差地避开她的动作。 他垂眼扫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宴席已开始,你身为东幽千金,代表的是东幽的脸面。若有什么话,不妨之后再说。” 司予栀冷哼一声,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只好稍微收敛了些。 她跟着司珏走到最上首,在他左手边落座,视线不自觉往温寒烟身上飘。 白衣女子沉静端坐在席间,素衣在旁人身上显得寡淡,她穿着却流露出一种别有风味的疏淡感。 越是疏淡,却又越吸引人看她,想要她也看自己一眼,褪去那层疏离,把唯一的温柔给她。 司予栀忍不住回想起浮屠塔里那个漾着梨花淡香的拥抱,眼角眉梢压抑不住喜色。 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咧到耳根,就差飞上天了。 司予栀硬生生克制住,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不再看温寒烟,梗着脖子装高深,装陌生人。 让温寒烟不联络她!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东幽的千金吗?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温寒烟就是心里没有她! 那她凭什么要在意温寒烟?她才不在乎呢。 司予栀板着脸,说来很神奇,她分明没什么表情,但什么情绪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香茗和香叶从后门进来,准备开席后布菜伺候,垂眼瞥见司予栀脸上的表情,立刻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香茗:“……” 当初小姐那份尊容,就连她都没敢认,更别提寒烟仙子了。 司予栀的目光没有刻意避讳,温寒烟几乎在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 她警惕回望过去,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五官虽然陌生,一些细小的动作和习惯却不会改变。 温寒烟回想片刻,这才回过味来。 浮屠塔中遇见的那名东幽少女,竟然是司珏的妹妹。 “宛晴。”坐于上首中央的司珏冷不丁出声。 “到我身边来坐。” 这话一出,顷刻间,众人表情精彩纷呈。 他们也听说了些传言,知道司珏同云澜剑尊这位新弟子关系热络,也知道他身负婚约之人同为云澜剑尊弟子,只是如今已被逐出师门。 但巧合的是,如今这两位都在场。 寻常是看不到这种场面的,众人虽不出声,眼睛却转得勤快,一时去看纪宛晴,一时去看温寒烟。 被点到名字的纪宛晴也在看温寒烟。 她眼神复杂,片刻后收回视线,慢吞吞一步一步走到司珏身边坐下。 “诸位前辈赏脸来参与晚辈宴席,晚辈感激不尽。”司珏甩袖拱手行一礼,视线毫不在意地掠过温寒烟,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温寒烟听见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不偏不倚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紧接着,脚步声停下来。 “寒烟仙子,还请收下。” 温寒烟抬起头。 十几名东幽家仆手中捧着托盘,一字拍开立在她身前。 托盘上大多是些千金难寻的灵宝,温寒烟粗略扫一眼,有丹药,有法器,甚至还有一枚剑匣。 正中央的托盘上摆着一块暖玉,玉上云纹托举着莲花,亲密纠缠间,枝叶勾勒出两个名字。 司珏。 温寒烟。 只需要在正式结为道侣的那一夜滴血认主,便可结三生契。 温寒烟认出来了。 这是她和司珏的婚书。 “今日诸位前辈见证,东幽与潇湘剑宗曾经定下的婚约作废。我与温寒烟的婚事,就此作罢。” 司珏居高临下投来一瞥,浓密的眼睫扫下来,在眼下拖拽出一片扇形的鸦青色阴翳。 “事已至此,寒烟,你也不必再故作大方。” “拿着吧。”他薄唇微勾。 “让你错付了那些年,这点心意,是我对你的补偿。” 白衣女子安静地注视着那块白玉婚书,半晌没有动作。 第183节 在所有人的视野里,她都像是陷入了一种莫大的悲伤之中,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只有温寒烟能够听见,识海里传来一道斗志昂扬的系统音。 【该角色符合:见风使舵、见利忘义的炮灰未婚夫。】 【请撕碎你们的婚书,踹翻他的补偿,把剑抵在他的咽喉冷笑:“我说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温寒烟准备按上剑柄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 这话她可没说过。 第63章 梨落(一) 殿中为止一静,在短暂的死寂之后,前所未有的议论声爆发出来。 “就说突然办什么宴席,原来是退婚宴啊。” “虽然先前听说了些许传闻,但没想到司少主竟然真的退婚了。” “寒烟仙子有何处不好吗?为何要退婚呢?” “她即便再好,如今也不过一散修。纪宛晴天资并不比她差,性情又更温柔解意,不比温寒烟这种性情冷硬得像块石头的女修好多了?” “但是这毕竟是婚约,婚约岂可如此儿戏?少主从前不是这种人啊,他不是向来情深义重?” “……” 絮絮低语声中,无数道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温寒烟身上。 除了她之外,另一个被推倒风口浪尖的女人,也不得不做了瞩目焦点。 纪宛晴坐在司珏身边,身体不自觉僵硬紧绷起来。 真尴尬。 她其实也不想这样。 纪宛晴其实对温寒烟本人并没有什么恶感。 看小说的时候她的确嘴过一两句,但是看小说代入女主不是正常的做法吗? 更何况她连名字都和女主一模一样,看到恶毒女配陷害女主,生气也是难免的。 穿越到小说里来,虽然她受尽了苦楚,可是纪宛晴扪心自问,她接触到的温寒烟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未曾害过她的。 纪宛晴不怨她,只是羡慕她。 在温寒烟不伤害她的前提下,她也没那么想要伤害温寒烟。 至少在她有选择的时候。 但是现在,她没办法,她要讨好司珏,为了活下去。 司珏是个疯子,她没有办法反抗他。 纪宛晴冷不丁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深晦沉郁,她抬起头,便对上司珏辨不清喜怒的眼神。 她身体瑟缩了下,仿佛又感受到被掐住咽喉,逐渐窒息的痛苦。 纪宛晴连忙低下头。 司珏眼里浮出满意,居高临下的情绪。 他伸臂将纪宛晴揽入怀中,掌心轻抚她肩膀,像是逗弄宠物一般安抚。 纪宛晴低着头,安静乖觉地缩在他怀中。 叶凝阳忍无可忍,直接拍案而起,看着上首毫不避讳亲密搂抱在一起的狗男女:“司珏,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珏轻轻一笑:“字面意思,叶家主难道听不出来么?” 叶含煜坐在温寒烟另一侧,只是抬头盯着温寒烟,目光担忧:“前辈……” “还跟他废话什么!”空青则是直接跳了起来,他现在简直杀人的心都有。 一只手却轻扯他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他拦下来。 空青怔然回头:“寒烟师姐……” 温寒烟面色如常,仿佛此刻大庭广众之下被退婚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视线落在家仆手中木匣上。 温寒烟其实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但是多少有点好奇。 好奇司珏口中所谓的补偿,究竟能给到什么程度。 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注视下,温寒烟指尖微勾,一抹灵风将木匣打开。 她看见一柄长剑。 几乎是同时,吸气声此起彼伏传来。 “竟然是‘乌素’?!司少主竟然将‘乌素’赠给寒烟仙子作赔礼了!?” “东幽铸剑闻名,‘乌素’又是东幽最出名的一把剑——这可是如今的东幽老祖少年时亲手铸成!” “传言千年前东幽老祖一手‘乌素’,一手‘归墟阵法’,名动九州,风光无限。‘乌素’简直堪称是东幽的镇派之宝,司少主竟然就这样给了温寒烟?” 方才还略有些质疑他行事之人一下子无话可说,佩服得五体投地之余,飞快地改口:“是我等方才目光短浅了……” 这可是乌素剑! “司少主果真是情深义重之人!虽说退了这桩婚约,可这补偿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不仅是乌素剑,你们难道没有看清托盘上那些东西吗?” “若不是搭上东幽,就凭温寒烟这等如今无宗门护佑之人,恐怕这辈子都拿不到这样多的珍稀灵宝。” “司少主当真是个好人。” 叶凝阳听得额角直跳,她简直理解不了这些人的脑回路。 她实在按捺不住,反唇相讥:“好人?司珏身负婚约,却同未婚妻同门师妹不清不楚,终日厮混,甚至在今日退婚之前,便已经将她接到自己的临深阁住,这也叫好人?” 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司珏并未理会周遭旁余声音,自方才开口之后便不再说话,只是一双黑沉的眼睛望下来。 穿过无数人潮,温寒烟对上他的视线。 她爱剑如命,司珏是知道的。 曾经听闻东幽名剑乌素,她向来不爱提要求的性子,都耐不住对司珏提了几嘴。 想要在解除身上法印下山之后,第一时间让司珏带她去看。 原来他还记得。 温寒烟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 喜在他将她一句话记了五百年。 怒在他分明记得,却自始至终佯装不知,直到这一刻。 不过,实际上是喜怒皆散,心底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退婚,其实这件事情在他们初遇的那一天便该发生了。 然而命运作弄,竟然拖了五百年。 五百年前,司珏是与她齐名的天才。 但温寒烟心里清楚地知道,她与司珏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她虽然拜入五大仙门之首潇湘剑宗,还做了“天下第一剑”云澜剑尊的内门弟子,身世却极其普通。 她不过是凡人界一处村落得了机缘的幸运儿,走了大运被游历至此的云澜剑尊看中,自此收入座下,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司珏却不同。 他出身于四大世家之一,降生之初便自成丹田晋阶引灵境,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个高人一等、目下无尘的人。 东幽司氏素来高傲,司珏自小众星捧月长大,性情极为傲气。 起初与司珏定下婚约时,温寒烟除了惊讶,便只剩下感慨。 想必要不了多久,那位眼高于顶的大少爷,便会主动退了这桩婚事。 她当时这么想着,却没想到自己却只猜中了一半。 她猜中了前半段。 这桩婚事是东幽家主和当时的潇湘剑宗宗主一同定下,司珏比她得知此事的时间早不了多久。 刚一听说这消息,他便连夜从辰州杀到了南州,气势汹汹要亲自退她的婚。 但她没猜到的后半段是,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便瞬间沉静下来,仿佛周身掩不住的锐气都收敛起来。 司珏留下了他带来的那些天材地宝,却没有退她的婚。 自那之后,这位张扬跋扈的少爷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不再跋扈张扬,不再任性妄为。 好像真的因为一纸婚约开始学会约束自己,开始学会责任,开始努力地想要未来的自己做一个好的道侣。 世人都说司珏是一把锋利的剑。 而她是他的剑鞘。 让他这样锋芒毕露的名剑,心甘情愿地收敛了锋芒。 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命运是躲不开的,该是她的总会是她的。 晚了五百年的退婚,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了。 温寒烟立在高台之下,看着司珏的眼神无悲无喜。 第184节 上首一人高大俊美,一人小鸟依人。 两人身侧衣料不自觉摩挲在一起的时候,一种无声而隐秘的暧昧氤氲开来。 温寒烟静静看着,竟然觉得的确有几分登对。 她眯起眼睛抬起头,窗外槐树枝叶遮天蔽日。 细碎的日光穿透叶片间的缝隙,洒落在地面上,像是一片流动的碎金。 “你我现在年纪尚轻,却如此草率定下终身。司珏,若你日后有了更合适的道侣,你会怎么做?” “怎么可能?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你更适合我了,寒烟。” “到那个时候,你会离开我吗?” “你怎么总是问这样的问题,便不能想着些你我的好吗?” “那你回答我。” “那好吧,非要这么说的话,当然不会。不过,既然你这么问我,寒烟,若你日后遇上了更合适的人,你又是不是会离开我呢?” “……若我说要离开你,你会怎样?” “这么绝情?唔,让我想想……若你当真离开我——” ——“我此生都不会再同任何人结为道侣。” “……” 温寒烟不是没想过,在离开潇湘剑宗后,她想起司珏的每一个瞬间,她都已经从他的沉默中预见了这一天。 她一开始也不是没有怨过,既然这桩婚事横竖都要作废,为什么还要浪费她的五百年。 也恨过,分明是他弃她于不顾,这桩婚凭什么是他来退。 但现在,那些浓烈的情绪全都淡了。 温寒烟觉得没什么不好。 退了婚,她再也不用去猜他是不是要走,会不会回来。 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温寒烟伸出一只手,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平淡,又或者是她曾经以身炼器的名声太响亮,气势也太盛,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下,更让人不安。 她甫一伸手,捧着托盘的家仆竟然手中一抖,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步。 温寒烟看他一眼,家仆对上她视线,一时间有点怔怔的,没再动了。 温寒烟指尖抚上乌素剑身。 乌素剑通体乌润,极黑极寒,在灯火下反射着凛冽的寒光。 流云剑早已有了裂纹,这把乌素剑,还当真是送到了她心坎上。 温寒烟并不出声,只是低着头抚剑,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单纯专注地感受名剑的触感,爱不释手。 她会收下吗? 几乎所有注视着这一幕的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生起这个疑问。 无论怎么说,被当众退婚还是极丢脸面的事。 若是没有丝毫反抗便收下这些赔礼,简直是毫无血性,愧为修仙中人。 但司少主又的确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温寒烟会这样忍气吞声,接下这些赔礼时。 砰—— 一道凌厉剑气横扫而过,家仆手中托盘木匣各类灵宝应声翻倒在地。 “她在干什么,她疯了吗?!” 全场哗然。 温寒烟一剑扫开司珏送上的赔礼,司珏猛然沉下脸色,按着桌案倾身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寒烟立在一片狼藉之中,放在世面上千金难求的灵宝散落在她脚边。 她慢条斯理扫一眼,轻轻扯了下唇角:“没什么别的意思。” 温寒烟抬起眼,“抱歉,司少主。你这些东西,我看不上。” “她说什么?!” 众人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这么多宝贝,她竟然说自己看不上。” “她以为自己是谁?还是曾经那个风光恣意的潇湘剑宗首席吗?” “依我看,司少主都给得多了。以她如今的身价,根本值不上这些东西。” 周遭一阵躁动,空青却只盯着温寒烟看,眼神亮若星辰。 “寒烟师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叶含煜也上前护在温寒烟左右,将那些明里暗里的视线挡下,“前辈,无论您如何选择,我都永远站在您这一边。” “还有兆宜府。”叶凝阳插进话来,不悦睨一眼叶含煜,“邀功只想着你自己那一份,小肚鸡肠。” 她上前将手肘搭在温寒烟肩头,下颌微扬,“你我联手,干翻他们如何?” 分明隔着两层衣袖,但温寒烟却感觉到一股热意穿透过来,像是一团火,将她浑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 方才的心情其实不是第一次感受到。 上一次,好像还是她听闻云澜剑尊要收纪宛晴做真传弟子。 分明是差不多的境遇,但是这一次,在冷淡平静之下,她内心深处好像没有那么慌乱了。 可能是因为,上一次她经脉尽断,重伤未愈。 但这一次她有修为,有底气。 不过更多的,是她身后不再空无一人。 有那么多人支持着她。 她不是孤身一人。 自从温寒烟一剑掀翻了东幽赔礼之后,整个宴席便沦落在一片混乱之中。 陆鸿雪立于人群之后,见状趁机冷喝一声:“竟敢在东幽宴席上动手,快控制住她!” 此刻太过嘈杂,一时间竟也分不清这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东幽家仆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住,被这道声音猛然拽回现实,也顾不上这声音究竟是不是他们少主发出的,二话不说便围向温寒烟。 此次是宴席,而非其他什么需要动手的场合,再加上在场大能众多,谅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所以被安排在此处的东幽家仆,修为不算太高,然而为了撑起排面,人数却极多。 就这样乌央乌央涌上来,浩浩汤汤,气势汹汹,极为震撼人心。 温寒烟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顿,神情稍显出几分凝重之色。 她并不打算同这些东幽弟子浪费时间,浪费修为。 她的目标只有司珏。 但这些东幽弟子却像是驱不散的虫子,刚挥开便再次蜂拥而至,数不清,甩不脱。 一片烈火般的红在这时闯入视线,兆宜府护卫赶在东幽家仆近身前,便率先一步将温寒烟牢牢护在正中,整齐划一地拔剑,冷眼看着对面。 炽烈似红枫的身影缓步走过去,所过之处,兆宜府家仆自发朝着两侧撤后一步,让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 叶凝阳自人马正中走出来,红衣烈烈,窄刀嗡鸣。 “有我兆宜府在此。”她嚣张一笑,“我看谁敢碰她?” 几乎是瞬间,东幽和兆宜府便交起手来。 叶含煜反手甩了个法器,整个殿内被虹光笼罩,万千剑雨轰然砸落,将地面上砸出几个深坑。 不少东幽家仆躲闪不及,被灵光凝成的巨剑死死钉在地上,艰难挣扎。 也有人眼疾手快,飞身避开。 然而一道泛着冷芒的细丝闪过,几人讶然一瞬,尚未来得及反抗,便被几根几乎没入空气中的细丝束缚住手脚,狼狈跌落在地,蠕动翻滚着躲避紧随而来的剑雨。 “前辈,这里有我和姐姐在,您大可放心。” “司珏此人,就交给您了。” 叶含煜一只手拽进千机丝向回一收,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中,他回过头示意司珏,语气简直比她本人还要愤慨,“非得把他脱了一层皮不可,不然根本解不了恨。” 虚情假意那么多年,遇上新欢便广邀宾客大摆宴席,特意将退婚之事昭告天下。 这种无赖又无耻的行径,简直为人所不齿,叶含煜理解不了,为何在场竟有人能厚着脸皮夸他一句“情深义重”。 叶含煜眼底浮现几分戾气,转身松开千机丝上拴着的几个昏死过去的人,勾住一块白玉远远抛过来。 “前辈,接好!” 婚书入手,温寒烟收拢五指。 白玉质感温凉,精细纹路凹凸不平,硌得她掌心生疼,就像是她和司珏的这段婚约,华而不实,只会让人难堪。 兆宜府到底是宾客,叶凝阳带来的护卫数量有限,即便各个都是精兵强将,却还是抵不过东幽人海,不多时便隐隐被逼得向后退去。 有人察觉到温寒烟的动向,连忙绕开兆宜府护卫追过来。 “快拦住她!” “她要去找少主!” 无数东幽家仆紧随身后,就像是闻着花香气甩不脱的蜜蜂,穷追不舍。 眼见着要被围拢上来,温寒烟眉心轻蹙,旋身拔剑,正欲同追兵缠斗,一道雪白身影倏然拦在她面前。 “寒烟师姐,他们就交给我!” 第185节 空青将鸿羽剑舞得虎虎生风,跟在温寒烟身边这么久,他也不是白跟的,再怎么说也学到了不少,竟当真一剑荡开了追兵几寸。 他趁着这个空隙回过头来,“上次朱雀台没能帮上你,我一直于心有愧。”攥紧了剑柄,他唇角微扬,眼睛里漾起滚烫的温度,“这一次,便让我得偿所愿吧。” 温寒烟用力抿了下唇角,迟疑片刻后,坚定转身离去。 “小心。” 被关心了,空青眸光愈发明亮,“寒烟师姐,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我不比他们任何人无用!” 恶狠狠重新逼上来的东幽家仆们霍然一愣,怎么感觉面前这个人气势比方才更盛。 半信半疑停顿片刻,便看见这白衣墨发的俊秀青年重新转过头来,看着他们的眼神仿佛冒着绿光,像是盯上了猎物的野兽。 “来啊。”他咧开唇角,露出一抹阴沉的笑容,“咱们过一过招。” 东幽家仆们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 这真的是只有天灵境的剑修吗? 恐怖如斯! 翩然白衣落于视野之中,纪宛晴闻到一股清清淡淡的梨花香。 梨花。 她简直讨厌死梨花了。 脑海中瞬间闪回很多画面,除了被迫佩上的梨花钗以外,更加冗余的声音一同回荡在耳边。 “寒烟体香便是梨花味道的,你身上却没有。” “果然,假的就是假的,饶是已经如此刻意去模仿,却还是根本不及她半分。” 那时她满眼惊惶,双膝紧贴在地面上勉强爬到季青林身边,颤抖着伸手拽住他的衣摆。 “我可以的,我有办法。” “求你,师兄,求求你别放弃我。” 纪宛晴哪有什么聪明办法,不过是日日天不亮就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将染着梨花味道的香膏往身上涂。 好不容易收拾妥帖,却又得了一句“太浓,浓得谄媚,低俗。她向来不会如此。”的评价,不冷不热的,却仿佛冬日里一桶冰水兜头将她淋透。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温寒烟。 她不及温寒烟半点。 纪宛晴抬起眼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衣女子。 她们的眉眼果真像,尽管不是第一次看,但是每一次看,她还是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 还是来了吗? 女配黑化,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虐文主线。 纪宛晴浑身发抖,拼命地缩到司珏身后,像是瑟瑟发抖的雏鸟。 “阿珏,救我——” 温寒烟这么强,她拿什么跟温寒烟拼? 司珏! 只有司珏能救她! 身后传来牵扯力道,微弱,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 试探之中,带着一种全身心的依恋。 令人无法拒绝。 司珏凛冽抬眸,单手护着纪宛晴,另一只手灵活掐诀。 地面上法阵符文自他脚下攀爬蔓延开来,一尊灵光凝成的天尊像参天冲破屋顶,单手掐降魔印,另一只巨掌轰然按向温寒烟。 如岳的威压铺天盖地倾轧而来,温寒烟几乎呼吸不畅,克制不住要被压得跪倒在地。 她反手以剑撑地站直身,偏头吐出一口血。 司珏如今是什么修为了。 应当至少已有悟道境。 温寒烟染血的唇角缓缓扯起一抹弧度:“来得好。” 只是差了一个境界罢了。 她做得到。 【宝贝,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用技能心法!】 龙傲天系统在识海中焦急催促。 温寒烟坚定摇头。 她抬头看着几乎吞噬她的天尊像,握紧了手中的剑。 今日,她要用自己的剑打败他。 温寒烟胸口血气翻涌,仿佛听见司珏的声音自悠远的岁月传来。 “这伤是哪里来的?” 她淡淡垂眼:“不过是破了个口子,明日便好了,不碍事。” 少年司珏皱眉不悦道:“怎么会不碍事?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我是东幽少主,是东幽未来的家主,而你是此生唯一能够同我并肩而立之人。” “我要你什么灾病伤痛都没有,平安顺遂。” 而此时此刻,青年司珏站在她不远处,秾丽俊美的脸被法阵灵光映得发白,眸光冷淡地注视着她。 下一瞬,天尊像一掌无情砸落。 罡风浮动温寒烟脸侧的碎发,露出那张漂亮到惊心动魄的脸。 她不偏不倚迎着浩荡的灵光,一剑刺出! “我不在你身边,好好照顾自己。不过没关系,日后你嫁入东幽,便有我来照顾了。” “寒烟,别让我担心。” 高大的天尊法相抬起一掌,掌风迎上剑意,灵光颤抖着纠缠在一起,呼啸而来。 温寒烟飞身一点墙面旋身而起,自上而下对准天尊像的头顶,又是一剑! 剑光震荡开来,仿佛跨越五百年的岁月,斩碎那些缥缈的誓言。 “我时常庆幸能遇见你,放眼整个九州,都不会有像你这样好的人了。” “寒烟,我们一定要一直在一起,你修剑道,我便替你铸剑。终有一日,我铸名剑,你做名动九州的剑修,然后我们一同破碎虚空,飞升上界。” “在那之前,把我放在心上吧。” “就像我对你那样。” 眼前画面朦胧,温寒烟几乎脱了力,她口腔里尽是甜腥血气,那是她自己的血,很痛,但她只觉得快意。 她看见司珏惊疑不定的脸,那张脸缓缓扭曲,变成另一张几乎一模一样,却更显青涩的脸。 那张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仿佛比暖阳还要耀眼几分。 “寒烟,我会永远待你好的。” 温寒烟用尽全力挥出一剑,天尊像破碎,灵光湮灭遁入虚空,零零散散的光点坠落下来,像是五百年前一场流星雨。 这些年嗔痴爱恨,也仿佛随着这一剑—— 尽数斩断。 司珏克制不住“噗”地喷出一口血,法相破碎反震上他通身经脉,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身体。 随即,知觉慢慢回笼,他感觉浑身发凉,像是坚冰顺着四肢末端寸寸向上冰封,不用他去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告诉他,此刻自己多半已经是失禁状态。 司珏脸色一僵,抬手便要再次掐诀。 但他双臂都被反噬得刺痛不已,眼前蒙着一片血色,尤其是右臂,仿佛自骨到筋一寸一寸绷断,根本动弹不得。 “温寒烟……” 温寒烟在狂风中抬眸,青丝贴着脸侧飞扬,她拭去唇畔血痕,一步一步走到司珏面前。 这就是她亲手给自己的答案。 司珏本能地向后躲,但他倒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狼狈地紧贴在地面上,双足用力蹬地向后挪动。 “你——”司珏愕然看着温寒烟。 他自幼负盛名,虽然身为阵修不擅近战,可这么多年来,也不至于被什么人像方才那样压着打。 他发现方才在温寒烟手底下,他竟然接不下一剑。 刷—— 剑芒闪过,流云剑不偏不倚横在他颈侧。 “你自幼受东幽家训规束,却似乎从未有人教导过你,不得轻量于人。” 温寒烟看也不看脸色苍白的纪宛晴,她几乎呆滞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不敢相信,怔怔看着温寒烟。 “今日,我来教你。” 温寒烟将剑刃向前递了一寸,司珏脸色很难看,但此刻命门受制,只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司珏,你日后好自为之。” 司珏眼睛猛然睁大。 温寒烟高扬起另一只手,婚书在她掌心泛着莹润光泽。 她眼也不眨,重重将它砸落。 喀—— 清脆的破裂声响起,婚书瞬间被她摔得支离破碎。 第186节 温寒烟觉得不够,又将脚底踩上去,又用力碾了碾。 司珏盯着被摔得粉碎的婚书。 这粉碎的婚书,就像是响亮的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连同着被温寒烟一剑一同粉碎的自尊。 简直是奇耻大辱。 宴会一片凌乱,司召南站在角落里。 他只淡淡扫一眼乱做一团的人群,视线定格在高台之上浴血仗剑的白衣女子身上。 司召南手指轻轻勾了下,一抹绿意钻入袖中,一瞬即逝,仿佛未曾存在过。 几乎是同时,被温寒烟扔在芥子里的香囊闪烁了一下。 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第64章 梨落(二) 今日是廿月的第一天,宴席召开的日子,东幽正殿人声鼎沸,其余地方破天荒显得冷清许多。 [你已经有十三个时辰没见到白月光了。] 绿江虐文系统幽幽道,[你知道吗?在另一个世界里,只要超过一天不联系不见面,那就是默认分手。] [你很快就要失去你的老婆了,她一个人孤零零面对东幽群狼环伺,一定非常的无助,绝望。你还不快点去帮她?] 裴烬懒散靠在树干上,树影婆娑映在他深邃立体的脸上,更显俊美。 无助? 绝望? 裴烬将手中石子扔入池中,水花溅起,他掀起眼皮,[在你看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难道不是吗?]绿江虐文系统理直气壮道,[无论是多么坚强的女孩子,内心也总有最柔软的一面。即便身上披着铜墙铁壁一般的铠甲,但她总归是会有累的时候的!] 裴烬又扔了一颗石子进去,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盯着摇曳的水花。 温寒烟现在早已不似他们初遇时那么狼狈的样子。 她修为不俗,容貌姣好,气度不凡,身边也自然而然吸引了一众愿意追随她的人。 他不是感觉不到她近日来刻意的疏远。 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在无形的缩短之后,再次被她单方面冷漠地推回了原点。 裴烬抬起眼睫,没什么所谓地笑了下:[她可未必那么乐意见到我。] [你终于——]绿江虐文系统难掩兴奋,小光团都憋得通红,[承认她是你老婆了!] 裴烬:[……] 他眼也不眨一把将光团捏爆,慢条斯理甩了下袖摆。 他今日心烦意乱。 不知是因为温寒烟日前的拒绝,还是因为此刻她被那个蠢货未婚夫退婚。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裴烬绕回花园之中,池景绿意千年如一日。 东幽仿佛在这一千年中,没有丝毫变化。 一尾红鲤翻腾出水花,淅沥沥的水流轻响。 “长嬴,快看,哈哈哈,这两条鱼的尾巴差点打起来!” 云风捏着折扇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却没听见回应,一只手捂着笑得发疼的肚子,一边转回身用手肘戳他一下,“你怎么不笑,是生性不爱笑吗?” 裴烬面无表情抱剑立在他身后,眼也不抬地避开他动作,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 “你这种状况多久了?” 裴烬皱眉道,“身为潇湘剑宗宗主嫡子,你却不是追在司星宫那个什么玉华流身后,就是荒废修炼,今日竟然在这里看几条鱼,看了几个时辰。” 云风面无表情打断他:“是流华——流华师妹。” 裴烬静了静。 “行吧。”他轻咳一声,“不管是流华还是流什么别的,你是想在下月的昇阳大比时,让她看你出的洋相?” 云风撇了下唇角,“当然不想。” 他转过头去,视线里正好是几块散落在池边的石块。 云风展开折扇轻轻摇了两下,倏地有了主意。 “长嬴,我今日教你一个其他的修炼之法。”他收了折扇,扇骨朝着裴烬肩膀上一点,神秘道,“而且这次,我包你能笑出声。” 裴烬挑了下眉梢。 半盏茶之后,一黑一白两个少年蹲在被刻得乱七八糟的石块旁边,陷入沉思。 “司槐序是长这个样子的吗?”云风盯着石块,有点不确定。 裴烬低下头,正对上一双眯眯眼——方才云风用扇骨刻上去的,他说他不太会刻眼睛,但如果把眼珠子刻上去,可能看上去会有点恐怖。 裴烬也不会。 他抿抿唇角,铿然拔剑,竖着在那两条代表着眼睛的横线上,刷刷刻了好几道。 云风一边看着他动作,一边心惊肉跳:“……这是什么?” 裴烬收剑归鞘,将石块拿到脸旁边,闭上一只眼睛,一只手指着石块,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睫毛。” 云风一脸便秘地看着石块上蜈蚣一般的痕迹:“……” 裴烬睁开眼睛,看一眼云风神色,又看一眼石块上的眼睛,狐疑道:“不像吗?” 云风“呵呵”笑了下,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要我说,另一只眼睛便不要刻了吧。对称显得太古板,此刻呈现出的样子,不失为一种凌乱野性的美。” 裴烬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行。” 云风生怕他反悔,又折腾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来,趁机赶紧把石块拿到自己手里来。 他们现在还只刻了五官,衣着打扮还没有刻上去——他们都不会,而且根本想不起来司槐序平时打扮成什么样。 一个脾气比石头还臭的孔雀男,他们根本不会花心思观察他的打扮。 云风又观察了这被雕了一半的石像片刻,严肃道:“长嬴,你说若是司槐序知道了,会不会杀了我们?” 裴烬冷笑一声,不屑一顾:“就凭他?” “……所以你也觉得我们的作品真的很丑?” “……”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率先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紧接着笑闹作一团。 “那咱们接着刻?” “舍命陪君子。” 但终究这石像还是没能刻完,就在云风扇骨即将落下去的那一瞬间,不远处传来一声暴怒的冷喝:“你们在干什么!” 云风手一抖,尚未收敛的剑气转了个弯,在另一只尚且完好的眯眯眼上留下深刻的一道痕迹。 “完了,毁容了。” 云风扶额,艰难地转头去看,“司槐序?” 一身华服锦衣的少年站在阴翳之中,身着浅金色莲纹长袍,白玉束发,几缕发丝辫起缀以宝珠拢入发冠之中,在树影下熠熠生辉。 他眉眼秾丽,却并不显得女气,一双微上挑的眼睛里几乎要喷火。 “云、风。”从牙关里挤出来两个字。 一道残影闪过,裴烬下意识伸手去接,把石像稳稳接了个满怀。 他额角一跳,再回过头去时,身边哪还有云风的影子。 “司少主,此事与我无关。”远远飘来他的声音,“你若是要找麻烦,便去找裴烬吧!” 裴烬唇角一抽,和司槐序阴沉的视线对上。 两人被恼羞成怒的司槐序追着,在东幽里漫山地跑。 裴烬一边矮身踏在剑身上疾行,一边把石像扔回去。 他现在也回过味来:“说实话,你到底为何要刻这个丑东西?” 云风手忙脚乱地接住,宝贝至极地将丑到令人发笑的石像放在怀里。 “流华师妹说了,只要我敢在东幽干这事,她便答应跟我出游踏歌一次。” 他讪讪笑了下,速度却不慢,扇骨化作数把短剑将他身周严丝合缝地护住。 裴烬毫不意外,他早该猜到,以云风的性格,能做出这种事只有可能是为了玉流华。 “她那是耍着你玩。”他简直气笑了,“司槐序和我们不对付,瞎子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啊,流华师妹可不是瞎子——但是万一呢?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否则会追悔莫及的。” 云风轻轻抚着怀中的石像,唇角微扬,“流华师妹是我在这世上,除了长命百岁之外,唯一的追求了。” 裴烬听得险些吐了,真恶心,怎么会有人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来。 他眉心一皱,霍然停下脚步。 云风被他晃了一下,又向前疾行数丈才绕了回来:“怎么了?” “我们跑什么?”裴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慢悠悠颠了一下掌心长剑。 “又不是打不过。再说,我们有两个人。” 云风神情空白一瞬,也是一脸茫然:“是哦,跑什么呢?” 两人这一打岔的时间,密林深处摩挲沙沙作响,有什么人踩着枝叶紧随而来。 第187节 片刻后,司槐序追上来,咬牙切齿:“裴烬!” 下一瞬,一条湿湿滑滑的东西直扑面门,漾着点淡淡的腥气。 被扔了一脸的红鲤。 …… 裴烬看着空荡的池中。 分明前日他还见此处鲤鱼成群,如今池水里竟然空落落的,零星一两条瘦弱的红鲤漫无目的地乱逛,清水几乎倒映出池底。 他脸色微沉,转身疾步便走。 没走出几步,远远便碰上三五名东幽家仆,人人手中都捧着个大桶,看他们紧绷的手臂便知道分量不轻。 视野里出现一双玄色靴面。 家仆懵逼地抬起头,看向拦住他们的不速之客:“您这是——” 裴烬垂眸瞥一眼他们怀中的大桶,桶中清水涟涟,几条小鱼苗欢快地扑腾着。 他瞳眸微转,示意池中:“鱼呢?” “鱼……” 家仆们两两对视一眼,这个时候出现在东幽的生面孔,应当是来参加少主宴席的来客。 但这人此刻却出现在此,看不出究竟身份来历,气场却极盛,令人下意识臣服,不敢拒绝。 可是他拦住他们,竟然只是为了问观赏鱼的事。 家仆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那池中是老祖亲手养的灵鱼红鲤,已经有将近上千年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天竟然几乎全都死了。” 裴烬剑眉微皱:“死了?” 家仆点点头,说到这个话题,他很难避免回忆起当时那个场景,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是专门负责照料看顾这些灵鱼的,差事并不繁琐,只需要定期来喂一喂食。 结果没想到,前两日竟然会看到那样的画面。 家仆抖了一下:“死状极其诡异恐怖,像是被什么撑烂了肚子,爆开了来,可肚子里什么都没了,连骨肉都仿佛被抽干了。” 裴烬乌沉沉的眼睫压下去,掩住眸底的情绪。 片刻后,他猛然抬起眼,赶回东幽正殿。 就在红鲤死前,他将香囊碾碎,掷入池中。 香囊。 司召南果然有问题。 裴烬已经走出几步,识海中系统音才姗姗来迟。 [叮!白月光被当众退婚,昔日未婚夫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新欢搂入怀中,给她的赔礼,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请冲冠一怒为红颜,怀着三分愠怒三分心疼四分终于轮到我了的复杂心情,手刃渣男,抱得美人归,扣住她细白的手腕,阴鸷着脸:“除了我,你还想嫁给谁?”] 裴烬眼底微凛:[退婚?] 片刻后,脚步变得更快。 绿江虐文系统故意暗戳戳点他:[听到白月光退婚的消息,你好像很开心?] 裴烬嗤笑一声,薄唇却稍扬。 怎么可—— 裴烬脸色骤然一变。 他眼尾肉眼可见地蔓延上一种说不上的红意,那抹不祥的丹红宛若血色般,迅速在他眼尾连成一串古朴繁复的印迹,紧接着,血色逐渐变淡,无声没入他皮肤里。 裴烬身形一晃,他猛然抬手扶住一旁树干,手指用力嵌进树干中,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被灰褐色的树干衬得更显苍白。 一抹血痕缓缓自他唇畔滑落下来,秾艳的血色衬得裴烬唇色脸色都更淡。 绿江虐文系统一怔,紧接着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你怎么了?!] 裴烬以指腹拭去唇角的血,他心脏鼓噪得仿佛要炸裂开来,能够令他产生这种感觉的—— “她在哪。”他喘.息一声抬起眼。 “蛊被人催动了。” * 热茶清香袅袅,白雾氤氲,茶水注入杯中,碰撞出叮当作响的清脆声。 司珏脸色惨白勉强坐在位置上,与其说是坐,倒不如说是瘫。 方才退婚宴上同温寒烟过招,他伤了根本,此刻右手根本动弹不得。 方才东幽的大夫来看过,临走时脸色凝重,直言若他寻不到续骨之物,恐怕这只手今生都未必能用了。 续骨之物啊。 司珏艰难地抬起身,以还尚且能动弹的左手指尖按着杯底,将茶杯推到对面。 “这是东幽特有的桑叶茶,寒烟,尝尝。” 温寒烟坐在对面,垂眼看着茶盏上腾挪缭绕的轻烟,没有动作。 司珏待她态度如此和煦,在方才发生的一切衬托下,更显得反常。 方才还在大打出手、碎婚书退婚约的两个人,竟然坐在一个房间里如此平静地喝茶。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离奇。 温寒烟没喝,也少了虚与委蛇的心,撩起眼睫直言道:“你想说什么。” 司珏指尖搭在桌案上,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在天花板上悬垂下的镂空灯盏掩映下,那张面如白玉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更加苍白,衬得那双眉眼色泽更深,显出几分深晦的情绪。 此地毕竟是东幽,是他的地盘,更是司鹤引的地盘。 更何况温寒烟大庭广众下近乎废了东幽少主右臂,方才变故没过多久,直属东幽家主的精锐便鱼贯而入,将温寒烟和兆宜府众人团团围住。 在场大多都是人精,此次说白了也不过是温寒烟和司珏二人之间的纷争,说得最大,也最多牵扯进东幽和潇湘剑宗。 大多仙门世家都只护住门下弟子,作壁上观,并未像叶凝阳那样脑子一热便插手进来。 但他们却亲眼见着上首剑光翻涌,天尊像在剑网中被绞得破碎。 那是司珏少时成名的绝技,碎刹阵法,就凭这一手,司珏几乎稳坐同辈翘楚,就连潇湘剑宗季青林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这样的司珏,竟败给了一个昏迷了五百年的温寒烟。 而且看上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陆鸿雪惊疑不定地看着不远处,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温寒烟此刻灵力虚空,大势已去,快拿下她!虽然她如今已是潇湘剑宗弃徒,但毕竟方才出手皆用潇湘剑宗剑法,我愿将这弃徒带回处置。” 就在东幽精锐一拥而上之际,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司珏冷不丁动了动。 “退下。” 司珏脸色稍有点苍白,碎刹阵法被破,他也受了反噬,此刻浑身气血翻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更令他恐慌的是,在一阵剧烈到几乎绞碎他神智的痛楚后,他开始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右手。 若他失去了右手……他对于东幽,对于家主,对于老祖,还有什么用处? 在东幽,无用之人只有一个下场。 司珏勉强克制住心底纷乱的思绪,在求死不得的剧痛和令人胆寒的麻木中,一点点地抬起眼。 他长这么大起,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羞辱。 不仅拿手的招式被几剑斩碎,贻笑大方,此刻身上也都是实打实的内伤,就连睁一下眼睛都费劲。 司珏看着温寒烟的眼神繁杂,说不上什么情绪,却似是蕴着沉甸甸的分量,只一眼就收回。 “看住她。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她。” 司珏话音落地,围拢上来的东幽精锐却并未立即退去。 几人略微犹豫地看了眼温寒烟,又看一眼司珏,为难道,“可家主说……” 司珏冷笑一声:“怎么,我这个东幽少主,使唤不动你们了是吗?” “……自然不是。” 司珏缓了口气,冷淡道,“我自会亲自去面见父亲。”他抬起眼,“现在,退下。” 东幽精锐顿了顿,不再犹豫,转身退让开。 司珏最后看了一眼温寒烟,整个人便被一抹灵光包裹住,在无数东幽精锐的簇拥下被抬走了。 来时有多意气风发,离开时就有多狼狈不堪。 纪宛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想破头都没想到,温寒烟竟然能打得赢司珏,这也太逆天了。 如果温寒烟要杀她,谁能护她?这些臭男人? 季青林早就指望不上了,连御剑都能昏头自己摔下来,现在来看,司珏也没戏了。 只剩下云澜剑尊了,作为原著男主,他肯定能护得住她。只是他待她冷漠,不太好接近,纪宛晴条件反射不太想靠近他。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云澜剑尊此刻根本不在东幽。 纪宛晴将身体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离温寒烟的方向更远了一点。 温寒烟却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在周遭意味不明的打量目光下,安安静静坐回原位闭目养神。 那眼神说不上喜欢,却也没有憎恶。 难不成温寒烟身上的剧情真的已经崩得面目全非,她根本就没有黑化? 纪宛晴盯着她的侧脸,惊疑不定。 第188节 温寒烟坐在兆宜府众人之中,仿佛一朵盛放红莲中央一点雪白的花蕊。 日光透过窗柩菱窗映在她脸上,纪宛晴眼神恍惚,突然间明白为何即便她们二人长相再过相似,也向来没有人认错她们。 七八分相似的五官放在那一张脸上,少了几分掩在甜蜜之下的用力,不争不抢,显露出一种超脱于俗世之外的淡漠平静。 纪宛晴就这么看着她,心底微微一动。 如果。 她是说如果。 如果她也能像温寒烟一样的话,她的日子是不是会有一点不一样? 司珏离开宴席,便直接被抬去了司鹤引所住的涧孝阁。 但同温寒烟伪装成的叶凝阳不同,他刚被抬到院外便被拦住。 “少主,请您在外稍待。”一人脸上挂着挑不出错处的笑意,另一人自觉转身入内通传。 司珏他向来讲究衣冠外形,此刻却鬓发凌乱,浑身浴血,唇色泛白,右手更是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方才来时一路上,司珏已经试过无数种方法,甚至拔剑对准右手斩落下来,被东幽精锐手忙脚乱地拦了下来。 没有用。 即便剑风在右臂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势,此刻鲜血还汩汩往外流,司珏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惶恐不安至极,一路被以这副模样抬过来,又不知道让多少人见了他狼狈的样子,此刻恐怕都在暗中取笑他,这不可一世的东幽少主,竟然也会有今天。 司珏原本便一肚子火,此刻被拦下,心头火更盛。 但他还是忍了忍,东幽精锐小心翼翼扶着他在座位上坐下,司珏面沉如水:“快点。” 他条件反射想用右手端起茶杯,血呼啦差的手臂却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司珏脸色更差,“一盏茶的时间,我要见司鹤引。” 上次见到司鹤引,司珏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之间不似父子,更似主仆,司鹤引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不,或许连主仆都不如,感情好的主仆至少会有些信任,但他们之间没有。 司鹤引次次都会派人带来玉简,上面写明了他要做的事,只有末尾落款处空着——简单的事要他的指尖血立誓,重要些的,修仙中人一滴抵数十年修为的心头血,他眼也不眨地给。 这一次破天荒的,或许是听说了宴席上的事,司鹤引接见了他。 但没真见到人,司珏刚走到内间外便停下来,坐在温寒烟曾坐过的位置。 远远隔着一道珠帘,司鹤引的声音传出来:“输了?” 他没问退婚的事,更没有关心司珏一身伤势如何,只问司珏是不是败给了温寒烟。 司珏脸色变幻一阵,低下头应了声:“是”。 “废物!”一道袖风呼啸而来,司珏原本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哪里避得开这一击,当即被打得身体歪斜,克制不住喷出一大口血。 司珏近乎昏厥,却还是强撑着在搀扶下起身,朝着司鹤引的方向跪地行礼。 司鹤引:“输了就输了,事情既然已经办成,你如今还来找我做什么?” “父亲。”司珏吐出一口浊气,“既然我和温寒烟婚约已废,您当年要我给她的那枚先天道骨,不该拿回来供我们东幽使用吗?” 先天道骨。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合适的续骨之物? 珠帘影壁之后人影戳戳,对面安静了一会,又隐隐传来辨不真切的低絮声,似乎司鹤引在同什么人说话。 片刻后,司鹤引淡淡道:“不必。当年我让你将这块先天道骨给她,自然有我的考量。至于现在,那块先天道骨留在她身上,还有别的用处。” 温寒烟已与东幽再无瓜葛,先天道骨留在她身上能有什么用? 司珏思绪被重新回到现实。 他见温寒烟戒备警惕,并未品茶,倒也没什么所谓。 他已换了一身崭新的华服,面容在灯火掩映下更似美玉,双臂都软软垂落在身侧,被宽大的袖摆遮掩起来,乍一看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方才看见了,你的流云剑已有裂纹,继续用下去也难以长久。” 他抬眼,“我给你的赔礼,你既看不上,大可以不要。但司氏铸剑世家,我可以给你一把更好的本命剑。” 乌素已负盛名,东幽哪里还有比乌素剑更好的剑? 温寒烟一时间摸不透司珏心思,却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狐疑试探道:“剑在何处?” “东幽剑冢。” 司珏向后一靠,面不改色直言道,“我不想退婚。” 温寒烟简直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半晌笑了:“你不会是伤了脑子,记不清事了?” 她语气冷淡,“一炷香之前婚约刚废,你亲口提的,我亲手碎的。” 司珏黑眸沉郁,紧盯着她。 被一个女人打败,这个女人还是上一秒被他弃若敝履的未婚妻,他心底自然不会爽快。 但除了这种不悦之外,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司珏也没有想过,温寒烟的实力可以这么强,背景还这么硬。 兆宜府不惜冒着同东幽决裂的风险,也要在这种时候帮她。 甚至他刚到时还听见了,久不问俗世的司星宫,也在替她说话。 某种分量似乎一下子沉了起来。 不仅如此—— 司珏看着温寒烟,她也换下了那身血衣,受伤失血令她的皮肤显得更莹白,低垂着眼睛安静坐在那的时候,显出一种恬淡感。 但她仗剑而立时,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姿态。 很耀眼,司珏不得不承认。 她让他真的很动心。 但是玉简契约已落,心头血也给了出去,这桩婚约他不退也得退。 司珏倏地抬手,宽袖甩出一道灵光,阵法符文明明灭灭,光晕如水波般自顶部缓慢蔓延而下,像是放缓了速度的飞瀑,将整个房间笼罩在内。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警惕起身,抬手便要拔剑。 一只手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按在她手腕间。 “寒烟,今日你和你的朋友能毫发无损地离开九寿殿,都是因为我开口替你做主。” 司珏指尖微微收紧,语调带笑,脸上却全无笑意,“你现在是要恩将仇报吗?” 温寒烟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她冷冷抬起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同我一起杀了司鹤引。”司珏唇角带笑地吐出毒蛇般的字眼。 他看着他,语气放得很轻,像是一种引诱,“我做司家主,我让你做东幽夫人,如何?” 温寒烟对做什么东幽夫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她对司珏为何要杀司鹤引很有兴趣。 她静了静,耐着性子问他:“你让我做东幽夫人,纪宛晴呢,你又待如何?” “她?”司珏轻轻扯了下唇角,分明表情没什么变化,却莫名流露出一种轻蔑。 “我不喜欢纪宛晴,寒烟,她只是你低劣的替代品。” 他的脸一般陷在阴影里,一般玉面君子,一般鬼面煞神,“我是被逼迫的,杀了司鹤引,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寒烟,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给你画饼呢,简直令人作呕。】龙傲天系统忿忿不平。 【你可千万别信他,这种角色我见得多了,龙傲天一朝归位,他心里的小算盘就立刻动了起来。他一定是对你图谋不轨!】 温寒烟应了声,她自然不会信司珏的鬼话,无论他口中被迫是真是假,都与他无关。 她更没必要为了他趟这趟浑水。 只是,司珏在东幽已有五百年,既然此事牵扯到司鹤引,或许与她体内无妄蛊也有关联。 温寒烟之所以愿意坐在这里,便是为了听一听,他嘴里是不是真的能说出什么她想听的话来。 温寒烟:“为什么是我?” 司珏听出她的话外之意,温寒烟问的是为何选她联手。 “你能恢复丹田经脉,定是得了机缘。”司珏撑着头,缓缓道,“你现在的修为,应当是伪装吧?” 原来司珏将她当成了压制修为的大能。 也对,在他眼中,一个合道境的剑修,怎么可能破得了他的碎刹阵法。 【果然是想利用你。】龙傲天系统指指点点。 温寒烟有意隐瞒探听更多信息,干脆应下,不置可否:“所以呢?” “你同兆宜府和司星宫交好,我妹妹又对你极其喜欢。九州现存五大仙门两大世家之中,与我疏远的,恰巧都与你亲近。” 司珏笑,“你我联手,又有何人能阻拦?” 温寒烟撕碎他的粉饰,将赤.裸的算计点明:“你是想借我的口,劝说兆宜府和司星宫助你一臂之力。” 司珏面不改色,稠密眼睫在他眼下拓下一片阴影,他倾身:“但我最重要的,还是你。” “什么意思。” “我父亲看重你。若你求见,他绝不会避而不见。” 温寒烟眉梢一跳,司鹤引看重她? 与此同时,她听出他言外之意。 “你想要我代你出手?” “司鹤引是炼虚境修士,若是一击不成,他还有余力还手,还不是只有你才能接的下?况且——” 司珏指尖落在杯壁上,他唇角一扯,似是自嘲,另一只手捻了捻心口处的衣料。 第189节 “我有不能出手的理由。” 和温寒烟定下婚约,是被迫的。但少年时的相处,虚情假意之余,也有几分真心。 直到五百年前寂烬渊一战,司珏才看出,原来温寒烟也是被利用的。 她是弃子,而他是棋子。 如今,司鹤引要他退婚,又要他同纪宛晴相处。 司珏不想被控制至此,与一枚新的棋子相比,他更喜欢有点感情的弃子。 所以他去见了她一面。 但温寒烟并不配合,仿佛浑身带刺的白玫瑰。 他没那个心思去抚平她的倒刺。 他只想换人。 司珏原本打算先退一步,佯装答应司鹤引,和纪宛晴虚与委蛇一番。 纪宛晴性格和温寒烟截然不同,绵软又顺从,像是离了他活不下去的菟丝花。 他不怀疑自己能控制住她。 但现在,他又改主意了。 司珏手指去碰温寒烟的侧脸,像是对纪宛晴那样,“你意下如何?” 温寒烟眼也不眨,反手便将他的手拍开。 太可笑了。 他动动嘴皮子,她便要替他奔走游说,替他以身犯险,他却一句话都不提他能给她什么。 哦,他也算提了,提了那把不知道什么样的剑。 但不过一把剑,他要她替他卖命。 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温寒烟唇角逸出几分讥诮,她低下头平复片刻,她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问他。 半晌她才重新扬起脸:“你确定你想杀的人是司鹤引,而不是司氏老祖?” 若司珏当真受迫,他与她之间的婚约也多半来源于此。 究竟是谁要他接近她,这于她而言很重要。 司珏脸色微变,神情阴晴不定。 他沉默一会:“嗯。” 既如此,司鹤引便不像他对叶凝阳所说那样,对无妄蛊之事一无所知。 温寒烟默默想。 “即便我隐藏了修为,但司鹤引毕竟是炼虚境的修士。”温寒烟将茶杯推回去,“与他斗法,我得不到什么好处。” 茶杯推到一半,便被一只手挡住。 两人各持半边,隔着薄薄的茶杯,司珏修长手指虚拢住温寒烟的手。 “我自然心疼你,不会要你像现在这样空手去。” 温寒烟看着桌面上莹莹发光的短匕。 “这是梁尘缕所制,和司鹤引所修功法相克。” 司珏将短匕连同茶杯一起推回温寒烟身前,“只要你将它扎在司鹤引身上,他立即便会受梁尘缕影响,变得虚弱不堪。”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或许之后用得到。 温寒烟没管那杯已经彻底冷却的茶,将短匕收入芥子。 她心底冷不丁感受到一种不安,没有预料,更像是一种直觉。 “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同意?” “我不确定。” 司珏坐在对面,半明半昧的光线将他的身体笼罩在内。 房中光线昏暗,只一鼎镂空香鼎中燃着烛火,微弱的光线映在他半张脸,暖融的色泽反倒衬出几分森然。 他微微笑起来,弧度几分诡谲,“但是你拒绝不了,不是吗?” 温寒烟猛然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劲。 阵阵热意涌动,天旋地转间,视野都逐渐变得朦胧。 她仿佛看见司珏分裂成两个影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两只眼睛注视着她,逐渐重合。 “寒烟,你真的很警觉。” 她听见司珏叹息一般的声音,“但是我们相识那么多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我一早便猜到了,所以除了茶水,熏香,你所触碰到的一切,都是我提早准备好的。” “还有那枚香囊。”司珏微微笑了笑,“漂亮吗?那是家主命司召南为你准备的。” 温寒烟勉强稳住心神,惊怒抬眸。 那枚香囊……那枚香囊?! 她分明已用神识探入其中,却并未察觉到分毫异样。 司鹤引和司召南究竟做了什么,竟能令那香囊里的东西逃脱神识的探知?! 温寒烟心念转动,却不知自己此刻眼尾泛红,白皙皮肤上也染上霞色般的潮红,这样一眼看过来,威慑力大打折扣,反倒多了点令人心痒的征服欲。 迎上这样的眼神,司珏只觉得某处一紧。 “别这样看着我。” 他喉结上下滑动,皱眉挪开视线,几息后又重新将目光转回来,黑沉的眼底泛着热烈。 “这是桃花蛊。”他吐出几个字。 温寒烟瞳孔陡然一缩。 桃花蛊。 这是连羽化境归仙境修士都躲不过的烈性药。 若不加以纾解,不仅全身灵力经脉逆流,最终爆体而亡。 由于桃花蛊能够放大身体的一切感知,平日里一阵风拂过毫无知觉,中蛊之后却会清楚地感受到风一寸寸拂过的痒意。 在死前,中蛊却又不纾解之人,甚至还要清醒地感受到身体里经脉炸裂,血肉消融的痛苦。 温寒烟浑身发烫,她微微动了一下,衣料摩挲在身体上,她竟然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听见司珏的脚步声,还有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的性格。” 他的身影在温寒烟眼睛里泛起重影,“如果你我有了夫妻之实,你一定会帮我。” 温寒烟感觉他靠近时掀起的一阵气流,浮动她脸侧的碎发,发尾掠过的皮肤传来一阵颤栗的痒意。 她想拔剑,指尖触碰到剑柄,又被扣住。 紧接着,落在她指尖的手缓缓向上,抚过手臂,搭在她领口,轻轻扯动。 “寒烟,我定不会负你。” 温寒烟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司珏也似是忌惮着她,并未立刻动作,指尖若有似无地试探。 直到见她似乎彻底沉浸在桃花蛊的作用下,才伸手揽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探向下。 下一瞬,他心口一痛。 司珏缓缓低下头,看着没入心口的剑尖。 剑身雪亮,寒芒反照在温寒烟脸上。 映着那双凤眸和泛红的眼尾,美得惊心动魄。 第65章 梨落(三) “你——” 司珏瞳孔略微涣散,眸底倒映着暖融的火光,却捂不暖那剑光。 他张了张口,可刚一启唇,便克制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温寒烟毫不留情反手一抽,血迹飞溅上她脸颊,分明面泛红霞,那双眼确实极冰冷的。 【莫辨楮叶】在技能栏中狂闪,这一次,她直接用上了云澜剑尊的剑招。 司珏说她隐藏修为。 也好,那她就让他看一看。 “你想错了。” 流云剑身上还在滴血,温寒烟反手便连剑带血地抵在了司珏脖颈处。 “我的确会如你所愿,杀了司鹤引。”她缓缓勾起唇角,唇色因桃花蛊而更显得秾艳丹红,连带着那张染血的脸,都宛若地狱里惑人精魅。 ——“但是在这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她不是司珏以为的那种人,不会因为所谓的清白贞洁,而把自己的命运捆绑在谁的身上。 否则,哪里还轮得到司珏。 她早已爱裴烬爱得不可自拔,替他毁天灭地去了。 司珏双目圆睁,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每一次张开口,都只有更多的血汩汩逸出来,和着一些辨不清的不明音节。 温寒烟将长剑在他衣摆上擦拭一下,浅金色莲纹锦衣登时洇开一大片血花。 第190节 但她灵力的确在先前便耗费许多,这一招使出后几乎用尽了。 许是灵力耗尽,心脉彻底失守,浑身那股煎熬难受的软弱滚烫感,比方才还要更强烈。 要赶紧找个地方调息,至少将桃花蛊压制下去。 温寒烟将司珏扔到地上,她双腿发软,走到门边几步路愣是走了半盏茶的时间。 指尖放一触碰到门板,一道水波般的灵光便骤然一闪。 “你出不去的。” 身后传来司珏嘶哑的声音。 他艰难吐出五个字,便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温寒烟当真想杀他,这一剑丝毫没手软,再加上他先前一身内伤,此刻他竟然连爬都爬不起来。 司珏断断续续低笑出声,一边呕血一边道,“能让你出去的人只有我,能让你舒服的人也只有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任何人打搅。你杀了我,你也得死,何必反抗呢?” “寒烟,安心,很快就好了。” 他缓缓挪动着,一手撑着地面,竟不知道靠着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满身是血地坐回了座椅中。 属于他的血迹染满了整个掌心,衣袖也落入血泊之中,更别提心口处的衣料,殷红的色泽浸透了莲纹。 这画面,无疑是极血腥,也极诡异的。 温寒烟视野模糊,她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司珏看上去,简直像是从五百年前就早已经疯了。 “过来啊……寒烟……” 司珏艰难地转过头,大片大片的血随着这个动作从伤口里涌出来,他丝毫不在意地将血渍蹭在身上,染血的手按在腿上,轻轻拍了拍。 与此同时,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流出来。 “只要你过来……方才你伤我,我不怪你。” “过来……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杀了司鹤引,我做司家主……” “是你让我沦为废人,寒烟,难道你不该对我负责吗?” “我会活下去……” 渐渐的,他声音低了下去。 温寒烟不知道司珏是不是被她那一剑彻底捅死了,她死死盯着那道结界,流云剑反复撞上去,只觉得身后像是有一只虫子不断地叫,吵得她头昏脑涨。 她浑身瘫软,逐渐连思考的能力都渐渐失去。 她没有时间了。 【你今天跟司珏斗法,流云剑被震得更碎了。再这么下去,它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可是不这样做,她又能怎么办? 若继续留在这里,温寒烟不敢保证自己这几分清明,究竟能保持到何时。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裂痕向上蔓延,几乎横贯了流云剑半截宽。 剑光闪烁了下,流云剑哀鸣一声,却护住心切,见温寒烟力道一次比一次弱,不等她再次抬起手臂,便铆足了劲往结界上撞过去。 几乎是同时,符文虹光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门外也有人赶到。 下一瞬,在凌厉的剑光和门外拔地而起的刀光之中,结界被内外夹击,应声破碎。 紧接着,连结界带门板被人从外一脚踹碎。 碎屑纷飞,灵光破碎遁入虚空,流云剑在虚空中绕了一圈,重新护在主人身前。 温寒烟微微一怔,看见一道身影破开狼藉不偏不倚走向她。 裴烬眼也没抬,指尖一点,昆吾刀自他袖间呼啸而去,一刀没入司珏左胸口。 司珏没有丝毫反应,整个人被这一刀劈得一颤,被钉在座椅上。 力道之大,刀身不断震颤嗡鸣,几乎掠出残影。 [少了!台词少了!] 绿江虐文系统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 [你动作也太快了,但是少了最重要的台词——“敢碰她,我要你全家陪葬!!”] 裴烬充耳不闻,他眉间紧蹙,一把将温寒烟拉起来,低头打量她:“你怎么样了。” 温寒烟低垂着头,她仿佛听见裴烬的声音,但此刻桃花蛊已几乎入侵了她的神智。 她开始感觉到怀疑,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随即,肩膀被用力攥紧,那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再次开口,语气却更沉,“温寒烟,清醒点看着我,说话。” 来人力道极大,她整个肩膀都似要被捏碎了。 但那种被放大的疼痛,却又带着点说不上来的酥麻,温度透过衣衫传递过来,恰到好处的,让人很舒服。 她下意识顺着那只手,攀附上去。 但下一秒,她便被用力一扯,整个人被拽到门外。 清凉的风瞬间扑上面门,温寒烟倏地颤了下松开手,混沌的眼底浮现出几分清明。 “清醒了?” 天光渐暗,树影斑驳下,裴烬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刚把她扶稳,他便反手把她往外扔。 一只手却拽住他。 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睛,她被风一吹也清醒了点,但是片刻的清醒又有什么用。 她开口,声音不知是受体内药性折磨,还是别的,破天荒有点发颤:“是桃花蛊。” 被她攥着的手臂猛然一僵,挣扎的力度凝固了下。 温寒烟觉得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了,她能够感受到身体越来越大的变化,几乎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是天边传来的惊雷,一下又一下。 与此同时,她却又能够清醒地分离出另一个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滚烫的指尖停顿了片刻,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衣料。 “帮我。” 若她不想死,她总要找一个人。 她怎么甘心死在这里,死在这种伎俩下。 温寒烟感觉到,近在咫尺的那个人只是淡淡的看着她,没有动作,眼睛里的情绪在晦暗的天光下分辨不清。 “你看清楚我是谁。”温寒烟听见他的声音。 她看的很清楚。 从头至尾,都没有错认过。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她的心里好像早就有了答案。 也是唯一的答案。 温寒烟攥紧了流云剑,下一瞬,剑光凌空斩落! 裴烬领口处的法衣盘扣颤了颤,无声滑落下来。 玄衣如水散落下来,他单手扯住前襟,愕然抬起眼,对上温寒烟的眼神。 “裴烬,帮我。” * 辰州久未落雨,云层仿佛吸了水汽,又沉又低,在苍穹中逐渐褪去的光亮之中,云层黑沉翻涌。 东幽终于落下这月来的第一场雨。 许是这场雨拖了太久,终于坠下来,雨势极大,淅淅沥沥将院落中槐木枝叶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带着一个人躲开眼线找到清净地方不容易,尤其这人此刻还是个不安分的。 裴烬下颌紧绷成一条凌厉的线条,感觉到一只手再次游鱼般滑过来,忍无可忍干脆将人一把打横抱起。 温寒烟神智似乎再次被桃花蛊所制,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负灵力,平时御剑飞行都不在话下,此刻却生怕自己掉下来一般,手臂用力缠紧了他的脖颈。 “我会飞了。”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却明亮,“娘亲,你快看,我会飞了……” 裴烬额角狂跳,额上慢慢滑落的汗滴坠在眼睫上,刺得眼眸一阵疼痛。 他皱眉轻拍她的脸,平日里看着清清冷冷的一个人,脸颊却意想不到的柔软细腻。 温寒烟“唔”了一声,眼眸空空茫茫的,注视向他。手指却不安地掐着腿,他的。 裴烬攥住她的手,温度滚烫,像是发了一场高热。 他指尖微顿,用力握紧了。 “看清楚。”他盯着她,“我是男子,不是你娘亲。” “哦。”温寒烟点点头,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歪,稍稍低垂下去,像是直接睡过去了。 但她滚烫的体温穿透衣料,直灼上裴烬手臂。 他知道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片刻后,温寒烟猛然间抬起头,语气里染上几分不悦埋怨。 “娘亲,飞快一点。” “……” 算了,不和中蛊的人计较。 这样的状况,锦清阁南和阁都是回不去了。 裴烬一只手将不断折腾的人用力按进怀里,剑眉紧皱。平时也没看出,温寒烟竟然骨子里是这么好动的性子。 第191节 他循着记忆里大步向前走,千年过去,他不确定东幽宅邸是否有变化。 但这次运气不错,在他印象里的地方,一处门窗紧闭的院落安静伫立在夜色之中。 裴烬一脚踢开房门,昆吾刀自发从他袖中飞出,将整个院落都笼罩在刀气结界里。 树影狂乱摇曳,映在窗上,勾勒出晃动的剪影。 满室沉晦,唯独月光影绰。 一座巨大的天尊像供奉在正中央,裴烬将人放到蒲团上,抬眸去看。 此处是东幽祠堂,每日皆会有人前来打扫,甚至比家仆住的地方还要干净许多。 一步之遥,高耸的天尊像低垂着眼,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屋内没有火烛,温度却似是无声中缓慢攀升,让人觉得由内而外的燥。 裴烬额角不断渗出的汗滴,宛若在春水中寸寸融化的冰。 昆吾刀担忧地转了一圈,裴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出声时声音嘶哑,“替我守着,别让旁人进来。” 昆吾刀前后摇晃了下,好像在点头,往门口处飞过去。 片刻后,它又转了回来,又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是在问“如果有人怎么办”。 裴烬:“杀了。” 昆吾刀不再迟疑,朝着门边呼啸而去,大有几分亢奋雀跃之意。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不安地开始蹭动,“哐当”一脚踢上供桌,上面东西稀里哗啦倒下来。 裴烬薄唇微动,喉结上下滑动,克制着回头去看。 似是觉得太热,白衣女子稍稍扯松了领口,却还觉得不够,此刻正低着头专注地研究着衣带。 东扯一下西扯一下,却始终不得其法,急得眼尾愈发泛红。 好难受。 温寒烟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一时灼痛,一时又从骨髓深处溢出些更煎熬的滋味。 她只剩下本能,直觉告诉她这身箍在她身上的衣服碍事,然而扯了好几下,却把这铁箍扯得越来越紧,紧得她更难受。 手腕却隔着一层衣料,被另一只手牢牢制住了。 这只手温度微热,像是一块冷玉染上体温。 贴在手背上,舒舒服服的,她还想要贴上更多。 但紧随而来的略微刺痛感短暂唤醒她的神智。 “裴烬。”温寒烟垂眼看着自己腕间红痕,裴烬动手的时候绝对没有收力,几乎要将她血肉都掐得滴血。 她艰难喘了口气,扯唇冷笑道,“你便是这样帮我的?” 月光映上她的脸,素面若白玉的脸染上红霞,像是熟透了。 领口松散,上挑的凤眸斜着眼看过来,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一眼,在如今的状况下意味着什么。 裴烬立在阴翳之中,通身玄衣几乎融于黑暗。 他目光沉沉看着她,眸色逐渐变深,宛若幽潭。 他也不比温寒烟好过,不知她体内的无妄蛊是如何被催动的,此刻他全身从里到外都是滚烫的,宛若有熔岩在沸腾叫嚣。 救下她,忍耐到现在,简直烧干了他所有的理智。 “只不过一个司珏,便能将你迫害至此。”他牙关里吐出几个字。 事已至此,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一片混沌中说了什么,“我以为你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却没想到你的心思全都用在我一人身上。面对司珏,哪怕你明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却偏要一意孤行、以身犯险,如今还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既然就连你自己都未曾将自己放在心上,本座又为何要帮你?” 甚至连“本座”二字都用上。 裴烬用力闭上眼睛。 本想克制压抑,可方一闭上眼睛,曾经见过的幽谷雪峰便止不住在眼前晃。 他那时没有停下来,没有止步在外,而是顺着本能向内探,向深处闯。 他以为他早就忘了,可那些画面却在这种时刻无比鲜活地涌上来。 那双唇素日里色泽清浅,那时却殷红似血,仿佛轻轻一按,便要滴出汁水来。 她想要他怎么做。 一颗明知有毒的糖摆在面前,甜香诱.人,享用还是不享用。 裴烬不想吃,一颗糖而已,他犯不着再次为了这颗糖而丢去半条命。 但是糖不吃就化了。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 桃花蛊药性实在太强,疼痛只不过换来片刻理智,温寒烟很快又陷入灼烧煎熬。 浑浑噩噩之间,她一直感觉裴烬在说话,她什么都快要辨不清了,但还记得身边这个人是裴烬,她强迫自己记住,将这两个字深深刻在脑海里。 那道高挑的身影在朦胧的视线中一动不动,几乎要在晦暗之中入定。 温寒烟呼出一口热气,对着那道影子笑了一声:“那你呢。” 她一字一顿问,“你字字句句问的都是我,裴烬,你想不想?” 裴烬喉结滑动,没说话。 他挪开视线,指节用力掐住了墨玉牌。 坚硬冰冷的触感将他狂乱的冲动压抑下去,唤回片刻理智。 然而另一个人却不愿给他退路。 空气中冷不丁传来一声轻笑,温寒烟讥诮道,“是我忘记了,你不行。” 她太难受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下意识用上激将法,目光穿透朦胧的黑暗,直直锁定住裴烬的剪影。 温寒烟:“你舍不得你那点魔气。” 或许是受桃花蛊影响,一些被压抑着,许久没有出现过的情绪,竟然再次回到了她身体里。 温寒烟几乎觉得委屈,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了,为什么裴烬还要那么小气?她又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若她体内无妄蛊将他魔气又吸回来,她改日还给他不好么? 裴烬盯着她,气笑了,辨不清意味重复一遍:“我不行。” “你不行。”温寒烟也执拗重复了一遍,然后干脆不再看他,咬牙撑着地面要起来。 可她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折腾了半天出了一身汗,却连上半身都没撑起来。 她喘着气放弃般往蒲团上一躺,伸出一根手指点向门外,竭力维持着声线平稳,“你不想,那就出去。但我要提醒你,你的魔气还在我身体里,若你不想今夜千年修为一朝成空,就别忘了替我找别的人——”来。 话还没说完,身侧蒲团便更深地陷下去。 比她更有分量的体重压上来,蒲团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几乎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发出微弱的哀鸣声。 “别人?”语气不轻不重的,却似山雨欲来,“你告诉我,你还想找什么别的人?” 裴烬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眉间额发顺着重力垂落下来,露出那双黑寂的眼眸,宛若幽潭,盛着辨不清的情绪。 他指端的温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攀升上来,此刻几乎比她还要烫。 温寒烟被烫得忍不住想避开,那只手却用力扣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肩胛骨,她仿佛听见自己骨骼都发出微弱的声响。 “空青,叶含煜,季青林——” 攥住她肩膀的人俯身将她按在原地,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名字,话音微顿,笑意意味不明,“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人?” 温寒烟脖颈微扬,四肢发软地躺在蒲团上,没有挣扎。 她没力气,也没那么想挣扎。 眩晕感愈发浓烈,她的世界天旋地转,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像是要灼伤空气,发丝却不听使唤,有一阵没一阵地摩挲她过分敏.感的脸颊。 刚挑起的,还没来及抚平便抽离。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瞬,一个吻落下来。 紧随而来的,是一抹淳厚的气息,源源不断地自他们唇.瓣交叠处涌入她的口中,钻入血管,钻入肺部。 缺氧窒息的痛苦瞬间被抚平。 被放开的瞬间,温寒烟猛然吸进一大口空气。 她抬起眼,裴烬眼底暗火跃动,在他身后,巨大的天尊像安静垂着眼,注视着一切荒唐。 裴烬俯身欺近,唇贴在她耳边,滚烫的唇风顺着耳侧坠下去。 “好心提醒你。”他嗓音低哑,“此处是东幽祠堂,人来人往,我不保证待会没有人来。” 温寒烟只想快些缓解那种难受,其他的一切,对她此刻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我能忍得住。” 回应她的是紧扣住她后脑的手,裴烬倾身吻下来。 紧贴的唇齿间隙,他微掀起唇角,辨不清喜怒,“你最好能忍。” 此处光线昏暗,两人距离近在咫尺,鼻息交叠。 温寒烟仿佛在朦胧中,看见他漆黑眼底隐隐的暗涌。 她心头一跳,倏地脑海里闪过一个朦胧的念头,觉得自己可能找错了人。 可除了裴烬之外,她还能找谁? 翻遍全身上下,她也只能想得到一个名字。 只有裴烬。 她只要他。 纷乱的思绪很快便散了,有人扶住她的月退,略微抬起,一滴不属于她的汗珠滚落,微微的刺痛感,她闭上眼睛。 第192节 雨声绵延,雨滴坠在屋檐,噼啪作响,更多的雨水凝集起来,顺着屋檐滚动滑落,坠在枝叶,坠在地面,拖拽出一片深色的澜痕。 暴雨倾盆落下。 第66章 无妄(一) 司珏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这种感受,甚至比死了还要痛苦。 身体的痛苦结束之后,是神魂的痛苦,仿佛被一团烈焰来回撕扯成一片一片,然后毫不留情地灼烧殆尽。 在这种煎熬折磨之中,时间的流速变得极其模糊,司珏根本感受不到过去了多久,似乎是一千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就在他渐渐地在那种痛苦中失去知觉的时候,司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他仅剩的意志竟然没有感受到丝毫不甘怨愤,只剩下解脱。 但就在他即将彻底解脱的时候,突然被一股猛力捞了出来。 那种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疼痛,再一次席卷而来,而且愈发剧烈。 朦朦胧胧间,他听见有人说话:“请您出手,救一救我儿。” 司珏无意识地挣扎起来。 不,他不想被人救,实在是太疼了,他只想永远逃脱这种折磨,立刻马上。 司珏什么都看不见,凭着本能四处横冲直撞,但他像是被关在了一个狭窄的罩子里,到处都是墙壁,撞得他更疼。 与此同时,一个他从未听见过的温和声音传来。 那声音仿佛从虚空中传来的,带着笑意说:“司珏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用处。欲成大事,至亲可杀,你应当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司珏听见空气中安静了片刻,紧接着,是几道沉闷的声响,似乎有人在“砰砰”磕头。 没过多久,他仿佛感受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请您出手,救我儿性命。” * 司珏和温寒烟相继离开之后,纪宛晴也一早就离席。 主角都不在,这宴会也继续不下去了。她直接按照记忆中剧情指引,早早回了临深阁。 一想到待会会发生的事,纪宛晴心跳如擂,耳根忍不住发烫。 虽然穿越前她还没成年,但是在这个鬼地方已经待了很久,她也算是个成年人了,有些滋味该体验,还是可以体验一下的。 更何况,司珏身为古早文男配,虽然性格到处都是雷点,但是长得的确让人挑不出错处,简直比娱乐圈里爆红流量还要好看,身材也好,某些部.位肯定也是顶级的。 纪宛晴心怀忐忑在房间里等了许久,等来等去却怎么也等不来司珏。 怎么回事? 纪宛晴记得很清楚,就在东幽这一段剧情里,司珏退了温寒烟的婚。 温寒烟嫉妒发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司珏下了烈性药,要同他生米煮成熟饭,好挽回这桩婚事。 但这个时候的司珏,早已认识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是谁,所以愤怒坚决地将温寒烟推开,不顾她同时受药性折磨,颜面尽失,将她独自留在房中。 后来,有路过的家仆见到她动情的模样,心里起了谷欠念,以布帛包裹住她的头,不让她看见来人,然后几人轮流糟蹋了她。 而司珏拒绝温寒烟后,去找的人就应该是自己才对。 但他为什么还不来? 纪宛晴有点忐忑。 难道司珏没有拒绝温寒烟,他们两个人真的滚到一起去,旧情复燃了? 纪宛晴心头狂跳,顾不上别的,连忙起身出门去找人。 和温寒烟相关的剧情出了太多变故,她不得不多想。 刚冲出门外,她便远远看见一道鬼火摇摇晃晃飘过来。 “啊——救命——”纪宛晴克制不住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回走。 这个世界里,怎么竟然还有鬼?! 她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往门内跑,那团鬼火却比她速度更快,直接掠过她身边钻入了房中。 靠得近了,青白鬼火下,那张又冷又艳,好看得夺目的脸被飞檐垂落的灯盏映亮。 “阿珏?!” 纪宛晴悚然一惊,司珏怎么折腾成了这副模样,如果不看那张脸,只看他连身体都没有的游魂模样,谁能看得出来他是谁?? 这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森然鬼气,没有丝毫活人应有的温度。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但这种时候,岂不是刷好感度最适宜的机会? 纪宛晴强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勉强笑着,上前把他扶进去。 但司珏本应是上半身的位置,只剩下一团幽然鬼火,她的手一触碰到对方,就穿透了过去。 司珏青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 “滚开。” 纪宛晴顾不得他极差的语气,顺水推舟地退开了,天啊,他以为她想碰他吗? “阿珏,你这是……怎么了?” 司珏听见纪宛晴问话,他唇角一颤,像是回想起某种极端事情惊惧的条件反射。 方才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有看清,只看见一道灿金色的灵光。就在他心脏几乎被刀气彻底震碎的时候,悲问罡阵救了他。 司珏指尖捏着碎裂的宝盘。 这是不久前司鹤引给他的。 司珏回想起司鹤引那时的语气,隔着珠帘影壁,司鹤引情绪莫名。 “你眼下肉.身尽灭,即便是那位,也只能夺回你一小片残存的神魂。” 诡异地停顿片刻,司鹤引冷淡道,“拿着它,这是‘悲问天罡’,能够助你稳定神魂。” 司珏的鬼火小心翼翼伸出一团,那悲问天罡罗盘看上去沉重,却在触到他鬼火的时候轻盈地漂浮而起。 霎时间,微弱的暖流涌入神魂,将那几乎冻僵他的死气挥散了一些。 “还有,纪宛晴体内的无妄蛊得不到裴烬的心头血,眼下还是个半成品,只要你接下来日日同纪宛晴双修,将她体内的无妄蛊占为己有,你便能共享她的寿元,重塑肉身。” 司珏只喃喃应是,直到这时候,才迟迟感觉心有余悸。 那个他连脸都没看清,一招就几乎绞碎了他神魂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把寒烟带到哪里去了? 寒烟身上的桃花蛊无解,如今他身在此处,而她被那个男人带走。 他们此刻,恐怕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 司珏眸色阴沉,眼中逐渐爬上蛛网般的红意。 他竟为旁人做了嫁衣,此事简直不能细想。 纪宛晴立在一边,小心翼翼打量司珏。 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这次的机会她不能放过,季青林的凌云剑里提炼出的云灵不多,根本救不了她的命。 拿不到温寒烟的本命剑,她绞尽脑汁才从剧情里找出来,东幽的曜影珠能救她。 她不能再错过了。 纪宛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凑近过去,见他被鬼火覆盖的额间覆着层薄汗,那双黑眸也泛着红。 果然还是中了药吧! 她攥紧了衣袖,指尖又松开,转而去拽裙摆,轻轻撩起。 “阿珏,你出汗了,我来帮你擦一擦吧。” 手还没触碰到司珏,便被用力攥住了。 司珏垂眼看着她,呼吸略微沉重,不只是受伤还是别的,一团鬼火伸出来缠紧了她,将她向外推,却又并未松开。 这鬼火实在太渗人了,一想到接下来,她可能会和这种东西……纪宛晴呼吸也变得急促,“阿珏。” 她声音低下去,听上去更软,“我、我也可以给你。” 司珏眼神缓缓变了。 鬼火缠绕在她腕间的力道加大,像是要灼伤她的腕骨。 司珏诡异一笑,“你确定?” “我确定!” 纪宛晴稳住身形,扯了扯领口,“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阿珏,只要你开口。” 司珏看着她的目光沉郁,心底掠过几分思绪,渐渐地,眼睛里的光晕变得炽热,融化了坚冰。 他瞥向她通红的腕间,轻扯过来,将人旋身一并坐在他鬼火中笼罩着,温柔抚慰:“疼吗?” 纪宛晴靠在一团鬼火中,努力催眠自己,那其实是司珏的手—— 司珏的手冰冷,像是在她身上游弋的蛇。那条蛇越钻越深。 她脸色又红又白,低下头,“为了你,我不怕疼。” 鬼火用力捻了捻她的脸颊,力道并不怜惜,反复揉几次便泛起红,像是要破开。 纪宛晴眼睫颤了下,乖乖缩在他怀里,没有反抗。 司珏这才停下动作,指腹向下,捏住她的下颌,低头吻住。 他的动作一下子温柔起来,眼睛里的温度却像是结冰。 温寒烟拒绝他,差点杀了他,还和别的男人一同背叛他。 第193节 今日若不是司鹤引求了那个神秘人,他恐怕早就死了,神魂俱灭,永世不入轮回。 在温寒烟一剑刺入司珏心口的时候,在震惊疼痛之余,随之而来的是她的灵力波动。 合道境中期……她竟然只不过是个合道境中期?! 竟敢骗他。 司珏眼底逐渐染上癫狂之色。 他要活着。 他要将温寒烟那块本属于东幽的先天道骨拿回来。 区区合道境中期,他要她的命,难道不是易如反掌吗? 身上的力道一下比一下凶狠,纪宛晴仿佛整个人都要散架了,昏昏沉沉间,她听见司珏的声音。 “你今日做了我的人,宛晴,明日我给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纪宛晴挣扎着清醒过来,天花板在视野里摇晃,她主动想要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掌心却落了空,只攥到一团冰冷的鬼火。 纪宛晴指节蜷了蜷。 “阿珏,你对我真好。”她眯起眼睛,声音甜丝丝的,“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随后天花板更剧烈地晃动起来。 迷蒙之间,司珏埋首在她身前,手指攥得她发疼。 “寒烟……” 纪宛晴脸色微僵,冷笑着闭上眼睛。 …… 骤雨初歇,翻滚的云层散去些许,泠然月光从间隙间洒落。 院落中的槐花被雨打落一地,米粒大小的花瓣凄凄惨惨坠入淤泥里,染上深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残败中呈现出一种破碎的靡丽感。 裴烬将温寒烟最后一片衣角理好,起身时身形忍不住晃了下,他反手撑住桌面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缓缓睁开。 白衣女子衣着熨帖,躺在拼凑并拢在一处的蒲团上,侧着身睡得正沉。 她身下垫着他的外衫,抱着衣角蜷缩在一处,青丝没有挽起,顺着莹白脖颈肩膀倾泻而下,几乎和他的玄衣融为一体。 [在别人的地盘上,跑到别人家祠堂睡别人的未婚妻——呸,前未婚妻。] 绿江虐文系统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才从一堆马赛克里钻出来,啧啧称奇,[你厉害,给你大拇哥。] 裴烬缓声笑了下,没什么情绪:[我厉害?] 要不要看看,究竟是谁睡睡。 他脸色惨白,在幽幽月影掩映下,简直全无血色。 心口一阵气血翻涌,裴烬一口血呕出来,淋漓鲜血淅淅沥沥落了一地,几滴血珠飞溅上温寒烟衣摆。 绿江虐文系统瞬间被马赛克糊了一脸,它还以为突然又发生了什么,但这一次马赛克很快就消失了。 [刚才那个任务虽然没做成,但是白月光已经自己解决了!现在你帮她解了蛊,就算抵消,这次不算任务失败。] 正要嘲讽他快,看清眼前画面,它怔住了。 [怎么回事?] 看着恐怖血腥仿佛凶杀现场一般的场面,绿江虐文系统声音发抖,[之前不是这样的啊,虐文改甜文,最多不就是吸走你的修为吗?] 但现在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裴烬阖眸靠坐在天尊像下,反手毫不在意地将掌心血抹上去。 一道殷红色泽拖拽上去,更显凄丽。 他冷冷掀了下唇角。 无妄蛊。 虽然一早便有猜测,但今日,他总算确定了。 这是许久前裴氏一名先祖偶然自创出的蛊种,但由于效用太过恶劣阴狠,是就连裴氏都严令禁止的东西。 无妄蛊种下,直至身中无妄蛊之人修为晋阶天灵境,方可显现效用。 蛊中滴入心头血,便可将两人性命牵扯在一处。 中蛊者修为越高,受制者所受影响越大。 第一次,是他修为尽失,这不过是个开始。 这一次双修,他不仅没了修为,还受反噬,身受重伤。 若温寒烟修为晋阶炼虚境,羽化境,甚至归仙境,他很可能会死。 他如果死了,她也会因为失去了他的气息牵制,承受不了体内魔气,爆体而亡。 此番无妄蛊受人催动,那人打的主意,恐怕就是一石二鸟,要他和温寒烟一起死在东幽。 只是那人却算漏了一步,温寒烟一早便将一部分魔气借昆吾刀转移回了他体内,眼下虽然受反噬重创,却无性命之忧。 裴烬指尖搭在温寒烟发丝上,轻轻替她拢了拢碎发。 他注视着窗外的月色,方才下过一场雨,弦月被浓云遮掩,只逸出朦朦胧胧的黯淡光亮。 无妄蛊理应在九州失传已久,无裴氏血脉者,绝无可能得到。 可笑裴珩早就死了一千年,而自己也从未染指过这种东西。 这无妄蛊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 昆吾刀不知何时飞回来,在裴烬身侧沉浮,似是担忧,又不敢触碰他,生怕又伤了他。 “我没事,不必担心。”裴烬撑起眼皮看它一眼,低声安抚,却牵扯了伤势又呛咳出一口血来。 他以手背拭去唇畔血痕,实在失了力气,“帮我将她身上血痕清理干净,此事不能让她知道。” 否则,以温寒烟的性格,即使嘴上不说,心底也多半过意不去。 此刻他们仍在东幽,事态尚不明朗,不能自乱阵脚。 昆吾刀重重点头,“刷”地一下闪到温寒烟身侧,刀光明灭,刻意放轻了动作,勤劳地开始一寸寸剥落那层血痕。 裴烬咽下喉咙一口甜腥血气,正欲凝神调息,却依稀听见她方才呼在他耳畔的鼻音。 那声音像是碾碎了的梨花,清软中几乎溢出花蜜。 搅得他心神不宁。 裴烬一把捏碎了供桌一角,方咽下不久的血气再次翻涌。 他唇畔逸出一抹血痕,但好在那声音触感在这阵疼痛下,终于偃旗息鼓。 裴烬压抑着轻咳两声,视线落在熟睡的女子脸上,片刻又猛然挪开。 他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 温寒烟醒时,腰间略微酸软,先前难受的感觉却没有了,神清气爽。 【总算醒了啊,宝贝,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龙傲天系统察觉到她苏醒过来,连忙马不停蹄一串话倒出来,像是已经按捺着兴奋憋了许久。 【你快看一看,咱们这次真的是赚大了——】 她睁开眼睛,龙傲天系统不想她劳累,已经非常主动地将技能栏调出来。 温寒烟一眼便看见【炼虚境中期】五个字,目光微微一顿。 视线向下,刚获得的【春风咏】后缀着三个字,已失效。 【你和反派一人修道一人修魔,原本是功法相克不能双修的,所以之前你没得到什么好处。】 龙傲天系统得意道,【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有[春风咏]在,和归仙境魔修双修简直收获颇丰,你原本就在突破边缘,这下子直接一夜间突破了两个大境界!】 一些混沌之中的记忆瞬间回笼,温寒烟身体一僵,努力平心静气转眸观察四周。 她只记得司珏对她用了桃花蛊,后来她遇上裴烬—— 下一瞬,她冷不丁对上一双黑眸。 不知道裴烬注视了她多久,他松散倚在天尊像之下,身后肃穆,身上却只松松垮垮穿着一件内衫,深灰色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眉眼也愈深。 “早上好啊。”裴烬扯了下唇角,“睡得好么?” 怎么能算不好呢? 温寒烟感受到体内愈发壮大的墨色丹田,以及奔涌沸腾的灵力,有点无言地垂下眼。 在那些零碎的记忆里,她似乎为了逼他,说了些不那么好听的话。 许是今日阳光太热烈,明晃晃的仿佛还在梦中。 温寒烟思绪纷飞,像是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抓不住,摸不清。 她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那些话,裴烬是不是真的会保全那一身魔气,弃她于不顾。 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若她死于桃花蛊,道心誓便自然可解。 对于他来说,少一个牵制着他的人,比起少一千年的魔气,或许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温寒烟撑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用力,滑顺的布料在指缝摩挲,她一怔,才发现身下垫着手里攥着的,还是裴烬的玄衣。 她连忙将法衣抽出来整理好。 “多谢你帮我。”温寒烟将法衣扔回去,话音微顿,“还有,抱歉。” 她用的力气不算大,裴烬却未抬手去接,似是懒得动手。 衣服不偏不倚落在他怀中,不知是不是掀起了细小的浮尘,他竟偏头轻轻咳了两声。 温寒烟原本已挪开视线,闻声狐疑又将视线转回来。 裴烬将外衫披在肩头,玄色颜色更深更重,将他整张脸都衬得惨白,一双唇泛着诡异的丹红,像是血色,血色之下,仿佛深掩着毫无生气的苍白。 这模样,简直比上一次还夸张。 第194节 “你怎么了?”温寒烟觉得不太对劲,顾不得其他,起身便往裴烬的方向走。 先前在寂烬渊那一次,裴烬修为尽失,结合浮屠塔中巫阳舟所说,她体内的无妄蛊中有他心头血。 温寒烟不得不多想,或许他们之间的亲近,于他们彼此而言,尤其是裴烬,短暂欢愉之后只剩下绵长的隐患。 “没事。”裴烬收起撑着头的手,一扯外衫勾唇道,“昨夜你拽着我的衣服不撒手,我怜香惜玉惯了,不好夺人所爱,便将它谦让给你。但也是巧合,昨日落雨,祠堂寒凉,今晨我才发觉害了伤寒。” “伤寒?”温寒烟眉间紧蹙,重复一遍。 修仙中人,哪有那么容易伤风。 即便昨夜裴烬修为再次被她吸干,她也很清楚,寻常没有修为根骨的普通人,根本不能同他相提并论。 “是。”裴烬语气平和,字里行间却寸步未让。 他抬眸松散一笑,“让你见笑了。” 温寒烟心绪繁杂,她定定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有一种人,疼的时候会笑,哭的时候反倒没那么疼。 若裴烬当真只是伤寒,此刻早该没脸没皮凑上来要她补偿,然后顺势狮子大开口,得寸进尺朝她讨要魔气。 他不该这么平静。 “那就让我查探一下。”温寒烟毫不犹豫上前,伸手要去碰他的手腕。 但她话音刚落,小臂猛然被扣住。 裴烬俊美无俦的脸停在她眼前。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指腹温度比昨日凉了不少,像是初春消融的水包裹上来。 似是感受到什么,裴烬掀起眼皮朝窗外看一眼,神情深晦,昆吾刀陡然钻出袖中浮于身侧,他收紧手指,“先给点魔气。” 温寒烟不疑有他,单手攥住昆吾刀柄,干脆利落灌入属于炼虚境中期的汹涌魔气。 她刚收回手,祠堂外便传来阵阵脚步声,听声音,不下于五六十人将整个院落团团围住,守了个水泄不通。 紧接着,司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寒烟,出来见一面。”他好像压抑着一种情绪,开口时声线平稳却诡异,“我知道你在里面。” 只不过带了潦草数十人,想必司珏已经察觉到了她的真实修为,在昨夜不过是合道境中期。 但现在,司珏恐怕还不知道,她已经晋阶炼虚境中期。 昆吾刀倏然一震,温寒烟将它重新按下去,另一只手攥住昆吾刀的另一端,又将它提起来。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许是开口时吸入了凉风,裴烬拧眉轻咳了两声,搭在昆吾刀上的手指却纹丝未动。 他唇色原本便浅,此刻淡得几乎全无血色,指尖却微一用力,将昆吾刀抽了回来。 “昨夜美人辛劳了整晚,哪有今日还要你来操心这些琐事的道理。” 裴烬眼睫垂下来,被肤色衬得色泽愈发沉郁。 “今日若我要杀他,你不会再拦我,对么?” “你要去可以,即便你今日不杀他,我也必杀他。”温寒烟没有同裴烬僵持,顺势松开手,只是视线却定定落在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但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她一字一顿问他,“你真的只是伤寒吗?” 裴烬薄唇微动,他分明有一万种推脱之词,然而眼下对上温寒烟那双眼,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少顷,裴烬挪开视线。 “你担心我出事?”他甩了下刀柄,轻笑一声,“即便我即日便要重伤不治,也不是这些蝼蚁有能耐翻天的。” “即便如此,我也担心你。”温寒烟定定看着他,“我不想你再为了我受伤。” 裴烬眸光微凝,下一瞬,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已按在他肩头,将他不轻不重地按回了原位。 “我去见他。”温寒烟站直身,“你留在这里休息。” “既然你害了伤寒,有劳累了一夜。”她唇角微勾,“裴烬,我来保护你。” 温寒烟余光穿过被日光映得泛白的窗柩,望向一片湛碧晴空。 来的正好。 她眼下已经是炼虚境的修士,以最浅显的剑意来举例,引灵境修士一剑能碎巴掌大的石块,合道境修士一剑能劈碎高山,而炼虚境修士一剑,可移山填海。 若她有心,此刻放眼整个东幽,皆可被她一剑夷为平地。 今日司珏送上门来,她要杀他,谁能拦得住她。 谁又敢拦她。 她和东幽之间的账,是时候彻底清算了。 第67章 无妄(二) [还真有点正宫来抓奸,打小三的既视感。] 绿江虐文系统闻言,忍不住感慨,顺便暗戳戳采访当事人。 [你作为小三本人,现在是什么感想?] “小三”只稍怔了下,便心安理得地躺平了。 裴烬顺势朝后一靠,脸色虽然不算好看,语气却还是悠悠的。 “那你可要好好保护我。” 温寒烟行至门边,正欲推门而出。 这话虽然听过很多次,但怎么觉得这次语气怪怪的? 龙傲天系统不怎么在意:【这就是王霸之气,这就是天下皆服!】 【反派已经彻底臣服于你的龙傲天气概之下了,再也不敢跟你妄图争霸,心甘情愿做你背后的男人。】 温寒烟不作他想,门外交错在一起的气息纷繁,来人数量众多,她没有余力去分辨其他的事情。 她走出去,反手将门关好,正对上司珏黑沉沉的视线。 一夜未见,司珏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无论是五百年前,亦或者是五百年后的如今,司珏每一次露面时,向来华服锦衣加身。 他是极其注重外貌之人,样貌生得也极冷极艳,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一定要一丝不苟地拢入发冠之中,不能有一丝歪斜,更不能有一丝碎发零落在外。 然而此刻,他脸色白得仿佛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仅身上的锦衣宽大松垮,宛若一个行走的骷髅架子上披着一块锦布,面部肌肉深深凹陷下去,形容枯槁,显得颧骨极高,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由于没有足够的皮.肉支撑,更显得刻薄。 乍一眼望去,温寒烟甚至不敢辨认。 但除了司珏之外,没有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那眼神里充满着负面的情绪,第一时间扫过她唇瓣,领口之外的皮肤,片刻之后转回她眼睛,看着她的眼神愈发阴沉诡谲。 同纪宛晴双修了整整一夜之后,他终于不必再以那副鬼魂一般的模样显露于人前,得以重塑肉身。 可他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温寒烟眸底一闪即逝的讶然清晰地落入眼中,深深地刺痛了司珏的心。 司珏没想到温寒烟出来得这么干脆,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心底涌上很多情绪。 温寒烟是真正令他少年时动心过的人,他也真的想过和她一生一世,在他们联手杀了司鹤引之后。 桃花蛊是他给她的选择,也是他给自己的答案,他们都无路可退,只能抵死彼此舔舐伤痕。 这样难道不好吗? 但一切都变了,完全脱离了他的计划。 司珏的视线克制不住地落在温寒烟身上。 一夜之间,她变了许多。 她的唇色比平日深,嫣红的像是被揉过的桃花,淡雅高洁的月色被人涂抹上绯色,不再那么触不可及。 但那份艳丽不属于他,被另一个男人尽数收入眼底,吞吃入腹中。 竟然还是在东幽神圣之地。 司珏在温寒烟身后看了一眼,只看见紧闭的门扉。 他脸色沉冷,视线转回来,说不清是忌惮还是憎恶:“只有你一个人?” 温寒烟面不改色:“只有我。” 司珏的确并未在她身后感受到别人的气息,但他印象中,昨夜几乎丧命之时,自始至终他也从未感受到那个男人的气息。 但那时他已被温寒烟一剑穿胸,神智恍惚。 他脸色变幻,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拿下她。”司珏摆手,身侧按兵不动的东幽精锐猛然冲上前。 他在呼啸而来的人群中孑然而立,气流掀起他的衣摆墨发。 司珏死死地盯着温寒烟,缓慢补充了一句。 “生死不论。” 短短瞬息之间,家仆精锐已蜂拥而上。 在这样繁杂的声音里,掌心搭在剑柄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但就是这样一道细微的声音,所有人莫名像是被震慑住,脚步倏然一顿。 白衣女子一人一剑立于包围圈中央,纤细的身形被团团围上来的东幽精锐衬托得更显单薄,然而在这一刻,她身上爆发出的惊人气势,无人胆敢小觑。 “扰人清梦。” 一道雪亮的剑光凌空震荡开来,东幽精锐甚至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陡然一轻,朝着后面倒飞而出,“砰砰”几声巨响,七零八落地砸落在地,喷出一大口血,人事不省。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在剑风之中抬起眼,视线不偏不倚正对上司珏的眼睛。 第195节 “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她略微挑起唇角,“因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司珏瞳孔微微放大,昨夜被一剑捅穿的位置分明已经愈合,但此刻却再一次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随即,狰狞扭曲的面容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暴怒神情。 “你们?!”司珏环视一眼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下属,气得抬脚便将距离他最近的一人再次踢飞数丈。 “区区一个合道境中期,你们都拿不下,东幽养着你们这群废物究竟有何用?!” 那名倒霉的东幽精锐“轰”一声砸在树干上,再次“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 他艰难地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少、少主……她……” 在一片奇异的死寂中,司珏听见几个虚弱不堪的字顺着风灌入他耳畔。 “她……可是炼虚境啊……” 司珏错愕抬眸。 炼虚境? 怎么可能是炼虚境! 温寒烟分明是个打肿脸充胖子,伪装成炼虚境的合道境啊! 这群废物…… 司珏低下头,地上躺着的全是他带来的精锐,他今日是真的想要温寒烟的那块先天道骨,也想要她的命。 所以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是每一个人,修为都在合道境之上,放眼整个东幽,也是翘楚中的翘楚。 可这些人,却在温寒烟一剑之下,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眼下发生的一切,似乎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怀疑的空间。 司珏猛然高声道:“结阵,结阵!” 随着他开口,仅剩的能够站立的东幽精锐,却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脸上浮出几分怯懦的神情。 司珏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抬脚便又踹向一个人,“你在怕什么?” “炼虚境又如何?”他甩袖指着祠堂,“你们这群蠢货,真是丢脸丢到老祖宗眼皮子底下了,还不速速结阵?!” 温寒烟淡淡扫一眼东幽精锐,在接触到她视线的时候,虽然面上不显,但温寒烟清楚地看见对方眼底更深刻的退却之意。 她冷笑一声。 这笑声并不大,却极具嘲讽意味,顺着罡风飘飘悠悠传过来,似乎刺痛了司珏内心最后一点紧绷的防线。 “好,那今日我便自己来!” 说罢,司珏等不及旁人出手,翻飞袖摆下双手结印。 虚空之中灵光跃动似水波般荡漾开,树间陡然翻出一道虚影,抬手挽了个剑花,与此同时,檐顶之上也跃下一道虚影,花圃间,池水中……虚影自四面八方攻上去。 不仅攻向守在祠堂前的温寒烟,司珏似是彻底疯了,竟不管不顾,直接攻向东幽祖祠。 那个男人——他一定还在这里! 司珏干瘪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狠辣的情绪。 若非如此,温寒烟为何执意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你和他倒真是郎情妾意,伉俪情深。” 司珏反手翻腕下压,铺天盖地的虚影轰然朝着温寒烟涌来,“是他,对吧?他随你同出同入那么长时间,早在你我婚约作废之前,你便已经同他亲近了不知道多少次吧?昨日退婚宴上,你却还作出那般委屈隐忍的模样。” “寒烟,我曾经怎么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温寒烟根本懒得搭理他,同一个疯了的人说话,说再多也不过是浪费口舌。 她沉下心来感受着铺天盖地而来的虚影,狂风猎猎浮动她的裙摆和青丝,她八风不动站在那里,并未立即动作。 这阵法讲究虚实相生,若每一道攻击她都次次还手,早晚要被耗尽修为,拖死在此处。 “吼——” 一道虚影直扑上温寒烟面门,她脸色岿然不动,雪白的裙裾下抬起一腿,“轰”一声将逼近的虚影踢飞数丈之远,撞在假山上瞬间破碎。 与此同时,温寒烟神情略微一僵。 她依稀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热流,自难以言明的某处,顺着她双月退缓缓流淌下来。 此番她身中桃花蛊,同裴烬只是潦草解了燃眉之急,但桃花蛊的烈性同无妄蛊相生,他们几乎折腾了一整夜。 东幽祖祠中就连一张像样的床榻都找不出,更遑论什么能够用来清洗身体的东西。 眼下时间间隔实在太短,裴烬的那些东西还残存在她身体里,小幅度的走动倒是不碍事,但如此剧烈的动作,自然会受到影响。 见她脸色稍变,司珏不知为何,几乎只是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他面容愈发扭曲,怒极反笑。 “温寒烟——” 虚影被逼退,却不知疼痛,瞬息间便再次反扑过来。 如今根本容不得顾及其他,温寒烟在大盛的灵光中冷冽抬眸,不闪不避。 她余光掠过灵光覆盖的树丛,手腕微转,数道剑光凝成绵绵细雨,避开虚影攻势,擦着它们身体而过,朝着四面八方刺去。 凡是阵法,便必有阵眼,若被虚幻的敌人绊住手脚,只会被困死在阵中。 唯有破阵,才是上上之策。 劲风几乎扑上温寒烟面门,下一瞬,凶悍的虚影猛然一颤,轰然破碎。 阵眼全破。 几乎是同时,剧烈的轰鸣声伴随着气浪陡然散开,东幽祖祠在温寒烟这一剑的震荡下,发出岌岌可危的哀鸣之声。 司珏愕然抬起眼,只见金光闪跃的祖祠六角飞檐缓缓倾斜,在弥漫的尘烟之中,轰然倾頽下来! 这可是有东幽老祖灵力庇佑之地,是东幽最为圣洁不可触碰的禁地。 温寒烟竟然一剑就将房顶削了下来?! 温寒烟心头也是一跳。 她方才晋阶炼虚境,对于这种过分澎湃淳厚的灵力,暂时还没有完全的控制力。 温寒烟注视着被削平了房顶,还轰出好几个大窟窿的祖祠,滚滚烟沙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裴烬还在东幽祖祠之中。 就在她心底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温寒烟看也不看司珏,转身抬步便往一片狼藉中闯。 就在这时,混沌烟沙之中,一只冷白骨感的手突然探出来,按在颤颤巍巍、欲坠不坠的门板上,手背经络清晰,修如梅骨。 紧接着,一个玄衣宽袖的人撑着门框走出来,一边偏头轻咳,一边转身没骨头一样,寻了个还算结实的地方,懒洋洋一靠。 温寒烟转过头来,司珏已拢袖掐灭了阵法,此时看着她的眼神却几乎称得上恨,就连那张玉面君子般的脸都扭曲起来。 但只是一瞬,再细看时,又仿佛是错觉,只是眼瞳更深。 “我早该想到的,果然是你。”司珏瞬时抬起眼,眼底密布着蛛网般的红血丝。 裴烬单手扶着门框,五指收拢,细微的碎裂喀嚓声响之中,他抬起眼,不偏不倚锁定住司珏,缓缓翘起唇角,“我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着急,上赶着来找死。” 分明是笑着的,眼睛里却一片沉沉郁色,彻寒杀意丝丝缕缕蔓延出来。 “我找死?”司珏只一眼,便看出对方身受重伤,简直像是命不久矣一般。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对于对方这种下场,司珏只觉得畅快,“看样子,你会死在我前面。”他甩袖便是一道劲风拍过去。 他拿温寒烟没办法,难道还杀不了这个强弩之末? 罡风浮动裴烬额间碎发,他前额覆着一层薄薄的冷汗,那双眼睛却极冷。 他不屑扯唇,手指猛一用力,昆吾刀在袖间嗡鸣作响,余光却陡然闪过一抹残影。 一道雪白的身影毫不犹豫拦在他身前。 温寒烟想也没想,电光火石间从裴烬身后飞身而出,拔剑替他挡下一击。 雪色裙摆翩然落下,她攥紧了剑柄,抬起头时,注视着对面的目光冷然:“你想杀他,先得问过我手里的剑。” 自寂烬渊那一日之后,她便说过了要护他。 今日她便履行诺言。 如今温寒烟不知道裴烬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但无论如何,他明知答应了她会承受什么,却还是救了她。 这非他本分,更非道心誓所迫,是他真心所为。 况且,她还阴差阳错间得了好处。 虽说不是刻意算计,但再怎么说,也是拜裴烬所赐。 她理应护着他。 温寒烟的发丝在风中向后飞掠,长而顺的发梢不经意间擦过裴烬的脸侧。 凝集在指尖的魔气散去。 “你如今若出手,便是同东幽决裂,与那个蠢货也再无续前缘的可能。”裴烬轻咳了两声,按在门框上的手指却微微用力收紧了。 他俯视着她,一边咳一边笑,“开弓没有回头箭,江河哪能水倒流,你可要想好了,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当真要为我,对付你这个从前的未婚夫?” 司珏神情凝固,眼睛死死锁定着她,似是也在等待她的答案。 下一瞬,清清淡淡的女声散在风中,没有一丝犹豫。 “我何时说过,要同他再续前缘?” 温寒烟没理会司珏只回头看裴烬,顺势又将他往后稍了稍,“在我身后站好。这一次不必你反复提醒——” 她抿抿唇角,眼眸却灿若星辰,“有我在,没有人能动你半根汗毛。” 裴烬指尖一松,通身抑制不住散发出的冷戾一瞬间散了。 他像是突然失了力气,丝毫没有反抗地顺着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道,向后退了一步。 “我信你。” “他究竟是什么人。”司珏缓缓吐出几个字,眸光阴冷注视着亲昵紧贴的两人,忍不住去想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96节 那样素淡如皎月之人,也会露出纪宛晴那样姣美妩媚的神情吗?疏淡冷漠的声线也会变得柔和,将从不显露于人前的那一面,彻底而坦然地流露给另一个人看。 他五百年前就想做的事情,他花费了那么多心思求来又种下的桃花蛊,到头来却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越是想,司珏眼尾愈发猩红,指尖紧攥掐进掌心,几乎穿透血肉。 自从裴烬现身以来,他所有的注意力就不可避免地走偏,不甘和愠意反复灼烧着他的神智。 “此人杀性如此之重,绝非正道中人。”司珏一字一顿从牙关里磨出来,“你让开,待我先杀了这来路不明之人,你我之间的事,我们稍后再谈不迟。” 温寒烟八风不动站在原地,反手一甩剑尖。 “何谓正道,何谓邪道。”她嗤笑一声,“司少主,昨日所做之事,你我心知肚明。莫非那便是你口中所谓的正道所为么?” 司珏声音瞬间静下来,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声线更寒,“你要同我提昨日?那好,我便陪着你提。” 指尖拂过胸口衣料,“这里,昨日有人破了个大口子,险些叫我丢了一条命。我记得动手的是个男人。” 他抬起眼,凉凉笑了声,“或许是我记错了,是女人也说不定。夺命之仇不得不报,更何况这人在东幽对东幽少主下手,嚣张乖戾至极,不挫骨扬灰难报此仇,更难解我心头大恨。寒烟,你说这仇我该找谁去报?”眯起眼睛,声音陡然下沉,“你吗?” “那一剑是我给的,我敢刺那一剑,便敢承担后果。” 温寒烟冷冷掀唇,“想报仇便来,我就在这里。” 司珏想不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却依旧丝毫不松口,嘴角肌肉克制不住地抽搐几下,被强行压制住。 “你是执意要护着他了?” “是。” “好,很好。”司珏抚掌低笑出声,“既如此,那我们便来彻底算一算我们之间的账。” “如今你已不是我未婚妻,同东幽更是再无瓜葛。”他慢慢地撩起眼睫,“那块先天道骨,是否该物归原主了?” “先天道骨?!” “她身上竟然有先天道骨!”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哗然。 落在温寒烟身上的目光也渐渐变了。 温寒烟只轻轻笑了声。她丝毫没觉得意外,只觉得了然。 “原来你今日是为此事而来。” “不日之后,我同宛晴便会缔结婚约。”司珏语气古怪的温柔,“她做了我的人,体质又虚弱惹人怜惜,我这个做未婚夫的怎么能不待她好?这块先天道骨,便是我日后要下的聘礼,是我待她的一片诚心。” 温寒烟不给面子地嘲笑出声:“原来你给她的聘礼,竟是曾经给旁人用过的,这就是你的诚意。” 她站得更高,眼睫自然垂下,蕴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她知道么?就不觉得令人作呕?” 一阵风起,连带着槐树枝叶狂乱摇曳,树影斑驳切割司珏的脸,一双眼沉得出奇,如浸寒冰。 “先天道骨,又如何能得到旁人没用过的?”他缓缓笑出来,“说到底,寒烟,你不想给。” “我的确不想给,我为何要给?”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道气声,“且不提你那些虚情假意,海誓山盟。先天道骨入体,已与我骨血相融,受我通身剑意滋养,这么多年过去,与你当年给我时已大不相同,其中蕴含真力只会更强。” “好比你将一卷空白玉简丢给我,让我在其中填满精密招式功法,再一并收回去,美其名曰那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她怒极反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司珏,究竟是你不要脸面,还是你当我是蠢蛋?” “当日我将先天道骨给你,不过是看在你我日后必定结为道侣,心疼你伤势,好心作祟。” 司珏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事情,“那样珍稀宝贵的东西,我自己不用却留给了你,这么多年来,不知少了多少修为,此刻将它收回难道过分吗?” 温寒烟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如今要取道骨,无异于生剜血肉丹田,皮肉之苦暂且不谈,我通身修为也至少倒退两个大境界。” “我知道。”司珏笑了笑,“你我毕竟曾经几乎夫妻一场,虽然你当众落我脸面,又暗中行刺于我,但只要你将道骨归还,我便一概既往不咎,还会为你找来最好的伤药供你疗伤。” 温寒烟冷冰冰吐出四个字,“大言不惭。” “你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有这块先天道骨一份,也就有我一份。它原本便是我的东西,因为曾经心悦于你而让你用了那么多年,如今你反过来要杀我,难道还要厚着脸皮占这一桩大便宜?” 司珏扬起唇角,“寒烟,你不是这样的人。” 听到这里,温寒烟已觉得听不出什么新花样。 横竖这些人也只会倒打一耙,以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歪理邪说,证明一切都是她的错,最后还要美其名曰为她正名,说她“不是这种人”。 她是哪种人? 她想做什么,什么时候轮得到旁人指摘。 “不给又如何。” 在司珏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温寒烟勾起唇角,“是我的便是我的,司珏,修仙界强者为尊,如今我是强者,而你是弱者,即便你身边跟着这么多人,也不过是一群弱者,乌合之众。” 她主动伸出手,牵住裴烬微凉的袖摆,“他说的没错,昨日没杀你,正发愁去哪里找你。” 她轻笑一声,“真体贴,今日你便主动送上门来。” 裴烬没有开口,目光在温寒烟搭在他袖间的手上停顿片刻,缓缓掀起眼皮。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蕴着浓郁杀伐之气,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恶鬼。 先前顺着司珏意思包围上来的东幽精锐瞬间噤若寒蝉,被这两人言语眼神间逸散出的杀气吓得倒退几步,凝重盯着房门前的两人。 司珏脸色极其难看,被旁人在自家威胁至此,简直毫无颜面可言。 “狂妄至极。”他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杀了他们!” 温寒烟大力一把将裴烬推到身后,掌心流云剑狂震不止。 东幽精锐团团朝着她围拢过来,可还没近身,他们便仿佛一头撞上坚不可摧的墙,哀嚎一声直接被掀得倒飞出去,毫无还击之力。 温寒烟足尖一点,长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雪亮剑光,刺向司珏。 司珏瞳孔骤缩,顾不得其他,飞速双手掐诀。 他还记得温寒烟极有可能是炼虚境修士,这次阵法并未选择攻守兼备的,而是一心防御。 灵光极速自脚下攀升将他包拢在内,这“浮金钟”固若金汤,是东幽出了名的护身阵,就连老祖那样的归仙境大能亲临,也未必能一举击破。 但几乎是下一刻,司珏脸色陡然凝固。 剑尖仿佛破水而入,轰然刺透“浮金钟”凝集而成的结界,在他视野之中无限逼近,其上反射的寒芒几乎映上他的脸。 他在上面看见一双又惊又怒的眼睛,是他的眼睛。 瞬息之间,就连手指动弹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剑尖压上他咽喉。 怎么会这样? 温寒烟定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这张脸。 司珏发冠被她剑风震碎,四分五裂,碎片甚至粘在他脸侧,墨发披散下来。 五百年间,除却退婚宴,除去昨夜,他从未如此狼狈。 司珏的狼狈都是她给的。 温寒烟不想这样,可她心里抑制不住地感受到快意。 【踏浪七杀】在技能栏中狂闪,这是她在退婚宴上击败司珏,系统给她的技能心法。 打败他一次,她便要用以他难堪狼狈换来的东西,打败他第二次。 不,这一次不只是打败。 她要他这条命。 在系统口中的话本故事里,他弃她负她,眼睁睁将她逼成一个疯子,却冷眼旁观,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她。 现实里,她杀他。 【踏浪七杀】能够牢牢锁定一个敌人,掀翻震开一切闲杂人等,破除一切防御。 司珏拦不住她。 温寒烟一踩碎石,在半空中旋身一拧,反手压下剑刃。 铺天盖地的剑意将司珏笼罩在内,他这时已彻底失了同温寒烟斗法的心,满心只剩下本能的求生和惊惧。 悲问天罡只能用一次,昨夜他已经用过了。 他无处可逃了。 温寒烟曾经和他是齐名的天才,而她昏迷后修为尽失,同他之间更是相隔着五百年的距离。 司珏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温寒烟怎么会这么强?! 第68章 无妄(三) 颈间一痛,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每一缕空气都钻过血肉模糊的伤口,每一次喘息都疼得司珏仿佛头颅被连根拔起。 他视野都染上血色,惊疑不定抬起头,剑尖几乎抵上他眼珠。 然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温寒烟眼神一凛,看出司珏肉.身已尽灭,正欲顺势再刺出一剑彻底绞杀他神魂,斜地里陡然扫来一道袖风,不偏不倚挡住流云剑。 “没用的东西。” 司鹤引迎风转眸看了生死不知的司珏一眼,另一掌结结实实拍在司珏身上。 这一掌丝毫没收力,属于炼虚境修士的淳厚灵力汹涌而来,司珏又呕出一大口血,登时被打得倒飞而出。 “把他带回临深阁,带到纪姑娘身边!” 声音蕴着真力,也似是染着愠意,在场东幽精锐心口气血翻涌,也纷纷克制不住一口血喷出来。 众人却丝毫不敢停留,强忍着剧痛低声道了声“是,家主”,转眼便化作一道灿金色流光,扛着司珏朝后飞掠逃走。 司鹤引一震袖摆,转回身来。 他脸上带着笑,声音却如坠寒冰,“在我东幽取我少主性命,寒烟仙子,是否有些太过不把我东幽放在眼里了?” 温寒烟瞳孔一缩,见势不对,腰身一拧疾步后撤。司鹤引看出她意图,挥袖甩出一道灵风,璨然阵法结界冲天而起,符文明灭,瞬息间止住她退路。 第197节 “往哪走?” 他飞身上前,指尖向下一压,“给我回来!” 阵法之中重力仿佛受阵主肆意操控,温寒烟方听见司鹤引声音,便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仿佛无处落脚,朝着深渊之中坠落般向下跌。 可她脚下实实在在踩着的便是地面,温寒烟晃神片刻,立即低下头以碎发掩住眉眼,确保司鹤引一眼难以分辨她状态神情,轻轻闭上眼睛。 若这是以幻象缔结的阵法,只要她不听不看,或许所受影响会减少许多。 可修士斗法之时,胜负生死只在一息之间,她如何能完全隔绝封闭五感?但听感的影响,总少过视觉。 她听音辨位即可。 周遭风声阵阵,呼啸而来,仿佛四面楚歌,风声鹤唳。 不对。 一阵风浮动而来,轻飘飘的,仿佛从天边落下一片云。 温寒烟猛然一剑刺出,睁开眼睛。 剑光在剑尖凝成一点刺目的白光,几乎撕裂虚空,扭动的空气被染上剑光,在虚空中汇聚成一柄参天巨剑,碾碎气流斩断空气,自司鹤引上空轰然斩下。 司鹤引眼眸微睁开了些,有点意外:“这一剑不错,倒是颇有几分云澜剑尊的真传。” 剑光将他的脸映得发白,一身莲纹浮光跃金,他云淡风轻看向温寒烟,“你方才并未受阵法所控制,是有意伪装,混淆视听,骗我上前?” 温寒烟没有回答,攥着剑柄的手腕一沉,更用力地按下剑刃。 【莫辨楮叶】在她技能栏中闪烁,司鹤引没看错,这一招是潇湘剑宗剑招最后一式,也是云澜剑尊的成名剑技,云痕一剑。 司鹤引是炼虚境修士,且早已晋阶炼虚境几百年,眼下想必至少是炼虚境后期甚至大圆满。 修为晋阶到炼虚境这种境界,每一个小境界的跨越,都仿佛横亘着山海天堑。 她同司鹤引的修为差距,就像是引灵境同合道境的差距,不,甚至更多。 同他斗法,就算她已经晋阶炼虚境中期,也要小心应对。 但却也不必畏惧。 她并不是全无胜算。 罡风浩瀚无匹,东幽家仆满眼惊恐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巨剑,想也不想四散找地方逃命。 他们丝毫不怀疑,这一剑斩落,瞬息间便能将半个东幽夷为平地。 温寒烟不是几个月前还是个修为尽失的废人吗? 她现在怎么会这么强,强到竟能同家主你来我往地拆招,不仅不落下风,还隐隐有些游刃有余之势? 司鹤引衣袂猎猎狂舞,在巨剑掩映下显得格外渺小。 他不闪不避,立于剑刃之下,笑:“有点意思。” 话音才落,巨剑凶悍而至,他整个人被剑风吞噬,惊天动地的动静传来,大地震颤,房屋倾頽槐枝倒坠,飞沙走石之间,天崩地裂。 在剧烈的声响之后,便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尚清醒着的东幽精锐们纷纷从断壁残垣下爬出来,盯着不远处烟沙弥漫辨不清情形的地方,心底又惊又怕。 这么久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 难道家主真的出事了? 尘烟逐渐向后退去,像是潮落,水面下深褐色的沙土浮现起来。 触目惊心的血痕不规则地蜿蜒。 东幽精锐提心吊胆地紧跟着向后看去,瞥见碎石间压着的一截断剑。 断剑? 家主是不用剑的。 反倒是温寒烟—— 东幽精锐松了口气,视线继续向后掠去,烟沙逐渐被风吹散,显露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他们眼神微微一凝。 温寒烟手握剑柄,支着一截断剑撑地,偏头吐出一口血。 她指尖用力攥紧了剑柄,用力到泛起青白之色,流云陪了她五百多年,是她本命剑。 本命剑断,她身受反噬,仿佛被重锤砸裂了脑壳直碾上脑仁,整个人都似乎不再属于自己。 全凭着一口气,她才坚持着站在原地。 温寒烟视线微顿,落在剑柄上。 那里应当有一朵潦草的小花,看不出什么品种,不过是人随手捡来路边野草编的,大言不惭说要送给她做剑穗。 那时在东洛州,她刚离开潇湘剑宗不久,触景生情,心绪不稳间,随随便便接了过来,系上了。 那个时候,温寒烟没想过这称不上剑穗的剑穗,她会留这么久,竟一用便是几个月。 就像她也没想过,她会和裴烬一路走到这里,直至如今,命运纠缠,再也分不清彼此。 但现在,那缕剑穗消失了。 被罡风震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烟尘彻底散去,司鹤引悠然落地,层层叠叠的衣袍缓缓坠落脚边,宛若金莲盛放。 “若非这把剑拖累了你,方才你也未必会输给我。” 他理了理袖摆,“你的确当得上‘天纵奇才’四个字,成长的速度甚至远超我的想象,是当之无愧如今年轻小辈之中的翘楚。” 话音微顿,司鹤引扯起唇角,话锋一转,“但你错在不该招惹东幽,我是惜才之人,若你此刻束手就擒,并且将身后那人交出来,看在你曾经寂烬渊一战微苍生几乎丧命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 温寒烟咳出一口血,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缓缓拭去唇畔血痕,撑着断剑站直身,吐出四个字,“恕难从命。” 她没有败。 她也绝对不会后退。 “本命剑都没了,你凭什么和我打?” 温寒烟将半截流云剑收归剑鞘,抬腿一踢地面上不只是谁掉落的长剑,腕间挽了个剑花。 她浑身浴血,飒然而立,“司家主,请赐教。” 司鹤引拧眉看着她,脸上显出几分惊奇神色:“何必如此执拗?” 但他久居上位,虽然素来和煦待人,骨子里却不是什么温和的人,见她负隅顽抗,也少了耐心,声线沉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失去了本命剑的剑修,就像是没了獠牙的野兽,看着凶恶了些,其实根本不足为惧。 司鹤引压根没将此刻的温寒烟放在眼中,“温寒烟,今日下场,是你狂妄自大,咎由自取。” 他反手甩出一道灵光。 铛的一声,方方正正的阵法自上而下倒扣住她,虹光一闪,极速压缩,似是要瞬息间将她碾碎困死在阵中。 “入了幽都阵法,半只脚便已跨进酆都鬼界。”司鹤引淡淡一笑,“即便是你师尊云澜剑尊亲临,也未必能在我手中救得了你性命。不过,你与云澜剑尊师徒缘分已断,今日,恐怕不会有人来管你死活了。” “陆宗主。”司鹤引甩袖收回手,仰首朝身后唤了一声,声音不算大,却顷刻间席卷整个东幽上空。 无数人听见不远处毁天灭地般的动静,忍不住开窗探出头来看,见漫天灵光波动,连忙又缩了回去。大能斗法,他们可不想被殃及池鱼。 几乎就在他尾音落地,一道雪白流光自天边飞掠而来。 陆鸿雪落在司鹤引身侧,眼神先是扫一眼满地狼藉,又在温寒烟身上微微一顿,才转向司鹤引,“司家主。” “闹完了四象峰朱雀台,还要闹我东幽三危堂。”司鹤引示意温寒烟的方向,“将她交由你处置可否?” “温寒烟毕竟曾是潇湘剑宗弟子,即便如今已被除名,今日冥顽不灵,不思悔改,反倒祸乱东幽,身为五大仙门之一,我自然要负责到底。” 陆鸿雪拱手行一礼,“此次温寒烟行事乖张任性,多半是婚约作废心有不甘所致,她性情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实非正道所为。我自当代司家主约束她,略施小惩,必不再让你烦心。” 说罢,他转头去看温寒烟,声线冷下来,“温寒烟,莫再做困兽之斗——” 话还未说完,他声音猛然一顿,尾音陡然变成辨不清意味的“嗬嗬”声。 血珠纷飞喷涌。 他的头颅直接被什么利刃凌空斩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向前滚了几圈,撞在司鹤引脚边,砰地一声停下来。 变故突如其来,司鹤引一怔,下意识低下头,正对上一双圆睁的眼睛,鲜血溅在眼尾,像是血泪。 “陆宗主?!”司鹤引愕然抬眸,顾不得其他,低眸对着头颅厉声道,“神魂未散,还算不得身陨道消,陆宗主,你——” 他话还未说完,“砰”的一声轻响,脚边头颅轰然炸成了一团血花,血水脑浆迸出来,迎面浇了司鹤引满头满脸。 在一片血色之中,哪里还有陆鸿雪的身体。 仿佛有什么东西钻入他体内,自内向外膨胀啃噬,将他融成了一滩血水,更别提丹田灵台,在这种可怖的威压之下,神魂更是无处可逃。 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司鹤引眸光凝固片刻,猛然抬眸,去看温寒烟的方向。 灵光轰然破碎,四散的光点之中,温寒烟的身影显得更朦胧。 在她身侧,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玄衣宽袖的身影。 他手指屈起,松松垮垮提着一把断刀。 此刻那断刀上刀光缭绕,由外而内覆盖上阵法结界,与此同时,结界内侧铺开一抹大盛的剑光,剑光同刀光隔着一层薄薄的结界,此起彼伏地闪跃交映,将阵法寸寸捏碎。 温寒烟处于阵心之上,身周是破碎散去的阵法虹光,她右手平举,还未收回,并指正对着陆鸿雪方才还完好的尸首。 指尖上残存着淡淡的剑意。 “是你——”司鹤引眼睛放大,“温寒烟,是你杀了陆宗主!?你竟敢——你竟能杀他?!” 温寒烟扯了扯唇角没说话,在她身侧,黑衣男子手指轻轻一捻,便将陆鸿雪逃窜的神魂捻得连渣也不剩。 “聒噪。” 裴烬收回手揉了揉眉心,脸色苍白,似是当真被烦得不轻,“这么多老东西,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年轻小辈。看样子,你们的脸皮是当真不打算带着一同入土了。” 司鹤引瞳孔倏然放大,那可是东幽的幽都阵法。 第198节 所言入阵者如入幽都,根本无从可破,哪怕是归仙境修士受困,一时半会都难以逃出,反倒受阵法反噬被绞碎成血泥。 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就破了? 不,不可能是温寒烟独自破的阵。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那黑衣男子慢悠悠上前几步,从袖摆中掏出一把看不清模样的断刀,仿佛玩笑般搭上了阵法结界。 在那一瞬间,被困阵中的白衣女子似有所感,干脆不再抵抗阵法的桎梏,盘膝凝神催动起全身灵力,汇集于指尖。 幽都阵法并不好破,多一分力便会将阵中人连同着阵法一同绞碎,少一分则两败俱伤,一同沦为鱼肉。 她却对他似乎信任至极,根本从未想过他会伤了她,也从未想过他做不到。 以至于,在阵法破碎的瞬间,在司鹤引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千钧一发之际,她干脆利落地出手。 ——一举将陆鸿雪的头颅斩了下来。 而那黑衣男子瞬间抹杀陆鸿雪仓皇逃窜的神魂。 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两息? 不,是一瞬间。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默契。 司鹤引的视线缓缓挪向废墟中懒散立着的黑衣男子,对方脸色很白,尽管面容俊美无俦,通身却漾着一种病入膏肓般的虚弱感。 但一个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人,是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的。 自始至终,甚至是现在,司鹤引都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半分惊慌,黑衣男子从头到尾都是懒淡的,仿佛下一秒便能随便寻个地方睡了。 这样的状态,在眼下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势下,显得极为诡异。 ——若非对方当真是个傻的,那就只能说明,对方修为远在他之上。 黑衣,断刀,瞬息间绞灭神魂—— 此人……莫非是…… 裴烬对上他惊疑不定的视线,慢悠悠扯起唇角,“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别着急,下一个便是你。” “至于再下一个——” 他指腹按上额角,似是头疼,片刻想到什么,唇角笑意加深,眉目间的彻寒杀意愈发浓重,“唔,想杀的人太多,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头一个轮到谁。” 裴烬看向温寒烟,那张苍白的面容上,唇色反而显出一种不正常的丹红。 他勾起唇角,“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他们说你胡作非为,美人,咱们今日便成全他们,让他们好好看一看,究竟什么叫做真正的‘肆无忌惮’,怎么样?” “我正有此意。” 温寒烟自阵法中走出来,方才那阵法里空气不断减少,她意识恍惚间看见裴烬靠近,便心下一狠,干脆赌了一把。 她赌裴烬能破了这阵法,而这阵法破碎的一瞬间,便是陆鸿雪毙命之时。 他给她头上扣的那么多屎盆子,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不仅从未忘记,反而记得越发深刻。 她本无意同陆鸿雪为敌,但陆鸿雪选择站在云澜剑尊那一边混淆视听,搬弄是非,那么这条路,便不是她选的,而是他亲手选择的。 陆鸿雪的命,她早晚要取来。 只是没想到,苍天眷顾,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巧,也这么快。 为了确保一击毙命,温寒烟方才分毫没有留手,几乎抽干了经脉中大半灵力,眼下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再加上内伤未愈,刚走出几步便重心不稳,一头往地上栽去。 小臂一紧,紧接着她被稳稳地扶起来。 温寒烟感觉到那只手细微的颤意,她脑海中闪过什么,垂眸一瞥,是裴烬的右手。 是他有旧伤的位置。 温寒烟挣扎着用力站起来,视线又向上移动,望见玄色宽袖上一抹暗色的血痕。 只是这衣服色泽深,血迹染在上面,远远看去便不那么明显,周遭浓重的血腥气能更好地掩藏他身上的血气。 方才裴烬出手,身侧三丈之内除她之外并无旁人。 那不是她的血。 所以,便只能是他自己的。 温寒烟蹙眉抬起眼,她果然没有猜错,裴烬的状态不对。 因为她? 她浑身一凛,条件反射要抽回手,重新挡在他前面。 握在她手臂间的力道一重,她被裴烬扯到身后。 他原本目视前方,这时低头打断她,漆黑眼底破天荒没有多少笑意:“伤成这样还想去哪?短短一日间,你两杀司珏,一杀陆鸿雪,刚断了本命剑,又逞强同司鹤引斗阵。” 裴烬缓缓道,“我知道你修为晋阶,但即便是个神仙,也是会累的。” 温寒烟一愣:“我——” 裴烬似笑非笑:“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没事。”说完,他故意垂下眼,在她身上扫一圈。 修士斗法其实时间并不长,不像小孩子打架那样厮打纠缠良久分不出胜负,尤其是高阶修士,胜败往往在一瞬间。 饶是接连同好几拨人斗法,实际上距离温寒烟现身以来,也只不过过去了短短一盏茶的时间。 但她一身整齐洁白的法衣,却已经染上血痕,不知道是属于她的,还是属于别人的。 温寒烟抿抿唇,她的确说不出“没事”两个字,本命剑断,于她而言几乎称得上致命的打击。 “那我和你一起。”她不再拒绝他出手,但也没想着退后。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倏地笑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温寒烟:“嗯?” “如此逞强。”裴烬道,“也如此拼命。” 温寒烟一点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疏淡冷漠,更不像她看上去那么云淡风轻,与世无争。 相反,她永远那么用力,仿佛每一分都要去争去抢,丝毫不懂得什么叫怜惜自己。 就像是——从未有人疼过她爱过她,保护过她。 也从未有人替她遮风挡雨。 明明有一个他在她身边,她也明明知道他底牌手段层出不穷,即便她看得出他身负重伤,但也该知道,借他的手杀了门口这几个人也不在话下。 她却没想过依靠他,反过来义正辞严要保护他。 裴烬故意拖长声线:“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我反而更忍不住想要出手。” 温寒烟闻言,怒极反笑:“我还不是担心你莫名其妙哪天死在路边也无人问津?既然你觉得我多此一举,那日后我不再多管闲事就是。” 话还没说完,一只宽大染着血气的手落下来。 裴烬伸手揉乱她原本便不算齐整的发顶,收回手时,却替她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领。 “也更忍不住心疼你。”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视野里是裴烬的背影,她先前没有留意,又或许是他向来喜欢往她身后藏。直到这一刻温寒烟才意识到,原来他身材如此优越,只不咸不淡往她身前一站,还什么都没有做,便像是要将一切风浪尽数挡下。 温寒烟指尖微蜷,攥紧了袖摆。 她没见过这样的风景。 向来都是她挡在别人前面。 “那把剑,算是你为我而断。待今日这件事毕,送你一把更好的。”裴烬的声音落在耳畔,温寒烟感觉自己搭在剑柄上的手微烫,是他的目光。 “还有剑穗。” 随即,她听见他的声音。 温寒烟抬眸。 东洛州那一日街道空旷,凄冷的风中,他给了她一朵野草编织成的小野花。 ——“你看这配吗?” ——“看不上?” ——“以后送你条更好的。” 今日东幽的风也很大,吹得她衣袂翻飞,像是染血的蝶翼。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这一次,没有再拒绝:“好。” 她轻咳一声撇过脸,冷冷补充了一句,“不过,不准让我等太久。” 裴烬一怔,忍不住笑出声。 他再转过脸时,司鹤引一脸如临大敌,神情阴郁深晦地盯着他。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而立,裴烬慢条斯理转了转手腕。 “你应当也听见了,我们稍微有点赶时间。” * 纪宛晴醒过来的时候,司珏已经不在房中。 她浑身都像是散架了,司珏的确不愧为男配之一,只不过只当她是玩具一样用,完全不顾她的意愿。 最后一回,她边喘边哭,几乎呼吸不过来,甚至发不出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哀哀地吸气。 纪宛晴险些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但既然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她只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得到对等的回报。 纪宛晴软软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白狐裘绒斗篷法衣,听着窗外此一阵彼一阵的轰鸣声,指尖不安地绞紧了衣袖。 司珏还没回来。 他说要给她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剧烈的灵力波动震荡开来,纪宛晴承受不住地掩面轻咳了两声。 再拿不到曜影珠,她就能直接嗝屁了。 第199节 哐—— 她正这么想着,门猛然被推开,一道血红色的身影被跌跌撞撞抬着走进来,沿路丁零当啷撞翻了一地的摆设。 然后“哐当”一声,直接扔到床上,扔到她身边。 纪宛晴鲜血被铺天盖地的血糊了一脸,她浑身都不舒坦,此刻心情更差。 正忍不住要发作,看清那张血呼啦差的脸,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顾不得某处疼痛难忍,双月退发软:“阿珏?!” 怎么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纪、纪姑娘,家主要属下将少主带到您身边,既然已经带到,属下便告退了。” 几名东幽精锐浑身染血,二话不说就往外跑,似乎片刻都不想多留。 纪宛晴满头问号,究竟发生甚么事了? 她连鞋都顾不上穿,追着下地往外赶,“等等,你们——”你们有话倒是说明白啊!往她旁边扔一具尸体算怎么回事? 可东幽精锐已经走得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了。 纪宛晴只好重新回到床上来,她也并不在乎司珏到底是死是活,只是打量他双手、怀中和芥子。 说好给她带的礼物呢? 司珏倒在床上,血色瞬间蔓延浸透下去,司珏阖眸烦躁挥开纪宛晴的手,眼也不抬淡淡道:“愣着干什么?伺候我更衣。” “……”原来还活着。 纪宛晴低下头,纤长的睫羽掩住眼底的情绪。 她凑近司珏,熟稔地去解他的衣服。 这个世界的衣服款式太复杂,她一开始根本不会穿,却不敢让别人知道她连衣服都不会穿,生怕被当成夺舍的妖怪折磨死。 刚穿来的那天,纪宛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出门的时候穿戴整齐,也多了这一项基础技能。 “去准备一桶热水,我要药浴。伺候我药浴之后,我们继续昨天晚上没做完的事。” 褪去一身血衣,仿佛距离方才那阵死亡笼罩的阴影更远,也距离令他颜面尽失的狼狈更远。 司珏眉间折痕稍松,片刻又皱得更紧,抬腿便是一脚,“我说的话不管用了吗?” 纪宛晴猝不及防被他踢得倒在地上,下半身被摔得疼到麻木,原本便受伤的地方更是感受到一种撕裂的刺痛。 她颤抖着起身,咬紧了唇一言不发。 忍耐,有什么不能忍的?她要活下去,她要司珏的曜影珠,在这一段剧情里,她只能指望他了。 纪宛晴缓了缓,正欲按照司珏的话替他去安排药浴,抬眼便望见一道灵光闪过,一枚指节大的珠子被虹光包裹着逐渐虚化,没入司珏体内。 她睁大眼睛,猛然扑过去:“那是什么?!” 纪宛晴没见过曜影珠,但是她看过小说,知道曜影珠的作用。 司珏如今身受重伤,刚才那虚影又圆溜溜的,哪有这么多巧合? 她一下子扑上来,语气全无曾经温柔解意,司珏不由得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没猜错,是曜影珠。”他唇角扯起一抹凉意,“怎么了,你有话说?” 纪宛晴心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一下子软下来,眼睛却直直盯着他,“阿珏,你先前不是答应过我,会将它送给我的吗?” “你也说了,那是先前。” 司珏似笑非笑看着她,嗤笑,“如今我为了你的先天道骨才变成这副模样,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拿那枚曜影珠?” 纪宛晴唇角颤了颤,“那我呢?我怎么办?” 司珏眼神流露出几分嘲弄,“司鹤引不会让你死的。” 纪宛晴听不进去,司鹤引?司珏不说她都快忘记这个人,原著里的背景板罢了,她可是女主,一个背景板怎么救她? 顾不得激怒司珏,她又伸手去摇他手臂,“阿珏,阿珏……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它。” 司珏懒得再理她,更不想听她在此处发疯撒泼,重新闭上眼睛,“出去。” 纪宛晴动作猛然一顿,难以置信,“你让我走?阿珏,我能去哪里,你说我该去哪?” “随便你,想去哪去哪。待我要你的时候,你再回来。”司珏冷淡道,“这里是我的临深阁。” 纪宛晴看着他,眼睛里情绪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一瞬间安静下来,片刻后,轻轻低下头,乖巧道,“好。” 司珏鼻腔里逸出一道讥诮的气声,“对了,出去以后记得将房门关好,检查结界——” 他尾音陡然一变,克制不住一声闷哼,唇角血迹蜿蜒而下。 一枚发簪深深自他身后刺入,发钗上梨花流速摇曳。 纪宛晴双手不住地发着抖,冷汗瞬间浸满了掌心,滑得她几乎握不住。 但她不敢松手,生怕这一松手就失了先机。 司珏还没死,若他有心要还手,她根本没办法抵抗。 纪宛晴再次用力攥紧了发钗。 这是云澜剑尊给她的法器,平日里戴在头上不起眼,好像不过是个寻常发饰,实际上可以灵力催动,化作一柄掌心那么长的短剑。 司珏冷汗涔涔抬起眼,染血的牙关里一字一顿挤出几个字:“你也想杀我?” 不,她不想杀人。 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下来。 纪宛晴没杀过人,她是现代人,根正苗红大好青年,怎么会想杀人? 她只想少写点作业,老师上课提问的时候别点她回答问题,暗恋的同班男生多跟她说说话,最多也就是偷偷藏手机看小说,偶尔憧憬一下跳过高考直接上大学该多爽。 穿越到这该死的小说里,纪宛晴就开始忍,忍,忍。 她忍不了了。 什么她的先天道骨,司珏分明就是为了他自己,把她推出去做个挡箭牌,心安理得躲在后面占尽了名声和便宜。 她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当牛做马,还背负着小三骂名这么久,他轻飘飘一句话她就全白干。 就这他竟然还好意思继续心安理得地使唤她,凭什么? 她只是想活着。 “这是你逼我的。”纪宛晴声线颤抖。 曜影珠滴血认主,已经无可挽回了。 只有司珏死了,她才能重新得到它。 苍天保佑,今天司珏正好受了重伤,是谁做的?温寒烟?或许是吧,她真是太感谢温寒烟了。 否则,她怎么能偷袭得了他,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他就算不受伤,这曜影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给她。 纪宛晴攥紧梨花短剑,用力闭上眼睛,手腕狠狠拧了一下。 “噗嗤”一声兵刃入肉声,剑刃在心脏里翻搅,司珏命门受制,先前又受温寒烟重创几乎丢了性命,此刻想要还手,浑身却使不上力气。 他眼眶猩红,目眦欲裂,心脉被一剑绞断,呕出一口血。 “纪、宛、晴。” 三个字从他口中挤出来,咬牙切齿,和着他此刻狰狞神情,被血染得几乎看不清的五官,仿佛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纪宛晴呼吸一窒,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慌乱之中不知道踩到什么,绊倒在地。 她用力闭上眼睛,等待着司珏的反击。 良久之后,预期中的疼痛并未降临,整片空间仅余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困兽在囚笼之中不甘的徘徊。 片刻,“咚”的一声闷响,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纪宛晴做了半天心理准备,才心惊肉跳地抬起头。 司珏面朝内测倒在床上,不知死活,大片大片的血迹蔓延下来。 一枚指节大的珠子自他心口处逐渐凝集,“啪”一下落在床上,顺着惯性向前滚动,从床上落下来。 纪宛晴一愣,连忙手脚并用爬过去,手忙脚乱地将珠子接在掌心。 曜影珠。 她有救了。 将珠子往芥子里一扔,纪宛晴爬起来便要往外跑。 行至门口,她按着门板猛然停住动作,心口陡然一阵绞痛。 纪宛晴转身往回看。 房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是真真正正的凶杀现场。 司珏的尸体倒在床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而此刻,无数条纤细的金线正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尸体。 那些金线剔透晶莹,凭空而生,不像是实物,更像是灵力凝集而成。 而那些金线,仿佛是从她身上牵引过去的。 纪宛晴惊疑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开始感觉到身上的力气缓缓流逝。 是司珏,司珏昨夜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他根本从未想过给她什么,他只想着要从她身上榨干最后一分利用价值! 纪宛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她重新攥着染血的发簪,挪回了司珏的尸体旁。 一刀。 又一刀。 她亲手将金线一根根斩断,每一次动作,她都感觉心脏仿佛被紧攥住一般抽痛,但她没有停下动作。 第200节 这种痛,甚至比这更难捱的痛苦,在落云峰上的时候,她早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现在算得了什么? 她要活,既然司珏没想过让她活,那她就要让他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宛晴缓缓停下动作。 她浑身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上上下下都是混着血迹的冷汗,她自从穿越起,除了被云澜剑尊和季青林磋磨的那段时间,还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所有的金线都已绷断,那种连灵魂都要被抽走的痛楚也渐渐平息下来。 纪宛晴缓缓滑坐在地。 在她身后,司珏的尸体逐渐干瘪下来,染血的锦衣之下,显出一个嶙峋的骷髅骨架。 早已死得不能再死。 第69章 无妄(四) 东幽凌和阁。 接二连三惊天动地的动静传过来,东幽人心惶惶。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大的动静。” “好在宴席结束,其余仙门世家大多都已经离开了,否则岂不是看了东幽的笑话?” “笑话倒也不至于,有老祖坐镇,谁敢在东幽闹事?呵,自取其辱罢了。” “在说什么?让我也听听。” 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传来,低声议论的家仆猛然噤声,转身行礼,“召南少爷。” “私下口舌若是被家主知道了,是要挨罚的。”司召南笑眯眯站在葱茏绿意间,“下不为例,这一次我便不罚了。” “多谢召南少爷。” “退下吧。” “是。” 家仆们低着头退下,安安静静行至无人处,才翻个白眼瞥向身后,冷笑。 “不过是个旁系出来的,我们尊他一声‘召南少爷’,他还真将自己当大少爷了,可真威风。”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姓司的奴仆,跟我们有多大差别?” “……” 几人咽不下那口气,忍不住啐了一口,说多了又觉得没意思,发泄一番便转身走了。 他们并未看见,司召南立在日光下,在灌木花圃旁又站了一会。 也不知他听见没听见,一张柔和的脸被阳光映得发白,唇边带笑。 几名路过的侍女余光瞥见,脸颊羞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回过神来,才知道被盯着看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发现了,也看着她。 “召、召南少爷……抱歉。” “无妨,何必道歉?”司召南微微笑道,“今日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分明是有些唐突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听起来极自然。 侍女红着脸低头,不着痕迹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香囊,声音细若蚊吟,“我今日戴了您前些日子送的香。” 司召南却听清了,他闷声笑了下,“你喜欢便好。” 回到房间里,司召南慢条斯理燃起熏香,拿起弯剪袖间窗边的绿藤。日光大片大片涌进来,照亮了桌面上还未做完的香囊。 “都下去吧,我不用你们伺候。”一边梳理新叶,司召南一边含笑道,“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召南少爷,那我们先退下了。” 脚步声迅速退下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偶尔几声鸟鸣,还有他轻轻的呼吸声。 司召南停下动作,一只手捏着弯剪,另一只手拢在袖中,微微一动。 传讯符虹光自袖间逸散出来,他垂下眼睫,“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催动无妄蛊。” 虚空之中传来回应,“不错。” 司召南轻抚绿藤,这是榕树,在东幽这样遍地都是槐树的环境下,并不容易生长,一来是水土不服,二来是人有心为之。 为了养大这棵榕树藤,他不知耗了多少心思。 柔嫩的叶片被日光照得通透,脉络清晰可见,仿佛稍一用力便要被碾碎了。 司召南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不知主上这件大礼,他是否喜欢。” 对面一声轻笑。 “不足够的话,也没关系。毕竟,这还是只开胃小菜,不是吗?” 司召南也笑。 “是。” * 浓云翻涌,日色沉落,猩红刀光将天幕渲染上瑰靡色泽,如同泼洒的血色,坠入层叠云海之中。 一道金色流光飞掠而过,宛若凤凰金羽撕开血色。 司鹤引踏空疾行,神情里游刃有余的情绪消失殆尽,眼神深晦沉郁。 在他身后,紧跟着的皆是东幽以一当百的精锐。 任何一个单放出去都能坐镇一城一镇的修士,此刻却像是落难逃窜的蝼蚁,仓皇地被追赶,被屠杀,一个一个从虚空之中栽倒下去。 惊呼声,惨叫声。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几乎每一个瞬间,都有不同的声音穿破耳膜。 东幽供奉魂灯的祠堂里,无数道视线震惊看着魂灯,日月同辉般长明的魂灯就像是被吹灭的蜡烛,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一整面墙的魂灯尽灭。 然而人们甚至来不及惊愕,另一面的魂灯已如风中枯叶般飘摇。 在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亲眼见证这一幕的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冷战。他们是东幽中人,是九州第一世家,过惯了安逸平静,高高在上的生活。 记不清多久了,这是他们久违地感受到惶惶不安。 究竟是什么人来了? 这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司鹤引也想知道。 他起先以为来人正是寂烬渊那个大魔头,但这么久了,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此人身上有魔头的气息。 即便近千年未出现在九州,可仙门世家的每一个人,对裴烬的气息都绝对不会陌生。 世家弟子记事起的第一件事,并非学习如何引气入体,而是学会如何辨认寂烬渊之下的那个杀神。 他的气息,他的招式,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他们此生中记住的第一件事情。 只是距离裴烬血饮九州实在过去太久,见过他的人大多都死在昆吾刀下,再加上仙门世家凋敝,知道他长相的人便更少。 司鹤引也从未亲眼见过裴烬,只一张似是而非的画像,他不敢妄加断言。 可若此人不是裴烬,那他会是谁? 司鹤引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几乎是同时,一抹凛冽劲风逼上他面门。 一片衣摆被整齐削落,飘扬而下。 司鹤引呼吸不稳,若非他方才条件反射侧了下身,此刻掉下去的就不是他的衣摆,而是他的一条手臂。 “反应倒是挺快,不错。”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那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似乎还满意地鼓了鼓掌,笑意盈盈。 话音微顿,他话锋微转,笑意中逸散出令人胆寒的恶意,“别分心,否则下一次,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司鹤引在口腔里尝到血腥气,他一言不发疾行遁走,并非是受了多重的伤,而是他几乎咬碎牙根。 他分明是炼虚境的修士,本想着无论如何,至少也能同那人交手几个回合,却没想到自己全无还击之力,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动地抱头鼠窜。 甚至,司鹤引隐约觉得,这也是对方故意放水,有意为之。 若那人想要他的命,或许比杀陆鸿雪多少要多费点力气,却也多不了多少。 那人只是想要欣赏他此刻狼狈丑态。 就像是在替温寒烟出气一般。 司鹤引眸光浮现几分厉色。 他猛然俯冲而下,双手掐诀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金光冲天而起,一端笼罩自身护体,另一端如惊雷般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高声喝令:“抓住温寒烟!” 随着他话音,东幽精锐于虚空之中急停急转,如风中飘絮,狂云卷集,自苍穹倾轧而下。 温寒烟不慌不忙单手挽了个剑花,长袖一扫,冷冷嗤笑。 “找死。” 逼近的东幽精锐还未来得及近身,便在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中轰然炸开,数十上百人一瞬间消弭殆尽。 血雨簌簌落下,血雾弥散开来,湮没金光,将整片天地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 温寒烟如今究竟是什么修为?! 在那一瞬间,司鹤引下意识去想,若是换作是他,能不能做到温寒烟这样精准果断。 他竟然无法给自己答案。 他又忍不住去想,若是他同温寒烟交手,对方这一击他能不能拦得下。 这一次,他隐隐有了答案,却伴随着浓墨般的思绪不断往下沉。 不行,温寒烟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留下! 司鹤引见势不妙,反手掐灭法阵撤退,一边跑一边捏碎传讯符,灵光四散,在他身前拼凑成一朵端方恢弘的九叶莲。 第201节 “老祖!”司鹤引边跑边道,“贼子自恃修为甚高,高调闯山,死伤弟子无数,欺我东幽无人——” “恳请老祖出关,主持大局!” 温寒烟猛然抬眸,虚空震动,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颠倒,一股强横的力量和威压瞬息之间铺陈开来。 一道金光洞穿天幕,从内探出一只手,仿佛将苍穹撕裂一道缝隙。 虚空破碎,紧接着,一道身影缓步自内向外走出。 就在这道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东幽众人整齐划一跪拜下去,以头抢地,不顾战况恭敬行大礼。 似乎对此人的崇敬远高过自身性命之忧,又或者,他们无比坚信,此人出现之后,再也无人能伤他们分毫。 司鹤引也紧跟着行礼,身为东幽家主,他并未跪拜,只倾身弯腰:“槐序老祖。” 他压下眼睫,在无人瞥见的角度,唇角浮现起一抹凉意。 无论来人究竟是谁,老祖既已被惊动出关,他们绝对难逃一死。 然而等待良久,也并未等到老祖出手,更未等到什么惊惶求饶的动静。 司鹤引心头一跳,一点点抬起头。 温寒烟也在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她并非东幽中人,没什么“不得看的大不敬”,盯着浮空而立的那道身影。 这被称作“老祖”之人面容极其年轻,丹唇凤眸,肤色莹白,眉心一点朱砂,着一身反复浅金色锦袍,青丝并未束起,顺着滑软衣料披散而下,衬得五官愈发精致,简直面若好女。 东幽嫡子五官大多染着几分艳,温寒烟先前只知道司珏如是,如今见到这位东幽老祖,才知何谓真正的惊艳。 许是许久无人胆敢直视,而她的目光又太过不加掩饰,东幽老祖垂下的睫羽微微一动。 温寒烟登时感觉像是被什么锁定住,铺天盖地的威压顺着这一眼呼啸而来。 周遭甚至是安静的,静得连风声都没有,她在一片死寂安宁之中,像是一片飘落的枯叶,瞬息便要被无声地碾碎。 即将陷入尘泥之中时,一阵温和的风将她托举而起,吹散了压迫在她身体上的力道。 “呼吸。”熟悉的声音回荡在风中,有点无奈,“你想憋死自己么?” 温寒烟蓦地睁开眼睛,吸入一大口空气。 她晕晕乎乎地抬起眼,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瘫软在地,浑身肌肉不自觉地打着颤,脚下地面布满蛛网般的龟裂纹路。 温寒烟丝毫不怀疑,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只需要一个呼吸,甚至比这更短,她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阎罗殿。 一只手托在她手肘处,力道不轻不重,将她从里面拽了回来。 “许久未见,脾气倒真是丝毫不见好。” 裴烬负手立在温寒烟身前,语调闲散,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从前不过是脾气不好,如今眼神也不好,心眼更小。” 他笑一声,“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倒不愧为东幽祖训。不稀奇。” 司鹤引瞳色骤深,刚踏前一步,身前一只手轻抬了下。 幅度不算大,却像是在他身前立了一道无形屏障,令他寸步难行。 “真令人惊讶,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你活着站在我面前。” 司槐序浮空而立,居高临下压着眼睫,“也对,前日冷泉归墟阵法尽破,我早该猜到是你。” 冷泉?归墟阵法?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原来那日在冷泉,她察觉到异样,根本并非错觉。 是裴烬帮了她? 温寒烟脸色微变。 冷泉本应是东幽禁地,又有东幽老祖亲设阵法。 为何有人告知空青和叶少主,邀请他们前去休整? 扶着她那只手指节微动,轻轻捏了捏她手腕,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温寒烟收敛起情绪,听见裴烬笑了一声。 “我也很惊讶。”他语气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原来你还没死。” 这话一出,四周皆静。 司槐序自出现起便轻阖的眼眸总算睁开。 他意味不明上下扫裴烬一眼,低声笑了下:“大言不惭。重伤之躯,苟延残喘之人,也配跟我提‘死’字?” 裴烬黑眸微眯,倒是并未动怒:“我这苟延残喘之人,故地重游,几日前大发善心替你喂了几条鱼。” 说着,他大大方方咳了几声,咳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瞬就要背过气去,良久才平复下来,接着道,“或许我身上杀孽太重,任何东西经了我的手,都得沾染上死气,就连你这些养了千年的宝贝也躲不过。” 司槐序皱眉:“梦兰,谷菱,觅露,它们都是你杀的?” 裴烬一愣:“梦露?” “是梦兰和觅露。” 司槐序一言不发盯着他,片刻吐出一个字:“鱼。” 裴烬停顿片刻,按捺不住笑出来,一脸新奇:“你给鱼起名字?” 司鹤引冷不丁插话进来:“槐序老祖,此人是您的旧识?” 温寒烟眼皮一跳,不动声色观察着司槐序反应。 自这位东幽老祖现身,从开口到交手不过瞬息之间,虽说他同裴烬姿态并不熟稔,但不难看出,他们彼此至少早已明晰对方身份。 温寒烟掌心不自觉渗透冷汗,攥紧了袖摆。 若东幽老祖将裴烬身份公之于众,日后恐怕永无宁日。 或许浮屠塔中的戏台皮影,也是他的安排。 若东幽老祖便是幕后之人—— “的确是旧识。”司槐序语气淡淡,鼻腔里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一个老朋友罢了。” 温寒烟愣了愣,司槐序竟并未言明裴烬身份,选择了替他遮掩。 裴烬却是一笑,像是听见什么稀奇笑话,“朋友?” 他没再多说什么。 温寒烟冷不丁回想起,似乎在那棵槐树下昏暗却宏大的东幽簋宫之中,裴烬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故人相赠。” “是朋友?” “是仇家。” 那句将他们带入簋宫之中的引言。 遥夜新霜凋碧槐,谁遣惊风吹雁序。 当日温寒烟并未听出多少深意,如今细细品味一番,才意识到其中暗藏玄机。 正是“槐序”。 司鹤引也并未预料到,他原本只当老祖出关之后,这一场混乱便能了结,却没想到来人竟和老祖也有渊源。 说起来,寂烬渊那魔头同老祖也是旧识。 莫非此人真的是裴烬? “槐序老祖,无论此人同您是否有旧,今日他于东幽犯下血海杀孽已是事实。” 司鹤引躬身行一大礼,悠悠一拜,“还请您秉公明鉴,给东幽上下一个交代。否则传出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说我们徇私枉法,难以安定人心。” 司槐序没说话,直到这时候才垂眸睨他一眼。 “司引鹤?” 司鹤引静默片刻,“禀槐序老祖,晚辈司鹤引。” “司鹤引,你在教我做事?” 恐怖的威压铺天盖地倾轧而来,司鹤引身体猛然一震。 他连忙压低身形,“晚辈怎敢。” 裴烬很不给面子地大笑一声。 司鹤引眼眸渐深,听他旁若无人嘲笑了良久,才止住笑意。 “何必弄得这么麻烦?”裴烬散漫拈了拈被罡风摧折的槐枝,似笑非笑,“今日你我之间定胜负,无论胜败如何,不要牵扯到旁人。” “你不想我杀她。”司槐序再次将视线挪到温寒烟身上。 这一次,没有如岳般的威压侵袭而来,只是平淡的一瞥,“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死了都得护着的人。”裴烬轻轻扯了下唇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迟疑这么久,莫非你不敢?” “有何不敢。” 司槐序甩袖一扫,连同司槐序在内,东幽家仆精锐尽数被一道劲风掀飞,退后到数丈之外。 温寒烟眉间轻蹙看向裴烬,腕间微紧,他慢悠悠的声音落下来,“走,我带你去个更适合安顿的地方。”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冷不丁感觉搭在她腕间的手指轻轻点了三下。 温寒烟一怔。 两下。 温寒烟对上裴烬的视线。 一下。 两人身形陡然暴起,却并非是朝着司槐序,相反朝着另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司鹤引远远看见,神情险些绷不住,脸部肌肉抽搐几下,“槐序老祖,他们要逃!” 转瞬之间,两道身影已掠出数十丈,化作两枚小点钻入飞檐斗拱之间。 第202节 【踏云登仙步】闪烁着,温寒烟紧随在裴烬身侧:“你知道该去哪里?” “他们不敢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个地方。”裴烬一挑眉,“正好,我不是说过要送你一把新剑?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见他并未当真要同东幽老祖斗法,温寒烟提着的心落回实处。 她鼻腔里哼出一道气声,故意问他:“不是说要同他一决胜负么?” “那不叫‘一决胜负’,叫‘他胜我负’。”裴烬漫不经心道,“一个闭关天材地宝养了一千年的老妖怪,全盛状态下同我交手。”他嘲笑,“也亏他好意思应下来。” 温寒烟觉得好笑:“不战而退,你就不怕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有损你名声?” “我是魔头,又不是什么英雄,怎么可能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再说了——” 裴烬转过脸来看温寒烟,染着血的手指微屈,擦过温寒烟脸侧血渍,那片早已干涸的痕迹擦不去,又有血痕印上去,不知究竟属于谁。 “我要是死了,你岂不是要孤苦伶仃留在这世上守寡?”他轻轻一笑,半真半假,“我怎么舍得。” 他的指腹微凉,随着靠近,温寒烟嗅到一股很淡的血腥气,她也有点冷,或许是受了内伤,又失了不少血,从骨髓里渗出冷意来。 破天荒的,她并没有那么想推开。 像是两个冰冷的人在雪地里互相取暖。 她听得出来,裴烬若是当真败了,很难保证其他人能够信守承诺,放过她。 所以他选择亲自陪在她身边。 两人不再开口,速度愈发加快,瞬息间便几乎掠到东幽边缘。 凭借寻常修士的目力,已经难以捕捉到他们的踪迹,然而这样的距离于归仙境大能眼中,不过是咫尺之间。 “故弄玄虚。”司槐序声线微冷,“往哪走?” 简简单单三个字,掷地有声,几乎穿透整片苍穹大地,在偌大的东幽寸寸回荡。 司槐序指尖微动掐诀,掌心反手向下一压,莲纹金光自他掌心蔓延涨大,悬垂而下的千万把细剑,宛若空气中摇曳的流苏。 自天边覆盖而下的灵阵震颤,连带着整片地面都在摇晃。 司槐序并未亲临,只一招,温寒烟便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她咬牙勉力回身,这不知是什么阵法,浩瀚威压几乎笼罩了整个东幽。 归仙境修士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缩地成寸,若司槐序想,这阵法还可以更广辽,甚至能够笼罩整个辰州,整个九州。 无处可逃。 不知云澜剑尊的那一剑,能挡住几分。 温寒烟指尖刚按上剑柄,便被一只手拂开。 “拿着一把断剑,逞什么强。东幽有老祖坐镇,司鹤引将司槐序唤出来,是欺你形单影只,一人一剑成不了气候,有恃无恐。”裴烬挑眉一笑,“他脑子蠢看不明白,但你别忘了,你根本不是孤身一人,哪有当真被他仗势欺人的道理?” “我虽被封印了一千年,但到底也还是归仙境。”裴烬一边笑一边闷咳了几声,摆摆手示意她去身后站着,“一朵莲花罢了,我帮你摘了它就是。” 温寒烟皱了皱眉头,却也知道对手是归仙境修士,她此刻的确不该硬撑拼命。 她脚步向后错了错,视野里是裴烬几无血色的侧脸,她忍不住又从他身后半步走出来,“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替我逞强。你知道这阵法该如何破?” 罡风呼啸,浮动他眉间墨发,裴烬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莲华归元阵。” 他脸色虽然苍白,眉目却染着睥睨狂气,“上一次司槐序用这一招的时候,还是一千年前。” “故技重施,不过是再做一次手下败将。” 下一刻,裴烬不偏不倚抬手托住莲纹剑雨。 轰一声巨响,气浪辐射开来,将周遭瞬息间夷为平地,修为稍弱些的东幽家仆登时被巨大的威压震晕在地,七窍流血不省人事。 万千细剑纷然落下,却丝毫近不了他身,仿佛坠在一面无形的墙上,碰撞出千千万万猩红色的涟漪,宛若一场绵延春雨。裴烬立在阵心之下,指尖一点点收拢用力,手背上经络暴起。 喀—— 碎裂的轻响在倾頽坍塌的轰鸣声中,显得极其朦胧,却又在这一瞬如此清晰地印刻上每个人耳膜。 猩红的涟漪愈发密集,以裴烬指尖微中心,细密的裂痕四散蔓延,只一息之间,圈圈点点的涟漪连同剑雨莲纹一并碎裂。 澎湃灵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去,周围家仆直接被掀得倒飞而出,司鹤引也克制不住被逼退两步。 裴烬并不恋战,一只手当机立断拽起温寒烟,片刻不停地掠走。 他留下一道意味深长嗤笑,“司槐序,我倒是很好奇,东幽是何时开始改种万年青的?” 司槐序眸光一顿,手中结了一半的印猛然停下来。 “槐序老祖。”司鹤引急得几乎待不住,却又不敢忤逆老祖,“我们不追吗?” 司槐序置若罔闻。 万年青便是榕木,是九玄城的东西。 东幽向来种槐木,哪里来的榕木? 司鹤引见他不紧不慢立在风浪中出神,急得快吐血。 “槐序老祖!” 温寒烟一阵天旋地转,她本便受了内伤,方才那阵惊天动地的灵力波动简直让她伤上加伤。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以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受这么重的伤,一阵昏沉之间,她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揽着,脸颊上扑着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刺痛,裴烬在带着她极速向前赶。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倏然一静。 温寒烟勉强睁开眼睛,视野刚恢复清晰,便看见深不见底的深渊。 一大口血落在地上,不是她的血。 温寒烟瞬间回过神来,她忌惮着东幽中人,不敢喊他的名字:“卫长嬴?!” 裴烬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唇色比方才还要白,近乎没有丝毫血色。 方才他不顾反噬强行催动修为,破了司槐序的莲花归元阵,又破了剑冢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御结界,眼下心口血气翻涌,几乎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甚在意以长袖抹去唇畔逸出的血痕,咳了几声,声线却很稳:“美人,敢不敢跟我下去?” 温寒烟抿抿唇角,没有拒绝,也没有质疑,只是突然有点想笑。 “为何每次同你在一起,总是在向下跳。” “恐怕是天意,看在你我情比金坚的份上,天道总是在创造机会,让你我为爱殉情。”裴烬也笑,他咽下一口血,还有闲心开玩笑,“但现在我可没有千机丝,没办法再像先前那样缠着你。” 他话音刚落,左手便被托起,纤细微凉的触感绕上来。 温寒烟将最后一截千机丝在他们两人腕间缠好,这一段千机丝实在太短,没办法支撑她固定在彼此腰间,每人只够在腕间缠一圈,缠上之后,能够允许他们两人的手活动的空间愈发小,连抬一抬手都做不到。 温寒烟指尖微蜷,袖摆垂落下来,掩住她腕间的千机丝:“这次,换我陪你。” 裴烬垂眼盯着她,分明这是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时候,他却觉得这一眼下的她仿佛发着光,令他忍不住一看再看,不想挪开视线。 他修长五指伸展,一把将温寒烟的手裹在掌心,又嫌不够,五指顺着她指缝滑进去,用力扣紧。 “美人,待会可不要走丢了。” 温寒烟手腕一僵,裴烬的一片衣料划过她手腕内侧,冰冷的触感染上她的体温,像水波一般覆盖上来。 她顿了顿,指尖一点点用力,也扣紧了他。 “是你不要睡得太熟,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不会等你。” 裴烬黑眸浮出几分讶然,他薄唇翘起,“不等我也没关系。” “我会找到你。” …… 东幽剑冢传来一阵轰鸣,饶是今天接二连三的动静,所有人还是忍不住愕然一声惊叹。 “有人私闯东幽剑冢!” “非东幽血脉之人竟敢进剑冢?简直是找死。” “没有东幽传承印迹之人,剑冢内的无主之剑皆会将他认作死敌,片刻不停地攻击,不死不休。剑冢里头除了剑还有什么,根本就无处落脚,恐怕刚进去就得死了。” “……” 司鹤引也看见天边拔地而起的虹光,那是有人擅闯东幽剑冢的讯号。 他紧绷的下颌放松了些许,对司槐序躬身一拜:“槐序老祖,我们应当不用再追了。他们进了东幽剑冢,剑冢中有那把剑在,他们绝无可能活下来。” “剑冢”二字落地,司槐序回过神,脸色大变。 “追。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剑冢,尤其是剑冢中的禁地。” 司槐序双手结印,一道巨大的光墙自东幽边缘攀升,只一个呼吸间,便将整座东幽笼罩在内,正中心上空九叶莲纹虹光大盛,映出一个“司”字。 “道泽印?!” 司鹤引愕然抬眸,老祖竟然用上了道泽印?! 道泽印只有东幽嫡系长子才有资格持有,拥有此印者,可号令整个东幽。凡身负修为者,见之皆听令,莫敢不从。 司槐序无妻无子,司鹤引并非他亲子,而是来自于他亲自从众多东幽旁系中,挑选出的血统最纯的一脉。 司鹤引只从典籍记载之中听闻过道泽印,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 道泽印一出,整个东幽都会被封锁在内,只进不出,所以非异常时刻,轻易不得擅用。 这是出了什么问题?分明无人能逃得出东幽剑冢,不是吗? 虽心下狐疑,司鹤引面上不显,恭声应下:“晚辈这便去追。” “你动作太慢。”司槐序冷淡扫他一眼,“给你一炷香时间,带着人来一齐来剑冢寻人。” 说罢,他直接破碎虚空,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虚影消散在原地。 司鹤引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是。” 片刻后,他才站直身,却并未立即去追,反倒飞掠回到临深阁。 他还放心不下司珏。 院中清幽寂静,日光热烈,槐木葱郁,一切都十分静谧美好。 司鹤引神情却缓缓沉下来。 刚进院落,还未推开门,他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第203节 司鹤引一掌拍碎门板,看清房间景致之后,脚步瞬间停下。 他盯着那个方向,眼神直勾勾的,眼白肉眼可见地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片刻,眼眶都变得猩红,全无平日高深莫测的气度,虽然一言未发,神情却状若癫狂。 “家主?”几名家仆闻声而来,刚站到司鹤引身侧,余光瞥见房间内场景,尾声陡然上扬,“少主?!啊啊啊——” 鲜血喷溅上司鹤引面无表情的脸,他眼也不眨地将软倒的尸体扔到一边,抬脚踹飞。 连自家少主死了都不知道,那就更不会知道是谁杀了他。 废物。 少主都死了,这样的废物,凭什么活着? 司鹤引抬步走入房中,这里显然被人精心打扫过,四处都没有血迹,更没有交手过的痕迹,只有一个本该活着的人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到现在都没起来跟他见礼。 越发没规矩了。 司鹤引眼神阴沉得可怕,他缓缓闭上眼睛,司珏的死不超过一个时辰,若非有特殊法器遮掩,此处一定还残存着别的气息。 但凡是有人出手,那人用的兵刃,灵力,招式,皆会留下痕迹。 片刻,司鹤引睁开眼睛。 “云澜剑尊?” 他感受到法器的波动,是属于云澜剑尊的法器。 会是谁呢,谁会拥有云澜剑尊的法器?温寒烟? 不会,她早已被潇湘剑宗遗弃,方才又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上哪里抽出时间来杀人。 那就是那个女人—— 司鹤引神情瞬间扭曲,心底恨怒翻涌,却又无处释放,瞬息间便憋得脸色涨红。 袖中传讯符猛然一震,司鹤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道平和的声音打破诡异的沉寂。 “做好了?” 司鹤引指节捏得嘎嘣作响,“嗯。” “他们去哪了?” “东幽剑冢。” 对面静了片刻,过了一会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尘光’如今便在东幽剑冢吧。” 问话,用的却是陈述句。 “是。”司鹤引吐出一口浊气,“老祖亲自追去,他们活不了。” 话音微顿,他接着开口,语速急促了点,“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您要我关照的那个女人却杀了我的儿子。如今事已办成,我却搭进去一个东幽少主——此前您可没提过这个。” 对面悠悠一笑,不骄不躁,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此事我已知晓。司家主,你大可放心,你该得到的一点都不会少,甚至更多。我已遣心腹去寻你,日后若有什么事,你直接同他讲即可。” 话音微顿,那人气定神闲抿了一口茶,“算时间,他应当该到了。” 尾音刚落,三声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传讯符虹光散去,司鹤引打开门,神情猝然一顿。 “怎么是你!?” 第70章 无妄(五) 纪宛晴脸色惨白如纸,跌跌撞撞向外跑。 她强忍着恐惧,将临深阁打扫了一遍,又忍着恶心把司珏摆在床上躺好,伪装成睡觉的样子。 虽然他这副骷髅架子一般的尊容,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睡觉,但还是希望能给自己多拖延一点时间,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做完这一切,纪宛晴便紧接着翻窗跑出去,迎面碰上几个东幽家仆,她心脏都快跳出来,结结巴巴说自己在外散步,没看见司珏,还当真把那群傻子蒙蔽了过去。 城门近在咫尺,纪宛晴长舒一口气,正要冲出去,整个人撞上一片金光,生生被弹了回来。 她倒在地上,生怕自己出了洋相引人注目,但好在今天怪事情多得很,她这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所有人都昂着头盯着天上看,没人注意她。 纪宛晴揉了揉被摔疼的地方,也跟着抬起头,看见半空中大大的一个“司”字,简直像是无人机拼上去的,极其震撼壮观。 什么情况? 又暗戳戳尝试了几次,确定暂时出不去之后,纪宛晴转身便走。 她找了半天,不敢住酒店,生怕更多人见到她,头也不回往深山老林里跑。 好不容易找了个山洞,她反手给自己布置了一个简单的防御结界,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抑制不住地呕吐。 杀人了。 她竟然杀人了。 司珏最后的那个眼神在她脑海里萦绕不散,还有他血喷上来的热度,短剑刺入他心脏里的触感。 纪宛晴用力呕吐,几乎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直到什么也吐不出了,干呕几声缓缓停下来。 旁边有小溪水,她缓了一会去洗漱了一番,重新回到山洞里时,仰头一口将曜影珠吞进去。 好恶心,这是死人肚子里翻出来的。 不行,不能这样想。 纪宛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咕咚一声把曜影珠咽下去。 她不确定动用灵力吸收曜影珠会不会留下痕迹,只能用笨办法。 好在这办法在仙侠世界里也好使,就像是吃药一样,曜影珠刚入腹,她便感觉浑身舒服了很多,那种整日心悸,畏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姨妈痛的感觉都被抚平不少。 得救了。 纪宛晴缓缓顺着洞壁滑落跌坐下来,一声又一声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这个见鬼的地方。 不过没关系,在这个鬼地方,杀人不犯法,这里原本就弱肉强食,如果她不杀司珏,她就没有命了。 司珏不是人,他只是个npc。 她什么也没做错。 断断续续哭了很久,久到几乎背过气去,纪宛晴脱力般倒在冰冷的石块间。 好想回家。 想吃妈妈做的红烧排骨了。 * 温寒烟醒时,身侧空无一人。 她动了动,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温寒烟低下头,腕间缠着一截断裂的千机丝,在罡风中缓缓摇曳。 她不知已经落入剑冢多久,此处剑风浩瀚,在她尚未清醒过来时,割断了纤薄坚韧、水火不侵的千机丝。 温寒烟艰难支身爬起,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裴烬并不在旁边,不知要去何处寻他。 只是她也得有命去寻。 周遭灵剑震颤,铺天盖地凝集成阵阵浓云,这里除了剑还是剑,甚至连一草一木都没有。 地面上插着些黯淡的灵剑,像是在睡觉,察觉到温寒烟的闯入,只不过轻轻震了震,便重新归于平静。 天边狂舞的灵剑显然更活跃些,而且极其讲究道义,仿佛等了她许久,在她昏迷时并未出手,直到这个时候才一拥而上,自天幕席卷而下,将她严丝合缝地包围在内。 温寒烟面色不变,手指却慢慢按上剑柄。 她自记事起,在潇湘剑宗落云峰上便开始同灵剑打交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和灵剑之间的感应绝非寻常人能比。 只一个呼吸的时间,她便感受到席卷而来的恶意。 它们并不欢迎她。 也对,此处是东幽剑冢,她并非东幽中人,属于私闯。 不知裴烬究竟带的什么路,他们二人如今重伤状态下入剑冢,无异于羊入虎口,简直是找死。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平静地扫过围在她身侧的灵剑。 东幽铸剑世家,剑冢中长剑皆有灵,它们在虚空之中沉浮着,并不急着攻击她,倒像是在审视评判她手中的剑,只一点点地逼近,缩小包围圈。 一柄稍带着些弧度,仿佛弯月般的长剑率先动了动,剑身摇晃了下,剑柄微微倾斜,戳了戳正中央的剑,然后又小幅度地颤了颤,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片刻重新飘回正中那柄剑旁边。 像是看出她色厉内荏,并非什么硬茬,一剑就能收拾。 温寒烟视线微微顿了下,戒备落在正中央那柄长剑上。 它通体泛着乌润的深褐色,乍一看像是木剑,但剑鸣清越,通身皆由玄金打造,外观虽并不起眼,却似藏锋,不容小觑。 长剑铮铮嗡鸣一声,温寒烟警惕后撤,它却并未上前,甚至未出鞘,只荡开一道凌厉的剑风,拍向温寒烟。 然后绕过她的身体,不偏不倚地打向她腰间剑鞘。 金鸣震颤声骤起,流云剑似乎感受到什么,颤了颤想要从剑鞘中钻出来,可如今它只剩下半截,不甘地震颤片刻后,还是失了声息。 但听动静,剑鞘中并无完整的剑。 仅余断剑。 温寒烟猛然抬眸。 剑林围绕在她身侧,没有动作。 远处传来悠扬剑鸣,一阵接一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动静,像是一滴雨落下。 叮—— 温寒烟身形猛然拔地而起,拂袖甩出一道剑风,直打向对面不远处三三两两斜插入地面的灵剑。 轰的一声巨响,气浪朝着四周辐散开来,被打搅了的灵剑嗡鸣震荡,剑光此起彼伏闪跃,杀向温寒烟。 温寒烟运起踏云登仙步,转身便跑。 第204节 她原本想用鬼面罗刹郁将的毒雾,但在最后一瞬,她犹豫了。 温寒烟也是惜剑之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将这样多的灵剑以毒雾融尽,未免太过暴殄天物。 她疾步向前行,瞬息间便闪出了数十丈,灵剑动作却丝毫不慢,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剑冢中四处看上去都几乎没有什么差异,两波灵剑一左一右飞掠而来,温寒烟在行在正中间,一道剑风自左侧袭来,几乎扑上面门,她旋身朝右侧躲,另一道逼人剑意紧随而来。 剑风掀起温寒烟脸侧碎发,她于半空之中垂眸,余光中掠过那柄深褐色的长剑,紧接着,另一把灵蛇般的软件纠缠上来。 温寒烟落在空地上,似是不敌,踉跄后退两步低下头,单手撑着膝头。 两把长剑不疑有他,紧接着争先恐后地追过来。 下一瞬,一根纤细透明,几乎辨不清的细丝划破空气,反射着莹润光晕。 温寒烟指尖微动,将两把长剑以千机丝紧紧缠绕在一起,迅速起身。虽然千机丝一断再断,但缠住两柄灵剑还是绰绰有余。 方才她便看出,东幽剑冢似乎和修仙界并没太大的分别,这些灵剑之间也有层级关系,弱一些的剑要听命于强一些的,正如那把弯月般的剑不敢轻举妄动,而要向这柄冥色长剑请示一般。 另一边追着她而来的软剑,应当是被她惊扰的灵剑之中做主的剑。 擒贼先擒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至于剩下的灵剑,自有它们自己替她解决。 几乎是同时,天色陡然暗下来。 剑冢中无日月,不过是万千灵剑紧追而来,剑影重重,几乎遮天蔽日,将这片方寸大小的天地笼罩下来。 但下一瞬,它们便察觉到另一个方向席卷而来的剑林。这个时候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中,万千把灵剑撞在一起,剑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天幕都染上一阵斑斓的灵光,宛若霞色。 无数灵剑哗啦啦自高空坠落而下,似剑雨绵延,温寒烟反手将被绑的严严实实的两把长剑扔回去,手指飞快掐诀,轰然一声,雪色灵光自上而下笼罩下来,将密密麻麻的灵剑罩在其中。 软剑被扭成麻花一圈一圈缠在冥色长剑上,不断地挣扎,然而却被千机丝固定住,半天也没能将自己摘出来,两柄剑被迫缠在一起,在封印阵中狂乱翻来覆去。 又有灵剑围上来,像是想要帮忙,却一剑不小心斩在软剑上,剑鸣咆哮,围上来的灵剑怯怯退回去,却又不完全退远,进一步退一步地在封印阵里纠结。 温寒烟不再多看,趁着里面乱做一锅粥,再次运气踏云登仙步,朝着远方飞掠而去。 就像千机丝终会被剑气斩断,九宫封印阵也一样,在那么多东幽名剑的反复磋磨之下,坚持不了多久。 可她本命剑断,又受反噬重伤,体内灵力在方才一番折腾下近乎耗尽。 温寒烟咬牙尝试着催动体内魔气,从前向来傲慢不理会她的墨色气海,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她此刻身陷囹圄,竟当真沸腾起来,紧接着,她灵台中逐渐显现出一个方向。 温寒烟喘了口气,脚步不停一踩石块,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赶去。 如今的情形,已是她能够想象到的最好的情形。东幽剑冢之中的灵剑似乎彼此间有着心照不宣的规矩,落入其中的猎物,谁发现便是谁来享用。 故而这一路上,虽然温寒烟所过之处剑气阵阵,却并无灵剑真正攻击她。 但有资格攻击她的灵剑,很快就再次追了上来。 震耳欲聋的动静下,九宫封印阵在灵剑反复的戳刺中破碎,封印阵破,两波在里面打得难舍难分的灵剑反倒微微一愣,片刻之后,重新战作一团。 冥色长剑震断千机丝,腾入半空之中长鸣一声,乱作一团的灵剑猛然一震,从战况中挣脱出来。 温寒烟感受到身后逐渐逼近的剑气,唇角狠狠一抿,陡然转身。 死到临头,她顾不了那么多。 染上血污的雪白衣摆之中,墨色毒雾氤氲腾挪,就在几乎逸散而出的一瞬间,前赴后继扑过来的灵剑倏地一顿。 像是感受到什么,迟疑片刻,惊惧地向后退却。 温寒烟一愣,指尖克制地收拢了一下,并未立即将鬼面罗刹的毒雾释放。一道凌厉剑光撕裂虚空,紧接着,剑意以摧枯拉朽之势砸落下来,朝的并非温寒烟,而是围拢过来的灵剑。 一把小臂长的短剑自飞沙尘烟中显露出来,剑鸣长啸,震天动地。 被逼退数丈的灵剑们连犹豫都没有,半点要杀回来的意思都没有,顺着惯性“拔腿便跑”。 温寒烟吐出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看向突然出现的短剑,拢在袖间的手指谨慎地捏着毒雾,不动声色。 小短剑通体亮金色,剑柄并不似寻常长剑那般圆润平滑,尾端延伸出去,交错重叠,其中镶嵌着一枚鲜红色的宝珠,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在温寒烟的注视下,它收敛起通身剑意,无害地摇晃了一下,并没有攻击她,却也并未离开,只在她身前不远不近的位置飘在虚空之中。 这是在放她离开? 温寒烟与它对视片刻,转身离开。 她又朝着灵台中指引的方向疾行数息,遇上转角正欲转身,亮金赤红在余光中一闪,温寒烟闷哼一声,左臂被刺出一道一指长的伤口。 鲜血淋漓汩汩流出,染红了雪衣,温寒烟勉强平复下呼吸,抬头看见方才那把小短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剑刃还在滴血。 它只刺了她一剑,便乖乖地退开,却又没急着走,片刻,重新逼近过来。 温寒烟浑身紧绷,这一次短剑并未伤她,相反在她身侧绕了一圈,又转回去看看她来的方向,像是在丈量她逃出的距离。 过了一会,它逸出一声剑鸣,似是失望,飘飘悠悠走了。 温寒烟拧眉盯着它的背影,这把短剑同她先前见到的截然不同,不仅是质感做工,就连威压也更重,仅观先前那些灵剑的反应,显然它在这剑冢之中,几乎是一宗长老般的地位。 她摸不透它究竟想要做什么,分明在放她走,却突然出现攻击她,攻击还只是一下,不伤及要害,矛盾到古怪。 但至少,她看得出,它不那么急着要她的命。 想通这一层,温寒烟也不急了。她干脆就地盘膝而坐,从芥子里取出丹药服下,又以伤药替浑身伤口之血,做完这一切,便直接阖眸调息。 刚恢复了几分气力,方才一瞬间笼罩下的威压再次席卷而来,温寒烟睁开眼睛,眸底倒映出短剑霜寒剑光。 噗嗤一声,剑身入肉,短剑速度太快,温寒烟只来得及稍微侧身,这一次伤口不至于一指长,大概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长,刺在她右肩。 短剑刷地抽出来,慢悠悠退后几步,剑尖落血在地面上拖拽出一长串血痕。 它发出更低沉的剑鸣,像是不悦,埋怨她为何过去了这么久,竟然还在这里。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笑。 这一来二去,她明白过来了,这柄短剑是在东幽剑冢里被关得实在无趣,要她陪它玩类似你逃我追,捉迷藏一类的游戏。 它给她时间去逃去躲,时间一到,若是她被它找到了,它便要刺她一剑,以作惩罚。 温寒烟眼睫垂下来,笑了声:“好,我陪你玩。” 小短剑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萎靡不振的剑身陡然一亮,兴冲冲地晃了晃,又走了。 温寒烟感受了一□□内灵力,虽然内伤未愈,但比起方才刚落入剑冢时,状态已经好上不少。 她看向灵台中指引的方向,眸光微顿,四下环顾一圈,反倒找了另一个方向疾行而去。 小短剑回到起始的位置,它看上去十分兴奋,薄薄的剑刃重新收入剑鞘之中,却忍不住震颤着出鞘半寸,发出金属相接的清脆声。 一炷香时间到,它极速从原地冲出去,顺着温寒烟的气息追过去。 这一次它追得距离变得远了些,但整片剑冢于它而言,绕上一圈也不过瞬息之间,短剑很快便找到那道气息,剑意铺陈开来,它感受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赶路。 它跃跃欲试俯冲而下,朝着温寒烟后心刺去! 本应当惊慌失措,片刻不得喘息逃命的人,却在这个时候转回脸来,染着血痕的五官在格外平静的眼神掩映下,更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 下一刻,一道剑诀便不知道从何处打出来,宛若一道惊雷般重重砸在它剑身上。 短剑被这突如其来的还击打得一颤,再次飘起来的时候,简直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情绪。 不应该是这样的,先前陪它玩过这个游戏的人,从来不会这样对它。 他们起初狂喜,后来茫然,猜到真相之后怒不可遏,然而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它的掌控,随后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惊恐。 她不该…… 几乎是同一瞬间,短剑猛然一震。 天幕之上灵云阵阵翻滚,无限低垂地轻压下来,呼啸的罡风之间,灵光在天幕之上凝集成一朵灿金色的莲花,剑雨自花叶之间如倾盆骤雨般倾泻而下。 短剑见势不妙,化作一道流光转身便跑,可莲云却紧随其后,仿佛能够无限涨大,无论它逃去哪里,莲叶总笼罩在上空,数以万计的细剑纷扬而落,噼里啪啦打在它身上。 温寒烟看着小短剑四处奔逃,剑鸣一声接一声,哀哀的,像是被打得不行了,可怜兮兮地哭起来。 东幽老祖的莲花归元阵,果然好用。 只不过,她如今灵力虚空,莫辨楮叶并不能支撑太久。 温寒烟收回视线,朝着指引的方向片刻不停地赶过去。 在她身后,灵光散去,剑雨收歇,小短剑重新飞回来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仿佛飞不动立不稳了。 它晕头转向在原地缓了一会,陡然爆发出一声长啸,恼羞成怒追了上来。 这动静如此大,仿佛唤醒了整个剑冢里沉睡的灵剑。阵阵剑意汹涌翻滚,每一道都不偏不倚锁定在温寒烟身上,仿佛要将她血肉一片片剜下来。 即便是炼虚境的修士,也难以承受剑冢之中如此数量的灵剑,同时震荡剑气,更何况一个本命剑刚断,身受重伤之人。 温寒烟偏头吐出一口血,身形晃了晃,她咬牙又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却实在没了力气,终究像风中落下的一片枯叶,坠落下来。 “还真是玩不起。”她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慢慢变得模糊。 温寒烟手指陷入地面。 无妄蛊,昆吾刀,一切的一切,密布的阴云笼罩在她头顶,阴云还未散去,她怎么能死?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意念太过强烈,预想之中的疼痛和麻木并未降临。 光线被轻阖的眼睑压成薄薄的一条线,视野愈发朦胧,她依稀看见一把熟悉的剑。 剑身通体狭长,玄色镂空剑鞘剑柄浑然一体,仿若龙鳞般光滑流转。 在哪里见过? 余光里,那柄小短剑也在,但却一改先前乖张任性,乖乖巧巧地沉浮在虚空之中,像是调皮的孩子遇上了家长,瞬间偃旗息鼓了。 温寒烟用力地想要撑起眼皮,然而力气流逝的速度实在太快,她太累了。 昏昏沉沉间,在意识最后消失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剑后有人逆光缓步走来,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随即,她身体一轻,被人打横抱起来,深沉的乌木香无声包裹住她,将她浑身刺痛的伤势都抚平。 光线被无限挤压,在彻底黯淡下去的那一个瞬间,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 “乾元裴氏虽以制蛊名天下,但以剑立身。” “这把剑日后便是你本命剑,人在剑在,非死不灭。” 人影晃动,方才似乎在一片肃穆恢弘的正堂之中,这时候又像是去到了一片碧海竹影,假山池景间。 “若我拿了浮岚魁首,我定要在这剑上刻下四个字。” 第205节 有人屈指一弹剑身,清越剑鸣叮当作响,那人慢悠悠吐出四个字,简简单单,却掷地有声,字里行间解释睥睨狂傲之气。 ——“就刻一个‘天下第一’。” 另一个少年一身白衣,仅看背影,温寒烟险些以为看见了云澜剑尊。 但那少年却不似云澜剑尊那般淡漠出尘,不苟言笑,这张被光影模糊的脸,温寒烟看上去几分似曾相识。 他手里把玩着折扇,哼笑一声以示嘲弄,“噗,需不需要这么直接?你干脆刻脑门上得了,尽嘚瑟。” “我额前有碎发,刻了旁人也看不见。” “……行,你还真信。那要我说,只刻一个‘天下第一’怎么能够?依我看,不如正面‘天下第一’,反面‘舍我其谁’。” 起先开口那人抱剑轻笑一声,张扬一抬眉梢。 “有何不可?” 光线愈发刺目了,像是日光直落入眼中,刺得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 剑尖挑灭灵光,阵中莲纹破碎,剑雨湮灭,锦衣华服的少年跌坐在地,按着心口吐出一口血,抬起头来时,露出一张方才见过不久,却更显青涩的脸。 “东幽,司槐序,败。” 随着一道公式化的声音落下,一人挽了个剑花潇洒收剑归鞘,轻松一跃而上高台,青丝玄衣飞扬,和剑柄上垂下的红绳墨玉交融在一起。 “按照你我战前的约定,从今日起,我乾元裴氏便是天下第一世家。”他话音微顿,眉间碎发浮动,露出那双写满了轻狂野心的黑眸。 “至于我,就将就着当一当这‘天下第一’。” 温寒烟脑海中一片混沌,纷杂的画面声响似流云,浮动来又散去。 她勉强皱眉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地面一阵晃动。 她被一人背在身上,一把墨色长剑沉默地跟着,在温寒烟的视角,正好能望见那剑身上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四个字。 【舍我其谁】。 温寒烟盯着那把剑,一时辨不清梦中梦醒,片刻,冷不丁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她和裴烬一同落入东幽剑冢却失散,她被一柄短剑缠住,耗尽了灵力,随后昏厥过去之前,仿佛看到一把熟悉的剑。 和熟悉的人。 原来不是错觉。 背着她的人步子不急又不徐,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跟在他们身边的剑虽然安静,温寒烟却察觉到,自从它跟在他们身侧起,整个东幽剑冢都仿佛一瞬间陷入死寂。 先前那些张狂肆意的灵剑们,此刻连影子都找不到,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里去。 温寒烟开了口,出声时才发现自己嗓音哑的不成样子:“这是?” 东幽剑冢里任何一把剑拿出去,都能引得天下剑修争抢得头破血流,而这把跟在他们身边的剑,却能令整个剑冢中的灵剑都毕恭毕敬地臣服,无疑是名剑中的名剑。 温寒烟问话没头没尾,背着她的人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却听懂了:“总算醒了?你心宽在我身上睡大觉的时候,我可是一点也没闲着。” 他一偏头示意,“喏,看看喜不喜欢。” 温寒烟只看一眼就收回:“方才你不在,便是去寻这把剑了?” “怎么会?一把剑而已,哪里能比你更重要。”裴烬眉眼间笑意淡了点,“东幽剑冢内有阵法护佑,找你花了些时间。” 话音未顿,他故作戏谑撩起眼睫,“没想到,正看了一幕美人小憩图。怎么,口口声声要我别睡得太熟,你本人却睡得这么心安理得?” 温寒烟下颌搭在裴烬肩头,鼻尖还能闻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这一路来找她,怕也没有他口中说的那么轻巧。 “既然选择与你一起入东幽剑冢,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该由我自己承担。”她缓缓道,“多谢你,救了我。” 裴烬没再说话,他双手并未触碰她,只以手臂绕过她双月退扣在月要间。 “谢我?”片刻,他轻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还真让人有点受宠若惊。” 他更用力地收紧了手臂,将她背的更稳。 “先前对你说过,下次换我背着你走。”裴烬转头看温寒烟,勾起唇角,“够不够稳,是不是比你对我温柔得多?” 闻言,温寒烟回想起他们初入东幽时,她赌气故意将他险些自飞剑上甩下去。 她轻轻一笑:“马马虎虎。” 温寒烟垂下眼睫,目光掠过乌沉长剑,落在裴烬侧脸。 她此刻被背在他身后,垂下眼的角度,就像是在共享一把剑的视野。 她看见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看着多情,不笑的时候则显得极为桀骜。 和她方才半梦半醒间,看见的那张俊美却更显意气风发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她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冷泉旁那一招剑式,根本不是什么梦中仙子所用。 “这是无主之剑。”温寒烟慢慢出声。 无主之剑,顾名思义,大多都是灵剑之主身陨道消,神魂印迹自然不复存在。 但若一把剑的主人分明还活着,却成了无主之剑,只有一种可能。 ——放干了血,散尽了魂,活着也像是死了。运气好的,能捡回一条命来,运气不好的话,便真的没命了。 灵剑感受不到主人,即便不从不甘,天道也终究会抹去那一抹神魂印迹,将它沦作无主之剑。 只是剑之一道,修心为上。 剑修的剑无异于性命,除非身死,绝无遗弃本命剑的可能。 只有可能是旁人这么做,是旁人几乎要了他的命,夺走了这把剑。 如今剑出现在东幽,当年动手之人几乎不需要温寒烟思索,就直接呼之欲出。 她突然感觉浑身都很冷。 身前那个人的声音传过来,依旧漫不经心的,“不然呢?” 他笑,“东幽剑冢,哪里去找有主之剑。” 温寒烟静默须臾,轻声道:“我不想要这把剑。” “嗯?” 裴烬脚步猛然一顿,回过头来拧着眉头看她。 “美人,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他故作惆怅,半真半假道,“我废了那么多心思才把它找过来,你这样说,可真让人伤心得很。” 温寒烟直视着他的眉眼,“退婚那日,司珏本愿将乌素当作赔礼赠予我,我却拒绝了。”她垂下眼,“如今想来,那是东幽老祖亲手所铸之剑,天下闻名,我觉得后悔,待我们离开此地,我再去拿回来。” “乌素?” 身前人不屑嗤笑,“如今东幽真是越过越回去了,乌素这种西贝货也被拿来当宝贝。司珏便只拿这种烂剑敷衍你?简直一点诚意都看不到。” 他语调散漫,“既然来了,你便要把最好的带回去。” 剑身上“舍我其谁”四个大字反照着寒芒,温寒烟冷不丁觉得裴烬这些年,仿佛变了,又仿佛从来没变过。 她静了静,不欲多问,只是道:“你真的要将它给我?” 许是这问话中染着太多郑重,又或许一个早已不做剑修的人置身剑冢,心底那点几乎被彻底湮没的、属于剑修的刚直清正,被轻而易举地勾动出来。 裴烬沉默片刻,微微一笑。 “再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他指尖轻点,悬浮于虚空的墨剑便自发转了一圈。 【天下第一】四字笔走龙蛇,银钩铁画,反射着锋锐的金属光泽。 “你看。”裴烬屈指弹了下剑身,“这不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温寒烟盯着那四个字,脑海中虚实画面交叠,她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良久,她只是道:“你信我,会成为‘天下第一’?” “你不信么?”裴烬掀起眼皮,语调散漫,“我这人看人一向很准,自从见你第一面起,我便知道——” 他笑了笑,“总会有那一日,而你也总会走到那里。” 温寒烟看着这把剑,巫阳舟的确用了心思,面前这把霜寒墨剑,同她在浮屠塔那座裴氏宅邸之中见到的那一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她缓声道:“像曾经的你一样么?” 裴烬一怔,旋即笑了。 “我?我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魔头。”他看向远处,“你会比我做得好得多。” 裴烬手臂用力,又将温寒烟向上扶了扶,语气再次恢复闲散,“不过,你学来的潇湘剑宗剑法实在平平,名剑大多心高气傲,它倒未必看得上这套剑法。” 温寒烟听着不觉得有多少不悦,她实在有些累了,放松了身体,鼻腔里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她闭上眼睛笑着说,“我的剑是云澜剑尊教的,他是如今九州第一剑尊,再怎么说,也不能算作‘平平’。” 裴烬没说什么,只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嘲笑。 温寒烟还是没什么力气,她许久没有伤得这么重,五脏六腑都在疼。一定是太累了,所以她不再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放任全部重量都压在另一个人的肩头。 她还是不想要那把剑。 她不敢去想,失去那把剑的时候,他该有多痛。 “卫长嬴。”温寒烟依旧不叫他的本名,她不再谈论本命剑的话题,“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法子,将我体内的魔气收回去。” 顿了顿,她轻声道,“即便是要我的命,我也想知道。” 视野中的景致突然停下来,背着她的人脚步一顿。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你。”裴烬挑起单边眉梢,“因为我方才说你那师尊剑术奇差?” 他转眸睨她一眼,扯唇道,“你竟为了我说他一句不好,不惜想用道心誓杀我?” 温寒烟不明白,为何每一次她开口说什么,裴烬总有办法理解到其他的地方去,尤其是和她身边故人有关的地方。 她什么时候说要为了云澜剑尊杀他了。 但此刻她没力气反驳,只是道:“若真到那一刻,万不得已,我自己动手,不连累你。” 他们落入剑冢,东幽中人恐怕早已知晓,要不了多久便会追过来。逃得开灵剑,终究还是逃不开追兵,接下来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同司槐序这样归仙境的对手交手,少不了需要裴烬出手。 第206节 裴烬需要更多的魔气。 温寒烟头脑又昏又重,或许是伤势过重,此刻又并无云澜剑尊约束她要做什么,不得做什么。 思绪落在这个方向,她忍不住朝着更坏的地方去想,“若我死在这里,你一定要找齐昆吾残刀,找到那个人,杀了他。” 没有人回应她,可她腰间却是一轻,流云断剑轻轻震颤了一下,温寒烟稍微清醒了点,正抬起头,指尖便是一痛。 “自己的仇,自然还是亲自动手更好。” 裴烬一只手捏着她指腹伤口,血珠涌出,他抬起眼看向一旁沉默的墨剑,终于吐出重逢之后第一句话,“尘光,好好待她。” 尘光剑安静地靠近过来,搭在温寒烟掌心,剑光主动钻了进去。 血珠滴落在剑柄上,沿着雕花四散,片刻渗入其中,与墨玉般的剑柄融为一体。 紧接着,一道虹光骤起,将一人一剑包拢在内,虚空之中逐渐浮现起咒文,剑契已成。 顷刻间,属于尘光剑的浩瀚剑意包裹住温寒烟,剑气奔涌入经脉丹田,声势浩大,却极为温柔无害,瞬息之间便将她反噬内伤修复了七成。 即便是云澜剑尊亲手为她准备的流云剑,换在同样的境地,恐怕也难以修复三成。 而流云已是九州出了名的剑。 饶是一早便猜到这是把极好的剑,温寒烟还是克制不住愕然抬眸。 这一眼,便望见裴烬微蹙的眉宇。 滴血认主,他不得已割破了她指腹取血,此刻定是受道心誓反噬。 然而眼下却稳稳背着她,一步都没有晃动。 温寒烟挣扎着要下来,却被一只手重新按了回去。 裴烬闷咳几声,“不知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磨磨蹭蹭,却有力气说话。既如此,少说点废话,给你种下无妄蛊的人,还等着你去杀。”他没什么所谓地笑,“美人,我如今可算是将宝全都押在了你一人身上,现在安心休息养伤,待会自有要你使力气的时候。” 尘光剑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腼腆,主动凑上来,先是蹭了蹭那半截流云剑,才小心翼翼地放出一道剑气,托住温寒烟的身体。 温寒烟看着裴烬。 剑对剑修来说,是特殊的。 她还记得很清楚,刚入潇湘剑宗时,她听闻一位师姐在外游历时,被贼人恶意摸了一把本命剑,她气到追杀那人十天十夜,直到将那人追得筋疲力竭,跪地认错,才肯罢休。 一把这样好的剑摆在眼前,温寒烟怎么会不想要。 可那是裴烬的剑。 她若是拿了,从今往后,她和裴烬之间那么多繁杂,便再也算不清了。 “卫长嬴。”温寒烟说。 裴烬:“嗯?” “若有一个地方,一个人起初厌恶得很,却又不得不常常去。”温寒烟轻缓道,“越是去,便越是发现曾经没留意到的风景,越是察觉,便越是惊讶。” “惊讶之余,她猛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地方大变了模样。而她似乎也变了,渐渐地没有那么厌恶,也越来越没那么想离开,可这个地方,倒也未必当真那么乐意容她——”她慢慢地问,“你说,这个人该怎么做?” 裴烬停住脚步。 “你问的是‘这个人该怎么做’。”他薄唇微翘,“你就不想知道,我会怎么做?” 温寒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那你会怎么做?” “顺其自然。” “既然走不开,便不走了。为何要走?”裴烬笑了声,“我偏要守在这里,胆敢私闯之人杀,阻挠我留在此地之人也要杀。我还要将一切最好的都搬来,只要是她需要的。” 温寒烟安静了须臾:“如此地原本也不想容你呢?” 剑冢中的罡风浮动裴烬的额发,露出那双狭长而黑深的眼眸。 他看着她,“你又怎么知道,他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所向?” 温寒烟下意识错开视线。 “不提这个。那么你呢,你就不会有朝一日,突然失了兴致?”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一笑。 他语调懒散,眼神却正色,“我像这样的人么?”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没有说话。 裴烬也收回视线。 他重新将她的身体向上托了托,再次迈步向前走。 “既然你喜欢‘卫长嬴’这个名字,叫的何必那么生分。” 风中传来裴烬模糊不清的声音,辨不清情绪,“不如直接叫我‘长嬴’。” 许是罡风太急,温寒烟低下头,半张脸都埋在裴烬颈窝里。 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盖过了那缕清淡的血腥气,直顺着鼻腔涌入她心里。 “好。”温寒烟眼睫低垂,“……长嬴。” 就在这时,尘光剑倏地嗡鸣震颤,像是感受到什么,自发出鞘半寸。 裴烬若有所感,缓缓抬起眼。 “既然来了,何故不出声。”他懒洋洋笑了下,“从前也没见你有这种爱听旁人闲聊的癖好。” 不远处剑林横斜,司槐序孑然而立。 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闻言,视线先是落在温寒烟身侧那把剑上,久久未曾挪动。 那双自现身起都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眼底,浮现起几分复杂。 片刻,他挪开视线,看向裴烬。 “‘尘光’入东幽千年,剑冢内来过无数人,自始至终,却无一人能让其出鞘,其中也包括我。” 司槐序语气淡淡,“你被封印在寂烬渊之下前,玉流华曾说过,除你之外,尘光只会认一人为主,而那个人有朝一日,终将随你一同回来,取回此剑。” 他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你们果然还是来了。” 第71章 无妄(六) 玉流华这个名字温寒烟并不熟悉,但是“玉”这个姓氏,她是知道的。 司星宫虽算在五大仙门之内,却不似其余仙宗,倒更似世家大族,宫主之位向来只在玉姓之内传袭。 传闻玉氏先祖曾得仙人指点,双目可见常人不可见,自驭灵后仙体成,天灵辨吉凶,悟道辨人心,合道可断生死,羽化归仙更是可循过往,观未来。 但玉氏中人大多体质孱弱,修为极难精进,传闻天赋最盛的一位,千年前陨落前,也不过合道境巅峰。 故而,司星宫鲜少显露于人前,大多终此一生都在宁江州范围内活动,偏安一隅。 更是几乎从未有人见过玉氏人真容,听过他们真名,大多即便有缘遇上了,也只唤一声“玉宫主”。 但想必千年前浮岚盛行,同为世家大宗嫡子,裴烬和司槐序认得这位名叫玉流华的司星宫弟子,也并非怪事。 听见“玉流华”三个字,裴烬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既然司星宫这么说了,不带走这把剑,岂不是有辱玉氏一脉的名声。” 他挑起单边眉梢示意尘光剑,左手拽起温寒烟手腕作势要走,尾音拖长,“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亲自前来相送。” 几乎是瞬间,司槐序自数丈之外出现在两人身前,他一句话也没说,却不偏不倚挡住两人去路。 裴烬撩起眼睫,唇角笑意淡了点,“借过。” “裴烬,这把剑你今日带不走。” 司槐序眉眼冰冷,墨发无风自动,身周灵光缭绕,“玉流华的后半句话是,若此剑再次出世,必将掀起九州生灵涂炭。” 裴烬“哦”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那关本座什么事?” 他眼底温度尽褪,眼瞳又黑又沉,翻涌起冰凉的戾气。 裴烬唇角扯起一抹弧度,那笑意在他这张俊美邪气的脸上,更显得狂妄恣睢,“本座要的就是生灵涂炭。你竟与我谈苍生,可笑,九州覆灭,岂不是正合我意?”他语气更冷,“司槐序,让开。” 司槐序八风不动立在原地。 “当年之事,我尚年少并不知情,但我承认,是逐天盟曾经有负于你。可逐天盟不是最终自认铸下大错,将你放离回到了乾元吗?” 司槐序淡淡道,“如今,逐天盟也已被你亲手覆灭,多少世家子弟因你丧命。一千年都过去了,你何必还揪着当年事不放,酿成心魔,又因你这点执念大开杀戒,还要再一次搅得整个九州一同为你陪葬?” “为我陪葬?”裴烬慢条斯理重复一遍。 他一声嗤笑,“本座何时说过要去死了。再说了,一群道貌岸然的蠢货,死便死了,非要往我身上扑,本座还嫌脏了我的阎罗殿。” 司槐序迎风而立,锦衣宽袖风中猎猎作响。 他脸色冷凝,“你杀心太重。当年裴珩执意将玄都印留在乾元,害你沦落至逐天盟,你折回乾元第一件事便是屠尽裴氏满门。” 说到此处,他唇角紧抿,“连至亲血脉你都能不管不顾,肆意屠杀,若将此剑拱手让给你,只怕天下大乱。我念在当年同窗情分,不过问你为何出现在此,也并未将你身份公之于众,但今日但凡我还活着,尘光剑就一定要留下。” 司槐序话未说完,一道猩红刀光自上而下轰然斩来。 刀风浮动裴烬眉间墨发,他冷冷道:“裴珩的名字,你这逐天盟的走狗余孽也配提。” 一击未中,他双指并拢反手向下一点,铺天盖地的阴戾之气蔓延开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倾轧下来,“谁给你的资格?” 司槐序立在刀风之下,眉间微皱,双手飞快掐诀,一面灵镜凝结而成,和俯冲而来的刀光狠狠撞在一起。 气浪轰然逸散,温寒烟倏地感觉到什么,转身抬眸,几道灵光自远处飞掠而来,紧跟着覆在水镜之上。 数道身影紧随其后,在漫天剑雨之间极速逼近,为首那人锦衣玉冠,面容斯文,正是司鹤引。 温寒烟眉间紧皱,视线又向两侧挪动,看见一个熟悉的、却不应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槐序老祖,晚辈前来助您!” 司槐序话音刚落,司召南立于他身侧,极有眼色转身朝身后高声喝道:“入兑泽杀阵!” 跟在他身后的百余名东幽精锐听令,登时极快地散开,浅金色衣袂在虚空之中纷飞,若漫天飘絮。 兑泽杀阵开启,与众人衣袂的色泽交相辉映,金光绵延大盛。 第207节 烟尘散去,司槐序自虚空之中落向地面,拂袖甩开一道灵光,灵镜四散,兑泽杀阵却并未解除,四面八方金光刺目,将此处团团围住。 “把剑留下。”司槐序目不斜视看向正前方,“或者留下你们的命。” 东幽剑冢不辨日夜,天幕沉沉,兑泽杀阵内金光交错,符文明灭,虚空之中若隐若现的锁链兵刃朝着阵中席卷而来。 兑泽杀阵灵活变幻,虚实交错,由数百名东幽精锐同时操控,阵眼每一息都在变换,即便阵中之人想要反击,却也辨不清阵眼所在,最终只能在反复的攻势之中被困死在内。 立在法阵最前方的东幽精锐,隔着一层光幕都隐隐感受到浩瀚杀伐之气,偶然几缕罡风逸出,便将他们压得直不起身,心口血气翻涌,不到一盏茶时间便要和身后之人交换位置。 这是东幽杀气最盛的阵法,阵中从不走生魂。 司鹤引按捺着翻涌的情绪抬起眼,本想看看阵中血肉模糊的尸身解恨,瞥见阵中画面时,眸光猛然一怔。 幻想中血流成河的场面并未上演,两道身影立于阵中。 裴烬周身凛冽刀意蔓延,凝成一层薄薄的屏障护在温寒烟身前,他脸色苍白,唇色却泛着不寻常的丹红,宛若洇开的血色。 玄色宽袖掩住他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口,血珠汩汩流出,沿着冷白骨感的手腕蜿蜒淌下。 温寒烟只抬眸看了他一眼,便不自觉怔住。 她无声捏紧了袖摆,传音问他:“为何不让我出手?” 她内伤已因为新剑认主而修复了八成,方才杀阵中的一击,若她强行催动全身修为,未必挡不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裴烬却将她的动作拦了下来。 “如今东幽还并不确定你已令‘尘光’认主。”他嗓音略有些沙哑,语气却依旧很稳,“若他们能够错认你剑断重伤因此轻敌,趁这个时间融合剑魂调息,接下来你若寻到机会,直接杀了他们便是。” 温寒烟猛然回想起方才裴烬提到“他将宝都押在了她一人身上”,原来这话并非玩笑。 “那你呢?”若她迟迟不出手,接下来的一切岂不是都只能靠裴烬一人去扛? 裴烬屈指扣了下尘光剑,剑身上“天下第一”四个字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他笑了下,学着司槐序的语气:“我这‘重伤之躯,苟延残喘之人’,自然是要助你做好这个‘天下第一’。” 话音微顿,裴烬随意以指腹拭去唇角的血痕,语调又轻又慢,“今日你在东幽一战成名,从今往后,九州再无人敢欺你。” “从此提及‘寒烟仙子’四个字,他们只会怕你,敬你。”他撩起眼睫,漫不经心一笑,“放心,我还要留着命,好好活到明年的正月三十。” 他揉了一把温寒烟后脑的长发,“我不会死,你也一定会活下来。” 正月三十。 那是他所谓她第一次关心他的日子。 实际上,那时候哪里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他们之间针锋相对,却又心知肚明的试探。 但就在这一刻,温寒烟心里陡然生出几分真实的牵绊。 或许,如果有可能的话,每一年的正月三十,他们至少都该在一起。 温寒烟攥紧尘光剑柄,是同流云剑截然不同的触感,比起流云剑,尘光剑更坚硬,也更冰冷。 她心口却仿佛烧起一团烈火。 温寒烟定定看着裴烬:“我不会负你。”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理会周遭此起彼伏的爆响声和罡风,专心感知尘光剑的剑意。 但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歧义颇深,轻而易举便能让人理解到另外一层意思去。 偏偏说话的人一脸正色,似乎根本没在意。 裴烬啼笑皆非。 他右手指腹一抹左掌血痕,染着血的手指按上眉心,在眉间拖拽出一道秾丽的血痕。 “生灵涂炭。”裴烬重新看向司槐序,忽地一笑,染血的眉眼扬起,“不如便从东幽开始,如何?” 司槐序对上他视线,看见他眉尾处的血,眼皮陡然一跳。 他猛然转头看向司鹤引:“结阵!” 几乎是同时,裴烬玄衣袖摆翻飞,双手掐出几个诀,并指天地上下一转。 地面轰然龟裂,狂风冲天而起,万千灵剑被风卷掠起,震颤着在罡风之中断碎。天幕之中扭曲成一团墨色的龙卷,龙吟啸声自漩涡之后如惊雷般炸开。 无数身着铁甲看不清面容的士兵自地底爬出,在东幽众人惊愕注视之中,不止地面,就连天幕漩涡之中,也有士兵鱼贯涌出,密密麻麻俯冲下来。 “这、这是什么招式!?” “简直有移山填海之能,此人莫非是归仙境修士——” 司鹤引察觉身后人心浮动,怒喝一声:“跑什么?!没听见槐序老祖的吩咐吗?列阵!” 他强压下心底的情绪,兴奋,恐惧,难以置信。 此人必是裴烬无疑。 裴烬如今身负重伤,恐怕远不及当年三成功力。 若他能今日将裴烬斩杀在东幽—— 司鹤引兴奋得指端都在颤栗,他还未出手,猛然听司槐序冷声撂下一句话。 “你不是他对手,不想活命便上去送死,否则就退下。” 司槐序一手后负,单手掐诀,展开一道光幕将铺天盖地涌现出来的兵将包拢在内,光幕伸展涨大,一开一合间,将他和裴烬二人笼罩在内。 碎坤灵,引风雷。 旁人或许不知,但司槐序不可能看不出来,这是裴氏三十六秘术之一,玄兵都将。 传言裴烬屠尽乾元之后伤势太重,销声匿迹,却被兆宜府以法器符篆寻得气息踪迹,终被叶绍辉率兆宜府百余名弟子围困于寂烬渊。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谁料一夜之后,兆宜府家主连同精锐尽数命葬寂烬渊,而裴烬却只动了动手指头。 据历州远郊村民说,那夜他们听见断崖旁雷鸣阵阵,天崩地裂,仿佛经历了一场地动浩劫。 如今想来,当年裴烬用的便是这一招。 “当年你凭此一招重创东洛州兆宜府,但今日你所在之地是东幽,而你也远非千年前全盛之日。” 司槐序唇角扯起一抹冷冽弧度,“乾元裴氏早已被你亲手屠尽,如今的天下第一世家,是东幽司氏。你那场镜花水月的美梦,是时候醒了。” 玄衣宽袖的人身周杀气凛然荡开。 裴烬将温寒烟推出法阵,传音简短道:“待会若寻到机会离开,不必犹豫,也不必管我,我稍后自会去寻你。” 做完这一切,他在罡风之中抬起眼,没理会司槐序,打量身周此起彼伏的阵法虹光片刻,认出这手笔:“太渊阵?” 司槐序并未否认,也并未强留温寒烟,只是道:“既然你还记得太渊阵,便该知道此阵已成,除非你我之中有一人身死,否则绝无可能破阵。” 裴烬收回视线,闻言嚣张掀了掀唇角,“竟敢与本座生死斗。” 他用一种看死物的眼神看着司槐序,“我看是你不知死活。” “故人凋敝,今时不同往日,我本无意与你像当年那般争得你死我活。” 司槐序抬眸看向阵外,“但你既想让尘光剑认她为主——” “她和剑,今日便都要留下。” 司槐序眸光渐冷。 “你也一样。” * 只一息之间,温寒烟便被拦在光幕之外。 她心头一跳,裴烬疑似先被她体内无妄蛊所伤,后又受道心誓反噬,如今被同东幽老祖一同困在阵中,恐怕棘手得狠。 然而状况根本容不得她多想,一道劲风就在这时扑面而来。 下一击紧随而至。 “寒烟仙子,与其担心旁人,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司槐序长袖一扫,挥出数道灵风,狠辣果决直取温寒烟周身数道命门,竟当真错认为她此时毫无还击之力,想一击将她毙命于此。 温寒烟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并未显露多少情绪,只佯装力竭不敌。 司鹤引果然眼神发狠,以雷霆之势迫近她身侧。 就在掌风几乎逼上她面门之时,温寒烟猛然抬起眼。 她单手催动剑诀,几乎是念头刚转,尘光剑便倏然盘旋而下,横在温寒烟身侧替她拦下一击。 这一剑实在太快,快到近乎只剩一下一道雪亮的残影。 司鹤引躲闪不及,意识到自己中了温寒烟的圈套之时,只来得及向后稍微错开一步,身形陡然凝滞。 尘光剑长啸剑吟一声,剑气轰然震荡开来,不偏不倚砸在司鹤引胸口,他胸口瞬间凹陷下去,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下来,就连肋骨都断碎深陷下去,猛然喷出一大口血。 东幽精锐手忙脚乱地将倒飞而出的司鹤引扶稳,他本人面色苍白,神情惊疑不定,一时间竟然并未在意自己伤势,瞳孔震颤着看向仗剑迎风而立的温寒烟。 对方虽然形容略显狼狈,脊背却挺拔如利剑,容色淡淡,哪里有半点虚弱之势? “竟是装出来的——哈!”司鹤引意味不明笑一声,不小心撕扯到胸口伤势,偏头又喷出一口血。 他脸色沉凝。 “你……你竟能够令此剑认主?!” 温寒烟也勾了勾唇角,笑了一下,以示回应。 她张开掌心,尘光剑乖乖落入她手中,温寒烟随意挽了个剑花,左手并指拂过剑身。 “这也是我头一次尝试,反过来用别人想要用来杀我的东西,去杀那个人——”她抬起眼,“还真是不错的滋味。” 司鹤引眼瞳瞬间染上红意,却并未轻举妄动。 他视线蓦地落在温寒烟手中长剑上。 这柄剑的名声极响,从前剑主是何人无人得知,众人只知这一剑可荡天下。 司鹤引多少有些忌惮,转身退回东幽精锐身后,“启阵!” 金光交叠绵延从四面八方映下来,刺得温寒烟几乎睁不开眼睛。 下一瞬,杀气已至。 灵台之中陡然涌起一阵浩然剑气,温寒烟双眸轻阖,一瞬间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意识神魂被剑意笼罩在内,仿佛一叶扁舟,顺着水流漂浮而去。 第208节 一击未中,白衣女子身形如鬼魅,以一种极刁钻到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身避开,司鹤引眼眶通红,咬牙喝令,“变阵!” 温寒烟心念剑诀引动尘光,剑刃破空而来,仿若黑沉天幕间撕裂夜色的闪电,凌空劈下。 轰然剑意震荡开来,地动山摇之间,兑泽杀阵虹光闪烁,竟当真有几分被逼退之意。 温寒烟从前用过许多剑,少时在落云峰习剑时,她尚不足筑基,没资格拥有属于自己的本命剑,用的一直是木剑。 她也用过寻常的剑,所以在云澜剑尊赠给她流云时,她才会那么开心。 好剑于剑修而言是不同的,同样的剑招在不同的剑中,发挥出的威势截然不同。 那时她以为流云已是世间稀有的名剑,旁人也都这么说,可就在尘光入手之时,温寒烟才意识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剑光在阵中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网,拢在白衣女子身上,竟似屏障一般坚不可摧。她在阵中辗转腾挪,剑势飘逸,身形惊鸿,短短时间,剑意反震伤了不少东幽精锐。 “家、家主,她有点不对劲。”一名东幽精锐被余波震得咳出一口血来,颤声开口。 兑泽杀阵不是头一次启阵,但从未有人能在里面坚持这么久。 司鹤引被几名东幽精锐围着坐在中央,阵法虹光在他身侧闪跃,胸口处血肉模糊的凹陷肉眼可见地重新鼓胀起来,除却那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的血衣之外,伤势登时好了七七.八八。 他一掌拂开身侧的人站起身,鼻腔里逸出一声冷笑,先前出声那名东幽精锐还未动作,身形突然顿住。 东幽精锐慢慢低下头,一只手自他背后穿透胸口,鲜血淋漓的指端微微收拢。 司鹤引面不改色一手捏爆了他的心脏,反手将尸体甩出去,给自己施了个清净诀,转眸随意点了一名候在一旁的东幽弟子,“他不愿意做,换你来。” 弟子恭敬低着头,上前走到空位,双手结印眼花缭乱,将法阵缺处替了上去。 “兑泽杀阵可不是寻常什么人都能破的,即便是炼虚境如何,令尘光剑认主又如何?除非她能够找到阵眼——而这根本不可能!你们又在怕什么?!” “那……那若是她强行破阵……”有声音颤颤巍巍开口,还没说完便声音小了下去,似乎是回想起刚才忤逆过司槐序之人的下场。 司鹤引自然听见了这句话,但这声音在罡风中显得太渺小,又混杂在人群之中,辨不清来源。 他冷笑一声,并未出手杀人。 “强行破阵?你以为她是谁?槐序老祖?” 司鹤引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笑意。 “她撑不了多久,给我变阵!” 【你现在剩下的灵力,只能至多再使用一次[莫辨楮叶]。用之前一定要先想好破阵的办法,咱们只有一次机会。】龙傲天系统焦急提醒温寒烟。 温寒烟攥紧剑柄,并指拂过墨玉般的剑身。 罡风肆虐,刺得浑身伤势钝痛不止,她脑海里冷不丁闪过什么,支离破碎的画面涌入灵台。 温寒烟在这一刻突然回想起来,刚入潇湘剑宗时,她时常做一个梦。 同样的一个梦,梦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绚烂剑光交织剑影,在那个画面之中迸发出触目惊心的绮丽,日复一日地重复。 她好像时常同什么人复述这个梦,手里拿着一截小树枝,在院中比划来比划去。 总会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温温柔柔的,像是冬日里的光。 后来她在落云峰害了一场累月的高热,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为何,那些破碎的记忆又在这一刻破封而出。 梦中那一剑,惊艳至极,比起云澜剑尊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寒烟对阵法并不算精通,无心同东幽这种阵法世家斗阵。阵中虚实变幻,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几分喘息之机,更遑论看破阵眼。 但破阵并非只有识破阵眼一种办法。 就像一鼎残缺的陶罐,罐身表面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腻子,掩住缺口所在之地。 但只要其中涌出的力道足够大,陶罐总会被这股力撑破。 阵中无端吹起一阵迅猛的风,风卷极速凝成漩涡,将温寒烟包拢在风中。风盘旋落于尘光剑刃,剑身寒芒反照于风中,将整片空气映得通明。 风融于剑,剑刺破风,阵法金光一阵摇曳,宛若风中狂乱的烛火。 温寒烟手腕翻转,一剑斩出。 剑光闪烁几乎撕裂空气,斩破千万重巨浪般的阵法灵光,生生劈开万里空。 一剑风华惊天地,剑吟破苍穹。 自阵中逸出的风仿若利刃,割开司鹤引锦袍袖摆,刻下一道血痕。 司鹤引讶然抬起头,下一刻,符文闪跃明灭,震耳欲聋的爆响声之间,平滑的灿金色光幕上陡然出现一道裂痕。 几名正对着剑风的东幽精锐被震得倒飞而出,呕出几口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司鹤引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向后退去。 他一边朝着人群身后猛冲,一边高声厉喝:“快!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补上!” 温寒烟于风中疾走,顺着风势转瞬间直逼上阵法缺口,几乎是同时,司鹤引拎着几名东幽弟子,将几人像破布麻袋一样甩过来,直接撞上缺口。 金光蔓延,被一剑斩出的缝隙转眼间便要阖拢。 一名瘦弱的弟子低着头,脚步不经意间挪动一下,几乎重新合起的阵光停顿了一下。 温寒烟狐疑抬眸,生怕这也是杀阵一环,故意露出破绽引她自投罗网。 低着头的弟子见她半天不动弹,忍不住压低声音挤出几个字:“怎么愣在这,快点走啊。” 这声线虽然刻意捏着,温寒烟却熟悉得很:“是你?” 她不假思索疾步跨出,金光震荡,紧接着仿佛被吹熄的火光般一簇簇次第黯淡。 兑泽杀阵尽破。 “司予栀——” 一道蕴着炼虚境威压的声音落下来,司鹤引一掌拍出,“她间接杀了你哥哥,你竟然要帮着她?!” 温寒烟掠空疾行,闻言愣了愣。 司珏当时分明被司鹤引救下,她只当他这条命当真硬的很,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死了? 是谁,竟在东幽杀了东幽少主? 司鹤引这一掌扫过,直接掀飞了司予栀身上的伪装。 乌浓长发自发冠中倾泻而下,司予栀唇瓣微颤,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紧跟在温寒烟身后。 “置他于死地的伤并非出自我手,但司珏的死的确有我一份。”温寒烟顿了顿,“你若怨我,大可出手杀我,是生是死你我各凭本事。” 她抿抿唇角,“还有,多谢你方才助我。” 司予栀没出声,她呼吸略微急促,睫羽掩住眼睛里的挣扎。 她虽看不惯司珏所作所为,但毕竟自小一同长大,感情尽管不说多么深,但血溶于水。 司珏死了,她怎么会不难过。 若杀他的是旁人便罢了,为何偏偏是温寒烟。 片刻后,司予栀并未后退,也并未出手。 温寒烟看着她,稍有点意外她的选择,无声收敛了早已凝集在身周防御的剑气。 “你走吧。” 司予栀撇开脸,声音冷淡,“你救过我一命,今日我也救你一命,我们之间两清了。若待会你不敌我东幽的杀阵,我绝对不会再管你死活。” 说罢,她不再理会温寒烟,再次开口时,是对着司鹤引:“无论如何,是哥哥负她在先,他要挖她体内道骨之时,也未曾顾及她性命。父亲,你常说修仙界强者为尊,生死有命。如今司珏身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司鹤引气急,心虚翻涌牵动还未痊愈的伤势,险些又是一口血喷出来:“你——” 见温寒烟几乎踩着剑光掠出剑冢,身影在司予栀身后化作一个小点,来回腾挪移动。 他顾不上司予栀,当机立断又轰出一掌。 司予栀瞳孔骤缩,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司鹤引:“父亲……” 司鹤引已是炼虚境,全力一掌哪里是她能拦得下的,瞬息之间,掌风便扑上面门,想躲已是来不及。 温寒烟余光瞥见这一幕,按在剑柄上的指尖微攥。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和司予栀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此刻她若是调转回去,恐怕失了先机,再想离开便必然又是一番苦战。 司鹤引再如何,也不会当真要了他女儿的性命。 无数念头在心底纷乱拂过,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回过神来时,温寒烟已调转方向,朝着司予栀掠出数丈。 就在这时,一面金钟陡然从天而降,将司予栀护在正中。 “铛”的一声巨响,掌风打在金钟上,相撞的灵力水波般弥散开来,一道声音紧随而至:“虎毒尚不食子,司家主,看不出来,你简直连个畜生都不如。” 司鹤引阴沉抬眸:“叶凝阳?” 一架巨大的飞舟高悬于剑冢上空,周遭灵光护体,万千灵剑随在飞舟左右,却无论如何都穿不透那层护体虹光,反倒被震得四散落下。 三道身影立在飞舟正前方,叶凝阳环刀而立,唇角扯着冷笑。 叶含煜和空青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一人眼也不眨地从芥子里掏法器,另一人见缝插针扫出一道剑风,将漏网之剑打下去。 出手间隙,空青一眼便望见他想找的人:“寒烟师姐,我们来助你!” 司鹤引眼眸微眯,抬手示意东幽精锐变阵。 “区区法器护体,也敢在东幽剑冢造次。” 一看见叶凝阳,他就回想起当日被她三言两语反复戏耍,心底涌上一阵愠怒,脸上反倒露出一抹笑。 只是这笑意在他那张斯文儒雅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甚至狰狞。 “入摧月碎星阵!” 司予栀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神情原本是空白的,听见这几个字猛然回过神来。 “摧月碎星阵?”她语气陡然一变,飞身赶到温寒烟身侧,用力推了她一把,“不好,快走!” 叶含煜甩下一道灵光,光晕温和无害地缠绕在温寒烟身上,他反手一收,将她卷上飞舟,朝着剑冢出口疾行。 一眨眼身边就少了一个人,司予栀脸上空白了一瞬,须臾反应过来,下意识追着飞舟在后面赶:“还有我……喂,怎么不请本小姐上去!” 下一刻,一道光带便把她一并卷上去。 第209节 司予栀睁开眼睛,便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空青:“我们这是要往外走,你上来做什么?” 司予栀抿抿唇,扭过头去:“你管得着吗?本小姐也要出去。” “司小姐。”叶凝阳走过来。 虽说她嘴巴不饶人,却也不傻,如今他们在东幽的禁地上,还未出手便已败了三分,“可否细说摧月碎星阵?” 司予栀看向她,迟疑片刻,和盘托出:“摧月碎星阵可吸收阵法中所困之人的灵力,为它所用。被这个阵法困住,最好不要动用灵力,越是反抗,阵法就越强。” 叶含煜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不反抗,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司予栀翻个白眼,撇嘴道:“我说过‘不反抗’吗?自然是不用灵力反抗咯,你没学过剑法吗?” 叶含煜还要说什么,被温寒烟抬手按了回去。 “此阵可有破解之法?”话音微顿,温寒烟换了个问法,“它的弱点在何处?” 不提这点还好,一提到“弱点”,司予栀脸色更苦。 “这种霸道的阵法,布置下来需要消耗极大的灵力,即便阵成,通常最多也只能困住几个人。”司予栀指了指外面,“但你们也看见了,此处人多,灵剑更多,灵力比我们只多不少,甚至还能多出好几倍来。” 她静默片刻,绝望总结,“眼下,除了自阵外破阵,它恐怕没什么弱点。” 叶含煜不可思议道:“司鹤引当真疯到这种程度,连你都不顾了?” 空青立在温寒烟身侧,抱剑冷笑一声:“伤寒烟师姐的,能是什么好人。” 叶凝阳皱眉制止他:“乱说什么。”一边说,她一边垂眸去瞥司予栀的表情。 司予栀唇瓣动了动,眼睫低垂下来,终究没有说什么。 她先前觉得父亲温文尔雅,待她虽说不似司珏那般看重,但也极尽宠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但现在,她不确定了。 他方才差点杀了她。 东幽精锐分散又聚拢,虚空之中虹光耀目,司鹤引立在阵前。 “予栀,既然你选择了站在那一边,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死死盯着司予栀苍白的脸,“但你放心,为父会杀了他们,但不会要你的命。接下来你要吃的苦头,便是为父对你今日肆意妄为的惩罚。今日过后,你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话音落下,剑冢内万千灵剑盘旋而起,在此起彼伏的剑光灵风之中,朝着阵中刺去。 没有灵力傍身的情况下,寻常招式如何能拦得住这么多的灵剑和攻势。 只一个呼吸,飞舟之上血色弥漫,立在正前方的兆宜府护卫倒了一大半,肩头手臂腰腹后心插着数把灵剑。 剑冢里的剑皆有灵,刺了一下还嫌不够,又抽出反复戳刺、碾转,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温寒烟这边状况要好得多,尘光剑气荡开,其余灵剑受它震慑根本不敢近身。 她咬牙又刺出一剑,将司予栀拽到身后。 不得动用灵力,往常她也并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绝境。 温寒烟目光落在尘光剑刃上。 用不得灵力,那便用精血为祭,结血阵。 那一日潇湘剑宗拦不住她。 今日东幽也一样。 第72章 无妄(七) 飞舟被围拢在摧月碎星阵中,灵光碰撞出的轰响声此起彼伏,隔着一层光幕,也清晰得声声入耳。 裴烬似有所感侧过脸,见状眸光微沉。昆吾刀猛然自袖间掠出,打散身前碍事的灵光,凌厉刀风化掌倾轧而下,掐向司槐序脖颈。 就在这时,千百道利刃自他身后聚拢而起,盘旋扭转困住他左手。 “你最好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 裴烬五指收拢,捏碎利刃。 他眉眼张狂,眸光冷戾,“让开。” 司槐序纹丝未动,不偏不倚拦住裴烬去路。 “太渊阵中生死斗。”司槐序迎风而立,“你我之间,哪里有要我自戕让路的情分?” 裴烬下颌紧绷,余光掠过飞舟,只见万千剑雨裹挟着法阵罡风轰然压下,飞舟在风浪之中飘摇,在一阵血雨腥风之中,仿佛下一瞬便要被生生碾碎。 [警告!白月光性命堪忧!请立即出手相救!] [警告!白月光性命堪忧!请立即出手相救!] [警告!白月光性命堪忧!请立即出手相救!] 许是情势太过危机,这一次那个聒噪的东西一句废话都没有说,刺耳的警报声在识海里炸开,一声接一声,一次比一次急迫。 裴烬宽袖玄衣翩跹狂舞,他垂眼看向右臂,片刻,轻轻一笑。 “你既不让路。”他缓缓吐出几个字,“那好,本座便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下一瞬,裴烬左手并指掐诀,朝天而指,罡风愈发强烈,似有天道浩威灌入他指尖。 他手腕翻转,不偏不倚点向右手腕间。 顷刻间,一道虹光冲天而起,自他腕间显露出一枚繁复神秘的刻痕,那痕迹的颜色鲜红,随着魔气灌入其中,色泽愈发深邃,宛若要滴出血来。 自望见天地异象起,司槐序便收了攻势。 他盯着裴烬的动作,眼底第一次流露出惊愕之色:“你想用荒神印?你这个疯子!” 裴烬右手曾被烙下荒神印。 被打上荒神印的位置,经脉寸断,血流凝滞,却又不会因此而坏死,永生永世受煎熬折磨。于寻常人而言,一阵几乎感受不到的风,拂过荒神印所在之处时,都似烈火灼烤,万针刺入,虫蚁啃噬,痛不欲生。 几乎所有身负荒神印之人,都会因承受不了这种折磨而自废其处。 司槐序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能够忍耐荒神印在身上待了一千年,平日里甚至和常人无异,如今,竟然还要将荒神印震荡至全身。 这意味着在那一瞬间,难以想象的痛苦将会蔓延至四肢百骸,经脉寸断,神魂尽碎,与死去无异。 司槐序霍然抬眸。 这的确足以冲破太渊阵。 就在同一时间,太渊阵化作万千灵光遁入虚空,遁天入地的玄兵都将像是解了禁的恶兽,自后朝着摧月碎星阵呼啸而去,灵剑一瞬被湮没,阵法虹光忽明忽灭,被撕裂啃噬得片片零落。 温寒烟横在腕间的尘光剑刃陡然被人一把攥住。 “我是不是说过,不知节制不是什么好习惯。”来人微用力,将剑刃挪开几寸。 剑身微颤,连带着剑柄和她的指尖也开始震颤,那只握住剑刃的手上还在淌血,无穷无尽的玄兵铺天盖地涌上摧月碎星阵,只短短瞬间,便自外向内将阵法撕出了好几个裂缝。 剑冢万千灵剑察觉到不善,争先恐后冲过去,一时间玄兵同万剑战作一团,漫天虚空中皆是令人牙酸的金鸣之声。 在这样略有些刺耳的声音中,裴烬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精血轻则损寿元,重则损根基,若想凭你一己之力自内向外强行破阵,恐怕得搭进去一条命。” 他戏谑笑道,“美人,东幽哪里配得上你的命?” 温寒烟猛然抬头,对上一张苍白却俊美的脸。 “你怎么来了?”她方才分明听见,太渊阵非死不得破。 温寒烟连忙看向司槐序,果不其然见他好端端立在远处,目光投向这边,眼神复杂,并未出手阻拦。 不是东幽老祖,那便是裴烬…… “不过一个故弄玄虚的阵法,怎么能困得住我。与其跟他斗法,我自然更喜欢陪在你身边。” 裴烬垂下宽大的袖摆,掩住右手止不住的颤意。 荒神印的余韵还在侵蚀着他,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神魂,像是坠入一片业火之中,被清醒地反复灼烤。 这种感觉不陌生,在寂烬渊下那一千年,有时他为了提醒自己还活着,有时为了别的缘故,时常把玩这处寻常人避之不及的荒神印。 只不过,他从未试过将它以魔气催动散至全身。 有点难忍,但值得。 在一片混沌麻木之中,他依稀感觉一抹温凉落在唇角,像是冬日落下的第一片雪。 温寒烟站在他身边,神情辨不清情绪。 “你在流血。” 她落在他唇畔的袖摆,顷刻间便被鲜血浸透。 他似是想笑,可此处罡风肆虐,开口时他眉间微敛,咽下一声闷哼。 温寒烟唇角微抿,似有许多话涌上喉间,却看出裴烬不愿多说,所以再次咽下去。 但这些纷乱的字眼和念头重新沉下去,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头,仿佛化作了一团更烈的火。 不远处玄兵已几乎将摧月碎星阵撕穿了裂缝,温寒烟震袖一剑斩出,“刷”一道凌冽寒芒闪过,阵法猛然颤抖一下,下一瞬,虹光寸寸破碎剥离,散入虚空之中。 “摧月碎星阵破了!” “家主,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拦不住的,真的拦不住的……不只是兑泽杀阵,就连摧月碎星阵也……” “她、她实在是太强了,家主……” 摧月碎星阵一破,东幽人心浮动,饶是司鹤引想揪出几个懦夫杀鸡儆猴,此刻竟然一时间都不知该选谁。 难道他还能把人全都杀了不成? 那接下来谁能替他拦住温寒烟?! “槐序老祖!”司鹤引瞬间转向另一边浮空而立的人,咬牙道,“请您勿再顾念往昔情分,对他们手下留情!” “槐序老祖,此二人挑衅我东幽至此,难道我们要放他们全须全尾地离开吗?到那时,东幽司氏颜面何存?” 气流拂动两人袖摆,破碎的太渊阵散作青烟,司槐序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对司鹤引所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第210节 司槐序头一次见到裴烬这样对待一个人。 犹记得他们少年时,司槐序最厌恶的人便是裴烬。 他高傲,裴烬比他更狂妄,他优秀,裴烬比他更惊艳,他拥护者众多,裴烬比他还要呼风唤雨。 他厌恶裴烬,但他的骄傲令他与此同时,不得不认可裴烬。 少年时,司槐序只见过裴烬为夺魁首而拼命,青年时,他见裴烬尸山血海中为自己拼命。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裴烬为救一个人,不惜自己走一遭黄泉路。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是真正无情之人。 “让他们走。” 司槐序眉眼轻敛,转身踏碎虚空,恰在此时,一道罡风袭来。 他睁开眼睛,化灵力为掌凌空一捏,一人脖颈应声被掐断。 东幽精锐的尸身软绵绵自半空中落下来,紧接着,愈发多的东幽精锐似山洪海啸般,铺天盖地涌来。 与此同时,飞舟之上,温寒烟反手抬起尘光,格住鸿羽剑。 “空青,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拧眉看着近在咫尺这张脸,空青脸色青白,脸颊上浮现起不规则的凸起,仿佛有什么在其中游走,一寸寸侵蚀着他的身体。 他瞳仁泛白,闻言无动于衷,见一击不成,抽回鸿羽剑反手又是一剑刺来。 动作幅度之大,引得腰间香囊摇曳不止。 变故突如其来,温寒烟催动灵力震开空青,转头一看,许多早已离开东幽的仙门中人,竟在这个时候不约而同赶了回来。 只是众人皆面容僵硬,脸色发青,瞳仁泛白,眼眶却染着诡异的猩红之色,看模样简直和空青如出一辙。 窄刀裹挟劲风自左侧斩来,与此同时,一把长剑横在右侧退路,温寒烟腰身一拧,足尖点地旋身退至半空。 叶凝阳和叶含煜双双收回手,泛白失焦的眼睛微转,直直盯住她,紧跟着攻过来。 温寒烟唇角紧抿。 不对劲。 若说空青方才那一击不过是错觉,可如今叶凝阳和叶含煜几乎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们不仅被旁人惑了心神,这种邪术妖法还能够使他们体内灵力修为暴涨,至少瞬间拔高两个大境界。 空青本是天灵境,方才出手却似有合道境威势,叶凝阳和叶含煜更不必提。 温寒烟朝着倾轧而来的人群投去一瞥,神情逐渐沉凝。 前来东幽出席宴席的,皆是各宗大能和精锐弟子,如此想来,此刻剑冢之内众人,岂不是大多都在炼虚境之上? “你倒是不蠢,竟还能清醒地站在这。” 司鹤引见温寒烟神情,便知道她心下多少有几分考量。 他唇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在惊天动地的动静中闲庭信步而来,脸上那抹笑意在身后铺天盖地涌来的修士簇拥下,更显出几分濒临癫狂的冷血。 “但横竖都是一死,清醒着死,和糊涂地死,本质上也没什么大的分别。” 司召南跟在他身侧,目光掠过温寒烟时,见她并未失去神智,只是微微一顿,便收回视线。 他直接越过了司槐序,不偏不倚朝着司鹤引躬身行了一礼:“家主,这二人如何处置?” 司鹤引掌心金光大盛,祭出一盏引魂灯,灵力汹涌灌入其中。引魂灯自他掌中极速涨大,盘旋升入半空之中,灯盏焕发出刺目的光晕。 几乎是同时,受制之人陡然变得更加躁动不安,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包围圈正中的两道身影,宛若想要将猎物撕碎的噬人恶兽。 “这两个人的命——” 司鹤引的脸被灯光映得发白,眼眸却愈发漆黑,“今日,我要了。” …… 一炷香前。 “怎么是你!?” 司鹤引单手扶着门板,眼神深晦不明,眼底倒映出一张乖顺无害的笑脸。 “家主。” 司召南拱手行了一礼,礼仪挑不出错处,片刻,直起身笑着看他,“不请我进去坐坐?” 司鹤引盯着他看了片刻,侧身让了半个身位。 他不说话,司召南也并不生气,慢条斯理走近内间,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司鹤引看着他动作,眉眼间不悦更深。 不过一个旁系中的旁系,血脉杂得不能更杂。 若非他早年心生怜悯,又见司召南懂眼色会来事,将其带在身边,恐怕对方到现在还是个零落在外、孤苦无依的下等人。 哪里有资格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司召南不偏不倚迎上他视线,端着茶壶的手腕微顿,又斟了另一杯茶。 他将斟满了茶的杯子和引魂灯一同推过去。 “司珏少主的死,主上也感到十分遗憾。” 窗边槐影浮动,一阵风过,将槐枝吹得乱颤,几片槐叶在风中坠落。 “他托我将这盏引魂灯交给您,还要我带给您一句话。” 司召南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只唇边笑意被日光映得深邃。 “从今往后,这些仙门大宗皆归您号令。” “放眼整个九州,今日过后,不仅是东幽,半数都是您掌中之物了。” …… 司鹤引眸光扫过司槐序,看着司召南的眼神说不上平和,却又似是顾及着什么,并未发作。 “为何他没事?” 司召南施施然一拜,十足的恭敬模样:“想来是老祖闭关已久,不受俗世侵扰,避了过去。” 司鹤引眼神微顿,没有出声。 司槐序长袖一扫,破开一拥而上的东幽精锐,他修为虽高,却顾及东幽弟子性命,出手留有余力。 不多时,他身侧便形成一片真空地带,道道金光自地面下冲出,缠绕上近身之人,脚边横七竖八皆是脸色青白的东幽精锐。 司槐序眼眸深得可怕。 榕木可长生,九州内常称之“万年青”,可以藤蔓状的气根蔓延望不见边际。 自高空向下俯瞰,一片岁月安宁静好,然而地面之上,它却无形中以气根绞杀周遭植木,独木亦可成林。 这些修士多半是被榕木种子侵蚀入体,以魔道邪术惑乱心智,反受人所控。 “东幽的万年青,是你种下的。” 司槐序冷眸微抬,紧锁住司鹤引,“你什么时候竟勾结上九玄城?” “槐序老祖,您误会了,万年青并非我所栽。”司鹤引倾身行了一礼,语气却半点谈不上恭敬。 但他并未否认勾结九玄城,也不欲多做辩解,并指朝天催动引魂灯,灯中虹光愈发刺目,几乎将整片空间映得亮若白昼。 灵光无孔不入,所过之处,倒在地上毫无生机的尸体竟再次扭动起来。 喀嚓—— 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此起彼伏,司槐序拧眉垂下眼睫,受他所制的榕木人竟强行破他阵法。 他们以肉.身生生扯断地面之下延伸而来,束缚着他们的金光,关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胸腔凹陷,脊骨断裂,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再次攻了上来。 “您说我勾结九玄城,提起‘勾结’二字,正好晚辈也有些话想要问您。” 司鹤引抬手一摆,示意裴烬方向,微微一笑,“您身为东幽老祖,应当不会认不出此人究竟是何人吧?” 司槐序眼底冰凉地看着他,殷红的薄唇紧抿,一言未发。 “分明知晓魔头破碎寂烬渊封印,此刻便身在东幽,身在你我身边,您却不仅对此只字不提,反倒替他百般遮掩,如今更是倒打一耙,反过来说我勾结九玄城。” 司鹤引轻轻一笑,“好在晚辈见此人出手杀性凛冽,心存狐疑,关键时刻识破魔头诡计,更是生怕魔头杀性泛滥伤了您,命东幽精锐弟子上前助您,可您竟然丝毫不顾门下芸芸众生,出手狠辣。” 倒地不起的修士宛若雨后春笋渐次而起,摇摇晃晃飞扑而来。 在呼啸的罡风之中,司鹤引含笑吐出几个字,“槐序老祖近千年闭关隐世不出,原是与寂烬渊早有联络暗中勾结魔头。我身为东幽家主,虽然深感痛惜,可为天下苍生着想,却也不得不秉公办事。” 掌心引魂灯光晕冲天而起,他高声喝令,“拿下他们!” 话声刚落,地面龟裂而去,无数榕木气根以摧山裂海之势翻涌而出。榕木人身躯僵硬,行进速度却极快,在轰鸣汹涌的藤蔓间来回腾挪,转瞬间便杀了过来。 “众人皆被榕木所控,又是因为香囊?”温寒烟瞬息间反应过来,猛然抬眸看向司召南。 他们初到东幽之际,每人皆收到一枚来自司召南的香囊。 她当日莫名感觉有几分不对,以神识查探一番之后,却并未发现什么破绽,便将其收入了芥子之中。 今日才知晓,原来其中根本不只有桃花蛊。 但为何她并未受控?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司召南远远立在榕木人之后,遥遥朝着她投来一瞥。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与当日别无二致的友善笑意:“不知寒烟仙子,昨夜睡得可好?” 温寒烟脸色瞬间冷下来:“你这话是何意?” “榕木虽已在东幽种下多年,这么长时间以来,早已绞杀周遭树木植被,你们所见的槐木花草,早已皆被它所杀,从内而外完全替代。只可惜,榕木种入体需要时间,你们来的时候太短,为此我可是头痛了很久,也费了很大力气,才终于寻得破解之法。” 司召南耐心极好地道,“寒烟仙子,时常跟在你身边那位名叫空青的弟子,眼神果然极好,对你也极其关注,竟一眼便看出,我赠予你的那枚香囊与众不同。” 他悠悠一笑,“自然不同,那可是我为你特意准备的,里面有着旁人没资格享用的东西。毕竟,也并不是每个人体内,都有无妄蛊这样千年难遇的宝贝。” 此人竟知晓无妄蛊。 温寒烟眼神骤然下沉,却见司召南又叹了口气,“只是,我却并未想到,昨日那香囊刚派上用场,今日我便感知不到其中灵力。” 他眼眸微转,和和气气看一眼裴烬,“想来,是有人看不惯你体内有别人的东西,昨夜察觉之后,不仅承受了无妄蛊的反噬,还替你将不属于你的灵力剥离了出来。” 第211节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看着裴烬的眼神复杂:“你为何不早说?” 裴烬乌沉浓密的眼睫压下来,他低头看着她,没什么所谓地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我见你难得睡得这么好,怎么舍得打扰。” 他察觉红鲤异常,谨慎起见查探了她经脉灵台,竟当真从里面揪出来一点脏东西。 只不过,司珏来取先天道骨的动作太快,今日裴烬还未查探旁人,他便率先围了过来,事态紧跟着一发不可收拾。 司召南拍了拍掌:“谁能想得到,阴鸷嗜杀,杀伐果决的裴烬竟然是个痴情种。”他看向温寒烟,“寒烟仙子,多亏有你。我种下的‘醉青山’能够催动无妄蛊,若不是你在此,怎能如此顺利将裴烬重伤?” 说罢,司召南重新转回身,朝着司鹤引行一礼,“若能将裴烬斩杀在此,日后您定然声名大噪。”他低下眼睫,“家主,这消息传出去,九州何人不为您马首是瞻?” 司鹤引抚掌大笑,连道三个“好”字,引魂灯灵光更盛,催动榕木人动作愈发狂乱。 自榕木人现身以来,裴烬便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之中。他视线缓慢掠过那些似人非人的面孔,眼底逐渐浮现起深晦的暗涌。 他宽袖长扫,身后铺天盖地的玄兵自发涌上前去,同榕木人厮杀在一处。 “走。” 温寒烟抿唇点点头:“嗯。” 顿了顿,她避开裴烬右手,主动一把抓住他左手绕过肩头,后背用力,在裴烬错愕目光下,一把将他背了起来。 “你先前背我一次,又送了一把剑,如此算来,我又欠了你一次。”温寒烟背着裴烬,脚步片刻不停地向前飞掠,“不准拒绝。” 裴烬闷咳两声,断断续续的咳声之后,竟是克制不住笑出来。 他一边咳一边笑,“我的分量可不算轻,待会若是你反悔嫌弃我太重,也再也没机会甩掉我了。” 温寒烟攥紧了裴烬的左腕,“我不会放开你。” 后者僵硬片刻,手指轻勾,也扣住她染血的袖摆。 来时是裴烬背着她,走时两人调了个个,温寒烟催动全身灵力,片刻不敢停歇,身后榕木人发出阵阵咆哮嘶吼声,如影随形。 眼下他们简直全无来时那种悠闲自在。 温寒烟脑海却前所未有地冷静清醒。 如今她灵力近乎耗尽,裴烬重伤未愈又添新伤,榕木人又大多被拔高到了炼虚境修为,硬拼绝非良策。 这种状况下,她不仅救不下空青等人,若被逼无奈贸然还手,只会换得两败俱伤,避战反倒能暂时保他们肉.身安好。 在巨大的灵力震荡之下,偌大的剑冢开始崩塌倾頽,温寒烟运起踏云登仙步,和裴烬一同朝着剑冢坍颓的方向飞掠而去,迎面却望见比身后更多的、密密麻麻的人影,宛若迁徙的蚁群,一波接一波涌来。 她瞳孔微缩。 这样看来,恐怕此刻整个东幽之内,除了他们之外,一个清醒的活人都没有了。 地面苍穹,被肉眼辨不清数量的人影挤满,辨不清天色,更望不清前路。 恰在此时,一道光幕凭空出现,自内探出一只手,一把将两人拽了进去。 光线登时变得昏暗,空间逼仄,温寒烟几乎能够听见自己呼吸传来的回声。 她方一动弹,一道猩红色的刀光便幽然腾起,昆吾刀自裴烬袖间自发飘出来,映亮了这方寸大小的空间。 司槐序那张本便秾丽的脸被红光映得愈发艳,他拂袖收回手,靠着墙面盘膝而坐。 盯着两人这诡异的姿势片刻,司槐序脸色古怪地收回视线。 “此处有东幽护山结界,旁人一时半会闯不进来。”他冷淡闭上眼睛,“坐。” 温寒烟没动作,裴烬也还纹丝不动靠在她身上,垂眼睨一眼脚下巴掌大的空地,鼻腔里逸出一声笑:“本座可不记得,浮岚何时教过缩骨功。” 司槐序抬眸冰凉地看他一眼,一扯宽大繁复的衣摆,又让出一点空位来。 随即,温寒烟肩头一轻。她抬眸,正对上裴烬黑沉狭长的眼眸,他身高腿长,从她身上迈步跨下来毫无滞涩。 裴烬漫不经心偏头一笑,“背着我那么久,很累了吧?美人优先。” 温寒烟张了张口,半晌却又将推辞咽了回去,安静坐在仅剩的空位上。 裴烬宁可强撑也不愿与司槐序同坐,想必两人关系果然如叶凝阳先前提到的那般“势同水火”。 温寒烟这么一坐下,空间显得更狭窄,这像是某种不规则的柱体之内,高度能同时容下好几人,宽度却极窄。 经过了这么一遭,三人又一同躲在这里,温寒烟也并非看不出来,司槐序实际上对他们二人已是处处留手,眼下面对他时,已经少了几分起初的不自在。 她大大方方问:“老祖,敢问此处是何处?” 司槐序闭目养神,神情虽然算不上好看,倒是并未吝啬回答,眼也没抬地道:“三危堂,天尊像内。” 他话音刚落,剩下两个人诡异沉默下来。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就在这天尊像之下,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不约而同在此时闪回在两人脑海之中。 空气陡然变得有些粘稠。 裴烬垂落在袖摆间的指尖微动,挪开视线。 温寒烟和裴烬不出声,司槐序也并不开口,天尊像内一时间静得诡谲,仅剩像外榕木人呼啸来去的癫狂动静。 良久,司槐序率先打破沉默。 “想我自负一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被族中小辈背叛暗算,还被迫同你这魔头一并藏身此处,何其可笑。” 他唇角扯起一抹嘲弄,“若是昔日,只怕只有云风那种——” 说到这里,声音猛然顿住。 云风这个名字,温寒烟再熟悉不过。 潇湘剑宗师祖,云澜剑尊的师尊,潇湘剑宗先宗主的唯一嫡子。也是当世仅有的四位归仙境大能中,除去裴烬和司槐序之外的第三人。 甚至就在不久前,温寒烟以形神和借用叶凝阳身体时,还在司鹤引案上的玉简中看到这个名字。 裴烬显然也听见了“云风”二字,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环臂散漫往墙壁上一靠,略过这个话题,绕回了开头,“这话说的,仿佛是我们强求胁迫了你。你可别忘了,方才那手破碎虚空,可不是我求着你用的。” 司槐序冷冷瞥他一眼:“真荣幸,能得你一个‘我’字。” “连东幽天尊像都有幸得你共享,既占了这个好处,怎能不给你几分薄面。”裴烬笑一声,“此地只有你我,没有东幽和裴烬。” “既如此,我正好一直有一事想问你,不知你可否赐教。” 司槐序掀起眼皮。 “裴烬,你究竟为何如此恨逐天盟?” 第73章 无妄(八) 温寒烟自始至终眼睫轻阖,似是静心调息,实则不动声色凝神细听。 裴烬同司槐序见面以来,除却动手,对话寥寥无几。 此刻却已经是第二次提及逐天盟。 温寒烟对逐天盟了解不深,只知道它同浮岚一样盛行于千年前。当年仙门世家子弟,十人之中八人皆入逐天盟。 放眼整个九州,逐天盟中人浩如烟海,然而如此庞大的人数,却被裴烬一人一刀屠戮殆尽,几乎覆灭整个修仙界。 司召南方才所说在她脑海中不断地回荡,此刻温寒烟不可能不明白,无妄蛊自始至终都是用以制衡裴烬的利刃。 他们之间,注定此消彼长。 温寒烟不愿做谁的傀儡,即便要杀一个人,也该是她心甘情愿。 裴烬帮她良多,她如今没有那么想要他的命。 更何况唇亡齿寒,裴烬死后,一个失去了价值的她,又岂能活命。 无妄蛊,她必要解开。 幕后之人,定然对裴烬抱有极大的恶意。既然裴烬同逐天盟交恶,此人极有可能与逐天盟有关。 温寒烟心念微转,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 她听见身后衣料摩挲发出“簌簌”的声响,似是裴烬换了个姿势靠着。 他不答反问:“逐天盟的人是不是还告诉了你,玄都印已被他们亲手毁去,不复存在?” 司槐序拧眉:“难道不是?” 裴烬唇角轻挑,不置可否。 司槐序屈指弹出一道灵光,浩瀚灵风盘旋凝集成金光,温和笼罩在温寒烟身上。 “若你是担心她牵连太多,招致更多杀身之祸,我已助她入定调息,她什么都不会听到。” 他收回手,目光在温寒烟一身白裙上略微一顿,眸底流露出几分讽刺。 “想不到,你身边竟还会出现潇湘剑宗的弟子。” …… 一千年前,辰州,东幽。 日光清润,落入槐木枝影间,在墙面上拖拽出斑驳摇曳的影子。 几名身着华服锦衣的少年三三两两坐在池边,一边漫无目的用灵籽喂红鲤,一边随意闲聊。 “明日浮岚就会离开东幽了,我记得下一次应当去的是乾元裴氏?” “乾元裴氏?那怕是去不得了。你没发现吗,最近来浮岚的玄门弟子都变得比以往少了,换作从前,那些讲道的前辈们还不吹胡子瞪眼,现在倒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闻不问了。” “为何?近日出了什么大事吗?”有人潜心闭关多日,出关时浮岚已大变模样,狐疑发问。 “玄都印在宁江州出世,我听我父亲说了,那东西可是个邪物,说不定要闹得整个九州大乱。” “宁江州?那不是司星宫和裴氏所在的地方吗?” “是啊,但这事和司星宫关系还真不大,听闻这玄都印是裴氏家主裴珩自禁地之中带出来的。他们裴氏家训素来清正端方,这次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我也听说了,我父亲今日丑时才回来,正是在逐天盟共同商议对策。” “要我说,裴珩就应当把玄都印交出来,仅一个裴氏如何能解决这等邪物?但凡有一个失手,咱们其余仙门还得给他们陪葬。” “可不是嘛?现在乾元裴氏可真算得上是火烧眉毛,焦头烂额,根本分不出精力去过问旁的事。你看那个素来桀骜张扬的裴烬,都多少日未曾现身过了,上次见到他,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这么一说,还真——啊!!” 第212节 一道灵风凌空打来,虽说只是搭在腕间并不伤人,手腕内侧的皮肤却比其他地方都敏.感几分,开口那人一时不察被“啪”一声打中,疼得眼泪都飙出来。 他恶狠狠回过头,还没开口,望见来人时,表情便是一僵。 “云、云风……” 白衣墨发的少年向来带笑的脸上如覆寒霜。 “若再让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说一个字的闲话,我便废了他一只手。” 被落了面子的少年咬了咬牙,忍不住还欲反击几句,身边几人更快地反应过来,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走了。 “跟他置什么气?谁不知道裴烬跟云风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跟他斗法,他跟你拼命,不值当不值当。” “退一步海阔天空,反正裴烬也嚣张不了多久了,云风那叫怒其不争,恼羞成怒,无能狂怒!” “你们这么说,听着好像也有道理……” “……” 几人越走越快,很快便失了踪迹,可声音还是源源不断顺着风飘过来。 云风指尖捏紧了扇骨,眸中浮出几分厉色。 他指尖刚动,身后传来一道嘲弄声音。 “稀奇,你真是转了性子。” 云风皱眉回头,司槐序不知何时靠坐在一片槐荫之下,早已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 他翻身而下。 “从前没见你出手如此果决。” 他话还说的委婉了,不仅是果决,简直称得上狠辣,若云风出手时用的并非剑气,而是他那把剑扇,恐怕那人此刻早已不止废了一只手,半个身子都没了。 不过,这同他没什么关系。裴氏如今骤逢剧变,裴烬身在其中定受影响,云风日日同他厮混在一起,心情被连带着焦躁也不奇怪。 司槐序刚走出几步,便听往日对他避之不及的云风,这一次竟然出声唤住他。 “昨日逐天盟和裴氏交涉,你父亲是逐天盟副盟主,他应当知道结果如何。” 云风立在树下,半张脸被树影掩得朦胧,辨不清五官。 “你可听他提起,玄都印最终是交由裴氏一力承担后果,还是由众仙门合力销毁?” 司槐序头也没回:“此乃裴氏家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冷淡道,“你少打听。” 云风低着头,没再出声。被拢在袖摆之中的手却不自觉掐入掌心,力道之大几乎撕裂血肉,就连小臂都发出细微的震颤。 一阵风拂过,他似是风中摇曳的枯叶,几乎要被狂风卷落枝头,深陷入淤泥里。 午后阳光热烈,风过无痕,周遭静得宛若死地。 一道散漫声音冷不丁打破沉默。 “怎么了,一个人站在这。” 云风缓缓抬起头,眼瞳被日光映入,色泽显得愈发浅:“长嬴?”看清来人,他语调染着几分惊喜,“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裴烬黑发黑衣,身姿峻拔,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闻言漫不经心拨弄了一下剑穗,轻嗤:“我为何不来?” 云风低下头:“裴氏近日来,不是出了事吗?” “玄都印?”裴烬丝毫没避讳,脸上也没多少异样的情绪。 他晃了晃剑身,鼻腔里逸出一声冷笑,“玄都印自有裴珩去管,与我无关。再说了,那哪里有同你们切磋斗法来得更有意思。” 云风脸色一僵。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阴森视线便落到他身上。 “你前年欠我的比试,打算何时补上?” 云风扯唇干笑一声:“长嬴,我看今日天色不太好,不如改日——” 话未说完,他转身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伸手熟门熟路地在芥子里摸糖。 这一次天不遂人愿,他翻来覆去摸了半天,也什么都没摸到。 裴烬瞥见他动作,也不拦着,就在这时,虚空中陡然落下一道轻飘飘的女声。 “最后一颗糖,三天前你就已经用掉了。那日我还提醒过你,叫你记得补上。” 云风一愣,脸上空白了片刻,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半晌才道:“流华师妹?” 身披流光纱的少女坐在梢头,五官生得极艳,气度却空灵,双足踝间缀着纤细金色足链,树影闪跃间流光溢彩宛若星河流淌。 她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小不点,长得一模一样。 “是不是男子汉!”其中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是男子汉就正大光明打一场。”另一个一脸的严肃,发出与年纪不符的鼓励。 云风视线在三人身上忍不住停顿一瞬,只是这一瞬,浩瀚剑气已轰然斩向他后心。 云风叹口气,“刷”地一声展开折扇回过身。 “说好的,你可得手下留情。” 他凑近压低声音,“流华师妹在呢,给我个面子,今日让我赢,下次让你赢回来十次,行不行?” 回应他的是铺天盖地倾轧而下的剑光。 两人久违切磋了一场,不知是否当真因为玉流华在一旁看着,这一次云风不似往常那般偷懒耍滑,随意出两招便认输求饶。 这一场斗法声势浩大,几乎打得整个东幽地面都在颤动,直到引来了浮岚中的管事之人,才将意犹未尽的两人勉强分开,一手一个拎着去惩戒堂领罚。 浮岚内只允许弟子间切磋过招,讲究一个点到即止,禁止私斗。如今这天崩地裂的动静,显然算不上见好就收。 但九州里出了这样的英才又是一件好事,故而浮岚罚归罚,惩处却并不重,只是要两人将规训各抄上一百遍。 两人在惩戒堂抄了一天一夜,几乎抄断了手,其间先前有过一面之缘、却又在关键时刻将他们卖了逃跑的两个小不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给他们一人带了一壶灵酒。 “这是我们流华小姐带给你们的。” “玉冰烧。” “这可是司星宫出了名的好酒,喝了能强健体质,甚至还能增长修为呢!” “省着点喝。” 抄完一百遍规训,两人意气风发推门而出,玉流华碰巧出现在不远处,身披皎皎月华,于流纱翻飞间缓步而来。 她五官在月色下美得宛若仙子,轻轻悠悠开口,“今日我想去赏月,恰好路过此地。” 小不点极没眼色接话道:“绝对不是特意来找你们的。” “……”玉流华静默片刻,清清泠泠再次开口,“既然遇上了,要不要一起?” 裴烬想拒绝,云风却一把扯住他手臂,用力点头。 “要!” 三人皆非东幽中人,明日浮岚毕便要离开,前一夜并肩坐在最高处看月沉西海。 云风摇了两下折扇,状似无意开口:“长嬴,那玄都印,乾元裴氏和逐天盟……最终是决定由谁来处理了?” “自然是裴珩。”裴烬随口道,“越邪性的东西,越通灵性,经手的人多了,反而坏事。此事因裴氏而起,也该由裴氏了结。” 云风点点头以示赞同,抬手以酒壶撞了下裴烬的,叮咚一声。 山风浮动,吹落一地月色,玉流华安慰道:“我日前占过一卦,只可惜如今我修为不高,看不清全貌。但我能够看到的是,这件事终会尘埃落定,裴烬,你不必太过忧心。” 云风也摇着折扇称是,片刻后,话锋一转,“长嬴,那你们裴氏想到如何销毁它了吗?” 裴烬支肘偏头,这几日他未出席浮岚,便是被留在乾元帮着裴珩琢磨那玄都印,几乎连着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虽然辛苦,但好在卓有成效,裴氏已有应对之策。 他没多想,干脆和盘托出,说完觉得酒意上头,按着眉心问:“怎么问这个?” 一片浓云被风吹得飘散过来,拢住月色,天光陡然变得更沉更暗。 深晦苍茫的天幕之下,月光穿不透云层,映得云风那张俊秀的脸半明半昧。 他笑了笑:“没什么。” “就是好奇。” 好奇。 玄都印乃天生邪物,乱人心,惑人智,瞬息无形之间夺人性命。 人们恐惧它,却又忍不住对它好奇。 不止一个云风。 “玄都印此刻在何处?!” 一阵剧痛袭来,仿佛整个人浑身上下被同时撕开皮肉,敲碎骨骼,裴烬却只尝到浓郁的血腥气,身上的一切感知却似乎已经麻木。 这样的折磨持续太久,已经无法再令他感觉更煎熬,只恍惚间心头浮出四个字,不过如此。 许是他脸上嘲弄的笑意太过明显,开口那人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抓起他头发,力道之大几乎将头皮撕下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哈,你莫不是还以为,此刻自己依旧是那个光鲜亮丽的裴氏少主?裴氏私藏祸心,玄都印此等至阴至邪之物降世,不仅未曾出手抹灭,更未告知逐天盟,反倒秘而不宣,妄图将其占为己有,为祸九州!” “逐天盟……”裴烬品尝着口中血腥气,嗓音嘶哑,开口却是冷笑,“怎么,这九州是逐天盟的……” 他开口的瞬间,昏暗阴冷的囚室内虹光便冲天而起,将整个逼仄的空间映得亮如白昼。 各式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交错落下来,裴烬只绷紧了浑身肌肉,声线略微发颤,吐字却极清晰,一字一顿。 他偏头吐出一口血,“还是说你们闲得发慌,自家那点破事尚且料理不完,别人的事还要来插上一脚?” “还敢嘴硬?我看你的嘴能硬到什么时候!” “豢影珠呢?这么值得纪念的模样,怎么能只让我们看见,也得让旁人好好欣赏欣赏。来人,给我全都记录下来,送到乾元去!” “裴珩那么宝贝他这个儿子,有这枚豢影珠在,不愁他不把玄都印交出来。” 裴烬意识昏沉,死咬牙关一声不吭,周遭的声音却逐渐如潮水般褪去,在剧痛之中,仿佛从水面上传来,听不真切。 但他还是依稀听见“乾元”“裴珩”之类的字眼,几乎失去意识的身体再次动了动,手指深深抠入地面,指甲断裂翘起,鲜血淋漓。 第213节 他想说“没必要”,他不想成为裴珩的累赘,这里的事他能自己解决,他能扛住。 但是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最痛的时候,裴烬不敢去想,他究竟为何会堕入地狱里。 但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日复一日地愈发清晰,像是那一夜明月之下浮动的山风。 直到逐天盟的人以为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将他随意往发霉潮湿的草堆上一扔,转身为囚室加了一道阵法,一边往外走一边随意闲聊。 “没想到,潇湘剑宗那小少爷,平日里看上去懒惰不着调,关键时候倒当真靠得住,大局观强得很。” “的确,裴氏人骨头都硬的很,若不是他套话,我们忙活多少天都未必能得到那么确切的消息。” “方才我数着了,逐天盟里一百零八道酷刑,最多有人撑到第十三道,这小子倒是厉害的,扛了六十七道还是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一声都没吭。” “等他恢复意识,明日还得接着来呢。哎,真希望他能早些开口,我都有些累了,灵力也快要枯竭了。” “即便他扛完了一百零八道酷刑,那不还能轮第二次,第三次?不愁他不开口。” “听说潇湘剑宗那位小少爷,和牢里头这个,平日里可是同进同出的关系。还真是大义灭亲啊,不显山不露水的。” “豢影珠送出去了吗?” “送了,已经有人带着消息和豢影珠连夜去了乾元裴氏,天不亮就能到。无论玄都印此刻在何处,都不怕他们不交出来。” “要是明日醒过来,裴氏就已经将玄都印交出来了该多好?我不想再来这里了,看那个惨样,我都快要生心魔了。” “谁不是呢,啧啧。” “……” 一千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双眸倏然泛红,血肉模糊的指端紧紧陷入地面里。 一千年后玄衣宽袖的人模样愈发冷戾,仿佛越过万千岁月投下目光,没什么情绪地注视着这一幕,片刻,面色不改地挪开视线。 嗡鸣的交谈声溃散而去,阵阵轰鸣声愈来愈大,宛若天边闷雷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似乎有榕木人察觉了这里,越来越多地涌进来,将原本并不狭窄的三危堂挤得无处下脚,接二连三,一下跟着一下撞击着阵法。 天尊像震颤,结界符文明明灭灭,不安地闪烁。 昆吾刀光闪跃一下,展开一道猩红色的刀影,环绕温寒烟身周一圈,红光没入她身周浮沉的护体金光,又加上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 空气中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司槐序听完这些尘封了千年的过往辛秘,脸色虽然分毫未动,眼神却缓缓变了。 他只知逐天盟曾强行将裴氏少主扣押,后又莫名其妙将人放了出去,他那时只当是逐天盟抓错了人,如今想来,恐怕内情远不止于此。 司槐序缓缓睁开眼睛。 “云风背叛你,如今还好端端活在潇湘剑宗。她体内的无妄蛊,说不定便是他亲手所种。” “无论她有心还是无意,自愿亦或者是被迫,她都有九成可能是云风的人。” 司槐序抬起眼,“明知如此,你还要护着她?” 裴烬环臂斜倚在墙面上,身高腿长,目光漫不经心落在不远处。 天尊像内光线昏暗,将他本便有些苍白的脸色衬得愈发浅,那双眉眼便反过来显得愈深愈重,仿佛穿透了天尊像,看见外面狂乱的榕木人。 良久,他吐出几个字:“潇湘剑宗是潇湘剑宗,她是她。” 司槐序冷笑一声。 见裴烬眼神挪动过来,他淡淡开口:“我笑你三件事。一笑你明知她是立在你对面的棋子,却还是受无妄蛊蛊惑,同她双修,将自己置于如今这般危险境地,落于下风。二笑你素来自负,眼下却辨不清蛊毒引诱和真心,克制不住沦陷,心悦于她。三笑你少年时便久负盛名,桀骜不驯,动情之后却也不过如此。” 说到这里,司槐序鼻腔里逸出一道轻哼,“愚昧。” 裴烬侧头,也笑一声,并未反驳。 他开口,语气闲散又似意有所指:“先说我受无妄蛊蛊惑,又说我克制不住心悦于她。” 说着,裴烬扯唇移开视线,嗤笑,“自相矛盾。” 司槐序静默片刻,不欲再同他辩驳。 当年浮岚中,云风才是那个远近闻名的“情圣”,整日追在玉流华身后,不亦乐乎。他看不惯,于是嘴上不说,心底却默默稍微看得惯一些同他一样看不惯的裴烬。 如今沧海桑田,千年岁月呼啸而过,物是人也非。就连当年那个嗤之以鼻的裴烬,竟然也开始犯蠢。 “为何不愿将这些事告诉她?”司槐序目光落在温寒烟身上,“无论愿意与否,她都已身在局中。” “知道的多,有时算不上什么好事,反倒招些乱七八糟的惦记。”裴烬淡笑一声,“同样是身在局中,一无所知和全知全能,你应该知道分别。” 司槐序静默下来,须臾,并未反驳,只是意味不明道:“你所言不假,但依我看,不仅于此。” 裴烬撩起眼皮。 “你在恐惧。” 司槐序缓声拆穿他,“你不愿被她看见你狼狈的样子,更不想她知晓那些不堪的过往。我虽无妻无子,对于这些事还是知晓的,这一次,你倒真是栽的彻底。” 他忍不住又是一声嗤笑,“想不到你裴烬也有今日。” 温寒烟拢在袖摆里的手指微微蜷了下。 她起先在司槐序动手布下结界之时,便已预想过,今日自己会听见许多不为人知的秘闻。 但她却并未预料到,她竟然会听到这么多。 关于云风,关于玄都印,关于逐天盟。 也关于……裴烬。 她心头涌上一股说不上什么滋味的情绪,天尊像外轰鸣阵阵,是那些寻不到猎物的榕木人,正在四处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在这逼仄的空间内,光线昏暗到仅剩一缕刀光,压抑和黑暗裹挟着近在咫尺的嘶吼声,一同涌上来。 在这一刻,温寒烟突然克制不住地去想,一千年前的逐天盟牢狱,是不是比这里还要更难捱。 裴烬右手的旧伤,沦落在东幽剑冢千年的无主之剑…… 许多事情,似乎都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但也有更多朦胧蜂拥而上。 司槐序说裴烬在恐惧。 这些事,为何他偏偏不愿意对她提及,让她知晓? 温寒烟不懂,却又好像懂。 她年少时仍在落云峰上,整日修炼习剑,风雪雨落从未间断,身上也不知受过多少伤。 云澜剑尊在场时,她向来执拗表现得云淡风轻,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自己缩在洞府的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些伤。 有些伤,只能一个人品尝。 尤其是在那时的她心里,云澜剑尊便是她最敬重,也最在意之人。 这样的人,她怎能让他看见她的一丁点不好。 哪怕只是细微到几不可察的那么一点,她都仿佛在他眼中落下了千百层。 而那时的她不愿如此。 可她与裴烬之间,和她同云澜剑尊之间,又怎能一样。 有一个念头在心底萦绕盘旋,愈演愈烈,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便触手可及。 温寒烟却固执不愿继续去想。 “顺其自然。” 裴烬在东幽剑冢中说过的话隐隐约约穿透呼啸的风声,落在她耳畔。 也罢,那她就不去思辨。 也不去逃避。 温寒烟睫羽落下来,她还没忘记此刻自己身在结界之中,理应什么都听不见,更不该有什么反应。 她依旧闭着眼睛,倏然感觉肩头一重,裴烬单手按上来,稍倾身看向司槐序。 “既然难得能同你好声说几句话,那正好,我有个问题也想问你。” 裴烬指节略微收紧,“司槐序,她体内无妄蛊中的阵,是不是你所为?” 第74章 无妄(九) “蛊中布阵?” 司槐序眸光沉凝,拧眉道,“此举凶险邪性异常,简直胡闹。你可知其中是何种阵法?” “自然是要人命的阵法。”裴烬指节在身侧轻点一下,轻笑一声,“你说不是你,我信。不过,家贼难防,你养出了个好家主。” 司槐序冷着脸沉默下来。 裴烬:“还有,我既然已经在此,我的昆吾刀,东幽是不是也该物归原主?” “尘光剑已给了你。”司槐序凉凉掀起唇角,“裴烬,做人不可太贪婪。” 裴烬也扯了下唇角,“剑已认新主,剑名自然也该由新主来取,从今往后,世间已再无尘光剑。” 司槐序静默须臾,缓缓抬眸道:“也罢,但你要向我保证,这把刀,你余生只用作于守护,而不作为掠夺之用。” “掠夺?”裴烬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倏然一笑。 他掀起眼皮,直视着司槐序的眼睛,“司槐序,事到如今,你莫非还不明白,过往那么多年,我又何曾掠夺过。” 司槐序同他对视片刻,抿唇挪开视线。 “昆吾残刀由我镇守,并无旁人接触的可能。” 他屈指弹出一道灵光,金光包裹住半空中沉浮的昆吾刀。 “我已在上面留下印迹,你若想找,它自会为你引路。” 随着司槐序出声,昆吾刀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环绕着裴烬飘了好几圈,顿了顿,又将温寒烟一并拢在内,迟疑片刻,又拐了个弯,小心翼翼抚过司槐序衣角。 司槐序稍有些意外地垂眼看它,这柄闻名九州的邪兵,此刻竟像个孩子一般,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撒欢。 第214节 只因为他给了它一道灵力印迹。 良久,司槐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刀身。 昆吾刀闪烁了一下,雀跃飞回了裴烬身侧。 “若当真如你所说,玄都印未除。”片刻,司槐序缓缓道,“如今它在何处?” 裴烬肩膀用力支起身,宽袖一扫,挥出一道魔气。 魔气轰然打碎司槐序拢在温寒烟身上的护体金光,他慢悠悠扔下四个字,“无可奉告。” 金光溃散遁入虚空,裴烬没再看司槐序,倾身欺近温寒烟,眼睛盯着她脸色:“好些了?” 温寒烟睁开眼睛,点点头:“灵力已恢复八成。” 裴烬眼神放松了几分,开口却是嘲笑:“东幽老祖的手笔,也不过八成而已。” 司槐序脸色沉冷:“若非你此刻出手打断,又怎会只有八成。” 话音微顿,他看向温寒烟,眼睛不掺带丝毫谷欠念地打量一番,“竟然快突破了?关元,内关,风池,殷门,这几个穴位多费些心思,晋阶便在这几日。” 温寒烟随着他开口提点,便催动灵力灌入这些穴位,丹田处果然一阵激荡。 她抬眼,真心道:“多谢前辈。” “根骨上佳,勤勉聪悟。”司槐序看着她,“的确不错。” 温寒烟感受着体内勉强流转的灵力,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的情绪。 其实她并未恢复八成,恐怕至多不过三成。 伏天坠在衣领内泛着莹润的光泽,方才司槐序出手之际,温寒烟当机立断催动伏天坠。 司槐序并未伤她,但伏天坠既然能够代她承受灵力攻势,同样能够分散部分护体。 只不过司槐序修为太高,哪怕伏天坠替她抵挡了大半,她依旧昏昏沉沉几乎陷入沉睡。 温寒烟勉强守住灵台清明,这才佯装入定。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她不能错过。 他们方才所说的话,她什么都听见了。 所以他们初到东幽时,司召南曾言的那位“险些被裴烬虐杀,从此不良于行”的宗主嫡子,便是潇湘剑宗老祖——云风。 她体内的无妄蛊当真是他种下的? 不对。 温寒烟脑海中闪回断断续续的破碎字眼。 浮屠塔玄罗殿内,巫阳舟最后挣扎着与血沫一同吐出的那个音节。 ——陆。 只是放眼九州,她也从未听闻一个姓陆的世家。可若那人非世家子弟,如何能接触到如此多的大宗大能,筹谋这样大的一盘棋。 思绪被一阵剧烈的轰鸣声打断,崩碎的灵光落了一身,司槐序冷眸看向天尊像外。 “护山结界被撕了个缺口,若无人出去补阵,十息内此阵必破。” 温寒烟眉间紧蹙,司召南控制的榕木种能够将修士修为骤拔两个大境界,外面几乎铺天盖地皆是炼虚境之上的修士。 “他们被榕木种侵蚀入体,心智受控,若是能将他们的意识唤回,或许还有别的破解之法。” 司槐序淡淡道,“裴烬除去你体内‘醉青山’时,它尚且未被催动,但如今情势不同。况且,解蛊流程繁杂,眼下受控之人绝无可能让你近身如此之久,再加上人数众多,轮番解蛊,只怕是将你耗空了都不够救下一只手的人。”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腕间突然被人用力一握,然后轻拍两下。随即,裴烬的声音落下来,在剧烈的轰响回荡中,清晰入耳。 “不过一个缺口。”他不甚在意一笑,“我去补。” 司槐序脸色极其不好,不仅有如临大敌的缘故,还有先前受的暗伤。 他秾丽眉目间压着阴云,转头看裴烬,“有两名归仙境,你那些玄兵拦得住?” 裴烬不置可否挑起眉梢:“你觉得呢?” 开口似乎也并非真的想要个答案,他撂下这句话,便甩袖按上天尊像,昆吾刀光明明灭灭,将整片空间映得宛若血色蔓延。 一道金光却猛然击碎刀光,紧接着,金光朝四周蔓延开来,撕裂虚空。 司槐序衣摆被灵风吹动,猎猎作响。 “既是因东幽中人而起,今日之事,便是东幽的家事,自有东幽司氏来处理,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手。” 他大步迈入虚空,身影几乎没入金光之中,脚步略微一顿。 “若……”司槐序话音微顿,少顷,重新抬步,“罢了。” 过去种种不过镜花水月,如今他们终究不再是浮岚同窗。 一个身为东幽老祖,另一个则是血洗九州的魔头。 裴烬说得没错,他们之间不该谈苍生。 下一瞬,金光彻底将司槐序的身影湮没,点点散去,天尊像内重新归为一片黑暗。 天尊像外,动静却陡然激烈起来,仿佛同时有无数恶兽破开水面,直扑过来,温寒烟几乎能够听见榕木人癫狂的咆哮声。 一阵又一阵的轰鸣闷响此起彼伏,不知过了多久,天崩地裂的动静才逐渐平息下来。 温寒烟自内而外一剑斩碎天尊像,眼前一片刺目的金光,宛若天光坠落人间,她被刺得下意识闭上眼睛。 啪嗒。 宛若落雨声坠在耳畔,光线逐渐淡下去,温寒烟艰难睁开眼睛,警惕抬眸看向前方,神情却陡然凝固在了眉眼间。 整个三危堂几乎已被夷为平地,有人化灵为掌轰然压下,周遭地面深陷而下,唯独天尊像旁三寸之内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崩碎的地面间染着暗红色的血痕,血痕在一片狼藉之间绵延绘制成一道精细玄妙的大阵,血液深入土壤,几乎笼罩了整个东幽。 一棵参天巨树根茎深深没入土壤,巨大的荫庇遮天蔽日,在苍穹之下绵延伸展,枝木连成一片屏障,之上是无数张凸起的人脸,正是方才作乱的榕木人。 他们方才状若癫狂,张牙舞爪,如今却像是被困在了这一棵参天古树之中,每张脸都僵硬青白,闭着眼睛,宛若回到母体的孩童,安宁陷入了沉睡。 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消弭殆尽,东幽仿若一座死城,温寒烟缓步向前,看见榕木前立着一道身影。 司槐序墨发散落,顺着重力垂落在脸侧,衬得肤色更加惨白,没有半点血色。 他周身没有伤痕,只安静地站在原地,低眸凝视着榕木的方向,仿佛一尊雪色砌成的雕像。 早已没了呼吸。 不知是否她靠近时扬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抚动司槐序垂落的睫羽。 自那一处开始,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宛若清透轻盈的羽毛,一片片凋落随风逝。 灵光散入风中,空灵至极,染着几分凄艳的美感。 温寒烟身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呼吸乱了一拍,肩上落下一道带着体温的轻拍。 裴烬的声音落下来,辨不清情绪:“羽化登仙,于他而言,未尝是一件坏事。” 温寒烟摇头:“登仙需经历九天重雷。” 这并非登仙,只是归仙境大能陨落之时,天道留下最后幻梦般美好的慈悲。 裴烬看向湮灭的灵光,最后一枚光羽散去,宛若人间初春落的一场雪。 雪在空中纷纷扬扬飘荡,落在鲜衣怒马少年人生动的眉目间。 “你们说,这一年的浮岚魁首会是谁?” “当然是司槐序了,历年魁首向来都是东幽司氏中人,东幽司氏可是四大世家之首。” “他们家族戒规森严,整日除了修炼还是修炼,血脉又极精纯,历任家主连结道侣都要去司星宫占一卦,没什么道理输给别人。” “要我说,裴烬也有可能!听说裴氏三十六秘术厉害得很,他要是真出手,咱们谁能拦得住?恐怕来讲学的那些大人物都头疼。” 三三两两的议论声被一道冷诮的声音打断。 “裴氏三十六秘术?那算什么。” 一身锦衣华服的少年缓步从阴翳中走出来,不知听了多久。 “司槐序?!” “我们方才都是胡说的……” 司槐序冷笑一声,“东幽血阵平霄夙,可将受控之人置于他们的克星间,使其与自己相斗,兵不血刃,杀无形。既然你们如此爱说话,那便多说一点,东幽平霄夙,可否克裴氏秘术?” “当、当然!” “绝对没问题!” “裴氏哪里是司氏的对手……” 司槐序冷冷掀唇,目光越过一众浮岚弟子,不偏不倚望向他们身后。 “裴烬,听见了吗?”他一字一顿道,“四大世家之首,永远是东幽司氏。” “裴烬?” “他怎么也在?” 方才还忙不迭把裴氏往死里踩的弟子险些闪着舌头,一脸菜色地转过头来。 黑发玄衣的少年抱剑倚在墙边,早已不知来了多久。 闻言他只是微一挑眉,“是吗?” “那便试一试。” 终究二人还是未能交手,血阵不同于寻常功法,耗精血,损根基,出手便无回头之路,不闹得地动山摇绝不可能作罢。 千年前未能得见平霄夙,今日一观,果然不同凡响。 裴烬碾过一地干涸血色,指端猛然收拢,催动昆吾刀。 几乎是同时,支离破碎的东幽远处,陡然掀起一阵冲天的刀光。 温寒烟定了定心神,司槐序以命镇压成千上万受控榕木人,此刻她不该感伤,该将他未做完的事情做完。 “你去取昆吾刀。”她八风不动立在原地,掌心按剑,青丝飞扬。 温寒烟于风中回眸,对上一道轰杀而来的劲风,“我守在这里,杀了司鹤引。” 第215节 裴烬眼睫扫下来,片刻却并未多说,只是淡淡一笑。 “我等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超了期限,这次就不给你摸了。” 说罢,昆吾刀光撕裂空气,他纵身踏碎刀光,身形瞬息间消失在原地。 尘光剑随在她身侧,剑芒闪跃,这把尘封千年的名剑,似乎早已按捺不住,只待刺穿来人咽喉。 温寒烟心口热意沸腾,她一点一点用力握紧了剑柄。 分明并非第一次断后,但这一次,她心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情绪。 她做得到。 上一次在浮屠塔中,温寒烟发誓要做一个与人比肩之人,而非只能狼狈躲在旁人身后的弱者。 如今身在东幽,这份情,她已能还得起。 不仅是这样,从前在落云峰,在潇湘剑宗,温寒烟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不配拥有情绪的木偶,只得顺着提线的安排,随波逐流,固守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心中却一片空茫。 他们并不信任她的实力,却又一边不信任,一边冷眼看她在泥泞里挣扎。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并非因为她应当。 而是她愿意。 她值得被信任。 恰在此时,远方呼啸而来的劲风紧随而至! “竟然只留了你一个人?” 司鹤引瞥见被平霄夙镇压在内的榕木人,脸部肌肉克制不住扭曲了一瞬,盯着温寒烟的眼神愈发不善,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想不到裴烬如今成了个藏头露尾的懦夫,竟然躲在一个女人身后,可笑!” 司鹤引双手掐诀,金光拔地而起,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 “他也是个蠢货,要夺昆吾刀,还以为就凭你一个也能拦住我?看来如今裴烬也不过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眼下司槐序已死,待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他,让你们在阴曹地府做一对亡命鸳鸯!” 他话音还未落,温寒烟身形已暴起冲出数丈,快得仿若一道残影。 下一瞬,金光砸落在她方才所在的位置,符文闪烁片刻化作光点溃散,竟是扑了个空。 一击未中,司鹤引眼神阴沉,并指翻腕一转,“去!” 金光腾挪,卷集凝成一道光带,于虚空之中方向一转,再次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 【该角色符合人设:笑里藏刀,杀机暗藏的心机反派。】 【请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居高临下又云淡风轻地嘲讽他:“天要灭我,我就撕了这天!”】 炼虚境修士的压迫感如影随形,眼见着金光几乎缠绕上她脚踝,温寒烟眼神冷冽,足尖一踏坍塌的房屋墙面,身形再次向前爆冲数丈。 【踏云登仙步】再一次亮起,温寒烟速度再次加快,化作一道雪白流光极速飞掠而去。 司鹤引在后紧追不舍,却只觉得她像个泥鳅一样滑不留手,每一次几乎要抓到她时,她速度总会突然再次加快。 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再次逃离法阵,周而复始,简直像是一种刻意的戏耍折磨。 温寒烟倒并非有意折腾他,踏云登仙步可用十息,十息之后便会陷入三秒的沉寂期。 司鹤引不知道究竟用了什么邪术,除却那些被司槐序封印的榕木人之外,就连司鹤引自己的修为都骤拔了一个大境界,近乎逼近羽化境。 在踏云登仙步不可使用的那三息间,她只得运转灵力勉强支撑,炼虚境的速度自然迅速便会被羽化境追上。 但只要她撑住三息,有踏云登仙步加持,她速度即便跟上羽化境也绰绰有余,司鹤引根本无法紧跟住她。 温寒烟无意同他斗阵,可但凡是阵法,无论羽化境修士还是引灵境修士,总要结印布阵,即便再快,也需要时间。 她只需比阵法的速度更快,司鹤引便拿她没有办法。 温寒烟猛然停步急转,尘光剑鸣清越,反手挥出一道剑风。 这一剑又快又凶,宛若雷霆之势破空而来,司鹤引身形一顿,条件反射撤后一步抬袖去挡,手中掐诀结阵的动作被打断。 温寒烟却并不打算同他缠斗,只一剑劈出便立即转身,再次运起踏云登仙步,瞬息之间便已掠出十丈,司鹤引抬眼时,几乎已经看不见她身影。 “温、寒、烟。”司鹤引眉目森寒阴冷,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眼,飞身穷追不舍。 这道漾着真力的冷声顷刻间传遍东幽,天幕低垂,在密布的乌云之间回荡不休。 温寒烟自然也听到了,她面不改色向前疾行。 寻常的剑势不够迅猛,想要让司鹤引感受到危机感,从而打断他掐诀令他无法结阵,她必须要用最高效的方式。 【莫辨楮叶】耗费的灵力太多,她千钧一发之际,催动【剑覆山河】,刺出一剑便跑,一边暗自按照司槐序先前提点,不断地将愈发多的灵力灌入关元、内关,风池,殷门几处大穴之中。 丹田震荡,经脉之中灵力沸腾奔涌。 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 周遭景致飞掠后退,温寒烟仿佛再次看见平霄夙阵心,那棵冲天而起的巨大榕木藤上,空青那张青白僵硬的脸。 他是她带来的,此刻却似人非人,被困在阵中,生死不知。 “你跟着我,不后悔吗?” “不后悔。” “寒烟师姐,无论你是否承认,都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就算今日我死在这里,只要能帮到你,我也心甘情愿。” 灵力翻滚暴涌,温寒烟耳边声响错杂,依稀又听见叶含煜的声音。 “前辈,让我跟着您吧,我绝不会让您费心。” “前辈,无论您作出什么选择,我都会站在您这一边。” “您不会再向从前那样,孤身一人了。” 仿若洪流席卷堤坝,灵力小汹涌灌入丹田,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那一层薄薄的屏障。 “我是真心喜欢你,想交你这个朋友。” “为朋友两肋插刀,患难相助,这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有兆宜府在此,我看谁敢动她?” “……” 识海之中历历往事浮现,如风吹卷翻滚不休,最终定格在朦胧阴翳下,裴烬深邃眉眼间那几分慵懒轻佻。 “与道心誓无关,是我想。” “举手之劳罢了,见你睡得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打扰。” “你又怎么知道,他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所向?” 他曾是她最忌惮的对手,如今却是最信任她的…… 朋友。 她怎么能止步于此。 灵力倏然冲破屏障,愈发汹涌地自丹田内涌出,倒灌入经脉,顺着血液奔流,逸散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角落。 【炼虚境大圆满!!】 龙傲天系统慷慨激昂地在识海中尖叫。 【只差一步就晋阶羽化境了!到那个时候,放眼这个世界上,只有寥寥数位归仙境大能你不是对手。】 【但是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成为最强的那个人,你真不愧是天选龙傲天!】 温寒烟猛然抬眸,脚步一转,宛若伤势未愈,灵力虚空一般踉跄一下,速度蓦地降下来。 司鹤引正愁捉不住她,抬眸便见人越发靠近,缓缓扯唇笑开。那笑容落在他这张常年斯文温和的脸上,显得愈发狰狞森冷。 他飞快掐诀眼花缭乱,温寒烟脚下法阵虹光冲天而起,化作数道灵光当空倾轧下来,将她从头到脚缠绕包拢在内。 就在阵法即将阖拢之时,一道剑光破开金光冲出,司鹤引眼神阴鸷,“垂死挣扎。” 他原本远远立在远处,见状乘胜追击提步上前,甩袖扫出一道灵光,涌向被尘光撕开的裂口。 裂缝被灵光填补展平,温寒烟手腕一颤,似是被阵法所控,尘光剑叮当一声坠向她脚边。 司鹤引眼眸抬起,退后的动作一顿,化灵为掌反手向下一压。 温寒烟奇招频出,他心底隐隐发慌,已没兴致再欣赏她在阵中挣扎等死的狼狈。 他现在只想杀了她,越快越好。 掌风呼啸俯冲而下,所过之处本已崩碎的地面再次龟裂,碎石纷飞。 羽化境修士的威压以摧枯拉朽之势当空砸落下来,温寒烟闷哼一声,身体支持不住一般摇晃一下,单膝跪地,膝盖接触的地面登时爬满蛛网般的裂纹。 司鹤引眼底一喜,却见温寒烟睫羽轻颤,缓慢抬起眼。 一双凤眸眼尾染血,眸光却灿若星辰。 司鹤引心头狂跳,猛然察觉到不对,见势不妙疾步飞退,然而此刻再退已然来不及。 下一瞬,明亮的冷光反照在他脸上,手臂长的短匕清晰地倒映出温寒烟凛冽的眉眼。 这样近的距离,司鹤引无暇掐诀布阵,旋身侧步避开命门要害,短匕擦过他左肩,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穷途末路,狗急跳墙,温寒烟,你怕不是已经疯了?”竟然以为这么简单就能要了他的命。 司鹤引拂袖甩开短匕,飞身后退,指腹一摸肩头伤势,垂眼看了下指腹染上的血痕,眸光一厉。 “司珏虽非你所杀,但也间接因你而死。我这便杀了你为我儿偿命,莫着急,待会便让裴烬那魔头去陪你。” 司鹤引捏指掐诀,笑意陡然凝固在了脸上。 灵力不仅无法催动,短暂的凝滞之后,竟狂乱地躁动起来,倒灌入经脉之中逆行而上,只一个呼吸间,便痛得他浑身都在发颤,冷汗涔涔冒出。 司鹤引一个趔趄,周遭被接二连三的斗法毁得几乎什么都不剩下,他找不到支撑,狼狈跌倒在地。 逆行灵力刺激得他牙关打颤,丹田处却像是被戳了孔的桶,他淳厚修炼得来的灵力如水般源源不断地朝外溃散。 “梁尘缕……是梁尘缕……” “你故意佯作不敌,实则是为了诱我靠近……”司鹤引瞳孔骤缩,僵硬一点点看向温寒烟,“你是如何得知……” 第216节 无人御阵,法阵化作灵光溃散,温寒烟一剑破开金光迈步而出。 晋阶炼虚境大圆满,伏天坠便可代她抵挡炼虚境大圆满灵力的伤害。 此刻她被司鹤引控在阵中打一掌,虽然不至于说不痛不痒,但她能承受得起。 于是温寒烟当机立断反身近身,司鹤引虽为羽化境修士,但阵修不擅近战,她咬牙硬扛下他一掌,却也抓住了这个机会诱敌深入,以用梁尘缕制成的短匕刺伤了他。 温寒烟居高临下看着司鹤引灰败的脸色,唇角微勾,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意。 “这把短匕,正是你要杀我为之偿命的司珏所给。” 说着,她微抬下颌,目光投向天际,像是在同什么人的在天之灵说话,“答应要替他取了你性命,虽然他已经死了,我却也算不得食言。司家主,你说呢?” 司鹤引眼眶通红,目眦欲裂,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好,好……司珏,司珏!” 他浑身灵力止不住地逸散,瞬息间便从羽化境的修为变成合道境,紧接着一息之间,又溃散衰颓至天灵境。 清楚地感受着自己一点一滴沦为废人,还是久居上位数百年之后,当着仇敌的面如此狼狈,司鹤引几乎失去神智,心神激荡间,气得直接喷出一口血,口中吐出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 “你、你不过是个任人鱼肉的棋子,竟猖狂至此……他、他若知晓今日之事,定会杀你,将你碾碎成一滩血肉,令你永世不入轮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毫无意义的古怪音节。 一道剑光闪过,干脆利落,一剑封喉。 温寒烟轻描淡写收剑,她并不执着于在口舌上争输赢,既然占据了上风先机,便要一击毙命。 “任人鱼肉的棋子?”她笑了下,“无妨,那便让他重新认识我一次。” 她永远不会做谁的棋子,更不会任人鱼肉。 “天要灭我,我便撕了这天。” 温寒烟不再看司鹤引死不瞑目的尸身,散开神识感知片刻,缓缓抬起头,看向天幕。 金光明灭的那个“司”字不知何时已消散无踪,司槐序已死,他所祭出的灵宝自然溃散。 司召南许是早在榕木人被平霄夙镇压之际,便已察觉到败势,不知何时竟已离开东幽。 东幽实在太大,司召南自始至终又并未出手,气息早已在灵力震荡间散了个干净。 以她如今的神识范围,捕捉不到他的踪迹。 【叮——】 【任务完成!恭喜你成功替天行道,秒杀反派,渣渣们,你们对力量一无所知!】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东幽试炼已达成!一剑断万古,一古一轮回,你,就是最强龙傲天!】 温寒烟:“……” 浑身紧绷沉重的情绪,似乎在识海声音几句令人忍俊不禁的话中放松了些许。 温寒烟打开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已失效),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 修为:炼虚境大圆满 技能心法:破军映月(新获得),风花沐雨(新获得)(永久),形神和(永久),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尘光剑(新获得),伏天坠,流云剑(已失效)】 温寒烟目光在流云剑后的“已失效”三个字微微一顿,唇角轻抿。 流云剑断,仿佛她和潇湘剑宗的最后一丝牵扯也不复存在。 先前那五百年,恍若隔世。 【快试一试新技能!悄悄提醒你,[风花沐雨]其实对现在的你很有用哦!】 温寒烟回过神来,催动【风花沐雨】,视野之中色泽瞬间褪为黑白,只不远处平霄夙阵心一棵参天的榕木上泛着点点荧光。 【那些都是被司召南的醉青山控制的无辜修士。】 【醉青山的生效需要很长时间,三日扎根于体内,五日融于骨血,十日入侵灵台,十五日吞噬神魂。现在时间还算早,他们的神魂还没有被完全侵蚀,如果你想的话,还有机会救下他们。】 温寒烟瞬间抬起眼,尘光剑感受到她心意,自发悬在她身侧暴涨,一勾她衣摆放出一道温和的剑意,将她卷上剑身,载着她朝着榕木极速掠去。 【[风花沐雨]能够解天下百毒,除此之外,只要是人还有一口气,不管是什么程度的重伤,它都能一瞬间把人治得活蹦乱跳。】 【不过,仅限于简单粗暴伤势和毒,你那个无妄蛊太复杂精妙,不算在其中。】 【还有,这个技能虽然逆天,但还是有弊端的,以你现在的修为,最多只能用三次。】 三次。 也就是说,她今日救不了所有人。 但既然还有时间,她便有机会救下他们。 一人一剑绕着榕木仔仔细细辨认了良久,温寒烟视线一寸寸扫过榕木上密密麻麻的脸。 她在其中看到不少宗门弟子,但寻了良久,也没看见司星宫那位玉宫主,以及始终跟在她左右的双生子。 眸光掠过一张熟悉的面孔,温寒烟自尘光剑上一跃而下,指尖凝上灵力破开血阵化成的榕木,将空青从里面拖了出来。 尘光剑极通灵性,温寒烟刚转过身,便见它托着三个人转了回来。 正是叶氏姐弟,还有司予栀。 四个人,【风花沐雨】却至多只能用三次。 温寒烟揉了揉额角,口腔里近乎尝到血腥气。 她该救谁? 空青自她离开潇湘剑宗时便跟在她左右,为了她不惜以身做饵,她如何能弃他于不顾。 叶含煜自始至终以真心待她,满腔热忱,她无以为报。 叶凝阳虽与她交集不多,却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她借用身体,为她以身犯险,坚定站在她身后。 更别提司予栀,方才兑泽杀阵千钧一发之际,若非司予栀出手相救,她或许现在已经死了。 温寒烟眉间紧蹙,良久,她吐出一口浊气,屈指弹出一道灵力,没入空青眉心。 几乎是瞬间,他青白僵硬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恢复血色,宛若树干般僵直的身体也逐渐恢复成原本模样。 无论如何,空青是她苏醒之后,第一个坚定跟在她身边的人。 他修为虽并不高,可只这一分心意,她便无法不动容。 另一道灵光没入司予栀眉间。 救命之恩,不得不报。 温寒烟垂眼看着双眸紧闭的叶凝阳和叶含煜,眼神挣扎。 “寒……烟……” 一道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诡异声音响起,分明极轻,轻得甚至辨不清内容,温寒烟却猛然低头。 “叶凝阳?” 叶凝阳五官已被榕木入侵风化,几乎动弹不得,她勉强寻回几分神智,艰难撑开眼皮一条细缝。 “救……他……” 她眼睛看着温寒烟,片刻后,努力地转动,想要看一看身边,却无论怎样用力都看不见。 叶凝阳感觉浑身都很重,仿佛压着一座山岳,重得她喘不过气来,身体也僵硬地仿佛失去了知觉。 她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感受到很多,风声,血气。好不容易从一片混沌之中挣扎而出,便望见温寒烟的脸。 她很沉默,分明没什么表情,却让叶凝阳觉得很悲伤。 叶凝阳从来不是蠢人,瞬息之间,她便明白温寒烟的迟疑。 那就救下叶含煜吧。 他从小就不如她,现在也一样,她此刻能找回几分神智,他却做不到。 即便是等温寒烟回来,她也能比他等得更久。 她不怕。 更何况,她早在兆宜府,便欠了叶含煜一条命。 这一次还了,省得以后心情不好想打他一顿撒气,她都下不了手。 温寒烟用力闭上眼睛。 最后一抹灵光没入叶含煜眉心,她身形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系统所说的没错,【风花沐雨】的确只得催动三次,方才救下司予栀时她已力竭,最后救下叶含煜,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她不能停,她还要去找救人的办法。 司槐序最后没说出口的那一句话,这一刻仿佛在温寒烟心底拼凑补全。 若可以寻到方法,记得救他们。 救苍生。 视野一寸寸暗下来,尘光剑飞过来撑住她的身体,她勉强向前走了一步。 空青仿佛沉睡了几万年醒过来,一脸懵地适应着他的新身体,刚勉强坐起来,便看见温寒烟朝着他倒过来。 “寒烟师姐?!” 他不假思索要去扶她,但身体实在僵硬不堪,努力地抬起手时已经晚了一步,另一只手动作更快,玄色的袖摆几乎掠成一道残影。 白色的身影宛若浴火涅槃而后,虚弱无力的银凤流光,落入一个人怀中。 裴烬左手拎着昆吾刀,肉眼可见长了一截的刀身呈现出凛然的弧度,反射着炽烈猩红的刀光。 第217节 他右手稳稳接住温寒烟,在她发丝掠过他腕间时,指尖微微一颤。 下一瞬,昆吾刀被反手一抛,不偏不倚落在她怀中。 “超时了。” 裴烬将她挪到左边胸口揽着,半牵办按着她的手,覆在昆吾刀上,止住长刀滑落的趋势。 刀光闪跃,似是兴奋。 裴烬手臂用力,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尾音拖长,语调散漫。 “不过,我向来不守规矩。” 第75章 无妄(十) 一片朦胧中,温寒烟闻到潮湿的青草气息。 她仿佛回到很多很多年前,回到那个几乎已经记不清的地方,回到温柔的梦里。 温寒烟挣扎着从一阵痛楚里苏醒过来,刚支起身,肋骨处传来的钝痛登时刺得她险些重新跌回去。 一道身影刚走到门边,望见这一幕,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急急奔过来,一把托住她后背,扶着她慢慢躺回去。 “阿烟,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这么冒失?快躺下!疼不疼?” 温寒烟怔怔看着逆光而来的人:“阿婶……”躺下时扯动肋骨,她“嘶”了一声,忍着疼猛然转过头四下环顾一圈,“我娘亲呢?” 阿婶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又小心翼翼掖了掖被角,如今霜寒天冻,阿烟又受了伤,若是着了凉发了热,那可就麻烦了。 做完这些,她才将被随手扔在门边的药碗端过来,苦涩的药香顺着氤氲逸散的白雾飘过来。 阿婶用勺子舀了一口,在碗边荡了荡,又细心吹了吹,才递到温寒烟唇边,“阿烟,先喝药。” “阿婶,您告诉我吧,娘亲去哪里了?” 阿婶拗不过她,无奈将药碗放回一边:“你娘亲去找村长了。你啊你,整天梦里耍剑还不够,醒过来还要拿着树枝当剑耍,前日不知道发生什么了,被村长儿子打晕了过去,躺在这两天了,把你娘亲急得啊……她去要个说法。” “阿烟,既然你醒了,你跟阿婶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村长儿子欺负了你,咱们可不能因为人家里威风,就这么忍气吞声!” 温寒烟瞬间坐起来:“她去找村长了?” 父亲早亡,娘亲一个人将她拉扯大,孤儿寡母本就在村中备受欺凌,今年又是严冬,若不是阿婶心善,偶尔来帮衬送些吃的和烧的炭火,她们恐怕都难以熬过这个冬天。 娘亲去找村长,哪里能讨来什么说法,万一受了欺负…… “哎,阿烟,你别乱跑,伤还没好——阿烟!” 温寒烟顾不上伤痛,飞快翻身下床,蹬上鞋子,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便直接冲了出去。 外面天寒地冻,村中稀稀落落没什么行人,大多都躲在屋里,一家人围着一个炭炉坐着烤火,今年实在是太冷了,简直像是天上的神明在动怒。 温寒烟一路往前跑,每走一步,肋骨便被颠得刺痛一分。 她咬着牙不断地向前跑,穿过结了冰的河畔,远远望见草垛子上,缓慢地走过来一道人影。 “娘亲!” 一点点挪动过来的人影顿了顿,紧接着,挪动的速度变得更快乐一点。 “阿烟?你怎么在这?阿婶呢,她不在家里陪你吗?” 温寒烟加快了速度,肋骨处已经疼得麻木了,她额前皆是渗出来的冷汗,热汗遇上空气,几乎瞬间就结了冰。 太冷了,她没有穿外衫,一身单薄的里衣几乎冻成硬邦邦的一片冰,覆在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着断裂的肋骨,她感觉那里好像又裂开了,但是没有那么疼,仿佛紧接着便被冻住,连发丝都结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两个人的身影在漫长的草垛子上化作两个小小的黑点,黑点越来越近,最终汇成一个紧紧贴在一起的更大一点的黑点。 娘亲空着手回来,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脸上有几处明显的刮伤,大多在颧骨位置,像是脸被按在地上擦破了皮。 温寒烟眼神变了:“娘亲,这是什么?”她指着那处伤,又不敢碰,生怕碰的疼了,半晌又将手收回来,死死地攥在掌心里。 “他们把你怎么了?” 娘亲脸色稍有些尴尬,眼神闪躲,没有看她。 “没事,就是来的路上太急了,地又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温寒烟小口吐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散开,指甲嵌入掌心。 “都怪我。”她刚出声便噤声,低下头,眼睛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不该惹麻烦的。” 娘亲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却得罪了村长的儿子。 日后,只会更艰难。 温寒烟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几乎滚落出来的热意憋回去,刚坠在眼尾的泪便被寒风掠夺了温度,结成一层冰。 一只手却猛然揉了揉她的发顶。 “说什么傻话?” 温寒烟愣了愣,“娘亲……” “阿烟,你有什么错?”女人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却蕴着些无奈的悲伤。 她想抱住温寒烟,却又记得她肋骨受了伤,一时间又是后怕又是心疼,指尖在她肩膀上紧了紧,不敢再用力。 “对不起……是娘亲没用。” 女儿受了欺负,她却连一个公道都讨不回来,反倒要女儿担忧,拖着这么一身伤,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来寻她。 “阿烟,你冷不冷?” 温寒烟重重点头:“冷!” 说完她便紧紧抱着娘亲的腰,将整个人都用力埋进去。停在她肩头的手僵硬了片刻,终究没有推开她,而是紧紧地、用力地抱着她,手臂微微发着颤。 两个冰冷的身体在凛冬之中拥抱着,相互取暖。 “娘亲,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剑修,帮娘亲把所有欺负过我们的人,全都打跑!” 娘亲轻轻摸她的头。 “好,娘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剑修。” “娘亲,这个冬天真的好冷。” “没关系,阿烟。” “再冷的冬天,也是会过去的。” 人在年幼的时候,总觉得时间那么漫长。但再漫长的一天,也有尽头。 日升月落,那个冬天总算过去了。不只是那一个冬天,还有许多许多个冬天。 新芽萌生,绿意抽条,草长莺飞的季节。 “阿烟,你知道吗?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在你太爷爷,太奶奶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咱们温家村就已经有过仙缘。”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那时候来了个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说咱们温家村是有大机缘的,现在看来,那个大机缘就是你了。” “我怎么早些没想到?你小时候总是做那些梦,比划得有模有样的,这不就是仙缘吗?” 娘亲一边笑一边说,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已经流露出岁月的痕迹,几根华发在青丝间若隐若现。 她一包接一包地将东西往包袱里塞。 温寒烟看见她要将包好的青团也往里塞,连忙抬手按住她。 “娘亲,这些不用带,仙山上怎么会缺我一口饭吃?会有很多好吃的。” 娘亲动作微微一顿,片刻,还是将青团往包袱里塞。 “听说仙人苦修,很累的,而且还要那个……怎么说的来着,屁股?” “是辟谷。” “对对,就是那个,阿烟,这些东西你从小就爱吃,上了仙山之后,可能就吃不到了。哎,光吃也不行,若是太干了会口渴的,阿烟,你从小便爱喝梨汁,也带上些。” “娘亲,真的不用!修习仙道之后,时间金贵,来不及吃这些东西的。而且,若非灵膳,寻常的杂粮五谷杂质颇多,于修行有碍。” “啊……这样啊,那路上可以吃,这里离仙山那么远,路上你会渴会饿的。” “距离远那是对咱们而言的,对于仙人来说,还不就是一下子就到了?师尊会带我一起去的,有他在,很快就会到了。” “……也是。” 娘亲动作顿住,她盯着敞开的包袱看了片刻,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阿烟从小爱玩的玩具,还是留在家吧,以后阿烟勤勉修道,没有时间玩这些。 年前刚找村里最好木匠做的一把桃木剑,算了,日后阿烟会有更好的剑。 刚织好的新冬衣,用不上,修仙之后阿烟就不会再怕冷了。 多好。 拿到那包刚塞进去的青团时,娘亲蓦地低下头。 “阿烟,你要好好的。” 她指尖用力,在柔软的青团上掐出一道深刻的痕迹。 “往后你成了仙人,动辄闭关一百年,娘这些东西,你可能再也吃不上了。” 温寒烟一怔。 “娘亲……” 娘亲没再出声,将青团放在桌上,又去拿包袱里小水壶装着的新鲜的梨汁。 一只手拦住她。 “我刚才想了想,我现在还未引气入体,还是会饿会渴的。” 温寒烟将青团塞回去,将梨汁也塞回去,又把桃木剑、新冬衣,一切刚被掏出来的东西,重新放回了原位。 做完这些,她飞快地将包袱打结。 “怎么会再也吃不上呢?”温寒烟看着娘亲的眼睛,“我会每年都回来看你的。” 第218节 娘亲眼睛里溢出几乎克制不住的笑意,她嘴角用力绷住,却还是替温寒烟忧心。 “那怎么能行?虽然娘没修过仙,可也是明白事理的,做事情讲究专注专心,你若是年年都跑回来,你的仙途可怎么办?” 温寒烟摇摇头,坚定道:“我会有办法的,大不了,平日里努力一些,旁人花两年时间才能做成的事,我只花一年,那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回来看你了。” 娘亲抿着唇笑,将包袱拎起来放在温寒烟肩膀上,摆摆手:“走吧,快走吧。” 温寒烟转过身,白衣胜雪的青年仗剑立在远处,许是听见动静,一双淡漠的眼眸转过来,不偏不倚地看向她。 “师尊,我准备好了!”温寒烟笑着加快步子,临了又依依不舍转回头,用力挥挥手,“娘亲,我走了,明年春天便回来看你!” 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身往回走,听见她的话,身体一点点转回来。 温寒烟唇角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娘亲转过头,一双眼睛黑洞洞的,眼球不知何时被挖去,只剩黑黢黢的血窟窿,干涸的血痕倒映出冲天的火光。 她张了张口,话还未说,一大口黑血已经涌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来……” 温寒烟猛然惊醒,呼吸急促,睁开眼睛。 烛火明明灭灭,朦胧的视野之中,是熟悉的床幔,淡雅熏香袅袅自镂空香鼎里逸散,在虚空之中化作一缕青烟飘动。 “醒了?”一道清淡男声响起。 温寒烟狂跳的心脏仿佛随着这道声音重新落回原处。 她循声望过去:“师尊?” “嗯。” 雪色的衣摆似水落下来,一只微凉的手覆上她额头。 “烧已退了。”云澜剑尊垂下眼睫,“可还有别处不适?” 温寒烟懵懵地摇头,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又似乎弄错了什么事。 可是能有什么错?这里是落云峰,是潇湘剑宗,是她自小便生活的地方。 床边坐着的是她的师尊,是她最亲最信任的人,若不是他救下了她,她早已死在凡人界一处遭了山贼的村落里。 “师尊……”她极尽依恋地唤他,伸手去拽他袖摆,贴在脸颊额心。 心口却陡然一痛。 温寒烟缓缓低下头,一柄长剑自床边落下来,穿透了她胸骨直刺入她心脏。 “师尊……?”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云澜剑尊冰冷的眼神。 他眼也不眨地反手一拧剑柄,利刃陷入心脏,毫不留情地转了一圈,碾碎了血肉。 鲜血喷涌而出,几抹血痕飞溅上那张英俊却疏离的面孔。 “嫉妒同门师妹,屡屡出手陷害于她,心思歹毒到甚至要夺她性命。”云澜剑尊浑身浴血,她的血,眼神仿佛看着一个令人厌恶至极的垃圾。 “你有何资格叫我师尊?” 温寒烟张了张口,剧烈的疼痛和极速失温的身体却不足以支撑她发出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影壁之后剪影掠动,又走出来一道纤细娉婷的身影。 来人穿着与她如出一辙的白衣,发间簪着精致珠玉钗,那双与她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中写满了慌乱。 “师尊,师姐她……” “她不配做你师姐。” 云澜剑尊面不改色抽出长剑,愈发多的血涌出来,他置若罔闻,细细擦拭过剑身上的血,送入剑鞘之中,转过身将纪宛晴揽入怀中。 自始至终,没有分给床上逐渐冰凉下去的人一点眼神。 “别怕,有我在,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你了。” “师尊,您对我真好……” 温寒烟像是一抹游魂,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浓情蜜意,你侬我侬,在漾满了她血腥气的、属于她的洞府里。 她突然想起来了,不对,这都是系统告诉她的那个话本里的故事。 她高热失去记忆,是在六岁那一年。 如今,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她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落云峰,更不应该见到云澜剑尊,她不会像儿时那样依赖他。 她早已大闹四象峰朱雀台,叛出潇湘剑宗。 她应该在…… 东幽。 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之中的瞬间,周遭景致轰然溃散破碎。 她急速坠落下去,宛若沉入一片冰冷的寒潭之中。 空气被掠夺一空,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下一瞬,她抓住了一抹温热。 紧接着,以一种平和却不是强势的力道,不容置喙地将她拽出水面。 温寒烟彻底清醒过来,斑驳的树影自窗柩里映下来,在她视野中摇晃。 一道慵懒的男声慢悠悠自发顶落下来。 “做噩梦了?”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玄衣宽袖的人大马金刀倚坐在窗沿,一条长腿委屈,手肘搭在膝头,懒散支着额角看她。 温寒烟再次看到他,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舒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裴烬没出声,视线缓缓向下扫一眼看向她的手,片刻又撩起眼睫,似笑非笑盯着她。 温寒烟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梦中她抓住的那块浮木,原来是他的手。 她连忙松开手。 彻底清醒过来,温寒烟回想起在东幽里发生的那些事。 司珏和司鹤引已死,司槐序以浑身精血祭阵镇压榕木人,裴烬受无妄蛊反噬重伤…… “那你呢?”她下意识勾起手指,将掌心最后一点布料扣紧,“你有没有事?” 裴烬抽回衣摆的动作略微一顿,他单手按在床沿,稍倾身,微微一笑:“难得睡美人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关心我。” 温寒烟面色一僵,迅速松手。 “你睡了很久,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死人都足够轮回转世,活蹦乱跳了。” 裴烬撑起上半身,慢条斯理理了理袖摆,转身走了。 他前脚出去,空青后脚就挤了进来。 “寒烟师姐,你感觉如何了?” “我没事。”温寒烟感受了一下,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她枯竭的灵力竟已恢复了八成,剩下两成她不急着调息,如今神清气爽,是真的没事。 她四下打量一圈,“这里是何处?” “是辰州不知道哪里的一处客栈。”空青解释道,“出了那么大的事,东幽我们是不敢多待了,但是又不知道应当去哪,卫长嬴让我们先留在辰州,随便找个地方落脚。” 话音微顿,他看一眼温寒烟脸色,见她当真面色如常,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寒烟师姐,方才你魇住了,无论我们怎么唤你都叫不醒。卫长嬴说他有办法,便把我们全都赶了出去。” 说到这里,空青语调流露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没别的办法,只能退出去。但在门外的时候我还在想,若是他在骗我们,实际上是对你居心叵测,图谋不轨,那该怎么办?” “好在,他倒是没骗人,你总算没事了!” 温寒烟抿抿唇角。 图谋不轨? 他们之间,该不轨的早已不轨过不止一次,但这些话,她没法对空青说。 沉默片刻,她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日后你不必如此提防他。” 空青一脸稀奇:“寒烟师姐,我分明记得,起先你虽没有明说,可对他也是百般戒备的。” 他撇了下唇角,“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如此好了?” 温寒烟不欲多谈这个问题。 她和裴烬的关系,算得上好吗? 他们之间永远不似她和空青,亦或是她和叶含煜那般简单纯粹,但眼下也的确算不上恶劣。 许多纷乱,她尚且还未理清,更无法同旁人去提。 好在空青也并未纠结太久,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温寒烟身上。 “寒烟师姐。”他顿了顿,迟疑片刻,斟酌着措辞小心道,“你……是不是想落云峰了?” 温寒烟愣了愣。 “你方才……一直在叫‘师尊’。” 温寒烟有点出神,另一个身影这时候也凑过来。 “丢人不丢人,多大的人了,做梦还哭着喊师尊。” 司予栀一点也不客气地坐过来,直接占了她半张床榻。 她冷哼一声,显然对温寒烟遭遇早有耳闻,“温寒烟,你那种师尊,依我看,不要也罢!往后你来我们东幽……” 她猛然顿住声音。 哪里还有什么东幽。 司予栀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浑浑噩噩醒过来,什么都变了。 槐序老祖死了。 第219节 家主死了。 少主也死了。 剩下的所有东幽弟子,都被困在平霄夙内那棵参天的万年青之中,被槐序老祖亲手所封印。 从今往后,九州再也没有东幽,没有东幽司氏了。 房间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门边传来一道声音打圆场。 “前辈,这是您新的本命剑吗?”叶含煜没有进来,只立在门边,望着桌面上乌润的长剑,状似无意地转移话题。 他的脸色极其不好,比起在场任何人都要难看。 空青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东幽浩劫于他而言,仿若过眼云烟,并不入心。 东幽的劫难则几乎已成定局,整个嫡系只剩下司予栀一人。 可兆宜府不同,叶凝阳还被困在平霄夙阵法内,不人不鬼地勉强支撑着。 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些天来,几乎从未合过眼。 温寒烟看出他眼底的不安:“叶少主,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他们。” 叶含煜勉强笑了笑,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又问她,“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温寒烟还没开口,便有人代她回答。 “它原本唤作‘尘光’。”裴烬立在门廊下,日光洒在肩头,模糊了他的轮廓。 他转过头,散漫一笑,“但既然如今已换了主人,也该换个名字。”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注]”温寒烟望着尘光剑,轻声道,“是个好名字。” 意气风发,志气凌云。 空青听不懂太多深意,只好奇温寒烟想取个什么新名字:“寒烟师姐,那以后该叫它什么?” 温寒烟眼睫垂下来,尘光剑感受到她的心意,自发从桌上飞掠而来,轻轻落在她掌心。 她指尖抚过冰凉的剑柄,轻轻搭在那枚白玉之上。 “便叫做‘昭明’。” 昭明剑晃了晃剑身,剑柄蹭了蹭她掌心。 “它好像很喜欢。”空青看着昭明剑,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冰冰凉凉的。 “你放开,这可是本命剑,温寒烟让你碰了吗?”司予栀拍开他的手,被这么一打岔,短暂恢复了几分神采,“要碰也该是本小姐先碰。” 房间里闹作一团,裴烬轻笑一声收回视线。 “岂是昭昭上天意,况近清明二月天。”他百无聊赖撑在门栏之上,俯瞰街边芸芸众生。 也是个好名字。 玄色衣袂浮动,裴烬转身离开之后,房间里飘出来一句问话。 “寒烟师姐,如今东幽生变,咱们接下来该去哪?” 温寒烟眸光微顿,抬眼去看门外,发现方才还立在那里的身影早已消失不在。 司予栀愕然侧过脸:“你去哪?” “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同卫道友说。”温寒烟起身,“你们三人便在此处等我,待我回来,我们便启程。” 说罢她便朝叶含煜点头示意一下,离开房中。 裴烬并不难找,她发现自从东幽三危堂那一次无妄蛊发作之后,但凡她催动那枚墨色气海,她便能感知到裴烬所在的方位。 温寒烟单手勾住窗沿,翻身而出,身形在空中荡出一道雪色流光,轻盈落在飞檐之上。 “接下来,我要去寻方法救下平霄夙阵中那些修士。”温寒烟转头,“至少,我不能扔下叶凝阳不管。” “你若觉得麻烦,不欲同去……” 司召南说过的话,她至今忘不掉。 不知裴烬因她而受了多重的伤,此行凶险,又与昆吾刀无关,她没理由要他陪她以身犯险。 话还未说完,便被慢悠悠打断。 “我陪你。” 裴烬靠在不远处的树荫之下,一截纤细的枝头被他压得弯折下去,欲坠不坠。 他懒洋洋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树枝,衣袂在空中来回飞扬。 树影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更显立体。 裴烬翘起唇角,“陪你怎么会是麻烦事。” 温寒烟眼神微顿,“可你……” 裴烬盯着她,忽地一笑,“也不全然是为你。” 他闭上眼睛。 他厌恶一切惑人心智的东西。 温寒烟想了想:“既如此,我们回东幽。” 先前那棵槐树下的地宫之中,她曾见到过青阳九玄城的家纹。 榕木是九玄城常种的树种,或许在那里,他们能找到答案。 * 在东幽上空笼罩的那道结界溃散的一瞬间,纪宛晴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东幽。 在东幽深山老林里住了那么久,她浑身都难受,做梦都感觉有虫子趁着她不注意爬到了她嘴巴里。 这段时间里,东幽接二连三传来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纪宛晴一开始听见还以为地震了,久而久之也麻木了。 好在她还记得这段剧情,东幽里有个不起眼的旁系公子,名为司召南,似乎是个后期的小boss,极其擅长操控傀儡。 于是,她没有收下他好心送给她的香囊,甚至也顾不上没礼貌,连碰都没敢碰上一下。 总算是熬过去了。 纪宛晴一路上日夜兼程,一秒钟都不敢停歇,这才在第二天清晨望见熟悉的潇湘剑宗山门。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刚迈步进去,便感觉潇湘剑宗内气氛极其古怪。 纪宛晴顾不上四处乱窜的弟子,她心神不宁,步伐匆匆赶回落云峰,却见一片空荡萧索。 她大步走出来,拽住路过一名弟子便问:“季师兄呢?他怎么不在?” 弟子六神无主地看着她:“……季师兄他,他不应当是跟你一同回来的吗?” 纪宛晴放开他,又转身往外走。 越是往外走,她便越是听到更多嘈杂的声音。 有许多人在同时说话,说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天灵盖都泛起刺痛。 “那是真的吗?你确定吗?” “我不知道……可是宗主至今未归……” “完了,真的完了,宗主陨落了!” “什么?!”纪宛晴猛然回身,“宗主死了?!什么时候——”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说里根本没有这一段啊! 潇湘剑宗大乱,弟子们茫然无措,四处乱转,就在这时,一道钟声绵长悠鸣。 铛—— 就在钟鸣响起的瞬间,弟子们猛然抬头,眼睛里燃起光亮。 “是云澜剑尊!” “云澜剑尊出关了!他如今已是羽化境,有他在,咱们潇湘剑宗有救了!” 天边一道流光掠过,凌然剑光裹挟着羽化境修士的威压浩然倾轧而下。 剑光被一只手拂袖挥散,灵光间缓步迈出一道身影,身姿颀长,墨发白衣,宛若流云朔雪,清寒高洁。 正是云澜剑尊。 纪宛晴心底一松,忍不住高声道:“师尊!” 千万人之间,云澜剑尊低眸,视线定定对上她。 “嗯。”他看了她片刻,“无恙?” 纪宛晴用力点点头,几乎要哭出来。 年少不知熟男香,她原本对师徒恋不感冒,但现在才意识到男主和男配之间的云泥之别。 她从未在旁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安定感。 不仅是她,几乎所有弟子都目光灼灼望着半空中那道身影。 这可是如今九州第一剑尊,是他们潇湘剑宗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他们就绝对不会慌乱。 云澜剑尊淡淡扫过每一张面孔:“潇湘剑宗宗主,陆鸿雪陨落。” 在一片躁动声中,他轻描淡写吐出几个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杀他之人,我必取其性命。” “以报此仇。” 第76章 九玄(一) 第220节 潇湘剑宗人心浮动,却在这一句话之下瞬间沉淀下来。 “没错!此仇我们潇湘剑宗不得不报!” “咱们宗主好端端去东幽出席宴席,带着各位师兄师姐浩浩汤汤去了,却一个都没有回来,此话传出去,我们潇湘剑宗简直颜面无存!” “……也不是一个都没回来,纪师妹不就回来了吗?你们看,她在那呢。” 纪宛晴笑意有些僵硬。 她知道自己平日里极少离开落云峰,在潇湘剑宗里存在感并不高,但也没想到竟然低到这种程度,她人不就站在这里吗? 纪宛晴抿唇抬起眼,只见云澜剑尊雪衣宽袖,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掠向天际。 她本便心神不宁,如今一个人留在此处也没有什么意义,连忙飞身追了上去。 如今日落西沉,余晖霞光漫天瑰靡,时节虽依旧在隆冬至初春过渡,落云峰却被浩荡灵力包拢在内,绿意翩然。 纪宛晴眼见着云澜剑尊进了洞府,脚步略微一顿。 剧情里写过很多次,云澜剑尊不喜外人闯入他的领地。 就连白月光受宠那些年,也曾经因为惊扰他闭关,只不过踏足了一步他洞府门前,便受了重罚,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才勉强缓过来。 白衣墨发的人头也没回,扔下两个字。 “进来。” 纪宛晴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浮现出一阵惊喜的光晕。 她脚步没停,小碎步跟上去,“师尊,我这就来!” 是啊,她在想什么? 她是女主,对云澜剑尊来说,和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吧。 纪宛晴上前,云澜剑尊已撩开衣摆端坐于蒲团之上。 在他身前,案上灵光浮动,任意一件放在外面都千金难求的上品法器灵宝,此刻摆满了整个桌案。 纪宛晴往他对面一坐,目光落在这些虹光闪跃的灵宝上,受宠若惊道:“这些都是给我的?” 云澜剑尊一身白衣袖摆处流云暗纹,在火光下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他视线掠过桌案上一幅九州山河图,略微停顿了片刻。 良久,他指尖微动,终究还是松开手。 那副画卷安静地落在了桌案上,泯泯于众。 “东幽之行九死一生,你受惊了。” 云澜剑尊睫羽低垂,淡淡道,“这些都是能够安魂静心,温养丹田经脉的灵宝。你拿着它们,好生休养。” 他语调分明平淡,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纪宛晴鼻尖一酸,这些日子来受的委屈和惊吓,都仿佛在这一刻一齐反扑过来。 “我……”她艰难地说,“师尊,我犯错了……” 她把东幽少主司珏给…… 纪宛晴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云澜剑尊平静的声音。 “你所言若是为司珏之事——” 她下意识噤声,听见他最后两个字轻飘飘落下来。 “无碍。” 纪宛晴睁大眼睛,“师尊,您知道……?” “东幽大乱,不止司珏,就连司氏家主司鹤引,还有东幽老祖此番都陨落于辰州。” 云澜剑尊睁开眼睛,眼神没什么情绪,“你一心只为自保,并无错处。” 纪宛晴睁大眼睛。 一灯如豆,摇曳的火光间,映得那张英俊清寒的脸都显出几分柔和的血色。 “你的性命最重要。” 纪宛晴眼眶一红,顾不得其他,越过满桌案的天材地宝,整个身子都扑到白衣男人怀中。 她感觉到他似乎僵硬了一下,但很快便放松下来。 染着苦香的袖摆轻轻落在她发顶,宽大温热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的头发。 纪宛晴枕在云澜剑尊膝头,像是个还未长大的小姑娘,哭得止不住。 “师尊,您都不知道,司珏他简直欺人太甚……”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话,但还是自尊心作祟,将她和司珏那一段露水情缘给略了过去。 在真正的原文男主面前,她总不能说自己是个失了贞的女主吧,这不符合原著双洁设定。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连女主光环都失去的话,她该怎么活? 平和的力道一下一下地抚过纪宛晴发顶,她放纵自己第一次在虚假的小说世界里放纵情绪,却并未留意到,那个本该似冰雪初融般唯独对她展露温柔的人,眼底自始至终冰冷清醒,毫无半点温度。 纪宛晴哭得够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靠在云澜剑尊怀中,两人衣袖交叠,发丝纠缠,气氛格外暧昧。 她耳根有点红,连忙支起身体来,却又没有完全抽离开,以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被虚虚拢在怀中。 纪宛晴仰起脸,略微偏过头,一缕碎发落在眼尾。在云澜剑尊的角度,她应该是最好看最自然的样子。 “师尊,您知道是谁杀了宗主吗?” 云澜剑尊并未开口,单手掐诀于虚空中展开一道光幕,逸散的灵光仿佛受到指引一般盘旋着飞跃而来,在光幕上凝集成一道霜寒剑意。 并无灵剑的虚影,只是一道宛若电光般凌厉的剑光。 虽然并未言明是何人,但其中漾着的气息却令二人都极为熟悉。 纪宛晴瞳孔骤缩:“是、是温师姐……” 温寒烟竟然杀了陆鸿雪? 剧情里根本没有这一段! 而且—— 温寒烟竟然这么强?! 陆鸿雪身为潇湘剑宗宗主,可是将近炼虚境的修为啊! 就在这时,虚空中的灵光闪跃,剑光逐渐散去,再次拼凑成一柄猩红色的长刀。 云澜剑尊没有说话,但表情却在光点一点点变作血红之时,逐渐变了。 纪宛晴脊背也僵硬了起来,下意识从云澜剑尊怀中退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光幕上那柄长刀的血色虚影。 以她的身份,她不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看过小说,知道原文描述中,反派那柄嗜血的邪兵昆吾长什么样。 纪宛晴瞳孔骤缩,瞬间明白过来。 那个男人,果然就是原著里那个嗜血残忍,果决狠辣的大魔头裴烬。 她心神俱震,一边讶然一边回想着和那个玄衣墨发的男人寥寥数面之缘,越想越觉得困惑,越想越心惊肉跳。 纪宛晴又不是傻子,纵览这么多小说,就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裴烬那样心高气傲、修为高深莫测的人物,却心甘情愿遮掩身份,一路陪在温寒烟身边。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裴烬和温寒烟……他们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她纷乱的思绪还未成型,便陡然被大盛的威压撕裂。 属于羽化境修士的灵力轰然自虚空中倾泻而出,纪宛晴一时不察,险些被汹涌翻腾的灵风刺激得一口血喷出来。 她艰难压下翻涌的血气,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中抬起眼。 云澜剑尊侧脸淡漠无澜,薄唇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指节微屈,自虚空之中缓缓抽出一把雪色的长剑。 呼啸的罡风浮动他的衣袖墨发,云澜剑尊双手掐诀眼花缭乱,虚空之中剑芒大盛。 剑身嗡鸣着在绚烂的灵光之中旋转起来,剑尖划破窗柩,在沉闷的巨响声中,浩荡的剑气直指西北方。 云澜剑尊猛然撩起眼睫。 人在九玄城。 他周身气度冷冽,仿佛方才片刻温存从未发生过,纪宛晴一时间竟然被这气势摄住,不敢靠近。 她看着那柄撕裂虚空的长剑,注意力不自觉被吸引。 真好看。 云澜剑尊本命剑名断尘,是九州仅次于尘光和乌素的最后一把神剑。 原著中,这把剑是潇湘剑宗师祖云风剑扇之中,最中心的那一根扇骨铸造而成,于云澜剑尊及冠之礼上,由云风亲手交予他。 自那之后不久,天下第一剑尊之名响彻整个九州。 不光是纪宛晴在看,云澜剑尊目光也落在虚空之中沉浮的本命剑。 剑身反照着寒芒,倒映出一双冷漠的眉眼。 他却仿佛透过这摇晃的剑芒看见冲天的火光。 还有白衣少女满眼的惊惶,满脸被火光和月光映透的泪光。 云澜剑尊指尖收拢,断尘剑落入他掌心。 灵光明灭交映,光晕之下的人白衣胜雪,眉目淡然。 云澜剑尊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剑修的手即便再修长,掌心指节也难免留下茧子。 这是剑修的宿命。 无论去到哪里,身上都留下烙印。 甩不开,逃不走。 他曾经想过弥补,但是她不学好。 这么久了,他放任她叛离潇湘剑宗,放任她在九州四处兴风作浪,可她回报给他的呢? 第221节 她竟当真和裴烬厮混在一起。 她以为自己在追寻真相,在追求自由,在替天行道,可实际上她的想法太过狭隘,太偏激,太极端。 她该做的事情,只有听他的话。 为什么不听他的话? 那他便不必顾及太多了。 “青阳九玄城。”话音微顿,云澜剑尊转眸看向纪宛晴,“你随我同去。” 纪宛晴一愣:“我?” “温寒烟背叛潇湘剑宗,如今又已与东幽少主解除婚约。” 云澜剑尊缓缓道,“那块先天道骨,该是你的。” 纪宛晴愕然抬眸。 云澜剑尊并未看她,他看着手中的剑。 剩下的,那个将他弟子染上肮脏墨色的裴烬,他会出手斩杀。 至于她。 他要带走。 * 暮色四合,高大的树影被染上深绿近墨的色泽,在层层叠叠的墨影指尖,一道青色流光划过苍穹,惊起一群飞鸟。 司召南跌跌撞撞向前走,丹田之中灵力近乎耗空,经脉处也泛着阵阵刺痛。 方才他见司槐序出手,便知事情有变,并未理会杀红了眼的司鹤引,当机立断转身便跑。 这么久了,司鹤引那个自负的蠢货都未追上来,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司召南眉间几分阴沉,司槐序这样的炼虚境尊者出手,即便他逃得快离得远,浑身也难以避免受了伤。 他又向前方掠过数丈,远远望见一道身影,动作突然一僵,惊疑不定朝着那个方向掠去。 苍茫天幕之下,树影泛着灰褐色的沉暗色泽,白衣宽袖的人戴着一顶斗笠遮蔽了面容,外罩一件简单朴素的斗篷,负手立在山巅。 司召南扑通一声跪下:“主上,您怎么亲自……” 他话还未说完,一只修长骨感的手伸过来,扣住他肩膀将他扶起来:“不必多礼。” 随即,他上下打量司召南一眼,微微一笑,“召南,是何人害得你如此狼狈?” 来人语气温和,司召南心头一热,顺着力道起身,“我——” 尾音陡然拔高,司召南死死咬住嘴唇,将几乎逸出口中的痛呼咽了下去。 饶是如此,他额角还是忍不住渗出冷汗,浑身疼得克制不住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来人缓缓收回手,那阵几乎令他窒息的痛楚一点一点褪去。 司召南瘫软在地上,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视野一片模糊,浑浑噩噩之间,看见上方人影晃动,一道淳厚刚正的灵力灌入经脉,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修补起他断碎的经脉。 来人声线依旧平和,“怎么这么不小心?” 司召南不敢再托大,颤抖着嘴唇道:“主上,我……” “怎么这么不小心,竟问我这种愚蠢的问题。” 来人语调含笑,吐出的字眼却冰冷彻骨。 他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好好欣赏裴烬死时的惨状。 却没想到,他真正想看的画面没有看到,反倒看了一场闹剧。 “属下有罪。”司召南顾不得浑身还未完全散去的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跪地恭敬道,“只是,属下没想到那个温寒烟,竟然如此厉害……” 山风拂动,漫山树影摇曳,簌簌作响,碧涛荡漾。 良久,来人喉中逸出一声轻笑。 “无碍,便纵容她些时日吧。” 反正属于她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没有用的棋子叫弃子,背叛了的棋子是废子。 他可以容忍弃子垂死挣扎,可以对她的一切自作聪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 但是废子不一样。 废子。 不得不除。 * “东幽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司予栀环顾四周,满眼惊奇。 方才她跟着一路到这偏僻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以为温寒烟是屡逢变故彻底疯癫了,没想到,真的在这找到了一户人家。 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户人家竟然栽了一棵参天槐树,更稀奇的在后面,这槐树之下,竟然还能被打开一座地宫。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呵,少见多怪。”空青抱剑走在她身侧,斜睨她一眼,鼻腔里逸出一道冷哼。 作为过来人,作为“前辈”,他早已忘记了之前自己大惊小怪的模样,高深莫测道,“跟着寒烟师姐,这种东西司空见惯。你既然要随我们同行一些时日,我看你还是早些习惯为好。” 司予栀懒得理他。 她这一路上,可算是见识到了这个名叫空青的潇湘剑宗前外门弟子,性格能有多恶劣。 在此之前,司予栀从来没想过,原来人的心眼可以这么小,小到她多看了一眼温寒烟都不行。 只是一眼,一瞬间,空青却像是眼睛上装了探寻阵,下一秒就会恶狠狠地瞪着她。 司予栀自小千娇万宠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冒犯,不过一日的路程,他们简直吵了半辈子的架。 现在她吵得实在太累了,口干舌燥,暂时休战。 绝对不是她怕了他。 司予栀转头看向叶含煜,却见对方也是一脸如出一辙的高深莫测。 “他说得没错。” 司予栀:“……” 她额角直跳,加快脚步赶上前面那道白色的身影,“温寒烟,这里分明是我们东幽的地盘,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温寒烟还未开口,司予栀余光瞥见墙面上雕刻的暗纹,语气陡然一变,“榕木青鸟纹?” 她惊疑不定抬眸,“这不是九玄城的家纹吗,怎么会出现在东幽?” 那些困死东幽子弟的榕木,不正是来自九玄城的脏东西吗? 今日所见,东幽劫难简直并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的必然。 温寒烟唇角微抿,想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良久,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突然陷入沉默的人肩头,“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救人。” 司予栀沉默片刻,“香茗香叶自小同我一起长大,虽说名义上是主仆,实则胜似姐妹。”她抬起头,“我一定要救她们。” 温寒烟点点头,此次已经是第二次入东幽簋宫,她轻而易举便找到了先前那处暗门。 在她之前,已经有人立在暗门旁,却并未出手催动阵法启门,只立在那垂眸看脚边那块并不起眼的古怪石像。 温寒烟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这石像处在阵心位置,想来于司槐序而言意义非凡,说不清是极喜爱还是极厌恶,亦或者是别的更复杂的情绪。 然而它模样却简陋到近乎丑陋,尤其半边眼睛上大咧咧刻了三四道粗狂的剑痕,看上去极其滑稽。 先前她并未在意,可经过天尊像内她听见的那番话,温寒烟落在石像上的视线微变。 顿了顿,她抬眸去看身边人。 裴烬穿着看上去质地便极其华贵的宽袖玄袍,腰间坠着块莹润通透的墨玉腰牌,凹凸不平的腾龙暗纹在火光掩映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垂着眼睫,只随意立在那里,脊背却挺得笔直,宛若木剑藏锋,周身气场虽不锋芒过盛,却令人不敢小觑。 几乎在温寒烟看过来的同一瞬间,他视线便自石像上挪开,看向她。 在某一刻,温寒烟依稀看见了比冷漠更苍凉的情绪,但那抹情绪散得很快,下一瞬,他眼睛里便重新染上若有似无的笑意。 裴烬退后一步,偏头示意石像,“你也想试试?” 空青先前见过他启阵的动作,自告奋勇上前来:“这种体力活哪里需要寒烟师姐亲自来做。卫长嬴,要不这次让我来?” 裴烬挑了下单边眉梢:“好啊。” 空青跃跃欲试上前,抬起一脚踢向石像,光滑的墙面上登时流转起法阵虹光,水波般的灵光朝着四周逸散,拼凑成一幅古朴繁复的阵法形状。 下一瞬,暗室的大门朝着两侧徐徐打开。 温寒烟一眼便望见正中央的高台,体态丰腴的女人手中托着一杆烟枪,倚在案边支着下巴看她。 望见她故地重游,女人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倒像是在这里等了她许久。 不知今日是否受东幽劫难影响,簋宫之中来往修士并不多,暗室大门轰然阖拢之后,整片空间内便只剩下他们。 “这次买点什么?” 直到温寒烟走近,蔻朱才慢悠悠吐出一口烟雾,歪头媚眼如丝看着她。 温寒烟目光在空气中飘散的薄雾上微微一顿。 她收回视线,和蔻朱对视:“醉青山的解法。”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还有,我要司召南的真实身份。” “好啊,这都不是问题。只不过……寒烟仙子,此次又是空手而来?” 蔻朱坐回高台之后的软椅上,手中把玩着烟杆,“你知道的,簋宫从不做亏本的生意。先前你砸了我的戏台,我不仅并未怪罪于你,还免费赠给了你一条消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温寒烟应了一声:“我知道。” 下一瞬,一柄乌润锋锐的长剑不偏不倚横于蔻朱颈间。 温寒烟单手执剑,慢慢抬起眼睫。 第222节 “用你的命来买。”她扯起唇角,“够了吗?” 昭明剑几乎压上咽喉,蔻朱神情却分毫不变。 几乎是同时,偌大的空旷的暗室之内霍然涌出数十名黑衣簋宫隐卫,将几人团团围在正中。 叶含煜缓缓拔剑,神情凝重:“我感知不到他们的修为境界。” 这只有一种可能,来者皆在他修为之上,至于究竟高出多少,便不得而知。 他话音刚落,脚下便闪跃起一道刺目的法阵虹光,光芒自他们脚下朝四周蔓延,拢住周遭围剿而来的簋宫隐卫。 “二十三名合道境中期,十一名合道境巅峰,一名炼虚境初期,一名炼虚境中期。” 司予栀收回手,脸色不算好看,“简单来说,就是——” “一般人看来,打不过。”空青面无表情地进行最后总结。 但那是一般人,他们却不一样。 他们这一行人里,一个满芥子法器的兆宜府少主,一个为了寒烟师姐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疯子,一个东幽嫡出的天才阵修,再加上一个合道境便将浮屠塔尽灭的温寒烟,还有一个深藏不露,来历神秘的卫长嬴。 方才从东幽剑冢里死里逃生,区区这样的小阵仗,他们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他们的沉默落在旁人眼中,却显然被曲解成了另一番意味。 蔻朱显然早有准备,见空青几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只当他们是如临大敌,笑意盈盈开口,“何必这么紧张呢,几位小友?” 温寒烟见状,脸上并未流露出多少不悦的情绪,反倒了然一笑。 “果然是你故意将我们引去东幽。” 蔻朱视线移向温寒烟,仿佛丝毫不惧怕被一剑抹了脖子,就这么大咧咧将命门暴露在昭明剑下。 “寒烟仙子果然聪慧。”她吸了一口烟,缓慢道,“只是,当日我并未说谎。我可是亲口告知了你,帮了你,何尝不是在帮我自己?” 温寒烟眯起眼睛:“你一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自然。”蔻朱歪头道,“寒烟仙子虽名声好,不是什么睚眦必报、心思险恶之人,可先前大闹朱雀台一事,却也能看得出,若有人负了你,你定然是要报复回来的。我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也是为了自保。” “除去寂烬渊下那位,九州有三位归仙境尊者。啊,其中有两位,你应当熟悉的很,东幽司槐序你方才见过,潇湘剑宗云风,是你曾经的师祖。” 蔻朱笑着继续道,“一位羽化境,这一位你也很熟悉,便是你曾经的师尊。剩下的,炼虚境六位,其中三人死于你手,仅剩下的三位之中,即云寺不问九州事,将仅剩唯二的两位大能请来,着实废了我一些功夫。” “而这,都是看在你——” 蔻朱视线转动,微笑看一眼裴烬,又重新看向温寒烟,“寒烟仙子的面子上。” 温寒烟没说话。 炼虚境六位? 不,算上她之后,应当是七位。 显然,蔻朱尚且并不知晓她晋阶的消息。 温寒烟心中所想旁人并不知晓,她的沉默反而被曲解成了另一种意味,像是自知无路可退、无力挣扎的死寂。 另一边,蔻朱唇畔微勾,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 “今日你来此,不过是自作聪明,自投罗网罢了。” 空气中的薄雾开始扭曲,蔻朱丹红的指甲点上眉心,灵光猝然辐散开来。 “杀了他们!”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自始至终蛰伏不发的簋宫隐卫同时动了。 罡风呼啸扑面而来,浮动温寒烟脸侧的碎发。 她听见识海里亢奋的声音。 【来了来了,经典剧情来了!】 【哪一个扮猪吃老虎的龙傲天,没有经历过拍卖会杀人夺宝的经典桥段呢?】 【该角色符合:笑里藏刀、阴险毒辣的炮灰反派。】 【请拆了她的簋宫,杀光她的手下,立于不败之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的惨状冷笑:“天不生我温寒烟,剑道万古如长夜。”】 第77章 九玄(二) 簋宫隐卫涌上前的同一时间,罡风浮动气流,拂过温寒烟脸侧的碎发,连带着她身上淡然的梨花香气也顺着风弥散开。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听见一阵压抑的轻咳从身侧传来。 她拧眉攥紧剑柄,在狂风中转身回望,看见裴烬略微侧过脸。 [叮!白月光受困……以多胜少……不讲武德……] [请……保护……] 在空气中此起彼伏的轰鸣爆响声中,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真切,甚至令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但这样的错觉,先前在浮屠塔中时,她便已经听见过一次了。 上一次那些支离破碎的字眼令人无从分辨其中含义,但这一次,虽然并未听见全貌,但剩下的空洞字眼,似乎已经足够她瞬息间拼凑出一个大概。 温寒烟感觉心底仿佛有某一处在极速下沉,与此同时,她缓缓抬起眼,仔仔细细打量裴烬的神情。 “长嬴。”她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裴烬似有所感,也慢慢撩起眼睫,对上她视线。 他薄唇微翘,朝着她露出一抹与平时一般无异的笑,但许是此处暗室久不见天日,光线昏暗之下,他的肤色比起往常看上去更加苍白。 或许只是听错了吧,温寒烟默默告诉自己。 若非如此,那些许多过往鲜活鲜艳的回忆,仿佛都要因为她的错认而蒙上一层黯淡的迷雾。 裴烬对她的那些好,那些不问缘由的偏爱,似乎都朝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落下。 良久,温寒烟率先挪开视线。 “你伤势未愈,如今敌暗我明,不便出手多暴露身份。” 她平静地撇过脸,面容上看不出多少多余的情绪,“我来。” 虽然温寒烟向来寡言少语,情绪波动更少,但在她这一句话落地的瞬间,裴烬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他目光定格在温寒烟紧抿的唇角,须臾,略微错后一步,笑了一声:“那便仰仗你保护了。” 绿江虐文系统正憋着无处发泄,见他动作,劈头盖脸道:[那可是两个炼虚境,还有一堆合道境!白月光虽然也晋阶了炼虚境,但到底只有一个人,她心疼你也就罢了,你怎么忍心让她以身犯险?] [通常这种情况,你都该霸道地冲上前,以身挡剑,然后身受重伤,满身是血地昏倒在白月光怀中,让白月光动容动心,从而升华你们之间的感情!] 裴烬靠在墙边,看着温寒烟的背影,眉头慢慢皱起来。 他没有理会绿江虐文系统先前的所有牢骚,只是冷不丁问了个问题:[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当然了!]碰到这种挑战系统职业生涯的问题,绿江虐文系统瞬间忘记了之前的小插曲。 它信誓旦旦一拍胸脯,[我可是天道应运而生的产物,再加上和你的神魂融为一体,除非你寿元将尽——神魂虚弱到无法同我产生链接,又或者是别人的神魂太强,能够同你的神魂产生波动碰撞,那才有可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发现我的!] 裴烬指腹轻轻摩挲着昆吾刀柄,无声咽下一口翻涌的血气,垂下眼。 绿江虐文系统尽职尽责,打了个岔的功夫,又回想起自己的本意。 [……你怎么还真的心安理得地靠在这里了?不是吧不是吧,你是认真的?] [怎么能让白月光保护你?是你要保护白月光!你要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为她解决一切问题,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哐哐撞大墙——嗷!!] 识海之内凝成一抹浓重的墨色,将上蹿下跳震荡不休的系统光团干脆利落地掐灭。 裴烬慢条斯理收回手。 [她不是需要被过度保护的菟丝花,晋阶炼虚境之后,她要的是更多出手的机会。] 他轻笑,[修道之途,靠旁人总归不长久,终究还是要靠她自己走。] 绿江虐文系统忍着痛重新凝成团,但这一次实在不敢再大呼小叫,瑟瑟发抖地缩在裴烬识海里,小心翼翼暗戳戳举手质疑。 [那万一白月光出了什么闪失呢?] [万一有人伤了她呢!] [她不会出任何闪失。]裴烬注视着不远处已过了数招,快到几乎化作几道残影的身影。 片刻,他扬唇懒散道,[至于后面的问题——] [杀了便是。] 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簋宫护卫朝着正中央的白衣女子涌去,宛若地面上高速移动的虫蚁。 然而被团团围在中间的白衣女子却只是八风不动立在原地,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这是什么情况?”冲在最前方的簋宫守卫略微一愣,心里涌上一股说不上的不妙预感。 “兴许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毕竟你我都已接近炼虚境的修为,她独身一人如何能挡得住?”有人嗤笑一声,“怕不是已经吓得呆住了。” “你没见她身边跟着的那几个人,也愣在那里动都不动弹一下吗?” 簋宫守卫声音不大,但在场皆是修仙中人,该听的不该听的自然全都清晰入耳。 空青和司予栀同时冷嗤一声,叶含煜站在两人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也在原地站得纹丝不动,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旁人不知晓温寒烟已经晋阶炼虚境,此刻是半步羽化境的修为,他们对此却是清清楚楚的。 空青凉凉掀起唇角,抱着剑一字一顿道:“对付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出手相助,寒烟师姐一人足以将你们打得屁滚尿流!” 他话音刚落,簋宫守卫的动作便猛然加快。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 他们不再多说,只想早日将这些大放厥词之人打得话都说不出来,看看他们脸上追悔莫及的惊惧神情。 然而下一瞬,惊惧便陡然浮现在他们的面容上。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他们甚至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一面坚不可摧的墙壁,下一刻,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被反震而出! 冲在最前方的簋宫守卫承受的灵力攻势最重,更是抑制不住直接喷出了一口血,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们徒劳地想要撑起身体,然而被撞得麻木的身体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剧烈的刺痛。 “我的手——啊啊啊——” 第223节 还有余力喘息的簋宫守卫惊疑不定地抬起眼,白衣女子正轻描淡写地收剑,自始至终,她都站在那里,寸步未移,就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但是如果说方才她看上去还不过是个清丽漂亮的普通女修,那么此时此刻,她身上的气势便毫无遮掩地尽数显露出来,那种令人连头都不敢抬起的压迫感如岳压下来。 ——这是只有炼虚境之上修为修士,才能让他们感受到的威压! “炼虚境……”一名簋宫守卫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绝对是炼虚境——她是炼虚境!!” “什么?”蔻朱猛然抬起眼。 她原本已经靠回了高台之后,懒洋洋把玩着烟杆,此刻直接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蔻朱双眸微眯,第一次用极为严肃的目光审视打量着温寒烟。 感知不到修为。 她起先以为对方是使用了什么藏匿修为灵力波动的灵宝,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就在几个月前,温寒烟还是个经脉尽断的废人,能够重回五百年前的巅峰已然不易。 蔻朱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感知不到对方的修为波动,竟然是因为温寒烟的修为在她之上! “还愣着做什么?不是温寒烟的对手,难道你们还不是那些小辈的对手?!”蔻朱一拍扶手站起身,烟杆凌空一点,指向空青几人的位置,“先把他们拿下再说!” 几乎是同时,地面上亮起璀璨的法阵虹光。 司予栀浅金色长裙被罡风吹得猎猎狂舞,她双手飞快结印,浩瀚灵光冲天而起,只是一瞬间,便几乎将整片空间映得亮如白昼。 “打不过温寒烟,便来欺凌弱小?”司予栀冷笑一声,“但你恐怕看走眼了,本小姐身为东幽嫡系,也绝对不是什么任人欺凌之辈,可不是这么好杀的。” 她重重哼一声,一边掐诀一边转头去看空青和叶含煜,“喂,你们两个,助本小姐结阵!” 司予栀盯着叶含煜,“尤其是你,有什么宝贝法器都赶紧拿出来。” 空青到底拎得清,二话不说拔剑朝着阵心灌入一股灵力,叶含煜紧随其后,不多时大大小小的法器便拿了满手。 法阵符文闪烁明灭,在虚空之中旋转交叠,两人越看越觉得眼熟,脸色越发古怪。 “……司小姐,你这结的是什么阵法?” 司予栀最后落下两道法诀,法阵已成,大盛的虹光将大半簋宫隐卫包拢在内,符文极速旋转。 她抬起眼睫,似笑非笑:“摧月碎星阵。” 叶含煜一愣,摧月碎星阵?那不就是在东幽剑冢里,险些将他们困死的阵法吗?! “你也会?” “本小姐为什么不会?” 叶含煜静了静,二话没说又从芥子里往外掏法器,一股脑扔到司予栀怀中。 “够吗?不够还有。” 空青心潮澎湃,却又不好意思主动说司予栀几句好话,只好闷头干活。 他一边催动体内全部灵力灌入阵中,一边朝着温寒烟的方向高声喊道:“寒烟师姐,这边交给我们!你大可放心!” 三人将大半簋宫隐卫困于摧月碎星阵中,蔻朱脸色微变,显然一早便听说过东幽摧月碎星阵的威名。 “丰元,丰寿!”她声调拔高,灿金色烟杆在手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撞上摧月碎星阵,一边转头朝阵外道,“杀了她,然后从外助我破阵!” 就在蔻朱话声落地的瞬间,两道残影陡然自她身后的阴影之中飞掠而出。 丰元和丰寿两人看上去像是兄弟,脸廓五官有着七八分相似,皆剃发不攒须,身披朴素的长袍,朴素到近乎显得简陋,甚至上面还有打着补丁的痕迹,看上去极其不修边幅。 与丰寿不同,丰元眼尾有一处一指长的伤疤,下眼睑处露出的眼白更多,显得愈发凶狠凉薄,不近人情。 温寒烟淡淡抬眸看向朝着她极速而来的两人,面容上毫无惧色。 “你们便是她搬来费尽心思的救兵?”她扯了下唇角,“请赐教。” 昭明剑铿然出鞘,雪亮的剑光在温寒烟腕间勾动气流,不偏不倚迎上丰元和丰寿。 见温寒烟孤身一人大咧咧冲上来,两人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屑讥诮,几乎同时迎上来。 “不过一个刚晋阶炼虚境不久的小辈,也敢在此叫嚣,找死!” 温寒烟但笑不语。 她方才出手时,刻意压制了修为,并未暴露自己炼虚大圆满的实力,只佯装成刚突破炼虚境的样子。 毕竟她的对手有两个人,若能令对方略微轻敌轻视于她,对于她接下来出手而言,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在与天争命的修仙界,温寒烟自认自己并非杀性极重的那一类,但今日不知什么缘故,她心底总感觉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烦躁,灵台之中的灵力汹涌激荡,在经脉之中来回奔腾,近乎压制不住。 她干脆利落抬手便是一剑,虚晃假意攻向合体中期的丰元。 丰寿果然只当她修为不高,只能从更弱的对手上逐个击破,立马紧随而来,一掌拍向她空门。 温寒烟心底了然冷笑了下,顺势松手弃剑,像是被两人合力围攻而退却一般,旋身飞退数步。 她所料不错,尽管她如今明面上只是合道境修为的修士,但她声明却远扬已久,先是浮屠塔,后是东幽,即便是炼虚境修士面对她时,多半也不敢单打独斗。 丰寿见温寒烟落了下风,心下一喜,正欲飞身而上,余光瞥见一道雷霆般的剑光之时,眼底笑意陡然凝固。 不对劲。 昭明剑脱手,却并未立即飞回剑主身侧护卫,眼花缭乱的剑光明明灭灭,编织成一张绵密剑网,将丰元严丝合缝拦在其中,一时半会脱身不得。 上当了! 丰寿见势不对,当机立断转身欲走,可刚回过头,便对上温寒烟漂亮却冷冽的眼睛。 “想去哪里?”她勾起唇角,语气却冰冷,“不如,让我来送你一程。” 温寒烟话音刚落,整个簋宫倏然剧烈地震颤起来,地面鼓动起不规则的形状,仿佛有什么蛰伏于地面之下沉眠已久的巨兽苏醒,正蠢蠢欲动地想要破封而出。 “装神弄鬼!”丰寿见去路被封锁,此刻冷静下来,倒也不急着逃走,反手屈指一爪抓向温寒烟咽喉。 几乎是同时,一尊巨大的法相自他掌风中凝集成耀目的灵光残影,掌心掐触地印契,浩瀚掌风裹挟着威压瞬息而至。 不过区区一个合道境修士,难道他还怕她不成?! 温寒烟迎着掌风,不闪不避,一身素色白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抬起眼,隔着恢弘的法相远远对上丰寿的眼睛,冷冷掀了掀唇角。 “即云寺曾有一人法号‘空明’,一人法号‘空悟’,前者修‘孤星枕’,后者修‘秋野眠’,本是即云寺备受崇敬、德高望重的长老,多年前却因犯了杀戒,而被即云寺除名。” 她每多说一个字,丰寿的眼神便沉一分,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眼眸已沉深如墨。 法相掌印几乎按上眉心,温寒烟轻笑一声。 “空明禅师,你的‘孤星枕’,今日晚辈斗胆领教了。” 下一瞬,地面龟裂,无数残影自地下四面八方爬出来,直直冲向了法相,几乎是瞬间,就将巨大的法相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肆虐的罡风骤然止歇,在无数残影的拮抗之下,法相竟一时间寸步不能行,生生被截停了攻势。 “怎么会这样?!”丰寿惊疑不定地抬起眼,看向被完全笼罩在内的法相。 孤星枕是他成名的杀技,凡出手必血溅三尺,如今竟然被一个合道境的剑修逼退! “不对,你不是合道境……你绝对不是合道境修士!你是——炼虚境?!” 丰寿错愕地抬起头,形容略显狼狈,一双眼眸里皆是不敢置信和被戏耍的愠怒。 “这不是潇湘剑宗的剑法,你究竟在用什么邪魔外道的招式?” 丰寿眼底猩红乍现,“但无论是什么,你莫非以为,这样便能困得住我?!” “就算你是炼虚境又如何?我晋阶炼虚境之时,你恐怕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他反手一压,被残影包裹的法相轰然震颤起来,仿佛下一秒便要挣脱束缚冲破封印。 “困住你?”温寒烟余光随意一瞥,脸上没有丝毫惊惶,像是一早便有预料。 她轻轻一笑,“谁说我要困住你了?” 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残影被大盛的金光撕碎,化作齑粉散入虚空,偌大的法相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灵光,再次朝着温寒烟一掌劈来。 温寒烟头也没回,她重新看向丰寿,唇角微勾。 “我要的只是这一个瞬间。” 丰寿双眸陡然睁大。 就在几乎一掌拍向温寒烟后心之时,法相动作陡然一顿,在剧烈的震颤之中,金光破碎,法相湮灭,灵光四散入空气之中。 他视线缓缓向下,一把乌润锋锐的剑自后穿透了他的咽喉,剑尖穿出。 滚烫的热血顺着剑身汩汩往下淌,濡湿了前襟。 丰寿瞳孔皱缩。 温寒烟……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浑身感受到一种仿佛天道压制一般的压迫感。 他感受到强烈的恐惧和求生的冲动,他明知道这一剑若是被刺中,今日他恐怕就要陨落在这里,但是他做不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种程度,只有修为境界上的绝对压制,才有可能做得到。 她不是炼虚境初期,而是—— 炼虚境巅峰! 丰寿死死瞪着眼睛,先是盯着温寒烟看了片刻,又猛然转向丰元的方向。 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这么一开口,只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口中涌出,他喉咙已经被刺穿,声带碎裂,只艰难发出辨不清意味的“嗬嗬”声响,愈来愈多的血顺着剑尖滴落下来。 死不瞑目。 不远处的丰元陡然抬眸。 灵台之中传来一阵细微的牵扯感,紧接着,那种感受像是落入沉潭之中,再也寻不见。 这是属于他们兄弟之间一种最玄妙的感应。 可现在,感应消失了。 几乎是上一秒,那把难缠的长剑突然飞掠而去,而此刻,他感知不到丰寿冥冥之中的存在。 丰元又惊又怒回眸,看清眼前一幕时,目眦欲裂,被一把剑纠缠了这么久积压的愠怒也一股脑爆发奔涌而出。 “温寒烟,纳命来!” 铺天盖地的法相自虚空之中翻出,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第224节 丰元眼睛倒映出法相闪跃的虹光,目光死死盯着温寒烟。 他与丰寿所修功法同源同根,但与孤星枕不同,秋野眠所凝法相似春风吹又生,用来克制她方才出手所用的邪招再合适不过。 就在法相几乎触碰到温寒烟衣摆的同时,她身形瞬间暴起,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化作一道雪白流光,朝着前方飞掠而去。 漫山遍野的法相扑了个空,丰元眸光一戾,双手结了个印相,万千法相登时再次动起来,在温寒烟身后紧追不舍。 “给我追上去,杀了她!” 温寒烟在秋野眠险些击中她的那一瞬间,才立即催动【踏云登仙步】。 同炼虚境修士交手,速度是必不可少的关键之处,这样保命的心法技能,温寒烟一息都不想浪费。 虽然丰寿弄错了她的修为境界,说的话也不算悦耳,但是他却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丰元丰寿二人晋阶炼虚境,应当在她昏迷不醒的这五百年之前。 这么长的时间,再加上因犯下杀戒而被逐出即云寺,他们在生死之间游走的次数,比她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同对手交手的经验更是颇丰。 即便她修为境界更高,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温寒烟边走边调出技能栏,【破军映月】色泽已变成失效的灰白色,【剑覆河山】仍在狂闪,十息之内不得再用。 她选择方才那样的策略,自然一早便在心下有了考量。 丰寿和丰元兄弟二人,丰寿是炼虚境初期,相对而言更加薄弱。 再加上孤星枕这样的功法,比起丰元的秋野眠更擅长单兵近战,她一【破军映月】便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在克制住丰寿的孤星枕之后,再以【剑覆河山】取他性命。 温寒烟疾步前行,她一开始就决定以昭明剑将丰元引开,这样孤注一掷的打法,便必须要将落单的目标一击毙命。 她此番出手,必然导致丰元对她早有防备。 不过,无论丰元对她是否心有警惕戒备,在试探出他们招式功法之后,他被她一击毙命的概率,都很高。 一切都在往她预料的方向发展。 【三……】 【二……】 【一……】 【踏云登仙步】的光晕瞬间黯淡下去,只一个瞬息之间,身后穷追不舍的法相陡然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罡风几乎扑上温寒烟面门。 丰元唇角扯起一抹嗜血的弧度,眼底戾意丛生,脚下踩着金莲,莲叶光轮于他脚下极速转动,自半空之中俯冲而下! 恰在此时,被丰寿孤星枕法相震碎的残影,再次于虚空之中凝集而成,汹涌拦住以摧枯拉朽之势呼啸而来的法相虹光。 丰元动作不可避免受阻一瞬,昭明剑长啸一声,清越剑鸣撕裂空气,再次朝着丰元惊天动地刺去。 温寒烟算准时机,只待这一瞬倏然转身,以昭明剑拖住丰元攻势。 她并未顺势后退,而是下意识上前几步,似是想伺机而动,又似是有些胆怯,不远不近地在一旁迟疑。 丰元只觉得这把剑缠人得很,虽说不至于伤他性命,却像是苍蝇一般在身边绕来绕去,令他不堪其扰。 余光瞥见一道时进时退的白色身影,丰元心底冷笑一声,眸底浮出几分轻蔑。 方才丰寿陨落只是一瞬间,丰元又在被昭明剑霸占着心神,根本没有察觉到温寒烟修为的异常。 直至此刻,他依旧只当温寒烟不过是个招数多了点的炼虚境初期。 剑修向来擅长近战,可温寒烟如今勉强占了几分先机,却又胆小怕事,被他威势所摄,不敢上前硬拼。 那么等待她的,就只有死。 丰元掌心陡然闪过刺目的金光,他自虚空之中祭出一串佛珠,指尖用力一扣。 墨色珠串自他掌心散落而下,颗颗裹挟着千钧之力,尾端在空气中拖拽出璀璨灵光,越过法相残影,昭明剑光,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 摧月碎星阵内,叶含煜望见阵外夺目的金色流光,瞳孔陡然放大。 “是‘菩提心’!”他愕然道,“此人竟然即云寺的叛僧空悟。” 摧月碎星阵内血河弥漫,空青一剑将一个试图从里面爬出来的隐卫戳了回去,听叶含煜语气不对,皱眉道:“寒烟师姐有危险?” 司予栀身侧摆了好几圈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她脸色苍白地伸手摸了一瓶新的,仰头将一整瓶回灵丹灌下去,枯竭干涸的经脉瞬间再次泛起汹涌的灵力。 她喘了口气,结印再次加固几乎被撕出一个窟窿的摧月碎星阵,这才道,“传闻‘菩提心’是空悟禅师的本命法器,其上每一颗佛珠皆是仙域天木所化,经邺火七七四十九天炼制而成,凡出手,不见血便永不归位。” 空青脸色骤变:“就没有破解之法?!” “有。” 话音微顿,似是在斟酌措辞,良久之后,司予栀才一字一顿再次出声。 “除非,空悟本人陨落——” 剩下的话她没有继续说出口。 菩提心上每颗佛珠不过指节大小,坠落之时却似山岳摧然砸落,本就一片狼藉的地面,再次被浩瀚的威压碾出细密的裂纹。 丰元神情阴郁,被明明灭灭的虹光掩映,更显狰狞。 “既然知晓我们兄弟二人法号,你便也该认得出这是什么,温寒烟,今日我要你为我弟弟陪葬!” 在他视野紧锁之处,白衣女子负手而立,她似是认出了“菩提心”,但目光只是略微一顿便挪开,不闪不避迎上他的视线。 对上那双眼睛,丰元脸上的神情缓缓凝固了。 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惊恐、绝望、慌乱,那双漆黑的凤眸平平静静地望向他,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却宛若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自投罗网的丑态。 可怎么会…… 温寒烟看着呼啸而来的菩提心佛珠,佛珠速度太快,即便她此刻立即催动【踏云登仙步】,也无法在这样绵密如雨的佛珠间毫发无损地闪避开。 但她自始至终都从未想过要逃。 丰元与丰寿兄弟二人,丰寿性子更急,丰元却不同,秋野眠功法本便攻守兼备,他的性格也比丰寿更加谨慎保守,斗法之时也更依赖于自身的经验判断。 菩提心这一击,她不得不受,也必须受得住。 伏天坠在温寒烟领口间反射着澄莹的灵光,她垂落在袖摆间的双指并拢,手腕微翻,昭明剑在丰元身后无声闪跃一下,安静地急速飞掠而来。 技能栏中,【莫辨楮叶】流淌着水波般的莹光。 丰元是炼虚境修士,鬼面罗刹郁将一类炼虚境之下的修士所用功法,都不能奈他何。 温寒烟眼睫垂下,脸侧墨发浮动,掠过她眉间。 那她便用归仙境修士的功法。 猩红的刀光和凌厉剑光在脑海之中交织,昆吾刀法大开大合,裴氏剑法缥缈灵动,刀光剑影不断重叠又分离,两道残影逐渐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处。 菩提心所过之处,空气扭曲,烈火灼烧一般的温度直逼上面门。 温寒烟八风不动立在原地,扬起右手催动灵力,袖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昭明!” 昭明剑嗡鸣划破空气落入她掌心,几乎是同时,温寒烟握紧剑柄,清亮剑芒反照上剑柄的白玉,雪色霜华瞬息之间覆盖上整个剑身,将墨色长剑映得宛若霜雪般纯白。 她反手一剑刺出! 下一瞬,剑风轰然斩杀而去,丰元难以置信地抬起眼,只一个呼吸间,衣袖几乎被卷入其中寸寸绞碎。 这根本不是潇湘剑宗剑法,甚至几乎称不上剑法。 既有刀法纵横开合的睥睨之势,又有剑法变幻无踪之妙,裹挟着令人牙关打颤的威压,宛若山洪海啸般将他吞噬。 一种源自于本能的惊惧自骨髓深处蔓延而开,记不清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一瞬间,丰元甚至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值一提。 温寒烟不过是炼虚境初期修士,蓄满他真力的菩提心打在她身上,绝对会要了她的命! 她是不是疯了,竟要与他同归于尽?! 但很快,他便无法再思考。 浩荡剑芒将丰元从头到脚湮没,耀目的剑光之中,只见他身影极速被压缩,碾碎,化作齑粉飞扬,连一片衣摆都没剩下。 与此同时,菩提心穿破罡风,纷扬落下。 温寒烟染血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笑意。 那不是她的血,只是不知究竟是属于丰元,还是丰寿。 菩提心的大名,她先前也有所耳闻,此番便是想赌上一把。 若她杀丰元的速度够快,菩提心攻势收歇,她甚至有可能毫发无损地赢下这一战。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尽管丰元已死,菩提心却已杀至她面门。 这样短的时间之内,根本来不及等它收拢攻势。 温寒烟攥紧剑柄,闭上眼睛。 有伏天坠替她分担,此番她最多受些内伤,不至于丧命。 有人想要她的命,那她就用自己的命去和对方拼,看一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即便因此受伤也没有关系,只要她是最后的那个胜利者。 一切都应该是这样的。 预想之中的痛楚却并未降临。 身前的气流似乎停滞下来,身侧衣袂翻飞,她脸侧发丝却风平浪静,纹丝未动,像是有什么无声挡在她面前,替她拦住了风浪。 温寒烟眉心微皱,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一片熟悉的玄色宽袖,冷白骨感的手不偏不倚挡在她眉心之前,掌心稳稳扣着几颗佛珠。 这样近的距离,他手背不免触碰到她额心,只一瞬间的一触即离,余温在空气中极速冷却下来。 温寒烟静默片刻:“不是让你在一旁等我么?” 佛珠色泽深重,衬得裴烬肤色更白。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将掌心佛珠抛了一下,又轻松接住。 “本想坐享其成。”裴烬道,“可我不想你受伤。” “是么?”温寒烟抬起眼,“为什么?” 她笑了笑,“我知道不是因为道心誓,我真正想问的是,当初你究竟为何愿意对我发道心誓?” 第225节 裴烬一怔。 温寒烟看见他神情,须臾,收回视线。 “不想说也没关系,你总是有很多秘密。”她收剑,“方才多谢。” 说完这句话,温寒烟莫名不想留在原地,她转身抬步便走,手臂却猛然一紧,被人用力拽了回去。 裴烬拧眉低头看着她,指尖微一用力,只听“喀嚓”几声清脆的碎裂声响,仙域神木所化的菩提心在他掌心化作一片碎渣。 “我承认,起初对你发道心誓,我的确心有计量图谋,但此举也算得上我真心所愿。”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是所有人,我都愿意对她立下道心誓这种禁锢神魂终身的东西,更不是所有人,我都愿意慷慨将家纹印迹送出去。不想你受伤,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心疼你。” 说到这里,他话音微顿,终究还是抿唇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因为看见你难过,我也会难过。” 第78章 九玄(三) 簋宫之中一片狼藉,微末的浮沉在晦暗的光晕下无处遁形,在空气中无声地沉浮。 “看到你难过,我也会难过。” 温寒烟指节微紧。 裴烬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破天荒没什么平日里游刃有余的笑意,只一双深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倒映出一个清晰的、小小的剪影。 这眼神并没有太多侵略性,却莫名让她感到不安,就好像有什么在短暂脱离掌控之后,彻底失控。 温寒烟挪开视线,轻声说了句:“原来如此。” 她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 原本也不该多说的。 裴烬对她的那些明目张胆的偏爱究竟是为何而来,她为什么要在意? 他们之间算什么关系。 她不该在意。 但那些话,还是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了。 不仅如此,温寒烟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想要相信,然而很快,方才那阵断断续续、不似人声的字眼再次涌入她脑海中。 她的心仿佛坠在未融尽的冰水里,不断地往下沉,她想要将自己拉上来,但是向下的深渊仿佛有着某种吸力,她无论如何也放不掉。 如果裴烬对她所做的一切,起初都只是因为另一个系统呢? 这世界上没有道理只有她能有系统,而别人不可以。 【除了你之外,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别的系统存在么?】她冷不丁问。 龙傲天系统想了想:【唔……理论上说,只会有我一个。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的执念太强,甚至能够干扰天道规则,所以我才会出现来维持规则的平衡,为你平反!】 【除非……有另一个人的执念,和你一样强大,而且天道也足够承载两个系统带来的变数,不然,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也就是说,未必没有。 温寒烟垂下眼睫。 她仿佛已经迫近了某种真相,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值得在意,无论裴烬初衷是什么,她都已经得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而他也的的确确从未伤害过她。 但心里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断地对她叫嚣,这不一样。 温寒烟从来不擅长分辨一个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所以对她来说最简单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什么都不要去信。 可就在这一刻,她想要退回去,却后知后觉地发现,翻遍浑身上下,她竟然找不到多少和裴烬无关的东西。 他的魔气,他的道心誓,他的家纹印迹,他千年前的本命剑,他的招式剑法,还有那些不需要去仔细回想,便自发跳出来的记忆…… 通通都是关于他的。 她退不回去了。 白衣女子只清清淡淡一句“原来如此”,便再也没有多的话,只是略微低着眉眼,面上也没有多少情绪,辨不清喜怒。 她向来都是这副样子,即便是空青在此,都未必能够察觉到什么异样。 裴烬却一眼看出她反应并不寻常,随即,他灵台之中隐约感受到一阵霜雪般的凉意。 裴氏家纹在他灵台中安静地闪跃,是他同身负道侣印迹之人最原始的感应。 她此刻心绪并不平静。 裴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眉间却不自觉越发紧蹙。 他生平鲜少遇见这样的状况,分明察觉到一件事情正朝着他不愿的方向发生,却竟然想不到该做点什么。 [任务。]裴烬盯着温寒烟,手里的力道不松反紧,开口却是对着绿江虐文系统,[你难道看不出她此刻心生不悦?] 装死的绿江虐文系统不得不上线。 [我当然看出来了。]它欲哭无泪,[但是数据库剧情里真的没有这一段啊……] 它上哪无中生有一个任务出来呢?! 见裴烬脸色更差,绿江虐文系统一个激灵,连忙甩锅:[再说了,你怎么能事事都指望我这个无辜的小系统?你要更具有主动性才对。] [感觉到老婆不开心了,那你就去哄她开心呀!] 裴烬没说话。 绿江虐文系统打量他片刻,突然幽幽地笑了。 [你不是一向很自负吗?]它阴阳怪气道,[怎么样,终于发现自己不是无所不能了吧?] 让他平时总是欺负它!终于轮到它这个备受压迫的系统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而在血气之间,由于裴烬和温寒烟此刻距离太近,还隐隐漾着几分很清淡的梨香。 那味道极淡雅,也并没有多少存在感,却无孔不入,顺着鼻腔沿着血脉往心脏里钻,激起一阵心肺难以言明的痒意。 裴烬抬手扯松了领口,顾不上理会绿江虐文系统,睫羽扫下来看向温寒烟。 他静默片刻,叹口气,“美人。” 分明不是头一次听这两个字,温寒烟心里却陡然涌上一阵说不上的情绪。 她面无表情地甩开裴烬:“别这么叫我。”转身正要走,刚恢复自由的地方再次被一把抓住,更用力地拽回去。 裴烬指节收紧,黯淡的光线自他身后落下来,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辨不分明。 他身高腿长,平日里总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并没有多少压迫感,然而此刻当真认真起来,尽管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却稳稳将温寒烟禁锢在身前。 “温寒烟。” 温寒烟手腕一翻,干脆用上了巧劲,反手便要挣脱开来,裴烬剑眉压低,手指攥得更紧,纹丝未动。 他唇角紧绷成一条线,“阿烟。” 这两个字似乎触碰到了心里某个说不清的位置,温寒烟心底紧绷的那根弦倏地崩断,克制了许久的烦躁之意瞬间涌上来。 她条件反射想出手,却在灵力灌入掌心近乎要自指端爆发而出的瞬间,猛然止住了动作。 裴烬伤势原本便并未痊愈,她若当真不管不顾肆意出手,岂不是要再一次让他为她而受伤。 可笑她此刻竟然还在替他设想。 温寒烟用力收紧手指,莹白纤长的指尖深深没入裴烬玄色的袖摆。 “若你本无心。”她扯了扯唇角,玄衣在她掌心呈现出不规则的褶皱,她更用力地攥紧,“你何苦偏要来招惹我?” “我的确是个没有心的人。”裴烬反手扣住她的手,“这世上芸芸众生,我什么都没放在眼里,只除了一个人。” 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似是很少说这样的话,眼神却不偏不倚地落在温寒烟身上。 “可我真正放不下的,只有一个你。” 温寒烟眸光微凝,指尖的力道不自觉放轻了些。 裴烬顺势稍低头,俯身欺近她。 他低下眼,目光定格在温寒烟翕动的眼睫上,“我此生从未信过天命,但唯独遇上你,我——” 话还未说完,裴烬脸色陡然一变,猛然顿住。 属于另一个人身上的清淡香气前所未有地浓郁,他心口一阵血气翻涌,晕眩之下身形不自觉摇晃了下。 裴烬抬手扶住身侧墙面,温寒烟脸色也变了,顾不得其他,一把将他扶稳:“你到底怎么了?” 裴烬靠在墙边,肤色白得宛若冰雪,闻言他掀起眼皮,只是笑:“你既然这么关心,看来还是在意我的。” 温寒烟抿住唇角:“这种时候了,还说这些话?” 她简直像是回到了第二次见到裴烬时他的样子。 那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夺舍了一具尸体,浑身毫无血色,就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 可那时裴烬用的并非是自己的身体,此时此刻,他却是真身在此,千真万确。 紧抓在裴烬肩头的手却被轻轻拍了拍,温寒烟抬起眼,看见那脸色差到像尸体一样的人随意抬了抬眉梢,笑意和往常并无二致,依旧漫不经心的。 “我没事。”裴烬偏了偏头,盯着温寒烟的神情,薄唇微翘,“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温寒烟没有立即回答,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他片刻,发现除了脸色差了点之外,的确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稍微松出一口气,表面上却半点不客气,一掌把裴烬拍开:“既然没事,那就起来。” 温寒烟并未用上灵力,裴烬到底是个成年男子,虽然看上去峻拔劲瘦,分量却并不轻,她只将人推开了一个小缝隙,对方便再次压低身形靠了回来。 “阿烟,你可以不信我,也不要信我。” 裴烬吐息穿过她鬓发落在耳畔,低低的,声线带着点摩挲般的颗粒感。 他眉眼间向来笑意轻浮,此刻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似染上几分辨不清的情绪。 “方才说过的话,我会证明给你看。” 温寒烟下意识抬起眼,裴烬身量极高,只这样松散往她身边一站,一层薄薄的属于他的阴翳便兜头笼罩下来。 第226节 鼻尖是他身上很淡的乌木沉香,深沉而不显厚重,在空气之中安静地氤氲开来。 她看见他眼睛里倒映出的她。 只有她。 温寒烟倏地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挪开视线,“谁说我想看了?” 裴烬眼睛里漾起起笑意,“是我想给你看。” 似乎有什么,随着这些字眼缓缓落回了实处,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感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温寒烟静了静,鼻腔里逸出一声冷哼:“随便你。” 她去看周遭一片狼藉。 方才惊天动地的动静之下,整个暗室被近乎轰塌。 不远处摧月碎星阵的光晕也逐渐湮灭,里面横七竖八皆是簋宫隐卫的尸体,旁边三个人并排躺在地上,姿势一个赛一个的豪放,身边堆满了空瓶和用尽的法宝,显然累得够呛。 “寒烟师姐,这边——”空青见温寒烟看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挥了挥手。 温寒烟没再同裴烬说话,脚步却默默放慢了一点,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悠悠然跟上来,她才缓步上前。 她四下扫一眼,轻而易举在一片沉暗的色泽之中,找到唯一一点丹红。 蔻朱倒在阵心,一身红裙薄纱破碎,金色烟杆也被绞得扭曲断裂,全然不复起先的优雅。 她似是还尚存一息,艰难地靠在碎石便喘息,却再无还击之力了。 温寒烟站在高处,在她的角度,看向蔻朱时,眼睫自然而然地垂下来,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 蔻朱一抬眼便瞥见这一幕。 白衣女子仗剑立于高台之上,背后碎裂的墙壁缝隙之间,大片的光线涌进来,映亮了她垂落的青丝和白皙的侧脸,乍看上去,宛若神明降临一般,强大圣洁而不可玷污。 她眼底闪过什么,然而大势已去,饶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却只能勉强动弹一下指尖。 下一瞬,昭明剑横在她颈间,一如不久前。 温寒烟单手提剑,俯视着蔻朱:“现在,能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了么?” “不愧是五百年前名动九州的寒烟仙子……” 蔻朱呛咳了几声,艰难仰起头笑了下,断断续续道,“方才那一剑,果然惊艳至极。想来即便是当今九州第一剑尊云澜,年轻时恐怕也不及你万分之一的风采。” 温寒烟闻言眼睫垂落,面不改色将手中剑又向前送了几寸。 “我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和他相提并论。” 她冷冷勾了下唇,“如今丰元丰寿已死,你若不想多吃苦头,不如配合些,将我想要的答案告诉我。” 蔻朱沉默片刻,眼下她也看出来了,温寒烟压根不是什么合道境修士,而是扎扎实实的炼虚境巅峰。 半步羽化境的大能站在身前,她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良久,蔻朱终究松了口:“我没有醉青山的解法。” 她同温寒烟对视,深吸一口气道,“你若当真想要这个答案,也该去九玄城买。” 温寒烟应了一声,少顷,轻轻一笑:“我怎么知道,这一次你并非有意将我引去九玄城?” 蔻朱惨笑一声。 “寒烟仙子,我对你确有所图,但如今我办砸了事情,又落入你手,已然是将死之人。” 她一边说,一边干脆放松下来躺在碎石之间,红衣委顿零落一地,宛若盛放的大片红牡丹。 “俗话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她缓缓道,“我只能告诉你,九玄城不仅有醉青山的解法,还有无妄蛊的解法。若你们运气足够好,或许还能找到你们想找的人。” 说罢,蔻朱鼻腔里逸出一声笑,闭上眼睛。 “剩下的我不便多说,至于如何分辨我此言真假,便看你们自己了。” 温寒烟垂眼看了她片刻,不置可否。 蔻朱此刻显然大势已去,再也不复先前光鲜,温寒烟看着对方的眼睛,直觉对方并未说谎。 看来,若想救下叶凝阳,九玄城他们是必须要走一遭了。 温寒烟心念微转,手腕一动,并未就此收剑,反倒将剑尖更往下压了一点。 “还有一个问题。”她居高临下垂着眼睫,语气无波无澜,“让你引我们去东幽的,究竟是何人。” 听了这个问题,自始至终状态都算得上冷静的蔻朱睫羽猛然一颤。 良久,她却似是充耳不闻,束手就擒般躺在原地不动,也并未出声。 下一瞬,昭明剑尖自她颈间抽离。 蔻朱讶然睁开眼,条件反射看向温寒烟,望见她平静收剑的侧脸。 “我可以不杀你。” 长剑归鞘,温寒烟转眸看向她,“但想必你与你家主上定有联络的方式。” 她指尖轻点了两下耳侧,“我要你此刻联络他。” 蔻朱脸色一变,像是回想起什么令人惊惧至极之事,错开目光不再看她。 她一改先前配合的态度,神情瞬间冷漠下来,“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温寒烟皱眉,她还未开口,冷不丁听见蔻朱一声惨叫。 她回神低下头,正望见一抹猩红刀光落在蔻朱腹部。 “啊啊啊——” 方才还视死如归躺在地上的蔻朱不断地痛呼出声,疼得浑身蜷缩在地上翻滚,暴露在空气里的脸颊瞬间被碎石划破,殷红的血色渗出来,一张妩媚的脸登时化作修罗厉鬼般可怖。 她猝然抬起猩红的双眼。 “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烬没骨头一般倚在墙边,闻言才稍微转过头来,慢悠悠笑了笑,“不必紧张,我不过是觉得你躺在这里着实无趣,好心为你加了一点能陪你逗趣的小东西。” 他乌浓稠密的睫羽压下来,掩住眸底凉薄,面不改色地看着蔻朱痛苦挣扎的惨状。 “不过,我这缕刀意许久未饮过血,眼下怕是干渴得很。我将它附于你腹部,感受到你血肉的味道,它所蕴的凶性会前所未有地被激发而出。” 见蔻朱脸色瞬间惨白下来,他反而愉悦地扬起唇角。 “别担心,这缕刀意并不强横,若想划穿你的皮肤钻入血肉,恐怕需要耗上一些时日,直到将你通身血气吸食殆尽——” 裴烬尾音拖长,垂睫似是思索片刻,才懒洋洋吐出最后半句话。 “大约要用上三天。” 短短片刻,蔻朱已疼得满脸冷汗,透明的汗珠混杂着泪水,和不断涌出的血色融合在一起,糊满了她整张脸颊,就连五官都看不清。 “不……我不想死……好……” “……不行……!” “不可以,不可以……” 蔻朱几乎失了神智,喃喃自语,“绝对不可以,我会死,他一定会杀了我……” “不巧,我也会杀你。”裴烬单手支着额角,语气轻缓地将话题接过来。 他指节故作好奇般点了点眉尾,“不知究竟是你口中那个‘他’手段狠辣,还是我的招待更热情。” 蔻朱勉强抵挡了一阵,然而腹部愈演愈烈的痛楚令她毛骨悚然。 仿佛当真有什么不断地刨掘着她的腹部,剖开之后不断地向内钻,撕扯她的内脏,一点一点地啃噬殆尽。 在温热的血液自腹部越剖越大的伤口处涌出之时,她实在承受不住,惨叫一声叫道,“我同意,我同意!快些把你这东西收回去!” 裴烬指尖轻勾,那抹刀意虽仍有些意犹未尽,却丝毫并未停留,瞬间飞回他宽袖之中。 空青几人远远立在一旁,只见玄衣男人半边身体陷落在阴影之中,眉间几缕墨发垂落,掩住眼眸,俊美之中流露着几分说不上的危险。 三人不自觉屏息静气,面面相觑。 这位卫道友的确实力强横,手段也果决异常,只是…… 多少沾了几分邪气。 三人不约而同,脊背上攀爬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凉意。 蔻朱勉力撑起上半身,双手掐了个决,稀薄的雾气自她掌心逸散开来,沉浮于她身前,不规则的形状闪烁着极淡的莹光。 蔻朱脸色苍白,开口时声线忍不住发颤:“主上……” 尾音还未落地,她浑身猛然一震,尖声惨叫起来。 “啊啊啊——主上……主上饶命啊——!!” 空青三人眼眸突然睁大。 那个印象之中风姿绰约的红衣女子,在他们视线之中顷刻之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只见她浑身血肉一片片如花瓣般剥落,露出下面猩红的血肉,血管脉络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看见微弱的脉搏跳动。 下一瞬,血肉也开始如冰般融化,宛若滴落的蜡油,顺着骨架一寸寸滑落下来,在愈发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摊了一地。 空青三人呼吸都下意识静止,却见蔻朱似乎还未彻底失去意识。 她的咽喉融尽了,森白的骨架摇晃了一下,像是一种无声的惨叫和挣扎。 骨架艰难地撑起来,向前挪动了一步。 下一刻,轰然散架。 一片死寂。 半空中缕缕烟雾凝成的不规则图案仍在闪烁,并未就此切断联络,像是单纯在等待着这一边的回应,又像是在凌空欣赏一出血腥的戏剧。 温寒烟并未贸然开口,空青三人全程目睹了蔻朱的陨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勉强将惊呼憋在嗓子眼里已经不易,更不会想要对对面多说什么。 ——蔻朱就是被对面的那位“主上”杀死的。 以如此残忍到惨烈的方式。 裴烬倚在温寒烟身后,也并未开口。 第227节 他视线垂落在散架破碎的白骨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边终于开口了。 却并非什么恐吓威胁,反倒是一道极其友善的问候。 “寒烟仙子?”那人似乎微笑了一下,“初次见面。” 声线温和,语调彬彬有礼,与此刻蔓延的血腥气相比,竟令人感觉极为亲切。 温寒烟唇角紧抿,视线掠过蔻朱惨死得几乎称不上尸首的身体,一点点挪向虚空之中的烟雾。 这声音,她既陌生又熟悉。 温寒烟没有回应,对面却极有耐心。 光晕缓慢而规律地闪烁了良久,那一头才再次出声,打破沉默。 “还有,好久不见。” 话音微顿,那人悠悠笑着道。 “长嬴。” 第79章 九玄(四) 日薄西山,四下霞光掩映,山雾迷蒙,淡淡的光晕落在眼睑上,恍若隔世。 温寒烟立在院中,回眸去看那棵直耸入云霄的槐木。 树影斑驳倾斜遍地,叶片反射着璀璨的霞光,地面上的色泽却更沉冷,显出几分阴森。 【别担心,无论对手是谁,有我永远陪着你,我们一定可以所向披靡!】 龙傲天系统感受到温寒烟情绪有些异样,在她识海之中给她打气。 【你还没有查看任务完成后发放的奖励呢~快看快看!】 温寒烟回过神来,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调出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已失效),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 修为:炼虚境巅峰 技能心法:思量遍(新获得),形神和(永久),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昭明剑,伏天坠,流云剑(已失效)】 【[思量遍]这个技能心法是一柄双刃剑!呃,双刃剑的意思就是……它既能做保护你的心法,助你维持灵台清明,万邪不入,又能够查探旁人是否怀有心魔,若有必要,能够催动引发他们的心魔。】 【这样一来,斗法的时候,你就相当于能够立于天然的不败之地了!】 温寒烟脑海之中冷不丁闪回不久前的画面。 那日在浮屠塔玄罗殿之中,巫阳舟祭出的墨玉珠内,裴烬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他,刚一动弹,又倏地顿住了动作。 【这心法多少有些邪性。】 温寒烟收回视线。 裴烬是否有心魔,与她无关,她更不该仗着自己有超脱于九州之外的心法,而肆意窥探旁人不愿多提的隐痛。 龙傲天系统冷哼一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是不知道这世间险恶,大部分反派都心机深沉,无恶不作!咱们龙傲天,就是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温寒烟眼睫垂落下来。 系统此言无错,若到万不得已,她该将自己本承受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先前所说的话,眼下依旧作数。若你不想同去……” 温寒烟静默片刻,仰起脸看裴烬,“也是无碍的。” 一炷香之前,那声温和的“长嬴”二字落地,自始至终散漫垂眸立在一旁的人似有所感,掀起了眼皮。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扯了下唇角,像是露出了个笑,弧度却隐隐蕴着凉意。 空青三人听不出什么特别,只觉得这人格外礼貌,听起来好像是个很不错——至少和出手狠辣截然不同的人。 而且,似乎和卫长嬴一早便相识,关系还挺不错。 温寒烟却浑身骤冷。 这声音她不该熟悉,那种莫名的亲切感,却从四肢百骸之中攀爬而出。 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在兆宜府时,她第一次触碰到昆吾刀柄,沉入的幻象之中。 俊秀的白衣少年摇着折扇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温寒烟缓缓抬起眼睫。 有些事情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在真实发生的那一瞬间,涌来极强烈的冲击力。 对面的人脾性似乎极好,开口两次,却没有一次得到回应,他却并未动怒,反倒了然一般笑了一声。 “青阳可是好地方,还记得我们从前一起去过。” 他似是心情不错,在氤氲开来的血腥气之中,含笑追忆起往事来,语调不疾不徐。 “当时运气不错,正赶上九玄城中一年一度的‘晚月节’。你很喜欢那里的氛围,还有漫山遍野的凤凰花,说往后若有朝一日归隐山林,留在此处也极好。” 话音微顿,他喉间逸出一声轻笑,宛若再熟稔不过的旧友调侃。 “念在你我旧识一场,若你当真想要醉青山的解法,我又怎会不给?” 虚空之中盘根交错的图案猛然剧烈闪跃起来,那人自始至终都微笑着说话,语气宛若春风一般温柔。 “长嬴,我在九玄城等你们。” 灵光陡然泛起刺目的光芒,下一瞬,光线瞬间黯淡下去。 空气中的烟雾失了方向,袅袅朝着四面八方飘散而去。 尽管无人明说,但传讯另一头人的身份,几乎已呼之欲出。 无论是兆宜府昆吾幻象之中,还是后来的浮屠塔巫阳舟,东幽司槐序。 尽管她或真或假见过数位裴烬的故人,但他们面对裴烬时,大多直呼其名。 真正唤他表字的,唯有亲近之人。 除去裴珩和卫卿仪,只剩下一个。 “为什么不去?” 一道慵懒的声音自发顶落下来。 裴烬大马金刀斜倚在槐木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揪身侧的槐叶,不多时身边槐木便秃了一大片。 守在院中的老妪和老头一左一右立在树下,一脸菜色地抬头看着他,显然敢怒不敢言。 温寒烟微微眯起眼睛。 许是光线洒落下来,在某些角度,槐木上的枝叶泛着淡淡的金光。视线再向下,被裴烬无情摧残过的落叶零零落落堆了一地,看上去莫名几分枯黄。 温寒烟皱眉正欲再看,一片落叶不偏不倚落到她眉间。 温寒烟思绪一断,伸手将落叶从发间摘下来,默不作声抬起头。 裴烬随手拂落掌心的槐叶,垂睫对上温寒烟视线。 他没什么所谓一笑,“若是去了,说不定还能见一见老朋友。” 温寒烟看着他没说话。 她以伏天坠分散了大半司槐序护体金光之事,裴烬并不知晓。 因此,他也便不知晓自己听见了全部。 九玄城中,哪里有什么“朋友”。 她心绪有些繁杂,却又不便多说,沉默片刻,转身跟上了前面越走越远、跃跃欲试等着救人的三个人。 九玄城位于商州青阳,商州与东幽所在的辰州几乎位于同一条水平线上,只不过一南一北,将整个九州划作东西两畔。 商州在九州南部,气候温暖湿润,四季如春。 温寒烟等人还未靠近,御剑踏空而行之时视线下落,便望见不远处漫山的红意,凤凰花木片片点缀于榕木绿涛之间,随风摇曳簌簌而动,宛若火红的海浪。 几人压低剑身下行,只见一座石碑立于凤凰花簇拥之间,榕木垂落下巨大的阴翳,树影摇晃之间,光斑投落于石碑之上,映亮了“九玄”二字。 “寒烟师姐。” 鸿羽剑收归入鞘,空青望着不远处九玄城内人来人往的盛景,脸上跃跃欲试的战意一点一点凝固。 “我怎么觉得,有点怪……?” 温寒烟脸色也染上几分古怪。 预料中的风声鹤唳、殊死一战并未如预期那般上演。 不仅如此,饶是城外东幽剧变,九州大乱,九玄城内气氛却和紧张完全扯不上任何联系,简直可以说得上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极悠闲自在。 不远处人潮熙攘,张灯结彩,火红的凤凰花反照着灯火,将大街小巷映上一抹融融暖意。 或许是他们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显得多少有些突兀,又或许是温寒烟的视线太过专注,几乎是同时,城中便有人转头看见他们。 “你们是来九玄城做客的?” 有人热情迎上来,视线在几人间逡巡一圈,看出他们虽站位松散随意,却隐隐将温寒烟围拢在中心,认出她多半是主事之人。 来人笑意满面,目光定定落在温寒烟身上,干脆一把伸出手来拽住她手臂。 “来者即是客,你们舟车劳顿,应当累了吧?眼下天色也暗了,不如到我家去坐一坐?” 在她伸手去碰温寒烟手臂的瞬间,空青脸色一黑,条件反射便要出手。 第228节 就在这短短呼吸之间,下一句他便听见来人善意的邀请,神情登时一僵,动作凝滞住,不上不下地尬在那了。 温寒烟眉间微皱。 她并不是擅长同人亲近的性子,更遑论来人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手腕,欲将手臂抽回来。 她还未动作,余光间光线微暗,不知何时身侧又迅速围上来几个人。 “上次来的客人就是去到你家招待的,做人怎么能这么贪得无厌?这次该到我家去了。” “不行,不是这么算的。上一次来客人的时候,不巧我正好病了不在场,这才被漏掉了。要我说,这次该补偿我,让客人去我家休息。” “你们说的都不算,要论资排辈,我资历比你们都要更深,应该到我家。”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越说语气言辞不仅分毫未收敛,反倒越发激烈,争得面红耳赤。 空青和叶含煜越听越觉得怪异。 分明是“招待客人”这样温馨的事,她们却如此针锋相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觉得毛骨悚然。 仿佛自己并非被热心关照的来客,而是什么无知落入圈套之中、被野兽肆意争夺的口食。 “那个,温寒烟……” 司予栀脸色也有点白。 她原本只想趁着这群怪人争执的时候,小声催促温寒烟快点离开。 却没想到她刚一开口,不远处聊得热火朝天的人全都瞬间停了下来,齐刷刷转过头来看向她,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 司予栀的声音戛然而止。 身为东幽千金,司予栀自小过的也是万众瞩目、众星捧月的生活。 她并非从未被人这样专注地看过,甚至更多人盯着她一个看都是常有的事。 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 见司予栀不出声,一人笑眯眯开口:“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畅所欲言!只要能够满足你们的需要,我们都会尽力去做的。” 司予栀皱眉向后退,被这些人注视着的感觉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们脸上的笑容也让她感觉不到分毫温度,尽管完美,却像是经过精细丈量之后的艺术品,甚至在某些角度透露着森冷鬼气。 恰在此时,一道雪白的身影拦在她身前。 温寒烟状似无意将司予栀护在身后,不远处几人却不仅并未退后,反而更上前一步,离他们更近了些,近到衣摆几乎下一秒便要触碰在一起。 起先去抓温寒烟手臂的那人再次伸出手来。 温寒烟眸光微冷。 就在这时,远远一道声音传过来。 “怎么都围在此处,出什么事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不断逼近温寒烟几人的人群瞬间散开。 “青先生。” 几人脸上神情一收,低眉顺目地自发朝着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能供一人同行的窄道,整齐划一朝着来人见礼。 “你们都退下。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们却聚在城边吵吵嚷嚷。” 脚步声缓步而来,先前那道声音压着不悦,“成何体统。” 几人面面相觑,恭恭敬敬认错:“青先生,是我们鲁莽了。” 温寒烟瞳眸微转,朝着声源处望去。 来人穿着一身棠梨褐色短打劲装,腰间缠绕着皮质宽带,上面刻印着藤蔓编织交错般的纹路。 腰带下垂落一块金属质感的算盘,是十三档制式,只有巴掌大小,但上面的算珠并不全。 温寒烟一眼望过去,粗略估算大约有五十颗,且并不能移动,看样子像是某种象征身份的装饰。 她收回视线,心下已有了考量。 “阁下是九玄城中人?” 来人拱手行了一礼,脸上也挂着笑意,却并不过分热情让人心生狐疑,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亏,正好卡在一个令人亲切,却又不过火的界限。 “在下九玄城领事,衔青。” 他长袖一挥,先前针尖对麦芒不愿落下风的几人,瞬间偃旗息鼓,默不作声灰溜溜朝着温寒烟几人行了一礼,走到他身后去。 “抱歉,让你们见笑了。”衔青收回手,口吻自然地朝温寒烟解释,“仙子既然只看我一身打扮,便知我是九玄城中人,那也该知道九玄城虽为五大仙门之一,却与其余仙门有些许不同。” “九玄城没什么出名的功法,弟子也都是靠腿脚跑遍九州,平日也就靠做些小买卖维持生计,顺路大多都能带回些常人不知道的消息。” 他笑着道,“九玄城中消息流通繁杂,为避免节外生枝,依照城主的命令,凡九玄城内无灵根修为的凡人,是不得擅自离开城中的。所以,他们对外面的事情和客人向来好奇,也有阵子没见过外人了,多少有些欣喜,情绪激动间,或许多有冒犯。” 说着,衔青再次躬身行了一礼,礼节分毫挑不出错漏之处,“在下代他们赔个不是。” “无碍,青先生客气了。” 温寒烟不欲多说,转身道,“我等无意路过此地,见此处灯火通明,好奇多看了一眼。有幸结实先生,日后若有缘分,自会重逢。” 她分明专程来一趟,此刻却只字不提来意,反倒提出要走。 空青三人心下虽狐疑,但一回想起方才仿佛被恶兽争食一般的诡异场面,便浑身恶寒,安安静静立在一边,没有反驳。 衔青也似乎对她所说的话并不意外,负手站在一旁,直到看见温寒烟转身往外走,才出声挽留。 “来者是客,既然几位有缘至此,不如来我府邸上歇歇脚。” 他目光逐一掠过空青、叶含煜还有司予栀三人,看见他们脸上掩饰得极深的抵触,然后缓缓转动眼眸,看向树下拨弄凤凰花的黑衣男子,顿了顿,最终才将眼神落在温寒烟身上。 “若你们不喜欢,我随时可以送你们离开。” 衔青话音刚落,司予栀就一下子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温寒烟。 拜托,这种鬼地方,千万别同意好吗。 许是她的愿望太过强烈,温寒烟唇角弧度未变,淡淡婉拒:“青先生好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衔青指尖轻拨腰间算盘,笑眯眯道:“你们千里迢迢来九玄城,难道为的不是醉青山的解法吗?” 他话音落地,叶含煜脸色瞬间变了:“你怎会知道?” “那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衔青负手淡笑,“九玄城弟子虽修为不高,眼界却够广。放眼整个九州,还没什么事情,是我们不能知道的。” 他目光没什么恶意地落在司予栀身上,“锦衣莲纹,且我观质地样式,想必这位应当是东幽身份极高的千金小姐。” 沉吟片刻,衔青抬起眼,拱手示意一下,“敢问,可是司予栀小姐?” 司予栀干笑一声:“呵呵。” 看出来就看出来呗,最烦装逼的人。 “东幽乱变,虽然远在商州,但我也有所耳闻。”衔青双手交叠,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掩住腰间的算盘。 “司珏少主大摆宴席,却徒生事端,东幽少主陨落,老祖家主相继羽化,九州仙门世家精锐受醉青山蛊惑,被困于平霄夙阵中,着实令人惋惜。” 他看向叶含煜,“朱红绣金枫,宽绥缓带,通身珠光宝气,英姿逼人,你的身份也并不难猜,想必便是兆宜府少主了。久仰大名。” 叶含煜:“……” 早知道他就该换身衣裳。 衔青又看向空青,唇角微扬,“阁下无名指下和虎口处覆有薄茧,定是剑修,一身白衫虽无赘余修饰,却与潇湘剑宗道袍不谋而合。” 他视线微转,在温寒烟和空青之间挪动,“再加上,自我出现起,你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不超过三息,却频繁将视线投在那位白衣仙子身上。可见你对她极为关注,关注到了一种近乎专注的地步。” “数月前,寒烟仙子大闹朱雀台,叛出潇湘剑宗的消息,着实令人记忆犹新。” 衔青微笑总结,“想必,二位便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公了。” 被这么明目张胆地点名对温寒烟的关注,空青耳根稍有点红,却没有否认。 他喉头上下滑动,静默片刻,忍不住低头去看温寒烟的反应。 却见她似乎根本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眉心微锁,一瞬不瞬看着衔青,眼神辨不清喜怒。 空青表情空白了一瞬间,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唇角动了动,低下头。 在衔青点出“潇湘剑宗”四个字之后,温寒烟便没有再将他后面的话听进耳中。 她定定地看着他,垂落在袖摆间的指尖微动,不动声色地按上昭明剑柄。 若衔青说出裴烬身份—— “至于这位——” 就在此时,衔青慢条斯理转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玄衣宽袖的人。 裴烬撩起眼睫,不闪不避迎上他目光,似笑非笑看着他。 魔头虽未开口,也未出手,久居高位杀孽无数的气息却无声缭绕身周,气势凛冽,衔青却丝毫未受影响。 他目光坦然,上下打量裴烬一眼,似是在分辨他的身份。 时间的流速在这一刻无限放缓,温寒烟指尖微蜷,搭上剑柄。 下一瞬,她听见衔青的声音响起,语调蕴着几分赧然。 “在下才疏学浅,着实看不出阁下的身份来。” 衔青顺势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将话题扯回原点,“不过,有关于醉青山之事,其实不难解决。” 叶含煜心头微动,却也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耐着性子质疑道:“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 衔青摊手道,“叶少主,我何故骗你呢?醉青山最难解的点,其实在于受蛊惑之人,没有能够自行寻找解法的能力。但归根到底,是毒也好,是蛊也好,寻得关键之处后,解起来实际上很简单。” 叶含煜半信半疑,衔青看他一眼,但笑不语,转身抬手示意身后随行之人。 “青先生,您有何吩咐?” “去寻醉青山的解药。” 第229节 衔青睫羽垂下,思索片刻,补充道,“明日此时之前,我要看到。” “是,青先生。” 温寒烟不着痕迹打量过去,应下差事之人,应当也是九玄城中弟子,身上穿着和衔青别无二致的棠梨褐色短打劲装。 只不过,与衔青腰间垂下的算盘不同,这名弟子的算盘制式不过九档,上面缀着五颗算珠。 温寒烟收回目光,抬眼正对上衔青的眼睛。 “我已差人去寻几位想要的东西,既然横竖也要等上一日,几位不如再考虑一下我方才的提议,暂且去我府上休憩一番。” 衔青侧过身,身后通明的灯火映上他清隽的脸,绵延的花灯高高低低挂满了榕木枝头,弯月般的形状点缀于火红的凤凰花间,更显瑰丽。 “说来也是缘分,你们今日来此,恰巧赶上九玄城中一年一次的‘晚月节’。” 他话音刚落,身侧便有一名弟子端着托盘走上前,盘中摆着五杯不知何时备好的酒。 衔青摆手示意。 “即便无意留下,也至少喝杯酒再走,以免显得我九玄城不懂待客之道,怠慢了诸位。” 他姿态大方,语调真诚,举手投足挑不出半分错处。 空青冷不丁有点动摇,虽说方才那些人的确有些诡异,可这位“青先生”似乎并无什么异常。 或许当真如他所说那样,身负修为灵根的九玄城弟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留在这里的凡人却似被圈养,心态失衡,情绪失常,也是难免的事。 他正站在一边迟疑,司予栀神情却截然不同。 她撇了下唇角,扯扯温寒烟袖摆。 “我觉得还是别去了。”顿了顿,司予栀飞快地接了一句,“也别喝。” 说不上来,或许是出于一种直觉,她总觉得这里怪怪的。 东幽宾客来访,向来无须司予栀出面,叶含煜却不同,听衔青这几句话,他心底多少认同几分。 “他看着还是挺正常的。”他低声对司予栀道。 “……”司予栀白他一眼,不想说话。 正常?这是什么话。 他做人的要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了。 温寒烟垂眸看着杯中摇晃的酒液。 天上一轮月,两侧空中悬着无数月灯,清澈的水面上倒映出晃动的水中月。 她抬起眼,正欲开口拒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斜地里伸过来,懒洋洋端了一杯酒。 温寒烟愕然抬眸。 晚霞逐渐被沉暗的色泽吞噬,夜色渐浓,澄莹的灯火与皎洁月色交织洒落在裴烬肩头,衬得他一身玄衣泛着莹润的光晕。 他喉结滑动,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修如梅骨的指尖轻点杯壁,空荡的酒杯自他掌心飞出,不偏不倚落回原位。 “好酒。” 裴烬目光落在酒杯上,片刻,他撩起眼睫漫不经心道,“酒质清澈,入口甘甜,收尾却干脆利落,柔中带刚。” 他薄唇微翘,“玉冰烧?” 衔青并不意外他点出酒名,大方应承下来:“公子好眼光。” 裴烬抬了抬眉梢,不置可否。 “就连司星宫中失传了近千年的灵酒,都能拿出来招待一面之缘的客人。” 他掀起唇角,意味不明,“九玄城果然手段通天。” “慷慨至极。” 第80章 九玄(五) “我府邸三面环水,正对着的名为泽临湖,左右两侧分别为上泉和涧延。” 衔青微抬手,示意三面环绕的粼粼湖光,看着温寒烟等人露出一个笑,“九玄城以做些小买卖起家,因而多有些旁的仙门世家不在意的讲究。” 身为九玄城主事,衔青却只有合道境初期的修为,但他笑容坦然,并不因此觉得不好意思,亦或者是低人一等。 “咱们九州文化普遍讲究风水,山管人丁,水管财禄。我身为主管九玄城生意的主事,也更看重钱财一些,三面环水,便将这府邸包拢于‘财’中,这也是博一个四面八方财气汇集而来的好彩头。” 空青跟在温寒烟身侧,目光随着衔青说话不自觉四处扫一圈,最终定在不远处一片连绵的假山之间。 “那里是什么?”空青问。 衔青循着他视线看过去,微微愣了愣,旋即笑道:“虽说府邸三面环水,可我府中家仆大多都是凡人,若是每日取水都要走那么远,对他们而言有些过于严苛了,故而,府中也需要开凿取水。” 他上前几步,指着假山掩映间那片空地道,“此处是一口人工挖掘而成的深井,直通地面之下数百丈余,水源可供此处上千年有余。” 司予栀看着府内布景,眉间不自觉越皱越深,闻言二话不说上前几步,垂眼往井中看。 正如衔青所言,此井极深,一眼望下去,黑洞洞一片几乎看不见底。 但井水却极为清澈,只不过,平滑如镜的水面之上,零零散散铺开一层阴影,一眼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她凝神细细一看,只见无数掌心大小的白玉莲花浮在水面上,精雕细琢的花叶就连脉络都清晰可见,花心处深深刻着一个“财”字。 莲纹是东幽家纹,司予栀心头一跳,看了半天又觉得有些不对,上半身下意识前倾了些,正欲细看,肩膀上冷不丁落下一只手。 这只手力道不轻不重,但她全神贯注之间还是难免被惊了一跳。 司予栀惊魂未定抬起眼,对上衔青完美无缺的笑容。 “司小姐,小心。”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这井太深,又狭窄,下面没有丝毫借力之处,哪怕是修士坠入,一时半会也难以从里面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衔青话音落地,司予栀仿佛感受到井中阵阵阴风刮上来,拂动衣摆。 她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步,却又放不下方才眼中所见。 “这井中除了水,还有别的东西。”司予栀冷声道,“那些莲花是何物?” “司小姐莫动怒。” 衔青眉间顿了顿,片刻瞬间反应过来,“并非我有意对东幽冒犯,只是莲花象征清廉正洁,吉祥如意,于九玄城极为合适。再加上——你方才应该也看见了,花心各一个‘财’字,水载莲花荡漾井中,意味‘财不外流’。” 他弯起唇角,笑意里三分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求财心切,让你见笑了。” 司予栀盯着他看了片刻,默不作声转身回到温寒烟身边。 “喂,你听我说。” 她一边传音,一边一把扯住温寒烟袖摆,往下扯了扯示意她仔细些。 “我们东幽阵法世家,风水不过是最粗浅最小儿科的东西,东幽子弟各个三五岁的时候便能通晓其理,本小姐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信我。” 司予栀飞速转头四周打量一眼,又收回视线。 “我已观察过,放眼整个九玄城,已经没有比这里风水更好的地方了。这么好的风水,理应给九玄城主这样身份尊贵之人居住,但是眼下,却给了一个小小的生意主事。” 司予栀语气沉凝,“太怪异了。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但在这里一定要事事小心。” 温寒烟目不斜视:“好。” 两人来回几句话皆是传音入密,空气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风吹动月灯,灯影掠过嫣红的凤凰花,穿过榕木树荫,落在衔青侧脸上,半明半昧。 他步调不疾不徐,唇畔带笑,似乎并没有听见她们说的话。 衔青府邸之中家丁仆从来来往往,人数极多,所过之处所见之人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安安静静垂眸干活,并不多话。 “此处便是正厅,诸位先在此小坐片刻。”衔青抬腿迈入大门,大大方方一摊手,示意温寒烟等人入座。 他说话间,便有侍女自发上前为几人斟茶,添上瓜果点心。 空青刚一落座,冷不丁感觉两只手抚上他肩膀,他浑身一个激灵,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转过头一看,对上侍女茫然无措的眼神。 “这位公子,是力度不舒服吗……” 空青瞬间跳起来,“我。我不需要这些!我是跟着寒烟师姐来此小坐的,这是另外的内容!” 他抬起眼,果然看见温寒烟身后也站了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伸手要碰她。 空青立刻绕到温寒烟身后,在小丫鬟惊疑不定的视线眼神注视下,冷酷无情地将她一并挤开。 “寒烟师姐也不需要。” 两个落单的小丫鬟被挤到正中央,孤零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衔青,不多时,眼眶里便含了泪。 两人却又不说话,只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像是受了欺负。 “你们都先下去。”衔青看出空青的不自在,极体贴地甩袖挥退所有侍女。 侍女们娉娉袅袅鱼贯而出,不知是谁发间的金钗无意间拨动门上垂落下来的风铃,随着夜风碰撞,响起叮咚清脆的声音。 叮—— 温寒烟抬起眼,望见正厅主位后方的墙面上,悬着一幅长长的水墨画。 画中张灯结彩,明月高悬,月灯绵延千万里,民众莺歌燕舞,举杯欢庆,好不热闹。 “这画中画的便是晚月节的盛况。” 衔青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温寒烟回过神,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左手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礼貌距离。 “晚月节是九玄城最重要的节日,所以我将它挂在此处,最显眼醒目的位置。” 温寒烟应了声,眼神依旧落在这幅画上。 她视线向上移动,定在画面角落。 这幅画像是将整个九玄城都涵盖在内,她目光所停留的位置,不仅是画卷边缘,更是九玄城的边缘。 画面一角,淡淡的白和一抹红渲染在一起,零星点缀几分星辰般的灿金亮色,更多的墨色融入夜色。 温寒烟皱眉看着那个角落,心中泛起一阵说不上的怪异之感。 她正欲细看,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巨大的瓷器碎裂声响。 第230节 “啊——呜哇——” 孩童的啼哭声紧接着响起,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兵荒马乱的嘈杂声中,温寒烟回眸一看,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个五岁大的幼童,似是不小心撞倒了门口的花瓶,正跌坐在碎片里嚎啕大哭。 一名年岁稍长些的女子连忙将幼童扶起来,她身后侍女家仆脚步不停,迅速将地面上一片狼藉收拾干净。 “抱歉,抱歉。”女子将幼童半拉半抱着往外走,一边转过脸来歉意地看向温寒烟。 这动静的确极大,叶含煜方才一时不察也被吓了一跳。 但不过是幼童玩闹,他上下打量一眼男孩暴露在外的皮肤,见上面没有留下血痕,松了口气:“没有受伤便好。” 女子感激看他一眼,牵着男孩离开了。 衔青躬身行了一礼:“犬子顽劣,冲撞了各位,在下代他向诸位赔礼。” 喧扰的欢呼声湮没了他最后几个字。 “青先生,晚月节开始了!” 几名小丫鬟兴致勃勃跑过来,指着门外冲天的火光,白皙的脸上反照着暖色。 衔青摸了摸几人头顶,含笑转过身:“来者即是有缘,几位也来沾沾喜气?” 比起其余仙门世家,九玄城中无灵根修为的凡人更多,所以此处的习俗也更趋近于凡人习惯的方式,几乎称得上最接地气的宗门大派。 整个九玄城被泽临、上泉、涧延三湖分割成三块,其中正对着泽临湖的一大片区域又被分为四块。 家家户户都出门过节,万人空巷,几块区域中都围着不少人。 空青瞥见几个青壮男子扛着牛羊往前走,身侧簇拥着男男女女,眼睛微微睁大。 “少见多怪。” 司予栀还记着他先前在东幽簋宫嘲讽自己的事,见状趁机还了回来,“那是斗牛、斗羊,你看那边。” 她下颌微抬,示意几名怀中抱着鸡的少女,“还有斗鸡呢,这你总知道了吧?” 空青撇撇唇角,一甩高马尾扭过脸不理她。 叶含煜对斗鸡没兴趣,眼睛定定注视着另一个方向,眸光晶亮。 空青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第一眼只望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后脑勺,再从人的间隙之中望一眼,隐约看见空地上在赛马。 “赛马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御剑一息掠出的距离,抵得过它不眠不休跑上好几天。” 空青冷哼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跟着马背上飞扬的鬃毛移动,目不转睛。 “哎,你觉得谁会赢?” 叶含煜眼也不眨盯着遥遥领先的红棕色马,在一波接一波的叫好打气声中道:“当然是领头那个。” 空青扯了下唇角,视线一扫,指着几乎湮没在马群之中的小白马:“我说它定会后来居上,信不信?” 叶含煜不屑勾唇:“看赛马不是看运气,而是要看马匹的好坏。” 领先那匹马跨度开阔,呼吸磅礴,雄劲有力,跟在场其余马匹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他刚这么想着,便见红棕色马匹脚下踩了落叶,步伐打滑,轰然摔在了路中央。紧随其后的马匹来不及调转方向,紧跟着被绊了一路。 空青眼前一亮,叶含煜面如菜色,眼睁睁看着泯与众马的小白马冲出来,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遥遥跑在了第一位。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叶含煜额角狂跳:“你不是不看吗?” 空青环臂抱剑而立,得意地笑。 司予栀远远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她余光一扫,摔跤?无聊。 看两个大男人光着膀子撞来撞去,龇牙咧嘴,丑态百出,有什么意思。 司予栀冷艳腹诽,余光又是一扫。 “温寒烟,你快看!” 温寒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十几名少女穿着清凉,在歌声中围着高台跳舞,舞姿奔放,笑容迷人。 在高台上,两侧高高竖立着两根宽约六丈的杆木,之间联结着数十把长刀作梯,锋锐的刀刃朝上,在月灯掩映下,泛着橙黄色的刀光。 “跳一个!跳一个!”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中,几名男子身披长袍,脸上戴着绘有繁复辨不清符号的面具,每人端起一坛酒,纷纷仰头一饮而尽,将酒坛摔向地面。 “好!” 人群中情绪更加热烈,几人踩着一地的碎片跳上杆木,不闪不避踩上刀刃,挥舞着手中长杆和彩坠,跳起舞来。 司予栀瞳孔微微放大。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半空,由于刀尖上起舞的几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出他们的修为。 “全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司予栀不可思议感慨一声,又去看他们足底,竟然没有渗出血来。 叶含煜心爱的小红马失礼,对赛马也失了兴致,转身走过来跟她们一起看。 他盯着刀刃上旋转的几人,表情忍不住扭曲:“那刀也是开了刃的。” “他们上刀杆之前,脚下擦过酒,那多半不是寻常的酒,即便没有搀着灵力,也至少能够保护皮肤。而且,你们看他们的动作。” 空青高深莫测道,“看到了?他们上刀时皆斜踩,而且是用足后跟最硬的位置受力。还有,即便是再锋利的刀,也只有切割才会伤人,他们站在刀上时几乎不动,那些舞蹈也都是落在旁边空位上时才跳的。” 司予栀一看,当真如此。 “不过是些民间变戏法的小手段。”空青自小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反倒是叶含煜和司予栀一脸惊奇。 他半开玩笑地嘲笑他们,“大少爷大小姐,从前没见过这些?” 刀尖上的舞蹈越发急促,随着动作的加快,木杆和彩坠几乎在空中化作数道残影。 最后一个鼓点落下,立于正中的男人袖摆一甩拂过脸侧,口吐烈焰,熊熊烈火汹涌散开,只一个眨眼间,周遭亮起一大片圆弧形的火光,火焰围拢住在场众人,直涌向最重要的天坛。 下一瞬,“噗”的一声,火苗摇曳闪跃,天坛被其中的火焰点亮。 火光顺着坛壁上的镂空花纹倒映出去,在周在地面上投下大大小小,盈亏各异的月亮。 司予栀看得啧啧称奇,下一秒又转过头来,“你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叶含煜也看过来。 “……” 空青先前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他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波澜不惊的女声落下来,将他接不上的话接了过去。 “此人将松香粉以棉质包裹,剪开一个小口朝向外,置于口中,又在掌心藏有体积极小的打火石。方才一瞬间,他张口吹出松香粉,扑向火石中的火苗,如此才会形成一团烈火。” 温寒烟指了下周遭圆弧状的火墙,“又有人一早将引线布置在此处,以火焰点燃,便可一气呵成。” 空青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无所不能的神仙:“寒烟师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难道不该是些自小在凡间界摸爬滚打的人,才会知道的东西吗? 修仙中人素来傲气,弹指间可呼风唤雨,根本不屑于钻研这些小把戏。 温寒烟微微一愣。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说出这些,只是方才一瞬间,她脑海中自发浮现出这些话来。 有一个温柔的剪影在眼前晃动,笑着对她说:“阿烟,学会了这些,日后可不要乱玩哦。” 但就在她想要看清那张脸时,剪影似青烟一般消散了,连带着那声低柔的声音也被周遭热闹的欢呼声吞噬。 温寒烟略有些出神,冷不丁听见几道熟悉的声音。 “几位仙师,真巧,你们也在。” 温寒烟思绪被拖拽回现实,还未开口,空青便当先一步挡在她身前,语气不太友善:“怎么又是你们?” 先前在九玄城边遇上的几人迎上来,但先前那种过分热情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没有了。 几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维持在一个不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便停了下来。 “方才是我们失礼了。” 九玄城中居民围着天坛篝火手拉着手,在融融火光中,唱歌跳舞,悠扬的歌声从四面八方飘过来。 “我们生在九玄城,死在九玄城,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对于你们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那已经是我们全部的时间了。” 起初邀请他们去做客的女人叹口气,“只是,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却只能在九玄城中打转,说来也有些可悲。九玄城虽然富裕,但是这点钱财对于仙家而言,也算不得什么,故而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城中有修为的弟子也大多忙碌得很,没时间同我们谈天说地。” “行了,别说了,说这些做什么?还不是给几位仙师徒增烦恼!”有人拉了拉她,劝她闭嘴。 女人唇瓣动了动,朝着温寒烟露出一抹歉意的笑来,“总之,是我们唐突了,实在抱歉。” 她们语气正常,话里话外也没有卖惨和刻意,空青看着她们脸上岁月染上的痕迹,冷不丁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误会了。 困守在一方天地之间的人,好不容易碰上外来人,想要多说几句话,好像也不是什么恶事。 更何况,她们只是想要招待他们,又不是想要伤害他们。 “好了,不说这些。”一人壮着胆子邀请道,“几位仙师要不要一起来?” 空青二话没说,伸手搭在她掌心,“来!” 他一边跟着往队伍中走,一边回头招呼叶含煜,“来啊。” 叶含煜迟疑了下,指腹摸到芥子,转念想起自己一芥子的法器,跳个舞而已,也没什么值得担忧的,起身跟上去。 “我……” 瞬间身边就空了,三人变一人,司予栀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两名女子友好地一左一右挽住胳膊,往队伍中带。 “温寒烟!”司予栀被像拎小鸡一样带走了,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 见温寒烟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她凄惨地喊,“你怎么不救我?!” 温寒烟眼睛里浮出笑意,看着三人很快融入人群之中,手拉着手缓慢围着天坛篝火转圈。 司予栀起初脸上还有些不乐意,转着转着便不自觉沉浸进去,嘴角几乎翘到天上去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肩膀靠在树干上,余光去看高高倚在凤凰花间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 第231节 “你先前提到玉冰烧,便是暗示我入城。”她撩起眼睫,“你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火光穿过榕木树影洒落在裴烬侧脸上,半张脸在明,半张脸在暗,衬得鼻骨愈发高挺,脸廓深邃。不知是不是暖融的火光在他面容上添了几分血色,他脸色看上去比先前好看了不少。 裴烬眼也没睁地笑了下:“方才那场刀尖舞,没有让你觉得有何处熟悉么?” 温寒烟怔了怔,脑海中陡然闪过什么。 “你是想说,修罗道?”她猛然抬起眼。 裴烬懒懒散散地将一条长腿搭在膝头,单手撑起上半身:“没错。” 即云寺修六道,其中修罗道是禁道。 出家人讲究堪破红尘俗世,六根清净,但修习修罗道的修士六根不净,无法完全断除对欲的贪着,或多或少都会犯戒,造作恶业。 但只要不是杀戒一类的大戒,于修道而言便并无大碍,只是于他身遭旁人而言,是一种苦。 故而,修罗道修士称得上即云寺中的异类,行事作风亦正亦邪,修罗道也轻易不得修习,被列为禁道。 方才那场刀尖舞,舞者先饮酒后登刀杆,最后口吐烈焰。 饮酒是一种痴,是一种沉迷业而不出离。 刀尖旋舞便是善恶业力拉扯的自苦,而苦尽甘来,于烈火之中涅槃重生。 温寒烟凝眸盯着天坛中的篝火看了片刻,缓声道:“此地气氛诡异,恐怕并非良处。” “这里的确有问题。”裴烬打了个呵欠,自从离开东幽簋宫,他便一直是睡不醒的样子,声音也漾着几分慵懒的低哑。 他睡眼惺忪掀起眼皮看她。 “但是于我们而言,暂且算得上良处。” 温寒烟眸光一顿。 另一边,空青三人在九玄城居民包围下,绕着天坛篝火又唱又跳地不知道转了多少圈。 这转的每一圈都仿佛有魔力,将他们起初对此地的将信将疑一点一点擦去,眼下到兴头上,三人恨不得在这里玩上一天一夜。 “几位仙师,可还尽兴?” 空青道:“尽兴!” 叶含煜摇头:“我觉得还可以再来一个时辰。” 司予栀大手一挥:“大胆点,三个时辰!” 几人忍不住笑作一团,有人问他们:“虽然我们身份低微,也没有修为,不过……” 女人抬起头,认真地问,“几位仙师,愿意和我们做朋友吗?” 空青闻言,根本没多想,满口答应:“有何不可?” 火光摇曳,映在几名九玄城人脸上,也映在她们眼睛里,衬得黑眸色泽更浅。 “真的?” “这怎么能有假?” “那我们……”女人唇角扬起,“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嗯?”司予栀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四肢不协调,跟着身边人的动作跳得手忙脚乱,闻言胡乱点点头。 “算!” 这一场狂欢直到子时才渐渐收歇,温寒烟扶着精疲力尽的司予栀,空青和叶含煜则被裴烬一手一个,拎回了衔青的府邸。 翌日清晨,刚过卯时,温寒烟便听见门外有人唤。 她拉开房门,看见昨日那名被空青挤开的小丫鬟。 “寒烟仙子,每年晚月节后的那一天,九玄城的凤凰花都是最好看的。” 她仰起脸,清澈的日光倒映在眼睛里,显得瞳仁色泽极为清浅,“青先生特意吩咐我来邀请您。” 温寒烟没有立即回应,抬眸一看,见身侧房门也被打开,黑衣黑发的男子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走出来。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裴烬随意一摆手,挑眉打了个招呼。 “早啊,要不要一起去?” …… “好看是好看,但是感觉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分别——”话还没说完,司予栀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空青和叶含煜眼下一片青黑,一个赛一个的呵欠连天,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点头表示认同。 至少,不值得他们起个大早特意出来一趟。 “寒烟师姐,咱们还是回去吧?” 空青又打了个呵欠,半晌却没有等到温寒烟回应,揉了揉眼睛勉强打起精神看过去。 温寒烟立在榕木下,他们此刻并不在九玄城正中,在她的位置,整个城镇一览无余。 空青顺着她视线向下看,微凉的山风拂过,将他一下子吹得清醒了。 “昨夜晚月节那些装潢,竟然一夜之间全都没了。”他怔怔看着一切如常的城镇街道。 昨日他们离开时是子时,那些东西尚且都还在,如今不过短短四个时辰过去,竟然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这未免收拾得也太快了吧。” 司予栀和叶含煜也看向大街小巷间参天的榕木,昨日分明每一根树枝上都挂着无数月灯,此刻枝木上却光秃秃的。 温寒烟眼睫低垂,良久,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 “我们回去吧。” 几人御剑而行,不过瞬息间便回到衔青的府邸,还未踏入正门,便闻见空气中飘散而出的清香气息。 “你们回来啦!”正在门口忙活的小丫鬟瞥见他们回来,瞬间抬起头。 “你们应该累了吧?青先生特意为你们准备了灵膳,算算时间,应当已经做好了。” 空青眉间一皱,正要说什么,扑鼻的灵膳香气钻入鼻尖,他脑海中陡然一片空白。 直到坐到桌边,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灵膳,他心中还是有点空落落的。 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一般。 空青一脸古怪地抬起头,却见在坐众人只有他一个满面纠结,还没动筷子。 司予栀坐得离他最近,此刻已经大快朵颐,好不快活。 “寒烟师姐……” 空青又转过头去看温寒烟,白衣女子面色平静,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菜,抬眸对上他视线。 温寒烟:“吃吧。” 空青抿抿唇角,他可以不信任何人,却绝不可能不信温寒烟。 见她也这么说,他暂且将心里那点怪异之感抛到一边,低头夹了一大口菜。 嗯,真香! 一顿灵膳用完,衔青这才姗姗来迟。 “今日九玄城中事务繁多,无暇亲自招待诸位,多有抱歉。”他以茶代酒自罚一杯,又笑道,“不知在下这番款待,可还合几位的心意。” “青先生一番苦心,自然挑不出错处。” 温寒烟一直望着墙面上的水墨画,闻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青先生答应的事情,何时才能办成。” 衔青神色微微一顿,目光不着痕迹扫她一眼,隐隐含着审视。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良久才道,“不知寒烟仙子所说的是何事?” 温寒烟不偏不倚同他对事,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 “醉青山。” 衔青眼眸微微眯起,唇畔笑意稍淡,没有说话。 窗外一阵风过,日落西沉,暮色四合,满街榕木枝叶间悬垂着大大小小的月灯,灯火暖融,映得凤凰花色泽愈发瑰艳。 安静的街道不知什么时候热闹起来,四处张灯结彩,莺歌燕舞,声响顺着风涌进房间里,传入每个人耳边。 司予栀倏然转过头看向窗外,乌润的眼睛里倒映出熙攘人潮。 “这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是晚月节的样子。” 叶含煜神情一点点冰冷下来:“晚月节……分明是一年一度。” “难道这里节日比其他地方都要密集的多?”空青僵硬扯了下唇角,“比如,昨日是晚月节,今天是……额,早日节。” 他话音刚落,一道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传来。 空青眉心一跳,若有所感地缓缓转过头。 五六岁大的幼童跌坐在一地瓷器碎片之中,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片刻后才感觉到疼痛,瘪起小嘴巴嚎啕大哭起来。 女子自门外匆匆赶来,一边将他扶起来,一边满脸歉意地抬起头看向他们:“抱歉,抱歉。” 司予栀脸色铁青:“是我的错觉吗?现在发生的事情,好像和昨天一模一样。” 女人半抱半拉地带着幼童退出去,身后丫鬟已将一地狼藉处理干净,转身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离开。 不知是谁的发钗无意间拨动门前风铃,叮当作响。 叮—— 温寒烟抬起眼:“不是错觉。” 她昨夜还没有完全明白裴烬那句“良处”,但是此时此刻,她完全理解了。 如今他们所见一切,是真实,却又是虚假。 ——元神不知何时离开肉.身,被困于此处,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他们,更无法出手打扰。 所以,这里很适合休养疗伤。 可她能够确定,就在进入九玄城时,他们的元神还是安安稳稳宿在肉.身之中的。 温寒烟猛然转身,看向墙面上笔触风雅的水墨画。 第232节 第81章 九玄(六) 水墨长卷高悬于墙面之上,画面上依旧人流攒动,热闹非凡。 月灯高高低低于枝头垂落下来,映在奔腾的马匹上,映在高杆间连缀的刀锋上,映在舞者线条古朴繁复的面具上。 温寒烟视线挪动,看向画面一角。 画中所绘依旧是晚月节,只是角落中那团交融在一处的色彩消失了,仅剩一片融融灯火落入夜色。 ——先前她留意到的那一片色泽,实际上便是他们衣衫上的颜色。 兆宜府朱红,东幽浅金,她和空青二人身着白衣,裴烬则通身宽袖玄衣。 在她注意到那幅画,紧接着被幼童哭闹声打断回过头的那一瞬间起。 他们便已经入了画。 温寒烟目光投向裴烬,他依旧八风不动坐在位置里,一边欣赏着门外通明灯火,一边慢悠悠地喝茶。 就在温寒烟视线落在他身上的一瞬间,他似有所感抬起眼,遥遥对上她的眼神。 裴烬举杯示意了下:“站着不累么?坐。” 温寒烟抿唇盯着他,没有动作。 裴烬肤色天生便冷白如玉,不知是否是被火光掩映衬得,眼下看上去似乎比平时还要更白,修如梅骨的指尖自玄色袖摆间垂落下来,宛若雪色。 元神脱离肉.身,在画中疗伤的确不容易被人打搅。 但是他们能够在此停留的时间有限,而且风险极大。 如今他们的肉.身不知状况究竟如何,若是肉.身毁灭,他们的元神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即便肉.身无碍,元神离体太久,也会性命堪忧。 寻常人绝无可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疗伤。 除非他的伤势已经重到了一定程度。 “你当真无事?”温寒烟轻声问他。 她第一反应并非怪他,虽然裴烬行事作风看起来肆意妄为,但这么久相处以来,她深知他每一步看起来妄作胡为的事情,实则都有自己的道理和计划。 他虽声名狼藉,实则却并非蔑视苍生死生大事之人。 否则,他便不会出现在此。 既然敢让他们一同入画,裴烬便一定知道如何离开。 只是他执意入画,让她不得不多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裴烬一听,微挑起眉。 他扣在茶杯上的指腹微微一顿,语调却闲散。 “我能有什么事?”他尾音拖长,眼尾撩起来,偏头一笑,“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关心我。” 从前若是听见他这些话,温寒烟早已懒得同他多说,今日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她视线紧锁着他的眼睛:“你确定?” 裴烬也看着她,一双狭长的黑眸里隐有思绪翻涌。 片刻,他挪开视线,没什么所谓轻轻勾起唇角,“当然。”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上道?] 绿江虐文系统看不下去,忍不住跳出来指指点点,[老婆关心你呢,态度怎么能这么敷衍!?] [这种时候,你就应该狠狠地抱住她,用力到几乎要将她融入你的身体!然后,低下头嘶哑着嗓音问她——] 绿江虐文系统清清嗓子,邪魅一笑用气泡音说出后半句话。 [“我好不好,你要不要亲自来试一试?”] 裴烬:[……] [咳,这不是任务哈。]见他神情阴沉下来,绿江虐文系统浑身一个激灵,又回想起被捏爆支配的恐惧。 它瞬间收敛了语气,[这只是我作为你的战友,对你最真诚的建议!根据我的大数据测算,做出这种动作、说出这种台词的男人,最终更容易抱得美人归。] 眼见着它每说出口一个字,裴烬的脸色都更冷一分,直到最后一个尾音落地,他的眼神几乎染上凛冽杀意。 绿江虐文系统迅速缩回了他识海中,乖乖不动了。 临了,它又大着胆子探出头来:[你真的不试试?] [闭嘴。] 绿江虐文系统安静如鸡地再次缩了回去。 好嘛,不说就不说,那么凶干什么? 它还不是好心? 绿江虐文系统委屈极了,但是它现在缩在裴烬的识海里,生怕他觉得它的哭声朝,光团凝成一只小爪子,捂住自己的嘴巴,无声痛哭。 为了让他们在一起,它容易吗呜呜。 裴烬听见识海里时不时一颤一颤的抽泣声,皱眉按了按眉心。 只是眼睫一垂下来,他便望见杯中的倒映。 在眼下的角度,他正好望见水面上温寒烟的倒影。 那道影子朦朦胧胧,只勾勒出一道纤细的剪影,辨不清五官和神情。 裴烬却能感受到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并不似起先那样冰冷戒备。 很轻,像是一层浮动的流云。 轻轻柔柔包裹住他,没有攻击性,却悄无声息顺着皮肤渗透进去,一点点入侵。 裴烬看着杯中的倒影。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被她这样专注地注视着,起初他只会觉得不悦。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感受到不一样的情绪。 就像此刻这样。 几分不自在,却又不那么令人不快。 他不习惯,却也没有那么想它就这么离开。 仿佛在某一个不起眼的瞬间,心跳多了一拍。 眼下,同她这样对视,他的心跳也会加快。 但却伴随着一种生理性的疼痛。 裴烬咽下一口翻涌的血气,火树银花通明光晕之下,他眼睫压下来,抿了一口茶。 她于他而言,是个危险的人。 这一点,裴烬自始至终心知肚明。 五百年前说不上初遇的初遇,他被镇压在寂烬渊封印大阵之下,就连她一面都没见到,便与她两败俱伤,各自休整了五百年。 五百年后的初次见面,他一夜之间修为尽失。 温寒烟每晋阶一分,无妄蛊于他而言的影响便更深刻一分。 如今他但凡靠近她身侧一丈之内,便觉气血翻涌,若是无意间触碰到她,反噬更甚。 东幽簋宫之中,他替她拦下菩提心时,手背不经意间触到她额心。 随后他不得不以簋宫之上槐叶间沾染的灵气平复,才勉强压制住反噬。 到头来,还是又欠了司槐序一次。 裴烬转了转手腕,杯中水面摇曳,那道白色的剪影化作粼粼水光,被月色映得通透。 若非有那棵槐木,恐怕他当时伤重,会被她直接看出来,再也找不到方式遮掩。 但温寒烟真正危险之处,并不在此。 实际上,裴烬不是不知道,其实无妄蛊未必能解。 他的确杀不了她,但他最该做的事,便是废了她丹田经脉,让她永远在大道之上难得存进。 如此一来,他便不会受更多的折磨,再不会受反噬束缚,碍手碍脚。 但他看着她拼命,看着她剑断之时也强撑着护在他身前,看着她起初听起来可笑的“保护他”,被她如此认真地一次又一次履行诺言。 记不清多久了。 他身边空无一人,不会有人站在他一边,更不会这样坚定到笨拙地保护他。 他是个魔头,人人该除之而后快。 裴烬不得不承认,仿佛在某些时刻,看着她战意汹涌的眼睛,看着她晋阶后眼底璀璨生辉的光芒,他的心好像也在某一个时刻,宛若被坚冰融作一汪春水。 那抹光太耀眼。 他做不到让她熄灭。 裴烬看向温寒烟,她确认了他的状况之后,便转身朝着空青三人简单解释状况。 她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绝望,没有恐惧,仿佛要以那一双单薄的肩膀撑起整片天,能够解决这世上一切的困苦。 可五百年前她以身炼器之时,甚至还未过百岁。 于修仙中人而言,这年岁极为年轻,大多都还在前辈荫蔽之下,被小心翼翼保护着,一点点试探着风浪,受尽万千宠爱。 无论表现出的样子多么冷静。 她也会不安。 他不愿,更不能在这种时候,流露出分毫疲态。 第233节 另一边声音嘈杂。 空青和叶含煜并非头一次跟随温寒烟经历这种事,只起初听见“他们正在画中”时稍微惊讶了一瞬,很快便接受良好,安然处之,乖乖等着听从温寒烟调遣。 司予栀却不同,她娇生惯养数十年,在遇见温寒烟之前,经历的最大的风浪,也就是她头脑发热独闯浮屠塔。 要是放在平时,她听见有人说自己入了画,她肯定已经笑得晕过去了。 但是现在司予栀做不到,因为一想到她很有可能就要被在这里困到死,再回想起在城边遇到的那些怪人的一言一行,她已经先崩溃得要晕过去。 “温寒烟,你说那些人为什么一定要争着抢着把我们骗到家里去?”司予栀眼含热泪,“她们会不会是饿了很久,要把我们一个个拿锅煮了吃?” 司予栀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听说“自己正在画中”,就在那一瞬间,她就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去,冷不丁清醒过来了。 这时候再想起昨夜那个玩得不亦乐乎的自己,司予栀真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她到底在干什么?分明知道这里肯定有鬼,怎么还能玩得那么开心! “别担心。” 叶含煜安慰她,“她们不会这么做的,再怎么说,咱们都是人,分量很大的。” 空青点头表示赞同:“她们家里没有这么大的锅。” 司予栀险些被气到吐血,这两个人是不是在耍她。 重点是锅有多大吗?! 她正欲再说点什么,余光瞥见自始至终默不作声,悠悠闲闲在一旁喝茶,仿佛坐在自家后花园赏景一般的玄衣男子。 “你怎么还坐在那?”司予栀惊奇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裴烬眼也不抬地把玩着茶杯,杯中茶叶随着水波沉沉浮浮。 “担心什么?”他眼也不抬地说,“不是有你的‘温寒烟’在这里么?你不信她?” “我——”司予栀一顿,但还是忍不住道,“可是——” “人固有一死,若能入画而死,也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裴烬掀起眼皮,看着温寒烟悠然一笑,“更何况是能同美人入同一幅画,想来这画若是能流传下来,也是一番美事。” “你——” 温寒烟按住她,司予栀大小姐脾气,时常口无遮拦。 自己能够容忍,不代表裴烬也可以。 “你眼下担忧,是因为不知出路在何处。”温寒烟暗示司予栀道,“既如此,你可知他为何不担忧?” 司予栀眼睛睁大:“难不成……” 她话还没说完,叶含煜已率先开口:“卫道友,敢问此局该如何破局?” 裴烬放下茶杯。 “我可从未说过,我知晓如何破局。”话音微顿,他笑意盈盈看向温寒烟,“但既然阿烟说我知晓,那若此刻我说不知晓,岂不是令美人心寒。” “阿烟?!”空青原本还沉浸在即将成为流传千古的名作的悲痛中,听到这话瞬间回过神来,整个人都炸毛一般跳起来,“你在喊谁?!” 裴烬一把将空青按下去。 “九州曾有两件极品灵宝,千年前于青阳现世。一件名为‘九州山河图’,另一张名为‘宿雨关山月’。” 司予栀听见“阿烟”二字,神情也有点一言难尽,听见正事,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这些我曾在玉简上见过,传闻‘九州山河图’有安魂静心凝神之功效,是出了名的安魂至宝。有它镇于灵台之中,修行道心稳固,一日千里,事半功倍。” “不过‘宿雨关山月’的记载并不多,东幽玉简之中,只标注它远非寻常修士可掌控,用得好了能一夜之间修为暴涨,若是用得不好,很有可能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司予栀话音陡然一顿,“莫非这幅画便是——” “我们眼下所在,就是‘宿雨关山月’?” 叶含煜愕然道,“可我分明记得,无论是‘九州山河图’还是‘宿雨关山月’,如今都在潇湘剑宗,由师祖云风亲自保管。” 再怎么说,它也不该出现在九玄城中。 “‘宿雨关山月’,入画之人先入梦魇,画灵于梦中绞杀元神,杀人于无形。” 说及此,裴烬看向温寒烟,似笑非笑,“更何况,这里不只有‘宿雨关山月’,有人怕我们在此孤单寂寞,还特意加了点小东西相赠。” 温寒烟眸光微顿。 画中施压,无妄蛊中布阵。 果然是同一人所为。 “但你怎么会知道‘宿雨关山月’的事?”司予栀沉吟片刻,终于回过味来,狐疑道,“你方才说的那些,就连东幽三松斋都没有记载。” 裴烬扫她一眼:“你真把东幽当作无所不能。这两件至宝并非东幽所得,东幽又如何能通宵其中玄妙之处。” “即便如此,也该是潇湘剑宗所得。”司予栀盯着他,眸光审视,“你又是从何得知的。难不成还是你所得?” 裴烬不置可否。 他鼻腔里逸出一声说不清意味的笑,眼睫扫下来。 “凑巧听说罢了。” …… “听说这次浮岚历练,就只有东幽那个司槐序运气不错,找到了一枚上品法器。” 白色的影子在他余光里晃动,语气轻快,“咱们拿到这两张图,绝对是魁首中的魁首。” 摇成了残影的折扇微微一顿,“啪”地一声搭在其中一卷图上,“我要这个。” “咱们一人一卷。”说着,云风将灵力探入卷中,眼神微微一亮。 “还真是个好东西,我这卷画,竟有安魂之效。即便是生了心魔,有它庇佑,应当也能冲破万难,羽化登仙也非不可能。” 裴烬剑尖一挑,剩下那卷图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他掌心。 “宿雨关山月?”他目光掠过卷首那行隽秀字体,催动灵力灌入卷中探了一圈,片刻收回来。 裴烬将画卷反手扔回去,云风一愣,下意识手忙脚乱接在怀中。 “怎么了长嬴,你不要?” “这里面的东西,于我无益,倒更适合拿来困住旁人,催生心魔。”裴烬瞥他一眼,稍偏头,示意腰间长剑。 “我还是更喜欢直接出手。对这种东西——”他嗤笑,“不感兴趣。” 裴烬没所谓直接转身越过云风,“都给你了。” 云风一左一右抱着两卷画,手里的折扇都无处安放。 “你都不要,我要这些又有什么用?”他远远跟在裴烬身后,笑意无奈,“我一不求上进,二无心魔,这两卷至宝即便放在我这,也是浪费。” “无用?怎会无用。”裴烬眉梢轻挑,“它们的用处,便是让你也做一次得来不易的魁首。” 云风闻言神情一怔,片刻一股脑将两卷画尽数卷入芥子之中。 他上前拍一下裴烬肩膀,折扇掀起的气流浮动青丝。 晚霞漫天,将苍穹映得一片殷红。 “好兄弟!” 那片红化作大片大片的凤凰花,花丛在树梢上绵延成片,勾勒出深深浅浅的薄红深绛。 “怎么了?” 裴烬抬起眼。 温寒烟立在身前,眉心轻轻蹙着,那双妩媚却清澈的凤眸里倒映出他清晰的面容。 他眸光微敛,“没事。” 温寒烟又看了他片刻,委婉问他,“你还需要多久?” “此处景致虽美,但看得太多,也着实令人腻味生厌。”裴烬起身,玄色衣摆如流水般垂落而下。 他靠近温寒烟,稍稍俯身视线同她平齐,“你若想离开,任何时候,我都乐意相陪。” 这是伤势已愈的意思了? 温寒烟打量着裴烬神情,身体不闪不避立在原地。 视野之中,裴烬俊美无俦的五官无限放大,他身上那阵淡淡的、深沉的乌木暗香悄然氤氲而来。 凛冽却不过分锋锐的气息,宛若有令人安定的魔力。 而这份安定之中,又隐隐融着很淡的血腥气。 温寒烟微微蹙眉。 “若你暂时不想离开,我可以想办法将他们先安全送出去,再回到这里来。”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留在这,陪你。” 裴烬垂眼盯着她,半晌,故作轻佻勾起唇:“阿烟。” 他眉目间笑意加深,“在我心底,你的事情更重要。” 门外火树星桥,大片的光晕落在他眉间,柔和了平日几分冷冽戾意,显得莫名温柔。 温寒烟抿抿唇角,最后深深看裴烬一眼,才转身去问司予栀。 “司小姐,东幽可有能够助人固守灵台清明的阵法?” 司予栀想都没想,毫不犹豫道:“那自然有。” 说起家传绝学,她瞬间恢复了几分生气,眉眼间蕴着不令人厌烦的倨傲,“即便我们现在被困在极品灵宝之中,我也有自信,若我能够安心布阵,保阵中之人至少一个时辰不被画灵趁虚而入,绝对不成问题。” 得了她的回答,温寒烟又转头去看空青和叶含煜。 “空青,叶少主。”她语气平稳,“我们在此布阵,多半会惊扰画灵,待会麻烦你们守在阵中,为司小姐护阵。” 叶含煜点头正色道:“放心,前辈,有兆宜府法器在手,我绝不会让任何邪祟近司小姐身三尺之内。” “若是他才疏学浅,有漏网之鱼被放进来,就都交给我。” 空青抱剑接上后半句话,顿了顿,看向温寒烟,“寒烟师姐,那你呢?” 温寒烟:“我去破局。” 她话音刚落,空青便眉头紧皱,急声道:“这也太危险了,你不留在阵中,万一被梦魇侵袭怎么办?” “你们所布的阵法,定会引起画灵的注意、届时,它反而无暇注意我的动作。” 第234节 温寒烟道,“一旦结阵,你们定会迎来一场恶战,但你们一定要支撑至少一个时辰,为我留出足够的破局时间。这个任务极为重要,也极其艰巨,若你们自觉无法胜任,此刻便直接告诉我。” 三人平日虽多有不对付,此刻却整齐划一摇头:“我做!” “我负责寻画中阵眼破阵。”温寒烟转头看向裴烬,“至于另外那个东西,既然是你所察觉,那便交给你。” 裴烬懒散一扯唇角。 “遵命。” …… 一炷香后。 温寒烟一撑窗柩翻身而出,身形化作一道残影,瞬息间已飞掠而出数十丈。 就在她察觉到此刻置身画中之时,衔青便不知踪影。 既然他们是由衔青引入画中,若想寻得破阵关键所在,多半也要靠他引出去。 身后法阵虹光冲天而起,金色灵光将黯淡的苍穹映得亮如白昼。 几乎是同时,周遭空气扭曲,枝木狂乱摇曳,月灯无风自动,碰撞摩挲发出簌簌的声响。 凤凰花如蜡烛般被融化,化作一滩深红色的蜡油,宛若血色流淌而下,在地面上凝集成一滩愈发壮大的血泊。 周遭腥风大作,此起彼伏的低吼咆哮声不绝于耳,原本热闹祥和的大街小巷陷入狂乱,笑意盈盈的众人撕开人皮假面,露出掩藏其下的狰狞面目。 双足双手并用在地面上爬行,轻盈跳跃上扭曲的树干,朝着不远处灵光呼啸的方向,铺天盖地地涌过去。 温寒烟隐在暗处,直到宛若蝗虫过境般的画中人离去良久,才自角落里绕出来。 昭明剑铿然出鞘,斩落一道乌润剑芒,迅速涨大悬停在她脚边。 温寒烟一跃而上,朝着和画中人截然相反的方向,坚定御剑凌空追去。 她起初便察觉到此地有异,所以保险起见,一早便暗中掐诀,在衔青身上留了追踪法诀。 眼下果然派上了用场。 衔青但凡是没有逃出这副画卷,就绝无可能逃出她的神识探寻。 即便他动作够快,跑出去了。 她也能将他逃离的路径,轻而易举地掌控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衔青浮空疾行,身侧景物在诡异的扭曲之中,飞速向后倒退。 他身形化作一道青色流光,虚空之中疾行数息,猛然停下来。 不远处高台之下,景致已畸变成一片空茫晦暗的暗色,宛若深入地底之下。 唯有高台上天坛纹丝不动,其中并未燃火,此刻空荡的坛中却闪跃着淡淡的灵光。 衔青俯冲而下,双手掐诀眼花缭乱,青芒大盛之间,万千光点自他指腹没入坛中。 天坛轰然一震,霎时间地动山摇,衔青心下一喜,催动体内灵力更汹涌地灌入坛中。 坛中闪烁的灵光愈发耀目,衔青长袖翻飞,正欲催动阵眼,陡然后心感到一阵凉意刺来。 他眸光倏然一厉,旋身后撤,余光瞥见一道凌厉剑光呼啸而过,轰然一声,他方才所站的地方便被一剑砸成了一片狼藉废墟。 衔青飘然落在天坛之上,抬眸看向缓步而来的白衣女子。 “没想到你能在宿雨关山月中自始至终保持清醒,是我小瞧了你。” 他脸上笑意依旧挑不出错漏,一如当初礼貌热心款待温寒烟时的模样,“而且,没想到你竟然还能找到这里。” 温寒烟仗剑立于乱石之间,冷冷看着他。 “但你却算错了一件事情。” 衔青微微一笑,俊秀斯文,“你自负聪明,以为跟着我找到这里,就能找到离开之法。可惜,实则不然——” 他声线微冷,漾着古怪笑意,“此处是破局关键,自然也便是画中最险之处。” “寒烟仙子,你灵台清明,是我招待着实不周。不如,你再试一试接下来这个?” 衔青双手结印的速度陡然加快,不远处,司予栀所布置的阵法处,轰鸣爆炸声此起彼伏,在惊天动地的动静之中,天坛中灵光四溢,冲破坛顶,在虚空之中铺开。 大盛的虹光之中,坛身上镂空的月影影绰绰,连同着光晕瞬间将温寒烟湮没。 这光线实在太过刺目,温寒烟闭上眼睛。 她不闪不避,催动技能栏中【思量遍】,在璀璨的虹光之中,一层薄薄如雾般的轻烟覆在她身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下一瞬,光线极速涨大,将整片空间吞噬。 一切声音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紧接着,温寒烟闻见很淡的梨花香,清新的草木香气紧随而来,无声地包拢住她。 温和的日光倾落下来,将身体照得很暖,手中触感微凉,却极为熟悉,温寒烟不自觉攥紧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 落云峰上一片静谧,巨大的梨树之上,雪白的花蕊次第绽放,掩在绿意葱茏的枝叶之中,被阳光映得发亮。 白衣墨发的俊美男子气度清寒,负手立于梨树下。 温寒烟眼神微怔。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师尊!” 第82章 九玄(七) “师尊?” 话音落地,温寒烟感觉自己手上动作微顿,长剑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稳稳落入剑鞘之中。 她抬起眼,白衣男子大步朝她走来。一阵莫名的欣喜涌上来,温寒烟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感觉到自己迈步迎上去。 “师尊,今日归云剑法我已练到——” 话还未说完,一道冰寒剑意自虚空之中倾轧而下,不偏不倚砸落在温寒烟身上。 罡风所过之处,梨树狂乱摇曳,纯白柔软的梨花承受不了大乘期修士的威压,簌簌如雨坠落下来。 温寒烟闷哼一声,身体支撑不住地摇晃一下。 心口很疼,仿佛有两个灵魂在来回撕扯,她咬牙抵抗这种感觉,还有心口随着血气愈发翻涌震荡起来的委屈和疼痛。 她像是寄宿在自己身体里的游魂,在识海一角旁观着自己单膝跪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握着剑柄的手指发颤,用力到泛起青白之色。 在她膝盖之下,地面上瞬间遍布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温寒烟愕然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 “师尊,您为何……” 云澜剑尊负手立于她身前,他身量很高,就这样冷淡往她身前一站,眼睫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蕴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俯视感。 他瞥见她唇畔殷红的血迹,眼神却无半点波澜,仿佛此刻受伤的不是他心爱的弟子,而是某个无关紧要的人。 被这样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注视着,温寒烟心脏泛起一阵绵密的刺痛。 她下意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还没动作,一道蕴着灵压的声音便落下来。 清寒彻骨,不悦间漾着很淡的杀意。 “你可知错?” 温寒烟愣了愣。 错? 她何错之有。 她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在落云峰习剑,此刻却被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斥责惩处,大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完全是空白的。 在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茫然之中,温寒烟脑海中陡然浮出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 杀意。 她竟然在师尊眼底感受到杀意。 师尊他……想杀了她吗? 温寒烟大脑一片轰鸣,恰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师尊!” 季青林向来温文尔雅的声音染上焦急,他大步从洞府里冲出来,瞥见温寒烟唇角带血跪在旁边,眼神只是顿了顿,便像是没有看见她一般挪开视线。 “您先去看一看宛晴……” 听见“宛晴”两个字,温寒烟感觉云澜剑尊冰冷彻骨的眼神自她身上挪开。 “何事惊慌。” 季青林抿抿唇,“她的状况不大好。” 在云澜剑尊甩袖离去时,温寒烟看着他和季青林的背影。 她几乎觉得不认识他们。 她素来沉稳的师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尊,此刻离去的背影匆匆,虽然无一人开口,可只瞬息间便在她眼底消失了踪迹,不可谓不焦急。 徒留她一个人跪在原地。 风吹动零落的梨木枝叶,微凉的空气钻入肺腑之间,牵扯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温寒烟轻轻咳了两声,心里了然。 原来是纪师妹出了事。 她视线缓缓垂落下来,看着一地碎石狼藉间斑驳的血色。 可她也受了伤。 第235节 为何无人来关心一下她? 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 许是苍天听见她的心声,不远处转角显出一片青色的衣摆,正是方才转身离去不久的季青林。 温寒烟看见他,喉中哽了片刻,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师兄……我没事。” 视野里,季青林的靴面停在她身前空地上。 “我知道你没事。”他的语气和她预想中不一样,没有多少怜惜关切,反倒蕴着掩饰不住的责备。 “寒烟,今日之事,虽然师尊出手罚你稍微重了些,可的确是你有错在先。” 温寒烟不可思议地抬起眼:“我有何错?” “宛晴体质虚弱,你身为师姐,一早便知道。今日我与师尊离开落云峰,临走前还千万叮嘱你,定要注意她的身体,若有不适,立即告知我们。” 季青林拧眉道,“你当时分明答应得爽快,可方才宛晴发病,你却只知道在此练剑,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若非师尊在宛晴身边留了传讯符,她昏厥之前挣扎着捏碎了它,再回来得晚一些,宛晴恐怕性命难保!” 温寒烟睁大眼睛,“我——” 可她记得清楚,分明就在一炷香之前,她才见过纪师妹。那时纪师妹脸色红润,步履如常,完全不似虚弱的模样。 纪师妹同她说要进屋小憩一会,可怎么就突然发了病? 季青林垂眼看她,“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半晌,摇摇头。 反正即便她说出了事实,师兄也不会相信。 季青林盯着她看了片刻,眉目间似有迟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寒烟,你实话告诉师兄,今日之事,你可是有意为之?” 温寒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克制不住笑出声。 “有意为之……师兄,你便是这样看待我的?” “寒烟,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近日来,潇湘剑宗内流传出了不少与你有关的言论。” 季青林没有正面回应她,转而说了另一个话题。 “他们都说,你嫉贤妒能,不喜宛晴,各种暗加伤害于她。” 他抬起眼,看着枝木凋零的梨木,“我本不愿相信。” 温寒烟眼睫一颤,听见他缓慢落下来的后半句话。 “可今日,我不得不信了。” 她心底倏然攀爬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那个念头令她浑身都冰冷下来,连带着流出来的血都变得冰凉。 “其实你和师尊根本就没有离开落云峰。”温寒烟一点点抬起头,看着季青林俊秀却无端令她陌生的侧脸。 “你们只是在试探我?” 季青林神色微顿,却没有否认,只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温寒烟突然想笑。 也是,她怎么会那么傻。 若师兄和师尊当真远走,即便纪师妹捏碎传讯符,他们又如何能赶回来得那么快。 她低着头不说话,季青林似是也少了安抚她的耐心,转身便走。 只剩下温寒烟在原地跪着。 不是她不想起身,只是师尊出手太重,一时间别说灵力滞涩,她就连力气都使不上来。 最终艰难地支着长剑站起身时,双腿发麻宛若万蚁啃噬。 温寒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行至纪宛晴洞府的路那么长。 短短几步的路程,她艰难挪动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才堪堪走到门边。 一抬眼,便望见一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只是这张脸不似她那般清冷逼人,眉眼间线条圆钝,不似她那般锐利,也便多了几分柔和娇憨的气息。 温寒烟平静地看着纪宛晴,看着她如今这样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的模样,看着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一左一右围在她身边,即便察觉到自己的脚步声,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温寒烟浑身都疼,她缓了缓,才慢慢走进房间里。 “宛晴神魂不稳,即便先前已用云灵温养,眼下云灵却也压制不住邺火毒性。” 季青林语速很快,气息也有些不稳,显然心绪不静。 云澜剑尊收回手,袖摆拂过少女脸上涔涔冷汗,“我以用灵力克制邺火,需以返生草辅助。” 温寒烟上前一步,神识探入芥子之中。 她有返生草。 返生草并不易寻得,大多生长在冷冽寒潭边缘,周遭还有合道境修为之上的妖兽镇守。 不过,先前她带潇湘剑宗弟子入秘境探宝之时,无意间寻得两株。 这九死一生得来的灵草,一株她留给了自己,另一株,则给了—— “季师兄,我这里有返生草,用我的。” 温寒烟愣了愣,看着身侧白衣墨发的俊秀少年,“空青?” 空青置若罔闻,目不斜视,闻言转动瞳眸,淡淡瞥来一眼。 “寒烟师姐。”他敷衍行了一礼,语气谈不上尊敬。 但他向来是藏不住情绪的那一类人,只观他言行态度,温寒烟便知他早已将潇湘剑宗内流言信了九成。 对上他不加掩饰的厌恶目光,温寒烟恍然间后知后觉意识到,曾经那个紧紧跟随在她身后、眼睛里只有她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在她身上投注半分关注。 温寒烟眼睫垂下来,静默片刻,轻声道,“师兄,用我的吧。返生草可稳固神魂经脉,于空青日后修行而言,大有裨益。” 季青林动作微顿,似是迟疑。 一只冷白如玉的手自斜地里伸过来,取走空青掌心的返生草。 “嫉害同门,如今仍不思悔改。”云澜剑尊眼也没抬地淡淡道,“谁允许你在此的?自去思过崖领罚。” 温寒烟脚步一停,呼吸颤抖着抬起眼。 就在此时,她无意间瞥见床上虚弱阖眸的少女睫羽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与她八分像的眉眼染着湿意,幽幽朝她投来一瞥,眼睛里是她辨不清的思绪。 在季青林和云澜剑尊簇拥之下,纪宛晴勾起唇角,遥遥朝她露出一个笑。 温寒烟愣住了。 那笑意腼腆娇弱,却又隐约漾着些她说不上来的感觉。 很怪异。 见温寒烟还僵在原地,云澜剑尊总算掀起眼皮。 似寒潭般无波的眼底,泛起冷郁不悦之色。 “出去。” 温寒烟御剑离开落云峰,虚空之中气流翻涌,剑身微微震颤了几下,猛然一顿,她心神不属之间,险些被剧烈的惯性甩下去。 温寒烟浑浑噩噩低下头,原来这并不是她熟悉的流云剑。 她忘记了,流云剑早已被师尊收了回去,熔断取出镇剑云灵,用来给纪师妹温养神魂。 款式朴素的长剑载着她掠过云层,取走流云剑时,师尊和师兄心疼安慰她,会再为她取一把更好的剑。 但后来纪师妹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们分不出旁余的心神来理会一把剑的事,这件事便一拖再拖,草草搁置。 只是本命剑于剑修而言,无异于第二条命。 旁人顾不上管,温寒烟只得自己去寻。但云澜剑尊为了保护她,再次勒令不得离开落云峰,她只得去潇湘剑宗剑阁去寻。 说来也巧,许是她运气太差,那时恰巧有一批新驭灵的精锐弟子入内试剑。他们离开之后,剑阁之中名剑被扫荡一空。 温寒烟无意与师弟师妹们争夺名剑,她是大师姐,也是前辈,合该谦让些的。 在内绕了好几圈,她最终取了一把合眼缘的。 自从纪师妹拜入云澜剑尊座下,她好像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温寒烟没有直接去思过崖,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在潇湘剑宗里晃了许久。 云蒸霞蔚,绵延群山之间云雾缭绕,绿涛翻滚,霞光漫天,偌大的潇湘剑宗之内,她竟然不知道应当何去何从。 温寒烟落在一处小山峰上,此处偏僻,又无灵脉,平日里鲜少有人来。 她站在山巅之上,山风猎猎吹动衣袂,刮得脸颊刺痛,身上的内伤也隐隐作痛起来。 温寒烟缓缓蹲下,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 裙摆飘扬间,她看见层云流动,又回想起纪宛晴躺在床上虚弱含笑的脸,一阵天旋地转,温寒烟躺在床上。 浑身传来的剧痛令她眼前一黑,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缓慢地碾碎,重组,又再次碾碎,周而复始。 温寒烟喘了口气,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空荡的天花板。 洞府内光线昏暗,除了她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门窗紧闭,只有些许的风和黯淡的天光顺着窗柩的缝隙涌进来。 昔日被各种精致摆件和灵宝填满的洞府内,显得空旷寥落。 自从潇湘剑宗传闻她嫉害纪师妹之后不久,师尊和师兄厌弃她,往日铺天盖地往她洞府中送的天材地宝再也没有了。 虽然云澜剑尊并未明说,可整个潇湘剑宗都看得出,她已是弃徒,只是被念在昔日情分,并未将她逐出师门而已。 温寒烟在潇湘剑宗的日子开始变得难过。 剑修晋阶修炼所需的灵宝众多,她在落云峰失了势,连带着整个潇湘剑宗都开始怠慢她。 为了拿到她需要的灵宝,温寒烟不得不将自己洞府中各种东西送出去。 起初她也舍不得,只送一些她用不上的东西。 可用不上的东西终究没有那么多,消耗得太快,后来渐渐变成她短期内用不上的东西,再到后面,但凡是比她所需灵宝紧迫性低一些的,她都眼也不眨地送出去。 温寒烟躺在床上,一阵寒风钻入房间,刺激得她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第236节 良久,她平复下来,看着掌心一片红意,惨笑一声。 想她当年芥子里皆是装不下的灵丹草药,如今她深受重伤,却竟然沦落到连一枚最普通的回元丹都没有的境地。 不远处温声笑语若有若无,顺着风断断续续飘进来。 “宛晴……病……” “……最好的……丹药……” 温寒烟闭上眼睛。 原来纪师妹也生了病,师尊师兄此刻定都围在她身边,无暇过问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勉强在床上又躺了片刻,可愈演愈烈的疼痛实在难捱,温寒烟感受到自己残破的丹田,仿佛已经有灵力不断地自其中溃散,四溢而出。 她艰难从床上直起身。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温寒烟依稀看见床边人影闪动。 她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热意,突然睁开眼睛。 “醒了?” 季青林坐在她床边,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她指节颤抖着拽住他袖摆,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看向她。 “师兄,我……”温寒烟刚开口,冷不丁感觉丹田处一片冰凉,空空洞洞的,几乎感受不到灵力波动,声音陡然一顿。 她心神不宁地以神识探入其中,却似是石子落入沉潭之中,没有惊起半点涟漪。 “我……怎么了?” 季青林看着她脸上难得的惊惶之色,却提不起半点曾经那样柔声安抚的心。 “丹田破碎,灵力倒行,你却什么灵药都不服用,反倒逆天而行,强行凝集灵力试图填补丹田上的裂缝。如今受到反噬,灵力散尽,丹田尽毁。” 说到此处,季青林顿了顿,无论他如今对温寒烟如何,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对于任何一个修道中人而言,都太过残忍。 他沉默片刻,道,“我和师尊发现你状况时,已无力回天。寒烟,你已成了一个废人。” 温寒烟还未说话,季青林猛然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声线微沉。 他已忍耐了许久,眼下实在克制不住,责备落下来。 “你身为潇湘剑宗大师姐,难道这样浅显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如今状况,潇湘剑宗上下议论纷纷,令我和师尊极其难做。” 季青林冷声道,“你又不像宛晴那般入门不久,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难道不清楚?” “我自然清楚。”温寒烟定定看着他,清冷的凤眸蒙上一层薄雾,“可是那时若我不设法如此自救,如今毁去的便不只是丹田,而是我的命。” 她轻声道,“师兄,你眼下不待见我。可那日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和师尊又在哪里?” 季青林脸色微顿:“那日宛晴也病了……” 宛晴,宛晴,又是宛晴。 温寒烟突然觉得恍惚,这一幕太过熟悉,似曾相识得仿佛昨日刚发生过。 简直和那日她在落云峰上苏醒,听闻纪师妹拜入云澜剑尊座下之时,一模一样。 温寒烟心底涌上一种浓烈的情绪,她脱口而出,“师兄,纪师妹的病当真有那么严重吗?有你和师尊日日守在她身边,难道她的病,比我那日生死攸关还要棘手,以至于你们放任我重伤一人独守洞府之中,却连一点闲暇都抽不出来看我。” “放肆!” 她话音刚落,一道冰冷的灵压冲破洞府大门,铺天盖地朝着她倾轧而来。 温寒烟丹田已废,如今体质连寻常强健些的凡人都不如,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样滔天盛怒的威压,当即吐出一大口血来,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视野一片模糊,依稀看见两道雪白身影相携跨入房中,一人高大俊美,一人小鸟依人,朦胧间看上去,竟说不出的登对。 “温寒烟,你太让我失望了。” 云澜剑尊看着她的眼神冷漠到近乎冷酷,“你身为我亲传弟子,不结同门,不护师妹,反生妒忌,欲将自己的卤莽罪责,皆推他人。” 他目光寸寸冷却,如覆寒霜。 “你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温寒烟怔住,纪宛晴蹙眉看她一眼,似是不忍,小幅度扯了扯云澜剑尊衣摆,似是撒娇般,语气甜丝丝的,“师尊,温师姐不是这个意思。她待我很好的,您不要误解她。” 温寒烟愣愣看着她的动作,那再寻常自然不过的动作,她却连想都从未敢想过,因为云澜剑尊生性冷淡,不喜旁人靠近,更遑论触碰。 可那个记忆中不苟言笑的男子,却就这样放任着白衣少女的动作,眉间只微微一折,便顺从她扯着他的袖摆轻晃。 “不必多言。”云澜剑尊最后看温寒烟一眼,那一眼里深掩着的情绪太有分量,温寒烟一时间被震在原地。 “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弟子,入思过崖自省,永世不得再入落云峰。” 纪宛晴还要再劝,季青林拦住她。 “宛晴,师兄知你性子好,可今日之事师尊心意已决,你不要再劝。” “寒烟她……已经变了,如今她太过歹毒,甚至不惜自伤也要陷害于你,简直状若疯癫。” “如今我真后悔,曾经并未看出她的真面目。否则,宛晴你便不必多受那么些苦了……” 温寒烟身体止不住地发冷,冷到打着细微的颤。 她被不知从何处涌出的潇湘剑宗弟子从床上架起来,他们动作粗鲁,直接将她拽下来,她身体使不上力气,一路上磕磕碰碰,疼得眼眶发红。 温寒烟抬眸,见空青环臂立在门口,被数名弟子簇拥着,眼神嫌恶地看着她。 “师兄,师尊,我没有……”被粗暴束缚着的白衣女子挣扎着转过头,“你们不要放弃我!” “求你们——” 这三个字像是唤醒了什么,【思量遍】在灵台之中闪跃起大盛的虹光,将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映得虚幻不已。 求他们? 可笑。 一道凌厉剑光斩落,将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冰冷的眼神劈碎。 温寒烟面不改色收剑归鞘,冲破幻象。 【你总算醒过来了!】龙傲天系统长长松了一口气,【刚才你看到的就是你原本的结局,我还真担心你会受到影响,道心破碎。】 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下场”。 温寒烟扯了扯唇角。 幻境中的她懦弱不堪,除却偶尔的几个瞬间,自始至终,温寒烟都笃定方才身临其境所见种种,皆为虚妄。 自从云澜剑尊破碎了他们之间的誓言起,她不恨纪宛晴,但也同他们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她又怎么可能对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再付出半点期待。 更不可能朝着他们摇尾乞怜。 虚空之中回荡着语调怪异的笑。 “假的?”那个声音笑着说,“真真假假,不过一念之间,但既然你不太喜欢这个故事,那不如看一看接下来这个。” 刺目的光晕遮天蔽日,温寒烟皱眉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她再次回到了落云峰。 “糖油饼?那不是凡人吃的东西吗?” “哪有修道中人还整天吵着嚷着要吃那些东西的?” “就是就是!” 几名白衣幼童凑在一处,七嘴八舌。 在他们正中,男孩一袭青衫手持木剑,也是满脸的不赞同,“寒烟,你若想早日引气入体,这些东西于你而言便有害无益。” 他有模有样地挽了个剑花,潇洒收剑,“听师兄的劝,别再想了。若是被师尊知道了,免不了又要罚你。” “可每年冬天,娘亲都会给我做热腾腾的糖油饼吃。” 温寒烟抱着木剑坐在树下,怏怏不乐,“我就是想吃。” 她微低着头说话,没留意身边一群白衣幼童似是看见了什么,神情陡然一僵,恭恭敬敬散开正襟危站, 季青林表情也是一正,他小幅度转头看向温寒烟,试图提醒她。 温寒烟一无所察,一边用木剑戳着身前草地,一边喃喃道,“我还想娘亲。” “要是能瞒着师尊偷偷下山回家,吃一口娘亲的糖油饼,然后再重新回来就好了。” 季青林脸色僵硬,实在听不下去,干巴巴叫了一声:“师尊。” 温寒烟浑身一震,猛然抬起头。 白衣墨发的男子气度疏淡,不知何时立于梨木之下。 一张英俊的脸被树影映得半明半昧,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辨不清喜怒。 温寒烟立马跳起来,试图辩解,“师尊,我——” “去思过崖领罚。” 云澜剑尊只淡淡吐出一句话,拂袖离开。 温寒烟在思过崖被关了七日。 思过崖洞府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硬邦邦的石床,睡了七日,她浑身腰酸背痛,火速赶回了自己洞府内,迫不及待扑到柔软的床上去。 她在床上来回滚了好几圈,鼻尖突然闻见熟悉的甜香气味。 温寒烟一个激灵坐起来,循着味道看过去,望见桌上被油纸包好的一袋糖油饼。 它不知是何时被放在这里的,周遭空气闪跃着明灭符文,被贴心以灵力封存了热度,至今仍冒着腾腾的蒸汽,白雾袅袅散入空中。 温寒烟一骨碌跳下床,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她不知道这是谁给的,只当是那一日听她说话的某一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师弟给的。 或者是师兄,师兄向来关照她。 温寒烟偷偷把一包糖油饼吃了个精光,口中甜意蔓延,糖油饼的热度仿佛顺着喉咙直暖入心底。 潇湘剑宗真是个好地方。 仿佛就是她另一个家。 第237节 有人这样默默地关心着她。 就像娘亲一样。 吃完了一整包糖油饼,温寒烟生怕被师尊察觉,半夜翻山越岭将油纸包扔的远远的。 她尚未引气入体,凛冬的夜酷寒,她仍旧是怕冷的,回到洞府内却忍着严寒开了半宿的窗户。 直到气味散尽,彻底毁尸灭迹,温寒烟才心满意足地爬进被窝里睡了。 翌日,风平浪静。 温寒烟乖巧跟着季青林一同习剑,结束后转身便要回洞府。 “慢着。” 一道无波无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青林脚步一顿,面如菜色地转过身:“师尊……” “不是你。” 人与人的悲欢向来并不相通。 压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随着云澜剑尊淡淡三个字,季青林浑身一轻,温寒烟突然觉得脚步有点沉重。 她一点点地缓慢转过头。 所有人都迅速离开了,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她和云澜剑尊。 眉目如画的男子面无波澜,盘膝坐于梨木之下。眼下日落西沉,漫天霞色大片涌入枝木间,洒落暖融的树影。 温寒烟以为是她偷吃糖油饼的事情败露了,不自觉用力握紧了木剑剑柄,抿唇低下头。 “师尊,我不是故意抵抗不住诱惑的。” “好吃吗?” 温寒烟没多想,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承认好吃,“不好吃……” 说到这里,她话音倏然一顿,猛地抬起头,“您怎么知道?”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她心底拼凑而成,分明如此清晰,温寒烟却不敢相信,“难道,那些糖油饼……” 云澜剑尊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他面如冠玉,淡然坐于梨木之下,泼墨般的晚霞落在他薄唇轻轻扬起的弧度。 温寒烟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修仙中人无日月,如今再让她去回忆那一包糖油饼的味道,温寒烟已记不清了。 可那一抹浅笑,依旧记忆犹新。 温寒烟用力闭了闭眼睛,昭明剑感应到主人些微激荡的心绪,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底已是一片冷淡清明。 温寒烟一剑斩碎幻象。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与潇湘剑宗的缘分,早该一刀两断,再无法困住她分毫。 剑光绵密交织成凛冽的剑网,那抹宛若冰雪初融的笑意轰然破碎,周遭混沌再次一变。 “你总是在梦中,看见破碎的、令你感觉温柔却酸涩的画面。” 画灵的声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仿佛千万道声音同时响起,自四面八方传来,清晰落入温寒烟耳畔。 “六岁那年你累月高烧,恢复如初之时,前尘尽忘。” “那果真只是天命巧合吗?” “你就不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你身上降临的一切灾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声音不大,却似无孔不入,自耳中钻入灵台识海。 空气中的温度陡然升高。 温寒烟霍然抬起眼。 她眸底倒映出熊熊烈火。 * “师尊,前面就是九玄城了。” 纪宛晴遥遥望见榕木荫蔽之下的石碑,眼前一亮,转身回望。 刻着云纹的飞舟之内,雪衣墨发的英俊男子端坐于蒲团之上,眉目淡然疏冷,闻言眼睫也未抬一下,只冷淡应了一声。 飞舟下降,平稳落于九玄城中,登时便有人迎上来,似是早已在一旁等待已久。 “敢问可是潇湘剑宗云澜剑尊?”一人恭敬在飞舟外行了一礼。 “城主已恭候多时。” 见纪宛晴率先自飞舟上一跃而下,他脸上并未显露出多少异样之色,一摊手示意城中,“请二位贵客随我来。” 虽然在小说里看过,但毕竟亲眼见到又是一码事。纪宛晴四处打量,眼神新奇,“师尊,这里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具有烟火气。” 简直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样子。 云澜剑尊并未回应,大步迈入城主府邸,微凉的空气掀起他脸侧碎发,露出清晰的脸廓下颌,他唇色偏浅,唇形偏薄,此刻微抿成一条线,更显淡漠。 纪宛晴倒也不失望,男主是冰山高冷人设,不理人还挺正常的,不就需要女主那样热情温暖的小太阳来融化吗? 虽然她自认不是什么小太阳,但是装一装还是能有八分像的。 纪宛晴转头又打量城主府,注意力瞬间被墙面上悬垂的水墨画吸引。 “师尊,那幅画好漂亮。”话音微顿,纪宛晴眯起眼睛,又细细看了看,突然觉得有点怪。 “您看画中的女子,像不像……我?” 纪宛晴原本想说像温寒烟,毕竟虽然她和温寒烟长相神似,但到底不是同一个人,性格也不同,旁人或许分辨不出,可她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辨认她们之间的差异。 但顿了顿,她还是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哪有将男主心思往别人身上引的道理? 纪宛晴本意只是找个话题,却没想到云澜剑尊闻言,身形冷不丁顿住。 他慢条斯理撩起眼睫,朝着画卷望去,看清画中景致之时,脸色陡然一变。 画中白衣女子仗剑而立,衣袂翻飞,青丝飘扬,宛若神女降世,英姿飒爽。 她立在残破狼藉之间,望着冲天的火光。 第83章 九玄(八) 另一边,画灵营造出的幻象之中。 “师兄,我想下山。” 季青林收剑回眸,白裙青丝的女孩立在山巅边缘,背负木剑,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视线定定投向远处翻涌的云海中,遥遥的,像是在透过这层云看远方的什么牵挂,一瞬不瞬地看着。 “寒烟。”季青林收剑上前,陪着她一起往下看,“你在看什么呢?” 温寒烟转头看了他一眼,闷闷不乐道:“我想家了。” 季青林微微一怔。 他也并非出生起便生活在落云峰,如今入山门不久,听温寒烟这话,他也跟着望着浩荡云海,一时间只觉得前路一片茫茫,乾坤辽阔,自己何其渺小,心里也难免感受到几分同病相怜的共鸣感。 但这些情绪只是稍纵即逝,一身青衫的男孩轻咳一声,粉雕玉琢的脸上一片深沉。 “你不该说这些话的,寒烟。”季青林抿唇压低了声音,“也就是眼下只有我听见,若是师尊察觉,他定要动怒了。” 虽然他年岁也不大,但他毕竟是师兄。 做师兄的,就要有做师兄的样子。 “天寒了,娘亲没有足够的炭火过冬的话,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捱。” 温寒烟收回视线,神情虽然勉强维持着平静,脸色却有点白,嘴唇也泛着淡淡的青紫。 季青林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寒烟,你是不是冷了?” 是了,眼下落云峰上除了师尊之外,只有他们二人。 师尊灵力精纯,修为淳厚,早已不惧严寒上百年,他入门更早,如今也已引气入体,虽说修为还不算高,可微末灵力至少能替他抵御凛冬的寒风。 寒烟却不同。 季青林话音落地,白衣女孩脸色一顿,冷不丁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她死死抿着唇,即便是哭也是没有声音的,就连神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泪珠不断地往下坠。 季青林怔然:“寒烟,你哭什么?” 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谁欺负你了?” 温寒烟摇摇头,眼眶里盈着的泪光却更多。 修仙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这仙山上什么都好,就是冷冰冰的,她感受不到一点红尘烟火气。 师尊那么厉害,那么好看,待她这样好,她本不该这么贪心的。 可她真的有一点想家了。 她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离开娘亲这么久过。 往年这样的时候,村子里有些银钱的人已经开始置办貂衣,以抵御即将降临的严寒。 但她家中穷,买不起貂衣,娘亲总会趁着天气晴朗,拉着她的手、背着竹篓带她去野外找芦花。 第238节 然后娘亲背着大大的一筐,她背着小小的一筐,满载而归回到家里,再一起将这些芦花塞在衣服和被子里。 娘亲总是偷偷地将她们的竹筐换个位置,往她的被子和衣服里塞进几乎满溢出来的芦花。 “今年阿烟窜个头,长了十公分,给阿烟多塞一点。” 温寒烟将芦花扯出来,塞到娘亲的被子里,又从床上跳起来,挺直了腰板,伸出一只手认认真真比划自己的身量。 然后手掌触到娘亲的心口。 “就算长了个子,我也还是比娘亲矮很多。”她摇摇头,“应该娘亲多一点。” “阿烟多。”娘亲又将那一把芦花塞回去,温暖的掌心揉乱了她的头发。 “这些芦花啊,就是娘的爱。”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注视着她,“对阿烟,总是多一点。” “阿烟是娘的宝贝。” 虽然说这些干草实际上根本起不到多少用处,每年深冬,她还是被冷得浑身僵硬。 可娘亲总会对她说,熬过了寒冬,日子就会一点点好过起来了。 如今落云峰上虽寒凉,却有灵力庇佑,不似凡间那般酷寒。 温寒烟却很想念那些年落在发间的温度。 她许久没有被这样关心过了。 眼见着女孩眼泪非但不断,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架势,季青林也慌了神。 “你……寒烟,你先别哭。”他手忙脚乱给温寒烟擦眼泪,“你娘亲长什么样子?” 温寒烟愣了愣,下意识止住了眼泪。 “她有一双很细很淡的眉毛,眼睛很大很好看。”她认认真真回想,“鼻子也很好看,嗯……嘴巴也很好看……” 很好看算是个什么形容? 季青林绞尽脑汁,半晌不知想到什么,眼前一亮。 “寒烟,你看看我。” 温寒烟揉着眼睛抬起头,只见闪耀的灵光覆盖住季青林全身,光晕散去之时,一个容貌陌生的女子显出身形来。 这名女子眉毛色泽浅淡,淡到几乎看不见,眼睛却极大,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衬得鼻子和嘴唇极小,看上去格外怪异。 更别提“她”身量还极矮,和温寒烟差不了多少。 温寒烟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季青林神情稍有点不自在,知道是自己幻形术使得还不够好,让她看了笑话。 但他又条件反射松了口气,寒烟总算不伤心了,她被自己逗笑了。 “笑什么。”他哼了声,“往后你若是想娘亲了,就告诉我。我来做你娘亲。” 温寒烟别过脸,“我才不要你做我娘亲,一点都不像。” 而且在她心里,娘亲是天下第一好的。 谁都不可能替代。 季青林却突然停下来。 温寒烟一怔:“师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季青林低下头,“只是突然有些羡慕你。” 他唇角紧紧抿着,猛然扭过头,“你还有娘亲可以想,可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娘亲究竟是谁……” …… 落云峰上两个小弟子抱头痛哭,很快便惊扰了云澜剑尊。 他先将季青林扔去了思过崖自省,低头看着抽噎不止的白衣女孩,眸光略微一顿。 温寒烟视野一片模糊,依稀感觉落在身前的光线黯淡下来,一道身影倾身蹲下,淡淡的冷冽气息笼罩下来。 温寒烟不必多看也知道来人是谁,她果然还是惊动了师尊,接下来,师尊便要罚她了。 这么想着,她突然觉得反正尘埃落定,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被拢在阴翳之中的女孩骨骼纤细,安静哭泣的时候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更显得身形单薄。 她身上纯白色的衣裙被拓上淡淡的阴影,属于另一个人的影子。 就像是一个禁忌的拥抱。 云澜剑尊眼眸深晦。 近在咫尺那双眼眸漾着水光,就像是初生的幼鹿,单纯,漂亮,又依赖。 他垂落在袖摆间的手指蜷了蜷,良久,缓缓抬起手臂,袖摆不轻不重拂过温寒烟柔软的头发,像是一个无言又隐晦的抚摸动作。 “红尘牵世,安能成道。”云澜剑尊皱眉,“又如何能守护一方天下?” “我不想成大道,也不想守护什么天下。”温寒烟倔强道,“每个人难道不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吗?为何他们珍视的东西,要靠旁人,靠我来守护?难道守护好自己和身边在意之人,不就足够了吗?” 她吸了吸鼻子,“我只是个普通人,有幸得师尊青眼,带我回落云峰。” “我只想保护自己,保护娘亲。” 本该被罚到思过崖自省的人,如今却像是情绪总算找到了缺口,大着胆子扯着师尊的袖摆哭到近乎昏厥过去。 师尊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仙人,是他将她从温家村带回落云峰。 他是她除了娘亲之外,最亲最亲的人了。 温寒烟哭得四肢僵直,身子一歪,险些脱力摔倒在地,旁边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扶住她。 他身上的气息很冷,但让人安心,温寒烟像是寻到暖意的小动物,下意识往云澜剑尊怀里钻。 云澜剑尊身体僵硬片刻,终究还是将她打横抱起来。 女孩重量轻飘飘的,宛若一片云落入怀中,风一吹就要散了。 这片云却不仅不散,还缠人得很,死死拽着他的袖摆,耍着赖不让他离开。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云澜剑尊视线落在她湿润的眼睫,片刻,以指腹轻轻拭干泪痕。 他最后看她一眼,起身离开。 门外,季青林不想去思过崖,磨磨蹭蹭地往那边走,半天都没走出几步远。 思过崖又冷又黑,受灵锁封印周身奇经八脉,入内之后,无论是何修为,都与寻常人无异,以苦痛益炼心志,达到“思过”之效用。 向来都是犯了大错的弟子才会入内受罚,他分明和寒烟也没犯什么大过。 再者,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失了仪态,为何他被罚去思过崖,寒烟被师尊亲手抱回洞府,好生照料着。 “师尊……” “过来。”云澜剑尊抬眸,见季青林动作忸怩,淡淡吐出几个字,“思过崖不必去了。” 季青林闻言愣了愣,直到微凉的山风浮动发丝,他才难以置信地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唇角不自觉咧到耳根。 “师尊,那寒烟该怎么办?”他视线下意识往洞府里飘,下一瞬便被漫天灵光挡住视线。 云澜剑尊收回手,面色冷淡,“回去自行修炼。” 季青林立即噤声,乖乖回了洞府。 云澜剑尊长袖一扫,身形化作一道雪色流光,踏入洞府的一瞬间,他动作倏然一顿,猛然抬眸。 整个洞府中九九八十一道禁制,不知何时尽破。 下一刻,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闭关太久,我竟不知落云峰何时竟开始种梨花了。” 一人坐在阴影之中,指节微微一动,掌心的扇骨便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微微一笑。 “很好闻。” …… 自那日之后,云澜剑尊于洞府之内打坐入定,十日未出。 “寒烟,你别伤心了。”季青林伸手戳了戳温寒烟脸颊,软软的,滑滑的,摸起来和他的不一样。 他意犹未尽正要再伸出手,动作便被温寒烟侧身避开。 “谁说我伤心了。” “你乖一些,师尊不会不管你的。”季青林把手缩回来,“说不定,他其实是在暗地里为你准备惊喜。” 温寒烟愣了愣,片刻有点扫兴道:“师尊才不是这样的人。” “师尊对旁人不是,但对你可未必。”季青林伸出一根手指,煞有介事摇了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整个潇湘剑宗都说,自从你入了落云峰,师尊便像是古画中的神仙活了过来,多了点人情味。” “那日师尊没有罚你去思过崖,我壮着胆子问他意欲如何处理此事,他竟然没有——” 说到此处,季青林话音微顿,端起一幅冷冰冰的架子来,学着云澜剑尊的口吻凉凉道,“无谓之言,若复有犯,自去思过崖领罚。” 两人相视一笑,皆是抿唇笑出声。 温寒烟心底一轻,那日她睡醒之后,隐隐约约回想起前一日自己放纵任性,忐忑生怕惹得师尊不悦,却没成想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云澜剑尊。 如今季青林是最后一个见到师尊的人,那时师尊尚且情绪如常,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回到洞府之中凝心打坐,心思却怎么都沉不下来,像是浮了一层茸茸的羽毛,时不时地随着气流挠动心房。 师尊是不是当真像师兄说的那样,在暗中为她准备什么礼物? 温寒烟按捺不住,轻手轻脚下了床,落云峰的夜寒凉,她足尖刚落地便染上一层薄薄的霜露。 她原意只想看一眼师尊的洞府,看看灯火是不是亮着,却没成想透过门缝,正望见白衣挺拔的身影推门而出。 落云峰的每一间洞府都落着禁制,隔绝内外的声响,温寒烟收回按在门板上的手,直到云澜剑尊宛若电光般撕裂夜幕,化作一道流光飞掠而出,才小心翼翼地从洞府里走出来。 师尊这么晚独自下山,难道当真是为了她? 温寒烟眼眸晶亮,自芥子中祭出一辆乘风辇。 这是云澜剑尊见她无法引气入体,在潇湘剑宗内多有不便,特意为她准备的代步之物。 第239节 她一跃而上,心念微动,催动乘风辇,骤然拔地而起数十丈,疾驰向苍茫的夜色之中。 乘风辇一路维持在险些就要跟丢的距离,自潇湘剑宗上空掠出,穿过南州,直直向西而行,一个时辰的功夫,便进入了商州,速度缓缓下降,自云层间逐渐向下落去。 温寒烟坐在乘风辇边缘,扒着一扇小窗向下看。 狂风吹得她发丝乱舞,青丝融入夜色,温寒烟微微睁大眼睛。 于高空之上她尚且辨不分明,可景致一放大,她陡然觉得熟悉。 青阳。 她的家便在青阳。 心里那个声音越来越确定,温寒烟生涩地掐诀,催动乘风辇重新冲入云海之中。 师尊为何会今夜独自前往青阳? 说不定,他当真是打算将她娘亲接到落云峰看她,给她一个惊喜。 既然是惊喜,还是留一线朦胧的余地更好。 温寒烟坐着乘风辇打算离开。 师尊待她这般好,她回去之后一定勤加修炼,不再让他操心难做。 师兄猜中了师尊心思,安慰了她,日后她也待他更好一些吧。 还有娘亲,她第一次来落云峰,这里神奇的东西那么多,她该先带着娘亲看什么比较好? 她整日住的洞府要看,师尊亲手给她做的木剑也要看,还有她现在坐得乘风辇……那都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话本子故事里才能见到的东西。 她还要给娘亲很多很多的东西,如今她们不用再去寻干芦花了,她可以去求师尊和师兄,给她一些灵符,塞得满满地给娘亲带回去。 不止今年寒冬,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个冬天,都要娘亲能温温暖暖地度过。 再也不会冷。 空气中冷不丁飘来一抹气息,很淡,染着些许的腥气,灌入鼻腔中又觉得有些甜,甜腥气交织着包裹住温寒烟,她突然觉得恶心想吐。 乘风辇在墨色的云雾之中倏然一顿,紧接着,调转方向俯冲而下。 不大的村落陷落在一片黯淡的苍茫之中,宁静祥和。 村中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所有的生命永远沉睡在这一片未明的夜。 一道灵光自雪色宽袖间亮起,迫人剑意四溢而出,周遭矮破的房屋承受不了这样的威压,齐齐倾頽倒塌。 轰然一声,燎乱的火星坠入木屑碎石之间,被灵风猛然震荡开来。 温寒烟自乘风辇上跌跌撞撞下来,在浩瀚的罡风中抬眸,撞进一片火海。 云澜剑尊一身白衣被火光映得发红,宛若流淌的血色,他负手立于一片废墟火海之中,转身的时候,冷漠的侧脸看上去近乎冷酷。 温寒烟瞳孔骤缩。 年少的她眼底倒映出通明的烈火,火焰熊熊灼烧着直冲天际,将沉暗的天幕染上一抹不祥的暗红。 那抹红又自混沌的云端坠落下来,落入五百年后的白衣女子眸中。 悲恸的情绪在心底聚集。 好像不是凭空而生的,而是早已存在许久,但她却从未察觉。 温寒烟眼睫翕动,冷不丁感觉脸上一阵湿意。 她怔然伸手一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恰在此时,她脚踝处一痛,像是有粗粝的树皮刮擦过她的皮肤,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温寒烟瞬间低下头,漫无边际的灼烧焦臭气味中,一个被浑身烧焦的人影一点点从火中爬出来,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脚踝。 “阿烟……” “阿烟……” “救我……阿烟……” 声音被烈火炙烤过,烧尽了如水的温柔,只剩下怨恨,宛若修罗厉鬼。 她声线陡然拔高。 “你说过会帮娘打跑所有的坏人的——”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为什么不救我?” 温寒烟闭上眼睛,眼尾落下一滴泪。 她已自幻象之中醒来,饶是身处烈焰之中,狂乱的火舌肆意吞噬着周遭一草一木,却分毫不沾她衣摆。 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娘亲不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娘亲是哪怕为了她受了委屈伤害,都会摸着她的头,努力笑着说没事的人。 是哪怕自己浑身都生了冻疮,还要里三层外三层,将所有能够御寒的衣物都往她身上裹的人。 旁人懂什么。 娘亲永远不会对她说这些话。 温寒烟踏碎幻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片刻,脚步倏然一停。 “阿烟……阿烟!” “阿烟,你要去哪里啊?” 身后声音尖利急切,扭曲畸变成诡异的声调,宛若坠入深潭之中,最终竟一点点清晰浮出水面。 “阿烟,你都长这么大了……” “娘亲真的好想你。” 温寒烟手指用力攥住袖摆,指腹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在某一个瞬间,她心里涌出一种冲动。 她好想留下来。 但是不可以。 浩荡剑风吹动温寒烟衣摆猎猎作响,她指腹一紧,随即猛然用力反手拔剑,一剑斩断虚妄。 往事已不能改变。 只有往前走才能报仇。 原来她六岁那年的高热根本并非什么巧合,记忆尽失更非天意—— 可笑她曾一腔热忱,实则认贼作父。 温家村被屠戮尽灭之仇,她要报; 借她六岁那年高热封印她记忆之仇,她也要报; 在她体内种下无妄蛊,将她当作棋子肆意鱼肉之仇,她更要报。 幻象在她身后坍塌殆尽,化作万千灵光溃散,温寒烟足底碾过破碎的火光,于消散的漫天烈火之中,抬眸走向前方。 云澜剑尊。 温寒烟没什么情绪地默念这四个字。 她定要他的命,以祭娘亲在天之灵。 * 火红的凤凰花开了满枝,在时不时逸散而来的灵风中摇曳。 不远处灵光冲天,法阵虹光一时明一时灭,显然陷入一番苦战。 裴烬靠在树影间闭目养神,一条长腿微屈,手肘慵懒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凤凰花蕊。 掌心陡然一空。 他指节一顿,漫不经心掀起眼皮,身侧盛放的凤凰花丛不知何时散作灵光,点点溃败。 裴烬偏头避开风中几乎扑上他面门的光点,转头向远方望去。 九玄城幻象宛若被烈火烧尽的画卷,自上而下徐徐融化崩溃,整个九玄城都仿佛被挤压成僵硬呆板的平面,紧接着,一道拔地而起的剑光穿破出来,将整片画面绞碎。 风吹画卷,残页飘零,露出深掩的空茫炼狱,正中央悬浮着一枚宝玉,虹光绚烂,瑰靡夺目。 榕木也一寸寸湮灭,裴烬顺势一跃而下,气流掀起的碎石乱尘随风遁入乱象之中,瞬息间便像是被一阵无形的力道碾碎成尘。 裴烬长袖一扫,屈指探入风中。 霎时间,静谧的风倏然狂躁而起,利刃般的气流切割上他玄色宽袖,却寸步不得进,被一道明灭的猩红刀光阻隔在外。 呼啸的罡风浮动裴烬眉间碎发,他慢悠悠伸出手指一勾,宝玉落入他掌心之中。 [就这?]绿江虐文系统震惊道,[这样就结束了?] 裴烬薄唇微翘,温寒烟的速度比他预想中还要更快。 她心性意志坚韧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料。 [这么优秀迷人的女子是你的亲亲老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赚大了?] 绿江虐文系统得意道,[我就不信你不动心!] 将掌心之物轻抛一下,稳稳接于双指之间,裴烬将宝玉凑近至眼前端详,不置可否。 再次撩起眼睫时,黑沉的眼底泛起淡而凛冽的杀意。 “出来吧。”他语调散漫,“难不成还要本座亲自来请你么?” 就在裴烬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周遭骤然刮起狂风,风中传来桀桀作响的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你怎会不受木声风的伤害?” 第240节 浩瀚威压随着画灵声线冲天而起,自虚空之中倾轧而下。 “但无论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以为她破了我卷中大阵,你便能如此轻巧地取走生烟玉?” 炼狱之间无端风起,急速凝结成风刃龙卷,撕裂空气,将裴烬笼罩在内。 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在畸变的空茫之中,渐渐地拼凑成晦暗的轮廓,仿佛人影晃动。 “生烟玉已与我融为一体,你既然专程来寻它,便该知道它的厉害!” “今日我便好心让你重温一下最残忍痛苦之事,让你在恐惧之中凄惨死去,好祭我这块还未见过血的生烟玉!” 尾音被吞噬在风中,裴烬懒散摩挲了下生烟玉,抬起眼。 看见千年前那间遍布血腥的阴冷囚牢。 第84章 九玄(九) 夜间灯火绵延,花灯续昼,黯淡的苍穹都仿佛被一团团烈火点燃。 裴烬阖眸靠在墙边,地牢潮湿阴冷,四面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 窗外热闹非凡亮如白昼,窗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在一片发霉混杂着血腥的气息之中,裴烬睁开眼睛仰起头,不偏不倚地望向窗口的位置。 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被风送来。 被剥夺了视觉也有好处,他的听感变得比从前更敏锐。 以至于在这些几乎不成字句的只言片语之中,裴烬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上灯节。 宁江州多山,许多人喜欢在这个日子放孔明灯。 灯上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愿望,看着它们顺着风飞得高高的,逐渐湮没在云层里,仿佛就这样被送到神仙手里。 卫卿仪也喜欢凑热闹,裴珩宠她,偏要年年陪着她胡闹。他们会在院子里一起做孔明灯,一人一笔比赛谁写的愿望多,然后又比谁的灯飞得更高。 往年他嫌弃无趣,从来不参与。 但今年巫阳舟应当会陪着他们。 裴烬动了动,似是想用指尖触碰一阵风,右手腕间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额间渗出冷汗,却并未停下,指尖颤抖着用力向上,可手臂始终没能再抬起分毫。 片刻后,徒然重新落在血污泥泞的干草上。 “长嬴,在看什么呢?” 一道染着笑意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牢中回荡,雪白的衣摆如水般淌进来,和这污秽之地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看得这么认真。”那人伸出一只手,语气是笑着的,指尖却闪过一道寒芒,手里刃直取裴烬双眼。 “怎么这样美的景色,也不说与我分享一二?” 刀刃掀起微弱的气流,浮动裴烬眉间额发。 那双狭长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刀光倒映在黑寂的眼底。 手里刃最终停在了他眼前一寸。 来人收回手,饶有兴致盯着他自始至终毫无波澜的神情,微笑道:“你果然看不见了。” 被关在此处,暗无天日,先前他便觉得裴烬的反应怪异。 如今想来,果然是短暂失了明。 裴烬脸上不仅没表现出分毫惧色,反倒流露出几分嘲讽。 “煞费苦心去求证一件早就知道的事情。”他薄唇微翘,“怎么,少了一个我,浮岚终于如我心愿彻底罢作了?” “竟令你无聊至此。” 裴烬眼睫染上冷汗,色泽显得更沉郁,失去焦距的眼睛里蕴着一种类似讥诮的情绪。 来人眼眸深晦,轻轻一笑,并不动怒,右脚却状似无意,不偏不倚踩上他右手。 裴烬浑身猛然一颤,冷冷抬起眼,咽下一声闷哼。 来人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的狼狈,半晌才倾身:“你不是向来很会说吗,怎么不说话了?”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重量更多地转移到碾着裴烬右腕的脚尖。 指节深深嵌入地面之中,血肉模糊,裴烬额间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透明的汗珠顺着鼻梁滚落下来,坠入污秽的地面之中,拖拽出一片深刻的澜痕。 白衣人居高临下欣赏着他的狼狈,笑了笑,“裴烬,你说句话。” 裴烬喘.息着闭上眼睛,染血的唇角紧抿着,半晌竟缓缓勾起一抹笑。 白衣人眸光一冷:“你笑什么?” 裴烬偏头吐出一口血沫。 来人闪避不及,一身白衣溅上大片的血污。 他脸色微凝固。 裴烬抹去血痕,嗓音嘶哑,语调却在笑:“笑你真令我感到惊讶。” 白衣人眯起眼睛。 “惊讶什么?” “惊讶于,你竟然以为只是这样,就能问出玄都印的下落。” 裴烬嗤笑,“昨日刚告诉过你答案,才一天过去,就已经忘光了?脑子不好使就趁早去治,少三天两头地来烦我。” 他最后一个字尾音陡然一顿,白衣人再次用力碾了碾他右手,声线冷下去。 “裴烬,是不是这些天落狱折磨于你而言,还是太仁慈了些。你是不是还没有认清楚状况?你有什么资格笑?” 白衣人笑意温和,倾身靠近他,重心几乎全部转移到碾着他右手的脚上。 “昨日刚挑断你右手筋,那种疼痛,你这么快就忘光了?”他好脾气一笑,“没关系,我好心替你记起来。” 锋锐的短匕在他掌心转了一圈,刀刃反照着寒芒,倒映出一双弧度柔和的桃花眼。 刀尖落在裴烬右腕间,轻巧挑开他破碎的袖摆,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 “哎呀,伤得怎会如此重,没有人为你疗伤吗?”白衣人语气染上讶异,神情却诡异地愉悦,“长嬴,你身为裴氏少主,如今受伤却被这般冷待,应当很不习惯吧?” “不过无碍,眼下有我在此,怎会眼见着你如此无依无靠,却无动于衷呢?” 刀尖没入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长嬴,你这伤口没有被好生处理,若是留了疤,九州各世家大族的仙子恐怕都要伤心。你且忍耐一下,待我将它重新撕开,再好好替你上药。” 刀尖入肉,肆意搅动起血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声响,鲜血汩汩涌出,眨眼间便浸透了裴烬袖摆。 窗外天灯随风飘扬而上,没入云海之间,点点光晕洒落下来,宛若漫天星辰。 星光倒映在裴烬眼底,他似有所感,睫羽于湿浸的冷汗间轻轻动了动。 上灯节。 他心底无声轻笑了下。 若早知有今日,他也该勉为其难陪卫卿仪放一放孔明灯。 良久,见裴烬不过呼吸紊乱,却半点痛哼都没发出,白衣人似乎嫌弃无趣,抬脚放过了他。 白衣人垂眸瞥一眼自己衣摆上沾染的血痕,眉间微皱,似是厌恶嫌弃。 “既然你今日的答案也不变,那……”他视线重新落在裴烬身上,平和笑着征求他意见,“长嬴,你说,我今日废了你哪里好呢?” 裴烬喘了口气,往墙上一靠,随意笑道,“听起来,你已有想法,用不上我多说。” “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白衣人笑着收回短匕,刀尖上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不如再废了你双腿,让你往后不良于行,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掠向裴烬双腿,微渗出凉意,笑意却依旧彦彦。 “这样好像也不够。”他绕了一圈,猛然脚步一停,右手双指并拢点了下左手掌心,像是一种习惯动作。 “不如碾碎你丹田经脉。” “让你往后都清醒地做一个废人苟延残喘。” 裴烬置若罔闻,双眸轻阖。 他浑身皆是伤痕,就连眼尾都印着干涸的血色,脊背却依旧是挺拔的。 仿佛此刻身之所在,并非炼狱般的囚牢,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悠闲闭目养神。 白衣人看着他片刻,冷不丁笑出来。 “长嬴,你见多识广,自然也应当听说过荒神印吧。” 裴烬眉间微皱,睁开眼睛,没有焦距的眼睛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能忍得很,恐怕右手筋寸断,这样的疼痛于你而言,不过是瘙痒般无趣。但狱中百无聊赖,你我旧识一场,我怎么能令你如此难过。” “裴烬,你不是向来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吗?” 白衣人笑容和煦。 “若我夺走你引以为傲的一切,你怕不怕?” “怕的话,就跪下求我。” 他勾起唇角。 “说不定我一开心,便会放过你呢?” 一滴血自刀尖滴落,殷红的血色陡然蔓延开来。 画面定格在这一瞬。 紧接着,阴冷血腥的牢狱被捏碎,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自碎片之中探出,屈指碾碎最后一抹残像。 第241节 裴烬身周魔气缭绕,腾腾黑雾几乎遮天蔽月,他懒散迈步上前,指节夹着那枚澄莹的生烟玉。 “本座还是更喜欢看从前那些大杀四方、血流成河的往事。” 虚空之中一阵颤动,刺耳尖锐的声音裹挟着气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从前被我困住之人,皆被恐惧渗入骨髓,挣脱不得。生烟玉可吸食人怨念壮大己身,顺势入侵灵台识海,将人变作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那些人有的承受不住走火入魔,有的疼痛难忍自戕而亡,无一例外!” 画灵难以置信看向淡然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你怎会无事?!” 裴烬故作惊讶:“哦?原来旁人都是这样,今日倒是让你有些不习惯。你怎么不早点说?说得早一点,本座或许会花点心思,装得再像一些。” 画卷之中虚空震荡,画灵声音惊疑不定,“不对,方才幻象之中那张脸好生熟悉,我应当认得你……” 它一顿,似是冷不丁回想起什么,“但你如今气息……” “不巧,堕了魔,这才让你认不出。”裴烬没什么所谓一笑,懒洋洋道,“抱歉啊。” 说话间,他不疾不徐扣着生烟玉,看上去不过随手一动作,画灵死死盯着他的手,却无法分辨出半分破绽。 画灵一急,一时半会无法强抢夺回生烟玉,它心念一转,又生一计。 “你眼下身受重伤,通身经脉气海千疮百孔,已是强弩之末,且非斗法所致,而是被天道气息纠缠,受无形中的反噬导致。” 画灵盯着裴烬看了片刻,这反噬气息令它极为熟悉,仿佛被它吞噬入腹中过一般。 片刻,它倏地意识到什么,怪笑一声,“原来是拜她所赐。” “温寒烟伤了你,你却要帮她?”画灵诱惑道,“你将生烟玉留下,我送你元神离开宿雨关山月,替你废了这罪魁祸首,岂不两全其美?” 裴烬眉梢轻挑,不置可否。 他指腹盘旋着如墨的浓雾,森寒魔气缠绕上猩红刀光,霎时间,属于渡劫期修士的浩然威压铺天盖地迅猛而至。 画灵尖啸一声,见势不妙,迅速散去遁逃。 它没有实体,寻常修士的威压根本无法奈何它,然而这抹魔气却似是紧锁着它,以摧枯拉朽之势倾轧碾下,如影随形。 画灵被打得在自己画卷之中仓皇逃窜,一边逃一边高声道,“放过我,你放过我,我有更好的法子!” “你身负伤势虽然能够靠宿雨关山月的灵力压制,但这又能支撑多久呢?只要温寒烟还活着一天,即便你今日伤势平复,谁能预料下一次受反噬是在何时?” “这般缝缝补补,倒不如一劳永逸!” “唔,的确是个好办法。” 腾挪的黑雾略微一顿。 画灵心底一喜,转瞬便听见裴烬悠悠笑道,“但可惜,谁让本座对她情根深种——” “半点也舍不得伤她呢。” 魔气染着刀意呼啸与他尾音一同落下,画灵猝不及防被打中,只觉得刀意宛若熔岩邺火缠身,烫得它灵体都在颤抖。 “那你就不惜自伤?!”它恼羞成怒,怒吼一声,“我乃上古神卷,你即便想要掐灭我灵识,将宿雨关山月中灵力据为己有,也要付出代价!” “宿雨关山月能让人看见心底最难以磨灭的恐惧,你想毫发无损地离开,难道以为只是破碎幻象那么简单吗?” 画灵笑意古怪,“你需得亲自破除恐惧,方能取而代之,杀了我。” “但你破不了。” 画灵在汹涌而来的魔气之中穿梭,于扭曲的空气之中逐渐凝成一道雪白的背影。 它的声音陡然一变,听起来更加温和,含着笑意。 “你比任何人都在意这只手,不是吗?” 白衣的身影缓步靠近,微笑着循循善诱,“失去了它,你便失去了半生荣光,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傲骨。自那一瞬间起,你的人生剧变,沧海桑田,故人零落,再也不复往昔。” “若你想要杀了我,离开这里,就必须要亲手复刻方才幻象之中发生的一切。” “你要自断右手,但是别忘记了,幻象已被你亲自碾碎,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若你当真这么做,往后你便彻彻底底成了个废人。”白衣人脚步停下,立在裴烬身前,同他对视。 “想你当年尘光一剑名动天下,何等恣意张扬,潇洒轻狂。可现在呢,你已失去了尘光剑,声名狼藉,受千万人唾骂。怎可浑浑噩噩,再失右手?” “若世人皆知你右手尽废,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裴烬一笑,说不清意味。 “的确棘手。” 白衣人眉眼间浮起笑意,“是啊,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温寒烟如今也被困于画中,你何不趁这个机会杀了她,装作是被我迷惑的样子。” “你身上有道心誓的印迹。”他拖长了语调,恍然大悟一般,“你是在顾及这个?别担心,我可以替你抵挡道心誓的反噬。” 画灵眼睛里闪跃着志在必得的眸光,见裴烬许久没有出声,它定了定心神,学着幻象中白衣人的样子,轻笑唤了一声。 “长嬴。” * 温寒烟破阵而出,衔青竟还未离开。 周遭天崩地裂,他却云淡风轻端坐于天坛旁边,不紧不慢的,似是专门在等着她。 见她睁开眼,衔青唇角浮现出几分真实的喜意,片刻对上她清醒如常的眼神,神情陡然一变。 “你竟然没事?” 温寒烟闻言,不怒反笑:“不知青先生以为,我该有什么事。” 温寒烟话音落地,昭明剑铿然出鞘,雷霆一剑凌然自衔青上空当头斩落。 衔青猛然抬眸,双手飞快掐诀,高台之下破碎的画卷中瞬间伸出长长的藤蔓,旋转缠绕着将他整个人兜头包裹在内。 这藤蔓不似寻常草木,昭明剑光凌厉斩下,与它碰撞在一起时,竟发出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金鸣之声。 剑光散去之际,藤蔓自发散开,裹挟着疾风凌空抽向温寒烟。 不远处地动山摇,整个画中境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便要坍塌。 趁着温寒烟暂时被藤蔓牵制住,衔青扭头看向震动来源之处,脸色微微变了,不再理会温寒烟,旋身欲走。 温寒烟反手一拧,一剑斩落藤蔓飞身而起,足尖一踩滚落下来的藤蔓枝叶,身形再度拔高数丈,遥遥朝着衔青背影刺出一剑。 衔青头也没回,疾步朝着上空飞掠而出,身形只微晃了一下,剑光瞬息间砸落在他右肩。 衔青闷哼一声,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单手按着右肩上的伤势,速度更快地向前飞掠而去。 下一瞬,他身影没入虚空,被融化的云海湮没,不见踪影。 画中境轰鸣震荡着,即将彻底倾頽。 浩瀚灵气自拔地而起,掀翻碎石乱尘,于半空凝集成壮观的龙卷,直朝着一个方向似川流入海,轰然汇集而去。 温寒烟蹙眉望过去,视线在衔青消失的方向上微顿片刻,当机立断转身朝着灵力汹涌处飞身赶过去。 画中异动,多半是裴烬触动了幕后之人潜入画灵中的灵宝。 他如今伤势未明,或许需要她出手相助。 温寒烟方催动灵力,眼前陡然一黑。 元神被无数股力道来回撕扯着,宛若被封存在密封的瓶罐之中,天旋地转地颠簸,随即被大力朝着某处推,被一把丢了出来。 温寒烟睁开眼睛。 她依旧坐在衔青府邸正厅之中,身侧墙壁上高悬着水墨长卷,画面混沌一片,狂乱的墨色宛若狂草渲染,在猩红之中显出几分诡谲阴森。 温寒烟盯着画面看了片刻,扭过脸去看身侧。 空青三人都坐在她不远处的位置上,各自四仰八叉地歪着脑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几乎从椅子里滑落下去。 府邸之中没有燃灯,光线昏暗,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门窗紧闭着,外面似起了一阵风,吹动榕木枝叶疯狂拍打着窗柩,树影忽近忽远,在摇曳的黯淡之中,无端显得阴冷。 除了枝木拍打窗柩的声音,隐隐地,温寒烟听见一阵脚步声。 不算明晰,显然对方距离她并不算近,可声音却足以让她辨别。 ——来者众多。 一抹冰冷的气流陡然袭上后心,温寒烟拔剑猛然回头,剑尖分毫不差扎入对方心口。 她反手抽出剑尖,皱眉看向这名不速之客。 来人脸色青白,皮肤肌理之下凸起着不规则的纹路,瞳仁色泽极浅,双目无神,行动迟缓僵硬,却似不惧疼痛,分明被她一剑刺入心口,此刻竟又支撑着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温寒烟抿抿唇角,这房中门窗紧闭,这榕木人究竟是从何处出现的? 她思量沉吟间,榕木人双足蹬地,凶悍冲向温寒烟。 它的动作比东幽所见更快,也更趋近于活生生的人。 温寒烟脚步微错,瞬息之间,榕木人几乎扑上她面门,她正欲出剑格挡,它身形倏然虚晃一下,朝着空青凶狠扑杀过去! 下一瞬,它眼珠陡然凸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暗处探出,扣住它天灵盖,屈指用力。 榕木人身形剧烈颤抖挣扎起来,从头至脚被捏爆化作齑粉。 湮灭的尘烟中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裴烬反手甩开榕木人还未散尽的尸身,将仍睡得迷迷糊糊的空青三人一把拎起来。 他一只手提着三个人的衣领,指尖勾着一块玉,右手闲散垂在袖摆间,什么也没拿。 “再不走,恐怕就要被留下来喝茶了。” 裴烬踩在门框上,朝着温寒烟勾起一抹笑,“美人先请。” 他一偏头示意挤在一处呼呼大睡的三人,“我眼下多有不便,待会还要仰仗着你在前开道。” 借着窗缝中涌进来的黯淡天光,温寒烟望见裴烬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唇色也不似先前苍白,恢复了些许血色。 她稍微放心了些,视线又向下挪动。 他右手不是正空着么? 但裴烬平日里不着调时常常如此,温寒烟并未多想,直接越过他站到门边,沿着门上精致镂空雕花朝外望去。 远山连绵,苍茫色调几乎融于天光之中,地面一下一下地震颤着,宛若地龙游动,不远处地平线极速移动着,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如浪涛般铺陈而来。 那并不是地平线,而是聚在一起几乎拼凑成一片海的榕木人,闷雷般的脚步声一点点贴近,铺天盖地的榕木人如狂潮般席卷而来。 第242节 在几乎令人心脏也跟着一起颤动的动静之余,温寒烟依稀听见更轻更近的摩挲声。 像是有什么正在摩擦着纸张,轻轻地,柔柔地,一下又一下。 微不足道的声音湮没于惊天动地的闷响中。 温寒烟突然拔剑回身,一剑斩落墙面上那副水墨画。 原本空荡的房中,不知何时已多出好几道身影。 水墨画“哐当”一声坠落在地,还有露出了一半的榕木人就着这个扭曲又诡异的姿势,撑着地面从画中爬出。 “宿雨关山月分两卷,半卷‘入梦’,半卷‘离尘’。” 裴烬的声音不紧不慢落下来。 他慢悠悠笑道,“方才睡了一觉,惫懒太过,眼下倒令人有些手痒,总想活动一二。” “既然要抢,就该抢个彻底。你意下如何?” 温寒烟轻笑:“言之有理。” 短短瞬息间,门外的榕木人已迫近这间院落,门窗被拍的框框作响,忽明忽暗的剪影映在上面,掌印时不时深深刻印上来,滑落时拖拽出一片生刺的痕迹,宛若血痕。 “朋友,朋友……” “说好要做朋友……” “你们要去哪?” “不准走——” 温寒烟一剑震碎屋顶,“走!” 方才身处房中还看不真切,此刻她低头一看,只见整个别院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密密麻麻的榕木人一眼望去,至少有上千名,一个踩一个爬上墙边,从房顶翻入房中。 眼下见他们现身,无数双泛白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 “走了……” “背叛了我……” “叛徒。” 短暂的沉寂之后,榕木人群间气息一变,愈发狂躁起来。 “叛徒都该死。” “杀——” “杀死叛徒!” * 白衣墨发的男子侧脸疏寒,目光一瞬不瞬落于画卷之上,不知在想什么。 纪宛晴跟着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其中有什么特别。 九玄城副本男女主虐恋情深,她看不惯女主角被虐,这段剧情看得断断续续,一目十行,只大概有个数,具体发生什么细节,一概不知。 纪宛晴有点不安,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一种事情仿佛脱离了掌控和剧情的莫名预感。 她不好直接打断云澜剑尊的动作,正焦虑间,余光瞥见内间缓步走出一道身影。 纪宛晴眼睛一亮,连忙扯了扯云澜剑尊袖摆。 “师尊,安城主来了。” 说话间,一名身着棠梨褐色袍衫的年轻男子已行至两人身侧。 他面色白皙,五官清俊中掩着淡淡的病弱之气,青丝以一串镶着铜钱的发带束起,腰间垂着纯金打制的算盘挂坠。 满布于三十档算盘间的金珠随着他步伐碰撞,一眼甚至辨不清数量。 见云澜剑尊只注视着画中,并未看他,来人也并不动怒,饶有兴致道,“剑尊很喜欢这副画?” 他微微笑了声,“喜欢即是缘分,迹星作主相赠于剑尊,也未尝不可。” 这话落地,云澜剑尊眼神总算自画间挪开。 “云某无意夺人所好。”他语调冷淡,“只是这画中之人,与我弟子八分神似,无端出现在此,倒令人不悦。” 纪宛晴心头一动,只当他口中所提的“弟子”正是自己,垂下眼睫轻声道,“师尊,我——” 话还未说完,地面倏然剧烈震颤一下,地动山摇之间,城主府中精美摆件挂饰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什么情况,简直像是地震了。 纪宛晴几乎没站住,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扶住她。 她抬起头,对上安迹星礼貌的笑容。 “纪姑娘,小心。”他收回手。 身侧一片狼藉,家仆手忙脚乱要去收,安迹星抬手制止,“不必收拾了。” 他若有所指笑着道,“这震荡,恐怕远远未结束。此刻即便整理干净,不久又要重蹈覆辙,既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城主,那我们……” “退下吧。”安迹星语气平淡,话毕看向云澜剑尊,“此番迹星恐怕不得不怠慢一二,九玄城来了贵客,在下身为城主,怎可不出面招待。” 话音微顿,他忽地一笑,“只是不知,这位贵客,和你正在找的那位好徒弟,是不是同一个人。” 纪宛晴表情倏然一僵。 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师尊所提到的,难道不是她? 她一瞬间心神动荡,云澜剑尊只垂眸睨她一眼,便重新对上安迹星目光。 “无碍。”他转身,“若当真是我那不孝弟子,此番于九玄城中横行霸道,掀风作浪,我定代城主略施小惩。” 说完,他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残影,朝着震荡之处飞掠而去。 纪宛晴尚且反应不过来,见状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看向云澜剑尊消失的方向。 她一个活生生的女主在这里心神不宁,这原男主却不仅不提安抚,临走就连告知她都没有,竟然就这么把她扔在这里,一个人走了?! 这小说简直已经崩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如果不是副本和角色都一模一样,纪宛晴几乎要以为自己穿了个假书! “纪姑娘,不跟上去吗?” 纪宛晴勉强收敛心绪,朝安迹星感激一笑,“多谢安城主提点。” 随即她便略有些生涩地运起灵力,追了上去。 “师尊!”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水墨画前瞬间空下来。 安迹星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脸上神情玩味,捉摸不定。 “城主,我们当真不需要出面平乱?” 安迹星收回视线,“既然能隔岸观火,你我又何乐而不为。” 他唇角微扬,左手缓缓抚上右肩,轻轻揉了揉。 “眼下天气转暖,有些严冬时显露不出来的病痛,却在这时候雨后春笋一般,接二连三冒出来。若不趁此时机加以诊治,只怕后患无穷。” 安迹星慢条斯理走回内间,“将我的裘衣拿来。” “倒春寒。”他笑了笑,“还真有些冷呢。” 第85章 九玄(十) 另一边,阵法虹光大盛,铺天盖地的榕木人咆哮着汹涌而来。 空青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提着剑便要再向前冲,然而数以千万次的挥剑早已透支了他的体力和灵力。 他刚一抬手,手指僵硬腕间一麻,鸿羽剑竟直接脱手掉落在地。 榕木人攻势瞬息而至。 空青愕然抬眸,一道灵光陡然在他身前展开一片光幕,替他拦下这一击。 “身为剑修,却连本命剑都拿不住,传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司予栀远远立在碎石之上,因灵力透支而脸色苍白,瞥他一眼冷哼道,“记住了,这次你欠本小姐一个人情。” 空青手臂脱力,手指克制不住的颤抖,他咬着牙将鸿羽剑捡起来,撩起衣摆用嘴叼住,空着的手用力撕下一片衣料,一圈一圈将剑柄牢牢缠绕在掌心,勉强攥紧了。 他抿唇看向司予栀。 大不了下次她再同他抢寒烟师姐身边的位置时,他让一让她便是。 下一瞬,空青瞳孔骤缩。 “小心!” 司予栀一愣,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叶含煜消失了踪影。 她视线若有所感地向下,红衣墨发的英气青年狼狈倒在地上,身上扑了三四名榕木人撕咬着他,挣扎扭打在一起。 “司小姐——”叶含煜浑身浴血,艰难一剑斩落一名榕木人的头颅,得到片刻喘息。 他艰难道,“注意背后!” 话音落地的瞬间,身后腥风袭来。 司予栀转回头去,正对上一张肌肉僵硬,神情狰狞的脸。 空青欲上前,几乎就在同时,他突然眼前一黑。 识海仿佛被什么撕扯、挤压,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元神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混混沌沌之间,空青看见绿意葱茏,万山苍翠,云海缭绕,云蒸霞蔚。 白衣女子立于万山之巅,剑势翩若惊鸿,剑风惊起偌大的梨树簌簌落雨。 山巅之下,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白影恭恭敬敬跪了一地,在白衣女子收剑之时整齐划一遥遥拜下去。 第243节 “恭迎温宗主!” 空青并不在山下,而是站在距离温寒烟最近的位置。 “寒烟师姐!”他兴冲冲跑过去,凑近了。 “嗯?”白衣青丝的女子仗剑回眸,清清冷冷的眼底在望见他时,浮出不易察觉的柔和。 “寒烟师姐,你总算做了潇湘剑宗宗主!”空青眼睛亮亮的,“我早就知道你会成功,没有人比你更厉害了!” 温寒烟没有说话,她温和地看着他,半晌,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 空青下意识用发顶蹭了蹭她掌心,眼睛里的光亮更耀眼,“寒烟师姐!” 温寒烟摸摸他的头。 “寒烟师姐!” 摸摸头。 空青感觉身后不存在的尾巴快要摇到起飞了。 不只是空青,叶含煜也在做梦。 他依稀看见兆宜府成了仙门世家之首。 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正厅之中,叶凝阳高高坐在纯金打制的宝座上,身侧是各色美男,有人替她捏肩捶腿,有人替她端茶倒水。 叶凝阳怀中抱着刀,大马金刀跨坐在上首,左拥右抱,笑得合不拢嘴。 宝座之下,穿着各式世家制式服装的人跪了一地,纷纷朝着叶凝阳献上灵宝美男,争先恐后。 叶含煜坐在飞舟里,自半空之中望着云海之下的红墙碧瓦。 他心潮澎湃,去问身侧的人:“前辈,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 司予栀的梦却和空青、叶含煜截然不同。 红烛垂泪,暖帐轻扬,红彤彤的双喜字贴满了东幽每一处金装彩绘的墙面。 司予栀望着身着喜服、正举办着道侣大典的一对登对璧人,冷冷揣着手立在一边,心里不断地冷笑。 竟然当真和她这城府深沉的哥哥结为道侣,温寒烟怕不是眼睛瞎掉了。 果然不出司予栀预料,道侣大典方结束,司珏便不知所踪。 天幕低垂,张灯结彩的院落之中,只剩温寒烟沉默地坐在夜色之中,身影看上去纤细单薄,寂寥孤单。 司予栀原本只是路过,看见这一幕,一边暗骂她自作自受,一边双腿极其有自己的想法,莫名其妙靠近过去。 “喂,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在等司珏回来?” 温寒烟闻言动了动,安静地抬起眼:“他去哪了?” “还能去哪?”司予栀翻个白眼,“肯定是又去找那个纪……纪什么了呗,她可是临深阁的贵人,你之前难道不知道?” 温寒烟重新低下头,没说话。 司予栀垂眼看着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揽住她肩膀,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我哥哥那样的烂男人有什么好?” 她冷冰冰地嗤笑一声,扣在温寒烟肩膀上的手指更加用力几分。 “是他负了你,为何要你来忍让?”司予栀眼神渐深,“我来帮你。” 三日后,司珏暴毙。 “别伤心,那样的男人没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初院落里孤零零的椅子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司予栀轻车熟路地往上一靠,坐在温寒烟身边,陪着她一起看池中红鲤嬉戏。 “就算没了我哥哥,我还是会勉为其难将你当作亲人看待的。” 她盯着翻腾的红鲤,轻咳一声,“从今往后,便只好剩下你我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了。” 一边说着,司予栀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往旁边靠了靠。 浅金色的袖摆和纯白色的交叠在一起。 “司小姐……” 司予栀一惊,条件反射收回手,生怕被发现了一般。 “不必叫我‘司小姐’,既然是一家人,往后你就叫我……”司予栀耳根微红,眼睛飞快地挪开。 “就叫我‘予栀’好了。” “司小姐。” 不是说了不要这样叫她吗? 司予栀皱了皱眉,冷不丁觉得这声音不像是从身侧传来的,倒像是从远远的水面上,隔着一层朦胧的水不真切地落下来。 这么想着的瞬间,她感觉世界陡然天旋地转,她从坐在位置上变作倒吊在什么地方,不远处,是一阵令她熟悉的清新气息。 司予栀下意识一边冷着脸,一边身体很诚实地贴上去。 这一次不再是梦境中轻飘飘的触感,而是柔软的。 真实的。 …… 温寒烟身体微僵。 锦衣华服、佩金带玉的少女用力地抓住衣料,手脚并用往她身上缠,一边流着口水,一边露出痴汉笑。 “这是被魇住了?” 温寒烟眉间轻蹙,有点担心司予栀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我看不像是噩梦,倒是一场美梦。” 裴烬似笑非笑收紧手臂,拎着司予栀的后领把她扯回来。 “司小姐?”温寒烟又唤了一声,见司予栀伸着手又要爬到她身上,温寒烟抿抿唇角,轻轻拍了拍司予栀脸颊,“醒醒。” 司予栀身体一颤,猛然清醒过来。 她起初还不完全清醒,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又蹭了蹭温寒烟肩膀,半晌感觉到衣料摩挲过脸侧,她脸色一僵,突然撒开手跳开。 “你……”司予栀睁大眼睛,盯着温寒烟,“我……” 她浑身都不太舒服,宛若被扔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被四面八方地挤压着。 尤其是脖子,感觉紧绷绷的,就像是被人勒着一般。 虽然并不致命,但是让她的呼吸变得有点艰难。 司予栀扭头一看,左边是叶含煜睡得昏天黑地的俊脸。 再一别过头,空青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前方,察觉到她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挪。 挪出了一寸。 三人后领被一只手拎着,这只手肤色冷白,手背之上经络清晰分明,青筋暴起,单手提着三个人也不见疲态。 “放开我!”司予栀奋力挣扎起来,“谁允许你这样拽着本小姐……我才不要和他们挤在一起,放开!” 她还没挣动两下,后领上的力道便是一松。 司予栀猛然抬起头,对上裴烬漫不经心垂下的一眼。 他气定神闲扯着空青和叶含煜的衣领,对上她视线,微笑冲她挥了挥手。 失重感极速而来。 司予栀向下一瞥,云雾之下景致飞速倒退,依稀可见密密麻麻如虫蚁般的东西在地面上如浪潮奔涌,对着他们紧追不舍。 “你——你怎么真松手啊?!温寒烟,你能不能管一管他,不,还是先别管他了,先管管我,救命!” “啊啊啊——” 下坠的趋势陡然一顿,司予栀“扑通”一声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她揉着阵痛的位置扬起脸,叶含煜正收回手,指节上芥子泛着还未散尽的灵光。 “我们这是已经从宿雨关山月中逃出来了?” 空青凌空一跃,落在司予栀身侧,仰头看向温寒烟,“寒烟师姐,你的计划成功了!” 叶含煜也落在飞舟上,走到边缘低头去看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追兵,神情凝重。 片刻,他抬起头:“前辈,眼下是什么状况?” “宿雨关山月半卷已破,剩下半卷,我们要去九玄城主府邸中找。” 温寒烟注视着地面上的榕木人。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将这些追兵解决掉。” “既然‘醉青山’与榕木有关,身中‘醉青山’之人便定然惧火。” 这一次不需要温寒烟开口,司予栀直接出声应下来:“有!东幽自然有能引动地火天雷的阵法。” 话音微顿,她迟疑道,“只是这阵法布阵极繁复,我至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而且——” 司予栀目光环视一圈,最后定在温寒烟脸上。 “我们的修为都不够高,能够支撑阵法的灵力不足。” 叶含煜不服上前,指着芥子道:“还有我呢。” “先前你那些灵丹法器已经被消耗了九成,眼下远远不足够。”司予栀道,“若想结阵,至少也得有炼虚境之上的修为,甚至归仙境。” 几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灵力的事,我来想办法。”温寒烟打破沉默,“司小姐,你方才说,你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是吗?” 司予栀点点头,有点不赞同地看她,“你想做什么?结阵之事非同小可,不能儿戏,你不要逞强。” 温寒烟应了声。 若不趁此机会将紧随身后的榕木人剿灭殆尽,接下来若是遇上九玄城主,他们多半要被牵绊得束手束脚。 第244节 榕木人不除,此番必败无疑。 叶含煜上前一步道:“我芥子之中有极品防御法器‘浮光塔’,应当能拖住他们一时。” 话音微顿,他看着地面上分散在各处的榕木人,有些迟疑,“只是,浮光塔虽结界稳固,范围却极为受限。若不能将他们尽数引至我身侧方圆五里之内,只怕作用不大,还极为浪费。” 温寒烟沉吟片刻,抬眸看向空青,“你修炼潇湘剑宗功法,速度最快,你可有自信助叶少主祭浮光塔?” 空青一拍胸脯:“寒烟师姐,你放心吧,这事便交给我。” 温寒烟点点头,目光落向裴烬。 他伤势未明,接下来还有苦战。 她沉默片刻,缓声吐出几个字。 “法阵所需的灵力,我来解决。” * 天幕苍茫,阴云卷集,厚重的云层之间,依稀有日光逸出,却被低垂的浓云遮掩,金光艰难镀在云边,风吹云动,又被翻涌吞噬。 “朋友,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一生就该一起走,他们却抛弃了我们,自行离开了。” “那他们就不是朋友,是敌人。” “敌人就该被杀光!” “……” 地面震动,数以千万计的榕木人自四面八方涌来,队伍仍在不断地壮大。 有人从摇曳的凤凰花间翻出,有人轰塌房屋破门而出,所过之处碎石乱飞,尘沙飞扬,茂盛的榕木枝叶都在脚步的震颤之中狂乱地摇晃。 一道雪白色的残影倏然划过天际。 榕木人脚步一顿,在翻滚的尘烟之中抬起头,泛白而空洞的瞳仁直勾勾地朝着半空中那道身影望去。 “他回来了!” “其他人呢?” “他们在欺骗我们——” “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他是敌人。” “敌人就该被杀光!” 短暂的死寂之后,榕木人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嘶吼咆哮着冲向半空中那道身影。 乍一眼望见这么多榕木人冲过来,空青头皮也是一阵发麻。 不完全是紧张恐惧,他实在是很难接受这种密集的画面。 空青还未拜入潇湘剑宗外门时,曾经帮着家里人在乡间田地里干活,偶然望见过一次,邻居抓来了一麻袋的草蛇。 无数条花蛇被扔到深坑之中,翻滚扭曲,他看见的那一瞬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回想起温寒烟在他临走之前的嘱托,空青深吸一口气,强行克制着后退的本能,嚣张立在鸿羽剑身上,高声冷喝出声。 “朋友?也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有你们这样交朋友的吗?” 空青冷嗤一声,“刚相遇时便强买强卖,一个不顺心便要喊打喊杀,态度如此极端,如此自我,全然不顾旁人喜好心情,更别提你们还深藏杀心恶意。” “鬼才要同你们做朋友。”他催动灵力,鸿羽剑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既然你们那么恨我,有本事就追上我,杀了我!” 短短呼吸之间,白衣青年便已疾行掠出数丈远。 自高空之上俯视下去,地面上的深褐色狂潮凝滞片刻,随即,癫狂般汹涌着涌向空青逃离的方向。 “杀了他,杀了他——” “叛徒!” 空青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他脑海中忍不住又浮现起儿时见过的那些花蛇,此刻宛若千万条冰冷的蛇身摩挲过地面,极速追着他而来。 榕木人的速度极快,只短短瞬息间,空青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他心中暗骂一声,调转起全身灵力,催动潇湘剑宗觅云步,再次向前疾冲一段。 那种令他毛骨悚然的沙沙声远去了些,却并未消失,如附骨之疽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伺机而动。 空青头皮都快炸起来,这种身后被鬼追一样的感觉太令人难捱。 眼见着那阵磨人的沙沙声再次逼近,空青丹田灵力却近乎耗尽,经脉都隐隐泛着透支的刺痛。 裹挟着泥土腥臭味道的风扑上后心,空青忍无可忍地提高声调,大喊一声。 “叶含煜!你若再磨磨蹭蹭不出手,明年今日记得多给我烧点纸钱!” 空青话音还未落,刺目的法器虹光从天而降,将整片空间映得发白。 灵光凝集成宝塔的形状凝于上空,叶含煜双手掐诀,并指向下一点,虹光如雨轰然砸落而下,化作一个又一个牢笼将奔涌的榕木人困于其中。 随着牢笼结成,宝塔之上虹光渐次自下而上被点亮,九层玲珑塔祭成,虹光再一次冲天而起,将榕木人尽数困于其中。 空青抹了一把冷汗,喘着气御剑飞到叶含煜身边。 “就差一点。”他口腔里尽是血腥气,已是在方才一番夺命狂奔间压榨到极限。 “的确,只差一点。” 叶含煜递给空青一瓶灵丹,“浮光塔至多只能容纳万人,作用范围只在方圆五里之内。若是再多一人,亦或是你方才再慢一步,恐怕咱们眼下都没命站在此处聊闲天。” “那是你。”空青从怀中掏出一枚莹润的玉坠,“我可是有寒烟师姐亲手给的‘伏天坠’,仍有一线生机。” 叶含煜木然扯了扯唇角。 早知如此,他方才就不该火急火燎出手救人。 虚空之中缓慢闪烁的浮光塔灵光陡然颤动,叶含煜额角一跳,垂眸望去。 虹光明灭的囚笼之中,榕木人一个挤一个,密密匝匝一眼辨不清数量。他们被困于浮光塔之中,情绪不减反增,比起先前愈发狂躁起来,不断地攻击撕咬着结界。 砰,砰。 叶含煜脸色苍白,咳出一口血来。 他身上虽未受伤,可在宿雨关山月中时,元神受损,眼下神魂归位,受了内伤。 叶含煜二话不说从芥子里又翻出几枚防御法器,一股脑扔上去,里三层外三层将榕木人兜头罩了个结结实实。 几乎是同时,清脆的“喀嚓”碎裂声响起。 半空中沉浮的浮光塔灵光紊乱闪烁几下,猛然熄灭下去,自顶部蔓延起蛛网般龟裂的纹路,轰然破碎。 困住榕木人的灵光溃散入虚空,被禁锢的人影瞬间散开,紧接着被另一道结界拦住。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宛若野兽的嘶吼,榕木人前赴后继地踩着彼此的肩膀攀爬而上,不多时便布满整个结界边缘,疯狂地撕扯起来。 接二连三的破碎声此起彼伏被罡风送入耳畔。 叶含煜和空青所在的位置已经不能久留,狂乱的罡风几乎割破他们的衣袖。 叶含煜咬牙向上退去。 “我坚持不住多久了。” 他又向下套了一层防御法器,于呼啸的劲风之中抬眸往上看,“司小姐!你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司予栀衣袖翻飞,双手结印几乎快出残影。 她额间渗出冷汗,最后掐一道法诀,转头看向温寒烟,“若想催动这阵法,至少需要一名羽化境修士的全部灵力,一旦开启阵法,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你若到时强行收回灵力,会直接灵力逆行爆体而亡。你确定做得到?” 温寒烟虽然强,但是到底也没有晋阶羽化境,这样做实在太过冒险了。 司予栀脑海里灵光一闪,冷不丁看向裴烬,“他呢?他应当也有炼虚境之上的修为吧?” 这一路上,虽然这个卫长嬴很少出手,但是他知道的东西总是莫名的多,其中不少是只有大宗大族最核心人员才有资格知晓的辛秘。 想来他身份肯定也并不简单,修为也不像是平平无奇的样子。 温寒烟二话不说,抬手卷起一道灵力,灌入阵眼之中。 裴烬修为大半都在她气海中封印着,哪里有那么多修为足够支撑阵法。 即便他有余力出手,到时候魔气冲天,他的身份想掩饰都难。 而她虽并无羽化境修为,但也已有炼虚境巅峰的境界。 只要她灵力积蓄的速度比被抽干的速度更快。 哪怕只是一瞬间。 地面上古朴繁复的阵法纹路闪烁了一下,又熄灭下去。 温寒烟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吸引力,丹田内淳厚丰沛的灵力宛若川流入海,瞬息间便被卷集着注入阵眼之中。 不出五息,她体内的灵力便被掠夺一空,丹田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空气中闪耀的雪色灵光也有黯淡下去的趋势。 司予栀见状一急:“温寒烟,你是不是疯了,你不要命了?!” 她拧眉盯着狂闪的法阵,又侧头看向空青和叶含煜艰难支撑的惨状,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该怎么做? 若是此时毁阵,不提她救不救得了温寒烟,叶含煜和空青也会被害得丧命。 可若她不毁—— 温寒烟唇色变得苍白,浑身经脉都宛若被一点点撕开,她手指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收回手。 再撑一下。 只一息就足够了。 下一瞬,一只手覆上她手背。 几乎彻底熄灭下去的灵光再次明亮起来,光线甚至耀眼到刺目。 汹涌散去的灵力顺着指腹再次奔涌而回,抚平经脉丹田处的刺痛,温和地流淌回到气海之中。 正好填满了一半的枯竭。 第245节 纯白无瑕的灵光逐渐染上绯色,虹光映在裴烬侧脸,眉间墨发浮动,露出那双眼眸。 他注视着阵眼,青丝衣袂猎猎翻飞,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他低下头。 “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傻不傻。”裴烬眼眸狭长深晦,说不清意味。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啪”的一声拍开他的手:“还不是念在你时时刻刻‘需要人保护’,如今你倒反过来怨我?” 裴烬“嘶”一声,甩了甩手腕,“我的手是肉长的,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哼笑,“你还真是半点也不客气。” 温寒烟瞥他一眼:“疼么?” 裴烬煞有介事点头:“疼。” “疼就对了。”温寒烟收回手,目光不自觉落在裴烬微红的手背上。 她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他冷白如玉的肤色上却染上一抹浓郁的红意,和墨色的袖摆衬在一起,更显得刺目。 他先前的皮肤……有这么敏感吗? 温寒烟眉间微蹙,原本要收回的注意力又重新挪了回来。 她一时间没说话,裴烬依旧自顾自地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长吁短叹,“自古美人多蛇蝎心肠,今日我算是领教了。” 但自始至终,他右手都随意垂落在身侧,被宽大的袖摆掩住,看不分明。 温寒烟眸光微顿。 似乎在离开“宿雨关山月”之后,裴烬便再也没有用过他的右手。 这原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但莫名的,温寒烟察觉有些不对劲。 她面上一静,状似无意地抬步绕过裴烬身后,走到他右手边。 这里是上风口,刚一站定,呼啸的狂风便不断地往她袖摆里钻,温寒烟顺势低下头,侧脸的碎发被狂风吹拂,落在鼻尖。 “替我整理一下。”她作势摆弄昭明剑,余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裴烬的动作。 身材优越的玄色剪影闻言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毫无滞涩地稍侧身,伸出左手,修如梅骨的指节轻描淡写将那缕不听话的碎发勾到她耳后。 “又帮了你一次。”裴烬慢条斯理收回手,狭长的眼尾微挑,露出一抹暧昧的笑,“这样,算不算足够证明,我对你是真心所向?” 温寒烟翘了翘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裴烬飘扬的右边袖摆,“还差得远。” 说完这句话,温寒烟抬手便要去抓裴烬的右手,却被他左手轻飘飘拦下来。 “怎么了,如今你是我碰不得的了?”温寒烟心头一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骤然攀爬而上。 她抬起眼,下颌却陡然覆上一抹温热,裴烬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她转头看向远方。 “怎么会?”他悠悠然笑了笑,“不过,现在不是适合我们打情骂俏的时候。你看。” 拔地而起的法阵虹光自他们脚下的阵眼急速四散蔓延开来,范围之广,几乎将整个九玄城都涵盖在内。 凡法阵笼罩之内,空气中温度急剧升高,榕木人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但他们数量实在太多,但凡动弹便难以避免地相互挤压摩擦。 不过是简简单单几个动作,竟有细微的火星迸射,紧接着,火星迅速膨胀弥散,成片成片地轰然炸开。 火光冲天而起! 榕木人之间距离太近,饶是想要逃窜,却根本腾不出地方下脚。 一时间,痛苦的嘶吼声不绝于耳,榕木人被困于法阵之中,身染烈焰,狂乱地四处奔逃。 司予栀专心操控阵法,根本没在意方才温寒烟和裴烬之间的暗流涌动。 见状,她眼睛一亮:“果真有用!” 此起彼伏的轰鸣爆炸声中,九玄城内榕木断裂,凤凰花被灵力凝结而成的熔浆瞬息间湮灭成尘。 地面碎裂,露出地下盘根错节的根茎,几乎遍布了整个九玄城的每一寸角落,迂回曲折绵延,宛若万千细流蔓延向远处。 “寒烟师姐,想必那便是九玄城主所在的位置。” 温寒烟顺着空青的声音向下看,地面上如幕帘般垂落的气根,饶是阵法之中火光四散,气根竟纹丝未动,毫发无损。 司予栀欣喜若狂转过身,此刻千钧一发劫后余生,也顾不得其他,冲上前一把将裴烬挤开,整个人跳起来抱住温寒烟,“它们果真如你所说那般怕火,还顺水推舟找到了九玄城主的老巢!温寒烟,我们成功了!” 简直像是被一颗流星砸在怀里,温寒烟被惯性冲得倒退两步,条件反射伸手把司予栀揽在怀里。 在属于少女发丝间的馨香中,她撩起眼睫,裴烬早已顺势走到一边,脸上没有多少情绪,察觉到她视线,掀起眼皮来朝着她笑,一如既往的懒散闲适。 温寒烟动了动,还未说点什么,属于炼虚境修士的神识陡然察觉一道雪色残影掠过天幕,朝着他们的方向俯冲而来。 紧接着,熟悉到令她神魂具震的气息倾轧下来。 温寒烟眼神一凝,霍然抬眸。 白衣胜雪的男子御空缓步而来,他并未御剑,却能以灵气凝足浮空而行。 他的步伐并不大,速度却极快,只是一息间,便不偏不倚立于飞舟之前,拦住向前的路。 一双凛冽眉眼清寒,毫无温度,甚至并未在旁人身上投下半点眼神,一瞬不瞬望向温寒烟。 “云澜剑尊?!”空青在落云峰上住了五百年,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人身份。 温寒烟大闹潇湘剑宗四象峰朱雀台之事,于整个九州而言算不得秘密,在场人皆有所耳闻。 空青话音落地,几乎是瞬间,所有视线都不约而同落在温寒烟身上。 温寒烟盯着那道身影,眼底一片冰凉。 她曾经以为前尘旧事已断。 离开潇湘剑宗的那一日,她告诉自己,既然眼下已得自由身,她便不必再花心思去恨,去怨。 可就在对上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的一瞬间,温寒烟发觉自己错了。 她恨,她怨,她不甘。 她根本无从放下。 五百年前那一场大火,那沦陷于死寂之中的血腥,温家村上下一百多条性命,何人能替这一切放下。 修仙中人讲究因果,这么多人因她而死。 若她毫无所察,或许尚且可以浑浑噩噩度日。 可如今既然她已经知晓一切真相,若此仇不报,她如何稳定道心,如何证道。 若有朝一日她身陨道消,娘亲泉下有灵,自己如何有颜面同她相见。 温寒烟眼神复杂,另一边,云澜剑尊脸上却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他只是看着她,淡淡吐出四个字。 “随我回去。” 语气平淡,带着点曾经无数次面对她时不容置喙的强势,不过短短四个字,尽是居高临下的傲慢。 温寒烟怒极反笑。 【该角色符合:装腔作势、卖徒求荣的反派师尊。】 【任务:请撕破他的嘴脸,夺走他的声名,为至亲之人复仇:“龙有逆鳞,触必怒之,你这是自寻死路。”】 第86章 归生(一) “回去?” 温寒烟冷冷掀了掀唇角,“我如今无门无派,一届散修,不知如何当得起云澜剑尊的这个‘回’字。” “我已纵容你胡闹了许久。” 云澜剑尊眼神疏淡,却极具存在感。 他只看着温寒烟一人,仿佛除了她之外,再也无人无事能够入他眼底。 “闹够了,也该回你该在的地方。” 他默许她离开潇湘剑宗,放任她搅得九州四处翻天覆地。 已是一种仁慈。 这些话无人说出口,在一片沉寂之间,温寒烟却冷不丁笑了。 “你是不是理所应当地认为,此刻你身在此处恩赐我机会同你回潇湘剑宗,是需要我感恩戴德的事情。” 她冷笑着看向云澜剑尊,“可我并不这样认为。离开潇湘剑宗之后,我所作所为,皆是由心所起,从无半点儿戏,更未曾胡闹。” 云澜剑尊并未出声,沉默更靠近温寒烟几分,脸上虽然没有多少情绪,却仿佛有什么自内里冲破出来,撕裂了皮相,露出冰冷的本相来。 “过来。” 气氛僵硬到诡谲,不只是曾经亲身经历过朱雀台一事的空青,就连司予栀也看出这对师徒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温寒烟,别去。” 她轻轻扯了扯温寒烟袖摆,小声道,“你现在已经不再是潇湘剑宗弟子了,何必再像从前那样对他唯命是从?” 不知是不是还记着欠着司予栀的那一份人情,空青破天荒撇撇嘴赞同她,“寒烟师姐,她说的没错。” 叶含煜也看着她,目光中含着担忧,身体却立在她斜侧前方,即便顶着羽化境修士无意识释放的威压,也寸步未移。 “他只有一个人,我们却有五个。即便他是羽化境修士又如何,难道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还护不住一个你?” 温寒烟眼睫微微翕动,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忍不住感受到一阵说不上的酸涩。 似乎真的有什么,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朱雀台的那一日,她孑然一身,浑身都长满了刺,平静之中压抑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眼下回想起来,温寒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次她并非不慌乱。 而是因为太过无所适从,反而变得麻木,变得无所顾忌。 可现在不一样。 她身后不再是空无一人。 第246节 她也就因此拥有,比那一日还要多很多的勇气。 温寒烟转过脸,目光缓慢地掠过每一个人,柔和而坚决地松开司予栀的手。 “我与潇湘剑宗之间的事,也的确该在今日有一个了结。” 是她亲自给自己的交代,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应当插手。 温寒烟缓步上前,随着步伐,腰间乌润的长剑泛着莹润的寒芒。 云澜剑尊眸光微动,视线稍下移,落在剑身之上。 不是流云剑。 那把他亲手为她锻造铸成、被当作生辰礼赠予她的本命剑,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早已被替代。 此刻被她悬于腰间的剑,比起流云剑的锋锐,更多了几分内敛藏锋,甚至并不起眼,沉郁的色泽在雪色衣袂之间,显得突兀又莫名和谐。 此剑并不寻常,但更多更复杂的情绪冲淡了这种直觉。 云澜剑尊眼神微敛。 许久未曾如此认真地看过她,以至于此刻他才察觉,温寒烟与他记忆中的样子相比,竟像是缓慢撕裂的两道影子,越发地陌生。 分明与从前看起来没有太多的变化,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这名弟子竟然仿佛彻头彻尾地变了模样。 不光是本命剑,曾经注视着他时,她满眼欣喜雀跃荡然无存,仅剩一片彻骨的凉意。 她一身打扮也变了许多,从前从头到脚皆是精心挑选过的极品法器法衣,眼下却不过寻常一条素色长裙。 连带着,仿佛她对他那种依赖也随着她离开落云峰,一点点淡去。 直到烟消云散。 这时天边涌来一片澄莹的白色流光,云澜剑尊已是羽化境修士,一步千里,潇湘剑宗弟子累死累活地跟在后面拼命追,总算姗姗来迟。 “还好赶上了,杀害陆宗主的贼子当真在九玄城吗?” “这九玄城看起来不太对劲啊……” “那应该是错不了了!就连九玄城都被折腾得一片狼藉,肯定又是那小人所为。有云澜剑尊在此,定要去那人性命为陆宗主报仇!” “哎,你们看,那不是温师……温寒烟吗?” “……” 纪宛晴也自九玄城主府中总算追了过来,刚一靠近,便望见前面乌央乌央一大群人。 她落在云澜剑尊身侧,遥遥抬起眼。 每一次见到温寒烟,纪宛晴心里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穿越到小说世界里太久了,久到她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原本的长相,原本的生活。 起初见到温寒烟时,纪宛晴还能心里感慨,原来替身文里老掉牙的“八分像”,真的能做到像照镜子一样的神似。 但时间越来越久,此刻她再望见温寒烟这张脸,心里越来越感觉发毛。 就像是真的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一般。 纪宛晴指尖蜷了蜷,轻轻向后错一步,退到云澜剑尊斜后方。 男女主的体型差总是很戳人的,这样一来,她的身体便几乎被云澜剑尊护得严严实实。 “师尊,这是……” 云澜剑尊并未回应她,实际上,周遭无论来了多少人,如何喧哗,于他而言皆为过眼云烟。 “温寒烟。” 他只看着温寒烟,眼睫低垂,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俯视意味。 “你欲求自由,可所做皆为皮毛,毫无裨益之处。为何偏偏要以卵投石,以指挠沸?” 碰壁至此,难道她还不明白? 她所想要的,唯有他能给。 云澜剑尊语调平淡,宛若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深重的责备却字里行间落下来。 他话音刚落,围上来的潇湘剑宗弟子便大概听了个明白,一边应和他,一边皱眉朝着温寒烟怒目而视。 “是啊,短短数月,你已经将整个九州搅得再无宁日,所到之处,皆是家破人亡,如今就连陆宗主都陨落了!” “这一切,难道是你想要的吗?” “你想要的东西,凭什么要天下苍生来为你负责?!” “难不成……陆宗主是她杀的?!” 此话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 “怎么没有可能?当日朱雀台我可是在场的,我亲眼看见了,她先是一剑刺伤了云澜剑尊,后又重伤陆宗主逃窜而走。此等欺师灭祖之辈,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令人意外!” “可陆宗主修为淳厚,温寒烟充其量是咱们潇湘剑宗的弃徒,区区跳梁小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们瞎说什么?!”空青实在听不下去,反唇相讥,“当日分明是寒烟师姐身受重伤,云澜剑尊却要反过来取她本命剑!你们都是剑修,难道不知道本命剑有多重要吗?” 他越说越激动,俊秀的面容都染上红意。 朱雀台之事是他心里至今的痛,今日既然遇上了潇湘剑宗的人,他非得和他们辩个高下不可。 “寒烟师姐昏迷了五百年,修为尽废,丹田破碎,若此刻强夺她本命剑,和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分别?” “本命剑被剥夺,至多不就是受点内伤吗?” 那名潇湘剑宗弟子不甘示弱,“潇湘剑宗五大仙门之首,难道还缺几瓶疗伤的灵药?温寒烟分明是落云峰首席,受尽万千宠爱,五百年前以身炼器尚且未曾身陨道消,难不成到头来,还会因为一点内伤而丧命?简直胡言乱语,前后矛盾!” “说白了,还是嫉妒。”他嗤笑一声,“不愿举手之劳,救一救纪师妹性命,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令人作呕。我只后悔先前将她当作楷模典范,憧憬了许久,眼下想来,只觉得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空青气得险些眼前一黑:“血口喷人!寒烟师姐苏醒时,分明只有我一人守在她床前,那一日,恰巧是纪……宛晴的拜师大典,不只是落云峰,整个潇湘剑宗都汇聚于四象峰顶。” 回想起当初,他沉默片刻,“那日我也做了错事,误信流言,以为不能让寒烟师姐打搅拜师大典,还出手伤了她。后来季青林奉云澜剑尊师命,前来夺剑,还将寒烟师姐逼得受伤呕血,不得不祭出血阵自保——” 空青脸色一冷,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在场皆为修仙中人,难道有人不知晓血阵的厉害?精血一滴胜过数十年寿元,若非不得已,谁会用这种东西拼命?!” 那名潇湘剑宗弟子被说得一哽,一时间竟哑口无言,憋得脸色通红。 “别跟他说这些废话了。” 有人把他拉回队伍里,一边安慰他,一边奚落空青道,“他随着温寒烟兴风作浪了这么久,早就被她蒙蔽得心性大变,亦正亦邪。我们这些正经弟子,同他说再多也不过是对牛弹琴,根本说不明白。” 空青按捺不住,直接按上鸿羽剑柄,就要拔剑出手。 一只手轻轻按住他手腕,拦住他动作。 “寒烟师姐?!” 空青眼眶通红,抬起头来,“你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吗?这般欺人太甚,即便你不介意,我也一点都忍不了!” 温寒烟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眼下再多流言蜚语,并非是她能不能忍耐。 而在于但凡有一个人不愿去听,此番都无人能说出口半个字来。 可那人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温寒烟看向云澜剑尊。 白衣墨发的男子御空立于不远处,他也在看她,眼神谈不上冷冽,却也谈不上多温和。 周遭弟子议论纷纷,皆未压低音量掩饰,显然有恃无恐。 身为炼虚境修士,云澜剑尊分明字字句句入耳入心,却不出声制止,只是看着她。 仿佛在等着她开口求他,求他帮她,求他庇护,印证着她离开他根本不行。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思潮起伏,一切都要受他的掌控。 温寒烟最看不惯云澜剑尊这副模样,好像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没有任何错漏,也永远没有丝毫感情。 她所做的一切,在他这种眼神注视下,都像是胡搅蛮缠的无礼脾气,毫无依托。 似乎她千不该万不该,只该自己平静下来。 此刻温寒烟却不想再顾及。 “原来潇湘剑宗弟子,实际上能够像今日这般,高谈阔论,大肆谈论与修行无关的烦杂琐事。今日,我着实是长了见识。” 潇湘剑宗弟子闻言倏然一静,面面相觑,脸上皆是心虚后怕。 剑宗内戒规森严,嚼人舌根议论旁人者,情节严重的,可是要被罚到思过崖去的。 好在云澜剑尊并未责罚他们。 周遭随着一句话瞬间安静下来,温寒烟笑了声,“且不提今日议论风生,云澜剑尊处置是否有失偏颇,只说这些弟子之中,修为不足天灵境数人,眼下却可来去自如。” 她缓缓抬起眼睫,不偏不倚直视着云澜剑尊,“他们说的不错,我曾身为落云峰首席,受尽宠爱,甚至难保自由之身,身负法印连离开潇湘剑宗都做不到。” “试问,这样的宠爱,在场何人羡慕?” 这话一出,全场皆静。 紧接着,前所未有的议论声爆炸开来。 “身负法印?” “无法离开潇湘剑宗?” “怎么会这样……潇湘剑宗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规矩,不足天灵境就不能下山?” “没有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说的是真的吗?” 潇湘剑宗弟子们七嘴八舌,云澜剑尊并未开口,只冷眸微眯,这些声响便立即静了下来。 只除了温寒烟。 “比起你的弟子,我自觉倒更像是你、是潇湘剑宗养来的走狗。” 温寒烟唇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有用时山珍海味,无用时,便似今日,弃若敝履。” 云澜剑尊还未出声,已有潇湘剑宗弟子冷不丁反应过来。 第247节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面之词。” 有人反驳道,“即便你已被潇湘剑宗除名,那也是你嫉贤妒能,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无论如何,潇湘剑宗待你总有知遇之恩,养育之恩。” “落云峰待你有哪一处不好?惹来你如此多的怨恨!你一身修为剑招皆是云澜剑尊所授,更别提往日天材地宝任你取用,如今却作此等说辞,忘恩负义至极!” 温寒烟并不动怒,只微微一笑,“身在落云峰,日日夜夜如履薄冰。唯有做得令人满意才能得以安寝,但凡出现错漏,便是劈头盖脸的责备,被罚思过崖。除此之外,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惊喜’。” 她若有所指,看着云澜剑尊,“这样的好,我消受不起。” “可是……” 温寒烟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虽然其他弟子并非落云峰弟子,但对于潇湘剑宗森严戒规早有体会,一听见“思过崖”三字便浑身不自在。 他们气焰肉眼可见地减弱了些,更是无从反驳,只能另辟蹊径道,“但……但是你同五百年前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为何你只能看得到不好,却看不到半点好处?” “云澜剑尊的内门弟子,放眼整个九州何人不想做?你分明已得了便宜,却又埋怨剑尊要求严苛——他待你严厉,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若无云澜剑尊,这九州哪里有你温寒烟一席之地!” “就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温寒烟,你且问一问你自己,难不成你自拜入潇湘剑宗后,便没有犯过真正的大错?我看不然,但除去你大闹朱雀台一事,云澜剑尊哪一次没有维护你?” “维护?” 温寒烟笑出声来,“的确,我犯过错,他也次次站在我一边,不允许宗主责罚我。” “你看,我所说是也不是?” 先前提起这话的潇湘剑宗弟子冷哼一声。 “云澜剑尊怎会教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温寒烟平静地扫视周遭一圈,目光在那些或不悦,或愤慨,或怀疑,或心虚的脸上掠过,淡淡道,“维护确实不假,但他所维护的,当真是我么?” 潇湘剑宗弟子一愣:“你这什么意思?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维护的根本从来都不是我,而是落云峰主,云澜剑尊的脸面。”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道气声,她唇畔蕴着凉意,“我是云澜剑尊的弟子,在潇湘剑宗内,论辈分与陆宗主都可平起平坐。若我被旁人肆意责罚,云澜剑尊的颜面何存?” 潇湘剑宗弟子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一阵骚动,温寒烟冷笑敛眸。 云澜剑尊从前虽冷淡,对她却百般维护。 她也曾真真切切地为之动容过,感动过,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别的。 眼下回想起来,她只觉得可笑。 那些她真正觉得委屈的时刻,为护着师弟师妹们在试炼之中遍体鳞伤,躺在床上艰难喘息的时刻,云澜剑尊向来也像此刻这般,看着她。 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仿佛在对她说,这算得了什么,成大事者必承其重,若小不忍,则一事无成。 不过是受了些伤,流了些泪,至于吗? 至于。 “如今既然在此地碰见了,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温寒烟轻抚昭明剑,“你当年亲自出手,连夜离开潇湘剑宗屠戮温家村满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唇角扯起讥诮,“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安心留在落云峰,专心修炼如此简单吧。” 斩破宿雨关山月幻象之后,温寒烟便逼着自己去回忆那些她曾经不愿去触碰的事。 于是她猛然回想起来,云澜剑尊‘天下第一剑尊’的名声,在她起初拜入潇湘剑宗之时,还没有今日这般响亮。 他真正于九州中声名鹊起,似乎正好就是她六岁高热前后的时间开始,先前虽然实力强横,却不至于到如今这般,除却千年隐世老祖之外,能够睥睨天下的程度。 “什么,灭门?” 纪宛晴始终在一旁安静如鸡地做背景板,周遭你来我往的言语令她有一种眩晕般的错觉,仿佛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本小说。 难道她穿错了? 这里根本就不是她看过的小说,而是什么同人文? 直到“灭门”二字落地,纪宛晴实在按捺不住。 原著里可没有这一段,男主从头到尾伟光正,怎么可能去做这种杀人全家一类的反派行为?! 她本能仰起脸去看云澜剑尊,试图从他脸上辨认出什么否定的证据。 可男子眉目寒冽,眸底如古井无波,表情很冷。 不像是不在乎,看上去,反倒更像是一种冷漠的默认。 纪宛晴浑身血液倏然冷却下来,大脑中一阵轰鸣。 什么情况。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下意识挪动脚步,离云澜剑尊远了一点。 这个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每一段剧情…… 似乎都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云澜剑尊面色不变,他甚至没有转一下眼睛,流云般的长袖一扫,纪宛晴便感觉双脚离地,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云澜剑尊的方向飞过去。 下一瞬,她便结结实实撞进了云澜剑尊冰冷的怀中,扣在她脖颈上的手没有半分温存,微凉的触感漾着几分冰凉的危险感。 “你想去哪?” 纪宛晴浑身发抖,这个怀抱实在太冷,简直像是冰窟一般,她本能地想要挣脱,扣在她喉咙上的手指却愈发收紧。 下一瞬,一阵似曾相识的灼烧感顺着那紧扣着她的指尖蔓延,瞬息之间席卷而来,将神魂包裹在内,炙烤灼烧起来。 “啊——”纪宛晴克制不住发出一声痛呼惨叫,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这狗男主?! 她双眸痛到猩红,在越来越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云澜剑尊淡漠残酷的侧脸,他居高临下地垂着眼,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别的地方,没有丝毫情绪。 仿佛此刻忍受折磨的不过是路边一块石头。 纪宛晴想要挣扎,但是痛苦剥夺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想要张口谩骂,但是一开口只能发出惨叫声。 很快,她的意识便越来越模糊,挣扎的幅度也微弱下去。 “云澜剑尊?!”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所有人,立于中央的白衣男人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云澜剑尊缓缓抬起眼。 漫天霞光铺陈开来,一如五百年前的那一日。 五百年前的落云峰上,他洞府内九九八十一道禁制被破,且观痕迹,来人只出了一招,连剑都未出。 他眉梢微动,瞬息便知来人身份,转身拱手行了一礼。 “师叔。” “何必多礼。”洞府中光线昏暗,一道身影坐于暗处。 “今日出关,本想来落云峰见一见你,没想到碰巧听见些趣事。” 不请自来的客人笑意温和,“听说你近日新收的那位弟子,遇上了些麻烦?” 云澜剑尊睫羽低垂,闻言缓缓抬起眼。 “别紧张。”来人见他眉目紧绷,忽地一笑,悠悠然转移了话题。 “我此番不过是来提醒你,东幽司氏的家主司鹤引,不久前也突破了合道境巅峰,想来不日便可晋阶炼虚境了。” 云澜剑尊薄唇紧抿。 “道心不稳,如何能够成就大道。”来人微微笑道,“云澜,你既要做九州第一人,便该稳固道心,切莫被凡尘俗事搅扰。否则,一旦心乱,便不得不造杀孽。” 那人语调染着古怪的笑意,“最好的状况,也只是大道消减杀孽,证道飞升。若是运气不佳,杀孽既成,心魔却纠缠不清,岂非劳而无功?” 云澜剑尊沉默。 “她也一样。” 来人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既做了你弟子,怎么能被个凡人搅扰道心。” 泠泠月光透过窗柩涌进来,洒在那人平直肩头,一身似雪白衣宛若镀了一层璀璨星光。 “五百年前,两件极品灵宝于青阳降世,其中‘九州山河图’有静心凝神之效,倒是适合你。” 他似乎勾起唇角笑了笑,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也巧,若我没记错,你那弟子便是青阳中人。” 死寂在方寸大小的空间里蔓延,窗外夜色冰凉,月华如水流淌,整个落云峰都被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 云澜剑尊撩起眼睫。 他望向窗柩之外,那个方向,正对着一棵刚栽下不久的梨树。 梨树旁,是一间被精心装潢过的洞府,里面住着一名连引气入体都尚不得要领的女孩。 此刻,她应当哭得力竭,正沉入一片黑甜酣梦之中,沉沉睡去。 良久,云澜剑尊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口才察觉竟染上几分嘶哑。 “我明白了。” 暗处那人指尖点了点茶杯,笑意盈盈。 “给你十日。” 无人知晓那十日间云澜剑尊如何挣扎煎熬,他要做九州第一人,他也要做她的师尊,两相权衡,无论如何也难以平衡。 云澜剑尊至今也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 凡人生命短暂不过区区百年,即便他不出手,那些人也不能活得多么长久,多半连温寒烟一次闭关驭灵的时间都撑不到。 横竖了无益处,只徒增牵连拖累,倒不如他出手了结,干脆断了她念想。 自那件事之后,她修为一日千里,逐渐崭露头角,而他名声大躁,当得起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这样有何不好? 第248节 潇湘剑宗弟子却不知云澜剑尊心中所想,他沉默这数息之间,已不知开口说了多少句。 “纪师妹……纪师妹她怎么了?” “……她应该没事吧,可能是伤势发作了,云澜剑尊正在替她疗伤?” “可是她看起来很痛苦啊!” “难道温寒烟说的是真的……不,她一定是疯了,云澜剑尊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人?” 一道冷冽的男声压过这些嘈杂的声音。 “你怎会知晓。” 云澜剑尊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极为平淡,只是简简单单五个字,却似石破天惊,激起滔天巨浪。 “什么……温寒烟说的竟是真的?!” 潇湘剑宗弟子愕然惊道,“怎么可能,她说的怎么会是真的呢……” 一众白衣弟子惶惶,气息瞬间散作一团,他们还沉浸在难以置信的真相之中,尚未察觉即将降临的杀戮。 温寒烟眸光猛然一凛。 云澜剑尊既然敢如此平静地应下这话,显然根本没有打算留活口。 果不其然,下一瞬虚空掠过凌厉罡风。 剑风呼啸所过之处,血花四溅喷涌。 一切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纪宛晴几乎已经失焦的瞳孔陡然放大。 一抹温热喷溅上她脸颊,染着点腥气,但这味道浓郁,仿佛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将她困在血色之中,挣脱不得。 肩膀上沉甸甸的,她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一只手无力地勾住她肩头的衣料,然后缓缓滑落下去。 “纪……师妹……” 那是方才还在安抚她的潇湘剑宗弟子,此刻却自高空坠落下去,被摔成一滩烂泥软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着。 仿佛至死都没有想到,夺走他性命之人,不是旁人,竟是崇敬已久的云澜剑尊。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她就连眨一下眼睛都还没有来得及完成。 纪宛晴浑身发冷,神魂却被灼烧得更烫更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自内而外撕裂开来,分成两半。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穿进修仙文里是一回事,亲眼见证这种凶残的杀戮现场又是另一回事。 而在她魂不守舍、痛不欲生的这一瞬间,纪宛晴身体陡然一僵。 她似乎感受到云澜剑尊的视线投向她。 冷漠,无情,蕴着很淡的杀意。 ——云澜剑尊也是想杀她的。 下一瞬,一道剑光凌空斩落,破空而来! 一柄乌润长剑倏然横于二人身前,昭明剑芒大盛,以剑意凝结展开一道光幕,将剑意截于虚空之中。 “为了一己私欲出卖旁人,就连生死这般沉重之事都眼也不眨地利用。通过伤害自己的弟子,以沾满血腥的修炼资源捧起来的‘天下第一剑尊’,竟也有脸面也强者姿态自居如此多年。” 温寒烟旋身落于纪宛晴身侧,掌心扣住昭明剑,凌空翻身一跃,反手刺向云澜剑尊。 昭明剑身反照着寒芒,她望见剑身上遒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刻字,正面“天下第一”,背面“舍我其谁”,冷不丁笑了。 “你算什么天下第一?” 云澜剑尊盯着疾速而来的身影。 他不偏不倚立于原处,干脆将昏死过去的纪宛晴随手扔到一边,他衣袂袖摆随罡风猎猎飞舞,属于羽化境修士的威压在这一瞬毫无保留地释放开来。 云澜剑尊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温寒烟,薄唇轻启,“你什么都不明白。” 他的确亏欠她,所以他已尽了一切去弥补。 在那之后,他所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她。 纪宛晴是他收的弟子,但自始至终,他也未曾想过要让任何人取代温寒烟。 他更是为了温寒烟,不惜违抗师叔的口谕,打算在九玄城将纪宛晴的神魂剥离而出,将那肉.身献给温寒烟。 这样一来,“温寒烟”肉.身已死,她成了“纪宛晴”,再也不必颠沛流离地受苦,师叔也大可放下心来。 这些时日来那么多繁杂的事,他大可既往不咎,她只需要乖乖跟着他回到落云峰,像从前那样做他的弟子,永远陪在他身边。 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胡闹至此,若不是他护着她,她怎么能活到现在? 这世上,她明明已经没有了亲人,他才是那个对她最好、她最应当亲近的人。 她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第87章 归生(二) 浩瀚的剑意交织成绵密的剑网,顷刻间四散震荡开来。 所过之处天崩地裂,碎石乱尘飞溅,先前毫发无损的榕木气根也逐渐显露出斑驳划痕。 温寒烟一踩石块飞身而上,手腕翻转,昭明剑刃勾动气流,如雷霆般直直刺向云澜剑尊。 这是潇湘剑宗剑法第一式,绕惊枝。 也是她拜入云澜剑尊座下,习得的第一式剑法。 温寒烟剑招一出,旁人还未看出多少门道,空青和纪宛晴同为潇湘剑宗弟子,一眼便看出她使的这一招,竟然是最基础的绕惊枝。 温寒烟这是疯了?纪宛晴简直难以置信。 究竟是什么样的脑回路,才能在面对男主这样羽化境的修士时,用这种潇湘剑宗就连外门弟子都会的基础剑招应对? 就像是迎面来了个大力士掰手腕,人家胳膊都有她大腿一般粗,温寒烟竟然还半点技巧方法都不讲究,反倒只用一根手指应敌比赛。 这不是想不开找死是什么? “寒烟师姐!”空青急得恨不得冲上去替温寒烟挡一剑,眼下千钧一发,他顾不得其他,即便平日里再相信温寒烟的决定,此刻也不敢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他扯着嗓子跳着喊道,“‘绕惊枝’绝对难抵挡下云澜剑尊一击,用最后一式吧!现下变招还来得及!” 司予栀和叶含煜并非潇湘剑宗弟子,听不明白招式名,但见空青急得快要落下泪来,本能感受到紧绷压迫感,抿唇问:“绕惊枝是第几式?” 空青心神激荡,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第一式。” 他生无可恋,“但凡引气入体,便人人可学,且人人都学得会。” 司予栀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温寒烟毕竟是云澜剑尊的弟子,他应当不会如此不念旧情,出手要她性命吧?” 温寒烟于飞沙走石间疾行数步,身形快如鬼魅,眼睛紧锁着云澜剑尊。 他们终究师徒一场,她一身修为招式,皆是他一手亲自教导而成。 既如此,她今日便将他教给她的一切,悉数奉还。 一片榕树叶被剑风自枝头削落,飘飘悠悠坠落下来,还未缀入温寒烟发间,便被浩荡的罡风震碎。 齑粉轰然散开,星星点点落于少女掌心。 她盯着掌心碎裂的叶片,山风浮动,将残叶吹得颤抖,她指腹下意识动了动,将它们包裹在掌中,仿佛这样便能替它遮蔽些迫人的风浪。 “回神。” 一道声音落下,随之而来是一抹不轻不重的灵力。 温寒烟手腕一疼,虎口发麻,整个手都不受控制,本能地松开手。 残叶瞬间被狂风吹开,杳无踪迹。 温寒烟望着它消失的方向良久,扁扁嘴抬起眼。 “师尊……我好累,我不想再练了。” 这时候她刚自高热间恢复寻常,忘记了许多事,心下茫茫不安,下意识将云澜剑尊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人,条件反射地流露了些小女儿姿态,放柔了语气,像是撒娇。 “明日再继续,好不好?” 云澜剑尊负手立于梨木之下,许多年过去,曾经新栽的树苗已长成参天之木,巨大的隐蔽伸展开来。 “剑。”他垂眼扫向掉落在地的木剑,“捡起来。” 语气虽不严苛,却也并不温和。 温寒烟下意识不敢顶撞,委委屈屈地又看了他片刻,见他无动于衷,只好慢吞吞弯腰,把木剑捡起来。 她已从天不亮练到天降暗,浑身都酸痛得不行,一点力气都没了。 分明大病初愈,师尊却半点也不知道怜惜她。 温寒烟一边腹诽一边照办,指腹刚触到剑柄,还没来得及抓稳,手腕又是一痛。 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连忙将手收回来吹气,木剑应声坠地。 “好疼!您看,我的手都红了,师尊,您为何……” “身为剑修,连剑都拿不稳,何谈证道。” 云澜剑尊视线在她红肿的手腕上微微停顿,掩于雪色宽袖之下的手指轻勾。 木剑悠悠悬浮至半空,绕着白衣少女盘旋一周,落于她被打红了的手心,力道很轻,宛若一片羽毛抚过。 温寒烟眨眨眼睛,怔怔仰起脸看他。 云澜剑尊喉结滑动,无波无澜挪开视线。 “第一式,绕惊枝。” 第249节 白衣少女咬牙坚持着刺出一剑,这一剑似是从五百年前的黄昏,划破万千山河岁月,直刺入五百年后的九玄城。 五百年前连气流都未掀起半分的剑招,今日却几乎勾动利刃般的风卷,铺天盖地呼啸而去。 纪宛晴一愣。 这当真是她知道的那个“绕惊枝”吗?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另一边面如菜色的三人精神一凛,心底冷不丁重新燃起几分渺茫的希望来。 “或许不需祈求苍天,让云澜剑尊顾念旧情,对温寒烟手下留情。”司予栀死死盯着不远处。 以她如今的修为,竟然完全看不清两人动作,只能看见两道身影快成了残影,心下不禁一阵惊疑不定。 云澜剑尊已是羽化境修士,她看不清也便罢了,温寒烟竟然也如此深不可测。 温寒烟现在竟然已经强到——面对羽化境修士时,只需要用最简单的招式,就能碾压对手了?!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返璞归真? 叶含煜看得也是一阵心潮澎湃。 这便是他不顾一切也要追随的人,他果然没有看错人,信错人。 叶含煜几乎无法预测温寒烟的极限,她曾以合道境修为对上鬼面罗刹而不落下风,紧接着又尽灭浮屠塔,眼下甚至以炼虚境界匹敌羽化境剑修。 这世上仿佛永远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昭明剑撕裂空气,并无过多繁杂的招式,以摧枯拉朽之势轰杀而来。 云澜剑尊眼神微变,似是自这一剑中回想起什么,眸色深晦,辨不清喜怒。 “师尊,我练成啦!” 白衣少女兴致勃勃跑过来,高束于发顶的青丝随步伐摇曳,腰间木剑晃动着,藏不住的雀跃。 “绕惊枝,唔,学会也不过用了三日,算不得太难。” 她笑眯眯凑近过来,见白衣胜雪的男子只双眸轻阖,无动于衷,语气一急。 “师尊,您快看看我。”温寒烟一边催促,一边从腰间取下木剑,熟稔挽了个剑花,“我这便演示给您看。” “我在看。” “真的假的?”温寒烟伸出左手在云澜剑尊眼前晃了晃,见他依旧闭着眼睛,丝毫没有反应,不信任道,“您不会在敷衍我吧?” 云澜剑尊眼也不睁,身姿挺拔端坐于原处:“你大可以试一试,能否以剑式触碰到我。” “我才不要试。”温寒烟抱剑拒绝,“我又不傻,您如今已是炼虚境修士,我却只是引灵境,您若想破我的剑招,连动一动手指头都不需要……” “我不会动用灵力。” 还未说完的话一顿,少女尾音陡然拔高,“此话当真?” “自然。” 温寒烟想了想,“那这总该有点彩头才有趣,师尊,若是我赢了,您该奖励些什么给我?” “随你喜欢。” 这么说她可就要认真起来了,温寒烟干脆利落,“一言为定!” 她刚运起剑招,还未出手,冷不丁感觉如岳般的压力砸落在肩头。 温寒烟勉强支撑,双膝却承受不住地自发弯折下来。 既然决定了要赌,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就这么认输。 温寒烟干脆弃了剑招,反手将木剑插入地面,以剑撑地,艰难将脊背挺起来。 浑身却在威势之下如风雨中飘摇的嫩芽,止不住地发颤,摇摇欲坠。 云澜剑尊手指向下一点,那阵压力愈发沉重,木剑喀嚓一声断碎,温寒烟直直被剑意按得跌倒在地,脸朝下吃了一嘴的尘泥。 她咬牙撑地就要爬起来,浑身却似是被吸附在地面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温寒烟挣扎几次,气急看向云澜剑尊,“师尊,说好了不动用灵力,您为何出尔反尔?这是耍赖!” 云澜剑尊缓缓撩起眼睫。 “站起来。” “您灵力淳厚,我怎么可能站得起——” 话音戛然而止,温寒烟撑起半边身子,似是不可思议,又活动了一下四肢关节,方才那阵迫人的压力竟烟消云散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不再说话了。 云澜剑尊面色不改:“我并未动用半分灵力,只是剑招之间相生相克,我方才所用的‘临风曲’,便是‘绕惊枝’的天克。” 温寒烟瘪瘪嘴,没出声。 “今日便教你,斗法时瞬息万变,需戒骄戒躁,慎终如始,学得会灵活变通。” 记忆中的威压如狂潮般席卷而来,压得她脊背不自觉弯折下去,就连扑上面门的罡风都刺得人脸颊生疼,仿佛要撕碎她,将她吞噬入腹。 温寒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不闪不避迎上去,身形陡然极速掠向高出,再次凌空斩下一剑。 “‘临风曲’我也已经学会了。” 白衣少女身形更抽条拔高了些许,脸颊上的婴儿肥减淡了几分,秀丽精致的五官逐渐长开。 这一次她学乖了,不再像先前那般横冲直撞,跃跃欲试地分享她的成果。 “师尊。” 温寒烟情绪比起幼时收敛了许多,言简意赅,单刀直入,“您这一次不如直接告诉我,什么招式克制这一招‘临风曲’。” 白衣墨发的男子盘膝坐于蒲团之上,桌案上香鼎间冷香袅袅,模糊了他疏寒的脸廓。 “只知投机取巧,捷径以行。” 云澜剑尊睁开眼睛,“若我今日不在你身边,与旁人斗法时,你也要如此去问?玩心计、耍小聪明,于你堪破大道而言毫无裨益。剑道之妙,存乎一心,你自去将剑式尽数习得,逐一去试。” 他最后看她一眼,撂下一句话,冷冷淡淡阖眸下了逐客令。 “今日你问我的问题,届时自然能得到答案。” 这时温寒烟惊才绝艳的名声已逐渐流传整个九州,她心性虽并不高傲,却也有一股子天纵奇才的傲气在。 闻言,她不再多说,转身便回了自己洞府。 云澜剑尊话说得轻飘飘,可习得潇湘剑宗剑招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放眼整个宗门上下,寿元耗尽之时,终此一生也难以精进之人也不胜凡举。 温寒烟憋着一股劲,她不愿让云澜剑尊失望,不仅是她想要证明什么,更是不愿他以那种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她的失败。 他不言不语,不出声怨她,可那种平静之中的失望,反倒比任何激烈的言辞还要伤人。 习剑哪里是什么有趣的事,日复一日,千次万次的挥剑,就算浑身酸痛,灵力枯竭,温寒烟也不曾停下,直到她的身体记住每一个动作,就连微小的角度都不偏差半分。 她逐渐察觉到规律。 潇湘剑宗剑法以快著称,其中招式延延不息,衍衍相生,不息不灭。 第三式临风曲极沉极烈,第六式南州雪便极轻极盈。 南州雪可克临风曲。 眼下距离她问出那个问题,已过去十年。 云澜剑尊并未说错,她当年问出的问题,在某一个瞬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答案。 “师尊,我知道答案了!” 温寒烟在云澜剑尊洞府外停步,层层叠叠的浮云随着她的靠近而自发散开。 她大步走进去,在悬垂的飞瀑之下看见她想找的那道身影。 “我不仅知晓南州雪能够克制临风曲,还知道什么能够克制南州雪。” 温寒烟按剑翻腕,一道清丽剑意自木剑顽钝的剑尖斩出,一剑斩断了流水。 “是第五式,清夜辰。” 温寒烟反手收剑,被截停的流水失了阻碍,愈发迅疾得奔流而下。 浪花翻腾,水珠四溅,立于岸边的白衣男子回身望过来。 温寒烟一瞬不瞬地迎上云澜剑尊视线,唇角忍不住上扬。 她在等他的夸奖。 这一次,她做得总该没有哪里错漏,当得起他一个“好”字。 随着时间流逝,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僵硬。 云澜剑尊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他眼眸乌沉沉的,这样专注凝视着她的时候,给她一种被吸入某种漩涡之中般晕眩的错觉。 温寒烟愣了愣。 那道令她莫名不安的视线恰在此时挪开,宛若从未停留过。 “过来。” 温寒烟抿抿唇角,安静走到云澜剑尊身边。 他眼睫低垂,声音低冷,“坐下。” 温寒烟乖乖照办,又听他吐出四个字。 “闭眼,静心。” 飞瀑水流声潺潺,空气里仅余哗啦啦的水声,再无其他。 云澜剑尊目光落在悬河水幕之上,水雾袅袅散开。 太静了,他再次垂下眼,少女似乎这些日子来实在太累,已靠坐在石块边睡着了,头一下一下地向下点。 他衣袖方动,她于睡梦之中挣扎着伸出手来,轻轻落在他袖摆间,扯住。 少女纤细的身影在这一刻,似乎与许多年前蜷缩在床边抽噎不止的女孩,严丝合缝地重合。 第250节 只是那时她泪眼朦胧,五官尚未长开,身形也极小,哪怕踮起脚也只堪堪到他腰际。 眼下她已玉立亭亭。 云澜剑尊眼神渐深,目光在少女安稳的睡颜上一寸寸抚过,最终定格在她拉着他衣袖的指尖。 他平时很少这样专注地看她,更从未这样看过旁人,眼下似是要将平日里克制的一切加倍弥补。 又像是随着日落西沉,有什么深掩在心底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云澜剑尊注视她良久,久到暮色四合,天光陷落,才屈指弹出一道安魂法诀,柔和托住她没有支撑的下巴,让她睡得更沉。 绚烂的灵光坠落下来,与少女雪白的衣裙逐渐融为一体,随着她的呼吸起伏闪烁着莹润的光晕。 不该对她有这样多的关注的。 但或许是她举目无亲,他总会多注意她几分。 逐渐多到超过了一个界限。 云澜剑尊指尖蜷了蜷,一大片柔软纯白的衣料交叠在一起,仿佛在他眼睛里逐渐融化,再也辨不清属于谁。 山风浮动,梨木簌簌飘摇。 梨花翩然而坠,落了他满肩。 纯白的梨花逐渐染上血色,凤凰花被剑风撕碎。 纪宛晴已经快要看不清战况之中两道残影了,但这不妨碍她看出云澜剑尊那一招清夜辰。 她本来也不是修仙的,占着个壳子半吊子而已,本应是看不出什么招式玄妙的。 但清夜辰不同,这一招对她来说印象太深刻了。 在原著里,清夜辰几乎是女主受虐大几十万字之余,唯一的高光。 潇湘剑宗剑法虚无缥缈,有攻有防,清夜辰虽只是第五式,却几乎是个六边形战士,进可攻退可守,爆发极快,收效甚高,堪称最强横无匹的剑招。 大结局云澜剑尊和反派魔头裴烬殊死斗法,两败俱伤之际,女主就是靠着这一剑,手刃魔头,走上人生巅峰的。 纪宛晴唇角动了动,有点不忍地挪开视线。 虽然不知道为何与白月光有关的剧情,崩塌成了这样,但她丝毫不怀疑—— 温寒烟彻底完蛋了。 另一边,空青简直像是第一次认识潇湘剑宗剑法。 剑法七式,能尽学之者,潇湘剑宗上下百不得一。 他从前只知道一一学会了,甚至还因此而暗中得意,眼下才恍然意识到,剑法间相生相克,变化万端。 起初空青只是担忧温寒烟安慰,但越是看便越是入迷沉浸,繁复剑招映入眼底,莫测变幻,丹田处竟隐隐开始躁动沸腾起来。 剑意精深玄妙,他不过是在一旁观战,竟是要突破了。 空青心底一喜,若他此番突破,能帮到寒烟师姐的地方便更多。 他也不再是他们之间修为最低的那一个了! 空青心神一动,再次回过神来时,陡然瞥见清夜辰凌然剑光斩落,眉目间的喜意瞬间散尽了。 “寒烟师姐!” 他下意识往前冲,被叶含煜和司予栀一左一右拽了回来。 “你突然大惊小怪什么?”司予栀盯着他,语气故作轻松,神情却半点也不轻松。 “清夜辰很难找到克制之法。”空青眼尾通红,“唯有第七式可能能够勉强抗衡。” 但他没有说的是,第七式的剑诀繁杂,虽然是剑威最为强横的最后一式,可同时也是潇湘剑宗剑法之中,出招耗时最长的一式。 一旦出手较清夜辰相比更晚,便称得上胜负已分。 虚空之中,两道流光疾速汇聚,短短瞬息之间,几乎已经撞击在了一起。 气浪轰然震荡开来,雪亮的剑光一阵盛过一阵,将天幕映得亮如白昼。 空青死死盯着那处攀升的剑光,光线太过刺眼,他什么也看不见,眼睛也被刺得酸涩疼痛,他却还是执拗地看着。 晚霞漫天,沉郁的色泽宛若血河反照,剑光却极亮,也极冷。 在一片空茫之间,一道身影陡然破开云海。 空青眼睛突然睁大,又盯着那道身影看了良久,心头涌上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 “寒烟师姐!” 温寒烟脚踏剑光飞掠而来,碎发被气流拂动,露出那双极冷静的眼睛。 遇上清夜辰,想必十名潇湘剑宗弟子之间,至少有九人选择以第七式应对。 这看似是唯一的出路,实则不然。 温寒烟足尖一踩榕木树顶,自昭明剑上翻身而下,一把握住剑柄回身刺出一剑。 清夜辰因快而立于不败之地,那她何必与云澜剑尊拼速度。 世上至动至静,谁人能分辨孰强孰弱。 以柔克刚方为正道。 潇湘剑宗剑法在灵台之中运转,周遭轰鸣宛若在这一刻倏然一静。 就连凤凰花飘落的弧度,都仿佛静止。 万物收歇。 第二式,山雨歇。 时间的流速似乎在这一个瞬间里,无限地放缓,温寒烟甚至能够看见云澜剑尊衣袂飘扬时,在空气中留下的痕迹。 她要赢。 潇湘剑宗的确教会了她许多,但无论是落云峰还是云澜剑尊,向来只教她如何变强,如何顺从,如何听话,却从未教过她怎样做自己。 温寒烟曾经以为,想要赢,便要做最强的那个人,做九州第一的剑修。 只要她比所有人都要强,她怎么会输。 离开潇湘剑宗后,她才渐渐意识到一个残酷却现实的真相。 没有人可以永远强过任何人。 她首先该学会的,是等。 等待敌人露出破绽。 无论何等修为,但凡出手,便一定会有破绽。 快,也同时意味着以攻代守。 破绽全开。 她只需要抓住那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温寒烟催动踏云登仙步,身形再一次暴起。 她眼下不再求胜。 只求不败。 下一瞬,凝滞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 剑芒铺天盖地呼啸涌入虚空。 云澜剑尊眼底倒映出白衣女子清冷决然的剪影。 他眼神凝固。 清夜辰剑光溃散,紧接着,被如雨般倾洒而下的另一抹剑意瞬息间湮灭。 云澜剑尊抬起眼。 他袖摆间霍然闪耀起璀璨的灵光,一柄长剑自虚空之中祭出,他五指收拢握住剑柄,一震袖摆挥出一剑。 “这是云澜剑尊的本命剑‘断尘’!” 司予栀讶然道,“他竟被逼到不得不拔剑……这么说来,方才那一番斗剑,是温寒烟赢了?!” 叶含煜脸色说不上好看,“话虽是这么说,可……” 可云澜剑尊断尘剑下,从不走生魂。 他这一番心绪跌宕起伏,七上八下,每每到绝望之际,温寒烟偏偏又能绝处逢生,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刚要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又被卡在嗓子眼里。 他忧心忡忡抬起眼,在这样近的距离,断尘剑呼吸之间几乎已杀至温寒烟面门。 恰在此时,另一道剑光陡然在云澜剑尊身后亮起。 噗嗤—— 剑身入肉,昭明剑嗡鸣狂响,铮铮颤动。 汩汩鲜血顺着剑身滑落下来,血色于雪色间洇开,宛若雪原上盛放的红梅。 断尘剑止步于温寒烟眉心前一寸。 灵风呼啸,潇湘剑宗剑法最后一式远行客于半空之中轰然荡开,所过之处,地面龟裂,枝木倒飞而起,整片空间都被搅作一片残垣狼藉。 “看来这一次,是我更快。” 温寒烟攥紧了昭明剑柄,眸底映出云澜剑尊紧绷的神情,轻轻笑了。 “你还记得吗?上一次,在朱雀台,也是这个位置。” 她抬眸直视着他,“你那时愿意输给我,看似顾念昔日情谊,实则不过是傲慢的怜悯。你可以败,但永远不可能允许自己真正败于我手中。” 说着,温寒烟将剑刃又向内送进几寸。 “那时承让了。”她冷冷掀起唇角,“但是这一次,我靠的是自己。” 云澜剑尊脸色愈发苍白,薄唇逸出一缕血痕,眼睛却紧锁着她,辨不清情绪。 “你为私欲眼也不眨杀我生母之时,应当从未预想过会有今日吧。” 温寒烟仗剑居高临下看着他,微微倾身。 第251节 “你想要灵宝法器,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认命照单全收。凡人的确寿元短暂,于修仙中人而言无异于白驹过隙,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更珍惜、更用力地想要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修仙界强者为尊,但此番纷争与凡人界有何关系?难道只因寿命有限,他们便比你更卑贱,不配活在这世上?” 云澜剑尊拧眉,昭明剑这时再次没入他肩胛骨几寸。 “龙有逆鳞,触必怒之。” 温寒烟反手抽剑,血珠飞溅,下一瞬,昭明剑不偏不倚横于云澜剑尊颈间。 “你这是自寻死路。” 第88章 归生(三) 纪宛晴望着眼前这一幕,简直要被惊掉下巴。 这真的是原著里那个被嫉妒扭曲,整日不是郁郁寡欢、便是暗害女主的白月光吗?! 纪宛晴感觉自己宛若看了一场好莱坞大片,剑招变幻眼花缭乱,温寒烟竟然能把潇湘剑宗剑法用得这么出神入化。 她不自觉攥紧了剑柄。 如果是她。 如果换作是她的话…… 指节用力收紧。 她根本做不到。 甚至她根本想不到这些奇招变换。 上课的时候,老师总是说同样的四十分钟一节课,不同的人来听,效果天差地别。 现在好像也一样。 同样的一套剑法,执剑之人不同,威势也天壤之别。 不光是纪宛晴,空青三人也惊得被钉在原地。 但短暂的愕然之余,便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竟然胜了! 寒烟师姐竟然胜过了云澜剑尊,要知道,那可是羽化境的修士。 是天下第一剑尊! 叶含煜心底一阵激荡,前辈竟然连羽化境剑修都能胜过,她眼下该有多强? 他还未开口,身侧锦衣少女已经按捺不住,直接一蹦三丈高。 “温寒烟!”司予栀语调亢奋,脸色红润,眼睛亮晶晶地直直盯着温寒烟。 “本小姐从来没有承认过谁比我更厉害,不过你今日——”她伸出右手大拇指,左手指尖用力点了点,“是这个!” 温寒烟握紧剑柄,剑刃之上剑气震荡开来,云澜剑尊登时被逼退数步,紧接着,一缕血痕自他唇角缓缓蜿蜒而下。 分明受了内伤,又被自己曾经的座下弟子击败,这种奇耻大辱之事加身,云澜剑尊神情却泰然自若,只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定定看着温寒烟。 “这些日子来,你的确长了些本事。”他盯着她良久,才淡淡开口。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但依旧浅薄,不知天高地厚,本末倒置。” “不知患乃及身,反倒伤害真心待你之人。” 温寒烟怒极反笑:“真心待我?你是在说谁,莫非是你自己?” 云澜剑尊向来平静无澜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奇异的情绪。 他勾起唇角,“你体有魔气,岂不自知?” 温寒烟眼神冰冷,猛然抬眸看向云澜剑尊。 他也在看着她,眼底情绪缠绕,深重而粘稠,令她辨不分明。 温寒烟离开潇湘剑宗那一日,云澜剑尊便隐隐有所觉察。 但那时,他只当作是错觉。 她不该和魔头有牵扯。 可现在,那气息不减反增,比那日更浓郁。 而且浓郁得多。 这样浓郁的魔气,即便朝夕共处也难得到。 唯有冲破礼法的亲近,无数次的纠缠,才能勉强达到如此程度。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 云澜剑尊话音落地,本就不喧闹的空间,愈发诡异地沉寂下来。 空青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寒烟。 寒烟师姐身上,怎么会有魔气?! 纪宛晴心神一凛,倏然抬眸去看飞舟。 她视线在上面仔仔细细扫了一圈,却没发现往昔日日陪在温寒烟身侧那个玄衣男子的身影。 纪宛晴狐疑收回视线,心底却越发肯定。 她果然没有猜错。 那个俊美狂妄的黑衣男子,绝对就是反派魔头裴烬!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真心待我之人。” 温寒烟冷笑,“恰恰相反,你于我而言祸患无穷,可此刻留在我身边之人,皆满腔真心。” 她不欲多说,直接催动灵力,昭明剑铮铮剑鸣一声,刺向云澜剑尊咽喉! 剑意破万钧,近乎撕裂空气,虚空之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爆鸣声,剑光宛若雷点般以雷霆之势倾轧而下。 云澜剑尊脸色总算缓缓变了。 铺天盖地的剑光交织成一张绵密的剑网,虚空中尽是璀璨交映的灵光,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内心里久违地感受到动摇。 坚不可摧的道心开始震颤。 他好像胜不了她。 但她不过是他的弟子而已。 云澜剑尊单手掐了个剑诀,并指向虚空中一点,断尘剑呼啸撕裂剑网,朝着昭明剑迎去。 与此同时,他双手结印,宽大的袖摆翻飞如流云滚动,温寒烟陡然感觉身体里奔涌的灵力一滞。 她闷哼一声垂下眼,只见一抹熟悉的金光自指端蔓延而上,没入她衣袖之内,在她身体上结成一道繁复的法印纹路。 下一瞬,昭明剑尖抵在云澜剑尊喉间。 然而,却似是刺入固若金汤的壁垒,再也无法寸进。 温寒烟感觉浑身都像是被无形的细线牵引,几乎失去控制力,她霍然抬起眼,正看见云澜剑尊唇角若有似无的那抹弧度。 下一瞬,他单手轻轻一转手腕,温寒烟便感觉腕间袭来一阵猛力,震得她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 “你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不该怪你,是我的错。” 云澜剑尊白袍猎猎,青丝飞扬,露出那张清寒英俊的脸。 “是我不该让你离开我视线半步。” 他撩起眼睫。 “无碍,你身负法印至今未解,今日我便将这些时日落下的管教,一一奉还。” 虚空之间的断尘剑铿然嗡鸣,在云澜剑身周散作无数道虚影,紧接着呼啸自上而下俯冲下来,将温寒烟兜头笼罩在铺天盖地的剑影之内。 “无耻之徒。”温寒烟咬牙吐出几个字,她周身受法印所控,而催动法印之人近在咫尺。 她面容上不仅并未流露出丝毫慌乱之色,反倒笑了,语气浮现起嘲弄,“你怕了?怕胜不过我,怕一世英名毁于今日,毁在我手里?” 云澜剑尊没有回答,他震开袖摆,屈指成爪,直直抓向温寒烟肩头。 他那一瞬间望过来的眼神,幽邃如沉潭,又似岩浆滚烫。 温寒烟心神一震,陡然浮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猜想。 云澜剑尊对她……难道…… 只一个呼吸间的出神,云澜剑尊攻势已逼近温寒烟面门。 剑风拂面,温寒烟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微凉的指腹,掠过她飘扬的发丝衣袂,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触上她的身体。 温寒烟心头一跳,咬牙催动全身灵力,尽全力同体内不断流淌的法印规则对抗,竟然当真让她冲破了一层,艰难旋身退后了半步。 滑润剑柄落入掌心,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凛冽的劲风却比她更快。 轰——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动静,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弥漫的尘烟散去之际,露出云澜剑尊的身影。 他深深坠于一处巨大的坑洞之间,这痕迹像是被他生生砸出,而他此刻数次想要起身,身体上却似是覆着一道无形而沉重的威压,一时间竟挣脱不得。 一抹并不浓烈,却极具存在意味的木质沉香随着风卷氤氲而来,温寒烟甚至没有回过头,便知方才是谁出了手。 眼下云澜剑尊受制,落在她身上的法印规则也减轻了不少,温寒烟当机立断盘膝而坐,拼尽全力冲破禁制。 她眼也没抬,“你怎么来了?” 裴烬负手立于温寒烟身侧,闻言微扯起唇角,却并未看她。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唇边分明漾着笑意,眉目间却一片冰凉。 危险的杀意丝丝缕缕渗透出来,衬得那抹笑意更显冷戾。 云澜剑尊于深坑之中挣扎,周遭剑芒虹光明明灭灭,身上却仿佛背着不得挣脱的枷锁,被另一个人深深碾于尘泥之间。 第252节 “看了许久,还真有点手痒。” 那道身影在深坑之中挣扎得越是用力,裴烬唇角笑意便愈深。 他转过头看向温寒烟,眉间碎发掩住眸底的情绪,“我有几句话想同他聊一聊,可否把接下来的时间让给我?” 温寒烟怔了怔,沉吟片刻,并未拒绝。 实际上,不仅是法印加身,但凡云澜剑尊出手催动,她便多受掣肘。 方才与云澜剑尊斗法过程中,她还渐渐感觉身体有些异样。灵力时断时续,时而奔涌,时而枯竭。 似乎是快要突破了。 若她能够安然无恙度过此劫,晋阶羽化境,云澜剑尊同她修为相当,那抹法印的牵制,想必能够最大程度地减淡。 眼下看来,她的确不应继续死撑。 温寒烟转身往飞舟方向走,临行之前,抿抿唇角,又停住脚步。 云澜剑尊毕竟是羽化境剑修,她眼下却只能给裴烬炼虚境修为的魔气。 她身负龙傲天系统,底牌无数,真正交手时,压制羽化境也未尝不可能。 可裴烬没有。 他那身耗费精血的秘术……于他此刻而言,还是不动用为好。 裴烬立于风中,一身玄衣几乎融于黯淡的天光之中。 他对上温寒烟视线,忽地一笑,眼睛里却无半点温度,“怎么,见我要对他出手,你于心不忍?” 温寒烟摇了摇头,“小心。” 裴烬愣了愣,眉眼间的深晦被风吹散了。 他摆了摆手,悠悠然转身而去。 “放心,很快回来。” 下一瞬,诡异而不祥的红光自裴烬宽袖间涌出,仅仅眨眼之间,便几乎湮没了整片苍穹。 红光降落下来,将空间逐渐隔绝成内外两个世界,血色流淌般的色泽逐渐滴落,渐次融合在一起,逐渐将那两道身影包拢在内,闭合成一个完整的球体。 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从血色的光辉到云澜剑尊和裴烬,尽数消失在空气之中。 “消失了?” 空青脑子里还想着方才云澜剑尊所提到的“魔气”,只一个出神,回过神来之时,视野间的一切都变了。 司予栀和叶含煜也紧紧盯着那个方向,那片深坑依旧横亘于龟裂的地面之上,可两个人却凭空消失了。 这绝非什么寻常功法所能做到的,看上去,倒是像极了—— “你们……听说过乾元裴氏吗?” 司予栀缓缓抬起头。 * 另一边,天幕泛着诡谲的暗红色,日光浮云皆被染上一层浓重的血色,映得人脸上也泛着殷红的光晕。 云澜剑尊抬眸扫一眼四周,目之所见皆是一片暗红,远远望去无边无际,寸草不生,荒芜得仿佛世界的尽头,看得久了,甚至让人感觉有一种神魂被吸走的晕眩无力感。 “裴氏三十六秘千年前名震九州,只可惜早已失传已久,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旭日溶霄’。” 他收回视线,语调平静中蕴着了然。 “你果然是裴烬。” 云澜剑尊自虚空中祭出断尘剑,剑光闪跃间,他声线陡然沉下来,“你在她身边,究竟有何用意?” “用意?本座能有什么用意。” 玄衣墨发的男子松松散散立于血日之下,身材优越,俊美无俦,闻言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散漫一笑。 裴烬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心口,“自然是男人对女人的心意。” 云澜剑尊脸色极其难看,不仅有先前被温寒烟一剑抵住咽喉的缘故,还有此刻清清楚楚、亲耳听见魔头自认对他弟子心意的原因。 “你这手染鲜血的魔头,也配心悦于她。”他眉目间似压着风雨阴云,向来冰冷的坚冰碎裂,露出深藏其下的本相来。 裴烬是什么人? 千年前血洗九州的魔头,人人喊打的邪魔孽障。 他怎么能承认得这么干脆,这么轻描淡写。 他也配? 血色的光晕映在云澜剑尊面容上,衬得他眼眸愈发深黑。 “原来是你将她引诱。”断尘剑感受到主人心绪激荡,不住地嗡鸣震颤。 云澜剑尊扣紧剑柄,凌然一剑直朝着裴烬当空斩落! “你如今境界已跌至连炼虚境都不如。” 剑风以摧枯拉朽之势轰杀而来,整个结界间的空气都仿佛被这磅礴一剑极具挤压。 “今日我便在此杀了你,再将她带回,慢慢悉心调教。” 裴烬立于剑势之下,身姿挺拔如松,姿态闲散随性。 他抬手,看起来随随便便的动作,毫不费力,却勾动起狂风漫天而起,迎上断尘剑风。 “就凭一把破剑,也敢在本座面前叫嚣。”裴烬嗤笑,“不自量力。” 他指腹用力一捏,狂风愈发肆虐,断尘剑光明明灭灭,宛若风中飘摇的烛火。 “若非你方才催动法印,你就连活着站在这里同本座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也配在此大放厥词?” 风卷撕碎剑光,虚空之间的剑意瞬间颓败下来,溃散入风中。 “调教?”裴烬慢条斯理重复一遍这两个字,说不清意味。 他缓步上前,每踏出一步,衣袂额发皆被风浮动。 “她是人,不是你的豢宠。”裴烬定在云澜剑尊身前。 “再说,本座与她两情相悦,何来‘引诱’一说。说起来,这还应当感谢你。” 裴烬身量更高,稍稍俯身与云澜剑尊视线平齐,微笑,“她体内的无妄蛊,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么?” 云澜剑尊眸光一冷,却并未反驳。 裴烬不偏不倚直视着他的眼睛,“本座的心思,不正和你一样?” 云澜剑尊脸色倏然一变。 一样吗? 不。 他们怎么会一样。 是他将温寒烟亲自教养成人,她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行,皆是他精心栽培而得。 裴烬呢? 他不过是个玷污了花蕊的淤泥。 他有什么资格。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天旋地转的朦胧之间,云澜剑尊仿佛看见满树盛放的梨花。 一片林木葱郁、缭绕云海间,白衣少女步伐轻盈,于流水悬河间飞跃,宛若舞动的银蝶。 她的每一个动作,手指用力时的每一次颤动,呼吸时起伏的每一个弧度,都在他眼底无限地放缓。 却在她收剑望过来时,收回视线。 宛若那些早已过了界限的关注从未存在。 “师尊,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您心里的好?” 她尚年少时,曾经按捺不住,撒娇般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袖摆,不轻不重,不远不近。 “想要得到您一声夸赞可真难。”她长吁短叹,“您就不能夸一夸我吗?” 袖摆摇曳着,不是风动,是她的动作。 但似乎还有更多。 他怎能夸赞她呢? 他待她已宠爱至此,若再整日夸赞,那么他心底最隐秘的那个角落里,暗藏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岂非要被旁人尽数窥探,□□。 若有那一日,他往日里待她所有的好,旁人都会觉得他一早便意有所图。 他如何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在察觉到对温寒烟的心思的那一瞬间,云澜剑尊感受到的并非甜蜜,而是恐惧。 他如何能抱以这样的心思,日日面对他亲手养大的弟子。 若旁人知晓他如此,又将如何看待他? 他不能承认。 更不愿承认。 云澜剑尊脸色难看得可怕,并指一点,断尘剑飘然落回他身后。 周遭的风更狂乱了几分。 “我方才灌注入断尘剑中的灵力,尽数被吞噬一空。”云澜剑尊抬起眼,“想必,它此刻已为你所用,为此阵所用。” “是啊,原来你不笨。”裴烬坦然笑着应下来。 他薄唇微勾,笑意却漾着冷戾杀性。 “但你要是再聪明些,便不该反抗。本座或许还能耐着性子,留着你一条性命,多陪我聊几句天。” 裴烬手指轻勾,血色虚空间瞬间浮现肉眼辨不清数量的空洞。 “不过,你若是个聪明人,便不会如此待她。” 第253节 他话声刚落,空洞之中猝然射出数道锁链,前端挂着锋锐的勾刺,自洗面八方如雨落下。 断尘剑震颤着发出一声剑鸣,幻化出千万分身迎向锁链,乍一看上去,数量竟有些旗鼓相当之势。 密密麻麻的剑影撞上锁链倒勾,却忽明忽暗,似螳臂当车,迎上呼啸而来的锁链之时,完全没有抵抗之力,于半空炸开无数道绚烂的灵光,四散溃败。 锁链绞碎剑光,铺天盖地以一种极刁钻的角度刺向云澜剑尊。 裴烬凭虚而行,罡风浮动他的衣摆和额发,他俯视着脚下狼藉惨状,眼底一片寒凉。 关于温寒烟过往的经历,今日并非他第一次知晓。 早在他们还未相遇之时,他便已经听识海里那个聒噪的东西,不知道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 只是,那时这些话在他听上去,不过是些冷冰冰的、吵得他头疼的字眼。 眼下如此真切地身临其境,他心底莫名涌起一种许多年都没有感受过的情绪。 是愠怒。 温寒烟是个聪明人,但她自小被困于潇湘剑宗之内,不染俗世,聪明的地方单纯到单一。 她洞察得了剑招,却洞察不了人心。 更看不出她这位好师尊,看向她的眼神,究竟是何等离经叛道。 那不是师尊看向弟子的眼神。 而是一个男人,看向欲.望,看向女人的眼神。 勾刺裹挟着冷冽杀意砸落下来,云澜剑尊身形于错落交织的锁链间穿梭。 他每动作一次,丹田处灵力都像是被凶狠撕下一块,不多时,速度缓缓降下来,面上虽不显,却流露出几分疲态。 “心悦于她,却不敢承认,反而严苛狠辣待她。打压她心性,动辄责罚,不敢流露一丝一毫的好,卑劣蜷缩于阴暗之中,求得心理平衡。” 与云澜剑尊的狼狈相比,裴烬气定神闲立于高空之中,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的困顿。 “你想做天下第一,却不思进,不争先,靠屠戮弟子满门来获得修炼资源。” 他掌心翻转,向下一压,虚空间锁链轰鸣震颤着再度拔地而起,朝着云澜剑尊轰杀而去。 “你对她起了欲.望,却生怕被旁人察觉龌龊心思,于是对她百般刁难。如此一来,即便有人说你爱她,旁人也只当是滑稽笑料,绝无可能相信。” 呼啸的锁链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裴烬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 云澜剑尊已躲避了上千上万次勾刺攻势,冷不丁听见裴烬这话,一个失神间,躲闪不及,另一侧肩头登时血花喷涌。 他原本以为裴烬修为尽失,却没想到他实力竟已至少恢复了当年四五成。 在这旭日溶霄血阵之中,裴烬分明可以直接取自己性命,他却并不动手,只这样猫捉耗子般戏弄折磨他,像是在替谁出气。 也不知这勾刺究竟是用什么制成的,虽然已被他自肩头拔下,可疼痛却经久不散,丝丝缕缕更深地渗入他骨血之中,痛得他牙关不自觉紧绷。 云澜剑尊愠而抬眸,他久居上位,是万千修士景仰的天下第一剑尊,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感受到此刻这样的狼狈。 他心绪激荡,不仅是被作弄的愠怒,更多是被深掩于心底,不愿触碰的心思被血淋淋地挖出来,顾不得血阵禁制,再次朝着裴烬方向斩出一剑! 立于罡风间的玄衣男子不闪不避,薄唇微翘,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剑光斩落,那道虚影倏然散去,浩荡的剑风扑了个空,再次被暗红的血日吞噬一空。 “你依旧是那个品行无亏、道德高尚的云澜剑尊。你冷眼旁观她在你给予的苦难中挣扎,为保名声,也不介意让她承担得更多一些。” “反正,只要她能够留在你身边就足够了,至于是死是活,你没有那么在意。” 裴烬垂下眼,数以千万计的锁链当空倾轧而下。 云澜剑尊无力反抗,被数道勾刺贯穿身体,“砰”一声重重砸落在地,锁链紧绷着将他钉入地面之中。 “毕竟,你清楚地明白,她永远不可能属于你。” 云澜剑尊喷出一口血,目眦欲裂冷喝一声:“住口!” 下一瞬,一道猩红刀光闪过,没入他口中。 大片大片的血液涌出,瞬息间浸透了纯白的衣襟,在血阵间光线掩映下,泛着一种污秽般的深褐色。 云澜剑尊喉咙中发出一声深深的痛鸣,却因被昆吾刀贯穿了整个口腔,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只能断断续续发出些不成意味的音节。 裴烬落在他身侧,手肘微屈,慢悠悠将手臂搭在刀柄上。 昆吾刀再度下陷,穿透了云澜剑尊后脑,将他头颅死死钉在地面上。血腥味蔓延开来,地面上洇开血痕。 “说话啊,怎么不说?”裴烬笑着俯身,绕有兴致地看着他,“莫非,是因为本座身上,没有能够为你所用的法印么?” 他幽幽叹口气,似是无趣。 “本座以为你要我‘住口’,是因为自己有话要说。到头来这样沉默,还真让人失望。” 裴烬看着云澜剑尊脸部肌肉因疼痛而颤抖,悠悠牵起唇角,“旁人害她,是为了利用她杀了本座。将注意力转移至那个名叫纪宛晴的弟子身上,也不过是因为阿烟体内的无妄蛊失了价值。” “唯独只有你,将那个弟子整日带在身侧随行,不为别的,只为排遣不该出现的感情。” 裴烬手指缓缓用力,在云澜剑尊视线下一点一点摩挲过昆吾刀柄。 “真令人作呕。” 他一点点将昆吾刀抽离,动作很慢,无尽的痛楚蔓延至云澜剑尊全身。 云澜剑尊已无力挣扎,身体只剩下本能,随着裴烬的动作如砧板上垂死的鱼一般抖动。 但他却只目眦欲裂地盯着裴烬:“阿烟……你竟唤她阿烟?!” “你又有话想说了?”裴烬缓声笑道,“那你要不要猜一猜,本座唤过她多少次‘阿烟’,更亲近的事情,又做了多少。” “呃——!” 昆吾刀贯穿云澜剑尊心脏,裴烬反手抽刀,温热的血溅上他眼尾。 他毫不在意伸手一抹,唇角扯起,低头在不住抽搐的人耳边说,“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劳什子法印能限制她,还有——” 昆吾刀将云澜剑尊心脏瞬息间绞碎,裴烬伸手捏住云澜剑尊头颅,手指微屈用力,喀嚓的碎裂声响中,将云澜剑尊头骨生生捏碎。 他浑不在意手上血迹,直探入那片碎得血液和脑浆混杂在一处的泥泞间,精准找到还在微弱闪烁的灵台。 灵台之中摇曳的元神察觉到裴烬的动作,瞬间惊恐地疯狂四窜。 一只染血的手指轻而易举捏住灵台,指尖一勾,从里面挑出一抹灵光。 灵光极速涨大,化作一卷恢宏水墨画。 “你杀了她生母,得到的应当就是它了吧。” 他垂下眼,随意把玩了下画卷,语调意味深长,“早年间,本座将它赠予故友,眼下想想倒是后悔。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你便将它物归原主,如何?” 裴烬话音含笑,动作却狠辣至极,指节收拢,将狂闪的灵台登时碾碎。 九州山河图于狂风中飘摇落入他染血的掌心。 裴烬轻轻一笑收回手,腥风之中漫不经心转过身。 还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散进风中。 “还有,她不是你能觊觎的。” 第89章 归生(四) 周遭发生的一切,温寒烟逐渐失去了感知。 她好像听见很多声音,空青的,叶含煜的,司予栀的。 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后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什么,又突然诡异地沉寂下去。 温寒烟想问他们怎么了,可浑身却使不上力气,连开口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感觉浑身灵力时而沸腾如火,时而凝结成冰,她身体也时而热时而冷,意识仿佛抽离出去。 一只手冷不丁托住她后心,将她扶稳。 那抹飘离的意识也似乎随着这个动作重新归位,温寒烟猛然抬头。 不远处红光明明灭灭,逐渐散去,露出地面上瘫软如泥的尸体。 云澜剑尊心口处晕开一大片血色,脖颈往上一片狼藉,已死得不能再死。 浓郁的血腥气随着风飘散开来。 这一幕极其具有冲击力,饶是在场众人皆是修仙中人,却鲜少有人见过如此惨烈的画面,更甚少有人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杀人。 空青三人看着裴烬的表情极其诡异。 云澜剑尊可是羽化境剑修,是九州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尊。 可他现在却死在这里。 他们先前也知道卫长嬴来历神秘,实力高深。 但强是一回事,他们也没想过他竟然会这么…… 招式手段,越看越邪性,越想越令人脊背生寒。 空青正欲上前,被叶含煜一把拽了回来。 司予栀也头一次不敢高声说话,眼神复杂地沉默着,眼睁睁看着玄衣宽袖的人慢悠悠走回温寒烟身侧。 “怎么了?” 空青三人的细微反应,温寒烟无暇分辨,她此刻再次感觉浑身灵力震荡,几乎要冲破丹田,撕裂经脉。 “寒烟师姐?!”空青见状,也顾不上其他,三两步冲上前,急声道,“你怎么了?” 他动作太快,叶含煜和司予栀想拽住他都来不及,只默默转了个方向,状似无意走到温寒烟另一侧,无形中距离裴烬更远。 温寒烟并未察觉,裴烬瞥见两人整齐划一的动作,余光微顿,似笑非笑掀起眼皮。 接触到他眼神,司予栀浑身一抖,默不作声往温寒烟身后撤了半步,缩在她后面。 裴烬露出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笑,没什么所谓地挪开视线。 “眼下她体内冰火两重天,若是撑过去,再顺带运气好,撑过接下来的雷劫——”他语气悠悠的,“到那时就该恭喜你的‘寒烟师姐’,晋阶羽化境剑修了。” “羽化境?”空青神情陡然一僵,担忧还没完全褪去,就紧接着涌上一阵狂喜,眼下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滑稽。 第254节 “那岂不是——” 就在这时,一道染着笑意的男声自远处传来。 “羽化境乃是仙道真正的界限鸿沟,向上每精进一分,都与羽化境之下精进一阶无异,甚至愈发艰难。” 空青眼神一凛,上前拦在温寒烟身前,“来者何人?” 来人一身棠梨褐色长袍,端坐于华贵奢靡乘风辇上,眉眼弯弯仿佛天生含笑。 他没有回答空青的问题,而是自顾自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若诸位不嫌弃,在下可以提供一处洞府,此处不仅有法阵相辅,还可避开旁人搅扰,专门供你们安稳度过雷劫。在此之后,若诸位需要,还可借此洞府休养一番,稳固境界。” 司予栀拧起细眉,若有似无挡在温寒烟身前:“你和我们素昧平生,会有这么好心?” 来人朝着司予栀微微一笑,开口时却并非对着她,“寒烟仙子,羽化境雷劫虽比不得飞升时的九天玄雷,却也不容小觑。若今日晋阶之时,你能夯实牢固奠基,于日后求索仙途百益而无一害。” 说到这里,他才遥遥朝着众人拱手行了一礼,“在下九玄城主安迹星,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我俗事缠身未能及时相迎招待,传出去,实在失礼。既然遇上仙子有需,在下便自作主张,为诸位行个方便,也算是广结善缘。” 安迹星说话间,几名九玄城弟子自发上前,自芥子中又祭出一辆乘风辇,恭恭敬敬拱手迎温寒烟等人上去。 温寒烟勉力维持神智清明,目光在他们腰间摇曳的算盘流苏上微微一顿。 视线缓缓向上,掠过他们毫无异样的右肩,再向上,是几张不尽相同,素昧平生的脸。 她牵起唇角,“青先生,别来无恙。” 距离她最近的九玄城弟子愣了愣,似乎有些理解不了她所说之言,剩下几个围在乘风辇四周的弟子也是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温寒烟浑身一阵一阵晕眩发冷,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裴烬掌心,才勉强维持着站立。 她也失了虚与委蛇的心,转过头,不偏不倚望向安迹星。 “青先生,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你还够尽兴么?” 对上温寒烟的视线,安迹星笑意如常,面色不改。 他缓缓笑道:“不知寒烟仙子,此话是何意?” 温寒烟体内灵力奔涌,她勉强平复几分,定了定心神:“先前与你在宿雨关山月中斗法时,我用剑伤了你右肩。” 她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但宿雨关山月中,你我皆非实体,仅以元神斗法,哪怕这一剑伤了你,你的肉.身上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旦元神脱离宿雨关山月,回到现实之中,根本让人无从分辨身份。” 安迹星淡淡看着她,但笑不语,眉目间漾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仿佛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起初,我也并不能肯定。”温寒烟视线向上,望向不远处,“但它们给了我答案。” 空青瞬间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九玄城眼下已被接二连三的罡风夷为平地,完全看不出先前熙来攘往、笙歌鼎沸的样子。 倾頽坍塌的废墟间,九玄城正中央却依旧岿然不动立着一棵高耸入云的榕木,千千万万条气根悬垂延伸开来,交织成一片密错的帘幕,遮天蔽月。 气根左侧还算完整,只有零星横亘于上的不规则划痕。 然而,右侧的气根齐根断裂,远远乍一看,竟当真像极了被一剑劈伤了右肩。 “这……”空青惊疑不定,“这难道是说……” “可是青先生,不,九玄城主怎么会和一棵榕木共感?” 司予栀视线难以置信地在巨大的榕木和安迹星之间来回挪动。 叶含煜却似是想到什么,如临大敌般猛然抬眸,看向安迹星。 “如此一来,那也就是说——” “寒烟仙子,果然名不虚传。”安迹星微笑打断他,“还真是观察细致入微,聪慧过人。” 他丝毫没避讳,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空青更是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两张脸,到头来眼下却告诉他这分明就是同一人。 他心里一阵后怕,脊背不自觉渗满了冷汗,濡湿了里衣。 若当真如此,这偌大的九玄城中,那样密密麻麻、热情到诡异的居民,竟然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自始至终,九玄城便是一座空城。 唯有安迹星一个人。 “原本打算放过你,让你安安静静地死去,但没想到你非要自作聪明,着实扰乱了我的计划。” 安迹星放下撑着头的手,看上去几分羸弱病气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森诡的微笑。 “既如此,只好让你死得惊心动魄些了。” 他话音落地,本便破碎狼藉的地面再次震动起来。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困顿沉睡在地面之下,眼下被这几个字倏然唤醒,躁动地要掀翻地面冲破而出。 司予栀愕然睁大眼睛。 原本已零落遍地的废墟之中,不知从何处又钻出不少人来,有的从坍塌的房屋下爬出,有的从地底下翻出,更多的则是从远方涌来。 地面震动,是他们狂奔而来的脚步。 远方的天际线摇晃着,最后一点暮色也沉落下去,一片苍茫之间,令人头皮发麻的深褐色小点绵延成片,极速逼近过来。 随着他们每一步靠近,他们身上能够称之为“人”的特征都减淡一点,先是肌肉变得僵硬,再到泛白的瞳仁。 在他们靠近到肉眼可以清晰地分辨五官容貌时,已几乎完全看不出曾经模样,彻底蜕变成为狰狞咆哮的榕木人。 “前辈,他们似乎和我们先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 叶含煜凝重的声音在轰鸣震动间听不真切。 温寒烟皱眉抬起眼,目之所及的榕木人,修为竟皆在炼虚境之上。 他们丝毫不懂避让,动作间横冲直撞,不多时便将整个坑坑洼洼的地面都扫荡一空。 不少坍塌下来还未完全碎裂的屋脊拦在路中央,他们却不闪不避,径自冲撞过来,于漫天碎石尘土间,如狂潮涌向温寒烟等人。 “那不是青先生府邸的东西吗?” 司予栀语速很快,“若我先前没看错的话,他的府邸大有玄机。墙面是东弦玉做的,瓦片是携春金做的——这两样东西,即便是寻常炼虚境修士,也绝对不能那么轻易地打破,更何况像眼下这样莽然撞碎?” “那他们的身体,岂不是比普通修士更加坚硬?”叶含煜脸色很不好看。 他们人数本身便处于极端劣势之下,修为也并不占优势,若是再加上刀枪不入这一点,这简直就是必败之局。 “不如还用方才来时那一招?”司予栀思索片刻,神情却半点不得放松,“可他们速度太快了,根本来不及结阵。” “现下寒烟师姐境界不稳,也没有足够的灵力能够支撑你的阵法。”空青咬咬牙,视线紧锁住悠然浅笑的安迹星。 “擒贼先擒王,不如我们先想办法杀了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叶含煜摇摇头:“恐怕还未能进他的身,你就要被那些榕木人撕碎吞食入腹了。” “那怎么办?难不成坐以待毙,在这等死?” 一道腾腾黑雾霍然逸散开,浓郁的墨色融入苍茫天光,瞬息间便将铺天盖地涌来的榕木人笼罩在内。 温寒烟一手抓一个,转头对怔在原地的空青高呼一声,“走!” 【莫辨楮叶】在技能栏中泛着澄莹的光晕,温寒烟带着三人旋身飞退。 既然安迹星如此确信这些榕木人锋不可当,那便让她来试一试,究竟是鬼面罗刹郁将的毒雾更烈,还是他们的皮肤更硬。 郁将的毒雾,正好可以用来克制榕木人,哪怕只是拖延片刻,也能够争取来喘息的时间。 黑雾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瞬间扩散,虽然只是薄薄一层,没有丝毫分量和存在感,榕木人的脚步却陡然停顿。 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和狂乱的咆哮叫声交织着,几乎将苍穹掀翻震裂。 安迹星神情微讶,长袖一扫甩出一道灵风,将毒雾驱散。 但原本站着人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被毒雾腐蚀了半边身子的榕木人艰难立在原地,一阵风起,他被啃噬得摇摇欲坠的手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感受不到疼痛,低着头看向地面上的断臂,似乎有些茫然。片刻后委屈地转过身,呆呆地看着安迹星。 “没关系,跑了就跑了,继续追便是。” 安迹星神情不动如山,此处罡风太烈,他被刺激得轻轻咳了两声,唇色泛起诡异的殷红。 “对了。” 榕木人脚步猛然一顿,不约而同扭过头来,直勾勾盯着他。 “若是遇上那位玄衣男子,记得专心些,攻他右手。”安迹星抿唇一笑,“温寒烟眼下不知何时便要度雷劫,已是半个废人。只要那个人死了,其他人都难成气候。” “听明白了?” …… 身后风声萧瑟,昭明剑化作巨大的虚影,载着温寒烟向前疾行飞掠。 “寒烟师姐,他们追上来了。” 空青紧紧随在她身侧,转回头时,脸色被冲天的灵光映得发白。 温寒烟唇角紧抿,榕木人的速度极快,就像是随风飘扬的榕木叶,瞬息便至。 他们泛白的瞳仁来回挪动几下,便死死锁定住一个方向,竟是对旁人全然不顾,争先恐后地攻了上去。 寒风浮动额发,露出裴烬漆黑的眼睛。 他撩起眼睫,似是早已预料到一切,却不闪不避,瞬息间便被榕木人湮没。 然而,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的众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讶然慌乱的情绪,反倒隐隐浮现出几分轻松。 温寒烟抬眸:“趁现在!” 司予栀立在她身后,早已蓄势待发,闻言登时甩出几面灵幡。 灵幡纷纷扬扬落下,顷刻间将涌来的榕木人围在正中,阵法灵光倏然亮起,地面上蔓延开繁复的阵法纹路,法阵逐渐如水波般扩散开来。 见榕木人被困,司予栀眼底一喜。 “成功了!”她双手结印掐了个灵诀,“眼下我们灵力匮乏,困生阵绝对是最适合的。” 困生阵靠灵幡提供灵力,并不过多消耗布阵之人的灵力,效果却不同凡响。 唯一的缺憾,便是布阵时间极长。若阵中受困之人趁阵法未结成之时逃离,法阵便会溃散。 “快一点,再快一点。” 第255节 司予栀催动丹田,将所剩无几的尽数灌注于其中。 法阵凝结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快,眨眼灵光便覆盖了一半,然而结阵灵力浩荡,阵中榕木人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来。 “叶含煜,快来帮忙!”司予栀急得直冒冷汗,她话音还未落下,一只手裹挟着涌动灵力覆上她手背。 叶含煜一言不发用上了全部灵力,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愈发圆满的法阵。 灵力覆盖上四分之三的空间,榕木人却也比先前愈发不安,有几个已转过身蠢蠢欲动,要向外走。 “我也来!”空青二话不说,一掌搭上来,法阵凝结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加快,眨眼间便几乎包拢了整个空间,形成一个圆润的弧线。 被灵幡包围的榕木人愣了愣,见势不对,瞥见一处空落下来未被灵力覆盖的角落,转身顺势欲走。 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修如梅骨的指尖微微用力,猩红的刀光蔓延出来,散作无数道纤细的丝线,缠绕住榕木人的身体。 “想去哪?” 裴烬漫不经心一笑,“阿烟还没说让你们走。” 宽袖垂落,随风而起的袖摆间,依稀露出一块莹润的玉坠。 正是伏天坠。 不久前。 “寒烟师姐,这个还给你。” 眼下暂时得到片刻休整的机会,然而大敌当前,没有一个人敢放松下来。 紧绷的气氛之中,空青冷不丁回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伏天坠。 若待会九玄城主追上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再加上雷劫不知何时便要落下来,这种强横的防御法器,还是寒烟师姐更需要它。 温寒烟沉吟片刻,并没有推辞,将伏天坠接过来。 空青即便晋阶,也很难对接下来的战况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若要保他们全部毫发无损地打赢这一场,她最需要的就是保证自己的安全。 除此之外,还有裴烬的安全。 温寒烟抿抿唇角,搭上裴烬肩膀。 “这个给你。” 裴烬一听,微挑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阿烟,无缘无故,我怎么能收你的东西?” 温寒烟没再多说,直接牵住他右手,将伏天坠一圈一圈在他腕间轻轻缠好。 “安迹星来历不明,但在五百年前,我便已听说他是九玄城主。这么多年,未曾改变过,还是需要小心为上。” 温寒烟抬起眼,“我们……” 她顿了顿,一双眼睛漾着又冷冽又灼人的光晕,几乎映入人心底去。 “我需要你。” …… 榕木人被锁于困生阵内,嘶吼着拍打着阵法结界,一下接一下地冲撞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天幕之上雷云翻滚,天色彻底黯淡下来,甚至比寻常夜色还要深重,漆黑一片如墨色铺陈开来。 温寒烟开始有些无法克制住体内的灵力。 灵力沸腾时的撕扯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喷涌而出,凝滞时的僵滞感也更强,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遁入一片虚无之中。 温寒烟死死咬住牙关,她甚至在口腔中尝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度雷劫。 还需要等。 只要再撑一小会。 苍茫天际边缘逐渐扩散来一片沉郁的褐色,奢侈华贵的乘风辇御风而来,四周工工整整侍立着十二人随行,自天边悠然掠过,宛若飘来的一片云。 “唔?”安迹星居高临下睨一眼,喉中逸出一道意外的音节。 与他预想中不同,温寒烟几人竟都安然无恙,好整以暇立在远处。 反倒是他的榕木人被困在狭小的阵法之中,人挤着人压在结界边缘,几个榕木人瞥见他的身影,失焦泛白的瞳仁逐渐盈起水光,格外委屈可怜。 安迹星脸上没有多少不悦之色,垂眼看了片刻,抚掌笑道:“有意思,着实有意思。” 他视线在裴烬腕间的玉坠上微微一顿,定定看向温寒烟,语气谦逊,像是认认真真地因好奇而发问,“想不到,你们之间关系竟比我想象中还要亲近几分。原来,就连他身上的荒神印,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荒神印? 温寒烟眸光微动。 她只知裴烬右手有旧伤,却不知究竟因何而来。 只不过,自巫阳舟起,但凡与裴烬有旧知晓他身负旧疾之人,向来因忌惮他而专攻他右手。 九玄城与幕后之人绝对脱不了干系,因而温寒烟方才先人一步防了一手,果然赌对了。 见她反应,安迹星笑了笑,这笑意配合上他接下来说的话,莫名显得恶意,“看来是在下猜错了,你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他缓缓摇摇头,幽幽一叹,“也对,荒神印应当是他此生最不愿提及的耻辱。既如此,你恐怕也不知晓,他曾经私藏至邪之物,受逐天盟落狱折磨,险些丧命。逃出生天时狼狈至极,就连双目都险些失明?” 险些丧命?双目失明? 空青三人下意识把视线投向裴烬。 这名卫道友与他们相处时向来高深莫测,游刃有余,这一路走过来,艰难困苦经历了不少,可他们还偏偏从未见过他流露出半分狼狈之色。 仿佛哪怕是天塌下来,对他而言动动手指便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他们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曾经竟然会沦落到被折磨至此的地步。 而且,私藏至邪之物…… 几人眼神变得愈发古怪起来。 几道视线粘在身上,裴烬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稍有兴致地掀起眼皮,看向安迹星。 他们分明素未谋面,安迹星却似是对他极其熟悉。 不只是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还有他的脾气秉性,喜怒性格。 的确,若换在千年前,不愿触碰的伤疤被这样肆意提及,血淋淋撕开展露给旁人,他恐怕已被寸寸击碎。 但眼下,他早已麻木了。 天幕低垂,雷声轰鸣滚动,偶有闪电撕裂苍穹,拖拽出一片苍白的光带。 温寒烟衣裙被风吹得猎猎狂舞,她冷冷抬起头。 “我身边之人如何,与安城主无关,更轮不到安城主操心,向我秉明过往。与人相交,我只信自己,也只随心而动,外界纷乱流言,永远无法动摇我分毫。我更不会允许他人假以一心为我之名,以言语中伤我所在意之人。” 轰—— 一道电光极速闪过,自天边以雷霆之势倾轧而下。 来得正好。 温寒烟唇角微勾,电光映上她眉眼,衬得神情愈发飒然冷冽。 “我只知道,你今日必定命丧于此。” 下一瞬,雷鸣电光将她的身影彻底湮没。 “寒烟师姐……?!” 空青刚忧心忡忡望过去,便被眼前所见陡然惊呆了。 寻常人度雷劫时,都安安分分在原地盘膝调息打坐,不会四处走动,而是全神贯注运起全身灵力抵抗雷劫。 可眼前之人却逆天而行,非但并未凝神抗击,反倒散尽一身灵力,仰头直视着呼啸而来的强光,不闪不避迎上雷劫。 司予栀声音陡然拔高:“温寒烟!你是不是疯了?!” 这个女人究竟怎么回事! 自从她们相识以来,司予栀便感觉温寒烟不是在拼命,便是在拼命的路上。 就好像当真有九条命一般,能够经得起她这般肆无忌惮地折腾挥霍。 仿佛每一寸皮肤都被绞碎,如岳的威压沉重砸落在肩头,温寒烟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支撑不住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 雷劫之威果然不容小觑。 好在这只是第一道雷劫,尽管疼痛,但她早年于潇湘剑宗内受的罚、遭的难,不也次次如此,九死一生? 她做得到。 昭明剑狂躁嗡鸣,在她身侧盘旋,温寒烟颤抖抬手攥住剑柄,却并未抵抗天道雷劫的威势,只以剑撑地支撑住身体。 片刻,她浑身浴血,于散落的青丝间抬眸,直直望向安迹星。 遥遥对上她视线,安迹星心头猛然一跳,仿佛有什么超出了掌控和意料。 下一刻,比方才从天而降的那道电光还要耀目千百倍的灵光,自昭明剑尖陡然闪跃起来,瞬息间蔓延至整个剑身。 温寒烟仗剑凌空斩落一剑,剑光缠绕着噼里啪啦的电光,千军万马之势俯冲而下! 所过之处,地面焦黑,榕木人被掀得倒飞而起,毫无还击之力。 巨大的榕木燎上电光,轰然陷入一片烈火之中。 安迹星瞳孔骤缩,猛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抬袖掩面,目光落下,只见一片墨绿色的血痕。 呼吸之间,剑意已杀至安迹星心口。 温寒烟浑身麻痹无力,手指也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她死死守着一口气,全凭本能握紧了剑柄。 只需要一剑。 技能栏中,刚获得不久的技能心法【移花接玉】泛着刺目的光芒。 第256节 这是方才她胜过云澜剑尊时得到的技能心法,在安迹星现身之时,温寒烟便不动声色查看了它的效用。 天时地利,用它来克制安迹星的榕木人,实在再合适不过。 【快!第二道雷劫快要落下来了。】 龙傲天系统在她识海中焦急道,【若想将吸收到的能量全都打出去,这个过程绝对不能中断。如果接下来你选择抵抗第二道雷劫,现在的剑招也会功亏一篑的!】 那她便不去挡。 温寒烟眸光一厉。 安迹星此人不仅熟知裴烬弱点,还极善于攻心。 若他届时戳破裴烬身份,令她身边人心涣散,分崩离析,结果只会更糟。 她更倾向于冒险放手一搏。 待她杀了安迹星,再催动全身灵力抵抗雷劫,只一瞬间,第二道雷劫未必会要了她的命。 温寒烟用力闭上眼睛,所有意识都凝于昭明剑上,奋力一剑刺出。 视野却在这一刻突然沉下来。 温寒烟皱眉睁开眼,望见无尽血色。 暗红的色泽兜头笼罩下来,宛若血河浸染,悬垂而下,瞬息间包裹住她全身,隔绝出方寸大小的须弥天地来。 裴烬单手按在血色结界之上,玄衣烈烈。 “胡闹。” 他收回手,纤细的血线宛若有灵,自发缠绕上他指尖,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血色也更显瑰靡。 “不顾死活,奋不惜命。”裴烬唇线渐渐拉直,“潇湘剑宗就是这样教你的?” 温寒烟怔住,唇角动了动。 却什么都说不出。 雷劫轰然落下,隔绝四目相对的视线。 地动山摇,宛若要将整个空间绞碎毁灭的威压瞬间弥散开来,凝成浩荡的龙卷,将整片地面上的东西尽数吞噬。 空青三人修为不够,当即被可怖的罡风掀飞数丈之远。 这样猛烈的威压荡开,空青后怕得头皮发麻。 若方才没有卫长嬴出手相护,恐怕寒烟师姐已经…… 不,这还只是第二道雷劫。 在这之后,还有七道天雷,一道比一道劲烈。 方才寒烟师姐已生生扛下一道雷劫,想必眼下伤势已然不轻。 若之后但凡出一点差错,她都会在这场雷劫中身陨道消。 这场雷劫,已经没有分毫余地。 再也容不得半点差错了。 卫长嬴……若他当真是那个人,一定知晓羽化境雷劫的厉害。 只有他能够帮她。 空青反应极快拔出鸿羽剑,用力插入碎石之间,又撕下一片衣料在手腕上牢牢缠了好几圈,这才勉强挂在风中,止歇了向后飞退的趋势。 他左手勉力抓住倒飞而来的司予栀,于狂风中艰难地抬起头,“叶含煜!” 叶含煜祭出芥子中最后一枚防御法器,虹光大盛撑开一片狭窄的空间,却无法止住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命运。 他在法器保护下四处磕碰,撞得七晕八素,最后“砰”一声撞在山石之间,终于停了下来。 周遭尚且如此,立于雷劫正下方的两人所受威压更成千百倍攀升。 恰在这时,原本安安静静缠绕在裴烬指尖的血线霍然沸腾起来。 血线炸开千万条肉眼辨不清数量的红线,争先恐后地攀爬上结界,又沿着雷光攀爬而上,只一个呼吸间,便将电光染上血色,蠕动吞噬。 另一边,昭明剑光陡然一黯。 剑刃止于咽喉前一寸,安迹星双眸瞪大,良久,才浑身瘫软顺着乘风辇滑落下来。 他险些被一剑封喉。 后怕之余,是无尽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安迹星眸光狠戾,一甩袖袍,将昭明剑扫开数尺之远。 他自乘风辇上飞身掠下,右手五指收拢,“长生锁。” 地面之下陡然暴涨伸展出榕木根茎,将艰难吊在半空中的空青三人包裹进去,只一息间便横伸出无数气根,将三人困死于三个枝繁叶茂的榕木球中。 肉眼望不见尽头的榕木人皆被温寒烟方才一剑剿灭,四周寥落空荡,再无旁人。 乘风辇上悬垂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安迹星靠在软椅上,望着摇曳的铃铛,神情忽然一变,恭恭敬敬道:“城主,不杀了他们吗?” “杀,自然要杀,但不是现在杀。”他神态又恢复成方才的模样,轻咳两声,笑意却愈发深邃。 “现在杀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是温寒烟在意的人,可温寒烟现在却欣赏不了他们的美妙的死状。” 长生锁可将修士通身血肉融化,将灵力收为己用,再以灵力重塑人形。 这样一来,这三个不起眼的蝼蚁,便能够成为他新的朋友了。 到那时,温寒烟该如何痛彻心扉? 裴烬既然如此在意她,也该露出些令人愉悦的神情吧。 想象到那个画面,安迹星神情染上病态的癫狂。 他要将这三人留到温寒烟雷劫清醒之后,慢慢虐杀。 当然,她也未必会再醒过来了。 安迹星语气又是一转,自言自语道,“城主……果然英明!” “这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随心而为罢了。” “誓死追随城主!” 自言自语的喃喃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狂热,安迹星苍白的面容仿佛割裂成无数个人,时而崇敬,时而兴奋,时而云淡风轻。 下一瞬,他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安迹星缓步上前,却似是忌惮已渗入骨髓,在距离裴烬十步之遥处便堪堪停下,并未再靠近。 他眼睛先是看一眼吞噬着雷劫的血光,片刻,才重新转回头来。 “饮沧海?”安迹星了然一笑。 裴烬掀起唇角,慢条斯理“哦”了一声,“原来你也知道?” “听闻‘饮沧海’可吞噬万物,如今得见,果然厉害,竟然连天道雷劫都能抗衡而不落下风。” 安迹星笑眯眯道,“但如此一来,你便无法离开寒烟仙子身侧三步之外。裴少主,不,现下该叫你裴家主了,将自己困锁于这方寸之间,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裴烬挑眉,表情半点没松动,稍有兴致道,“愿闻其详。” 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安迹星脸色稍冷。 “不过这么大的地方,即便你是裴烬,眼下右手尽废,左手受制,你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他一甩宽袖,腰间算珠叮当作响,地面之下破土而出无数藤蔓,呼啸破空而去。 “今日我不打算杀你,主上说了,你实力高深,哪怕暂时落于下风也不容小觑。我有自知之明未必你对手,所以,不要担心——” 安迹星尾音诡异地上扬,“今日,我只要你一滴心头血。” 藤蔓扭动着遮蔽天色,一边对准了裴烬心口。 另一边,则对准了雷劫之下的温寒烟。 裴烬剑眉紧皱,倏然回眸。 “裴烬,你和她之间,你怎么选?” 第90章 归生(五) 雷云罩顶,电光轰鸣。 璀璨的光晕映入眼底,似真似幻,有浩荡的山风鼓噪灌入耳畔。 温寒烟一时间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她眼前掠过很多画面,支离破碎的,她仿佛一抹游魂一般穿梭在虚空之中,俯瞰着下面发生着的一切。 她看见云蒸霞蔚,蓊郁葱茏的落云峰上,漫天落雪。 青衫如松,俊秀温润的青年仗剑回身,目光触及温寒烟时,漾开一片亮色。 “寒烟,你终于回来了。” 季青林再自然不过地伸出手,想要替来人拂落一身霜雪,却被轻身一侧,避开了。 他神情一空,茫然抬起头,“寒烟?” 温寒烟看见他身前的白衣少女,飞扬的流云道袍,衣袂浮动间,流云剑鞘如覆霜华,莹白玉佩剑穗垂落下来。 那是她五百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山后,云澜剑尊赠予她的。 早已该在寂烬渊一战之中,灰飞烟灭,再无痕迹。 白衣少女静了静,没有理会季青林,径自抚上剑穗。片刻,手指微微用力,只听一声清脆丝帛断裂轻响,剑穗应声落地。 “你这是做什么……寒烟,你去哪?” 一只手按住她的动作。 温寒烟看见白衣少女面不改色绕开他,“让开。” 第257节 季青林动作一顿,“寒烟,你还在怨我?” 白衣少女全然不在意他的话,目不斜视向前走,季青林见她面色分毫不动,心中更焦急,亦步亦趋跟着她,语速越发快。 “先前那些事,师兄承认,是我做的不好。可我不是已经尽力弥补了吗?你不喜欢宛晴,我已不再理会她,整日与你同进同出,满心满眼都是你。” 白衣少女脚步不停,眼见着她便要下山,季青林声音陡然一轻。 “你要离开?” 白衣少女极目远眺,云海缭绕之间,群山若隐若现,陷落于一片苍茫天色之中。 她曾以为这是她的全部,她毕生所求之地,眼下才知方寸之外,天地何其辽阔。 “季青林。”白衣少女抬起头。 她陡然如此正色,季青林神情一怔,连忙道,“怎么了?” “或许我曾怨过。”白衣少女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但此刻我早已不再怨你。” 她这话一出,季青林先是神情一喜,随即随着她后半句话落地,心底又冷不丁生出几分恐慌。 “你要离开?” “回落云峰不好吗,为何非要下山呢?” “寒烟,你可以怨我。你昏睡五百年,我自认待你……越发怠慢,心思渐渐被旁人所占据。我却甘愿蒙蔽沉溺其中,深陷于漩涡之中,甚至不顾你伤重在身,狠心夺你本命剑。我负你良多,你是不该原谅我的,你该一生都恨着我……” “一生那么长。” 白衣少女望着浩渺云海,轻笑一声,“可你的分量太轻。” 恨一个人太用力。 季青林不值得。 季青林神情瞬间一片空白,只愣愣看着她。 白衣少女不再理会他,用力一寸寸掰开他扣在她袖摆的手,转身。 她的背影单薄,一身白衣飘扬似云烟,分明轻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散去,却又执拗坚决得宛若能破开万重浪。 山间道路不算宽阔,只一条白玉砌铺而成的仙梯,其上并无铭文咒法,无论什么修为,在此处皆要凭借双脚一级一级走过去。 绵延的树影幢幢,白衣少女一路向下走,山风拂面,天光陷落,星夜低垂而下。 道路尽头,一道锦衣华服,丰姿冶丽的身影负手立于树下,听见她下山的动静,于夜风间转身回望。 “你来了。” 司珏勾起唇,他唇色较寻常男子显得更殷红,脸廓不过分锋锐,容色极艳,偏生一双眼眸又黑又沉,衬得气息极冷。 可眼下他望向温寒烟那一眼,却似春风揉碎海棠,冷漠倨傲之色尽数化开,仅余一片似水温柔。 白衣少女脚步微顿,司珏却步履如常靠近她,伸手要去牵她的手。 “潇湘剑宗负你良多,寒烟,我接你回东幽。” 白衣少女面色没有多少变化,不动声色避开他的动作。 “潇湘剑宗并非我归处。”她看着司珏,“东幽亦然。” 司珏的手落了空,他指尖微蜷,似是往昔大多时候都被捧在天上,头一次遭到这样直白的拒绝。 那双手极修长,也极白皙,仿佛平日里从不沾染任何污秽之物,更不沾血腥,正如他身份一般高高在上,养尊处优至极。 “你又在闹什么。”司珏收回手,轻描淡写理了理衣摆,微笑,“我不明白。” “纪师妹先前住进临深阁,是父亲的意思。我已向你解释过,也勒令她搬出,此生不得再入东幽寸步。还有那些曾经肆意散播蜚语流言的家仆,我也一一重罚,发落出去。” 司珏又伸手作势要去揽她,“令你不快之人,我已尽数摆平。寒烟,我曾经答应过你,若你有朝一日离开落云峰,我便带你去看九州大好河山,不如即刻便——” “令我不快之人,尽数摆平?”白衣少女笑了下,“司珏,听你说了如此多,但我想,你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她直视着司珏的眼睛,“那便是你自己。司珏,你惯会躲在旁人身后,将一切罪责甩脱得干干净净,直到一切风浪平息止歇,再一身纯洁无垢地重新显露于人前。若非你所行不端,即便借给旁人八百个胆子,也绝不会有人敢流传半句非议。” 搭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更重,像是她撕碎了什么心照不宣的面具,显露出深掩其下的不堪。 “九州河山,我自然会一一去看。”白衣少女拂落司珏的手。 “只不过,与你再无相关。” 白衣少女转身离去。 她不恨司珏,但此生再无可能随他同行。 他于她而言,无论生死富贵,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了。 锦衣华服的青年失神片刻,身形陡然化作青烟溃散。 白衣少女拾级而下,夜色疏寒,漫山树影没入远山之间。 遥遥的,一道白衣胜雪的挺拔身影立于山下,一双清寒的眼眸不偏不倚直望过来。 “去哪。” “与你无关。” 云澜剑尊没看她,目光落在远方,辨不清思绪。 潇湘剑宗山门恢弘,在这里,向远处可见万家灯火连绵。 “你尚未学成,无才无名,却志大而傲,心比天高,此去必遭折挫。” 云澜剑尊侧身,遥远的灯火映在他脸上,半张脸在明,半张脸在暗,更显深邃。 “不允你离开落云峰,是爱护垂顾于你。你却不明我苦心,着实令人失望。” 他看着她,“回去,我就当今日没在此处见过你,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回应他的是一道凌然剑光。 白衣少女执剑的手前所未有地稳,这一剑宛若撕裂苍穹天幕,夜色宛若墨色的绢布一般被撕碎,连带着呼啸的山风也湮灭,树影融化,白衣剑修的身影轰然破碎。 回去? 她为何要回去。 她偏要执着,偏要离开。 偏要亲眼看天地广阔,看人心善恶,去体验,去做自己。 心魔破碎,一切画面都如纷乱的风一般散去。 温寒烟倏然睁开眼睛。 雷劫不知何时已消散。 入眼是一片人间炼狱般的惨状,血色漫天,将整片天地都染得鲜血淋漓。 一地皆是被撕裂的榕木,足有人大腿那么粗的根茎被撕得不足手指粗细,痕迹凌乱,宛若被人慢条斯理一丝一丝剥落下来。 不远处的乘风辇早已碎作齑粉,安迹星一身血污,脸色苍白地跌坐于血河之中。 他呼吸颤抖,惨白的唇瓣蠕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念着什么,声音却细若蚊吟,在周遭此起彼伏惊天动地的声响中,听不真切。 在温寒烟的角度,正望见他满眼混乱的惊厥和恐惧。 她心神微动,动作比意识更快,条件反射屈指催动昭明剑。 昭明嗡鸣自天边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于她掌心,温寒烟旋身而起,方才止歇于雷劫之中的一剑,再次裹挟着金戈铁马之势斩落下来。 属于羽化境修士的剑意轰然倾轧而下,安迹星身形动了动,却似是再也无力反抗,顷刻间被湮没于剑光之中。 剑芒化作气浪四散而去,震荡起满地残枝卷入风中,不远处三个被藤蔓包裹的球体在狂风间摇摇欲坠,“啪嗒”三下,如瓜熟蒂落般滚落下来。 剑风撕碎藤蔓坚不可摧的枝叶,温寒烟脚下一重,她脚步微错,听见一阵莫名水声。 她低头一看,黏腻的墨绿色液体自掉落在地的藤球缝隙中汩汩涌出来,紧接着,是惨白被腐蚀得血肉模糊的手指,那缝隙越来越大,又渐渐显露出破破烂烂的雪色衣料。 温寒烟眼神一顿,心底陡然意料到什么,瞬间上前。 “空青?”她一把将奄奄一息的白衣青年从藤球里扯出来,右手又是一剑斩出。 另外两颗藤球当即被剑风绞碎,“扑通”掉落两个人影,正是被腐蚀得体无完肤的司予栀和叶含煜,两人沉沉坠落在地,半点动静也没有,早已昏厥多时。 温寒烟以神识查探三人状况,片刻后,稍稍放心些许。 想必这三人被藤球困锁时间并不久,眼下虽然受了些皮肉伤,却并未受内伤,元神灵力也并无大碍。 这原应是极歹毒令人绝望的一招,并不急于取人性命,反倒要人意识清醒地被困于一片黑暗之中,清清楚楚地感知自己的血肉骨骼被一点点融化,灵力被寸寸抽离,痛不欲生。 但眼下,空青三人倒是弄拙成巧,侥幸留下一条性命。 温寒烟一撑膝盖站起身,转过头去。 安迹星瘫软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说是血泊却也不完全准确,这一片以他为中央,几乎蔓延出数丈之远的澜痕,并非鲜血的殷红,倒与藤球中涌出的墨绿液体如出一辙。 他还没有完全死去,睁着眼睛淡淡望着天空,身体逐渐失去人形,在一片青光之中,逐渐化作无数纠缠的根茎,与不远处残破的榕木相接,连成一棵几乎覆盖了整座九玄城的巨大榕木。 裴烬一身玄衣几乎融入墨色,暗红的血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向下淌,洇开的衣料色泽愈发沉郁。 他注视着半空中延展开的繁茂气根,染血的左手攥着半卷水墨画,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寒烟只看一眼便知,裴烬手中应当是剩下那半卷宿雨关山月。 她对此物并没有多大兴趣,只一眼便收回视线,执剑走过去。 察觉到她的靠近,裴烬收回视线看过来,“成了?” 晋阶羽化境之后,神识五感与先前相比,简直像是进入了另一层境界。 温寒烟敏锐察觉到,随着她每一步靠近,裴烬脸色都似是更苍白一分。 她皱皱眉,迟疑片刻停下脚步,在距离他几步之外站定。 “方才是你动的手?”温寒烟问他,“受伤了吗?” 裴烬稍抬了下眉梢,不答反问,“阿烟何出此问呢?” 温寒烟没说话,只盯着他看。 她度雷劫的时间虽不长,却也绝对不算短。 在方才那样瞬息万变的战况之中,裴烬不仅打得安迹星毫无还击之力,还分神助她渡劫。 离开东幽之后,他一直并未明说伤势,眼下她一点细节都不愿错漏。 第258节 许是她视线太过具有存在感,裴烬同她对视片刻,眉目间的懒散松动几分。 他伸手揉揉额角,笑得有点无奈,“不过是在想别的事。” 话音微顿,裴烬薄唇微翘,语气悠悠的,“但阴差阳错,能得美人垂怜担忧,倒也不失为一件佳事。” 温寒烟蹙眉上前,正欲说话,被他轻飘飘打断,“如今人还没死透,这么宝贵的时间怎能浪费在同我闲聊上?” 下一句话开口,已不是对着她,只淡淡三个字,“醉青山。” 榕木枝叶微颤,没有回应。 裴烬一见,倒也没什么不悦的情绪。 他慢条斯理伸手,温寒烟只瞥一眼他指尖法诀,便知他要搜魂。 “搜魂之术极消耗修为心血。”温寒烟按住他动作,“我还有更好的法子。” 【形神和】能够让她短暂占据安迹星的身体,便也能够对他的记忆灵台一览无余。 只是,必须要在他完全昏睡过去之后,她才能做得到。 此刻安迹星半边身子已彻底化作榕木,半张脸布满交错藤茎,仅剩下半张毫无血色的脸,一只眼睛半阖着。 温寒烟只迟疑了一瞬间,裴烬已经干脆利落一刀劈碎了半边榕木。 安迹星仅剩的半边唇间逸出一大口墨绿色的血,彻底不省人事。 温寒烟:“……” 她抬起头,对上裴烬慵懒含笑的眉眼。 “这样不是简单多了?”他下颌微抬,“请吧。” 温寒烟目光在他手臂上微微一顿,是左手。 她面上一静,暂且将思绪压下去,轻点下头,“多谢。” 她催动形神和,神识瞬间被挤压,灌入遍体鳞伤的榕木之中。 她看见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绿意。 安迹星并非人族修士,而是一棵榕木修行千年所化。 草木修行,能修出灵识的万里挑一。 这过程极为枯燥,也极为孤独。 起初,太过百无聊赖的时候,安迹星能同方圆百里之内,其他的草木精怪闲谈几句,打发打发时间。 “朋友,今天修炼得如何?” “还能如何,老样子呗。整日在这里晒太阳,我头都发晕了。” “我的根伸得很长,百里之外,今日正在落雨,想必明日阴云便会飘到我们这边来了。多饮些无根之水,于我们修行也有好处。” “真的假的?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除了这个,我还想四处走走,到处看看,整天待在同一个地方,看同一片风景,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 但渐渐地,不知为何,回应他的声音越来越少了。 “朋友。” “朋友?” 一片死寂。 榕木也渐渐沉默下来,但它修炼进展神速,没过多久,灵识便能感应到更远的地方,听见更远的声音。 “朋友,你好呀。” “嗯?哪里来的榕树精。我们这里常年不落雨,又热又干,榕木根本活不下来。” “那它岂不是在很远的地方,灵识比我们强大多了!榕树精,你是怎么修炼的?” 又交到了新的朋友,沉默的榕木再次活跃起来。 它知无不言,不仅将修炼心得和盘托出,还将每日所见所闻一股脑地告知远方的朋友。 它们没见过梅雨季节连绵的细雨,也没见过绿草如茵,它要多说一些。 相对的,它也能够听见大漠风光,虽然没亲眼见到,却能在脑海里想象何等恢弘壮阔。 只是好景不长,这样快活的日子没过多久,另一边的声音再次安静下去。 “……朋友?” 没有回应。 榕木再次沉默下来。 它开始怀疑,为何它的朋友总是会在某一天莫名其妙地离开它,没有丝毫征兆。 分明他们前一天还在谈天说地。 习惯了欢声笑语,陡然被沉默困住,榕木开始感受到一股极度的空虚。 它拼了命地修炼,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再次听到了别的声音。 但这一次,它不再像先前那样喜悦了。 这些新的朋友,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它的。 一切都在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被打破。 草木精怪也是要休息的,白天晒够了日光,夜间便要凝神调息,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 榕木是被一阵仓皇的尖叫声吵醒的。 “这是什么东西?!” “啊——救命——” “啊啊啊——疼,好疼!我的花瓣全都被绞碎了!” “是气根……气根……是榕木的气根!” “榕树精?它为何要杀我们?!” “喂榕树精!榕树精你在听吗?” “你说句话!” “……” 榕木愣了愣,一时间反应不及。 不知过去多久,一切嘈杂响动都归为平静。 星河流转,夜色生辉。 榕木怔怔望着这片熟悉的苍穹,良久,鼓起勇气轻轻问了一声:“朋友……?” 意料之内的沉寂。 山风吹过,拂动榕木枝叶无声摇曳。 它猛然间清醒过来。 原来都是它的错。 榕木生长极为霸道,是他这么多年间,无意识将周遭草木尽数绞杀殆尽。 起初是方圆百里之内,后来,随着它修炼得愈发精深,范围愈来愈广。 从来没有朋友抛弃它。 都是它的错。 意识到这一点,榕木消沉了良久。 它发誓不再交朋友,可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浓烈的孤独侵蚀着它。 好想说说话。 它不再去寻草木精怪,然而当真去寻也寻不见了,它生根于青阳,眼下整个辰州寸草不生,皆被它气根所杀尽。 渐渐地,辰州飞鸟也绝迹。 这么过去了很久,一日榕木陡然察觉到,树荫之下路过一个人。 那人穿一身灰扑扑、朴素到简陋的长袍,头戴斗笠遮住面容,步履不疾不徐,速度却很快,缩地成寸,一步能行数尺。 榕木心头一喜,像先前无数次那般探去气根,它甚至并未看见那人如何出手,便被反过来制住了命门。 榕木第一反应竟不是怕死,而是伤心。 “我方才险些杀了你,你不会做我的朋友了。” 那人沉默片刻,缓缓松开它。 榕木一愣,听那人笑了笑,声线低哑,却柔和:“不,我做你的朋友。” “为什么?”榕木理解不了,“你不恨我?” 斗笠之下传来一声轻笑。 “恨你?”他缓缓道,“你不过是想要变强。想要变强,又有什么错呢?” 榕木:“想要变强……” “草木修炼本便艰难,方圆百里之内,灵气资源只有那么多。为争抢更多,榕木气根会自发绞杀周遭异类,在那之后,你便可独自享用天地精华——这不是为了变强,又是为了什么?” 榕木头一次听见这种话,它越是想,便越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那人见它沉默,又笑着道,“修炼本是逆天改命之行,大道艰深。难道为了区区几个所谓朋友,便要放弃变强吗?” 他不仅放过它,还自芥子中掏出许多灵宝丹药,尽数赠给它。 “你需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他永远不会被你的野心所伤,相反,他会理解你,帮助你。” “你便再也不会孤独了。” 已化作少年人形的榕木怔怔抬起头,望着身侧颀长的身影,“谁最厉害?” 话音微顿,他修炼这么多年,多少也听见过不少消息。 第259节 “听说裴氏——” 那人冷不丁打断他,“不,他并非最厉害的人。” “嗯?”少年歪歪头,冥思苦想,“那应当是谁呢?” 那人沉默片刻,轻轻一笑,“跟在我身边,我会用时间证明,究竟谁才是更强大的人。” 后来,寂烬渊轰轰烈烈一战,那个驰名当世的裴氏少主果然被封印镇压于断崖之下。 也就在那一天,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安迹星。 “真仙迹未朽,天高星汉秋。” 那人为他穿上一件棠梨褐色的长袍,微笑问他,“迹星,眼下你可知道,这世间究竟何人才是最强者了吗?” 安迹星毫不犹豫道:“是您。” 主上给了他名字,还说中了九州每一件要发生的大事。 他若不是最厉害的,还有何人当得起这个名声?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又细致替他整理了衣摆,这才收回手。 “不错。” 不知是在说这身衣服合身,还是别的什么。 安迹星乖乖追随着那人,敬仰他。 他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这一次,他一定要牢牢跟紧他,支持到底。 安迹星情绪浓烈,那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喜悦,而是一种近乎疯癫的狂热。 好在温寒烟眼下已晋阶羽化境,否则在他体内,难免受他情绪左右。 她压下一阵不属于她的诡异澎湃,凝神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 此人必定就是幕后之人。 然而无论她如何拼命抬头,记忆中的视野,自始至终定格在那人灰扑扑的衣摆。 安迹星初化形时身量又不高,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看见他斗笠垂落下来的流速。 记忆到了尽头,温寒烟正欲抽离元神,画面冷不丁又是一转。 最后的一段记忆,不似先前那般情绪热烈。 极轻,极淡,像一阵风。 那时的安迹星还远未开始修炼,不过山间再寻常不过一棵低矮的小榕树,一夜间被惊雷劈中,引了山火。 山间寂寥无人,星野低垂,俯瞰着人间一处蔓延的火光。 它险些就这样生生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活烫死。 就在它心生绝望之际,凌空洒下一片透明水滴。 冰凉的水珠覆盖上它的身体,它心头一松,可还没来得及庆幸,便感觉浑身疼痛愈演愈烈。 火势越烧越大了。 “哎哎,你干什么?!” 半空传来一道破空之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痛心疾首的高呼,“长嬴,那是酒!不是水,灭不了火!” 似是有另一人微微一顿,紧接着,一道清冽的灵力落下来,瞬息间包裹住榕木,火苗应声而灭。 玄衣墨发的少年轻巧落下,怀中抱剑,发尾高悬,一双漆黑的眼尾稍微上挑,无言间,流露着几分久居高位的傲气。 榕木看得愣了,它见过许多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不只是样貌,体态,通身气度,它找不到词汇来形容,但就是…… 令它过目难忘。 仿佛他立在那里,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这人身边却偏偏跟着一个人,白衣少年远远踱步过来,一手摇着折扇,可惜得长吁短叹。 “……好好的一壶玉冰烧啊,我尝都舍不得尝一口,就这么被你糟蹋了!” 云风越想越心痛,捂着心口悲从中来,“那可是我求了流华师妹许久,她才好不容易赏了我的面子——长嬴,你知道吗?那不是酒,那是我即将发芽开花的爱情啊!你告诉我,你欠我这里的要用什么还?!” 裴烬揉了揉耳廓,被这大呼小叫的动静吵得头疼。 “火已灭了。” 他最后看一眼被烧掉了半截,黑黢黢的小榕树,目光微微一顿,片刻挪开,“走吧。” 云风倒也没当真指望他来还,只摇头叹口气,自认倒霉地跟上。 “这两卷你真的不要?”他翻出掌心,灵光掩映间,两卷缩成巴掌大的画浮现出来。 “我一人拿着这些,未免太打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里什么样子,我那古板顽固老头若是看见了,指不定怎么想我,说不定还以为我不务正业到杀人放火,强抢人家的东西。” 夜风拂过,一片榕木叶悠悠飘落而下,深绿色坠于如墨的衣摆间,并不起眼。 云风正欲接着说话,余光一瞥,看见裴烬身上那片落叶,话音一顿。 一场山火,因祸得福。 这倒是个开了灵智的。 云风察觉到榕木对裴烬的依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对。 终究是裴烬救了它一命,万物有灵,这榕木和裴烬有缘分。 许是他视线停留的太长,裴烬拧眉垂下眼,看见那片风中颤颤的落叶。 他没什么所谓地将榕木叶拂落。 身后那棵初生没多久,尚且低矮的小树掩在黑暗里,树影婆娑,像是风吹的,又像是委屈。 “一个榕木精罢了,你们乾元裴氏又不是养不起,何必不带着它一起走?” 裴烬并指将榕木叶捏在指尖,举到眼前端详片刻,屈指轻轻一弹。 不轻不重,潇洒中带着点无言的柔和。 “我今日救得了你一次,却救不了你一世。”他松开手,榕木叶随风飘散向远方。 “你得学着靠自己,生存下去。” 榕木愣了一下,再回过神的时候,夜色萧索,远处再无旁人。 后来很长很长的岁月里,它都在努力地修炼。 时间太长了,渐渐地,它忘记了自己当初究竟为何要如此拼命。 直到它成了安迹星,遇上了主上。 温寒烟感受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这哀伤并不来自于她,而来自于这身体最深处。 或许就连安迹星自己也未曾察觉,这是他最深刻最难忘的、深藏在潜意识之中的记忆。 但他早已在岁月滔滔洪流之间,失了本心。 温寒烟将神识撤离出来,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将她方才所见告知裴烬。 她只觉得造化弄人。 安迹星的身体已彻底化作榕木,那遮天蔽月的树影肉眼可见地缩小,直到灵光散尽,化作一片不起眼的叶子,飘落在地。 叶片一半完好,另一半黑黢黢的,缺了一小块,像是被灼烧过。 那便是醉青山的解药。 温寒烟食指轻勾,落叶随风送入她掌心。 她回头去看裴烬,他眼神只在叶片上略微停留,便不甚在意地挪开视线。 当年那些事。 终究再也无人记得了。 * 另一边,断壁残垣之间,伸出一只惨白纤细的手。 就像是骨爪自地狱间探出来,但若是凑近一看,才能勉强看出者应当是人的手,只不过太过脏污,深色融于萧瑟间,远远看去宛若骨爪一般。 纪宛晴艰难地从废墟底下爬出来。 惊天动地的动静平息了,她估摸着那边的架也差不多该打完了。 方才纪宛晴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一道雷劫灵风直接掀飞。 不过她有女主光环,撞得七晕八素缓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正好落在一片还算完好的断墙边。 这墙面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还挺坚固,正好在她昏厥的时候围拢成一小片天地,为她挡住了大半罡风。 但她的好运气,又能维持多久呢。 纪宛晴怔怔望着四周收缩的榕木藤,她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到了,九玄城主已死,温寒烟打死的。 温寒烟怎么这么强? 太离谱了。 回想刚才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一切,纪宛晴简直感觉像是做梦一般。 男主云澜剑尊死了,现在副本boss九玄城主也死了。 就剩下她了。 可是剩下她有什么用? 现在剧情全都崩完了,她这个孤苦伶仃的女主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纪宛晴望着温寒烟的背影,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第260节 好可怕。 她第一次觉得温寒烟是一个这么恐怖的人。 明明她们第一次打照面的时候,她坐着,温寒烟跪着,她是新弟子,温寒烟是被厌弃的旧弟子,她是天灵境,温寒烟只是个废人。 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这样了? 每一次见到温寒烟,纪宛晴都觉得她气势更盛,这一次倒好,她方才听见了,温寒烟已经羽化境了! 羽化境,那是什么概念。 原著里,修仙者众,可羽化境之上的也就寥寥数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羽化境之上,那便是能呼风唤雨,引动天降异象,足以成为一方主宰的大佬。 ……温寒烟这成长的速度未免也太快、太逆天了吧。 到底谁才是女主啊? 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狠辣嗜血的魔头裴烬。 纪宛晴思绪翻飞,脑子里一会一股脑的全是各种念头,一会一片空白。 茫然间,她看见一双染着尘土血渍的白色靴面停留在视野里。 纪宛晴愣愣抬起头,对上温寒烟的视线。 第91章 归生(六) 温寒烟站在纪宛晴身前看着她,两人一站一瘫,温寒烟居高临下,眼睫自然下垂,神情波澜不惊。 眼前的少女一身白衣已被尘泥染得深一块浅一块,那双与她八分相似的眉眼间写满了不安瑟缩,宛若惊弓之鸟。 一把纤长雪亮的剑掉在纪宛晴身旁,半截剑柄深埋入碎石中,表面覆了一层厚厚的泥土,仿佛蒙了一层阴霾。 温寒烟静默片刻,倾身将长剑捡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 两人原本一站一跌,沉默僵持着,温寒烟这个动作像是打破了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纪宛晴瞬间条件反射地蹬地往后退去,离温寒烟更远了一些,“你、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她声线微微发颤,却还是勉力维持着冷静,“你仔细想一想,我是不是从来没有针对过你?大家都是女孩子,理应互相帮助,我人微言轻帮不了你,独善其身也不是什么错处吧……” 越说纪宛晴越委屈,穿越是她想的吗?这种事情做做白日梦也就罢了,真的发生在她身上,她的苦谁知道? 不提崩塌的剧情,也不提原剧情里她所谓的女主光环,实际上是辗转在多少男人手里,像是玩物一般被来回虐身虐心。 在这种怪物遍地走的玄幻世界里,她能够活下来,已经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了。 她顾不上任何人。 她根本自顾不暇。 温寒烟脚步不紧不慢,纪宛晴每退一步,她便不疾不徐上前一步,地面上拖拽出两条长长的蹬地痕迹。 温寒烟睨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垂眼拂落剑身上沾染的尘泥,扬手抬剑。 “啊啊啊——” 纪宛晴尖叫惊呼一声,更用力地向后挣扎,然而后背却抵上死角,再也无处可退。 她紧紧闭上眼睛,本能地将为数不多会用的灵法一股脑地扔出去,一时间灵光漫天,狂风呼啸,整片狼藉的地面更加雪上加霜。 罡风扑面,衣袂翻飞,温寒烟面色不改,反手挽了个剑花。 “别杀我,你不能杀我!我可是女——” 剑尖调转了个方向,剑柄停在纪宛晴面前一寸。 “拿好。” 纪宛晴动作一僵,怔怔抬起头。 “你是剑修。”温寒烟将长剑递给纪宛晴,“剑修的剑,是立身之本,不应被这样随意对待。” 沉甸甸的剑柄落入掌心,纪宛晴下意识攥紧了剑柄,听见温寒烟轻缓的声音。 “除非你身陨道消,否则,永远不要松开拿着剑的手。” 纪宛晴一愣。 紧接着,她便听见温寒烟清清淡淡的声音落下来,“不是每一个修士,仅仅凭借灵丹辅助,便都能在短短十余年之内结成金丹,晋阶天灵境。” 温寒烟最后看了纪宛晴一眼,视线在她怔愣的面容上停顿片刻,收回手,“好自为之。” 她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去。 幻象间种种皆为虚妄,她不必迁怒旁人。 终究,一切都还未发生。 今生的纪宛晴从未主动加害于她,说到底,纪宛晴也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可怜人。 眼下,她有足够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也便不必用这份力量去欺凌旁人。 过好属于自己的一生,已经需要她很多的力气了。 纪宛晴怔忪看着温寒烟的背影,总觉得她似乎和自己看过的小说里不一样。 与此同时,她心底渐渐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小说中的女主,虽然通篇受虐,但印象里,也是天资极高的。 难道……她一开始就错了。 她明明有机会选择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的。 穿越以来经历的种种在脑海中闪回,先是被当作另一个人的影子,彻底失去自我。 后是邺火入体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再到受司珏蒙蔽哄骗失了身,却反倒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回首这段时间以来的痛苦,纪宛晴缓缓抱住膝盖,像一个孩子蜷缩在母亲肚子里一般,将头深深地埋下去。 半晌,风声呜咽。 * 安迹星已死,眼下时间只过去短短三日,算算时间,救下东幽被困平霄夙中的众人,还绰绰有余。 温寒烟背着司予栀,昭明剑悬于她身后,托着昏迷不醒的叶含煜和空青。 “我们休整一天再走。” 现下他们都太过狼狈,若是回到东幽遇上什么特殊状况,难以及时应变。 [叮!今天是白月光的生日,作为一个守男德的完美男友,为心爱的女孩庆祝一场此生难忘的生日,难道不是必须要做到的事情吗?] [请陪伴孤苦伶仃的白月光,陪她度过一个浪漫的生日,让她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然后将她扣在怀中,咬紧了后槽牙,眼眶通红地看着她,声音低哑:“你就仗着我爱你。”] 裴烬:…… 他脸色略僵,撩起了眼皮。 原来明日竟是她的生辰。 裴烬视线落在温寒烟身上,却见她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 仿佛明天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只蹲在空青三人身侧,查探他们身上的伤势。 空青苏醒过来的时候,感觉浑身每一寸骨头缝都在疼。 “嘶,寒烟师姐——” 他疯狂喊痛,余光却在偷偷观察温寒烟的侧脸,在她循声望过来的时候,又痛呼了几声。 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痛。 要是寒烟师姐能够多关心他一点,那就更好了。 一道冷笑从斜地里冷冰冰地插进来。 “呵,真不像个男人。” 空青扭头看过去,司予栀唇角噙着一丝冷冰冰的讥诮,似笑非笑看着他。 只是她脸上被长生锁腐蚀出大大小小的伤口,淋漓鲜血糊了半张脸,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空青张了张口,又回想起先前她救的自己那条命,脸色铁青着闭嘴了。 叶含煜也幽幽转醒,疼得龇牙咧嘴靠在昭明剑上。 “当真没想到,整个九玄城里那么多人,到头来竟然全都是那位城主一人假扮的。” 他回想起看起来层级分明的九玄城弟子,越想越后怕,“这人,得多分裂啊……” 每天扮演那么多人,他真的不会累吗? “好在最后逢凶化吉。”司予栀顿了顿,撇撇嘴看温寒烟一眼,“喂,这一次多亏有你。” 静默片刻,她磨磨蹭蹭道,“多谢。” “前辈,我见您的第一眼,便知金鳞非池中物。” 叶含煜浑身皮肤被腐蚀得溃烂,粘着衣袖,他强忍着疼痛行了一礼,“您已救了我无数次,这些恩情,若仅提来世偿还,我只觉得太轻太虚。若您不嫌弃,今生我必定誓死相随。” 温寒烟摇了摇头,扶起他。 “我今日所能够拥有的一切,都有你们的一份。” 这句话不是场面话,而是她的真心话。 不提往事,只说九玄城中,若没有空青三人配合布阵,他们早已深陷于榕木人的围困之间,一时半刻难得脱身。 更主要的,还有裴烬。 空青三人到底受了伤,只说了几句话便精神不济,东倒西歪累瘫在一边,缩在温寒烟身侧昏睡过去。 他们席地而坐在一片狼藉之间,天幕低垂,月辉清华。 第261节 今日正好是元宵,望月之夜。 山风无声穿行,微凉,却没有刺骨的寒意。 拂过衣料时,像是一块冰融化成水。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春日。 温寒烟抬头看着满月。 上一次她和裴烬一起望月,好像还是在东洛州兆宜府。 原来已过去这么久了。 在寂烬渊初遇的时候,温寒烟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可以和裴烬这样并肩坐在一起,像老友一般看同一片天,赏同一轮月。 但说是老友,却又不完全像是朋友。 温寒烟辨不清,但裴烬对于她来说,和空青不一样。 她身披月色,冷不丁开口:“长嬴,你信不信命?” 裴烬撑起一半眼皮看过来,不答反问:“你呢?” “有时候,我忍不住去想,或许这世上当真早有天命注定。” 温寒烟轻声道,“为何只有我的一切要那么用力,要拼命地去争,即便如此,还是会很快消失无踪。可有些人生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轻轻松松地被放在心上,被重视,被喜欢。” 她回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地不再敢像幼时那样靠近云澜剑尊。 她感觉得到他莫名的疏离,还有一种黏稠厚重的情绪粘附其上。 她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对他撒娇,那样喜怒形于色。 后来她做了大师姐,云澜剑尊要她以身作则,护爱同门。 无数次生死存亡的时刻,她从绝望里挣扎着爬出来,也渐渐意识到,她本不必依靠他。 从那时起,她渐渐习惯了,无论是修炼还是试炼,她都不再依赖旁人。 她习惯了无论何事都只能自己摸索,坎坷碰壁得遍体鳞伤,也要强撑着假装坚强。 她开始喜欢说狠话,但是心又没说出来的那么冷硬,总是忍不住操心。 她是大师姐。 有时在剑林秘境之外,看着其余弟子身旁有师尊相送,手里被一茬接一茬地塞满各类天材地宝。 “待会入内,务必万事小心。” “嗯嗯,知道啦,师尊。” “若自觉不敌,切莫逞强,速速退下。” “那岂不是一无所获?” “你平安无事是最重要的。” “……” 不远处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乍一眼望去,像是一团团温柔的流云。 她一个人孑然站在一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结界,隔绝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有人察觉到她视线,抬起头看过来,唇角关切的笑意登时一收,恭恭敬敬行礼,唤一声“寒烟仙子”“温师姐”。 温寒烟那时只能抿唇挪开视线,装作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样子。 其实,她觉得羡慕。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竭力逞强一条路,原来也有法子可以让她不走弯路。 她明明有那样名声嘹亮、实力强横的师尊,却似形同虚设,不走弯路便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如何选择,有苦难言。 她没有退路。 也没有归属。 她很少在落云峰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就像是潜意识的一种安静的提醒。 她所得到的一切,早晚都会失去。 她没有什么真正能够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一日,在潇湘剑宗制高之处,四象峰朱雀台。 在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温寒烟站在山顶向下看。 云海辽阔,青山绵延。 混沌昏沉之间,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今日她从此处跳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反正寂烬渊封印早已被加固,现在的她不再是五百年前那个名动九州的寒烟仙子,不再是潇湘剑宗大师姐,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废人。 没有人需要她了。 身侧玄衣宽袖的人沉默良久,像是已阖眸枕着小臂,在夜风中睡去了。 温寒烟平复了心底纷乱念头,冷不丁裴烬的声音。 “用力去争,分明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本事。” 温寒烟转过头。 裴烬眼也没睁,右手小臂慵懒搭在额间,“修道中人本便与天争命,你比旁人会争,难怪年纪轻轻能有如此成就。” 他拨弄了一下腰间墨玉牌,语气悠然,“还真是想嫉恨,都嫉恨不得的天命呢。” 裴烬语调不算正经,简简单单打了个茬,温寒烟心底那股情绪莫名散去不少。 “你当真这么想?” 裴烬掀起眼皮,“用力何错之有,但过了界限,只会自伤。若有一件事,亦或是一个人,需要你如此拼命——” 他吹了下眉间垂落的碎发,“那不妨,试一试放开手。” 温寒烟又转回头去看天上那轮圆月。 她缓缓道,“只是人心与大道,太过不同。” “的确不同。”裴烬支着额角看她,“所以不必用力。” 他也看向月色。 “喜欢你的人,会喜欢你的一切。” 他扬眉一笑,几分轻佻,几分正色,“就像我对你一样。” 温寒烟指节微微蜷了蜷。 裴烬说话向来半真半假,她懒得分心思去探究,往日听见这些话,她一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今日许是月色太明亮,照亮了一切深藏的心事。 那句话无论如何都在她脑海中绕,忘不掉。 可若要让她追问下去—— 她心里莫名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去问。 就这样就好。 “我曾想做最强的剑修,扫尽一切不平之事。”温寒烟挪开话题,“如今心回意转,我只愿身边有亲近之人,一把灵剑傍身,这样足矣。” 裴烬把玩着腰间墨玉,忽地一笑:“你知不知道,愿望若是说出来,便不灵验了。” 温寒烟怔了怔,记忆里,她鲜少许愿,就连生辰也几乎都是在厮杀之间度过的。 从未有人告诉她这些。 “也罢。”裴烬抛开墨玉,“既然已经说了,今夜月色正美,不如干脆说到底。” 他目光转过来,“若今夜天道有灵,能够满足你一切心愿——阿烟,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温寒烟向来不喜将心里话说给旁人听,条件反射便是拒绝,话到嘴边,却莫名咽了下去。 她认真想了想:“我曾经的确有过心之所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能够拥有用之不竭的灵力,是不是许多九死一生的险境之中,便不会如此狼狈拼命。”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低。 这话说出去,旁人恐怕只觉得她心性不成熟,明面上不显,暗中却讽刺嘲弄。 裴烬一听,竟当真若有所思点点头。 “这么一说,听起来倒真是不错。” 话音微顿,他撩起眼睫,意味深长,“尤其是于我而言。” “不知你可否谦让一番,将这个愿望让给我?” 温寒烟忍不住笑了下,她原本也没将这些话当真,更未放在心上,听了裴烬的话,反而故意道,“做人做事,总要讲究先来后到。这样的道理,前辈难道还需要我来提点么?” “前辈?”裴烬也笑,语调慢悠悠拉长,“美人,做你的‘前辈’,代价未免太过昂贵了。” 他便是被她一句“前辈”生生吸干了修为。 气氛无端一松,温寒烟抚着昭明剑,月华反照在剑柄上镶嵌的白玉之上,映入她清澈的眼底。 她下意识将尘封在心里许多年的话脱口而出,“虽然做惯了大师姐,但有时候,也有些羡慕小师妹。” 裴烬“嗯”了声,支着额角侧过脸看她,“怎么?” “小师妹。”温寒烟轻轻重复这三个字,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听上去,便觉得无忧无虑,安闲自在。” 奋进时便毫无顾忌向前冲,累了便停下来。 总有一个位置是属于她的,总有一个人能承载她,让她安歇,让她喘息。 在她狼狈不堪时,为她遮风挡雨。 掌心倏然一沉,温寒烟回过神,看见半卷水墨画安静躺在手中。 “宿雨关山月?” 她一眼便认出来,狐疑抬起头,裴烬下颌微扬,“不打开看看?” 安迹星已死,宿雨关山月失去灵主,眼下已不再具有什么威胁。 第262节 温寒烟缓慢展开画卷,垂眸扫一眼。 “空的?” 长长的画卷之上,没有热闹非凡的晚月节,也没有此刻星月浩荡。 空空如也。 裴烬抬手搭上卷尾,一缕魔气自指尖逸散,灌入画中,宛若墨珠滴入清水,丝丝缕缕氤氲开来。 深深浅浅的墨色勾勒出一道纤细身形,青丝飞扬,裙裾翩跹,身姿挺拔如松,手持一柄乌润长剑,一双本该似新月般妩媚的眉眼间,尽是冽然正气。 温寒烟眸光微顿。 这画中人是……她? 画中女子在视野里再次发生变化。 那柄寒凉锋锐的长剑直至苍穹,向下,剑柄被一只纤瘦的手紧攥于掌心,留白的尾端,逐渐凝成一条飘逸的剑穗,莹润的玉色闪跃得几乎自画间满溢出来。 温寒烟心头似有所感,猛然低下头。 裴烬手指修长,正稳稳打了个结,收回手。 剑穗自他掌心滑落出来,玉色融于夜色之间。 “寒玉一点生烟。” 裴烬屈指点了下生烟玉,剑穗摇曳,他收回手,扬唇懒懒道,“正配你。” 温寒烟下意识伸手将玉握在掌心,霎时间,涓涓细流般温润灵力自发顺着经脉流淌而来,通身都泛起暖意。 只刚入手,她便知道这绝非凡物。 温寒烟瞬间反应过来,“这便是你先前所说,那人特意置于宿雨关山月的那个‘礼物’?” “正是。”裴烬直起身。 他也望向无边月色,声线在夜风中更显得磁性,语调又轻又缓,带着几分摩挲的颗粒感。 “我生于宁江州乾元裴氏,家中独子,并无同辈亲眷。裴珩嫌麻烦,运气又算不得好,陨落时不过百岁,一生只收过一人做弟子,那人你也见过,眼下已入轮回不知投胎去何处了。” 裴烬收回撑着额角的手,“我无生妹,也没有师妹,算年岁,不才正巧比你年长上几百年。” “方才听你好奇做师妹的感觉,我突然想起,我似乎也从未做过师兄。” 他漆黑的眼眸专注看向她。 “既然一拍即合,择日不如撞日。”裴烬悠然一笑,“阿烟,有没有兴趣试一试,做我的小师妹?” 温寒烟看着他,愣住了。 生烟玉被夜风浮动,荡漾起纯白色的柔波。 “你就算现在杀了我也没有用!” 化作白衣人模样的画灵喉间被一只手紧扣,“砰”一声化形消散,又恢复成缥缈如烟的画灵本体。 分明应当滑不留手,死扣在它咽喉的手却纹丝不动。 分明看上去毫不费力,却令它动弹不得。 “生烟玉早已和安迹星手中那半卷宿雨关山月缔结灵契,你此刻拿到的,不过是虚幻假象!你若想拿到真正的生烟玉,便必须要得到他手中那半卷图!” 画灵癫狂挣扎扭动着。 “但你杀安迹星可没那么容易!你为什么不再好好想一想,为了一块生烟玉,耗费那么多精血寿元,真的值得吗?!” 裴烬气定神闲扼着画灵命门,饶有兴致欣赏着它垂死挣扎的狰狞模样,听到这句,才懒洋洋出声。 “拿到生烟玉,便有无尽灵力为我所用。”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收拢五指,“你说,值不值?” “等等——” 画灵痛得浑身颤抖,尖啸惨叫一声制止他。 “就算你能杀得了安迹星!但是在你拿到生烟玉之前,你就会千疮百孔!” 裴烬故作讶然一挑眉:“此话从何说起?” “我是先天灵宝,能看得见你身上束缚的天道威压,你背着这样的重压竟然能活到现在,还不知死活擅自动用精血,你以为自己还有多久的命好活?” 画灵也看出今日它必死无疑,干脆破罐破摔,破口大骂。 “即便吞噬我画卷中和生烟玉里所有的灵力,也最多能支撑你再苟延残喘月余!你杀我又有什么用?!我就在阎罗殿里等着你——啊啊啊——” 尾音陡然拔高,化作一道凄厉的惨叫痛呼。 “说的不错,可惜只错了一点。”裴烬慢条斯理收回手,掸了掸袖摆上不存在的褶皱。 他微微一笑,“天道能奈我何?” 天地变幻,虚空破碎,地裂天崩间他寸寸捏紧手指。 画灵的挣扎和惨叫陡然强烈起来,玉石俱焚般想要自毁灵体,两败俱伤。 可任凭它如何催动灵力,却宛若石沉大海,周身仿佛落了数千上万道灵锁,令它分毫不得解困。 下一瞬,一切狂乱归于平静。 卷中幻象尽破,画灵在裴烬掌心,被生生碾碎。 莹澈秀润的生烟玉坠在剑柄之下,随风轻晃。 一片云掠过,月华似乎在某一瞬黯淡了几分,云层随风而过,月光如水愈发清冽地洒落而下。 初春的夜风还稍染着些凉意,裴烬低声闷咳了两下,挪开视线。 “生辰快乐。”他笑着道,“小师妹。” 第92章 归生(七) 与此同时,纪宛晴连夜往潇湘剑宗赶。 离开的时候,是浩浩汤汤一群人,还有云澜剑尊作领头人,所有人都将她围在中央,把她当团宠,可以说是气势汹汹,安全感满满。 回程的时候,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身上的伤势隐隐作痛——这些伤和疼甚至不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她曾今最信任的师尊。 而随行的弟子,也根本不是被什么所谓的敌人所杀! 无边夜色下,纪宛晴的眸光被月色映得发亮,那光芒很淡,也很冷。 什么狗屁剧情,什么狗屁男主,什么狗屁女主! 她撂挑子不干了! 纪宛晴稍稍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脚下雪亮的飞剑上,她视线顿了顿,抿了抿唇角,缓缓地转过脸,朝着周遭看去。 无尽的密林被夜色染成深绿近墨的色泽,宛若一只蛰伏于她脚下的巨兽,绵延望不见边际,飞速地向后掠去。 从前纪宛晴怕高,御剑飞行在她看来和毫无安全措施地站在飞机火箭上,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她每一次都会恐慌,更不敢向下看。 今日一见,纪宛晴才恍然间发觉,似乎这一切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从前也从来都不知道,她御剑的时候,也可以飞得这么快,这么稳。 仿佛天地都在她脚下,在她掌控之中。 或许,温寒烟说的对,纪宛晴默默想。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最应该依仗的,就是她自己,她手里的剑。 既然已经穿越到了这个世界里,这么久了,也是时候尝试着去适应和习惯这个世界的规则。 虽然她到底不是原住民,但……就算她没办法像温寒烟那样强,那样飒,她至少能够自保。 现在云澜剑尊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够再控制她神魂中的邺火。 不过眼下剧情崩得实在太厉害,基本上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的程度,想到这里,纪宛晴也稍微有点惴惴不安,不敢确定。 可是……除了自己之外,她还能依靠谁呢? 原著中戏份多一点的男性角色基本上都已经死绝了,只剩下一个—— 裴烬? 这个名字只在纪宛晴脑海中闪烁了一下,就被她扔到了一边。 裴烬和温寒烟之间那么情意绵绵,她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再说了,纪宛晴不仅不讨厌温寒烟,她还有些羡慕她、景仰她。 她又不是真的爱好“当小三”,之前还不是因为剧情作祟,她以为自己应该是女主的。 但是现在,什么幻想都破碎了。 她只是她自己。 只是纪宛晴,来自现代的纪宛晴。 纪宛晴望着天边那一轮明月。 就算当真有人还潜伏在幕后,她也要试一试,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来。 * 翌日,温寒烟众人启程折返辰州东幽。 “寒烟师姐,我已经突破到合道境了!” 空青踩着鸿羽剑绕着温寒烟飞了好几圈,兴致冲冲。 昨夜他昏睡过去,睡着睡着,第二天起来睁开眼,就成了合道境修士。 这事情说出去,不知道要让多少修士红眼。 但生死本就是修行最好的养分。 空青自认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但是在他晋阶之后,之前那些险些要了一条命去的痛苦,他好像全都忘了。 他又绕着温寒烟转了几圈,像是向雄鹰展示自己飞行技术的雏鹰。 “日后你是羽化境大能,再加上有我在你身侧随行,还不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第263节 “什么叫有‘你’在身侧随行?” 司予栀幽幽冷笑一声,特意在“你”字上加了重音。 她实在受不了了,这人一睁开眼就开始嘚瑟,本以为忍忍就完事了,没想到他竟然能因为这么点事嘚瑟到现在,还越来越浮夸。 司予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下颌不自觉扬起来,这是她养尊处优已久下意识的动作,看上去稍微有点趾高气扬。 “本小姐才是温寒烟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人。别忘了,此番九玄城之行,你还欠本小姐半条命呢。” 空青语塞,黑着脸停下来绕回她身边,“我不是已经将那次人情还给了你吗?” “嗯?”司予栀眨眨眼睛,“是吗?本小姐为何不记得?” 空青:“……” “好了,别吵了。我们伤势虽然治愈了九成,但毕竟没有完全愈合。” 叶含煜慢吞吞跟在后面,语气古怪。 他总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很熟悉,像极了兆宜府里那些老嬷嬷。 平日里,他没少见她们跟在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屁股后面,追着苦口婆心地哄孩子们换尿布。 叶含煜叹口气,先是看向司予栀,“尤其是你,司小姐。” 司予栀和他对视一眼,眼神飘忽,撇撇嘴不说话了。 叶含煜又看空青,“还有你,可千万别是有意撕裂了伤口,再名正言顺地跑到前辈跟前哭鼻子。” 空青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一蹦三丈高。 “你说清楚点,谁哭鼻子了?!” “……” 三人被长生锁腐蚀的伤口,眼下已好了七七.八八。 叶含煜的芥子仿佛是个无底洞,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往外掏。 一盏巴掌大的荧光石祭在半空,洒落下来的辉光正巧能够容纳一个人的身形。 三人轮流躺在地面上,极力伸展四肢,争取让身体更多地暴露在光线之中。 “翻面,该翻面了。” “我在翻了!啊……嘶,好疼!” “他照了多久了,也该轮到本小姐了吧?” “……” 司予栀爱美,那么鲜血淋漓的伤口在脸上,她忍不了一点。 空青和叶含煜都选择躺着照,她偏偏特立独行,站着照,高高将脸扬起来,把六成的光都给吸收走了。 于是眼下,她身上的伤口虽然被衣服遮掩,却比其他人都要更痛些。 空青和叶含煜两人脸上还横亘着不规则的疤痕,被腐蚀一空的血窟窿被填平,新肉长出来,泛着嫩嫩的粉。 商州至辰州纵横千里,于修士而言半日便可达。 风声萧瑟,东幽依旧沉睡在一片死寂之中。 破碎的地面已积了一层厚厚的尘泥,近日来辰州阴雨连绵,此地却无人问津,已是一地泥泞。 覆盖整个东幽的平霄夙大阵中央,根壮叶茂的榕木直入云霄。 温寒烟还未靠近,掌心那片残叶便似是感应到什么,自发震颤着腾入虚空。 宛若落叶归根,青芒自叶片间逸散开,化作点点灵光,如雨般坠于榕木枝叶间。 榕木陡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张张浮在树干上的僵硬人脸向外凸起。 他们脸上的深褐色也极速变淡,像是有一道力量从内将他们向外推挤,下一秒便要冲破阻碍。 只听接二连三的“扑通”闷响,被困于榕木内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吐出来。 放眼望过去,他们身上已树化了大半,皮肤粗糙干裂像是老树皮,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风过,高高低低的呜咽声若有若无,像是声声叹息。 叶含煜四下环顾一眼,视线倏然定格在一个方向。 他愣了下,随即不管不顾拔腿狂奔过去。 温寒烟顺着他方向望去,眸光也是一凝,跟着一起走去。 在周遭几乎看不出五官样貌的惨状间,叶凝阳的状况肉眼可见地好上不少。 虽然周身树化了许多,四肢腰腹都再无人形,而是被浓缩成一条手臂那么粗的枝茎,可她脸上竟然还保持着几块原本的肤色和血肉。 只是双眸紧闭着,仿佛睡着了。 安迹星所化的榕木叶已彻底融于平霄夙阵心之内,被扔在地上的众人树化缓慢褪去。 叶凝阳恢复的速度比旁人都要快,不过一炷香时间,脸上成片不规则的树皮纹路便减淡褪去了。 叶含煜看着她细得连他小臂都比不上的身体,鼻尖一阵酸涩,他缓缓平复呼吸,忍了又忍,眼眶却还是忍不住红了。 温寒烟余光瞥见,却又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安慰,只得收回视线,佯装并未察觉。 “……哭……什么……” 一道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声音很轻,仿佛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语调也染着点怪异。 叶含煜猛然抬头。 叶凝阳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是一条细细的缝,却有天光映入她眼底,流转着辉华。 “你小子……”她唇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可是肌肉太过僵硬,半晌,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还是……这么没出息……” 叶含煜看着她,叶凝阳的视线落在他脸上那块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上。 他抿唇侧了侧脸,将伤口掩于碎发之下,也跟着笑,“可你比往常丑得多。” 叶凝阳唇角抿了抿,视线从他伤口处挪开。 “本事没多少……胆子倒是见长,竟然敢揶揄我了。” 她身体缓缓恢复了点力气,却还是虚弱至极,很轻地嘲笑,“论丑,你以为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另一边,东幽众人也都幽幽转醒。 香茗刚一睁开眼,便看见自家小姐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下意识起身:“小姐!” 刚一起身,才感觉下半身用不上力气,又倒头跌回去,甚至往旁边滚了一圈。 她懵懵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正对面的香叶。 “啊啊啊——”香茗捂住脸一声尖叫,“原来不是噩梦,你真的变成了一棵树!” 香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发疯,良久,伸手指了指香茗自己,“你难道不是吗?明明是你先变的。” “我?” 香茗僵硬地低下头,看见自己树枝一样细溜溜、干枯发裂的身体,险些眼睛一翻又晕回去。 难怪她方才使不上力气,还控制不了方向,到处乱滚! 香茗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没有摸到什么干巴巴的东西。 她瞬间满血复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司予栀,“小姐,你没事吧!” 司予栀脸上没有伤口,看不出端倪,只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 她抱臂而立,闻言指了指两人身上树皮一样的部位,冷哼道:“我看你们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本小姐好得很。” 顿了顿,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司予栀扭过脸,“比你们好多了。” 香叶也抬起眼,轻声道:“小姐,我和香茗不怕这些。我们只怕您受了伤,或者……” 她静默片刻,“您平安无事就好。” 正为自己满身树皮发愁的香茗闻言,也抬起头来认真点了点头,“是啊,还好不是小姐经历这些。” “小姐那么爱美,若变成这个样子,指不定多伤心呢。” 司予栀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她睁大眼睛,盯着逐渐溃散的平霄夙大阵,片刻,眼睛睁地更大,又仰起头去看天。 她一改往日跋扈嚣张,一言不发,不知道在看什么。 香茗香叶摸不着头脑,顶着两根树枝一样的身体,面面相觑。 “小姐?” “小姐这是怎么了,脖子不舒服吗?” “我看是眼睛……” “那你想错了,我——呜哇!” 两人被用力勾住了肩膀,死死扣在怀里。 这怀抱单薄,甚至有点粗糙,是衣服上破了不知道多少小口子,像沙砾一般摩擦着她们的脸颊,隐隐约约的,甚至透过那一层斑驳不堪的衣料,传来一阵阵淡淡的血腥气。 香茗和香叶一愣。 小姐…… 小姐往日可是每天都要换上好几身衣裳的千金,衣服款式颜色,都要搭配着心情来,就连发饰耳坠,熏香都要跟着变。 她何时这样狼狈过呢? “小姐,您……” “不准再说刚才那些蠢话。”司予栀将两名少女搂在怀里,“你们不仅仅是我的侍女,更是我从小到大最亲近的人。” “既然你们叫我一声‘小姐’,我便好好地保护你们,也算当得起这一声……” 司予栀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我爱美,所以我更要爱屋及乌,我身边所有的人,都要每天漂漂亮亮的。” 两名侍女呆呆被抱在怀里,她们还没什么力气,脑袋顺着司予栀的动作摇晃。 第264节 香叶眨眨眼睛,迟疑道:“小姐是不是病了?她从前从来不会说这些话的……” 香茗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一边哭着看过来:“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呜呜,好感动,可能是近朱者赤,其实我一直也挺爱美的……” 三个女孩紧紧拥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东幽没了,她们的家没了。 但她们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 不知不觉,苏醒过来的东幽精锐弟子自发围着三人聚集过来,将三人护在正中,以身躯挡住萧瑟的风。 “小姐。”一人嗓音嘶哑,他浑身几乎都被树化,眼下只有一双眼睛和嘴巴勉强恢复了知觉,眸光却似星辰生辉。 “有你在,我们东幽就还在。” “永远不灭。” 另一边,应光誉幽幽转醒,余光瞥见一道玄色的剪影。 他尚且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失去意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顷刻间纷至沓来,撑得他头疼欲裂,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劈成两半。 宗主…… 宗主在哪…… 应光誉躺在地上,双目定定盯着天幕,像是在出神,又像是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眼底情绪交错变幻,一点点变得阴冷,到阴森,到癫狂。 啊。 宗主已经死了! 那一瞬间的画面冷不丁涌入脑海之中,应光誉身体不自觉开始颤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开始感觉到了力气,感觉到古井无波的丹田处传来浅浅的灵力波动。 他的师尊,五大仙门之首潇湘剑宗的一宗之主,死在了东幽,死在了他眼前。 死在了…… 温寒烟和那个男人手里! 应光誉抬眼一看,温寒烟远远在人群中看不分明,但距离他最近的位置,玄衣男子倚在树边,肆意张扬的织金衣摆之下露出一抹冷白的手腕,他眼睑很薄,半垂着更显得慵懒,目光却穿越人群,定定落在温寒烟的身上。 应光誉面容扭曲一瞬,缓缓扯起僵硬的嘴角。 下一刻,寒凉的剑光撕裂空气! 周遭众人都逐渐恢复过来。 眼下劫后余生,他们惊魂未定,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陡然听见破空之声,条件反射地警惕戒备,不约而同瞬间转头看过去。 温寒烟神情一怔。 只见一名身穿潇湘剑宗内门弟子服的青年飞身一剑刺出,他眉间垂落着半长不短的碎发,发尾很齐,就像是被什么人一剑削平的。 剑尖停顿在宽袖玄衣的男子喉前一寸。 一道淡淡的流光自剑尖荡漾开来,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绯色,只一个瞬间便散入虚空失了踪影。 裴烬冷戾掀起眼皮。 一阵比一阵刺耳的电子音在他识海中狂响。 [你杀了原男主!那可是原男主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我本来只是想要你打他一顿出出气就够了!] 绿江虐文系统快要抓狂了,现在很多事情都脱离了掌控,剧情直接崩得作者都不认识了。 它该怎么办? [你杀了云澜剑尊,规则一定会狠狠地制裁你!现在离大结局根本还早啊……结果主角里面只剩下女主一个人了!] [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剧情发展到最后,这段时间里,所有规则约束全都会落到你一个人的头上!] 绿江虐文系统忐忑地打量裴烬的脸色,突然有一点后悔,它之前任性扣掉了他很多年的寿元。 三百年?五百年? ……还是更多? [哎……]绿江虐文系统小声问,[你应该还能撑得住吧?] 裴烬咽下一口翻涌的血气,薄唇微翘,弧度讥诮不屑。 天道规则有何可惧。 但凡是伤害她的人,他有何人不敢杀。 与其在意天命定数,裴烬更在意无妄蛊。 眼下温寒烟晋阶合体期,他但凡靠近她身侧便浑身血气翻涌,魔气不稳,克制不住地陷入衰弱状态。 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潇湘剑宗弟子一剑,烂得他都不知道如何形容。 可他方才千钧一发间,竟躲不开。 若非昆吾刀替他拦下这一剑—— 一道气流拂过,那阵沸腾得令人作呕的血气再次涌上喉间。 就在这时,纤细的白色身影落在裴烬身前,轻描淡写一震袖摆,就连剑都没出,就将轰然扫荡而来的剑意挥开。 温寒烟声线微冷。 “应光誉。” 见他不依不饶又要转身刺回来,温寒烟并指探出一抹剑气,登时将他掀翻数丈之远。 “你在做什么?”她脸色如同覆上一层霜雪,“需要我来提醒你吗,你之所以此刻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是因为他救了你。” 温寒烟冷眸眯起,“是我离开太久,竟有些难以理喻,这便是潇湘剑宗教会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方式?” “可是他是魔头!”应光誉眼眶猩红,简直像是入了魔。 他飞身回来,全然不顾温寒烟,毫无章法再次朝裴烬斩落数道剑光。 “魔头?” 应光誉声音不算大,却也绝对不小,在场众人闻言皆是怔愣,视线不自觉在几人之间来回挪动,将信将疑。 温寒烟神情一凝,可剑光却呼啸而至。 她暂且顾不得其他,手中掐剑诀,昭明剑登时化作数道剑影,旋转盘旋横拦于裴烬身前,只一息之间,便将数道来势汹汹的剑意绞碎。 应光誉脸色骤变。 怎么会这样? 方才他那一剑虽然并未用上全力,却也是怨恨交织,即便是寻常化神期修士,也难以如此轻易地破了他的剑招。 可温寒烟却做得那么轻松,那么简单。 仿佛她那一剑不止能破了他的剑招,还可以动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难道…… 应光誉眼神疯狂:“你竟已经突破炼虚境了?!” 他又猛地四下环视一圈,不对,好像不只是炼虚境。 炼虚境修士虽然实力强横,但一身修为波动威压却鲜少掩饰,而炼虚境之上则不同,宛若木剑藏锋,平日里气息都沉静内敛,乍一眼看去,有时候不经意甚至会被错认成身无修为的普通人。 而温寒烟此刻—— 应光誉看着她,目眦欲裂,分明她已出了手,可他却感受不到她分毫的灵力波动! 难道她不只是炼虚境,而是—— 羽化境?! 此刻应光誉状况太过诡异,即便是潇湘剑宗弟子对上他目光,都下意识瑟缩了下,往后退了几步。 季青林被簇拥着立在正中,脸色苍白,同应光誉四目相对时倒是并未闪躲,但也只有心无力地说了句废话。 “应师弟,有话好好说。” 应光誉完全不搭理他,他目光一寸寸扫过,停顿片刻,转回来的时候,神情越发诡异。 “纪师妹呢?”他死死盯着温寒烟,良久,又往她身后看,“是不是也被你们杀了?” 季青林神情一僵,这时候才倏地反应过来,宛晴竟然并不在他身边。 “你们可曾见过宛晴?” 潇湘剑宗弟子茫然摇头:“未曾……” 其余宗门弟子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东幽宴席被温寒烟闹了个天翻地覆,他们白白看了一场热闹,本来已经好端端地被请走了。 谁知道走到半道,突然失去了知觉,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成了一身树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眼下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怎么又突然有人说救了他们一命之人,实际上是个魔头? 哪个魔头? 九州虽然魔修众多,但是早在不久前浮屠塔尽灭之时,已经折损了□□成。 再者,那里头即便是浮屠塔主巫阳舟,也是不会有人以“魔头”二字来指代他的。 就仿佛,整个九州之中,这两个字是唯独为一个人而生。 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远远及不上资格。 众人心中惶惶,一时间像是听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更不知道应当信什么。 见众人迷茫四顾,丝毫没有反应,应光誉眼眶更红,五官扭曲,宛若阿鼻地狱之中爬出的厉鬼。 他此刻已半点看不出半点曾经沉默寡言、恭而有礼的模样,狰狞高声吼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那人身上邪气冲天,袖间红光四溢,分明是千年前那个昆吾刀之主,将修仙界屠杀得血流成河,翻天覆地的大魔头裴烬啊!!” 此话一出,空气中陡然一静。 静得一时间,众人分辨不清,究竟是周遭无声,还是自己双耳突然失聪。 第265节 片刻后,气氛轰然炸开! 空青三人立在狂乱的人群之中,神情茫然,下意识看向温寒烟和裴烬。 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等着。 等了许久,却也没有等到任何反驳。 有什么在这一刻,终究自高空中坠落下来,狠狠砸入水底,惊起涟漪阵阵。 先前隐隐有猜测是一回事,可真的将这些撕开摆在明面上默认,又是另一回事。 原来跟他们相处了那样久的人,真的是魔头裴烬。 叶含煜和司予栀脸色都有些古怪,但先前他们已有预料,眼下虽然惊愕,却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空青却不同。 那一日司予栀提起“乾元裴氏”,她和叶含煜瞬间便陷入了沉默。 沉默像是一种了然,可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大呼“绝无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 寒烟师姐与那魔头分明是生杀死敌,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五百年前寂烬渊之战后,温寒烟陷入沉睡。 那时候,空青便将“裴烬”这两个字刻入了骨髓里。 他恨裴烬。 如果不是裴烬,寒烟师姐怎么会吃这种苦,受这种罪? 但五百年太长,渐渐地,他忘记了很多情绪。 可这些情绪却在他跟着寒烟师姐离开潇湘剑宗之后,卷土重来。 愈演愈烈。 寒烟师姐身上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源自于裴烬。 她承受的一切悲惨,都是他的错。 可现在为何有人告诉他,跟他们一路同行,关系亲近,甚至轻描淡写出手救了他很多次的那个人,竟然是裴烬。 空青眼眶瞬间红了,他听见“喀拉喀拉”细碎的声音,许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他发出的声音,牙关不自觉地打颤。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盯着温寒烟的背影。 寒烟师姐,你究竟在想什么?他心说。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遇上他的。 又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不止他们三人心乱如麻,周遭更是议论纷纷。 有人不信。 “真的是裴烬吗?会不会搞错了。” “裴烬眼下不应被镇压在寂烬渊封印大阵之下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刚才他还救了我们——魔头怎么可能会救人呢?” 但这样的声音太微弱,很快便被更澎湃的声响湮没了。 “绝对不会错!就是他!” “他可是裴烬啊!”有人仗着年岁较长,语气故作意味深长,“你们年岁还轻,容易受蒙蔽也情有可原。再者,你们也没见过裴烬的样子——” “你这么说,难不成你见过?” “……我自然也没见过。”那人讪讪一笑,又道,“但我却早有耳闻!” “裴烬这魔头天生引灵入体,七岁驭灵,十二岁结天灵,十六岁悟道,二十岁及冠礼时便已晋阶合道境。堕魔之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千年前被镇压前已晋阶归仙境,半步得道成神,那时的他还不及百岁!于动辄在境界间凝滞数百年的修仙中人而言,无异年轻至极,且天资极高!” 有人听不下去,“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哎,长话短说!”那人道,“我是想说,寂烬渊大阵难道是随随便便便可破除的吗?他既然眼下出现在此,又出手救了我们,说不定是因为他破阵之时受了重伤,担心我们察觉他身份后,群起而攻之,特意迷惑我们,让我们放松警惕!” 有人应和:“此言有理,不然他方才为何不躲?是躲不过吗?” “而且,你我分明好端端赶回各自宗门,为何突然化作树人出现在此?有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有何目的吗?” “说不定就是裴烬所为!” “没错!若非裴烬,那始作俑者现下在何处?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将九州半数仙门世家精锐困于此处,眼下却并不现身,只看着所做一切功亏一篑,为他人做嫁衣?” “所言极是!诸位在场中人,不说上万也有上千,且皆为各宗惊才绝艳之辈。想要同时困住这么多英才大能,放眼九州,除了魔头裴烬之外,还有谁能做得到?!” “裴烬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他千年前杀了多少人,他自己能够数得清吗?!整个修仙界都几乎覆灭于他的手中,大家不要被蒙蔽了!” “他这种人,早已烂到骨子里,怎么可能会好心救人?!” 温寒烟握住剑柄的指尖泛白,她着实听不下去,上前一步冷声厉道:“亏尔等自诩正道,却只顾闻言生事,而竞凭传闻肆意谩骂他人。你们之间,有哪一位曾和他朝夕相处,真正了解他什么样的秉性?” “我们为何要同他相处?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有人嗤笑反驳道,“前尘往事,逝者众多,难道他们就当真要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毫无意义?他们流的每一滴血,都恰恰说明了此人究竟是何等秉性——杀人如麻,狠辣嗜血,毫无人性!” “寒烟仙子,五百年前寂烬渊之战,你也曾深受其害,眼下是怎么了,何故反过来要替魔头伸张?” 温寒烟冷笑,寸步不让:“你们一边说修仙界覆灭于他手,一边又说他实力不济,刻意算计,两相发言,前后矛盾,可笑至极!” 那人喉间一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憋得满脸通红。 另一人接上他的话:“那、那也并非全然我们其中某一人所言,此刻状况突变,令人匪夷所思,其中诸多可能,大家畅所欲言,有何不可?” “但你们字字句句,所言初衷,不正是为了证实,是裴烬出手害了你们么?” 温寒烟冷嗤一声,“若当真依你们所言,凭借他翻天覆地之能,杀区区你们几个只会废话连篇,煽风点火的废物,何须费这么大的心思?” 第93章 归生(八) 几人被温寒烟明目张胆讽刺,却说不过她,登时恼羞成怒:“你——” “何必同她说那么多?”应光誉察觉众人似乎被说服了,连忙高声喝了一声,打断他们,又转过身来看向温寒烟。 “你明知他是魔头裴烬,却执意相护,不仅拦下我攻势,还在此同诸位仙门世家弟子阵风相对,恐怕早已同魔头暗通款曲!” 说到这里,他声音更阴沉,扭过头朝身后众人道,“他们还一起杀了陆宗主!是我亲眼所见!” 此话一出,先前还心乱如麻的众人心绪顿时更加乱了。 “什么?!陆宗主死了?” “原本还以为裴烬当真改过自新,却没想到他一出寂烬渊,便杀了潇湘剑宗宗主,简直其心可诛!若放任下去,岂不天下大乱?” “寒烟仙子也不像五百年前那般冰清玉洁,眼下看来,怪异至极!” “正是,她此刻早已心性大变——诸位难道忘记了?若她还似当年那般,又怎么可能大闹四象峰朱雀台?!” “说不定那时,她已经被魔头使什么手段控制了!” “诸位可曾想过一种可能,温寒烟当日苏醒,本以为受众星捧月,从此平步青云,高枕无忧。然而见云澜剑尊收新弟子,因而心生嫉妒怨愤!陆宗主以德报怨,她却嗤之以鼻,反倒对他生了杀意,叛出潇湘剑宗之后,便找上魔头同他合作,亢壑一气,于东幽一同杀了陆宗主?” “有理有理,定是如此……” “你们——”空青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被生生气得昏厥过去。 他此刻脑海中一团乱麻,一时间竟像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喉中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前辈绝非你们恶意揣测之人,且魔……裴烬此人与传闻大有径庭,当年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叶含煜的声音很快被一波盖过一波的亢奋声音压下去。 司予栀也急得额角渗出冷汗,正欲说什么,冷不丁看见温寒烟状况,眼睛陡然睁大。 “喂,你小心——”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后心一冷,她条件反射侧身闪开,回眸之时,眼神微微凝固。 周遭瞬间沉寂下来。 裴烬指尖还勾着尚未散去的魔气,他分明没什么变化,通身气息却似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冲天邪气杀性缭绕。 空青目眦欲裂:“你做什么?!寒烟师姐分明在——”帮你。 “她怎么了?”裴烬嗤笑一声打断。 他居高临下垂眼,用一种看蝼蚁一般冰冷的眼神看向空青。 “你莫非想要说,她在帮我?” 裴烬唇角扯起讥诮,“非也。你跟了她这么久,难道至今都没有察觉,她自诩天资过人,实则不过是个辨不清人心,更辨不清状况的蠢人。” 他语气并不激烈,可对上他视线,空青莫名向后退了一步,黑着脸没有说话。 司予栀和叶含煜也一时愣在原地。 温寒烟立于风中,她平静将他的话尽数听进去,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你想让我走?” 良久,她传音问。 直到她出声,裴烬才像是刚发现她这个人,慢悠悠转过脸,分给她一点眼神。 两道声音同时传入耳中,温寒烟突然感觉有点晕眩。 “寒烟仙子贵人多忘事。”他语调慵懒,却漾着冰冷的疏离,“本座以你性命相逼,强迫你开启寂烬渊封印大阵。” 另一道声音落在识海,“起初你我说好的条件,便是我替你解决魔气缠身,而你适时甩掉我这个累赘。”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耳中他声线冷冽,“眼下你于本座而言,已无价值。今日倒是热闹非凡,新仇旧恨,正好一并算一算。” 识海中他语气含笑,“没有比现下更合适的机会了,何乐而不为?” 裴烬只看了温寒烟一眼,便淡淡挪开视线,“五百年前你曾送我一件大礼,本座早已说过,离开寂烬渊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你祭阵。” 第266节 最后一句话落在识海中,“你我合作良久,始终差强人意,如今最后一次,合该默契些。” 交错的声音戛然而止。 温寒烟感觉到一阵刺痛。 荡开的刀意不知何时已绕上她身周,却并未伤害她,只不远不近地浮动。 裴烬眉梢轻挑,昆吾刀自他袖间飞出,一时间刀光大盛,刺得在场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悠然一震袖摆,似贵公子般彬彬如礼,通身却邪性四溢。 刀光映上裴烬眉眼,为他染上几分血色。 反正他早已声名狼藉,没什么好可惜,更无所顾忌。 可她不一样。 总算有人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内讧了!” “什么内讧?你听不懂话吗,人家寒烟仙子是受了胁迫,并非真心助纣为虐!” “可那也不该……” “想活命有什么错?换做是你,你帮不帮?” “我……” “你什么你,你连被胁迫的资格都没有——人家魔头能看得上你什么?烂到家的根骨,还是几十年都没动过的天灵境修为?” “……”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周遭声音杂乱,一股脑地涌入耳中,应光誉死死攥紧了剑柄。 温寒烟……她怎么能这么清清白白?! 他还未动作,已有人纵身而起。 “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助寒烟仙子一臂之力!” 罡风扑面,吹动温寒烟白衣狂舞。 她于青丝飞扬间缓缓拔剑,眼睛直直注视着裴烬。 下一瞬,一剑斩落。 鲜血四溅,血雨簌簌而落,一道身影自半空中无力坠落下来,不多时便“扑通”跌落在地,洇开大片血污。 “这、这……” “死了!他陨落了!” “……” 裴烬愣了愣,抬起眼。 昆吾刀出袖半寸,通身未染半点血腥。 温寒烟并未看旁人,一人一剑孑然而立,虽并无太多言语,却似立于天地之间,傲然不移。 “今日,我便在此处,哪里都不会去。”她道,“寸步不离。” 躁动不安的人群再次沸腾,短短一炷香之内,他们情绪跌宕起伏,眼下已到达了极限。 “她分明就是站在魔头那边!” “这名即云寺弟子便是她亲手所杀,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众人杀红了眼,纷纷抬剑飞身攻上去。 “无论如何,魔头眼下定然虚弱至极,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他!” “也杀了温寒烟!” 群情激昂,空青三人虽然想拦,却无异于蚍蜉撼树。 温寒烟垂眼冷哼一声,一剑扫过虚空,昭明剑意瞬间荡开数丈,属于羽化境修士的剑威登时将众人尽数扫落在地。 恰在此时,空气中倏然撕裂一道巨大的裂缝。 温寒烟拧眉望去。 就在不久前,正巧也在此处,她曾见过这样的壮观景象。 这是唯有归仙境修士才能做到的,缩地成寸,踏碎虚空,整个九州山河,于他们而言只需心念一动,瞬息可至。 上一次,从光幕之中走出的是东幽老祖,司槐序。 可司槐序分明已经羽化陨落,那这一次…… 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此处,迷茫地怔怔看着这一条灵光四溢的裂缝,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扩散而开,拼凑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流云纹。 唯有一众潇湘剑宗弟子愣了一下,紧接着,脸上浮现出狂喜的情绪。 “是师祖!”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声。 “师祖来了!我们有救了!” 灵光撕裂虚空,在无数道灼灼目光之中,逐渐显露出一道剪影。 这道摇晃的剪影自上而下破开灵光,虽看不清面容,但仅观青丝飞扬,袍裾纷飞,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但视线向下,那剪影却并不高挑,下半身臃肿而辨不清形状。 众人一阵哗然,就在这时,一柄白玉折扇自灵光中探出来,“刷”地一声展开。 紧随其后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捏着扇骨轻晃两下,雪色宽袖猎猎翻飞。 温寒烟视线定在袖间银丝压的流云纹上。 裴烬则黑眸微眯,看着那柄折扇,不知道在想什么。 光线陡然刺目,将整片苍穹映得亮如白昼,光线逐渐散去时,那道自虚无间出现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还无人来得及看清那人,一道归仙境修士的威压便随着他行动如水流淌而来。 一切声音都在这一刻静止。 无论宗门归属,在场所有人皆噤若寒蝉,恭敬躬身下拜。 “晚辈见过云风尊者!” 来人一身胜雪白衣轻盈如羽,腰部之下的衣袂浮空翩跹,衣摆处隐隐约约露出一张白玉打造而成的蒲团,整个人都盘膝坐于其上,因而只露出剪影时,身量和下半身才会显得于寻常人相异。 白□□之上雕镂着祥云纹路,流云间若隐若现着几瓣莲花。 来人轻笑一声,折扇慢慢摇了摇。 “何必如此讲究。”他唇角微扬,“诸位自便。” 这声线熟悉,仿佛已不是第一次听见。 虽然来人话音含笑,字里行间皆温和,铺天盖地笼罩而下的威压却并不如他语调那样无害。 整片空间遥遥跪拜了一大片,空青等人虽不想拜,修为却不足以抵抗这种威压,整个人仿佛被一座山压在脊梁上,不得不屈膝躬身匍匐在地。 以至于,为数不多负手而立的身影,便显得格外显眼。 云风凭虚浮空,自然而然地将眼睫落下,看向一黑一白两道剪影。 与此同时,温寒烟也不偏不倚看着他。 上一次司槐序出现在此处时,她修为尚浅,只因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便险些被归仙境修士的威压所杀。 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她已是羽化境修士。 虽然在同云风对上视线的那一刻起,某种天道规则一般的威势便轰然砸落肩头,但比起先前那种毫无还击之力的弱小而言,她已足够应对。 温寒烟从未见过云风。 自她拜入潇湘剑宗以来,只知这位羽化境师祖常年闭关,鲜少现身于人前,因而她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但这张脸,她并不陌生。 兆宜府中,她早已在昆吾幻象内见过这张脸。 只是幻象之中,这张脸尚且青涩,还未完全长开,此刻却似锋芒毕露。 虽眉目斯文,看起来毫无攻击力,同那双眼睛对视时,却像是望见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潭死水,平静之中,丝丝缕缕的危险溢出来。 温寒烟在此地见到云风并不意外。 东幽簋宫里,太多的细节都指向了此人。 只是那时她不提,裴烬不说,也便将此事暂时压下,若无其事去九玄城走了一遭。 而此刻对上云风,一些莫名的怪异感,温寒烟仿佛突然间理顺了。 难怪他们离开东幽,远赴九玄城去取醉青山的解法,却无任何人阻挠。 自始至终,他们对上的,只有一个安迹星。 ——或许,这一切都早已在云风计算之内。 对于今日的这一场千夫所指的闹剧,他乐见其成。 温寒烟神情冰冷。 司召南潜伏于东幽,少说也有上百年。 他蛰伏良久,却偏偏在她来时放手一搏,大开杀戒。 想来,他们便是想要一举要了她和裴烬性命。 然而司槐序却成了唯一的变数。 一计未成,这一次,他们便换了一种方式。 将一个隐秘的目的公之于众,这个目的,也就从他自己的,变成了全天下的。 只要足够名正言顺。 第267节 届时,所有人都会成为他的帮手。 云风折扇轻摇,一抹灵力自扇风浮动逸散开来,轻而易举将所有人身体托起来。 众人情绪皆有些激动。 云风尊者虽然是潇湘剑宗师祖,其余宗门长老弟子,理应不该如此亢奋。 但眼下状况着实特殊。 云风尊者是千年前寂烬渊之战时便存活下来的大能,性情温煦,扶危拯溺,名声响亮。 继不久前东幽老祖司槐序羽化之后,他已是当世正道唯二的羽化境尊者。 另一位即云寺的一尘禅师,久不过问红尘俗世,常年于云桑清修。 要说谁能拦得住魔头裴烬血洗东幽,众人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云风尊者了。 “云风尊者,请您为我等做主!” “魔头出手狠辣,甫一现身便重伤多人,不得不除!” “还有温寒烟,她维护魔头,其心可诛。” “师祖,陆宗主便是被他们杀了……” 群情激昂,云风慢悠悠转过头,看向裴烬。 众人兴奋等待着他的动作,眼下魔头多半是身负沉疴,若是云风尊者能够一招取他性命,岂不皆大欢喜? 然而在无数道炽烈视线注视下,云风不仅并未出手,反倒悠然露出一个称得上友善的微笑。 “长嬴,一千年未见。”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折扇,“怎么还是和当年一般狼狈?” “狼狈?” 裴烬嗤笑出声。 他慢条斯理环视一圈。 地面上三三两两倒着人事不省的修士,不少同门围在他们身边,脸色凄惶,无意间对上裴烬视线,不自觉浑身一颤,向后退了几步。 裴烬似笑非笑收回视线,眉梢轻挑。 分明没有多说半个字,却似有讥诮嘲弄从他眼底溢出来。 云风唇角微扯,神情稍微有点微妙。 两人简单一个来回,语气稀松平常,话里话外却已有硝烟四起。 温寒烟心知,眼下自己面对“裴烬和云风相识”之事,反应不该如此平淡。 她故意抬眸瞥一眼裴烬:“你怎么不早说,你这位旧友竟是潇湘剑宗师祖?” 裴烬漫不经心倚在树上,闻言只是笑。 “来人是谁又有什么所谓。”他闲散道,“反正美人你为人为彻,善始善终,心意已决要留下来,和我一起招待他。” 温寒烟没说话,只朝着他伸出手。 裴烬眸光微顿,片刻长袖一扫,掌心稳稳扣住她的。 微弱的力道自两人相接触的腕间传来。 温寒烟将裴烬拉起来,自己则走到他身侧站定。 她仰起脸,看向云风。 “没想到东幽这一场大戏,竟然也有您的一份手笔。” 她不过是潇湘剑宗叛出的弟子,即便眼下还在宗门之内,也要恭恭敬敬唤云风一声“师祖”,现在虽用了敬称,语气却不见多少尊敬。 云风眉梢微扬,似乎觉得有趣。 他并未在意她的冒犯,只笑着道:“闭关太久,常年闷在洞府里,不知天地变幻,日升月落,是很无趣的,我自然想要多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我以为,这样的滋味,旁人或许不了解,可寒烟仙子应当再熟悉不过了。” 云风收拢折扇,那折扇看上去寻常,却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扇面合拢只是碰撞出清脆的“叮”一声。 他指尖松松扣着扇柄,扇尖随意在掌心敲了两下。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分明只是睡了一觉,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温寒烟脸色微沉。 “寒烟仙子,并非所有人置身绝境都懂得反击,也并非所有人都拥有能够自泥泞之中挣脱出来的本事。” 云风手中动作一停,将折扇扣紧。 “你是个聪明人,性情坚韧不屈,又天资卓绝——这三个寻常人难得其一的优点,在你身上却完美地融合,这令你很难不闯出几分名声。短短月余便自灵脉尽断的废人变为羽化境修士,不过是一鳞半甲,冰山一角罢了。” 分明口口声声说自己“闭关已久”,他却似对整个九州局势了若指掌。 云风微笑道,“我很喜欢你,因而,也更不忍心将你蒙在鼓里。” 温寒烟蹙眉:“你想说什么?” “你可知道,潇湘剑宗上一位宗主,究竟为何而死?” 话音微顿,云风朝着裴烬摆摆手,“我指的并非死于你手的那一位。” 温寒烟一愣:“你是说,尹宗主?” 陆鸿雪与她辈分相平,五百年前,他们不过是各峰首席、精锐弟子。 即便于九州之内有些声名,潇湘剑宗一宗之主,却也绝非他们能够担当得起的位置。 五百年前,潇湘剑宗宗主名为尹秋宇。 印象里,尹宗主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这种不苟言笑,却又不同于云澜剑尊的疏离冰冷,更像是一种严肃和专注。 温寒烟幼时并不能理解,可渐渐地她才慢慢能够明白,尹宗主身上的那一份肃冷究竟因何而来。 ——他极度地希望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因此精神紧绷成一条弦,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终始如一。 但尹宗主待她却很好。 温寒烟记忆中第一次离开落云峰,便是随着季青林一同前往四象峰朱雀台,观潇湘剑宗宗主拜师大典。 那一天,陆鸿雪被尹秋宇收作入门弟子。 也是那一天,四象峰上人流攒动,温寒烟同季青林走散了。 “寒烟,无论什么时候,若真的有一天,我们找不见彼此了,你便站在你能够找到的最高的位置。” “因为这样一来,即便隔得再远,师兄都能够一眼看到你。” “寒烟,你只需要站在那里,等着师兄靠近你,找到你。” “带你回家。” 那一日,温寒烟方才引气入体不久,她脑海里回想着季青林的话,慌乱却又强作镇定地四处去看。 目之所及,再也没有什么比朱雀台之上的孤峰更高的地方了。 她跌跌撞撞,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摔下来再爬,爬上去再摔,从黎明折腾到正午,总算站了上去。 然后她又一个人吹着料峭山风,自正午站到了黄昏。 没有人来。 天色渐暗,山风吹动树影,白天里看上去恢弘震撼的林海,在暮色彻底褪去之后,竟似幢幢鬼影,深暗间漾着几分阴森鬼气。 温寒烟搓了搓手臂,她修为不高,虽然不似凡人那般畏寒,却也并不像师尊那样水火不侵。 她有点冷。 她也不知道,师兄究竟什么时候来。 又等了许久,久到她几乎缩在一处石块后面打着哆嗦瞌睡过去,总算听见一串脚步声靠近。 温寒烟瞬间睁开眼睛。 “师兄!” 她想也没想地起身扑过去,除了师兄,她想不到任何人会来。 这一扑,她当真扑到一个人的怀里,可这人的身量却比师兄高得多,气息也不同,没有好闻的青竹味道,身上染着一阵淡淡的苦香。 温寒烟一怔。 “他去找你的师尊了。” 来人并未推开她,反倒将她不动声色往怀中护了护,宽大的袖摆掩住她的身体,为她挡住呼啸的山风。 清辉月色自云层间透出来,借着不亮的天光,温寒烟看清这张脸。 “宗主师叔……?” “云澜近日闭关,一时半会难以来接你回落云峰。”尹秋宇问,“我送你回去,可否?” 温寒烟看着他指尖掐诀,灵光凝成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鹭。 白鹭低头碰了碰她的脸,没有热度,反而染着点空气里微凉的温度,但她却感觉莫名的很柔软。 她坐在白鹭身体上,像是坐在一团蕴着灵气的棉花里,眼睛里尽是像泡沫一样沉浮的光点。 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回到落云峰了。 季青林还焦头烂额跪在云澜剑尊洞府前,望见她回来,愣了下。 “寒烟?你去哪里了?!” 他跪的太久了,双腿发麻,连滚带爬地扑上来。 他的手按在温寒烟肩膀上,她怔忪转过身,只见漫天飘散的灵光,白鹭已不见踪影。 温寒烟恍然回想起,她看着尹秋宇时,就像是看见这浮动的光影。 她看见他眼睛里很多温柔。 “尹宗主……”温寒烟缓缓抬起眼,“他是你杀的?” 第268节 云风没有回答。 他脸上依旧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看了她片刻,又问:“寒烟仙子,你又知不知道,为何这世间那么多人,有些人能够成为知己好友,有些人却只能做敌人,而有些人则无论相遇多少次,都永远只能做彼此的陌路人?” 这么问出口,云风却似乎并不真的在意她的答案。 不等温寒烟出声,他便悠然笑了笑,继续道,“每个人都会有秘密,是否志同道合,便取决于你们彼此是否知晓彼此的秘密,而你们之间的秘密,又能否契合。” 温寒烟冷不丁想到什么,神色倏然一变。 “你是说——” “很可惜。”云风翘起唇角,“尹秋宇两点都没有做到。” 他指尖轻抚扇柄,随意道,“他既不知道我的秘密,无意间撞破之后,又并不能与我契合,所以被杀了。但这样一个无趣的人,倒是教出了一个有趣的弟子。” 温寒烟瞳孔骤缩。 果然和她方才猜想得分毫不差。 五百年前,就在她和司珏定下婚约不久,尹秋宇突然暴毙。 五大仙门之首的宗主羽化,这本该是一件震动整个修仙界的大事,再加上尹秋宇那时已有炼虚境巅峰的修为,半步羽化境,放眼整个九州,能够如此轻易夺他性命之人,少之又少。 但他究竟是如何陨落的,时至今日,九州之内都未有定文。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段时间潇湘剑宗内人心惶惶,还是云澜剑尊暂代宗主之位,这场骚动才渐渐平息下去。 那时候,陆鸿雪还在四象峰做他的首席大弟子,并没有成为潇湘剑宗宗主的势头。 再后来…… 后面九州倏然传起一阵流言,说寂烬渊封印松动,魔头不日便要杀回来血洗整个修仙界。 各大仙门世家戮力合作,于寂烬渊殊死一战。 最后她以神魂献祭镜月滕,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刻回想起来,一切都早有可循。 尹秋宇起先并不知晓无妄蛊之事,而潇湘剑宗和东幽的联姻,恰恰与无妄蛊有关。 尹秋宇不知为何察觉此事之后,拒不首肯。 所以他死了。 可无妄蛊,究竟是何人下的? 温寒烟原本觉得,她记忆受封印,身中无妄蛊,大概都是自六岁那年的高热而起。 季青林曾告诉她,是云澜剑尊前去探望她后,这累月的高热竟一夕之间便平复了下去。 该是云澜剑尊做的,温寒烟没有怀疑过。 可既然他将她满门屠戮,都只是为了换得名声资源,那么即便他当真为她种下无妄蛊,他也并非她需要去找的罪魁祸首。 如今看来,或许那人便是云风。 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不遮不掩,将真相和盘托出。 温寒烟猛然抬起头:“你莫非也——” 她还没有说下去,云风却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悠悠摇了摇折扇,偏头,“非也。” 折扇“刷”一声展开,荡开一片璀璨灵光。 云风以扇柄点了点耳侧,微笑示意,“你听。” 温寒烟这才意识到,她面对云风时竟然如此专注,仿佛立于无人之地,周遭一切声响彻底安静下去。 就在她意识到的这一个瞬间,所有的声音骤然席卷而来。 “尹宗主他……” “嘘,算了,别多问。” “就是啊,那是潇湘剑宗的事,别人的家务事,与我们何干?” “魔头在此,还有什么比杀了他更重要的事?” “快杀了魔头!” “犹豫什么,难道还要替温寒烟打抱不平?” “尹宗主已死了五百年,我们要向前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何必执着?” “温寒烟本便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今日还没看出来吗?” “无论云风尊者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都是深明大义,无可厚非!” “……” 议论一声高过一声,于尹秋宇的死却提及的少之甚少,起初零星还有些声音,但很快,便被愈演愈烈的口号声湮没。 “杀了魔头!” “杀了温寒烟!” “师祖,我们要为陆宗主报仇啊!!” 温寒烟冷笑抬起眼:“这便是你所预料到的?” “我从不预料什么。世事瞬息万变,若执着依仗‘预判’,便永远不会立于不败之地。” 云风缓缓笑道,“我不过是活得久了些,久到看透也看腻了许多事。寒烟仙子,尹宗主之死,九州固然惋惜,可此事到底已过去太久了。今日这番话,若是在五百年前说出口,光景或许大不相同,可如今,我们都在关注更迫在眉睫之事。” “有统一的强大的敌人之时,可能会造成内部崩解的事情,都会变为细枝末节,没有人会在意。” 云风眼瞳微转,弯眸一笑,“长嬴,眼下我还得多谢你,你说是不是?” “寂烬渊之下的日子,应当很难捱吧。久闻你回来了,我却琐事缠身,无暇同你叙旧。你倒是和从前一样,大度得很,不仅不怨我,还甘愿付出一切,为我做嫁衣。” 裴烬不置可否。 云风观察他脸色,半晌,舒展眉眼微微笑道,“我从前便提醒过你,裴氏秘术虽霸道睥睨,却不该多用。你性子执拗,终归没有听劝。” 说到此处,他话锋微转,温文语调间漾起几分辨不清的森诡。 “只是不知若你今日陨落在此,算不算得你当年所说的‘无憾’。” 他又看向温寒烟。 “陆鸿雪,我也很喜欢,但不是对你这样的喜欢。所以他死了,我并不感到可惜。” 话音微顿,云风唇角牵起一抹笑意。 “但你今日死在这里,我会十分惋惜。” 雷云滚动,一片清空陡然阴云密布,劈啪作响的闪电撕裂浓云,隐入墨色之中。 云风袖摆无风而动,袖间云纹隐约漾起噼里啪啦的雷鸣之声。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来。 “云风尊者且慢!” 一阵此起彼伏的错愕之中,一道身影顶着千钧威压,艰难地自人群中缓步而出。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但每一次旁人以为她就要这样被威压碾压在地时,她却总是莫名再次站稳,一点点地向外挪动。 最终,站在了温寒烟身前。 她语气坦然,大大方方道:“虽说您是归仙境尊者,我等晚辈都该放得尊敬些。但您毕竟是潇湘剑宗师祖,非要论起来,也只能代表潇湘剑宗的意思。” 顿了顿,她声线蓦地沉冷下去,“如今你要杀温寒烟,是不是应当问过其他仙门世家的意见?”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云风稍有兴致眯起眼睛,温寒烟更是登时怔愣在了原地。 她看着拦在身前那似红枫般烈烈的背影,并不高大,却仿佛拦住了片刻风浪,令她在一阵溺毙般的窒息中,得以喘息。 不等云风回答,温寒烟便听见她开口,掷地有声。 “不知诸位如何做想,但于我而言,救命之恩,永生难忘,更遑论是三番五次舍命相救。他们不是旁人,是我的恩人,更是我认定的挚友。” “要杀他们,兆宜府恕难从命。” 第94章 归生(九) 叶凝阳脸色苍白,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云风。 然而归仙境修士的威压,绝非她能够抗衡。 短短瞬息间,她便气血翻涌,克制不住喷出一口血。 叶凝阳身形摇晃了一下,却依旧定定立在那里,寸步不移。 她的眼前出现了绚烂的重影。 不远处那个白衣墨发、手摇折扇的男人,在她眼睛里摇晃着,逐渐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剪影,然后又在下一眼中重新聚合。 不知是不是她身上的毒还未解,那双眼睛分明含着笑意,她却感觉被刺得生疼。 快点开口说话。 说点什么都行。 可没有人能够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叶凝阳咽下一口血,更多的血又沸腾着涌上来,从唇角溢出去。 这个男人是故意的。 他想用沉默杀死她。 可若是她率先挪开视线,她岂不是败下阵来了? 若只是她输了也就罢了,可现在她的胜负却承载着很多条性命。 醉青山到底刚解,叶凝阳身体虚弱,耳中一片轰鸣作响。 第269节 渐渐地,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自己心里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她既然选择了站在这里。 她就绝对不能认输。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她依稀觉得,自己撑了很久很久。 就在叶凝阳几乎失去意识,摇晃着要一头栽倒昏厥过去的时候,威压陡然一轻。 叶凝阳挣扎着抬起头,她的呼吸声很重,像是冬夜一面漏了风的窗柩。脸上一片温热,她伸手一抹,不知是眼底还是手中,尽是血色。 她看见叶含煜的背影。 “姐姐,你先走。” 叶含煜声音颤抖,他看着叶凝阳七窍流血,伸出的手想要触碰她,却又不敢,指尖蜷了蜷,又收回来。 他状态也不算好,眼下也只能咬牙强撑。 远远望见叶凝阳站在这里时,他还无法预料,直到亲身站在此处,感受到铺天盖地涌来的威压,他才知道叶凝阳方才一瞬间经历了什么。 是的,一瞬间。 在叶凝阳的角度,仿佛过了很久。 可实际上,在所有人眼中,只是过去了一瞬间。 就在她站在那里,话音还未落地,便成了眼下这副鲜血淋漓的模样。 高阶修士的威压宛若山岳,仿佛能够摧毁人的脊梁,碾碎人的双腿,不得不匍匐跪地下去。 归仙境修士的威压,却像是一种死寂。 在迎上它的那一瞬间,人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自那一刻开始,仿佛一瞬间被剥夺了五感和思绪。 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叶含煜猛然呛咳起来,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口鼻之中涌出来。 温寒烟眸光一凛,正欲飞身上前将两人护在身后,可威压太盛,她虽不像叶凝阳和叶含煜那般无力抵抗,每一步却也仿佛逆着狂风般艰难。 “活该!谁让他们不知死活,非要帮着魔头和妖女?” “啧啧,从今往后,这九州之中,恐怕再也没有兆宜府咯!” “这叶凝阳也太过狂妄自大了些,她以为她是谁,也敢和云风尊者叫板?” “……” 恰在这时,人群中倏然一乱,法器虹光此起彼伏闪跃而起,十数道朱红身影顺势拔地而起,拦于云风和叶含煜之间。 “少主、家主,我们来助一臂之力!” 叶含煜浴血抬眸,眼睛一亮。 云风眼眸微眯,摩挲着扇柄的手指蓦地一顿。 霎时间,法器虹光轰然破碎,就像是被虚空之中无形的手一把捏碎。 数十名兆宜府精锐被罡风反震,呕血倒飞而出,几人砰砰砸落在地,不省人事。 剩下几人只觉得浑身骨骼尽碎,却龇着染满血色的牙,挣扎着要赶回叶含煜身前。 就在这时,一道法阵自上而下笼罩而下。 众人仰头一看,只见两名锦衣少女一左一右立于上方,双手掐诀,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她们袖摆间涌出,灌入正中央的阵法之中。 两人身后围了一圈身穿浅金色莲纹长袍的东幽精锐,阵心之上,司予栀青丝飞扬,眼神坚定地居高临下望着阵中。 “怎么回事?东幽出来搅什么浑水?” “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真是不知死活了。” “那魔头怕是能蛊惑人心,接二连三让这些美貌女修为他卖命,莫不是……” “住口!谁若是再敢乱嚼一句舌根,休怪本小姐不客气。” 司予栀冷冷打断,“眼下我时日无多,但在我死之前,足够布下阵法,要你们这群嘴臭的杂碎先一步下地狱了。” 她话声刚落,全场猝然一静。 “云风尊者在此……” “哦,云风尊者在此,所以呢?”司予栀冷笑垂眸,“我观你衣装,并非潇湘剑宗弟子。你若是被我杀了,云风尊者难不成要为了你找我寻仇吗?” “可……可云风尊者大公无私,一视同仁,即便我并非潇湘剑宗弟子,他也定会为我主持公道!” “你也说了,云风尊者一视同仁。”司予栀环臂道,“在他眼里,你与我之间有何差别?你对本小姐口出狂言在先,你怎知我杀你不是替天行道,深得他心呢?” “……”那人哑口无言。 “叶家主说得对,无论如何,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司予栀视线在裴烬身上顿了顿,落在温寒烟身上时,眼神极度复杂。 片刻,她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无论对方是何身份,今日若有人要杀我司予栀的恩人,本小姐绝不答应。”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整齐划一的高喝。 “东幽弟子,今日誓死追随小姐,绝不后退一步!” 温寒烟愣了愣。 不远处,叶凝阳已意识迷离,瘫软在叶含煜怀中,两人身上衣袂所绣的金枫都几乎被染得红透,早已分不清是衣袖的颜色,还是血色。 “你们何苦如此。”温寒烟抿抿唇角,又抬头去看司予栀,“司小姐,你还是退后些吧。” 司予栀咬着唇角死死盯着温寒烟,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执拗立于虚空之间,闻言不过是双手掐诀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些,像是在用行动告诉她,自己的答案。 温寒烟叹息一声,“站在裴烬身边,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无意拖累任何人,所以我们先前的交清今日皆可作废,你们不必因我而以身犯险,蹚这一趟浑水。” 说及此,她深吸一口气,道,“即便今日成为敌人,也不会动摇我们之间的情谊,但若是你我对上,你们也不需因往日情分对我手下留情。” 温寒烟话音还未落地,一道雪色的流光便自人群中飞掠出来,稳稳地立在她身侧。 “寒烟师姐。”空青的神情不似往日那般,他的眼神看上去更复杂,尤其在余光瞥见裴烬时,宛若浸了一片浓稠的墨色。 顿了顿,他一瞬不瞬望着温寒烟道,“我早先便对你说过,我无父无母,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的机会。眼下我举目无亲,除了你身边,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处。” “你是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保护你的路上。” “你说什么废话!”司予栀居高临下冷喝一声,“你将这些话说了,本小姐说什么?” 香茗香叶自她身后探出头来,“小姐,不如就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先前听说,做家主都是要沉稳的。只有话少的人,才会显得沉稳。” “我何时说要做家主了?” “现在东幽嫡系全都死光了,哦不,是还剩下了您一个。您不做谁来做呢?” 两人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山呼海啸般掷地有声的声浪。 “誓死追随小姐……家主!” 东幽气势极盛,再加上此处原本便是东幽的地盘,在场半数皆为东幽弟子。 眼下他们倒戈,态势瞬间变幻,其余宗门子弟的议论声瞬间被掩盖。 呕血倒地不起的几名兆宜府护卫不甘示弱,艰难地撑着身体爬起来,一边咳血一边道:“兆宜府也一样,家主在何处,我们便在何处!” 东幽:“我等愿永生追随小姐,上至黄泉,下穷碧落!” 兆宜府:“哪怕跟着家主要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结果,我等也要在她麾下灰飞烟灭!” 司予栀:“……” 叶凝阳:“…………” 两边叫嚣此一声彼一声,仿佛眼下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便是对面那些层出不穷的口号声。 有人看不下去了,莫名其妙高声问道:“什么意思?魔头还在那里,你们到底还杀不杀了?” 有人想起云风已许久未开口,大声唤道:“云风尊者——” 话还没说完,血花四溅,那人脑袋凭空爆开,软绵绵倒在地上。 变故突生,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人尖叫一声:“死、死了……” “云风尊者?!” 云风唇角噙着笑意,似是对此刻发生的一切极有兴致。 “一出好戏。”直到这时候,他才慢悠悠晃了晃折扇,语调却蕴着淡淡的惋惜,“只可惜,没有想象中那般精彩。” 他凉凉掀了掀唇角,“终归,登场者皆为蝼蚁。” 一道灵风随着话音倏然砸落,阵法灵光轰然破碎。 温寒烟几乎看不见云风是如何动作的,又或者说他自始至终从未挪动过分毫,就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兆宜府众人本便身受重伤,登时被罡风掀飞,彻底昏死过去。 司予栀受法阵反噬,当即喷出一大口血雾,支撑不住自半空中坠落下去,香茗香叶也受了重伤,勉强一人一边撑住司予栀的手臂,将她护在怀中。 直到这一刻,温寒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司槐序当真手下留情了。 饶是她已晋阶羽化境,此刻也感觉脚下瞬间踏空,宛若地面陡然下陷,她低下头去,却只看见自己被狂风卷集着,已离地数丈之远。 她四下扫一眼,只勉强来得及一把抓住飘至身侧人的衣领。 空青双眸紧闭,他修为最浅,已在云风一击之下被震晕过去。 下一瞬,一道吸力自下方传来,温寒烟扣紧了空青衣领,瞬息之后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双脚已落了地。 周遭罡风呼啸,碎石乱溅,飞沙走石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已被震得昏厥过去。 偶尔有几个勉力能抵抗的,艰难地拖着重伤的身体躲避着四处极速飞窜的石块,背影何其狼狈,分毫没有方才质问温寒烟时的道貌岸然。 狂风之中,仅剩下两人立于一地残垣之中。 裴烬宽袖猎猎作响,腰间墨玉牌上腾龙纹被光线掩映,栩栩如生宛若下一刻便要腾飞而起。 他八风不动站在原地,右手屈指,一抹淡淡的红光无声缠绕上温寒烟的手腕。 第270节 “虽然修仙证道大多讲究苦修,但我却有些离经叛道的见解。” 云风温和染笑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的风中涌来,与所有人的狼狈不同,他悠然落下,衣摆如云浮动,宛若神明降临。 “我一向以为,明智的选择比起盲目的努力,要有用处得多。” 不远处一名东幽精锐挣扎着起身,云风慢条斯理伸出扇骨一点,一道灵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呼啸而去,瞬息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那人软软倒下,身体瞬息间被罡风撕成碎片,血雨朦胧落下,云风笑着说,“这是他们选择的道路,在选择之时,他们便该知道这条路通向何处早已注定。” 他看着温寒烟愈发冰冷的表情,好脾气微笑道,“怎么,你因此感到不甘吗?” 血雾落下,云风周身却纤尘不染。 他在漫天血腥之间缓缓出声,宛若叹息,“可在我看来,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降临,于他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应当开心的事吗?” 下一瞬,折扇一声清鸣,扇骨“叮当”作响,接二连三自云风掌心飞掠而出,化作十八把短剑,自发围拢成一道圆润的弧线,于他身后盘旋一圈。 远远望去,宛若神佛坐莲,身后圆光普照。 温寒烟心底陡然生起一种怪异之感,但她此刻根本无暇细想,便感觉浑身如坠冰窟。 这种感受区别于真正的寒冷,相反,她并不觉得冷,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体温。 然而她却像是被困于冰窟之中冻僵之人,饶是拼劲全身力气,却连动弹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周身的破绽克制不住地暴露出来,空门大绽,宛若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寒烟仙子,你或许有所不知,潇湘剑宗剑法并非止步于第七式,实际上,在许久之前,它还有鲜有人知的、真正的最后一式。” 云风的声音宛若自天边传来,温柔似流云浮动,却深掩着刺骨杀机。 他笑了笑,轻飘飘一叹。 “第八式,摇云碎。” 凭虚浮空的短剑剧烈震颤了片刻,猛然似流星砸落般俯冲而下,在空气中化作十八道流光。 短剑拖拽出的灵光在虚空中缠绕,争先恐后刺向温寒烟! 温寒烟瞳孔骤缩。 令她周身动弹不得的那股力量,依旧桎梏着四肢百骸。 云风见她只顾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眼底浮现起淡淡笑意,指尖捻了捻虚空,像是一种习惯性动作。 然而下一刻,他眉目间笑意凝固。 只见白衣女子身形骤然暴起,速度不仅不慢,甚至快得连残影都未停留,宛若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温寒烟在口腔中尝到血腥气。 她舌根发疼,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用力咬下以疼痛刺激起自己的本能。 疼痛蔓延开来的那一瞬间,她体内的灵力自发澎湃汹涌而起。 这便足够了。 技能栏中【踏云登仙步】闪烁着,温寒烟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云风方才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但她暂且性命无虞。 好在有系统傍身,她并不需要动作,只需要催动灵力便可使用这些技能心法。 温寒烟不敢在此刻暴露自己能够模仿旁人招式的能力,可潇湘剑宗的哪一招剑法能够与云风匹敌? 既然敌不过,那便不去交手。 眼下她已晋阶羽化境,再有踏云登仙步相辅,速度几乎能够与归仙境媲美。 即便她浑身空门暴露,可若是对方只能捕捉到她的破绽,却无法攻击到此处,也不过是看得见吃不着,竹篮打水一场空。 云风果然盯着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嗯?”了声。 “速度倒是很快。” 短剑化作残影遁入虚空,风声狂乱间,云风转过脸去看裴烬,笑意如常,似是并不将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扯起唇角,宛若老友闲谈般笑道,“只是长嬴,你说,这世上有比我速度更快的人吗?” 裴烬闻言,冷淡掀起眼皮。 “的确。”他没什么情绪笑了一声,“如果是……” 剩下的话被罡风湮没,散入虚空。 “长嬴,怎么样,够不够快?我看就算是你来和我比,这一块也得老老实实甘拜下风。” “这副表情看着我做什么,得了得了,知道你看不上。但我有什么办法?我剑术平平,偏偏对逃命极擅长。” “——不光是逃命,说起来,长嬴,这里一定有你至少一半的功劳。若不是你整天缠着我比试,我怎会整天到处躲着你走?” “我现在是不敢回潇湘剑宗了,我父亲整日追着我骂,说我成何体统,身为剑修却不精钻剑术,反倒去研究旁门左道。” “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 “看来你也想到了一些往事。” 云风悠悠笑道,“长嬴,我时常在想,若有朝一日你我能够重逢,你究竟会如何好生‘款待’我。” 说到这里,他声线微冷,语调染上古怪的笑意。 “但在我们好好叙旧之前,还是要先将不相关之人肃清,不是吗?” 短剑于虚空之中乱窜,所过之处,空气都被震颤泛起涟漪般的波纹。 波纹所过之处,景致扭曲畸变,逐渐化作另一片空间。 依旧是满目疮痍,但白衣女子的身形陡然显露出来,在一种极速放大的态势之中愈发清晰,仿佛触手可及。 温寒烟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刺目的灵光,她心头一跳,蓦地预料到什么,于风中猛然转过头。 撕裂的虚空之中,十八把短剑划过无数道流光,自四面八方裹挟着金戈铁马之势倾轧而来! 震颤的金鸣映入她眼底,踏云登仙步已然失效,温寒烟再次陷入一阵傀儡般的僵滞之中。 归仙境和羽化境之间像是横亘着一条天堑般的鸿沟,无论如何奋力去跃,都徒劳无益,跨越不得。 但温寒烟不后悔今日她的选择。 即便为她所追寻的真相拼上性命,也好过背负着一身伤痛任人摆布,委曲求全。 无妄蛊,昆吾刀,冥冥之间,她和裴烬的命运早已相生。 他们彼此之间,缺了谁都不行。 温寒烟死死朝着舌根处的伤口再次咬下,唇角逸出一串血痕。 而短剑剑刃几乎刺入她眼球。 就在这时,呼啸而来的短剑猛然一顿。 像是被一阵巨大的吸力所扼制,短剑嗡鸣震颤着挣扎向前,却在那阵力道之下寸步不得进。 数道猩红的魔气一端缠绕上剑柄,另一端跨越虚空搭在五根修长冷白的手指上。随着他指节轻勾,魔气湮没入空气间无踪,短剑却猝然一震,朝着后方倒飞而去。 “谁告诉你,她是不相干的人了?” 裴烬缓步上前,宽袖翻飞,每一步,脚面都碾过无数残肢断臂,噼啪骨骼断碎声在风中清晰可闻。 他唇角扯起一抹冷戾的弧度,“在本座眼皮子底下,杀本座的人。既然你如此心急想去阎罗殿看风景,区区举手之劳,本座便遂了你心愿。” 裴烬嗤笑,“只是不知如今的潇湘剑宗,明年今日究竟有何人能去祭你?” 本命法器受制,云风的脸上也算不得好看。 他瞥一眼被魔气争相撕扯的短剑,长袖一扫,短剑瞬间化作十八道流光,“叮叮”落回掌心,阖拢成一把完好无损的白玉扇。 “你同从前一样,虚张声势之时,神情语气都一模一样。” 云风抚着扇柄,轻笑一声,“我只担忧今日过后,乾元裴氏再无一人。” 他缓缓笑开,“长嬴,至于你那把昆吾刀,便放心交给我。你我老友一场,令你如此宝贝之物,在你死后,我自当好生代你保管。” 裴烬眼神彻冷,唇畔笑意却愈发深邃。 “好说。” 他甩了甩手腕,昆吾刀光大盛。 裴烬反手将昆吾刀插在脚边,刀风浮动碎发,露出那双黑沉的眼眸。 “本座今日就在此处。” 罡风狂舞,他眉目间染上狂妄,“你若有胆子,便自己来取。” 温寒烟只觉得自己被两道威压笼罩,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道来回撕扯着,眼前所见的一切,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去形容。 仿佛天地湮灭,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红一白两种颜色,她立在界限边缘,仿佛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 缓慢到,温寒烟几乎能够看见此起彼伏虹光之间,云风使出的剑招。 她心底涌上一种怪异之感。 分明是潇湘剑宗的招式,但云风的每一次动作,似乎都会慢上一点。 那一分极其细微,若非她陷入这种莫名玄妙的状态之中,外加对潇湘剑宗一招一式都烂熟于心,恐怕永远不会察觉。 甚至即便是此刻,即便存在着那一瞬间的迟疑,云风的剑招依旧流畅得一气呵成,宛若于剑法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但是很快,她便再也无法顾及这些。 “我送她走,是在保护你啊,长嬴。” 一柄短剑斩碎红光,在空中转了一圈,朝着温寒烟刺去。 云风一身胜雪白衣没有丝毫破损,飘扬的衣袂在罡风之中宛若落雪。 他微笑着问,宛若当真用心良苦,“留着她在这里,你觉得自己还能撑得过几招?” 裴烬没什么所谓地用指腹拭去唇角血痕。 他冷嗤一声,左手挽了个刀花,踏风而上。 “将死之人,何须费心。” 第271节 “但我却想多关照几分。毕竟,她身上有裴氏家纹,不是吗?” 云风瞥见温寒烟眉心若隐若现的灵纹,弯眸一笑,“克制不住家纹显现,你的状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差得多,真令人意外。不过,作为知己好友,你若是死在这里,我怎能不悉心照拂你的道侣?” 话声刚落,十七道流光盘旋着俯冲而下,直取温寒烟周身数道命门。 短剑所过之处,天地崩塌,日月失色,地面上垂落的不知属于谁的长剑纷纷拔地而起,空气都开始沸腾。 下一刻,空气陡然凝滞。 就像是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万剑浮空,扇骨停滞,除了逐渐蔓延开来的暗红色虹光之外,一切都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被定格在半空之中的万剑不约而同地震颤起来。 随即,仿佛受某一种力量的牵引,剑河涌动,直朝着天际飞掠而去,形成一道巨大的以灵剑凝成的漩涡,盘旋于一道玄衣宽袖的身影上空。 起初,只是灵剑,可随后却有愈发多的东西被吸附而上,化作丝丝缕缕的暗红色线条,宛若凝成了一个巨大的暗红色天日。 云风十七道扇骨皆被吸引而去,本命法器尽失,他却不慌不乱,只仰头盯着那轮暗红色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瞬,万剑齐鸣,灵剑尽断。 虚空之上,纷纷扬扬剑雨落下,断剑噼里啪啦砸落一地,密密麻麻的空中,瞬间只剩下一轮暗红色的圆日,不祥的日光照亮了十七道嗡鸣挣扎的扇骨短剑。 “我一早便猜到,你会救她。”云风这时转过头来,“只可惜,我的无杳剑没有那么脆弱。” “月折竹影。”他抚掌三声,不紧不慢笑道,“不知用完这一招,你还有多久好活。” 裴烬咳出一口血。 “有这个闲工夫,你不如去好好算一算自己的命数。” 他面不改色抹去,左手五指收拢,身后暗红圆日所映之处,寸寸崩塌。 “你能不能活过下一息。”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自天边凌然斩落! 昭明剑撕裂空气,却在靠近云风时仿佛被什么阻隔,一点点慢下来。 温寒烟咬牙催动全身灵力,当空旋身一拧,再次向前进了一寸。 剑尖压上云风咽喉。 剑风拂面,云风悠然掀起眼皮,眼睛里没有丝毫恐惧惊异。 他缓缓扯起唇角。 温寒烟瞳孔骤缩。 不对。 云风现身之后,曾展折扇三次。 每一次她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柄十八档的折扇。 两根大扇骨,十六根小扇骨。 而不远处被裴烬所控的短剑,仅有十七把。 留给她思索的时间太少,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一把短剑自云风袖间钻出,反客为主,直取她咽喉。 这样近的距离,避无可避。 温寒烟咬牙不闪不避,手腕用力,将昭明剑尖向前送去。 若她今日必然死在此处,她也要让云风为她陪葬。 “叮”的一声轻响,剑尖落在云风喉间。 却像是刺在一块金玉顽石之上,再也不得寸进。 云风那张面如冠玉的脸近在咫尺,他注视着她,微微翘起唇角。 “寒烟仙子,我早已说过了,人的命运向来取决于选择。” “这便是你的选择吗?”他摇头叹息,“既如此,你准备好迎接自己的命运了吗?” 她的命运? 不,她不信命。 她的命运,她的生死,也不该掌握在旁人手中。 云风自始至终气定神闲的神情陡然凝固。 伴随着“喀嚓”的清脆碎裂声,他护在身周的光幕以昭明剑尖为中心,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下一瞬,轰然破碎。 云风眼底浮现出几分兴味。 他的防御竟然就这样被一剑斩碎了,而那霜雪般的剑芒凌然斩落,仿佛下一秒便要割断他的咽喉。 他竟然当真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生死存亡的威胁感。 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而带给他这种感觉的,甚至只是一个他从来并未真正放在眼中之人。 “长嬴,你还真是找了个好道侣。”云风慢慢翘起唇角,下一句话开口时,是对着温寒烟。 “摇云碎?”他微笑,“没想到你只看了一眼,便能将它的威力施展至如此程度,果真是个不可多得之才。” 说及此,他语气倏然一变,“既然如此,看来我也不必对你留手了。” 只是云风心底不受控制地油然而生一种更加惋惜的情绪。 可惜这样惊才绝艳、临危不惧的女子,不能为他所用。 可惜她今日注定要陨落在此。 温寒烟眼神冷凝。 【莫辨楮叶】在技能栏中无声地黯淡下去,进入了短暂的休止期。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她无法再以这一招同云风交手。 其余的招式未必能够对归仙境剑修造成伤害,温寒烟只是在赌,赌她这一剑能够落在实处。 下一刻,大片大片的云包裹住她。 轻盈的云漂浮而来,瞬息间盈满了她的视野。 恍惚间,温寒烟依稀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送她回到落云峰的那一只灵光璀璨的白鹭。 只是这云层却染着淡淡的绯色,绯色逐渐加深,变得殷红,最终那深沉的色泽铺满了眼底,宛若一片血色。 温寒烟身体一轻,听见裴烬的声音落在耳边。 “你这样聪明,去司星宫的路,应当还记得。” 温寒烟怔了怔,冷不丁清明了几分。 的确。 东幽宴席时,司星宫宫主分明出席,眼下却不见身影。 恐怕司星宫众人离开得远比旁人更早,亦或者是一早便找到了醉青山的破解之法。 但司星宫中人只负责自身因果,不论旁人生死,因而并未出声提点,只是默默远离了这一场浩劫。 温寒烟浑身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团云,被包裹着飘向远方。 恍惚间,她听见云风的声音。 “行云里?这是裴氏秘术之中唯一能够保命的招数,极度消耗精血,凭你如今的状况,你以行云里将她送走,无异于自寻死路,再无退路。” 他一下一下大笑出声,“妙,简直太妙了。裴烬,你就这么自信能够胜过我?” 声线一点点变得阴鸷,仿佛撕碎了温润表象,总算露出狰狞的本相。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想活。” 裴烬玄衣无风自动,昆吾刀气如有实质缭绕周身。 曾经他孤身一人,没什么可失去。 他乐得自在。 眼下却有人舍命相陪。 那是一千年以来,唯一一个甘愿陪他千夫所指,陪他万人唾骂的人。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这样的傻子,若是她死了,日后还有谁愿意犯这样的傻。 那他这漫长又无趣一生,岂不是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乐趣。 裴烬淡笑一声,转眸看向温寒烟的方向,罡风浮动墨发玄衣翩跹狂舞。 “我怎么真的舍得让你陪。”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她感觉到先前那阵令她浑身僵滞的吸引力越来越轻,随之而来的,是越□□缈的触感。 她猛然睁开眼睛,愕然察觉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一团红云托栽着飘出数丈。 远处那片狼藉战场在视野中极速缩小。 温寒烟一时间像是被分裂成了两个自己。 一个她受威压所制,眼下只能动弹不得地瘫软在绯色的云层间。 另一个她奋力挣扎起来,想要从云层中挣脱出去,却被越来越多的红云淹没。 空青他们还没有找回来,她怎么能离开。 大敌当前,她怎么能离开。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鼓鼓囊囊的情绪堵在心口,她很难受,却分不清那些杂乱的思绪。 她不想离开。 “长嬴!” 第272节 第95章 司星(一) 辰州东幽动荡,宁江州虽远在千里之外,却也被影响震慑得人心惶惶。 “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 “嗐,别说辰州了,咱们宁江州又好到哪里去?喏,你们看,塌得陷到地里去的浮屠塔还在那里呢。” “唉……” “我看呐,这天,怕是要变咯!” 不远处,山脉绵延,缭绕云雾之间,一条狭窄的山径蜿蜒向上,隐入两侧葱茏蓊郁中。 “真的会有人来?” 恭和靠在树边,一边百无聊赖折着一根干草,一边煞有介事摇头道,“眼下天下大乱,哪里还有人想得起司星宫?” 他甩下一片草叶子,“我们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另一道身影负手立于他对面,同样一身水蓝色长袍加身,姿态挺拔,身形五官同恭和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气质却更显沉稳内敛。 正是恭顺。 恭顺闭目养神,眼也不抬地道:“宫主说了,让我们在此处等待有缘之人。既然宫主有令,你我等在这里便是。” 恭和:“等多久?” 恭顺:“不知道。” 恭和:“若是一年之后才有人来,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一整年?我的腿已经开始疼了。” 恭顺:“……” 恭顺干脆封闭了听感。 好吵。 恭和将手中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干草丢开,没什么兴致地又向山下瞥了一眼,收回视线。 他身体陡然一顿,脸上浮现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又迅速地将目光挪回去。 “哎,恭顺!恭顺,你快看!” 恭顺闭着眼睛,岿然不动立在原地。 恭和一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又嫌弃自己吵闹,这次不知道封闭了哪种感官。 他屈指弹出一道灵力,不偏不倚正打在恭顺小腹上。 啪。 恭顺拧眉睁开眼睛。 缓步拾级而上的人也恰在此时,稳稳立在两人身前。 她穿着一件款式朴素的雪白长裙,裙子上已染了不规则的血迹,浑身上下也多了不少破损的痕迹。 那些血痕已经干涸了,暗红的色泽横亘在身上,像是雪原之中绽放的红梅,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这种苍白反倒衬得眼睛更乌黑,一双眉眼生而妩媚,眼神却极沉静清冷。 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她却恰恰走得极稳,这样抬眼遥遥望过来时,即便一身狼狈,却莫名令人不敢小觑。 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张脸,恭和恭顺都并不感觉陌生。 “怎么……是你?!”恭和微微睁大眼睛。 恭顺眯起眼睛,半晌才将这个浑身浴血的人,同记忆中那个缥缈如烟的身影联系起来。 “寒烟仙子?” 他们打量温寒烟的时候,温寒烟也在打量他们。 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娃娃脸青年站在不远处,皆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就像是知道她一定会来,所以一早便在此地等着她。 不出她所料,下一瞬,恭和便嘟囔了一句:“竟然还真让我们等到了……” 顿了顿,他转过身,示意温寒烟跟上:“跟我们来吧。” 恭顺也倾身行了一礼,拱手,“宫主已恭候多时。” 恭候多时? 温寒烟眉梢微动。 听上去,这位曾有几面之缘的玉宫主,早已料到她会在此刻拜访山门。 温寒烟本不信命,更不信旁人能凭空推断出她的命运。 眼下恭和恭顺出现在此,却似是对她坚不可摧的信念迎头一击。 虽不至于令她动摇,却让她愈发好奇。 这位玉宫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恭和恭顺带着温寒烟沿着小径向上,曲径通幽,峰回路转,视野陡然开阔起来。 山门之外分明旭日初升,只一片密林相隔,山门之内竟夜幕低垂,星辰闪烁。 皎洁月色之下,一道恢弘璀璨的玉门显现在温寒烟视野之中。 玉门之宽阔,就连当日震撼人心的浮屠塔连根拔起落在此处,都像是野草与巨木相比,毫不起眼。 不知是否是角度掩映,温寒烟之间玉门之上星华流转,宛若星河倒挂,映入人间。 稀薄的云雾恰巧在这时散开,浮云遮蔽的“司星宫”三个大字逸出云层,倒映入温寒烟眸底。 恭顺恭顺一左一右走到宫门前,随着一道沉闷的轰响,沉重的殿门朝着两侧徐徐打开。 “寒烟仙子,请。” 温寒烟步入殿中,只见此处辉华流淌,整个殿内宛若浮空而行,细细观察,才能分辨其中细微的砖石拼接痕迹。 整个司星宫内侧都以星月璃砌就而成,不远处一座高台宛若凭虚悬于半空,上面摆一张矮几,矮几上一幅玲珑棋。 一名女子身披薄纱,指尖捏着白玉珍棋,遥遥望过来。 温寒烟微微一愣:“玉宫主?” “寒烟仙子。”女子轻轻一笑,示意身侧,“请坐。” 算起来,这已是二人第四次见面,但却是温寒烟第一次见到她面上未覆轻纱的模样。 司星宫玉宫主皮肤极白,这种白区别于寻常人的白皙,更趋近于一种冰雪一般的白,似是常年隐居在此,许久没有见过光。 她眼眸极亮,是偏圆润的杏眼,本应是极俏的长相,眸色却很深,中和了几分柔软,与她对视之时,仿佛望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温寒烟冷不丁回想起,先前她于天尊像之内,曾听到过司槐序和裴烬寥寥数句交谈。 她没有立即上前入座,只若有所思看了恭和恭顺一眼,视线又转回来。 “敢问玉宫主,可是玉流华前辈?” 女子注视着她,闻言眸光微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依稀多了些更辨不清的情绪。 片刻,她淡淡一笑,“你猜对了一半。” “玉流华,是我的姐姐。”女子拢了拢袖摆,将玲珑棋放回棋盘之上,“我名讳流月,但若是论年岁,你唤我一声前辈,倒也无甚差错。” 流华,流月。 温寒烟脑海中闪过什么,玉流月却似是不愿再多说。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着温寒烟的视线很平静,语调也漾着了然,“是裴烬让你来的。” 玉流月话音落地,温寒烟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多少讶异之色。 她勾起唇角,“你同裴烬果然相识。” 当日于历州客肆中初遇之时,温寒烟便已察觉到异样。 这一份异样,在他们先后于宁江州、辰州接连遇见之时,愈发浓烈。 就好像她每一次所过之处,玉流月都早已知晓,且耐着性子等着她,却又不多言语,只是偶尔同她对话几句。 ——像是在见证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但温寒烟自认寿元至今也不过五百年,又大半耗费在昏厥之中,同司星宫无旧事。 更何况,恭和恭顺自第一次露面之时,便若有若无替裴烬说话。 这太少见。 “我的确和他早已相识。”玉流月并未否认。 她大大方方一笑,“但是,别误会。我和裴烬之间,只是司星宫于他还欠了一层因果。这笔债还清了,我同裴烬便能安安心心做陌路人。” 玉流月见温寒烟久不入座,也不勉强,指尖轻点,片片灵光在温寒烟身后交织。 温寒烟感觉身后拂过一阵风,紧接着,那阵风轻柔地包裹住她,放松着她的身体,将她安稳温柔地安顿在软椅之间。 这阵风太柔和,没有丝毫恶意。 温寒烟没有拒绝玉流月的好意,只是道:“想必我因何在此,玉宫主虽未亲眼所见,却心中已有定论。既然您与裴烬有旧,晚辈斗胆请前辈随我一同去救他。” 满室星辉映在玉流月眼底,她微微笑了笑。 “司星宫只欠了他一次,今日我让恭和恭顺守于山门之前,无论来者是何人,司星宫都照单全收。” “是他选择将这一层因果交给你。寒烟仙子,今日我替裴烬救下你,便是他给我、给司星宫的答案。” 玉流月不疾不徐道,“多的,我不会再做了。” 温寒烟愣了愣。 原来他早已全都算到。 裴烬此番将她送离东幽,先耗尽精血,后耗尽因果。 正如云风所言。 第273节 他原本也没那么想活。 “寒烟仙子,裴烬命数已尽,你还是不要在他身上多费心血了。” 恭和忍而有忍,无须再忍,凑近温寒烟低声道,“千年前流华宫主陨落前,曾为乾元裴氏卜了一卦。五阴在下,一阳在上,阴盛而阳孤,群阴剥阳之象,艮上坤下,高山崩石而落于地,此乃大凶之势。” “千年前,乾元裴氏本该尽灭,裴烬却一人生生杀出一条生路来。只是这生机渺茫,仅靠他一人逆天而行,千年已过,气数早已湮灭近绝,他一人强续一族命数,眼下恐怕已回天无力了。” 恭顺皱眉揪着他后领,把他拽回去,“宫主在侧,慎言。” 恭和瞬间噤声,小心翼翼瞥一眼玉流月。 见她但笑不语,他稍微放下心来,却又不敢继续多说,只冲温寒烟挤眉弄眼,示意她干脆些早点放弃。 温寒烟同他对视片刻,缓缓垂下眼睫。 她不再提及相救裴烬之事,只半低着头陷于软椅之中。 玉流月看了她片刻,终归于心不忍,却不便多说,袖摆一扫将玲珑棋收入芥子,起身唤道,“为寒烟仙子准备客房,今日起,她一日不走,便一日是我司星宫的贵客。” “是,宫主。” 恭和恭顺倾身行礼。 玉流月正欲离开,身后冷不丁再次传出一道声音。 温寒烟的声音很轻,却极定,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落下,在满室星月璃的光影之间流转,掷地有声。 “敢问玉宫主,如何才能让您也欠上我一次?” 玉流月脚步一顿,愕然回眸。 “若我做得到,我只求您做一件事。” 温寒烟目光灼灼。 裴烬费心救她,于情于理,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此处,坐享其成? 那她与吸人精血,食人血肉而面不改色的妖魔又有何分别。 她缓缓吐出后半句话,“请您助我救人。” …… 再次进入辰州时,已是翌日。 还未靠近辰州,温寒烟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好浓的血气。”恭和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鼻子。 恭顺拧眉向前望去。 满目疮痍。 远远望去,整个东幽都几乎被夷为平地,血红的竹林直挺挺从暗色的地面中伸展出来,遮蔽了天日,地上的阴翳摇晃,更显森诡。 “恭和,恭顺。” 玉流月御空而行,朦胧的面纱掩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沉静似水的眼睛。 她话声刚落,恭和恭顺应声而动,齐齐结印,虚空之中灵光大盛,祭出两枚玉环。 玉环腾空而起,碰撞发出清脆鸣声,交错掩映成两道流光溢彩的残影。 光线自上而下洒落下来,瞬息间笼罩了整片血竹林。 片刻后,玉环光晕散去,自虚空之间落下来,一左一右落在恭和恭顺手中。 两人并指于玉环上一点,光滑如镜的环面上,竟缓缓显露出辨不清意味的繁复纹路。 “宫主。” 两人将玉环捧上前去,玉流月双手掐了个诀,一抹柔和似泠泠清泉般的灵力没入玉环之中。 她双眸微阖,片刻后睁开眼睛。 “青木,赤金,黑水,白土。” 这话没头没尾,没有丝毫来由,温寒烟微微思索了下,大概了然了她的意思。 想来这玉环应当是司星宫中人独有的法器,能够卜测吉凶,辨方位。 木居东方而主春气,方位居左,火居南方而主夏气,方位居前,金居西方而主秋气,方位居右,水居北方而主冬气,方位居后。 木色青,而木生火且色赤,因此赤居南方,火生土,而其色黄,故而黄者居中,土又可生金,而其色白,因而白色为西方色,金可生水,其色黑,所以,黑色指代的是北方。 果不其然,玉流月尾音落地,恭和便应了一声,飞身便要离开。 遇上正经事时,恭和的话反而变得极少,他刚转过身,恭顺拽住他。 “还少一个方位。” 玉流月眉间轻蹙,凝神感受良久,两枚玉环于她掌心震颤腾挪,那频率越来越快,直到几乎辨不清形状。 喀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钻入众人耳中,玉环应声而碎。 恭和恭顺愕然抬眸。 镜月双环是他们司星宫的至宝,千百年来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怎么今日竟然只卜算一个方位,便寸寸尽碎了。 玉流月视线落在碎裂的镜月双环之上,片刻,抬起头来。 “先去将这几人带回来。” “是,宫主。” 恭和恭顺不再多说,瞬间化作两道残影,没入血竹林之中。 温寒烟没有动作,只垂眼看着碎裂玉环上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纹路。 她托玉流月所救五人,眼下却只有四个方位。 除非剩下那人,已然陨落多时了。 不多时,周围风动,血竹林间传来簌簌声响。 两道身影整齐划一自竹林间穿出,每人两侧肩头都扛着一人,瞬息之间便闪回玉流月身侧。 “宫主,您要的人都在这了。” 这里显然经过一场天崩地裂的恶战,恭和恭顺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块还没完全被罡风碾碎的墙头,依次将肩膀上的人放下来,排成一排靠在墙边扶好。 温寒烟环视一眼,果然看见熟悉的脸。 空青,叶含煜,叶凝阳,司予栀,四人浑身血污,身上都或轻或重受了伤,灵息近乎断绝。 归仙境修士斗法,即便并未插手,也绝非寻常中低阶修士能够承受的。 温寒烟蹲下逐一探过四人脉门,脸色越发不好看。 “寒烟仙子,你要的人,我已找到了四个。” 玉流月没有动作,只浮空立于一边,语气平淡,“只不过,我先前并未说过,我找来的一定是活人。” 温寒烟摇摇头:“多谢玉宫主。” 她也并不要求,找来的人一定是活人。 既然方才的玉环能够探查到四人气息,那么即便四人眼下已没了呼吸,想来也不会过去太久。 恭和恭顺看着温寒烟上前,脸色没有丝毫波澜,心里稍微有点意外。 付出了那么多只为让他们出手救人,救来的人却并非活人,她竟然一点都不难过? 但是下一瞬,看清她动作的时候,两人脸色都微微变了。 只见白衣女子无波无澜地垂下眼睫,单手掐了个法诀,璨然的灵光猛然闪跃而起,朝着几名仰倒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人包拢而去,瞬息间便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寒烟仙子,你这是在做什么?”恭和眉梢一抬,“你难不成还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 温寒烟还未回答,恭顺便淡淡道:“不可能。” 他活了一千年,见证九州奇闻异事如此之多,却也从未听说过有人拥有起死回生这样通天遁地、藐视天道之能。 然而话音刚落地,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幕之时,恭顺的眼眸也微微睁大。 “怎么会……?” 恭和的情绪比他更加外放,眼下下巴都快要惊得掉下来。 “竟然——”他看着面色极速自青白染上血色的几人,“活了?” 温寒烟催动丹田,灵力顺着经脉奔腾而出,技能栏中的【风花沐雨】也开始无声地闪烁起来。 她以指尖轻点四人眉心。 空青一声惊喘,感觉自己像是落入水中窒息已久,猛然吸入一大口空气。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 “寒、寒烟师姐?”空青一眼便望见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呆呆道,“怎么死了还能看见你?” “那自然是因为,你还没有死咯。” 温寒烟还未出声,便有一道清亮男声率先将话接过去。 空青怔了怔,随即像是从记忆深处揪出什么只言片语,面目一阵扭曲,缓缓转过头来。 “怎么是你们?!” 曾有过数面之缘,次次与他不欢而散的双生子抱臂立于不远处,看着他面露讥诮。 方才说话的是恭和,见空青看过来,恭顺一本正经道,“若非如此,难道你更希望寒烟仙子陪你一起死?” 空青眼白一翻,险些气得又死回去。 除了他之外,剩下三人也幽幽转醒。 三人先是难以置信动弹了一下,紧接着看向温寒烟,又看向温寒烟身侧三人,一时间神情懵懂,恍若隔世。 温寒烟喘了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 如今她已是羽化境修士,【风花沐雨】曾经至多只能使用三次,眼下她拼尽全力,足以救下四个人。 故地重游,她再也不必像曾经那样,咬着牙逼迫自己,放弃任何一个人了。 第274节 只是【风花沐雨】效力着实太过强大,饶是温寒烟如今已晋阶羽化境,勉力救下四人之后,丹田处依旧传来一阵空耗的刺痛。 她眼前发黑,身体不自觉摇晃了两下。 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稳稳将她扶住。 温寒烟感觉被玉流月触碰到的位置,逐渐泛起一抹并不灼人的温热,丝丝缕缕灵力渗透进来,抚平她经脉一阵一阵的撕裂疼痛。 她眼下顾不得太多,生怕慢上一点,便再也救不下任何人,因此出手并未避讳司星宫众人。 见她能够起死回生,恭和恭顺虽面上微讶,却什么也没说,更没有什么打破砂锅追问到底的意思。 而玉流月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寒烟仙子。”玉流月轻叹一声,“虽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司星宫本不该插手染指,你的事情,我本不该多说。” “只是,你方才从归仙境尊者手中逃脱,半只脚从阎罗殿跨回来,现在身体虚弱。若是再像方才那样强行催动灵力,说不定会死。” 温寒烟抿唇谢过她:“玉宫主今日相助,我铭记在心。日后司星宫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不必。我今日帮你,不过是因为欠了你的因果。” 玉流月收回手,她视线落在那片血色的竹影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世间,人情债最是难还。”玉流月轻轻笑了下,“我于人间匆匆而过,不过籍籍无名一过客,无意与任何人相交。如此一来,走时也便了无牵挂。” 温寒烟静默片刻:“不知玉宫主可否代我照顾我的朋友?” “自然。”玉流月微抬手,恭和恭顺便沉默着上前,轻松扶起四人。 “只是流月禀赋有限,你最后要找的那个人,我爱莫能助。代你照拂几分你的朋友,也算是抵偿了些因果。” 话音微顿,玉流月抬眸道,“竹林深处,情势莫测。恭和所言不错,千年前卦象一观,今日裴烬九死一生,若你贸然入内,或许连同你的性命都会搭上。即便如此,你还是执意要去?” “多谢玉宫主提点。”温寒烟缓缓道,“只是裴烬与我一路相伴至此,早已被我视作身边重要之人,今日他为救我危难解我水火,倾尽所有,这般心意,我不能不报。” 她躬身下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我生性愚钝,只知为人需善始令终,即便是他今日十死无生,我也绝无可能放弃。” 玉流月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复杂。 良久,她侧过脸,“恭和。” 恭和应声上前一步,不等玉流月开口吩咐,像是一早便知道她的心意,径自从芥子中掏出一瓶酒。 “寒烟仙子,收下吧。”恭和扬起下颌,“这可是世间最后一瓶玉冰烧,是千年前流华宫主亲手所酿。你先前喝过的,全都是费尽心思却难得其一的西贝货。” 温寒烟一怔,“既然是世间绝饮,我今日如何能收?” “你便当作它是我无法偿还于你的因果。” 玉流月挥手示意恭和将玉冰烧递上前,他为人不拘小节,干脆把酒瓶往温寒烟怀里一塞。 趁她还未动作,便迅速闪回了玉流月身后,仗着有人撑腰,朝温寒烟吐了吐舌头。 “流月言尽于此。”玉流月转身,“若有缘分,我便在司星宫恭候你来。”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犹豫,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天际,瞬息间便消失了踪迹。 恭和恭顺见状,连忙每人扛着两个意识不清醒的人,抬步跟上。 “寒烟仙子。” “后会有期。” 两人分别留下四个字,在原地消失了踪迹。 温寒烟注视着几人消失的方向,片刻,深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义无反顾踏入竹林。 她也并非贸然行事之人,在没有八成的把握之前,她绝对不会如此鲁莽冒险。 若云风至今仍毫发无损,她但凡踏入这竹林一步,便无异于送死。 只是她已事先观察过,这片茂盛的血竹深处,万籁俱寂,寂然无声,且温寒烟能够肯定,这片竹林并无消声一类的功效。 ——方才恭和恭顺深入竹林之时,来往都传出动静。 更何况,他们入内往返一次,除了来往摩挲竹叶之声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未受伤。 最后,是没有任何依据的根据。 温寒烟相信裴烬。 他们做对手时,他是令她最忌惮的敌人。 可与此同时,他也是她最信任之人。 她相信他,即便今日裴烬当真死在这里,在他羽化之前,云风也绝对不会好过。 即便云风并未身陨,只是受了重伤,她即便不说出手杀之,也至少有把握逃走。 温寒烟拨开瓶盖,仰头饮进一口玉冰烧。 清冽酒液入口,瞬息间便宛若化作烟雾般无痕,但紧接着,她干涸的经脉间隐隐传来躁动。 温寒烟脑海中闪回那日晚月节灯火之下,裴烬唇畔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说:“好酒。” 果然是好酒。 温寒烟又饮了几口,短短瞬息之间,经脉间便灵力奔涌,不仅耗空的丹田再次充盈而起,甚至隐约有满溢而出之势。 半瓶酒瞬间入腹。 温寒烟恢复得差不多,并未将玉冰烧饮尽,又将瓶盖塞了回去。 或许待会还派的上用场。 她抬步向前,愈是深入,空气中的血腥气便愈发浓重,竹林也越发茂盛。 成年男子双手勉强能够环住的血竹参天,几乎一根接一根紧紧挨着伸展入苍穹,遮蔽了天光,也令此处变得愈发昏暗。 黯淡的光影掩映,血竹的色泽显得愈发暗红,宛若滴血。 温寒烟猜测,这大约又是裴氏三十六秘术之间的一种。 这浓郁的血气,或许并不来自于旁人,恰恰是秘术之主。 若这样多的血竹都是以精血凝集而成,那这个人,当真还能活下来吗? 温寒烟心头微沉,略微加快了步速。 只是此处竹林太密,光线也暗,她无法御剑,更不敢放过每一寸角落,只能凭借双足,一点一点向内探去。 渐渐地,血竹也开始发生变化。 温寒烟敏锐地察觉到,一片竹林正渗着血。 她抬头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云风通身七百二十处穴位皆被血竹贯穿,一身白衣被血色彻底浸透,整个人都仿佛被密密麻麻的竹林扎成了刺猬,宛若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他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肤色已然惨白,看上去失血甚多,已陨落良久。 温寒烟盯着他的尸身,倏地感觉毛骨悚然。 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竟无丝毫痛苦恐惧。 他唇角咧开一抹大大的弧度,那笑意温和至极,在眼下这种画面之中,却反而显得极为诡异可怖。 不仅如此,为何他并未似司槐序那般羽化? 温寒烟吐出一口浊气,暂且将狐疑压在心底,转眸环视一圈。 并无裴烬踪迹。 “裴烬?”温寒烟高声唤道,竹林间回声阵阵,逐渐远去。 无人回应。 温寒烟心念微顿,顺着云风直视的方向探去。 她边探边催动体内魔气,“长嬴!” 先前在东幽剑冢,她便是得益于魔气指路,才能如此快地寻到裴烬。 然而这一次,那墨色气海似是睡着了。 温寒烟感觉她没入其中的神识像是石沉大海,并未激起半点涟漪。 温寒烟指尖微蜷,一颗心仿佛缓缓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若是她来得晚了。 若是他当真为她而死—— 一种很怪异的感受自心底升腾而起。 并不疼痛,有点麻木,又有点发涩。 温寒烟也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玉宫主说得没错,修仙中人讲究因果。 这样大的因果,她如何才能还。 是了,只有他活着,她才有机会偿还,否则若生心魔,她此生便与证道再无缘分。 这种结果,她如何能接受? 更何况,她体内无妄蛊尚未解,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他死了,唇亡齿寒,她作为一个无用的弃子,又能独活多久? 温寒烟又深深呼吸几次,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昭明剑。 定然是因为这样。 因为这样,她才会感觉不安。 一阵风过,血竹摇曳,一根纤细的竹被风弯折,露出一道玄色的剪影。 温寒烟猛然抬眸。 第96章 司星(二) 第275节 宛若天光塌陷,在眼睛里揉成辨不清的色泽。 裴烬意识不断下坠。 一切仿佛回到千年前的某一天。 回到阴湿冰冷的囚牢之中。 “你说,乾元裴氏当真甘心交出玄都印吗?” “你怕什么?有裴少主在此,何愁他们不松口。” “正是!若裴珩还想负隅顽抗,你且问他,狠不狠得下心舍下这个儿子?!” 几名逐天盟弟子一边嬉笑一边回眸去看,角落的阴翳之中,依稀蜷缩着一道遍体鳞伤的身影。 少年一身黑衣破碎不堪,腾龙纹被各式利刃般的痕迹撕裂,一张俊美的脸上血痕遍布,双眸紧闭,俨然出气多进气少了。 看了这惨状一眼,众人满心唏嘘地收回视线,克制不住“啧啧”了两声。 “要我说,逐天盟的动作还是得快一些。” “是啊,若裴烬魂灯尽灭,裴珩哪里还肯交出玄都印?怕不是要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 有人醉醺醺从角落的桌案上醒过来,“嗐”了一声,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们放心,他骨头硬的很,没这么容易咽气。” 这话一出,几人都忍不住回想起这些天来,发生在这囚牢里的一切。 起初他们以为这趟差事很快就会告一段落,毕竟能够扛得住逐天盟一百零八道刑罚的人,他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还真是一个都没见过。 饶是刚被抓进来前如何叫嚣,如何硬气,但凡一道刑罚落下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绝对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说了。 那些刑罚,那些血腥残忍至极的画面,他们就连回想起来都心惊肉跳,更别提想象这些东西落在自己身上。 一人目光沉晦地注视着地面上毫无声息的身影,缓缓动了动唇瓣,“乾元裴氏还真是净出硬骨头。” 先前醉醺醺那人闻言,“哈哈”笑了声。 “只能希望他的命,能跟他的骨头一样硬了。” 其余几人叹息一口气,“也罢,这几日让他好生休整一番便是。” “但说到底也是裴氏少主,即便是休整,咱们也得日日前来相陪,给他找点乐子。” 说着,那醉醺醺的领头人不怀好意踏步上前,凑近裴烬身侧,倾身往他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沾染着浓重酒臭味的粘稠唾液“啪”一声坠在少年发间,顺着向下滑落在他眉间。 “怎么了,死了?前些日子不是嚣张得很吗,怎么现在反倒没动静了?” 那人冷笑一声,又啐了几口,直到口干舌燥,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才悻悻转身。 “大哥,您尽兴了?” “算了,没意思。像个死人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不……给他点伤药?” “不要命了啊你?改日再来呗。”说到此处,那人嗤笑一声,满是恶意,“反正,来日方长。” “是是是,大哥,您说得对。来日方长嘛,嘿嘿!” 动静逐渐平息,几人关上牢门远去。 裴烬缓缓睁开眼睛,片刻又重新闭上。 他视野一片模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鼻腔里尽是血腥气,还夹带着些古怪腐朽的臭气,在整个密闭而潮湿的空间里发酵。 身上的伤口已经疼痛到麻木,若有若无的,他能够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穿透他的血肉皮肤,透过破碎的衣料,漫无目的地钻来钻去。 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被当作人质扣押在逐天盟牢狱之中,每日受千万道酷刑折磨,他咬牙闷声扛下来了。 但究竟何时是尽头。 他的坚持,真的有意义么。 那些杂碎说的或许没有错,眼下他不再是昔日狷介桀骜,意气风发的裴氏少主了。 他只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累赘。 角落里的身体沉默着,仿佛在一片污秽之中化作一枚坚硬的顽石。 良久,他终于动了动。 黑暗的囚牢之中,陡然腾起绚烂的灵光。 下一瞬,灵光陡然湮灭。 但并非溃散,倒更像是被人一口吞入腹中。 裴烬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将冰冷的玄都印一点点咽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玄都印在裴珩手中,所有人都去找裴珩威胁警告,勒令他交出玄都印。 却从未有人想过,或许玄都印自始至终便不在裴珩手中,不在乾元裴氏。 裴烬第一次庆幸,玄都印出世之后,他好奇将它私自取出。 后来一阵兵荒马乱,这玄都印也便一直留在他身上。 许是它的特性,落在他掌心之后,玄都印便消失无踪,就连气息也湮灭一绝。 故而过去这么久了,逐天盟竟无一人察觉,他们想要的东西,其实从头至尾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这道灵光太过耀眼,在昏暗阴冷的牢狱之中,显得尤为刺目。 几乎是同时,不光是方才远去的几人,还是前来换岗巡逻的逐天盟弟子,眼神皆是一变。 “那是什么?!” “难、难道——” 玄都印入腹,仿佛全身都被一点点打碎了骨头,接着被扔在烈火上炙烤。 这简直是世间最痛苦的死法,裴烬心底一笑。 说到底,玄都印他不该私拿。 他更不愿裴珩和卫卿仪为难。 他犯了错。 所以他来还。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裴烬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与他想象中不同,原来黄泉路没有那么安静,他仿佛能听见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裴烬昏昏沉沉醒过来,听见有人说话,声音朦胧,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面。 “玄都印就在他身上!” “你确定?” “……即便如此,玄都印怕是也已认主……” “那又如何,你怕什么?只要杀了他,玄都印就是我们的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几乎撕碎他的剧痛。 周遭动静一乱,絮絮低语声渐强,似乎有人心神大乱。 “怎么回事,他、他竟然……不死?” “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不死之人,别说是他,归仙境的尊者都无人能做得到!” “让开!定是你下手不够果断狠绝,换我来!” “……” 那一天,是裴烬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他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原来他根本无从解脱,他救不了裴珩,更救不了自己。 死亡也成了一种奢望。 在不断的痛楚煎熬之中,裴烬渐渐觉得自己剥落了皮相,露出可怕的本相。 他为何不会死? 或许他本就是个怪物。 不,他不该这么想。 他只是恨。 好恨。 他恨裴珩,为何偏偏自视甚高,要将这个邪性至极的东西显露于人世。 他恨云风,面是心非两面三刀,冷漠残忍至极,不顾他们往日情谊,将他害到如今这般境地。 他也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那么傻那么蠢。 为何轻信了旁人。 害裴氏满门惨遭灭顶之灾。 恨太浓烈,那种没顶的情绪和痛苦一起将他湮没。 最后他彻底平静了。 以至于他能够很平淡地接受,他右手被烙下荒神印,从今往后,再也无法拔剑。 而动手的那个人,是他曾经最信任的挚友。 痛。 实在太疼了。 第276节 疼得他在某一个瞬间竟然觉得,如果没有这只手的话,是不是他就可以拥有一个解脱。 但他的动作却被一只手用力拦住。 巫阳舟从未见过裴烬这副模样,他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遍体鳞伤、草木皆兵的狼狈身影,和记忆之中灿若骄阳、轻狂不羁的少年联系起来。 逐天盟的人到底对他都做了什么? 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巫阳舟抿了抿唇,却只发出一道气声:“嘘。”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别出声,是我。” 越是靠近,他便越是能够闻到愈发浓郁的血气。巫阳舟不是没有杀过人,这样浓郁的味道,简直像是流干了数十个人的血。 他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少主,你受苦了。”巫阳舟用力攥紧双拳,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只从怀中掏出一颗糖递给裴烬。 “你放心,我这次一定救你出去。” 裴烬浑身都在痛,本不想动弹,右手更是半点也使不上力气。 身体却条件反射伸出左手,将糖接在掌心。 他垂眸盯着那颗糖,它从里到外都干净得要命,在他布满了一层层干涸血污的掌心,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片刻,他自嘲一笑,低头咬开糖纸,将糖扔进口中。 甜意自舌尖蔓延开来,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被冲散了。 裴烬扯了下唇角。 “我现在,已经不值得让谁以身犯险了。” 巫阳舟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玄都印就在我身上。只要我死了,它就不复存在了。” 裴烬将右手向身后收了收,语气平静道,“你来得正好,那群废物连杀一个人都不痛快,若动手的人是你,说不定会成功。” 巫阳舟听见玄都印就在裴烬身上时,脸色微微一变,冷不丁瞥见他动作。 他一把将裴烬右手扯过来,看清状况时瞳孔猛然一缩,先前的什么都抛到脑后去,“这是谁做的?!” “没事。”裴烬慢慢收回手,没什么所谓一笑,“我忍得了。” “这哪里是能不能忍的事?”巫阳舟语调猛然拔高,“哪怕你忍得住这种痛,可你的身体还是会本能地因为疼痛而变慢。修士之间斗法,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越是高阶修士便越是如此。这人是想要废了你……” 顿了顿,他干巴巴地安慰道,“别担心,少主,夫人和师尊一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 裴烬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今往后,哪怕是一阵风吹过他的右手。 寻常人甚至连察觉都察觉不到,他却会陷入刺骨的疼痛里挣脱不得。 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就在这时,巫阳舟身形蓦地一僵,迅速闪身至地牢边缘,警觉将裴烬护在身后。 “有人来了。” “你走吧。”裴烬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紧迫,缓慢重新靠回角落里。 “回去告诉裴珩和卫卿仪,玄都印交给我来处理。往后……” 他掀了掀唇角,“大可以忘了我,再也不必管我了。” 巫阳舟摇头。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既然答应了夫人,要将你带回去。” 他一字一顿道,“就绝对不会食言。” 巫阳舟的确并未食言,他孤身一人,背上还负着一个重伤濒死的废人,眼也不眨将逐天盟前来截杀的上百人,尽数斩于剑下。 两侧的牢笼挤压着中间昏暗狭长的甬道,血色蔓延,尸横遍野,逐天盟弟子渐渐怯懦,丢兵卸甲逃之夭夭。 可逐天盟人数众多,逃了一批,却又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逼近过来。 空缺只暴露了一瞬间,便瞬间被填满。 “巫阳舟?” “不过是乾元裴氏养的一条恶犬,怕他作甚?!” “他只有一个人,我们这么多条命他还能全收下不成?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胃口!” “誓死也要将玄都印夺回来!!” “全体弟子听令,列阵!” 牢狱之中暗无天日,裴烬已分不清今夕何夕。 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扑上面门,他什么也看不见。 巫阳舟带不走他。 呼啸的风刺痛额心,裴烬能够感受到巫阳舟的生机迅速流逝。 而他一无所能。 他恨这种感觉。 混沌的血气铺天盖地笼罩而下,宛若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裴烬冷不丁听见巫阳舟喉中逸出一道气声,又低又短促,像是讶然。 随即,温热的血洒在身上,辨不清究竟属于谁。 隐隐约约,是一抹很熟悉的气息。 思绪纠缠扭曲,时间又向后过了许多年。 那时他已屠戮了裴氏满门,人人喊打。 重伤之际,玉流华收留了他。 “裴烬,你不能就这样死了。”她艰难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你若是死了,云风他……”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散入一阵朦胧的风中。 是司星宫的味道。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种气息萦绕在他鼻尖,缠绕上他身体。 熟悉到令他神魂具震。 宛若一道皎洁月华,拨云冗雾,不似烈阳那般灼热,柔和却坚定地穿透进来。 裴烬喉结微动,拧眉睁开眼睛,看见温寒烟的脸。 一梦千秋三两酒。 半醒醉红尘。 大梦方醒,他闷咳几声,却是笑:“怎么入了地狱,第一眼见到的是如此绝色美人,倒也不虚此行了。” 回应他的是抵在唇边的冰冷触感,紧接着,清冽的酒香顺着唇瓣润入口腔,火辣的温度滚进心底去。 “祸害遗千年。” 温寒烟将半瓶玉冰烧一滴不剩地倒进他口中,眼睛里不易察觉的情绪,随着酒瓶重量一点点减轻缓慢褪去了。 她将酒瓶收回来,染着血色的唇角缓缓扬起。 “真遗憾,你还活着。” 第97章 司星(三) 一炷香前。 在萧瑟的风中,温寒烟听见的却并非呜咽的风声,而是一声高过一声、尖锐焦急的电子音。 [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 [你不会真的死了吧?!] [你要是死了,白月光怎么办?!] [……] 温寒烟的脚步猛然一顿。 玉冰烧在她腰间轻晃,其中澄莹的酒液咣当出清脆的水声。 这声音并不大,但却引起了绿江虐文系统的注意。 一枚小光团从玄衣男子飘动的袖摆间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朝着温寒烟的方向靠近,然后轻轻地、悄悄地伸出一根细细的小手,戳了戳温寒烟的鼻尖。 温寒烟没有闪躲,只是垂下眼。 对上那双清冷的凤眸,绿江虐文系统总算没办法再安慰自己,一切都只是错觉了。 它愣愣道:[你、你看得见我?] 温寒烟点了下头。 小光团瞬间炸起来:[你……你还能听见我?!] 温寒烟注视着这团朦胧的光,这光晕映在她黑深的眼底,辨不清情绪。 良久,她挪开视线,看向不远处阖眸倚在竹林之间,仿佛才浅眠一般的黑衣男子。 温寒烟轻轻道:“我能。” 在这一瞬间,她心里或深或浅、或轻或重坠着的那根线,终于绷断。 她也终于能够确定了。 原来裴烬身上,果然拥有着和她差不多的东西。 只不过,在这一刻,温寒烟惊讶地发觉,自己心里似乎没有太多被哄骗的愤怒感,甚至没有惊讶,仿佛一切早已有了答案。 第277节 就连当日在东幽簋宫中的那些纷乱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全都偃旗息鼓。 而另一种情绪却在心底无声地鼓胀起来,柔软的,略微带着点酸涩,却又好像漾着点说不上的甜。 ‘阿烟,你可以不信我,也不要信我。’ 东幽簋宫中光线黯淡,反倒衬得裴烬眉眼浓郁,那张向来笑意轻浮的面容上,似乎在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流露出过片刻的正色。 ‘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说他是个没有心的人,这世上芸芸众生,他什么都没放在眼里。 真正令他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个她。 他说他此生从未信过天命,但唯独遇上她。 他信了命。 如果说,之前裴烬所做的一切,全都是虚情假意。 那么,如果换在生死面前呢? 温寒烟眸光闪动。 她真的值得一个人,弄虚作假到搭上一条性命吗? 温寒烟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动作,绿江虐文系统率先反应过来,细溜溜的小手一拍脑门:[完蛋了!既然你能看见我,还能听见我,和我对话,那就说明他真的快死了!] 它焦急地飞回去,绕着裴烬转了一圈,又有点无处下手,重新飞了回来。 头一次和白月光这么亲近地对视,绿江虐文系统只觉得近距离看,美颜暴击的冲击力更强了。 它不存在的小心脏狂跳起来,但眼下实在顾不上兴奋,它的宿主还生死未卜。 虽然他总是欺负它,它也经常腹诽他,可它不希望他真的死掉了。 [白月光!快救救他吧!]小光团焦头烂额道,[虽然你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更不要生气!反派……裴烬真的不是被我强迫才会对你好,他是真心的!] [他好几次都因为担心你关心你,主动找我索要任务,但是我没给呢……] 温寒烟闻言一愣:“主动?” 【别信它的鬼话。】 绿江虐文系统在不远处疯狂点头,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这边龙傲天系统实在忍不住,出口打断。 【既然反派也拥有系统,还是用于迷惑你心智勾引你的系统,他简直可以说是其心可诛。】 龙傲天系统当机立断下了决断,【不如就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不要去救他了。】 另一边,绿江虐文系统根本听不见龙傲天系统的声音,更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央求。 [……他是真的爱你!你们是宿命纠缠的天生一对,天作之合,你是他命中注定的老婆!] 【妖言惑众!混淆视听!痴人说梦!】 [白月光呜呜呜,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绝对对你图谋不轨,我们最强龙傲天怎么能沉溺于小情小爱?杀!斩断情丝,堪破红尘,明日你便能晋阶归仙境,取而代之!】 在两道此起彼伏、接二连三叽叽喳喳的电子音中,温寒烟终于缓缓动了。 雪色的裙裾在身后随着步伐飞扬,她迈步上前,不偏不倚走向竹林深处的那个人。 黑衣男子似乎已经睡着了,饶是她丝毫并未遮掩气息,靠得如此之近,他也没有睁开那双狭长的眼睛,更没有戏谑笑着调侃她一句“美人”。 但他气息似乎并未彻底断绝,许是身体感受到她的靠近,他半靠在竹林间的侧脸略微垂下来,温寒烟只轻轻上前,他的脸便靠上她肩头。 沉甸甸的分量裹挟着淡淡的血腥气蔓延而来,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多的属于裴烬的气息。 就像是凛冬山间穿行的风,那么辛辣,那么凛冽,那么沉郁。 那么具有侵略感和存在感。 温寒烟垂下眼,看见他浓密如鸦羽般的长睫扫下来,没有起伏。 “你真的证明给我看了。”她将他不自觉向下滑落的侧脸重新扶回肩膀上,“所以,我也想证明给你看。” “正如你未曾放弃我,我也永远不会抛下你。” 温寒烟伸手抚上腰间。 还剩了半瓶的酒无声的摇曳,在留下这半瓶玉冰烧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 还会有人用得上它。 温寒烟毫不犹豫地将挂在腰间的玉冰烧取下来,扣着裴烬下颌扶着他饮下,清冽的酒香逸散开来,清澈的酒液没入他口中。 “长嬴。”她注视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无俦的脸,“不要就这么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绿江虐文系统实在忍不住,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我磕的cp发糖了,发大糖了啊啊啊啊——] 龙傲天系统被它制造的噪声吵得崩溃,为了盖过这种分贝,它也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三思啊!三思啊!!!】 温寒烟冷眸微抬:“你们都安静。” 两道声音瞬时间同时消停了。 裴烬缓缓揉了揉额角,只稍微一个小幅度的动作,他又压着喉咙闷咳了两声。 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温寒烟看着地面上崭新的血迹,心底微微发寒。 玉冰烧治标不治本,根本缓解不了裴烬的伤势。 可【风花沐雨】她暂时无法动用。 裴烬却似是感受不到疼痛,若无其事抬起左手拭去唇畔血迹,掀起眼皮看过来。 “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气息略有些紊乱,笑意却分毫未变,“莫不是经过今日之事,阿烟你总算想清楚了,决定以身相许?” 温寒烟脸色沉凝,没有理会他故作戏谑的揶揄,并未开口说话。 见到裴烬睁开眼睛,甚至有余力能够与她像往常那般调笑,她彻底舒出一口气。 一时间,她什么都不想再管。 不去管云风尸首的异样,不去管他究竟是否已死,不去管无妄蛊究竟是何人所下,不去管这朗朗乾坤之下,究竟还深掩着多少罪恶。 她用力咬住牙关。 “你真的还记得自己是个魔头吗?” 温寒烟一边用力攥紧了酒瓶,一边用力地嘲笑他,“竟然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险些丢了一条性命去。就凭你现在的模样,谁会相信你是千年前那个恶贯满盈、杀人盈野的裴烬?” 裴烬似是困倦,饮下半瓶玉冰烧便重新闭上眼睛,闻言又睡眼惺忪撑起半边眼睑。 “从前也没见你如此恃宠生娇。仗着我眼下虚弱,说话便如此不注意分寸。”他一边轻咳一边悠悠笑道,“难道我死了么?” 温寒烟怒极反笑:“你如今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为何要以命救我?” 裴烬叹出一口气,撩起眼皮,眼睛里终于染上几分正色。 “因为答应了你。” 他声线很低,口吻清淡,透着股子散漫。 “很久很久之前。”裴烬唇色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他翘起唇角,语气却依旧漫不经心的,“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 很久很久之前? 温寒烟微微一顿。 他们的很久很久之前,那恐怕还要追溯到他们间水火不容的时候。 那时候,她故意以血阵引他入局,算是结结实实坑了他一次。 而后来,他在兆宜府的晨光中笑着凑近她,说要回报她一次。 ……原来从那时起,他便是认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我看着不像君子?” 裴烬垂眼看她,他脸色很白,衬得眉眼愈发浓郁深邃。 他鲜少这样专注地去看一个人,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深情的意味。 “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裴烬勾起嘴角,“阿烟,你此刻分明应该身处于司星宫之中。玉流月欠了我的因果,她知道该怎么做,更知道怎么才能照顾好你。” 他闷咳了一声,却忍不住笑,“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我身边。” 他们距离太近,温寒烟清晰地望进裴烬黑寂的眼眸。 那双眼底不似世人想象中那般阴鸷混沌,反倒似林间清泉般清澈,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她神情微微一顿。 “因为——”一时间,温寒烟感觉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和思辨都离她远去了。 只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她竟然翻遍浑身上下,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她为什么执意要回到这里,回到裴烬身边? 真的只是为了亲眼确认他的安危与生死吗? 白衣女子面容素净,裴烬却在她眸底捕捉到一闪即逝的不知所措。 他克制不住笑出声来,饶是每一次都牵扯着心肺的撕裂痛楚,他还是忍不住想笑。 裴烬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是痛的,可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示弱。 向来只有人教他,但凡露出破绽弱点,便会立即被汹涌而来的杀戮撕得粉碎,死无葬身之地。 在最后的那一瞬间,意识被痛苦撕裂,逐渐坠入昏沉。 从前并非从未有过这种感受,相反,生死迷离的感觉他太熟悉了,就连阎罗殿他都不知道一只脚踏进去多少次。 但他命硬,克尽了身边人不说,就连阎罗殿都不肯收,黄泉路也留不住他。 可是这一次,从前从未有过的声音不断刺激着他的识海,强迫他保持片刻清醒。 第278节 [温馨提示:任务进程已过半,请再接再厉,不要大意哦~] [白月光危机已解除,请为了你亲爱的老婆,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早日和她团圆!] 团圆。 多美妙的词。 只是它许久未曾属于过他。 温寒烟距离他很近,那双凤眸形状生而妩媚,此刻却漾着几分忧虑,一瞬不瞬凝视着他。 记不清多久前,裴烬曾经好奇过,若将她脸上那张无波无澜的面具被打碎之后,该是什么样子。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而且,似乎还是因为他。 裴烬略低头,吐息染着浓重的血气,滚烫地落在温寒烟眉间。 “你现在这副表情。”他声音因伤势而微哑,可听上去竟有几分愉悦,“我会以为你真的很担心我。” 温寒烟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睫。 她也凝视着裴烬的眼睛,须臾,慢慢地说:“我的确很担心你。” 温寒烟突然明白过来,是担心的。 她的那些情绪,其实是担心。 而她没有理由去隐瞒。 裴烬喉结滑动,没有想到她会干脆承认。 而且如此直白。 他盯着她,眸底思绪翻涌,辨不清情绪。 痛楚伴随着晕眩感再次袭来,或许是为了检验她话语的真实性,又或许是威压浩荡,他也不在乎再多一点。 他第一次有些想要放纵。 “担心?”裴烬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冷不丁笑了声,“你知道吗——” “嗯?” “我倒也的确不是什么君子。” 温寒烟眼眸陡然睁大。 一个充满了血腥味的吻落了下来。 血气缭绕在唇畔,裴烬的唇舌冰冷,染着死亡般的气息,却又在这一刻无比强势地破开她的防御,纠缠住她。 他们之前并非从未亲吻过。 那夜东幽落雨,他们在潮湿的空气中,于天尊像的俯瞰之下抵死缠绵。 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更亲密的事情。 但是唯独这一次,他们彼此都再清醒不过。 就好像最终那一层薄薄的纱幔被彻底撕裂。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能若无其事申辩的缘由。 这不像是一个吻,更像是一种发泄。 两个人都仿佛借着这个动作,将心底积压已久的情绪宣泄出来,彼此针锋相对,毫不留情地撕咬。 就像是短暂地化作了两只互相舔舐伤口,却又未有相服的野兽。 可其他的动作却极轻,似是怜惜,似是珍重。 裴烬的手骨感修长,此刻却遍布干涸的血污。 他手指用力插.进温寒烟发中,扣住她后脑,干燥温热的指腹按上她眼尾。 “辛苦你了。” 模糊的视野间,温寒烟染血却丝毫不减精致的侧脸清晰可见。 她正注视着他,或许是距离太近,他又太过困倦,视野失去焦距,他辨不清她的眼神。 “你疯了?”温寒烟想要推开他,“你不是不能同我……太过亲近?” 但她指尖搭在他肩头,不知到底应当用力还是应当收回手,这样不轻不重的动作看上去,反倒更像是一种默认的拥抱。 裴烬闭上眼睛,循着心底无数次描绘过的轮廓,精准无误地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血痕。 “我很清醒。”他笑,“这时候,还能有这样的绝色美人对我使美人计。” “不亏。” 肩头重量一沉,温寒烟缓缓垂下眼,看见裴烬乌浓稠密的睫羽。 他的睫毛很长,眼型弧度优美,几乎称得上漂亮。 但他眉骨深邃,鼻梁高挺,极锋锐的骨感之余,眉眼间常年染着冷戾,压住了那几分艳色,令人不敢接近。 可此刻他双眸阖拢,陷入昏迷,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意淡了几分。 他玄色外衫松松垮垮披着,露出一片亮银色内衫,过分浓郁的色泽淡去,也冲淡了几分他周身常年萦绕不散的杀伐之气。 看上去,就似风发意气的少年行走于天地间,困倦时打了个盹。 竟敢在她眼前睡过去,也不怕再横生变故,她顾不上他,把他扔在这里等死。 “你又怎么敢。” 温寒烟心底浮现起几分复杂的情绪。 她也累了,随意在裴烬身侧席地而坐,脸侧靠在血竹上,百无聊赖垂眼盯着他。 温寒烟的视线落在裴烬右侧袖摆。 大片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了衣料,看上去格外惊心动魄。 她不是没有受过伤,她能够想象,这样的伤势该有多重,有多痛。 五百年前在寂烬渊,她在魔修围剿下身受重伤,漫天血色之间,她看见云澜剑尊朝她飞掠而来。 可她等来的却并非关心,而是责任。 “如今魔修猖獗,若裴烬解除封印,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只有兑泽书能够加固封印,将他重新镇压在寂烬渊。” “你的血能够令兑泽书认主。” “能够驱用兑泽书的人,只有你。” …… 从前,向来只有她舍身救旁人的份。 却从未有人救她。 温寒烟敛眸。 裴烬靠在血竹间,几缕额发坠在眉间,更显俊美。 除了脸色过分苍白了些,看上去就像是在小憩。 温寒烟突然意识到,任凭声名如何显赫,如何令整个修仙界闻风丧胆。 到头来,魔头也不过是个人。 裴烬只是个普通人。 他也会受伤,他也会痛,也会虚弱。 他也是需要她的。 好在,她做到了。 她找到了他。 一日前,司星宫。 “司星宫能卜天下事,却卜不到自身吉凶。” 星月璃交织的光影之中,巨大的星盘无声转动着,其上光点绵延,远远望去,像是连缀成无数条分叉的星河,蔓延至整个星盘表面。 “此乃‘无定轮’,经我千年演算,其中已有一千多条因缘。我曾令司星宫弟子入内探寻,他们却大多支持不住,探寻不超过三条因缘,便会彻底陷入疯癫。” 玉流华抬起眼,“若你能够助我寻找到唯一的一条路,我便帮你救他。” “我要你找到司星宫能够于这一场浩劫之中,存活下去的那一条路。” 温寒烟视线落在无定轮上,脸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她抬起头,“若我做不到呢?” “我不会让你死。”玉流月淡淡一笑,“毕竟,你是我要还给裴烬的因果。” 温寒烟沉吟片刻,并未立即答应,而是问:“既然司星宫弟子尚且支撑不住三个因缘,玉宫主,您为何觉得我能做得到?” 若玉流月认为她做不到,她大可直接拒绝,没有必要向她提出这个要求。 闻言,玉流月平淡的视线稍微变了变,视线停留在温寒烟身上的时间也更长。 她深深看了她一眼,却终究并未开口,但笑不语。 温寒烟静了静,换了一个问题。 “若我如您所愿,找到了那唯一的一条路,可时间已过去许久,来不及救下我要救的人性命,又该当如何?” 听完这句话,玉流月总算笑出来。 她脸上向来没什么情绪,同温寒烟的冷淡相比,虽显得更温和,却也更不易接近。 眼下却生动了许多,她看着温寒烟。 “寒烟仙子,司星宫答应了你会救人,便一定会救。只不过,我能力有限,并无回天改命的本事。” 玉流华轻笑,“若当真如此,我便去帮你找裴烬的尸首。” 第279节 恭和冷不丁插进话来:“宫主,若她当真能活着出来,心性修为定要更上一层。我们司星宫,莫非要无缘无故为旁人做嫁衣吗?” 玉流月还未开口,恭顺便冷笑出声:“那你去?” 恭和神情一僵,扭头哼一声:“……我才不去。” “二位前辈。” 一道声音从斜地里传来。 恭和恭顺一左一右下意识扭头去看,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转向温寒烟。 温寒烟注视着二人,“若你们有心入无定轮,我有法子保你们性命无虞。” 恭顺尚且没有反应,恭和率先狐疑道:“你能有什么法子?” “无定轮不会杀人,但是人会。”温寒烟面色不变,“既然玉宫主拖我寻一份生机,那也就是说,除此一条唯一的生路之外,其余皆是死路。” 她话音落地,恭和恭顺神情都稍微严肃了几分。 “经历的轮回和死亡太多,心性难免失常,更何况许多死路或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而需要亲自动手求一个解脱,时间长了,难免辨不清身处是梦还是现实。” 恭顺小幅度点点头,恭和轻咳一声:“说到底,你究竟靠什么保我们不死?” “两位前辈尽管大胆以神识探入无定轮。”温寒烟一字一顿道,“若是遇上危急时刻,重伤濒死,便换作我来。” 听她这话,恭和恭顺皆是一愣。 两张照镜子一般的脸上,神情也别无二致,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滑稽。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温寒烟勾起唇角。 “若二位前辈信得过我,届时击晕自己即可。” 恭顺眉梢微动,勉强维持着面无表情。 恭和的神情却比他丰富得多,短短瞬息间,已下意识将目光飘向玉流月,显然意动。 三道视线同时凝集于玉流月身上。 玉流月似笑非笑:“既然将此事交予你,那么你究竟是如何做成的,便与我无关。” 恭顺浅浅呼出一口气。 恭和则直接大步上前,笑眯眯道,“寒烟仙子,既然如此,我们便帮你一把。” “但若是他们死了,你和我之间,便会缔结新的因果。” 玉流月静立于无定轮另一侧,注视着恭和恭顺靠近到温寒烟身边。 她微笑道,“届时,我不会帮你救任何人。” 温寒烟点点头,她并不意外。 “但若是他们二人皆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温寒烟不偏不倚看着玉流月的眼睛。 “晚辈斗胆请前辈,再帮我多救几个人。” …… 一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但温寒烟已记不清,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她究竟体验了多少次濒死的感觉。 她像是在和阎王赛跑,一是为保自己的命,二是为保她想救之人的命。 她一刻也不敢停,一步也不敢歇。 恭和恭顺愕然看着她。 他们惊讶,一是因为,温寒烟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式,竟然当真能将他们自濒死之时拖拽出去。 二是因为,这无定轮,也不是头一次有人以神识入内探寻。 可先前无论是何人,凡是体验过一次濒死的绝望,第二次探寻之前,总要休憩良久。 经历的轮回越多,这世间便越长,直到再也不敢入内,亦或是走火入魔无法入内为止。 但眼前的女子却似是不知疼痛,不知恐惧,马不停蹄自一处死路迎向另一处死路,周而复始。 看到最后,恭和恭顺也着实看不下去。 饶他们受她一声“前辈”,这样强大的精神压力却每每让一个晚辈承受,他们算什么前辈? 两人一狠心,咬牙将神识灌入无定轮中,再也不出来了。 三人像是憋着一口气,竟当真一日之内探遍了一千多条因缘,寻到了唯一的那一条路。 温寒烟其实并未伪装。 她真的不恐惧。 濒死的感觉,她并非没有体验过,五百年前以身炼器时,她清醒地感受着那种窒息一般的死寂一点点湮没了她。 眼下仔细想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 因为并非未知,所以没什么可怕。 但经历得太多,她也会累。 裴烬却像是看透了她若无其事沉默之下的疼痛,不偏不倚地抚上她千疮百孔的伤口,轻叹着说她“辛苦”。 不辛苦。 在她看着空青如往日那般鲜活,叶氏姐弟能够望着她笑,司予栀虽不愿多说,眼睛却一直定定盯着她。 当她触碰到裴烬的一瞬间。 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温寒烟支撑着裴烬的重量回到司星宫,已经是翌日。 她本以为会望见空无一人的山门,却没预料到,玉流月竟立在山门前等她。 她面上覆着薄纱,掩住了大半情绪,唯独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温寒烟的眼神极为复杂。 “你果然回来了。” 温寒烟眉心微蹙。 一日之前,玉流月分明认定她这一遭有去无回。 今日却为何一反常态,在山门前等她,像是在确认什么。 一夕之间,出了什么变故? 玉流月视线在温寒烟脸上顿了顿,她看出温寒烟的狐疑,却无意在此刻多做解释,只微微转动瞳眸,看向另一个方向。 看着裴烬的时候,她的神情更为复杂。 “你也是。” 终于正面对上这一千年未见的旧人,裴烬的反应也不过只是平淡扯了下唇角,“司星宫倒是毫无新意,千年如一日。整日待在这种地方,你们司星宫中人不会闷得发慌么?” “他没事,不过是需要静养。”玉流月挪开视线,看向温寒烟,“你不必这样寸步不离,一直守在他身边。” 温寒烟愣了愣,心头陡然涌上点姗姗来迟的尴尬和羞意来。 她瞬间松开手:“我——” “寒烟仙子。” 温寒烟话声还未落地,玉流月率先开口,“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来聊一聊我们之间的事。” 温寒烟微拧眉,她与玉流月之间因果已偿,还有什么事值得如此郑重其事? 下一瞬,她便听见玉流月的声音。 “你身上的无妄蛊,你打算解吗?” 温寒烟倏然抬起眼。 玉流月:“我有办法。” 第98章 司星(四) 司星宫正殿之后,是一片琼华玉涌,十步一亭,五步一盏花灯,皆有星月璃砌就而成,置身于其中,宛若星河间漫步。 四道身影围坐于一亭台间,正中心飘着一片叶子。 这本是一片寻常的桑叶,眼下被一道璀璨的灵光包裹着,四道灵力分别自四人指尖逸出,落在薄薄的叶片上,催动桑叶缓慢地在四人之间旋转。 司予栀手指微动,灿金色的灵光没入叶片之中,桑叶震颤一阵,冒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 她视线在剩余三人里扫视一圈,大手一挥,将桑叶送到叶凝阳手边,“轮到你了!” 叶凝阳托着下颌沉吟片刻,指节轻划,桑叶顶部猛然鼓出来两个小包,随即“砰”一声轻轻炸开,变作两个长长的小耳朵。 “我就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司予栀兴冲冲跳起来,跟叶凝阳击了一掌,又意犹未尽地重新坐回去。 “继续继续。”她眉目都笑得舒展了。 眼下她想要的是什么,经过叶凝阳出手,已经再明晰不过。 长者两只眼睛、两只长耳朵的桑叶转到了空青面前。 他一脸无言地盯着造型诡异的桑叶片刻,屈指一点,一个黑溜溜的小鼻子显露出来,隐约可见翕动的三瓣唇。 “叶少主,请吧。” 叶含煜面色严肃地盯着这片桑叶,一道虹光闪过,桑叶背面逐渐幻化出一条细长的尾巴。 司予栀唇畔的笑意凝固了。 “喂,你是不是有意和本小姐作对?!” 司予栀拍案而起,看着桑叶甩着长尾巴跑远,气得眼前一黑,“大家都知道我这是要变一只兔子,到最后却被你变成了一只老鼠!” “不是老鼠。”空青严肃纠正道,“老鼠的耳朵没有那么长。” 第280节 叶凝阳也跟着起身。 “我要走了。” 叶含煜大惊失色:“不至于吧?只是因为我变错了尾巴?” 司予栀神情也是一变:“你要走?” 叶凝阳点点头:“兆宜府眼下正是需要我的时候,眼下我已恢复了五成,行动无碍,是时候回东洛州了。” 叶含煜拧眉按住她手腕,不赞同道:“可你的伤势还未好全,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 “若当真出了什么变故,我却不在东洛州——” 叶凝阳将右手搭在叶含煜手背上。 “那些世世代代守卫着我们叶氏一族的修士,又该怎么办?” 叶含煜抿抿唇角,没有说话。 “行了。”司予栀睨他一眼,“既然温寒烟能将我们救下,说明危机暂时已经解除了,凝阳姐姐此番回程东洛州应当不会有事。” “若是没有魔……咳,那个人在,师出无名,但凡是云风尊者无意自毁声誉,挑起九州大乱,那么即便他是归仙境尊者,也不能随便在兆宜府大开杀戒。” 这话不假,叶含煜静默片刻,心底已接受了大半。 他和叶凝阳之间,似乎自从东洛州骤变,便只剩下数不清的离别。 只是这次他们险些彻底阴阳两隔,好不容易安定些许,叶含煜一时半会还不想别离。 “那你至少也该向司星宫辞行,毕竟,此番我们都受司星宫照拂良多。” “我日前已向玉宫主言明。”叶凝阳话音微顿,忍不住伸手在叶含煜眉心屈指弹了一下。 “九州天高海阔,纷纷扰扰,虽广辽无垠,却太大,太冷。” 叶含煜指腹揉着眉心,蹙眉抬起头:“又不是小时候,怎么说打人就打人?” 叶凝阳收回手,唇角缓缓翘了翘,“待事情了了,早点回家。” 叶含煜怔了怔。 “不过,事先说好。”叶凝阳冷哼一声,“家主之位既然已经给了我,便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你即便是回了兆宜府,也得乖乖听我的,明白了吗?” 叶含煜鼻腔微酸,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也笑:“自然,我从小就争不过你。” 叶凝阳睨他一眼,哼笑一声,“眼下既然留在寒烟仙子身边,便好好助她,别拖了她后腿做了累赘,给兆宜府丢脸。” 叶含煜指腹捏紧了袖摆:“嗯。” 他不同自己拌嘴,叶凝阳也沉默下来。 姐弟二人对视良久,叶凝阳眨眨眼睛别过脸。 “我是留在兆宜府的根,你是兆宜府飘落在外的叶,只要我们都活着,兆宜府便永远都在。”她直接转过身,“行了,我走了,不必送了。” 这一次,叶含煜没再强留她,而是将自己芥子中的飞舟祭出来:“这个你或许用得上。” 叶凝阳笑一声,反手祭出一辆更大更豪华的飞舟,“区区少主的排场,我早就看不上了。” 她飞身跃上飞舟,身形登时化作一道朱红色的流光掠向天际,瞬息间没入云海之间。 一枚芥子如落叶般飘然而下,坠入叶含煜掌心。 叶凝阳的声音远远自缭绕层云之后传来,尾音被风声湮没。 “倒是这个,你一定用得上。” 叶含煜神识入内稍微一探,各类极品法器琳琅满目。 他攥紧了那枚芥子,良久,轻轻一叹。 “争强好胜,恐怕是永远改不了了。” 叶凝阳一走,坐着四人的亭台间只剩下三人。 气氛仿佛瞬间冷了下来。 一些被短暂玩闹压抑下去的纷乱情绪,卷土重来。 三人郁郁寡欢,在亭台边缘的星阶上排排坐。 “我想通了。” 司予栀率先打破沉默。 “若我说,即便那个卫长嬴是魔头裴烬,既然他并未害过我们,何必不将他当作‘卫长嬴’来看待呢?” 叶含煜沉默片刻。 “千年前,裴烬曾被叶氏先祖围困于寂烬渊,那一战三天三夜,兆宜府家主精锐尽数被他屠戮,兆宜府叶氏自那时起一蹶不振,每况愈下。” 说到此处,他吐出一口浊气。 “我曾多次听父亲提及此事,曾对裴烬满心怨恨。但时至今日,我却觉得当年或许另有隐情。” 叶含煜缓声道,“我们一路同行,裴烬的本事你们也有所了解。若他当年当真有心对兆宜府出手,眼下九州早已不该再有‘兆宜府’三个字存在,可他明显并无此意。” 司予栀又拔了一片新的桑叶,掌心灵光腾挪,桑叶被灵气拨弄得止不住旋转。 她盯着那片桑叶,“关于他的事,我们皆是听来的。听来的事情,总是不如见来的那么有分量。” “更何况,温寒烟对他信任有加,她的判断,我们总该多考虑几分。你们觉得呢?” 叶含煜点点头:“我相信前辈的眼光。” 两人达成共识,这才察觉到空青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喂,怎么了你?”司予栀手肘戳他一下,惊奇道,“奇了怪了,往日提起温寒烟,你第一个冲在前面。今天倒是稀奇,哑巴了?” 空青也注视着那片腾挪不止的桑叶,黑沉沉的眼睛里倒映着灵光,没有半分笑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予栀总觉得他此刻状态极为诡异,头皮一麻,又提高了几分声音:“空青?” “嗯?”空青像是猛然回神,扯了扯唇角笑一下,笑意看上去有点勉强。 叶含煜与他相处时日更多,也看出他神情异样,皱眉问他:“你怎么了?” 司予栀一个走神间,灵力刮破了飘扬的桑叶。 从一个细碎的裂纹开始,愈发多的灵力瞬息间灌入叶片,巴掌大的绿叶登时被绞碎。 空青视线从空气中纷扬的残叶上挪开。 “没什么。” * 另一边,山门前相遇的五人,皆已入正殿休整。 恭和恭顺二人一反常态,并未老老实实跟在玉流月身侧,而是一左一右围在裴烬身侧,一人一句向他介绍。 “此处是无定轮,上至一宗气运,下至一日吉凶,皆可瞬息间演算占卜。” “那个是星辰轨,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迹,被星辰轨所载,可纵观上下千年之事。” “这是玲珑棋,只需对弈一局,一子知阴晴,两子知吉凶,三子知天命,四子可纵观全局。” “此处是九九八十一块星月璃所筑,星月璃你应当知晓,这可不是寻常之物,更非空有灵石便能换到,更讲究缘分天定。即便当年你们乾元裴氏如日中天时,倾家荡产,恐怕也换不得几块。” 两人一句接一句,说是介绍,听上去更像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炫耀。 恭顺还勉强压着性子,脸上没有多少情绪,只是语速听上去,比平日里快了不少,显然情绪极其激动。 恭和则丝毫不遮掩,手指都快要贴到裴烬面门上。 裴烬起初并未搭理,但实在被吵得头痛,眼神阴沉扫过去。 刚接触到他眼神,恭和恭顺便像是回想起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登时站好了。 裴烬见状,冷嗤一声:“小豆丁。” “你说谁是小豆丁?!” 恭和瞬间破功,不甘不服地怒喝出声。 恭顺虽未开口,却也看向裴烬,对他怒目而视。 “恭和,恭顺。”玉流月淡淡道,“带这位贵客回房,好生看顾。除了我和寒烟仙子之外,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她一开口,恭和恭顺情绪瞬间一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是,宫主。” 他们在转角处分开,玉流月走在温寒烟身侧,轻轻一笑:“恭和恭顺鲜少接触旁人,不太会表达。他们其实很开心。” “不过,眼下总算没有旁人打搅,我们也可以好好地聊一聊,我们之间的事情了。” 玉流月话锋微转,带温寒烟向另一个方向行去。 司星宫连廊与寻常宗门不同,每一座宫阙都浮空于云海间,中间以片片星月璃联结。 两人御空踏着星辉而行,来到玉流月的居所。 房间内陈设并不奢侈,甚至比起正殿,反倒朴素许多。房中不知为何氤氲着袅娜白雾,雾中一块蒲团,左右墙面上隐有星辰般的光晕,时不时闪烁。 “请坐。” 玉流月示意温寒烟在房中唯一的蒲团上落座,自己则掐了个灵诀。 虚空之中震荡一下,空气如水波般缓缓摇曳起来,涟漪弥散开来,自正中央浮现出一阵炫目的灵光。 墙面上的光晕狂乱闪烁而起,点点星光绵延开来,连成一条宏丽的光带。 光带在墙面上迂回流连,头尾相衔,形成一个巨大的弯月。 “果然……”玉流月盯着墙面上的纹路,喃喃道,“天命所指,这便是我应当做的。” 房中光晕缓缓散开,一枚状若弯月,莹白如玉的灵宝缓缓落入温寒烟掌心。 还未触碰到它,温寒烟便隐隐感受到一阵浩瀚的灵力波动。 这绝非凡物。 她小心将灵宝纳入掌心,浑身皆是一震,无论是还未痊愈的伤势,亦或是无妄蛊缠身的焦灼情绪,在触碰到这件灵宝的瞬间,尽数一扫而空。 “此乃‘元羲骨’。” 玉流月并指轻点,元羲骨散作万点灵光,如绵绵细雨落下,没入温寒烟体内。 第281节 温寒烟思绪微滞。 并非她不愿去思考,而是在某一个瞬间,她感觉到自己无需任何思考。 就像是这世间一切因果轮回,皆入她心,却不似浮华那般扰人,而是深深沉淀下去,仅剩静谧平淡。 她仿若变作一片空白。 恣意飘荡于世间,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做完这些,玉流月的脸色苍白了几分。 “元羲骨虽能压制无妄蛊,但也只是暂时的。”她阖眸调息片刻,“你们还是要尽快寻得解蛊之法,否则,越是压抑,只会愈发遭到无妄蛊反噬。” 说到此处,玉流月睁开眼睛。 “届时,你们只会沦落至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压抑着轻咳一声,正色道,“无论是你,还是裴烬,都无法力挽狂澜。” 似乎在祭出元羲骨之后,玉流月便瞬息间显露出颓势。 温寒烟连忙起身,扶她坐下:“您怎么了?” 玉流月并未推辞,盘膝催动灵气,压下一阵虚弱晕眩,轻声道,“无事,今日我所做的,皆是天意。我命数未尽,最多不过是吃一点苦头,但只要所行所做皆顺应天道之意,这一切便是值得的。” 温寒烟并不了解司星宫功法,不敢贸然出手相助。 她静默良久,低声问:“玉宫主,敢问流华前辈,是因何而陨落的?” 这一路所见所闻,虽拼凑不成完整的画卷,温寒烟却不难猜到,千年之前,裴烬同云风和玉流华的关系一定极为紧密。 然而千年过去,这三人却一人被封印镇压于寂烬渊之下,成了声名狼藉、杀人如麻的魔头。 一人英年早逝,早早于千年前陨落。 剩下一个人,享遍九州荣华景仰,活得很好。 兆宜府昆吾刀幻象里,温寒烟分明记得,云风字字句句皆是对玉流华的仰慕心悦之情。 事情到底为何会发展至如今地步? 房中一片死寂,玉流月久未回应。 温寒烟自知唐突,暂时将狐疑压在心底:“这问题着实冒昧,若前辈无意答复,晚辈在此向您赔罪。” 玉流月轻轻摇摇头。 她抬眸注视着温寒烟,眼睛里流露出许多辨不清的情绪。 “流华……”玉流月淡笑一声,“她是为你而死的。” 温寒烟愣了愣:“为我?” 她和玉流华之间隔着一千年的岁月,在玉流华陨落之时,她甚至还未降生。 玉流华如何能因她而死? 玉流月似是早已预料到她反应,她拍了拍身侧位置,示意温寒烟靠过来。 “你是否时常梦魇?梦中所见,一片空茫,辨不清来路,也辨不清去处。” 玉流月的眼眸深邃,似水温柔下的淡漠,宛若能够看透一个人。 温寒烟无意隐瞒,干脆应下:“是。” 玉流月了然一笑,“你又是否想过,那其实根本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过往。” “除此以外,你与裴烬渊源颇深,远非区区无妄蛊可相提并论。关于这一切真相,我都有法子让你知道,但寒烟仙子,终归要由你来选择,究竟是不是想要知晓。” “毕竟——”玉流月自嘲一笑,“人这一世,有时难得糊涂,‘知道’反而是一种痛楚。你自己选择,要不要去承受这一份清醒。” “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 温寒烟唇角微勾,“玉宫主,多谢您体恤,只是我这一生早已身不由己。” “与其糊涂地死,我更想清醒地活。” 第99章 司星(五) 一千年前。 宁江州,司星宫。 更深露重,无定轮在夜色之中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名身披薄纱的女子盘膝坐于桌边,双手掐诀又向无定轮中灌入一道灵力。 不及成年人腰高的小男孩守在无定轮旁边,见灵光没入,无定轮极速旋转起来,他的目光瞬间投过去。 可他身高实在太矮,只能一蹦一跳着往里看。 “成了!是不是成了?肯定成了!我们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了,之前没有转得这么快过。” 在他身侧,另一名和他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片刻,无定轮旋转的轰鸣声逐渐变缓。 没有人开口。 又失败了。 自从乾元裴氏出事以来,司星宫不止一次为玄都印之事起卦,然而无一例外,皆为疑卦。 此事仿佛蒙着一层迷雾,拨不开,辨不清,更看不见方向和尘埃落定的结果。 殿中气氛沉凝,就在这时,一道懵懵懂懂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流华?” “流华,你在干什么呢?” 玉流华猛然抬起头,只见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赤着脚站在门边,一只手撑着门板,另一只手揉着眼睛看她。 “流月?”玉流华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起身走过去,将玉流月抱起来,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哄她,“怎么了,睡不着?” 玉流月摇摇头,“睡了一觉了,可是突然醒过来了。” “怎么会突然醒过来?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只是……”玉流月撇了下唇角,“身边空空的,没有流华,没有抱抱。” 玉流华唇瓣动了动,慢慢露出一个笑。 “现在补上给你,好不好?” 她更用力地将小姑娘抱在怀里,怀中的小姑娘却只是扁扁嘴。 “流华,你是不是不开心?” 玉流月躺在姐姐不算宽阔的怀抱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姐姐分明是笑着的,可是她感觉得到,姐姐现在很悲伤。 是有人欺负了她吗? 玉流月捏着下巴,冥思苦想,半晌才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潇湘剑宗那个云风,又来惹你心烦了?” 玉流华记得很清楚,姐姐虽然每次面上不显,但是每一次旁人提起“云风”二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笑着的。 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 她只想让姐姐开心。 然而这一次,姐姐眼睛里还是没有笑意。 仿佛……更悲伤了。 “流华……” “嘘。”一只柔软的手捏住她的小嘴巴,玉流华屈指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眯起眼睛笑道,“被你猜中了。” 玉流华故作严肃道,“偷窥到了我的秘密,要是你说出去,我一定会生气的哦。” 玉流月双手握住玉流华的手腕,把自己的嘴巴解救出来:“流华,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好呀,可是流月,你要怎么保证呢?” “唔……”玉流月想了很久,她又无法将自己的心剖出来,姐姐怎么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可以算一算,我会不会告诉别人。”良久,她郑重道。 玉流华忍不住笑:“不用那么麻烦。流月,你现在还没有睡醒,乖乖回去继续睡觉,第二天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到那个时候,我就相信你。” 玉流月盯着她,仿佛明白过来了,小大人一般深沉:“是不是他发现了你的真面目,知道你真实的模样,根本不像他心目中的神女那般冰清玉洁,清冷出尘,所以不喜欢你了?”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云风”。 玉流华突然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玉流月。 玉流月看见姐姐近在咫尺的表情,很平淡,却又好像有很多很多的眼泪掩在那一层薄薄的皮相之下。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故意缠着玉流华,拽着她的手腕不撒手。 “流华……我睡不着,要流华陪着才能睡着。” 玉流华将她抱回床上,用薄如云雾的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合衣躺在一边。 玉流月挣扎着从裹成蚕蛹一般的被子里挣脱出来,伸出一只手掀开被角,按到玉流华身上。 “流华,你也要睡。” 玉流华叹口气,翻身钻进被窝里。 她刚一动作,玉流月便自发凑近,将整个人都蜷缩到她怀里,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 星河流转的司星宫里,两个人挤在一起。 玉流华一边轻拍着玉流月的后背,一边给她唱歌哄睡。 有玉流华在身边,玉流月乖巧许多,闭着眼睛安安静静躺在她怀里。 玉流华睡不着。 如今九州动荡,风雨飘摇,五大仙门四大世家被裴烬一人闹得鸡犬不宁。裴氏卫氏尽灭,叶氏死伤惨重,眼下几乎整个逐天盟都在找他。 第282节 然而那样狂乱的疾风骤雨,仿佛和司星宫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膜。 外面风驰雨骤,里面安宁平静。 司星宫弟子修为太弱,逐天盟虽未明说,实则嫌弃。此刻外界震荡于司星宫而言,就像是隔着水面看一场烈火。 真实,却毫发无损。 可这样诡异的安宁,又能持续多久呢。 逐天盟无意同司星宫交涉,更没有想到,她这样修为平平之人,竟然真的有胆子把裴烬带回来。 但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玉流月的呼吸很快便变得绵长深沉,玉流华小心翼翼翻身下床,将锦被重新严严实实塞好,转身向外走。 她一路向内行,步速很快,轻纱青丝翻飞,她只顾双手掐诀,解开重重禁制。 恭和恭顺见状,连忙从无定轮旁边走开,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艰难地跟在后面。 周遭墙面随着她灵诀逐渐崩碎,玉流华沿着星阶一路向下,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停在一扇门前。 就在她出手解开最后一道禁制之前,天崩地裂般的轰鸣声骤然而起,紧接着,一道磁性微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别进来。” 玉流华听到他的声音,动作一顿:“你事情办得如何了?” 门内静默片刻,裴烬才低咳了两声:“你们司星宫着实太破。我不过随意翻了个身,此处便塌了一半。” 玉流华还未开口,恭和率先跳起来怒道:“你胡说什么?司星宫才不破!我们司星宫一砖一瓦,可都是星……星……” “星”了半天,他实在想不起来,咬牙道,“反正是很厉害的东西做的!” 恭顺也点头,一本正经道:“弄坏了要赔钱的。” 裴烬笑了声:“小豆丁,我没钱。” 恭顺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他听说了,裴氏少主是很有钱的,冷不丁听见这句话,他直接被说蒙了:“那怎么办?” 恭和想了想:“玉冰烧很值钱,让他把喝下去的玉冰烧全都吐出来?” 恭顺沉默片刻:“好恶心,我不要。” “那你说怎么办?” “别闹了。”玉流华按了按眉心。 她今夜总有些心神不宁。 下一句话还未说出口,猛然间,比方才更加剧烈的动静自远方传来,天摇地动。 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 玉流华回头一看,玉流月孤零零站在那,小小的身影几乎没入阴影里。 “……流月?” “流华。”玉流月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极其清醒,没有丝毫睡意,“有人杀上来了,是逐天盟的人。” 玉流华抱住她:“回去睡觉。” 她直接跨步向外走,“不是什么大事,我会处理的。” “真的吗?”玉流月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她。 玉流华面容一静,下意识侧了侧身,将身后被轰塌了一半的洞府遮掩住,语气放的更轻,却听不出半点放松:“自然是真的。” “流华。”玉流月唇角勾了勾,“这是你第一次骗我。” 玉流华一怔,“我——” 但尾音散在愈演愈烈的轰鸣声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都听见了。”玉流月死死抿着唇角,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想要竭力地收敛克制情绪,但是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动静,她失败了。 玉流月倏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向紧闭的门扉,“我方才都听见了,你明明把裴烬带回来了!说不定,今夜便是司星宫覆灭之日!” 夜空中陡然划过一道闪电,雷鸣紧随而至。 剧烈的闷响声中,电光映亮了玉流华的面容。 恭和恭顺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恭顺,我们会死吗?” “不知道。”恭顺摇头,“但我会保护你们的。” 两个小豆丁紧紧抱在一起。 砰—— 紧闭的门陡然被人从内一脚踹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来,通身玄衣几乎融于夜色。 裴烬拎着一把猩红弯刀跨步而出,殿外火光冲天,冲杀声阵阵不绝于耳。他向外睨了一眼,脸色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只依稀漾着几分嘲弄。 然而那情绪消失得太快,玉流月再一眨眼,便见他恢复了衣服懒懒散散的模样,甚至睡眼惺忪伸了个懒腰。 “连一个好觉都不让人谁。”他轻嗤一声,“逐天盟,还真是霸道。” 旁人尚且没什么反应,玉流月蓦地挣扎起来。 “我们司星宫为了你,如今蒙受灭顶之灾,流华又何尝睡过一个好觉?” 晶莹的泪珠自眼尾滑落,无声地往下坠,玉流月咬着牙,“你这个灾星,一切都是因为你!” 又是一声雷鸣。 雷光将这方寸大小的天地映得亮如白昼,裴烬脸色很白,眼神很冷。 他左手提刀而立,只这样转眸望来一眼,对上那双乌沉狭长的眼睛,玉流月倏然什么都不敢说了。 可是凭什么? 司星宫哪里是逐天盟的对手。 她和姐姐可能今夜便要因他而死了。 他凭什么? 一道雪亮的灵光撕裂黑暗,玉流月下意识闭上眼睛。 “接着。” 片刻,玉流月没有感受到丝毫疼痛,狐疑睁开眼睛,看见玉流华掌心捧着一块残缺不堪的方印。 她只来得及瞥上一眼,玉流华已迅速将它纳入芥子之中,似乎极其忌惮。 玉流华眉心紧蹙:“这是?” “玄都印并非至邪之物,而是至阴之气与至纯之气相融而成,只是这‘纯’压不住‘阴’,故而显得阴邪。” 裴烬淡淡道,“现在,至纯之物是你的了。” 又是一声惊雷,雷光映亮了裴烬左侧袖摆间闪烁的寒芒。 玉流华视线落在出袖半寸的昆吾刀上:“那至阴之气……” 剩下的话被愈发惊天动地的轰响声湮没。 也不必多说了。 有人已心存死志。 裴烬打断她,下颌稍扬,示意玉流月,“带她。”他又一瞥紧紧抱在一起的恭和恭顺,“还有这两个小豆丁,走吧。” 玉流月愣住。 玉流华久久没有回应,眼底闪过狂乱挣扎。 她用力闭了闭眼,“我乃司星宫一宫之主,若我走了,此处恐怕——” “我会守住这里。”裴烬轻抚昆吾刀柄,“你先前不计后果收留我,我不胜感激,司星宫也不该因我而覆灭。我向天道欠下的因果,我自会偿还。” 他冷然抬眸,“但一人的命换不了一宗的命,今日我代你守住司星宫气运,剩下的那一部分因果,换你们替我做一件事。” 话音微顿,裴烬视线落在玉流华掌中那枚方印上。霎时间,他眼底仿佛流露出很多繁杂辨不清的思绪,但又似乎平静得什么都没有。 良久,他只是道,“保管好它。” 玉流华心口剧烈起伏两下,手指捏紧了指节上那枚冰冷的芥子,直到温度变得滚烫。 她缓声道,“我救你,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另一个人。” “而你所提的要求,也并非你一人之事,实则关乎整个九州。”玉流华似是下定决心,“这件事,不需你今日开口,司星宫也定会做到。” 说完这句话,玉流华并指轻点,恭和恭顺身下凝成一片浮云,托着二人向外飘去。 她抱着玉流月转身。 “司星宫从不欠人因果,若你能活下来,只要司星宫一日不灭,但凡你所求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100章 司星(六) 司星宫之上虹光冲天,十日不绝。 玉流华带着玉流月和恭和恭顺不断地逃亡。 一路上,她们听说了不少有关宁江州的传闻。不少人说这一块水土风水太差,先是死绝了一个乾元裴氏,现在就连远离尘嚣纷扰的司星宫,都遭此大难。 但好在司星宫受天道所佑,灵息不灭,好歹存活了下来。 此次逐天盟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魔头裴烬正藏身于司星宫之中,派出大半精锐围剿,显然不抓回魔头誓不甘休。 所有人都以为司星宫这一次犯了大忌,魔头便是个天煞孤星,谁沾谁死,司星宫恐怕也要像乾元裴氏、崇川州卫氏一般满门尽灭了。 但它竟然好端端地留了下来。 传闻有人看见,一人立在峰顶,守了司星宫十天十夜。 第283节 逐天盟修士死了一批又一批,那人却寸步也未移,直到将逐天盟此次派来的人几乎杀了个干净,至此方休。 有人不信,若这样说来,那人至少也得羽化境修为了。司星宫中人修为浅薄,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也有人说,或许是出了个天才,不知会是谁? 玉流华听见自己的名字。 没有人会猜到真正的答案。 后来她们过了一阵子安生日子,逐天盟休养了许久,却似是咽不下这口气,不知从何处寻得她们踪迹,一路围追堵截。 玉流华于生死困厄间,强撑着突破合道境,这才勉强数次带着三人死里逃生。 她咬牙算了一卦又一卦,天道凉薄,尽是死路。 玉流华不服输,几乎耗尽修为,终于算得一线生机。 ——商州青阳。 青阳那时还是个小村镇,里面居住着的,大多都是身无灵根修为的凡人。 四人一路逃亡至此,浑身浴血,这里的居民别说收留,寻常的,就连靠近都不敢靠近。 为卜这一卦,玉流华重伤濒死。玉流月和恭和恭顺三人勉强拾了些树枝,编织成一张窄窄的、勉强能供一人躺下的小木板,三个人两两轮流拖着走。 除了玉流华之外,三人年岁尚浅,勉强能够引气入体,眼下灵气早已耗尽了,至多能保证不吃不喝也不会就这么死掉,其余时候,与寻常人无异。 这一路走过来,三人脚后跟手掌心都磨得破了皮,血肉翻卷。 总算,经过一个简朴的小村庄时,一名大着肚子的少女于心不忍,将他们收留了下来。 “流华,你会没事的。”玉流月坐在床边,紧紧攥着玉流华的手,“我们遇上了好人家,她会救你的。” 玉流华轻轻笑了笑,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寿元更长,临死的时候,感应也更明晰。 她不欲多说,只摸摸玉流月的头:“流月,去将我灵卜拿来。” 玉流月一愣,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恭和恭顺冲上来:“宫主,您不能再算了!” “玉流华,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善良?”玉流月深吸一口气,眼泪和汹涌的情绪却怎么都遏制不住。 她抬起眼,第一次用这样恶劣的语气对玉流华说话,“你能不能自私一点!就凭你现在这样的身体,你还想管什么闲事?云风走了,裴烬也走了,眼下只剩下我们。你告诉我,就连他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们能改变什么?!” “你能不能替自己考虑一次?”越来越多的眼泪落下来,玉流月泣不成声,“也为我考虑一次……” 玉流华静静凝视着她,像是曾经无数次注视着她入眠。 良久,她伸手抹掉玉流月眼角的泪:“乖。” 许是天道垂怜,玉流华不过区区合道境修为,最后这一点灵力竟通天地,当真看到了她想知道的未来。 玉流华一边呕血一边惨笑出声,在玉流月惊愕慌乱的眸光中,灵卜“啪”一声坠落地面。 她轻轻闭上眼睛,惨淡吐出两个字。 “……剥卦。” 不久后,果然传来魔头裴烬被镇压于寂烬渊之下,令人大快人心的消息。 玉流华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被玉流月和恭和恭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在院子里的篱笆下晒太阳。 那时候,她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唇角笑意也依旧淡淡的,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后来她又同玉流月和恭和恭顺玩闹了一阵子,这才疲乏下来,转身回到房中睡午觉去了。 没想到这么一睡下,便再也没有从床上起身。 玉流华的身体彻底垮下去。 那时玉流月才知道,原来人是这么脆弱的生灵。 哪怕修习仙道,终生堪悟追求与天齐寿,临终之时,也似大厦将倾,崩塌得毫无挽留之力。 玉流月自玉流华手中接过灵卜,她听见玉流华气若游丝的声音,犹带笑意,“流月,日后,你恐怕要学着一个人睡了。” “我不要。”玉流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我不要一个人睡,没有流华陪着,我根本就睡不着。流华,你不要对我说这些,我听不明白,我也一点都不想听。” 玉流华眉目间的笑意变得有些无奈,她叹息一声,伸手抚了抚玉流月的发顶:“流月……” “不要听!我说了我不要听!”玉流月偏头避开她的手,语气很用力,仿佛借着这个动作,就能够逃避一些她不愿意承受的厄运。 她后退了几步,声音越来越大,“流华,你不像从前那样宠我了,从前我说什么你都是会依我的——我说我不要听,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然而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那力道更大,直直将她重新拽回了床边。 玉流华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玉流月听见她温柔却坚决到近乎残忍的声音,一字一顿落在她耳畔。 “从今往后,你便是司星宫宫主。” 这句话落地,仿佛空气一瞬间凝固住,什么声响什么情绪,尽数在这一刻暂停。 玉流月的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她怔怔地,脑海里仿佛同时有成千上万个小锤子在砸她,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不要。”她只能循着本能,喃喃自语,“我不想做宫主,宫主只能是流华。” 窗外一片通明喧嚣,收留了他们的少女解释说,这是青阳最隆重的节日,名为晚月节。 弯弯的月亮悬在天际。 玉流月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陡然空了一块,似有山风呼啸而过,吹得她眼睛很痒,只能不断地流泪。 玉流华指腹搭在灵卜之上,猛然睁开眼。 “流月。” 玉流月感觉玉流华好像一瞬间好转了起来,又回到很久很久之前,能够抱着她,拍着她的背给她唱歌的时候。 她心里一热,凑上去,“怎么了?” “快……请那位姑娘来。” 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算富贵,眼下怀着身孕,家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她倒是并不郁郁寡欢,知晓房中几名仙人有事与她相商,三两步走进来。 “仙子,您请说。” 下一瞬,一块冰凉的、沉甸甸的东西被塞到她掌心里。 少女一愣,看着这损了板块的方印,还没摸清状况,便听那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女子缓声道,“姑娘,这些日子承蒙你收留照顾,我们多有打搅。” 少女摇摇头:“没关系的,仙子客气了。” “我方才冥冥间感知天意,得见你家中有仙缘。”玉流华喘了一口气,眼睛直直盯着她,“若你腹中子嗣后辈有望成仙,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言当真?”少女睁大眼睛,“那、那自然是极好的……” 玉流华视线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只是,这一胎怀的可能会辛苦点。” 少女忙不迭摇头:“没关系,我一生困守于茫山之间,本不觉得有什么,直到遇见几位仙长,方知天外有天。我此生也便如此了,但若仙子当真能赐下这缘分,多辛苦我都愿意。” “不必如此急着答应。”玉流华笑了笑,“我且问你,若你承受的这般苦楚,就连你腹中胎儿、以及往后世世代代都要承受。而你们终将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孤寂,独身度过余生——且这仙缘只传女子,男儿身承受不得,在这世道,于女子而言,这样的生活必然艰辛异常——即便如此,这样你也甘愿?” 少女眨了眨眼睛,似乎一时间难以理解这么一大串精深的话语。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却明白事理。这世上的事情,哪个不是有失才有得?或许我这般替后人做主,略显得自私武断了些,但我想,换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在如今的境地,他们也一定会作出和我同样的选择。” 四目相对,良久,玉流华轻轻笑道:“好。” 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玄都印的浩荡灵压。 于是玉流华将自己祭给了天道。 以一命换一命。 她换那素昧平生,甚至还未降临人世的孩子,还有那一脉繁衍绵长的子嗣,平安无事,性命无虞。 这很公平。 换这世间一线清明生机。 仔细想想,还是她赚了。 玉流月哭得近乎失声,她疯狂地伸出手去抓漫天散去的灵光,那是玉流华的身体。 可那些光点根本抓不住,刚拢至手心,便顺着指缝溜走,随着风一同散入窗外喧嚣人声之间,散在张灯结彩的晚月节的夜晚。 玉流华的最后一点灵识化作印迹,深深镌刻入那孩子的灵台之间。 或许是这孩子,又或许是很多很多年之后,但命定之人终将到来这世上。 待将来那命定之人降生之后,一切都会自然归位。 一千年后的温寒烟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不自觉顿住。 那张脸像极了无数次在她梦中出现的脸,像极了她在宿雨关山月中一剑斩断的幻象。 只是这张脸,更年轻,更青涩,没有风霜留下的痕迹,五官俏丽,眉眼如画。 竟是她母亲一脉的先祖。 水镜轰然破碎。 玉流月唇角滑落一道血痕,祭出水云镜几乎透支了她的全部灵力。 温寒烟回过神来,正欲起身扶住她,玉流月却身子微侧避开她的手,双手结印眼花缭乱,并指往温寒烟眉心一点。 温寒烟灵台一热,被尘封已久的记忆轰然涌出。 “怪物,她就是个怪物。” “离远点!” “她的母亲为了生下她,怀胎十八年——十八年,那是什么概念?十八年过去,别说咱们了,就连咱们的孩子都该出来了!” “闷在肚子里十八年还没死,她不是怪物是什么?” 杂乱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来回穿梭交织。 扭曲的光影凝集成道道剑光,她拿着树枝一笔一划,与水镜中女子面容极为相似,却更显苍老风霜的女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靠着门边,温柔地注视着她。 “咱们阿烟,可是有仙缘的。” 树枝掉落在地上,惊起一片尘泥。 “为什么?!” 第284节 温寒烟用力推开房门,用力之大,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又来回弹跳两下,才渐渐平息下来。 正在屋里编草席的女人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快要入夏了,阿烟总是怕热,夜间踢被子,为此着凉了好多次。 “阿烟?”女人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往身上抹了抹,起身靠近,“怎么了?” “别碰我!”一股力道贴着她的小腹将她一把推开。 温寒烟满眼通红,脸上全都是眼泪,“到底为什么,别人的娘亲看起来都那么年轻,可你却这么老?” 女人神情凝固了一瞬。 “你真的是我的娘亲吗?”温寒烟声音颤抖,鼻腔里克制不住地逸出哭腔,“还是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只是你捡来的,骗来的!”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脸上,力道很重,温寒烟整个身子都摇晃了一下侧过去。 耳边一阵轰鸣,很久之后,火辣辣的痛感才蔓延而来。 她被打蒙了。 下一瞬,那个熟悉柔软的怀抱又覆上来。 温寒烟听见低低的隐忍的抽泣声。 “……娘亲?”她下意识回抱过去。 “阿烟。”女人的声音落在她发间。 “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对娘亲,甚至娘亲的祖祖辈辈而言,有多重要。” “……” 过去重重化作层叠剪影,温寒烟怔然抬眸。 “那半枚玄都印,被封印在我体内?” “自我第一次见到你,便感知到你的身份,也感知到天命转变。”玉流月抹去唇畔血痕,“流华说得没错,只要有你在,一切都会发生改变,一切都还有转机。” 温寒烟闻言,面容一静。 片刻后,她并未提及玄都印之事,反倒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所以你们一早便知道,我娘亲会因我而死。” 玉流月没有说话。 “司星宫千年前浩劫一场固然令人惋惜,可司星宫又凭什么决定我的命运?” 温寒烟撩起眼睫,“若我只想做个平凡人呢?” 玉流月凝视着她,叹息一声:“寒烟仙子,事已至此,莫非你还不明白,你身负的命数注定了,你此生做不得‘平凡之人’。” 温寒烟唇角微勾:“流华宫主生前仅提及‘仙缘’二字,却字字未提其中深意艰辛。这命数并非我所求,你们却将我拖拽入这样的浑水之中,令我自降生之初便身不由己,注定受人摆布——无论是司星宫,还是旁人。” 玉流月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流华陨落之前,曾耗尽精血卜了一千二百三十六卦。”她一字一顿道,“唯有你入局的那一卦,生机虽微弱,却尚存。” “你便是命定的破局之人。” 温寒烟沉默良久。 她怨吗? 或许是该怨的。 也许她本该过着普通却平静的生活,每日看云舒云卷,朝升日落,寻常而知足地死去。 可天命作弄,逝者已矣,她祖祖辈辈为她而忍受一声孤寂,不得善终,与其怨天尤人,她不如去想现下她究竟该如何选择。 温寒烟慢慢道:“你们就不担心我心无正道,与幕后之人同流合污,祸乱天下?” 玉流月盯着她看了片刻,笑道,“即便如此,那也是司星宫欠了你的。若这世间再无昔日明堂善念,即便覆灭又有何妨?” 温寒烟抿抿唇角,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自然不会做此选择。 若她当真如此,与那些草菅人命,为一己私欲肆意杀戮之人又有什么分别? 既然如今她已身在棋局之中,而这棋局之中,也有她所在意之事,和在意之人—— 她便要安安稳稳地走出自己的路。 直到这时,温寒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所以我幼时梦中的那些剑法……” 玉流月微微颔首,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玄都印早在裴烬被扣押于逐天盟之时,便与他融为一体,你体内至纯的那一半,也是自他在司星宫中闭关时,生生自体内剥离而来。至于那些记忆——” 玉流月淡笑,“或许,那便是你们之间,注定不分彼此纠缠的宿命。” 提及“裴烬”二字,温寒烟再次沉默下来。 须臾,她才轻声道:“玉宫主。如今无妄蛊已在你相助下受元羲骨压制,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相问。” 玉流月:“寒烟仙子但说无妨。” 温寒烟徐徐吐出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这才稍有点不自在地问:“您可知荒神印的解法?” 玉流月微怔,思索须臾,摇头道:“若你指的是裴烬身上的荒神印,那是云风所为,我并不知道具体解法。” 温寒烟愕然抬眸:“云风?” 她千想万想,却也万万想不到,纠缠了裴烬上千年的痛楚,竟然是拜云风所赐。 “那人此番于东幽露面,心底定然已有计较。裴氏秘术纵横睥睨,即便同为归仙境修士,寻常人也绝非对手,那人既然有必胜之心,想必筹谋已久。” 玉流月垂眼看向温寒烟剑柄垂下的白玉流苏,神情了然,“若我并未看错,这枚生烟玉应当已于九州绝迹已久。那人先于东幽催动无妄蛊,试图借你之手置裴烬于死地,若此计未成,他便可退而求其次,引你们去九玄城求醉青山解药,借宿雨关山月废他右手。” “寒烟仙子。”说到此处,玉流月轻声问她,“我观你神情,似乎并不知晓,你每每修为晋阶一寸,无妄蛊于裴烬损害都更甚一分。” “东幽一战,你留在他身边,便也是那人早已布下之计,有你在,便可令裴烬受无妄蛊所制的同时,分身乏术。” “‘行云里’极为霸道,若裴烬执意凭此将你送离东幽,精血必然消耗一空,敌疲我打,令那人寻得可乘之机。” “但看那片血竹……”玉流月顿了顿,“看来裴烬倒也早有防备。” 温寒烟脸色一片冷凝。 事先她对此虽有异样察觉,却也未能确认。 可眼下却有人告诉她,原来在她不知情时,她已成了一个人的弱点。 这与她亲手伤害身边的人,又有何异。 温寒烟不喜欢被算计,更不愿做谁的软肋。 但好在眼下无妄蛊已暂且被压制。 只要在这过程中,寻得无妄蛊的解法。 亦或是取了那人性命。 温寒烟回想起云风死状的怪异之处,简单描述几句,问她:“前辈可知他此刻究竟是死是活?” “我只能为你卜一卦。”玉流月于蒲团上起身,“究竟要问哪一件事,由你自己选择。” 温寒烟迟疑片刻,良久,还是道:“既如此,我想要荒神印的解法。” 算是她欠了他的。 玉流月眼底微讶,倒是并未多问,掐了个灵诀起占,满室墙面上的星辰再次闪耀起来。 片刻,星光凝滞,不偏不倚指向东北方。 温寒烟抬起头:“鹭洲。” 玉流月脸色惨白,身形摇晃了下,扶住墙面调息片刻。 “既如此,你们可去云桑即云寺看一看。”她婉拒了温寒烟的搀扶,“那里普度众生,无关正邪立场。” “况且,有一尘禅师坐镇,此人性情平和,不过问红尘事,即便知晓你们身份,也不会心生排斥抵触之心。” “有他在,即便是云风,也无法轻举妄动。” 第101章 司星(七) 将温寒烟送离之后,玉流月勉强支撑着的无事彻底垮了下来。 她脸色苍白,扶着墙面又克制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宫主!” 恭和恭顺刚赶至门边,听见动静,连忙夺门而入,一左一右将玉流月扶回蒲团上,飞快掐了灵诀,将灵力灌入她体内,助她调息。 不探不知道,只这么一探,两人才察觉玉流月体内不仅灵力虚空,经脉丹田更是隐隐有断碎之势。 恭和神情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 恭顺皱了皱眉头,低头问:“宫主,您又替寒烟仙子卜了卦?” 玉流月阖眸调息,闻言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小幅度点了点头。 “什么?”恭和愕然抬眸,急声道,“宫主,这和您先前与我们计划好的不一样,我们不是说好了——” 他一哽,“不是说好了,只是将元羲骨借给寒烟仙子,不做其他事的吗?” 若只是少了元羲骨,宫主体内不至于如此千疮百孔。 眼下却像是破了个大窟窿的帆,呼啸灌着风,船也难行多远,不知何时便要沉没。 玉流月语气平静,比起恭和恭顺二人,情绪都要更淡:“我选择多替她占一卦,这也是命里须有的。” 她睁开眼睛,轻轻摸摸恭和恭顺的后脑,“无碍,如今我修为境界比起从前高了不少,即便是没有了元羲骨,暂且也不会有事。待寒烟仙子解无妄蛊,一切就都会回到原本的样子。” 当年玉流华陨落之后,仅剩下三个方能引气入体的孩子滞留于商州青阳。 于青阳久留并非上策,叶落也知要归根,那年她执意要将玉流华带回司星宫,妥帖安葬。 那一年的风很急很冷,千年过去,眼下再去回想其中细节,玉流月也记不清他们究竟是如何回到司星宫的。 但她记得,那一路很漫长,于流华而言御风踏空一日可至的路程,他们足足耗去了半年。 第285节 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以自商州辗转返回宁江州。 逐天盟中人宛若手眼通天,玉流月那时时常感觉困惑,为何天地间发生的事情,他们一概知晓。 就仿佛一片叶落这样细微之事,于逐天盟而言,都在掌控之中。 每一次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玉流月便抱紧了怀中那枚冷冰冰的灵卜。 它的温度已经变得冰凉,这或许是一件好事,这至少证明,她依旧存有体温,依旧保有一线生机。 玉流月努力地蜷缩起来,想要将灵卜捂热,这样一来,她就好像能够感受到流华的温度。 “流华,我好想你。” 被迫撑起一片天地的少女紧紧地攥着那枚灵卜,“流华,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一片混沌间,玉流月仿佛真的听见玉流华的声音。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流月。” 不,还不够好。 流华从前总是笑话她。 她长高一寸兴冲冲跑去告诉流华,流华会将她按在怀里,用力压她的头,然后比到自己小腹的位置,喊她“小矮子”。 她引气入体,第一次在冬夜穿夏日的凉裙,流华会拿着绒毯把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然后把动弹不得的她翻过来,在床上滚来滚去。 流华那么坏,怎么会这么简单地承认她做得好? 夜幕星辰低垂,无声俯瞰着人间挣扎。 “流月,陨落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玉氏和天上的星辰有约定,这天上总有一颗星是属于我们的。活着的时候,我们作为星星的使者来到人间,死后,便会回到星星上去了。” “流月……咳,即便我死了,我也会在属于我的那颗星星上看着你。” “我会帮流月选一颗最漂亮的星星。” “流月,别怕。” 玉流月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 她现在是司星宫宫主了。 她一定要将恭和恭顺带回去。 如果流华此刻真的回到了一颗星上去,她一定在看着自己。 玉流月不想让她将自己看扁。 她终归做到了,这一路上,她展现出了比玉流华更甚的天赋,自引灵至驭灵,又自驭灵至天灵。 司星宫和他们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除了空无一人,除了满地凌乱狼藉。 除了没有流华。 玉流月重伤昏厥,蜷缩在她曾经的床榻上,可她眼下已经长高了不少,躺在那张床上竟然感觉逼仄。 身边的位置空落落的,再也没有人会轻拍着她的背,唱着悠扬温柔的歌,陪着她安稳入眠了。 玉流月昏迷不醒,口中喃喃着玉流华的名字,恭和恭顺守在旁边,看着她神智愈发混沌,急的团团转。 偌大的司星宫,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即便只有他们两人,他们也要照顾好小宫主,否则流华宫主即便在天上,也会难过的。 两人思来想去,决定闯一闯司星宫禁地。 九州传言司星宫先祖玉氏,曾机缘巧合得了天道传承,此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玉流华先前解开的那重重禁制,便是通向禁地的必经之路,每一道禁制皆是历任宫主以神魂之力加固,非玉氏子弟不得解。 但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玉流华将裴烬隐蔽于禁地之外的最后一扇门中,这沿途的禁制,已被她悉数解开。 两个小豆丁站在那扇门前,望着被不知什么力量轰塌了一半的墙壁。 “我们真的要进去吗?”恭和轻声问。 恭顺没有说话,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肃冷。 “宫主这一路救了我们无数次,她是为了我们才变成这样的,恭和,我们不能放弃她。” 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恭和有些愣住了。 空旷的断壁残垣之中,只剩下两道男孩的声音回荡。 “可是恭顺,如果我们闯不过去,死在这里了呢?” “没关系,恭和。” 恭顺认真地盯着他。 “那司星宫的这一夜,便是团圆的日子。” 恭和死死咬住唇瓣。 两道小身影牵紧了彼此的手,缓步向前,被阴翳彻底湮没。 玉流月依旧躺在床上,眼睫极速翕动,似是陷入了梦魇,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推开,一片死寂的殿中,传来黏糊糊的脚步声。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氤氲开来。 两个血人轻轻托起玉流月的身体,将她连抱带背地向外带去。 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湿漉漉的血痕,两道身影颤抖摇晃着,却一步比一步坚定,穿过长长的甬道,穿过浮空的回廊,不偏不倚地走向那道暗门。 他们的动作很小心,没有太多地触碰到玉流月。 在满是血色的房间里,她像是唯一一片干净的雪。 房中灵光隔着一层薄薄的血色,忽明忽暗,宛若呼吸起伏。 就在玉流月的指尖触碰到那片光时,灵光陡然散开,在墙面上继续绵延成一条长长的光带,好似星河流淌。 最终,闪烁的光晕长明,远远望去,仿佛一个巨大的茧,将三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体包裹。 房间正中央扩散开水波般的灵光,有什么仿佛自水面之下浮上来。 玉流月紧皱的眉恰在这时松开了些许,她似是做了什么美梦,唇角缓缓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笑了。 恭和恭顺注视着这一幕,反过来落下泪来。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里,司星宫得以星火延续。 终究存活了下来。 “宫主,您当年身受重伤,若非这些年有元羲骨续命,恐怕……” 恭和深吸一口气,用力捏住了袖摆,平复片刻才道,“如今没了元羲骨,您至少也该让寒烟仙子知晓,您究竟付出了多少。” 玉流月睁开眼睛:“若多言一句苦楚,便多一分可能使流华千年布局功亏一篑,我死后如何有颜面见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份苦,若肆意将这些苦四处倾倒,那么苦便汇成了更广辽深沉的湖泊。 但若是每个人都能守着自己的那一点苦,终有一日,墨色总会褪尽。 就像九州这如墨般深晦的浓云,终将散去。 “再者,为了走这条路,谁又牺牲的比谁更少。”玉流月道,“寒烟仙子已失去良多,也付出良多。每个人都在流华千年前留下的那一条生路里,尽其在我,眼下我所做这些,何须多言。” 寒烟仙子并不比她更容易。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们都该恪守己任,尽自己该尽之事。 一切终归为天命。 玉流月手臂搭上恭和恭顺肩头,轻轻抚了抚。 “我玉氏一脉,于此辈无子嗣传承,若我陨落,恐彻底断绝生息。”她浅笑道,“你们跟了我和流华许多年,也学了不少本事。” 玉流月话未说尽,言下之意却已凿凿。 恭和下意识不愿再去想太多,摇头道:“宫主,恭和才疏学浅,这千年来只知混吃等死,什么也没学会。” 恭顺只是沉默。 玉流月转头看看两人神情,良久,淡淡一笑。 “也罢。”她道,“还不到时候。” 一日前,她自东幽折返后,脑海中总回想着温寒烟决然而去的背影,心神不宁间,以无定轮又为她卜一卦。 卦象一出,她指尖的玲珑棋倏然散落一地。 玉流月不敢确信,又以星辰轨以佐,占了数遍,殿外自晦暗至初明。 卦象每一次皆不同。 天象竟在变化。 一日之前,于象征着裴烬那颗星辰之上笼罩的迷雾尽散。 千年困死之局,今日竟显露出一线生机。 玉流月从未想过,命数也是会变的。 她转身便往外走,她一定要在山门前等,等一个答案。 “宫主!”恭和拦住她,“这些事情,您不应该再插手了。” 说着,他声音愈发低下去,尾音染上几分哽咽,“不然,恐怕您也要像流华宫主那般,红颜薄命……” 玉流月坚定摇头:“流华的遗愿,我定要完成,这也是我这千年来苟活的唯一诉求。眼下,流华的占言已成真大半,既然我们已寻到出路,我决不能让她失望,更不能让我这么多年的等待落空。” 最终,她当真等到了山门下相携而来的两人。 如此,便足够了。 星月璃闪跃的光辉落在玉流月面上,她的视线漫无目的望着漫天星辰,仿佛看见了很久很久的将来。 “她必须要去即云寺看一看。”玉流月轻声道,“这是最后一步。” 第286节 自始至终并未开口的恭顺这时冷不丁出声。 “您为何不告知她云风的事?” 玉流月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闻言轻笑,意味深长。 “天机不可泄露。” 她调息片刻,已恢复了不少气力,在恭和恭顺搀扶下起身。 还有一件事,等着她去做。 * 温寒烟自禁制间缓步而出,司星宫浮于天际之间,立于宫阙边缘,宛若置身云海。 属于羽化境修士的神识逸散而开,辽阔的空间瞬息映入眼底,枝叶的每一次摩挲,新叶的每一次破土,在她眼底皆清晰可见。 不多时,温寒烟便感知到空青几人所在的方位。 昭明剑自发出鞘,在她身侧盘旋一圈,悠悠然落在脚边。 温寒烟一跃而上,御剑破空飞掠而去。 她心下挂念空青几人的安危,心绪却在浮动的风间并不平静,宛若即将滚沸的水。 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 是云风? 尽管看上去似乎已板上钉钉,证据确凿,可温寒烟心底总莫名感到几分怪异之处。 有些地方对不上。 巫阳舟临终之时,艰难挤出来的那个音节,分明同云风几乎并无半点联系。 亦或是说,她对云风的了解过少。 思绪陡然被猛然扑来的一道身影打断。 “温寒烟,你总算想起我们来了?” 司予栀整个人都挂在温寒烟身上,她身材纤细,本没多少分量,可惯性太强,温寒烟被她扑得向后一步,足尖一转稳住身形。 下一瞬,司予栀便被一只手从她身上撕下来。 温寒烟抬眸,红衣墨发的英俊青年一只手拎着司予栀后领,一边艰难地克制着她张牙舞爪的挣扎,一边朝她微微颔首:“前辈,事情处理完了?” 温寒烟点点头,在司予栀从“放开本小姐”发展到“我们东幽和你们兆宜府势不两立”的叫嚣声中开口:“我来看看你们。” 她转头四周扫视一圈,“叶家主已经离开了?” “刚走不久。” 温寒烟停顿片刻,看向空青。 白衣俊秀的青年仗剑立在最后面,桑树的阴翳垂落下来,他半张脸都陷落在阴影里,阴晴难测。 温寒烟微微蹙眉。 叶含煜一只手拽着挣扎不止的司予栀,大步上前推了空青一把:“想什么心思呢?怎么魂不守舍的,看看是谁来了。” 他这一拍,像是将一个睁着眼睛沉睡的人拍醒了。 空青身体倏然一震,抬起头来看着温寒烟:“寒烟师姐。” 他只是唤了一声,声音不算大,也没多少亢奋的情绪,更是一步都没挪动。 见空青这副反应,司予栀一时间也停止了挣扎,就着这个挂在叶含煜手上的姿势,狐疑看过去:“你怎么回事?” 她半信半疑地问,“从前温寒烟一出现,你不是早就像兔子一样跳出去,恨不得跳到她脸上去,比谁都积极吗?” 这句话不知那一处说得不好,空青原本定定站在树下,闻言猛然转过身走了。 “哎,你——”司予栀一愣。 叶含煜走了一步,又停下来,把司予栀撒开准备重新追过去。 温寒烟拦住他。 “算了。”她看着空青离开的方向,“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温寒烟知道空青不喜裴烬,但在她起初将裴烬带离寂烬渊时,她也没有预想到,事情有朝一日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如今无论是空青还是裴烬,于她而言都是重要的人,她不能为了谁而去舍弃另一个人。 便暂且让空青冷静一番,待他平静到足够听得进话,她自然会去找他把一切心结都说个明白。 空青沿着山间小径一路向前走。 他心底到底还是过不去,但并非怨恨寒烟师姐。 他只是觉得…… 他只是跟自己过不去。 空青一路沉默,行至一处,脚步猛然一顿。 他冷冷抬起头。 山路尽头,一道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的青年凭风而立。 他袖摆被山风鼓动猎猎狂舞,金丝压的莲纹宛若活了过来,栩栩如生地动起来。 许是察觉到空青的视线,司召南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一抹斯文温和的笑容。 “空青?” 他满头墨发只以一根发带松松垮垮系于肩头,随着转身的动作被风吹得飞扬而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你怎么在这?” 空青脸色原本便不好看,闻言直截了当铿然拔剑,鸿羽剑撕裂空气,直指司召南心口。 “不对,应该是你竟然还敢来?!” 剑风呼啸而来,司召南笑意却变也未变。 就在鸿羽剑尖抵上他衣料,即将穿透华服刺穿他的身体时,他才不紧不慢伸出两根手指。 只是两指,便轻而易举地截断了鸿羽剑的攻势。 潇湘剑法灵动缥缈,讲究快而精准,空青一击未成,当即凌空旋身一扭,就着司召南这一动作暴露出的破绽,以一种极为刁钻诡异的角度再次刺出一剑! 司召南看似动作不疾不徐,速度却很快,并指化掌,手腕翻转,轻而易举再次拦住他的剑势。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应当还算不错。”司召南微笑道,“可你我阔别已久,今日难得重逢,为何你却不能听我多说几句,偏要同我大打出手?” 空青分毫不管他在说什么,一剑未中,便再来一剑,简直杀红了眼,虚空之间剑光交织成一张绵密的剑网,兜头朝着司召南笼罩而下。 “你居心叵测,恣意践踏旁人信任,此刻竟还拉的下脸面同我谈交情?就因为你那该死的香囊,险些害死我,更是险些害死寒烟师姐!” 空青双手握紧剑柄,自上而下刺出,“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又何尝不知,我这样做,也都是为了你的‘寒烟师姐’着想?” 司召南眼神微淡,反手一掌拍出。 空青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阵狂风拔地而起,双脚完全无法沾地,再次落回实处之时,人已经被掌风击飞数丈开外。 他将鸿羽剑深深插入地面,勉强稳住身形,抬头眼也不眨地提着剑再次攻上来。 “你为寒烟师姐好,便是要将她害死?”剑风裹挟着空青的厉喝席卷而出,“你是不是当我蠢货?!” 司召南于剑风中抬起眼,向来伪装得极好的纯良面具荡然无存。 他长袖一扫,这一次没有留力,空青整个人仿佛被一道重锤砸落腹部,他呕出一口血,被掀得倒飞而出,狠狠撞在树上滚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空青痛得眼前一片模糊,一双锦靴缓缓进入视野,停在他不远处的空地上。 他强撑着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只能在地面上蠕动一下,又咳出一口血来。 一片衣摆坠地,似是司召南蹲了下来。 “本不想如此,想要同你好生说几句话。”他叹了一口气,“疼吗?忍一忍,你情绪太过激烈,我想,可能只有这样,你才能好好听我说话。” 空青啐出一口血沫:“滚。” 司召南充耳不闻,自顾自幽幽道:“我说这一切皆是为寒烟仙子着想,这并不是在搪塞你。你那时被蒙在鼓里,可想必现下你已经知道了,那个一直跟在你们身边的‘卫长嬴’究竟是何人。” 空青呼吸一沉,冷冷盯着他。 “我赠予你们的香囊之中,有能够置他于死地的东西,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提早替你们除掉他。” 司召南伸手去扶他,微笑道,“况且,寒烟仙子现在,不是毫发无损吗?” “滚开!”空青一把将他推开。 他抹去唇畔血痕,支着鸿羽剑摇摇晃晃站起来。 “即便‘卫长嬴’就是‘裴烬’,可他从未害我,更从未伤害寒烟师姐,反倒是你——” 空青冷笑一声,眸底一片凛冽杀意,“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你的鬼话?即便我不是你对手,但我若今日破釜沉舟自爆元神,你当真有自信能够躲开吗?” 司召南眯了眯眼睛。 空青盯着他,一字一顿,“再靠近,我就杀了你。” 第102章 司星(八) 清润日光透过雕花窗棂丝丝缕缕涌进来。 裴烬懒散闭着眼睛,倚在窗台上晒太阳,一条长腿慵懒微屈搭在窗边,玄色衣摆顺着另一条腿逶迤垂至地面。 一道几不可察的脚步声掠过窗边,他眼也没睁:“我这里不欢迎别的女人。” 轩窗外,玉流月身披薄雾般的披帛,神情平淡地看着他。 她冷笑一声,“司星宫也不欢迎男人,若非看在寒烟仙子的面子上,你今日即便死在我眼前,也不可能得我半分怜悯,更不可能坐在此处同我说话。” 裴烬轻嗤:“一千年过去,也没让你的话变得好听几分。” 第287节 “好听的话,不是你该听的。” 玉流月淡淡道,“我今日来找你,只有一句话。” 裴烬懒得同她计较。 当年玉流华带着玉流月远走之时,她还只是个小屁孩。 即便如今长得人模人样,在他眼里,玉流月也还是那个遇见事情,只知道哭着埋怨他的小孩。 若当年玉流华并未收留他,他恐怕早已万劫不复,玉流华也还是司星宫那个与世无争的宫主。 也罢,是他欠她们的。 往事随风如叶落,裴烬打个响指,桑叶随风飘远,逐渐零落成齑粉。 “说。” “寒烟仙子已决定前往即云寺。”玉流月观察着裴烬的神情,“她这么做,是为了解你身上的荒神印。” 裴烬眼睫略微撩起,片刻,却只是淡淡笑了声:“是吗?” 他垂眼瞥她挂在腰间的灵卜,“若你没有这么说,我竟以为,是你心有考量,有意引她去。” 玉流月静了静,挪开话题,“还有,为了要我出手助她救你,她主动要我向欠因果。我想此事你既然身在其中,也自然又必要知晓一二——你猜她做了什么?” 因果。 修仙中人最为讲究因果,天道冥冥,万事万物皆有联系,若斩不断红尘,哪怕修为晋阶,此生也难登大道。 越是高阶修士,受因果的影响便越强,温寒烟眼下已经是羽化境修士,她不会不知道这些。 裴烬垂落在袖摆间的手指微蜷,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玉流月却也并未就这么打住话题。 无论裴烬是默认还是不想听,都不妨碍她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去:“她入无定轮,探遍一千多份因缘,最终为我寻得了司星宫唯一的生路。” 玉流月转过头,唇角扯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些事,寒烟仙子应当并未向你提及。” 裴烬下颌紧绷成一条平直的线,依旧沉默。 片刻,他慢慢掀起眼皮,眉目间漾着很淡的杀意:“让她入无定轮,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玉流月不偏不倚对上裴烬视线,针锋相对:“那也得看你是否有命活。” 说完这句话,她挪开视线,“司星宫欠你的因果,如今已经两清了,从今往后,生死不论。但作为老相识,我对你有一句忠告。” 裴烬扯了扯唇角,兴致缺缺轻阖眼眸,单手随意摆了摆:“抱歉,我没兴趣听。” 玉流月置若罔闻,只是道,“你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复仇的人,不该有弱点。” 裴烬撑起半边眼睑,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有吗?” 玉流月也笑:“或许曾经没有。” 裴烬:“现在也没有。” “从前我虽不喜你肆意妄为的性子,却也敬你是个直截了当,从不遮遮掩掩的君子。”玉流月语气里流露出几分讥诮,“怎么,一千年过去,你反而变成了个藏头藏尾,不敢正视自己真实面目的懦夫?” 她一字一顿道,“寒烟仙子,不正是你的弱点么?” 裴烬重新闭上眼睛没说话,片刻,忽地一笑:“你看错了。” “星星从来不会说谎。”玉流月扬起脸,眼下天光正亮,除了一片又一片浮动的层云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她却像是透过这璀璨的光亮看见了什么,“属于你们的两颗星星纠缠在一起,终有一天,一颗星将会被另一颗吞噬,不复存在。” 话音微顿,玉流月重新看向裴烬,“你们之间,一个人终会被另一个人所害,或许会死,或许是别的什么。” 裴烬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年你姐姐曾说我必将死于非命,可一千年过去了,现在我依旧活得很好。” 裴烬唇畔笑意尽褪,一双狭长黑沉的眼睛宛若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玉流月。”他淡淡道,“我不信命。” 玉流月没有说话。 裴烬是个固执的人,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然。 她说不动他。 玉流月不再开口,她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交给不断变化的天命。 她与裴烬千年前便不对付,眼下更是各位其事,无话可说。 她转身欲走。 临行时,脚步又是一顿,“寒烟仙子是个极好的人,待你也足够真心。” “裴烬,你不该拖累她。” 无人回应,似乎唯一在场的那个人,已经在一片和煦的风中睡去了。 玉流月走后,裴烬神情缓缓变了。 或真或假的笑意尽数收起,那双眉眼间的锋锐前所未有地流露出来。 他不会让温寒烟因他而死。 而他命硬,阎罗殿不肯收。 简直一派胡言。 裴烬闭上眼睛,也似是兴致缺缺,又在窗台上倚了一会,便翻身而起。 昆吾刀光撕裂虚空,他抬步踏入裂缝。 这一端寂寥无人,日光被风吹来的浓云遮蔽。 而另一端是暖阳融融,欢声笑语。 裴烬看着温寒烟的背影,在她身前,司予栀和叶含煜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指着她身后他的方向,一个比一个跳的更高。 她许是察觉到动静,稍有些意外地回眸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裴烬眼睛里的寒凉,渐渐被她并不那么柔软浓烈的温度融化。 “听说你想去即云寺。” 他眉梢轻挑,“真巧,我也是。” * 得知即将前往即云寺之后,叶含煜几人便纷纷回房准备起程。 温寒烟也准备回房,虽然她也并没有太多需要准备的东西,然而几步迈出去,身后却总有一个身影如影随形。 她停在门前,转身往回望:“为何一直跟着我?” 温寒烟停下脚步,裴烬也跟着停下,松松散散斜倚在门板上,垂眸注视着她时,没有说话,唇角却漾着克制不住的笑意。 温寒烟被他看得莫名,稍微有点不自在地向后退了半步,面上却丝毫不露怯,皱眉道:“看着我笑什么?” “没什么。”裴烬眉目间笑意更深,挑起单边眉梢道,“不过是今日见你,心情格外好。” 无妄蛊暂时已被压制,温寒烟心头压着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也暂时松开了。 闻言,她唇角也下意识向上扬了点淡淡的弧度,嘴上却是道:“看来你往日见到我,都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了?” 温寒烟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指地单手点了点太阳穴,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缓缓笑了。 “你都知道了。”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很笃定,裴烬薄唇微翘,“什么时候的事?” 温寒烟睨他一眼:“在你靠在血竹林间睡大觉的时候。”眼下回想起那一日,她心里还是克制不住地后怕,温寒烟挪开视线,“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救你?还不是它求我的样子太过可怜。” 裴烬只是笑,没有说话。 他正觉得怪异,为何脑袋里那聒噪的东西,破天荒好几日没有烦他。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他不说话,绿江虐文系统也摸不清楚他心情,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积压的惊惧在这一瞬间决堤。 [呜呜呜,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它嚎啕大哭起来,[我只是怕你真的死了,我们算朋友了不是吗?虽然你总是欺负我……对了!这也得怪你,谁让你的神魂虚弱到遮掩不住我的气息呢?是因为这个才会被白月光发现的,不是我的错……] 听到这里,裴烬才似笑非笑开口:[互相推卸责任的朋友?] 绿江虐文系统:[……] 裴烬不再理会它,只是注视着白衣女子神情清淡的侧脸。 他稍偏头,额角抵在门板上,碎发垂落在眉间:“所以,阿烟,你是因为它才决定救我的?” 视线灼灼落在脸侧,视线专注而热烈,且不加掩饰,温寒烟稍微有点不自在,只是道:“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你难道不担心,我会认为你居心叵测蓄意接近我身边,而从此都不愿再见你?” 裴烬乌浓稠密的睫羽扫下来,问:“你当真舍得?” 依旧是他习以为常的那种懒散语调,带着令人并不讨厌的戏谑,或许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比任何答案还要更清晰。 温寒烟也勾起唇角,她没看他,“也罢,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自己的秘密。”见裴烬并不答话,她故意问,“你就不想问问我,是什么秘密?” “秘密既然是秘密,便是不该太多人知晓的事情。”裴烬脊背略微用力,从门板上直起身,他身材优越,这么站直之后,大片的日光被遮蔽,属于他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稍俯身,欺近温寒烟身前,“我对你好奇,却对你的秘密不好奇。” 淡淡的木质沉香氤氲而来,温寒烟微微撩起眼睫。 而裴烬已经重新站直身,笑得很肆意,“只要有你在身边,就足够了。” 温寒烟心底猛然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酸酸的,胀胀的,又好像有些陌生的悸动夹杂其中。 她终于将压在心里的那句话适时地问出口,“即便同我亲近,你会死也一样?” 裴烬听了这话,眼尾微挑,须臾,却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忍不住笑出声,问:“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美人,你这是在担心我?” 温寒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抬手便把他往外推,口中转移话题:“玉宫主将元羲骨暂借于我,无妄蛊的事……暂且安稳了些。” 裴烬顺着她心意并未再提先前的话题,抬手按在门板边缘。他低身凑近她耳边,声线在风中染着几分暧昧的磁性。 “既如此,要不要试一试。” 温寒烟呼吸稍微乱了一拍。 她抬起眼,裴烬逆光而立,在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日光勾勒下他的剪影轮廓,少了几分冷戾锋锐,却又同平日里故作的懒散随意不同。 第288节 而那双眼眸在浮动的碎发之下若隐若现,乌沉眸底倒映出清晰的、她的倒映。 司星宫中少有人烟,很静,静得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声响,还有远远近近的鸟鸣。 温寒烟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她问:“你想怎么试?” 下一瞬,她便感觉那阵淡淡的乌木暗香愈发浓郁地包裹而来,视野间的光线变暗,一道不属于她的影子将她笼罩在内。 温寒烟下意识想向后退,但身后便是紧闭的门扉,她动作之下险些撞在门板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绕过她脸侧,不偏不倚地托住她后脑。 “咚”的一声闷响,她的发丝落在裴烬掌心。 裴烬护住温寒烟的后脑,指腹穿过她微凉垂顺的长发,逐渐向下滑动,扣在她光滑温热的后颈上。 他手背上传来隐隐的闷痛感,但这感觉几乎淡得可以忽略不计。 “你看。”裴烬垂眸,眉目间漾着笑意,说不上是正色还是轻佻,“如今你同我亲近,没有任何异样。” 他深黑的瞳眸在明昧的光影下更显得幽邃,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状态收敛,唇角依旧挂着笑意,但莫名的,温寒烟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压迫感的侵略性。 周遭越来越静,静得连风声都听不清了,日光无声地倾落下来,穿过裴烬发间,斑驳落在温寒烟的面容上。 她心跳也仿佛开始不受控制,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她有些不适应,却并不排斥。 但温寒烟并不甘心于此,她为他乱了心律,那她也总该做点什么。 “是么?”她冷不丁轻笑,“可我觉得,还需要再更进一步地确认一下。” 裴烬眼眸略微浮现出几分讶然,面容一静。 一抹温热落在唇角,紧随而来的,是属于温寒烟温和的吐息,淡淡的,轻柔的,并不太具有存在感和攻击性,像是春日安静盛放的那一朵纯净的梨花。 裴烬呼吸也乱了节奏。 先前他便知晓温寒烟行事有时根本不讲道理,但他却也并未预料到,这一次,她竟然将她的答案给得如此直白。 裴烬喉结滑动,条件反射地伸手扶住她的身体,但又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指节微蜷,收回手。 他本能地想要侧过脸,但这么做的一瞬间,他心里猛然有一个声音开始叫嚣。 他似乎没那么舍得。 而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犹豫迟疑间,温寒烟已伸手反过来搂住他的脖颈。 起初,温寒烟只是想要逗一逗裴烬。 除去先前在血竹之间那个充满着血腥气的吻之外,这还是她第一次试图去做这种事,而那一次的亲密也全凭借着生死之间的本能。 而这一次,周围那样安静,他们都是清醒的,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日光洒落下来的温度,感受到裴烬落在她眉目间视线的热意,还有他逐渐加深的吐息。 除却起初主动凑近他,贴近他,温寒烟并不知道后续应该怎么做。 她这时候才感受到一阵后知后觉的尴尬,想要撤回来。 但就在她想要后退的时候,唇齿间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似乎有人轻轻咬了她一下,惩罚她的退意,不悦于她的分心。 “既然吻了我,便要负起责任来。这种时候,你还想退去哪?” 温寒烟感觉腰间一紧,一条有力的手臂用力按在她后心,将她向怀中压去,唇舌被反客为主地纠缠。 凛冽的气息缭绕在鼻尖,她听见裴烬笑了一声,“既然要试,何不试的更多一些。” 他低头更深地吻住她,不知是不是错觉,温寒烟感觉空气仿佛要在这种无尽的吻中被攫取殆尽,而残存在她意识里的,只有属于裴烬身上好闻的味道。 似乎又被裴烬占了上风,温寒烟心里那点微妙的不自在瞬间散去了。 她也用力搂住他,更用力地同他纠缠,“那你想不想试一试,现下那些魔气会不会直接全部回到你的身体里?” 裴烬一愣,动作猛然停下来,那些游刃有余的情绪也瞬息间从他俊美的面容上褪去。 “你说什么?” 下一瞬,他便被反压在门板上,温寒烟不似他那般“怜香惜玉”,并未留力,更没有费心护住他。连幕后之人费心以无妄蛊都杀不死的人,怎么会被区区一扇门摔坏。 门板发出岌岌可危的哀鸣声,在一片静谧之中,传来一阵诡异的摇曳声响。 最后的最后,只见一团交错在一起的黑白衣料之间,艰难探出一只修长的手,单手凌乱掐了个决,一道猩红的光幕降下来。 掩住门前春色。 * 黑暗中,一名身披袈裟的小和尚走在曲折的连廊之中,掌心提着一盏灵灯。 周围很静,静得仿佛失去了一切声音。 光线也很暗,哪怕是提着一盏灯,灯光却也只能照亮方寸大小的天地,至多只能支撑着他迈出一步,更远的地方,都陷落在一片黑夜之中。 那种黑,恍惚间令小和尚怀疑,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 一阵凛冽的夜风拂过。 灵灯中的火光飘飘悠悠的,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小和尚心头一跳,连忙停下脚步,抖开宽大的袈裟和袖摆护住灵灯。 颤颤巍巍的火光逐渐平复下来了。 暖融的光幽幽映亮他的脸,小和尚身体有些发抖,不只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感觉自己有点害怕。 “阿弥陀佛。” 小和尚双手合十,小声对自己说,“这世上并无厉鬼,即便是有,也早都被方丈住持他们超度干净了。” 默默安慰了片刻,他身上的颤栗竟然真的平息了许多,身体重新热了起来,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小和尚提着灵灯,继续向前。 风声呼号,即云寺内种满了梧桐树,风过之时,树叶摩挲簌簌作响,白日里看是一片绿涛浓郁,夜间却似幢幢鬼影,透着一股森寒之气。 小和尚低下头,死死盯着灵灯照亮的那一小块路。 别多想。 什么都不要想。 冷不丁,一道朦胧的影子闪过,白色的,在夜里仿佛发着光,一瞬即逝,没入余光之中。 仿佛安静地借着夜色,悄无声息粘附到了他的背后。 小和尚猛然一惊,心跳如擂鼓。 他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心惊肉跳扭过头。 一截斜伸出来的梧桐树枝在风中摇曳着,倒映入他眼底。 原来只是树影。 小和尚松了口气,果然,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厉鬼,都是凡间界话本故事里,拿来骗小孩子睡觉的。 这么想着,他还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夜巡已经结束了,眼下他只需要原路绕回去,回弟子寝舍里,好好睡上一觉。 那里人多,阳气旺,就算有什么邪祟,也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小和尚的脚步越来越快。 人对于被注视是会有感觉的,那种玄妙却仿佛有什么在轻挠着那个位置的感受,就像是一种生灵与生俱来的本能。 小和尚总是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紧随着他。 他不敢回头,只好走得越来越快,试图甩掉那种诡异的幻觉。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随着他走得越快,那视线越发明显。 就仿佛是注视着他的那个东西离得越来越近,直到现在—— 应当就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后。 小和尚紧紧闭上眼睛,步下生风,袈裟都快要随着他走动被甩下来。 一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回到弟子寝舍,必然要经过一道偏僻的小路,两侧被高高的围墙占据,月光透不进来。 如果,他是说如果。 如果那条路上真的有鬼…… 小和尚拔腿狂奔起来。 在这条黑得仿佛失去了视觉的路上,随着他每一步奔跑,他都感觉肩膀上的分量沉重一分。 肩膀好酸痛,就好像背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一阵冰冷的濡湿感拂过后颈,就像是一条吧冰冷的蛇攀爬而上,又像是被一种没有体温的东西舔舐过。 小和尚倏地回过头。 “啊啊啊啊——” 一阵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惊起沉睡的飞鸟,扑棱棱穿过云层,飞向远方。 灵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熄灭了。 第103章 云桑(一) 半日荒唐,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温寒烟醒时,体内那墨色气海仍旧顽固地扎根在她丹田旁,魔气流淌,同纯白的灵力交映在一处。 起初这些魔气和她修炼得来的灵力还不对付,时常纠缠争个上下风,令她苦不堪言,眼下却仿佛已经适应了彼此,恨不得融在一起去。 温寒烟稍微有点失望,她眼下是当真不想再留着这些魔气,物归原主最好,也能让她更放下心些。 好在裴烬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有一搭没一搭替她揉着腰,在她看过来时,又唉声叹气活动着自己手腕肩膀,一副惨遭蹂躏的懒散模样。 简单休整之后,众人暂别玉流月,启程前往即云寺。 鹭洲居于九州东北方,广袤大地一片苍茫。 第289节 细雪绵绵落了三个月,眼下虽已是初春,鹭洲的气温依旧很低,放眼望去一片茫茫雪原。 那是属于一整个冬天的雪。 有什么飘飘悠悠落在眉心,一点冰凉,瞬息间便化作水珠,被风推开。 司予栀张口伸出舌尖去接,尝到一片凉意。 她抬起头,天高云淡,并未落雪。 “有点冷。” 修士分明不畏严寒酷暑,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望着这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雪原,司予栀感觉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被掠过的风带走。 她话声刚落,叶含煜便打了个寒战,看着司予栀沉重地点点头。 他也觉得冷,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去看空青:“你呢?” 白衣墨发的青年立于飞剑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最前方的温寒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被问到这句话,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司予栀和叶含煜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见几分狐疑。 良久,她收回视线,撇撇唇角:“……没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日空青回来之后,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不仅没有松快多少,反倒更沉默,沉默得有些诡异。 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痕,叶含煜那时惊了一跳,连忙去以灵力探入空青经脉,却发现他灵力绵长,毫发无损。 空青说那不是他的血,后来司予栀察觉异常过来问时,他又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简直错漏百出。 但是毕竟他并未受伤,叶含煜和司予栀合计了一番,觉得应当也不算什么大事,便没有拿去叨扰温寒烟。 “你们觉得冷,或许是因为此地气温极低,几乎凝聚着整片鹭洲所有的雪。” 几人几句对话,温寒烟听见,缓声解释。 司予栀并未将空青的异样太过放在心上,闻言瞬间被吸引了注意:“所有的雪?这是为何?” 温寒烟示意她:“你看。” 司予栀和叶含煜同时将目光投过去,只见一片茫然雪原中央,一道冲天的金光围绕成一个圆弧。 金光之上铭文闪烁,宛若一道固若金汤的壁垒,隔绝出内外两个世界。 向内,四季如春,花红柳绿。 向外,白雪皑皑,寒天地冻。 “这是……”司予栀眨眨眼睛,很快看出门道,“即云寺的佛光阵?” 叶含煜愣了愣,催动飞剑上前几分,仔仔细细盯着那法阵上闪烁的符文看了片刻,兴奋道:“果然是一尘禅师的佛光阵,以阵法倒逼阵内寒气而出,可保云桑四时充美。” 他又扭过头来,看向温寒烟,“前辈,您还记得吗?一尘禅师曾赠予过兆宜府一枚防御法器玲珑塔。” 他这么一说,温寒烟便有了点印象。 那日她刚随叶含煜回兆宜府时,叶凝阳被法器困于房中不得出,先声夺人令她印象颇深。 那时候,她似乎的确见过类似的金色灵光,之上梵文流淌,正与眼下佛光阵如出一辙。 “喂,温寒烟。”司予栀戳了戳温寒烟,示意那被金光覆盖的圈内。 在光秃秃的雪原上,它显得格外显眼,“那里应当便是鹭洲之心,云桑城了吧?” 云桑正中央,一顶白玉佛塔直送入云霄,于金光闪跃之间反射着璀璨的光亮。 “那是即云寺的拾间塔?”司予栀慢悠悠凑上来,脸上神情却半点也不放松。 她不甘示弱,兆宜府得过一尘禅师馈赠又如何?东幽万卷书她也不是白看的。 “传闻中,拾间塔可镇压世间万邪。不管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妖魔鬼怪,到了拾间塔前也得显出原形来,一点浪花都折腾不出来。” 叶含煜被她抢了话,轻咳一声又指着不远处的宝殿,“拾间塔的确出名,但即云寺重地却并非拾间塔,而是——” “予禧宝殿。”司予栀笑眯眯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这里千年前曾是浮岚讲学传道之地,浮岚溃散之后,便成了如今一尘禅师闭关清修之处?” “……”话全都被抢光了,叶含煜憋得难受,但奈何他反应的确没有司予栀那么快。 若要说谁能和她一较高下,恐怕也只有—— 叶含煜转身推了空青一把:“你怎么不说话?” 空青被他推得上前一步,他将视线从温寒烟身上挪开,慢声道:“到了。” 叶含煜再一抬头,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忘我斗嘴,回过神来竟已不知何时落至了即云寺外。 宏丽的正门外,两名手持玉珠,赤身身披白金袈裟的小和尚循着动静转过头来。 “阿弥陀佛。”两人整齐划一,双手合十,捧着玉珠躬身行了一礼。 温寒烟上前抱剑拱手回了一礼。 “两位小师傅可否代我向住持通禀一声,就说温寒烟有事相商。” 她话音落地,两名小和尚却动也没动,只抬眼稍有些意外地盯着她看。 “寒烟仙子?” 一名小和尚脸色古怪地出声,半晌,视线微转,在温寒烟身侧几人间逡巡一圈,定定落在裴烬身上。 “那这位施主便是……” 温寒烟脚步微错,不动声色拦住小和尚视线。 “听闻即云寺不过问红尘俗事,讲究众生平等。我身后是何人于即云寺而言,想必并不那么重要,而重要的是,眼下是我有事相求。” 小和尚皱皱眉,彼此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 “施主所言不差,只是近日……” “怎么了?” 他们话还没说完,司予栀便大咧咧上前一步。 “你们怎么还分三六九等看人呢?不管怎么样,至少也该替我们通传一声,让住持做决断吧?” 她身上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派头极盛,嗓音不过分尖利,虽然说话不算柔和,听上去攻击性却不太强,听上去反倒有种小姐脾气。 两名小和尚又对视一眼,他们久居即云寺之中,哪里同这样的女子打过交道? 两人面面相觑,皆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几位施主请跟我来吧。”一名小和尚率先甘拜下风。 进了正门,即云寺主殿便于金灿日光间显露出来。 雄伟正殿墙面向内镶嵌着无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神龛,其中供奉着多尊玉佛坐莲金象,正中央那一尊体积最大,看起来足足又三层楼那么高,由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眉目悲悯,居高临下俯瞰着广袤即云寺。 除了神龛金佛之外,墙面上壁画精美,栩栩如生,温寒烟粗略扫去一眼,上面说的大多都是三界六道的故事。 正殿里声音嘈杂,在他们之前已有人入内,似乎正在商量事情。 一人声线洪亮,语调虽平稳,却难掩焦躁:“此事蹊跷,整个外门弟子寝舍内眼下已是人心惶惶,冥慧住持,此事非同小可,您定要下令彻查!” 另一个声音打断先前那人,慢悠悠道:“我看不然。不过是一名外门弟子,兴许是他灵力低微,难以维持灵灯火光,在一片漆黑之中不小心撞上了墙,把自己一头撞死了呢?” 话音微顿,此人冷笑道,“若是每一个外门弟子死了,都要住持耗费如此大的心力,令整个即云寺彻查,寺内又将如何怨声载道?简直不成体统!” 先前那个声音闻言,简直气得笑了:“撞死?” 他拍着桌子冷喝道,“闻禅,你扪心自问,一个好生生的人,究竟要遇到什么事情,才能把自己撞成那副模样?” 那个被唤作“闻禅”的人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避而不谈这个问题,反而道:“闻思,话已说到这份上,先前我也同你去查探过,那弟子身边毫无其余灵力波动,他就是自己撞死的!证据确凿,你还想要如何?偏要将些弟子间流传的捕风捉影之事,拿到台面上来说。这样好了,既然你如此喜欢同那群满口诳语的外门弟子厮混在一处,你这长老我看也不必再当!” “……” 领路的小和尚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看温寒烟一眼。 他一早便想说了,却被那娇蛮女子堵得哑口无言。 并非即云寺容不下人,而是眼下的确特殊,寺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他即便是此刻通禀,寺中长老住持也未必能分出闲暇心思来。 “寒烟仙子稍待。”虽然这么想着,小和尚还是老老实实行了一礼,“贫僧这便上前知会住持长老。” 说完这话,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玉阶,进入了主殿之中。 几乎是同时,里面乱糟糟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 不多时,小和尚便重新跑了出来,朝着温寒烟几人示意:“住持请诸位进去详谈。” 温寒烟几人刚一迈入正殿,便有无数道视线扫过来。 正对着大门的正中摆着一座高大的金佛像,佛像之下,一道薄纱垂落掩住方寸大小的空间,薄纱之后烛火摇曳,依稀勾勒出一道盘膝而坐的身影。 佛像两侧分列着三四个雅座,眼下一左一右正对面坐了两个人,看样子,便是方才争执不休的两人。 两人身后随着数十名弟子,他们没有资格坐在上位,坐满了雅席之后扇形排开的蒲团,眼下皆扭过光溜溜的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温寒烟一行人。 “他们是谁?” “你没听说吗,那位走在最前面的,便是近日来名声大噪的寒烟仙子啊。” “啊……原来是她。” “那她身边的那个黑衣施主,岂不就是——” “嘘。” “……” 絮絮低语声此起彼伏,然而一眼扫过去,弟子们皆是盘膝而坐,口唇紧闭,认认真真的模样。 先前那个被唤作“闻思”的长老脾气火爆,一拍桌子道:“肃静!” 一切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虽然不能开口,却不代表不能用眼睛看,一时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凝集在裴烬身上,或新奇,或惊惧,或厌恶。 不仅弟子在看,坐在左手正上方的那名长老也若有所思。 片刻,闻禅收回视线,朝着薄纱掩映的身影行了一礼。 第290节 “住持,虽说即云寺普济群生,但眼下寺中已怪事频发。” 说到这里,他意有所指扫一眼裴烬,“如今多事之秋,我们已容不下另一个麻烦了。” “麻烦?” 闻思捻着佛珠,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位施主有自己的名字。” “再者,一尘师祖曾言,世间万物皆有缘法,不以善恶论生灵。” “所以我们不杀生。”闻禅冷冷道,“只是将他们劝离此地,怎么,即云寺连选择是否接受一个人的权利,都已经没有了吗?” 裴烬只松散立在温寒烟身侧,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垂落在袖摆之下的指尖微微一动。 淡淡的绯色刀光无声散开,偌大的正殿之中,竟无一人察觉。 就在刀光几乎没入闻禅体内之时,佛像之下薄纱无风而动。 与此同时,温寒烟用力扣住裴烬指尖。 刀光散去,那阵没来由的风似也散了,薄纱再次安静垂落下来。 “二位长老自方才起,便一直提及即云寺内怪事。”温寒烟上前一步,“不知是何种怪事?” “寒烟仙子。”闻禅冷冷掀了掀唇角,单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捻佛珠,“潇湘剑宗朱雀台的事,你莫非还未管够,眼下就连即云寺的家事,也要来掺一脚吗?” 温寒烟面色不变,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悦之色:“我如今一介散修,本无意插手各仙门大派之事,今日来此,也不过以我个人之名,同即云寺相商要事。” 顿了顿,她抬起眼,不偏不倚对上闻禅的视线,“只是即云寺不问我来意,便已三番两次因寺中怪事推脱,而我今日来意于我而言极为重要,不得不做。” 温寒烟挪开视线,朝着薄纱方向行了一礼,“因此,想必唯有助即云寺解决此事,诸位长老住持,才得以分出空闲,听我多言几句。” 闻禅对上她视线,只觉得那一眼仿佛穿透了眼底,似剑光般凛冽直劈在他灵台之上。 他浑身一震,下意识避开这一眼,片刻后缓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堂堂化神巅峰的佛修,竟怯懦于一个小辈。 闻禅下意识以神识探过去,察觉温寒烟不过一个炼虚境中期的剑修。 在她身边,除了那个魔头之外,一水的合道境期,根本不足为惧。 而他则已经晋阶炼虚境巅峰了。 几日前东幽一战,闻禅等人虽远在鹭洲,却也有所耳闻。 但到底并未亲眼所见,战况不详,而九州并未似千年前那般生灵涂炭,想来那魔头已是元气大伤,再也不复当年威风。 再说了,那魔头既然能跟着温寒烟求到他们即云寺来,难不成还能似千年前那般猖狂,在住持和一尘师祖面前出手吗? 心念闪过只是一瞬间,闻禅登时一杵法杖,金光自脚下蔓延而起,汹涌卷向温寒烟。 “竖子尔敢!” 然而出乎闻禅预料的,他在此处出手,不止温寒烟,就连她身边那几位小辈,竟然都面无表情。 他们为何不紧张? 罡风呼啸扑上面门,吹得青丝衣袖翩跹狂舞。 温寒烟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她晋阶羽化境之时,放眼整个九州,知晓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树大招风,她无意争先,离开司星宫后便压制了灵力波动,伪装成炼虚境的境界。 温寒烟本以为炼虚境修士的身份,已经足够她在九州行个方便,却没想到刚一来即云寺,便遇上一位眼高于顶的“前辈”。 温寒烟慢条斯理垂眸,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手指却缓缓搭上昭明剑鞘。 就在这时,薄纱再次无风自动,只微微的一阵风,便将地面上恢弘的灵光吹得溃散而去。 “闻禅。” 薄纱之中传来一道淡淡的男声,“你并非她对手,若执意想继续在此出乖弄丑,你便继续出手,我不会再插手。” 闻禅愕然抬眸,“住持?!” 他怎会不是对手? 可方才温寒烟的那一眼,确令他有些无法匹敌之感。 闻禅在原地不尴不尬僵立半晌之后,一言不发灰溜溜地重新回位置上坐好了,分毫不复先前嚣张姿态。 他这么走回去,司予栀和叶含煜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惋惜之色。 真可惜。 险些有一场好戏看。 “阿弥陀佛。”冥慧住持于薄纱之后起身,双手合十朝温寒烟躬身,“施主见笑了,近日寺中确有异状,多有怠慢。” 他摆了摆手,几名守在他身后的弟子瞬间意会,转身退下去。 不多时,几人合力抬着一方棺椁回到了正中。 沉闷一声,棺椁落地,温寒烟垂眸看一眼,只见一瘦长人形,上面蒙着一层白布,看不清具体状况。 冥慧住持抬手示意,“请。” 闻禅条件反射拧了拧眉,身体微转,朝着远离棺椁的方向侧了侧,似是眼不见为净。 闻思神情则苦涩复杂得多,他起身靠近过来,朝着温寒烟微微颔首,俯身替她掀开那层白布。 几乎是一瞬间,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看清那具几乎称不上人形的尸身,司予栀眼睛睁大,险些一口呕出来。 叶含煜的反应比她好得多,至少曾经他在兆宜府时也见过不少残忍的死状,眼下看着这具尸体,五官也还是忍不住拧成了一团麻花。 温寒烟垂下眼,脸色难看。 掀开的白布之下,是一具几乎辨不清原本面目的身体。 小和尚身上的袈裟只剩下破破烂烂的不规则布条,暴露在空气里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处好皮,皆被残忍地一爪一爪撕碎,扯破皮肤,碾碎血肉,甚至露出森森白骨。 那张脸更是完全看不清五官,眼球被生生挖下来,只剩下两个空洞的血窟窿,鼻子嘴唇也都被撕裂,露出失去生机的血肉来。 “嘶……” 叶含煜感觉自己浑身都疼。 司予栀干呕了几下,好不容易缓过来,脸色苍白地像游魂一样飘回来。 她虽身在修仙界,自小也听说了不少其中凶险,可到底是世家之首东幽唯一的嫡小姐。 东幽将她保护得太好,就在不久前,她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半点风浪。 “什么人竟然如此残忍……”司予栀死死攥住温寒烟的袖摆,“温寒烟,我们一定要将那人找出来。” 温寒烟眉间紧蹙。 修仙界难免有死伤,这么多年过去,她所见的死人也不少,但能够惨烈到这种程度的,却屈指可数。 而且,令她最在意的地方不是别的。 而是尸身的手指。 他看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曾经在生前抓挠过什么,十根手指血肉模糊,指甲断裂翘起。 但在勉强还算完好的指甲里,深深嵌着干涸发乌的血沫和皮肤碎屑。 温寒烟后心陡然渗出一阵冰凉的冷意。 她仿佛看见一幅诡异至极的画面,在某一个漆黑如墨的夜里,小和尚拼了命地用双手在身上抓挠,血液四溅,血肉模糊,他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分毫不肯停下。 直至袈裟撕裂,皮肉翻卷,白骨森森暴露在夜风里,他失去了太多的血液,逐渐失去了生息。 可人的本能都是求生,在濒死之时,会爆发出极大的潜力。 莫说是一点一点生生将自己的皮肉撕碎,就算是受制于人,被旁人以如此残忍的方式虐杀,他也定会拼死挣扎。 但是这具身体上却毫无挣扎的痕迹。 闻思只垂下眼睫看了一眼,便沉眉不忍再看。 他将白布重新盖回去,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 闻禅这时候转回身来,似笑非笑看着温寒烟:“如何?” 他神情里劝她“知难而退”的情绪太过明显,没有半分遮掩。 “寒烟仙子,此事异样之处颇多,想必你也有所感受。眼下你还信誓旦旦要助我即云寺解决此事吗?” 温寒烟对上他视线:“若我能够处理此事,寻得真凶……” “那即云寺便留下你们,这未尝不可。”闻禅直接打断她。 温寒烟被打断,并不生气,静了两息后,径自转身看向薄纱之后的冥慧住持。 “——我不只要留下。” 她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道,“还要借贵派一样东西。” 第104章 云桑(二) “你——” 闻禅没想到温寒烟竟然坐地起价,而且如此明目张胆,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只瞪圆了眼睛。 闻思沉吟片刻,走到温寒烟身侧,也朝着冥慧住持躬身行礼。 “此事重大,其中凶险异常,非寻常人能够堪破。” 闻思正色道,“若寒烟仙子当真能够助我们缉拿此等凶残邪祟,于即云寺而言也算是恩德一桩。既如此,依弟子之见,别说‘借’一样东西,反倒是即云寺应当以礼相赠。” “住持,不可!此事还请您三思。” 闻禅也起身,走到距离温寒烟和闻思远远的另一边,躬身道,“无论如何,此事都是即云寺家事。”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先是阴晴不定地看一眼温寒烟,却又怵于先前冥慧住持那句提点,目光匆匆掠过。 最终,闻禅朝着闻思一声冷笑,“若是即云寺中事反倒需要倚仗一个外人,这话若是传出去了,旁人还以为我们即云寺无人。我们还有何脸面立足于九州,同其余世家宗门并肩?” 薄纱之后,成排的烛火晃动。 第291节 空气中只剩下薄纱之后,极有规律的佛珠捻动声。 半晌,一阵窸窣衣摆摩挲的声音传来,两名弟子一左一右撑开纱帘,一名身姿挺拔如松的男子缓步而出。 他看起来二三十岁的年纪,肤色白皙,无须无发,一双丹凤眼微阖着,眼型显得愈发细长上扬。 他左手捻着一串宽约一寸大小的白玉菩提,右手持着法杖。 五官虽并不惊艳,眉眼间却蕴着一种并不迫人的掌控感,令人莫名服从。 冥慧主持一现身,在场的即云寺中人瞬间拜下去,就连字里行间针锋相对的闻思和闻禅都暂时偃旗息鼓,恭恭敬敬匍匐下去。 “阿弥陀佛。” 冥慧主持在一片恭敬跪拜的身影中缓慢迈步,他身上的袈裟层层叠叠,行走时垂落在脚边的那部分,就像是佛莲般一瓣一瓣绽开。 他不偏不倚走到温寒烟身前,“施主请讲。” 温寒烟并未拜他,眼下得见冥慧住持真容,也不过抱剑行了一礼。 她定定注视着冥慧住持的眼睛,缓缓吐出三个字:“荒神印。” 规律捻动白玉菩提的手指微微一顿。 冥慧住持微阖的眼睑,稍微撑开些许。 “荒神印乃即云寺独有之物,其中灵咒霸道,起初用以镇压魍魉邪祟,后来逐渐演化作一种罪印,专以惩戒所犯罪孽深重之人。” 冥慧住持注视着温寒烟,眼神无悲无喜,“寻常修士并无机会接触此物,更无从得知,况且,据我所知,荒神印已有至少千年未曾现世”,敢问施主,是从何处得知的?” 温寒烟面色分毫不动。 她心下却微微一沉。 既然荒神印是即云寺独有的罪印,那么千年前,身为潇湘剑宗少宗主的云风,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的? 即云寺不过问九州事,不该有即云寺弟子入身逐天盟。 温寒烟将思绪暂且压下,唇角微勾,平淡出声。 “我是如何得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它很感兴趣,且我能够以性命担保,绝不会用它作出危害即云寺、危害九州之事。” 冥慧住持眼眸微睁,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司予栀这时候从温寒烟身后探出头来,小幅度指了指裴烬,虚弱道:“我们要用来镇压魔头。” 此话一出,冥慧住持视线微转,总算头一次不加掩饰地将目光落在裴烬身上。 这世上听说过裴烬名号之人众多。 但真正见过他的却很少。 大多都已经死了。 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在传闻里刀光血影里闯出来,血债杀孽累累,人憎鬼嫌的魔头,竟然是个五官极其俊美的玄衣男子。 两道视线在空气中交汇,一人骨秀峻拔,漫不经心,一人眉目悲悯,不动声色。 冥慧住持沉吟片刻,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温施主,你的要求……” 在闻禅难以置信,闻思理所应当的目光之中,冥慧住持缓声说出后半句话。 “贫僧可以答应。” 起先为温寒烟一行人领路的小和尚在殿外等了片刻,又领到了新差事,为温寒烟一行人安排住所。 考量外门弟子所居住的寝舍方才发生过怪事,即云寺将一处内门弟子院落收拾出来。 在解决这件事之前,温寒烟几人可以在此处休憩,白日里可以在即云寺随意活动,但不可靠近门内重地禁地。 五人回到住所,温寒烟简单交代两句,便随便选了个房间休息。 她离开后,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司予栀三人心里都想挨着温寒烟的房间,但是一想到另一边站着的黑衣男子不是旁人,而是恶名昭昭的魔头裴烬,就莫名变得有点拘谨。 裴烬扫一眼三人诡异的神情,轻笑一声,直接转身走了。 他慢悠悠走向温寒烟的房间,作势便要推开房门。 三人眼睛陡然睁大。 司予栀瞥一眼叶含煜,挤眉弄眼疯狂使眼色:快点去拦住他! 叶含煜也看过来,唇畔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也对着她挤眉弄眼:你怎么不去? 两人对视片刻,整齐划一看向空青:你不是一向最积极吗,换你去! 空青眸光沉沉盯着那个方向,并未察觉到身侧暗流涌动。 他视线中,只能看见裴烬骨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按上门板。 空青呼吸一滞,下意识上前一步。 谁料那只手临了向回一收,裴烬看见三人精彩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懒散伸个懒腰,这才走向最角落。 “真是不禁逗。”他随意摆摆手转过身,故意用一种阴森的语气道,“好好休息,若是让我发现有人不安分,我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司予栀浑身一抖,瞬间往叶含煜和空青身后一藏。 然而目光还是下意识跟随着黑衣男子挪动,看清他究竟往何处去时,她神情略微一顿。 梧桐木荫蔽浓郁,将整个建筑都拢在一片阴翳之中,那是距离温寒烟最远的地方。 原来当真是逗他们的。 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句话,应当也是开玩笑的吧……? 叶含煜转头睨她一眼,光明正大地嘲笑:“司小姐,你不会是在害怕吧?” “害怕?”司予栀听了这话,瞬间像是炸毛的猫一般跳了出来,高高昂起高贵的头颅,“本小姐才不会害怕,他有什么可怕的?若是他当真敢对我们出手,温寒烟绝对饶不了他!” 裴烬这一离开,三人七上八下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 尤其是空青,就在方才裴烬作势要推开温寒烟房门的那一瞬间,他眼眶通红,眼睛里一闪而逝极浓烈的杀意。 但现在,他整个人的气息都放松下来。 若说先前,他像是一张紧绷得几乎断裂的弓,那么此刻他便是一团没有边际的云,竟少了几分阴郁沉默,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样子。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司予栀看着空青舒展的眉头,嘲笑他。 空青双臂环在胸前,抱剑而立,闻言翻个白眼:“你又好到哪里去?” 叶含煜抿着唇角,却快要压不住笑意。 他和司予栀虽并未明说,心里却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好在空青总算是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 但眼下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剩下的事—— 三人齐刷刷看向温寒烟两侧的房间。 “怎么比?”司予栀目中带着杀气。 叶含煜神情肃冷,他缓慢理了理袖摆,冷冷道:“猜拳。” 司予栀气势一松,险些破功。 “小儿科。” 空青简单粗暴,直接拔出鸿羽剑,眉目间皆是志在必得。 他跃跃欲试道:“那比剑法。” 司予栀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腰间,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欺负人’写在脑门上?” 两个提议皆被一口否决,叶含煜扯了扯唇角,空青一脸便秘把鸿羽剑送回剑鞘里。 “那你说。”两人异口同声。 似是一早便等着这句话,司予栀笑眯眯摘了三根草,指腹一碾,将其中一根折断了一半。 她捏着两长一短三根草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调整好位置,用手指遮住长短。 “比运气。” 叶含煜冷哼一声:“比就比。” 空青摩拳擦掌:“谁怕谁?” 一炷香后,空青和司予栀挺胸抬头,一人一边,心满意足进了温寒烟两侧的房间。 叶含煜含泪站在原地,看着另两人毫无半点留恋地抛下他,心惊肉跳地住在了裴烬旁边。 * 空青做了个梦。 说是梦,但这个梦却极为真实。 他仿佛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在梦里清清楚楚地再次经历了一遍。 空青看着自己跟在寒烟师姐身边,再次离开司星宫,御空而行,穿过皑皑雪原,落在即云寺前。 “此乃拾间塔……” “那是予禧宝殿……” 司予栀和叶含煜的声音嘈杂在耳畔响起,空青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想不到。 他的眼里只有寒烟师姐。 今日寒烟师姐是安全的,没有人伤害她。 没有人可以在他的面前伤害她。 即便是裴烬也不可以。 为什么寒烟师姐非要将那样危险的一个人带在身边? 梦里,他们来到这座院落,他和司予栀运气不错,一左一右住在了寒烟师姐身边。 一切都像是白天发展的那样。 第292节 但渐渐地,梦境开始扭曲。 空青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半空中,成了没有实体的游魂。 他能够从寒烟师姐的房间感受到强烈的吸引力。 该进去吗? 不该的,这样对寒烟师姐并不好。 空青咬牙想离开,可是梦境却并不听从他的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顺着门缝,钻进寒烟师姐房中。 白衣女子阖眸盘膝坐于床榻之上,正在入定。 也好,那他便在这里陪一陪她。 空青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目光痴痴地落在她身上。 他平日里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和寒烟师姐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在兆宜府。 可在那之后,寒烟师姐越来越多的时间和注意,都被另一个人抢走了。 如果没有裴烬该多好。 只是一个出神,空青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白衣女子微微皱眉,自入定之中醒过来,她似是身上有些瘙痒,开始一下一下地抓挠着自己。 空青眼睛缓缓睁大。 温寒烟的动作越来越大,力道也越来越重,似乎那种浅浅的抓挠已似隔靴搔痒,不仅没有缓解半分不适,反倒愈发刺激了那种痒意。 她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裙,指甲深深刺入皮肤,血珠滚出来,在雪白的衣襟上洇开一朵一朵的血梅。 空青惊呼,尖叫。 他想要拉住她,或者将身体挡在她之前,代替她承受那样致命的抓挠。 可是梦中的他并没有实体,空青试过很多方法,全都失败了。 他只能在惊愕和绝望之中,看着温寒烟一点点变成血人。 不要。 不要! 不要? 一个含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空青僵硬地转过身,看见裴烬好整以暇倚在软椅上,对上他视线时,并指在眼尾轻轻一点,然后缓缓舔舐了一下唇瓣,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不…… 不! 空青僵硬地转回头。 床上面目全非的女子将两只眼睛生生抠挖出来,血淋淋的手指捧着眼珠送入口中,用力咬下去。 两行血泪自黑洞洞的眼眶之中滑落下来。 空青惨叫一声惊醒。 他浑身全是冷汗,颤抖着支着上半身,从床上爬起来。 越过窗柩的缝隙,旁边属于温寒烟的房间熄着烛火。 什么声音都没有。 房间里仅剩空青惊惧的急促喘.息声。 梦境中那种绝望恐惧的余韵太过强烈,空青一时间无法分辨,眼下究竟是梦中还是现实。 他下意识往裴烬的房间看了一眼。 梧桐降下的巨大阴影之中,房中漆黑一片。 空青僵硬地盯着那个方向,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没关系。 一切都是梦。 他余光陡然闪过一抹亮银色,像是月光映入眼底,瞬息间便被黑暗吞没。 空青转过头,视线陡然凝固。 窗外月色通明,倒映出两道剪影。 一人倚在树间,一人负手而立。 两道影子的距离很近,仿佛下一瞬便能紧紧相贴。 空青注视着那个方向。 夜色里,眼神晦暗不明。 * 入夜,温寒烟自入定之中醒过来。 眼下已是子时,万籁俱寂。 因眼下是初春,就连虫鸣声都鲜有,整个即云寺仿佛被包裹在一片粘稠而无声的夜色之中。 温寒烟心下并不平静。 那名即云寺弟子死状太过残忍,她虽不信鬼神,在这一刻却难免动摇。 除了鬼神之力,究竟什么能够令一个人不知疼痛、不知恐惧,就连求生的本能也被剥夺,耗尽最后一分气力生机,将自己折磨成那副模样? 除此之外,自从踏入即云寺的那一刻,她心底便氤氲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她仿佛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温寒烟手肘支在膝头,看着地面上长长的影子,随着火光摇晃,变幻。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在脑海中一瞬即逝,时而出现,却又很快湮没在繁杂的思绪中,令她抓不住。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说不定,裴烬会有她需要的想法。 她翻身而起,推开房门步入无边夜色之中。 院落之中很静,月色如银,温寒烟环视一圈,径直向梧桐树下那间房走去。 她并未催动体内魔气,往这里走,不过是出于一种直觉。 这是裴烬会选择的地方。 梧桐树荫浓郁,就像是许多年前宁江州的竹海。 当日她于浮屠塔中所见的那间房,正是隐于苍翠竹叶之间。 眼下想来,它曾经的主人已清晰可见。 院中房间烛火皆已熄灭,整个院落都沉睡在苍茫的天幕中,温寒烟行至门前,正欲抬手敲门,一道声音高高自发顶慵懒落下来。 “睡不着?” 尾音拖长,漾着几分不正经的笑意。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我不会的,想必就是哄一个睡不着的人睡觉。” 温寒烟抬起头,裴烬大马金刀跨坐于枝头,额发随风浮动,勾着唇角居高临下垂眼看着她。 温寒烟抿抿唇角,将手收回来,单手按在剑柄上。 “你也在想今日之事?” 温寒烟自然不会认为,裴烬此时倚在枝头是突然闲情逸致到了,出来赏月的。 “要想能将自己折腾成那般模样,必然已是被惑了心智。”她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随即问道,“你可曾见过有类似作用的东西?” 许是错觉,温寒烟依稀察觉到,在她问出这句话之后,裴烬唇畔的笑意淡了点。 他挪开视线,似是困倦,懒散靠在枝头,左手手背搭在眉间,遮住一只眼睛。 月光洒落下来。 “见过。” 裴烬声线偏低,眼下声线在风中更显得模糊,在月色中,他俊美面容上向来游刃有余的笑意也染上几分清淡的凉意。 “但眼下,还不能确认。” 温寒烟顿了顿,意识到什么。 “你是想说……昆吾刀?” 裴烬原本低敛着眸,眼底情绪明明灭灭,听到这话,他眼睫扫下来,瞥了她一眼。 温寒烟看着他的侧影,心里沉淀了许久的那个问题,冷不丁在这一刻钻出来,浮在水面上。 “当年……”她轻声问,“你究竟为何要诛戮裴氏满门?” 在某一个瞬间,裴烬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一瞬间,那些血腥的,残酷的,令人浑身发冷的画面,似乎穿破了千年的岁月,再一次如一片驱不散的阴霾,笼罩住他。 裴烬撩起眼睫,手指不自觉抚了抚昆吾刀柄。 凹凸不平的纹路掠过指腹,心里某些躁动的情绪像是偃旗息鼓的野兽,渐渐平息下去。 裴烬眼眸阖拢,仰头靠在梧桐木间,月华如练,似水的温柔光晕落在他身上,他并不想睁开眼睛。 “我早就忘了。”他轻轻一笑,懒洋洋打个呵欠,偏头隐入枝木的荫蔽之中。 也并不想记起来。 一道清冷平静的女声轻轻打破沉默。 第293节 “你并非真心想要如此,对吗?” 裴烬睁开眼睛。 温寒烟定定地注视着他。 梧桐枝叶间光影明昧,清冽的月色穿过叶片间的缝隙,冷白的光芒深深浅浅映在裴烬的脸廓。 那的确是一张看起来俊美得极具攻击性的脸。 漆黑的额发垂落在眉间,眉目凌厉高挺,深浓的睫羽后是一双狭长冰冷的黑眸,温寒烟视线向下,掠过他挺拔的鼻梁,到噙着漫不经心笑意的薄唇,再到微敞着的衣襟上凸起的喉结。 这样的长相的确过于锋锐,但温寒烟感受过他指腹的温度。 她知道,他并不是看起来这般冷戾无情的人。正如裴烬所言,每个人都有秘密,既然他不愿去提,那她便不多问。 须臾,温寒烟听见裴烬辨不清情绪的声音:“若我当真对你说,此事并非出自我本意,可又真真切切是我所为,你会相信么?” “我相信。”温寒烟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她静了静,还是伸出手,轻轻覆上裴烬经络清晰的手背。 微凉如冷玉般的触感登时传递而来,她隐隐感觉到,裴烬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 温寒烟眼睫稍敛,安静收紧了指尖的力道,她没有抬头,只是望着一片如银霜般皎洁的月色:“若即云寺之事当真与昆吾刀有关,与你当年所经历的一切有关,你会不会怕?” 裴烬怔住,视线落在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 这只手纤长莹白,同他的手比起来,娇小得过分,可他清楚地知晓,这只手中蕴藏着怎样的力量和生机。 夜风掠过他的额发衣摆,看不清神情。 良久,他缓缓翻转手腕,五指伸展滑入她指缝,稍一用力,便十指紧扣住,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你在寂烬渊时便曾经说过,我同你在一起一日,你便会保护我一日。” 夜风微凉,送来属于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并不浓郁,却也并不清淡,仿佛一整个初春漫山的沉木。 温寒烟仿佛从这风中感受到热度,她也不自觉更用力地回握住他。 “是。”她轻轻笑了笑,从芥子中掏出一颗糖,趁着裴烬没有防备,塞入他口中。 这是她离开司星宫之前,特意找玉流月要来的。 虽然裴烬从未明说,但她看得出,这或许是他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温寒烟翘起唇角,“这句话,到现在也同样作数。” 裴烬薄唇微动,“喀嚓”一声,甜蜜的糖果在口腔中碎裂开,甜意瞬间蔓延开来。 他看着她,也笑:“有这样的绝色美人在身边。” “我怎么会怕?” 第105章 云桑(三) 夜深,月华如练。 两名即云寺外门弟子结伴而行,缓缓从夜色间走来。 自从近日怪事频发,外门弟子人人自危,再也不敢夜间独行。就算是睡了一半要起夜,也一定要把身边人摇起来,晕乎乎地陪着一起去。 两人匆匆披衣而起,经过那条暗无天光的小道时,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掠过鼻尖。 两人都不自觉回想起,那具尸体被发现时,是何等的惨状。 墙面上到处都是四溅的血迹,仿佛无论掐多少个清净诀,都无法洗净那一片不祥的暗红色。 “走快些。” “……知道了。” 两人加快脚步,并肩屏息穿过那条狭窄的通道,月色如银倾落下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松出一口气。 “上吧。” “就在这?” “好了,周围又没人,讲究什么?再说,都是大男人,看一眼怎么了,别再走远了,就在这吧。” “哦哦。”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传来,紧接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 在扩散开来的水声中,一人畅快地喟叹一声。 精神一放松,便多说了几句话。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最近即云寺怪怪的,有点阴森森的。” 另一人搓着手臂,在夜风中来回无聊地踱着步,闻言不耐烦催促道:“少自己吓自己,完事了没?完事了就快走。” “……好了好了,这就来。” 他简单抖了抖,合衣快步跟上来,一边再次走近那条满是黑暗和血腥的小巷,一边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冥慧住持定会将此事妥帖处置。”他将眉心抵在指尖,轻声对自己道,“再者,还有一尘禅师坐镇,即云寺万邪不侵。” 另一人看他一眼,“啧”一声:“……你洗手了吗?刚那什么完,就往脸上放?” “……” 先前那名弟子默默掐了个清净诀,心思却还在近日来频发的血腥怪事上。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问:“你说,此事会不会压根并非鬼怪所为,而是人为?” “不然呢?” “阿弥陀佛。”先前出声那人放心了许多。 说着,两人便再次走回小巷子里。 路过这充盈着血腥气的黑暗角落,一时间,无论心底到底怎么想,二人皆默契地不再出声,闷着头加快了脚步冲出去。 风平浪静。 从巷子里钻出来,不远处弟子寝舍燃着幽然火光。 虽然并不过分明亮,却极有人气,仿佛驱散了些许心底蔓延出的寒凉。 另一人突然觉得胆量全都回来了,身上尽是使不完的力量,嘲笑先前那人:“老鼠胆子,真没出息。你若是真害怕,那就钻到被窝里去躲着,我娘说了,被窝里百鬼不侵。” 先前那人不甘示弱,也壮着胆子调笑道:“那若是掀开被窝,会不会有艳鬼?” “你可别做梦了。”另一人锤了他肩膀一下,“出家人戒色,说不定掀开被窝是厉鬼呢。” 两人一边聊一边进了寝舍,重新缩回了床上,被褥里还残存着余温。 但许是他们在外面太久,身上染了夜间寒霜,甫一躺进去,竟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凉意,贴着皮肤,从脚底钻上来。 就像是有一双冰冷的手,顺着脚踝,一点点地、缓慢地攀上来。 两人身体骤然一僵,一些方才被寒风吹散的只言片语,在这一刻陡然重新攫住了他们。 “回来了?” 外门弟子寝舍是大通铺,两人爬上床来,周围的弟子难免被这阵动静弄醒了。 一人翻身咕哝了一声,迷迷糊糊起身吹熄了蜡烛。 暖融的火光登时消散,寒意愈发汹涌地涌上来。两人死死掖着被角,温暖的被子里面却像是捂着一层霜,那霜又结成了冰,无声覆盖在他们身上。 那冰仿佛是活的,他们几乎像是被尖利而冰冷的指甲来回刮擦着,下半身甚至快要失去知觉。 两人蜷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他们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难以置信的神色。 莫非…… 不,不可能,这世间怎么会有鬼? 更何况,鬼怎么会能听得懂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如此巧合地正好钻到他们的被窝里去? 两人心一横,一鼓作气掀开被子,低头向内看去。 被子里真的有东西。 一人看见一张面若桃花的脸,鲜红饱满的唇,媚眼如丝。 她指尖染着朱红的丹蔻,在一阵香风之中缓缓向他探过来。 另一人看见一张难以言喻的脸。 这世间任何的言辞都无法形容出那张脸的可怖,所有的词汇都显得苍白。 他眼睛一翻,直接吓得昏了过去。 但还没昏多久,他就又被痛得醒了过来。 深夜的房间里,大多弟子早已陷入沉睡,鼾声此起彼伏。 两声诡异的惨叫并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两道声音像是被什么死死扼在了喉咙里,又像是含着水,听上去极其怪异,但只短促的一声,很快便没了声息。 滴答,滴答。 旁边的弟子睡熟了,朦胧间仿佛听见水声。 下雨了? 他挠了挠头皮,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窗外月光如水。 * 翌日寅时,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她眼睛里没有半分睡意,即云寺之事,她昨夜反复琢磨了许久,眼下多少有了点眉目。 第294节 温寒烟起身推开门,叶含煜一身红衣猎猎,正巧走到她房门前,一只欲叩门的手正伸过来。 见她冷不丁从里面推门而出,他愣了愣,这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收。 “什么事?”温寒烟适时问他。 “啊?哦。”叶含煜顺势收回手。 他侧了侧头示意院门外,“即云寺派了位长老来,说是要来协同我们一同追查此事。” 在他身后,司予栀也靠近过来,脸色不好看。 她一早就醒了,只是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罢了。 但刚才外面乱糟糟的,该听的不该听的,她全听见了。 “坏消息是——”司予栀扁了下嘴,“来的是那个讨厌的长老。” 温寒烟若有所思抬起头,正看见闻禅领着两队弟子走进来。 司予栀的声音并未收敛,在场的又都是修仙中人,闻禅也听见她方才别出心裁的“介绍”了。 “狂妄小儿。”他气得胡子都吹起来,瞪大了眼睛,“你方才说什么?!” 司予栀这时候才发现,闻禅的嗓门一点也不比闻思小。 她轻飘飘转过身来,做无辜状:“我说什么了?” 闻禅:“你说我——” 司予栀眨眨眼,一脸的“愿闻其详”。 闻禅几乎被她气得一口血吐出来,他总不能自己说自己是个“讨厌的长老”。 “……”他沉默片刻,一脸阴郁地转向温寒烟,直接当作司予栀不存在。 “请吧,温施主。” 闻禅话音落地便直接转身往外走,似是一瞬都不愿在此多待。 温寒烟却八风不动立在原地,一个步子都没有挪动。 她没有选择直接跟着闻禅一同离开,而是看向斜侧。 “你怎么了?” 温寒烟这话一出,司予栀和叶含煜才意识到,原来这院落之中,竟然还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空青一言不发地立于梧桐木下,树荫洒落在他脸上,许是光线问题,他的脸色显得极其难看。 一夜之间,简直比先前那阵子半死不活的时候,还要不如了。 司予栀对上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神,也吓了一跳。 她心直口快:“你看起来,简直比鬼还吓人。” 空青扯了扯唇角。 “是吗。” 他虽然应了一声司予栀的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 温寒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玄衣宽袖的人正打着呵欠,懒洋洋从角落里的房中走出来。 裴烬也感受到这一道不加掩饰的视线。 他状似无意掀起眼皮,正对上空青那张惨白的脸。 这样的脸色,就算是现在倒在地上装成尸体,恐怕根本没有人能看得出破绽来,也难怪司予栀说他比鬼还要吓人。 再加上这样的肤色,反倒衬得他那双眼睛黑得更浓郁,这样直直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就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裴烬微微皱眉。 就在这个时候,空青冷不丁挪开视线。 “我没事,寒烟师姐。”他仿佛突然清醒过来,挪动步子,就像往常一般走到温寒烟身侧。 “今日我陪你去便好。”空青盯着温寒烟的眼睛,“我们这一路鲜少有机会休息,想必大家也疲惫得很。除我之外,其他人可以留在房中休憩,或者是兵分几路,去其他的地方查探些蛛丝马迹。” 温寒烟注视他片刻,想了想:“也好。” 司予栀正好不想去那个死了人的地方。 昨天她看见那具惨死的尸首,吓得半宿都没睡好,闭上眼睛之后,眼前都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来回来去地晃。 她直接用行动代替答案,三两步冲回了自己房间里。 叶含煜立在原地,犹豫片刻:“我都听前辈安排。” 温寒烟应了一声,抬眸去看裴烬。 两人四目相对,她并未留意,空青的眼神陡然在这一刻变得极其恐怖。 但他很快就低下头来,掩住自己的神情。 闻禅被孤零零晾在院门口,看着他们在里面磨磨唧唧,只觉得他们根本没什么本事,不过是在拖时间。 “准备好了?”他不耐地出声,“准备好就走吧。” 温寒烟并未随他一同离开,她走到裴烬身侧:“今日你便留在此地,我去看看。” 玄都印千年前被裴烬一分为二,至纯之力此刻正被封印在她体内,而至邪之力则被他炼成昆吾刀。 即云寺中那能惑人心智的东西,多半和剩下还未寻回的昆吾残刀有关。 裴烬昨夜虽未明说,但千年前乾元裴氏惨案,多半便是因玄都印而起。 既然他当年便曾经被影响至此,眼下他修为并未完全恢复成千年前巅峰之时的状态,如今会不会再次受惑也未可知。 况且,幕后之人显然对裴烬恨之入骨。 他们方才抵达即云寺不久,寺中弟子便接二连三出事陨落,说不定便是刻意设计,引他入局。 但她却有至纯的一半玄都印在体内,即便当真遇上了什么状况,也未必当真会出事。 虽然只是可能,但是一丝一毫的那些过往和痛苦,她都不想让他再次承受了。 裴烬垂眼好整以暇睨着她,细碎额发之下,那双狭长眼眸仿佛漾着很淡的笑意:“真的不需要我陪你?” 他开口说话时,很淡的吐息浮动温寒烟耳边细软的碎发,落在脸侧,那触感却仿佛一路痒到心里去。 温寒烟撇开脸,斩钉截铁:“不需要。” 裴烬似笑非笑看着她,须臾,故意看向不远处等得七窍生烟、正一言难尽望着这边的闻禅。 “女子果然无情。”他叹口气,“刚有新人作陪,便这么快就忘了旧人。” 什么新人旧人。 温寒烟抬手便是一掌,力道却不大,轻轻拍在裴烬胸口:“等我回来。” 裴烬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接住她的手。 他修如梅骨的指节弯起,轻拢住她的手背,指尖偶然穿过几缕发丝,不知究竟属于谁。 裴烬稍一用力将温寒烟拉到怀中,俯身欺近,声音落在她耳畔。 “遵命。” …… 温寒烟看着墙面上干涸的血迹。 空气里的气息很干净,纯粹到只有一缕稀薄的气息,以它留存至今的浓度来判断,灵力波动的主人修为境界应当是驭灵初期左右。 这样的修为,在寻常小宗小派里或许算得上不错,但在五大仙门之中,充其量只能做外门弟子。 ——更是很难以这样的修为,将另一名外门弟子残忍虐杀至此的。 “这道气息,便是那名陨落的外门弟子本人所有。” 闻禅捻着佛珠,见温寒烟神情沉凝,便知道她压根什么也没查出来,冷笑着奚落道,“贫僧早就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他除了撞死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 温寒烟没有理会他,就在闻禅一刻不停的说话声中,催动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已失效),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 修为:羽化境初期 技能心法:芳华生烟(新获得),风花沐雨(永久),形神和(永久),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昭明剑,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另一边,闻禅仍在滔滔不绝地说话。 “闻思偏偏不相信我说的话,这里我早就来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你们当真以为自己来得这么巧吗?昨日根本并非头一次发生这种事……” 闻禅见温寒烟视线定定地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只盯着那处血痕看,无论如何都不搭腔,一鼓作气越说越多,越说越动了真情。 他也难做,“你说这样的事情,若非自己撞出来的,还能是怎么来的?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即云寺,在不惊动冥慧住持和一尘师祖的前提下,三天两头肆意屠杀外门弟子?” “温施主,你来说,他图什么?!” 温寒烟看着【芳华生烟】四个字。 这些天来她心神不定,还未来得及检查新获得的技能心法。 这【芳华生烟】应当是他们离开九玄时获得的。 龙傲天系统慷慨激昂地讲解道:【俗话说,只要曾经来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不过有的时候,它被掩藏得太好。但是别担心,只要有了[芳华生烟],保管什么样的蛛丝马迹,都绝对逃不过你的眼睛!】 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温寒烟眼尾微挑。 闻禅说到真心之处,长吁短叹,滔滔不绝,“既然查不到,你们就趁早离开,这对你们也好……” 就在这时,他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璀璨的灵光陡然自温寒烟掌心爆发而出,在虚空之中缭绕化作缕缕轻烟,钻入墙面之中。 下一瞬,空气陡然波动起来,宛若水波散开。 第295节 一抹很淡的气息无声逸散而出,那气息虽淡,却像是在这袅娜轻烟之中被无限地激发放大,直到深刻到能够令在场众人全都察觉。 在这血痕之上,除了惨死的外门弟子所拥有的气息之外,还深深掩藏着另一抹极淡的气息。 闻禅瞬间噤声,愕然盯着虚空之中氤氲开来的烟雾,表情精彩纷呈,煞是好看。 “闻禅长老,我以为即云寺中人,不谈别的,耐性定比寻常修士好上不少。” 空青转过脸,似笑非笑看着闻禅,“您感知不到的,不代表寒烟师姐也做不到。” 他这话说的丝毫不客气,不只是闻禅,跟在闻禅身后的即云寺弟子也听不过去,纷纷上前对他怒目而视。 “施主说什么?” “竟敢对闻禅长老不敬——” 出乎意料的,反倒是闻禅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闻禅拧眉看着空青,觉得他有点怪。 脑子这方面有问题。 他并非心怀怨怼,而是这晚辈的状况,像极了走火入魔的前兆。 就像是一棵树,外面看上去毫发无损,里面却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内里全都被啃噬一空,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树皮。 闻禅盯着空青看了片刻,又看一眼温寒烟,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这青年又不是他的随从,也不是即云寺弟子。眼下即云寺尚且自顾不暇,他分不出精力再去管别人的闲事。 这修仙界,向来是爱管闲事的人死得更快些。 温寒烟察觉到闻禅一瞬间的异样,却也只当他是受了冒犯,心绪不悦。 她皱眉望着飘散的雾气。 即便她以【芳华生烟】探查到了那一抹微末的灵力,但事情并没有朝着终点推进。 她依旧一筹莫展。 这抹灵力波动极其诡异刁钻,寻常灵力波动皆有轨迹,毕竟修士出手之时,即便是归仙境修士踏碎虚空,灵力也定然不可能凭空而生。 可这抹灵力就像是被人一早便安置在了此处一般。 “不对。”温寒烟抬起头。 闻禅见她露了这么一手,眼下心里最后一点不信任也烟消云散了。 他可是在这里反反复复查探了数十次也一无所获,这寒烟仙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此事当真有蹊跷。 而她又恰巧当真能解决? 这时听温寒烟开口,闻禅态度截然反转,忙不迭问:“温施主,你有何高见?” 温寒烟转过头来:“方才听闻禅长老所说,昨日陨落的弟子,已不是第一位?” 闻禅神情严肃几分:“的确不是。在这之前,即云寺中已有三名弟子先后陨落。但他们死状皆不尽相同,起先也并不似昨日那样惨烈,所以起初,贫僧只当作是寻常意外,并未放在心上。” 温寒烟沉吟片刻,问他:“即云寺中第一名外门弟子意外陨落,是从何时开始的?” “大约是——”闻禅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稍微有点微妙。 他看着温寒烟,“是温施主你……还有司珏少主……” 温寒烟听明白了:“东幽宴席那段时间?” 闻禅捻着佛珠笑了笑,点头道:“正是。” 温寒烟最后看一眼染血的墙面,此处她能查探到的气息只有那两抹。 她抬起头:“先前弟子应当并非陨落在此处,可否带我去先前出事的地方看看?” 温寒烟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闻禅心头一跳。 他分明并未提及先前出事的位置并不在此处,这寒烟仙子竟然能分毫不差地猜出来。 他眼神变得愈发正色,甚至隐隐带着点恭敬。 晚辈前辈又如何?修仙界本便是强者为尊。 “并非贫僧并不信任温施主。”闻禅道,“只是实在是时间过去了太久,这气息又太过细微,想必现在早就散了。” “没关系。”温寒烟摇摇头,“我愿意一试。” 两人相视一眼,闻禅心底陡然涌起一抹莫名的热意来。 “好。”他答应下来,“那贫僧便带施主前去瞧一瞧。” 两人正欲离开,一道脚步声急促传来。 一名外门弟子匆匆而来,衣服穿得不算规整,不知是不是腿软,还没完全靠近,便“扑通”一声跪下来。 “不好了!闻禅长老,温施主!” 闻禅皱眉,心头生出几分不太美妙的预感。 他身后一名弟子登时跨出一步,将瘫软在地的弟子扶起来。 “出什么事了?你好生说。” 地上那名弟子颤巍巍抬起头来,声音颤抖。 “又、又有人死了……” 第106章 云桑(四) 温寒烟和闻禅领着空青和一众即云寺弟子,随着前来通禀的外门弟子到地方一看,偌大的外门弟子寝舍外已乱哄哄围了不少人。 外门弟子人心惶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站着,脸上尽是惊恐后怕的神色。 任谁一觉睡醒看见满天花板和地面上的血,还有昨夜酣睡身侧同伴的尸体,现下心里都很难平静。 此起彼伏的絮絮低语声萦绕不散,闻禅一杵法杖轻咳一声,几名站在最外侧的外门弟子一惊,连忙回过头来,看清来人瞬息行了一礼。 “闻禅长老,温施主。” 这动静不算大,却惊扰了站在人群正中央的人。 “是谁来了?”闻思回过神来,抬起头。 “回闻思长老的话,是闻禅长老和温施主。” “好!”闻思抚掌道,“他们来得正好。” 他自弟子层层叠叠的包围之中艰难地迎上来,但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化作一道浅金色的残影,瞬间掠向温寒烟。 司予栀拽住温寒烟的袖摆:“你们动作真慢,怎么现在才来?等得本小姐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等我们,和耳朵有什么关系?”空青百思不得其解。 “喏。”司予栀一偏头,示意周围的即云寺外门弟子,“你觉得在这样的议论声里,你能坚持多久?” 空青没说话,片刻冷不丁抬起头。 “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放心不下你们,正巧碰上闻思长老,便跟着他一起过来了。”司予栀话锋一转,“你们呢,怎么样,查到什么了吗?” 空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视线往司予栀身后一扫,只看见乌央乌央的光脑袋。 “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他们?”司予栀也没在意,闻言转过头,“他们也在啊,我们其实都是跟着裴……卫长嬴一起来的。” 她一边越过人群伸着头往里看,一边随口道,“他其实还不错,没有咱们想象中那么吓人,咦,方才还在这里的,人呢——叶含煜,这边!” 叶含煜跟在闻思身侧走过来。 见没有裴烬身影,空青脸色稍微缓和了几分。 “阿弥陀佛,温施主。”闻思在温寒烟身前停下脚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视线只在闻禅脸上微微停顿,便迅速挪开。 两人似是极不对付,皆是暗暗冷哼一声。 这才是即云寺真正的家务事,温寒烟无意插手,便佯装并未察觉,问闻思道:“状况如何?” 闻思脸色微凝,似是在斟酌措辞,半晌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语句来描述,长叹一声摇摇头:“请随贫僧来吧。” 外门弟子自发向两侧散开,越向内走,空气中的血腥气便愈发浓郁。 闻思在弟子寝舍门前停下脚步,“就在里面,里面空间逼仄,贫僧方才已入内查看过,眼下便留在此地等待几位施主。” 温寒烟点点头,和闻禅一前一后进入了房中。 随闻禅一同来此的即云寺弟子面面相觑,纷纷留在了屋外。 空青扫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跟在了温寒烟后面。 寝舍装潢简陋,除了必需的一些衣架和桌椅之外,只有一条长长的大通铺,上面摆了不少床褥枕头,粗略一看,能同时睡上十几人不成问题。 靠近门边的床褥被折叠整齐,然而越向里走,床褥便越发凌乱,像是弟子起身后仓皇离开,没有来得及收拾。 空青脚步猛然一停。 他正好站在一座简陋的铁质烛台旁边,这里的床褥最为凌乱,上面甚至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在这个铺位左侧,是两床被鲜血浸透了的被子。 两名即云寺外门弟子躺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 空青死死盯着那两具尸体,浑身骤冷。 一人仰面倒在床上,下半身彻底消失了,被不知什么炸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然而他上半身却几乎毫发无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脸上竟然还洋溢着奇异的微笑。 这笑意很古怪,幸福之中,漾着几分说不上的暧昧。 只是下半身被折腾成这副尊容,他临死前定然痛苦不堪。 第296节 这种惊惧折磨之中,怎么会笑? 而另一人…… 那已经完全不能被称之为一个人。 另一名即云寺弟子,就像是夜间被不知名的恶兽侵袭,被活生生撕碎了。 被来回拖拽出的血痕之上,是满地的断臂残肢,床褥里还挂着几截红彤彤的肠子,一股血腥混杂着的恶臭扑面而来。 在场中人脸色都极其凝重。 温寒烟拧眉再次催动【芳华生烟】,虚空之中轻烟弥漫,不多时,再次浮现出一缕稀薄灵力缠绕而上,宛若凭空而生。 几人在原地站了一会,沉默着退了出来。 见温寒烟重新现身,屋外的议论声倏然一静。 有人大着胆子问她:“温施主,你昨日曾夸下海口,势必助我们即云寺彻查此事,敢问你眼下可以眉目?” 虽然一时寻不到灵力来源,但此事并非邪祟作祟,而是人为。 既是人为,此人选在即云寺出手,想必眼下仍在即云寺之中。 温寒烟无意打草惊蛇,那人出手极为细致高明,若非她有系统赠予的技能心法相助,即便以羽化境修为,也很难捕捉到半点痕迹。 她并不打算将自己已察觉到灵力波动的事情,在此刻公之于众。 温寒烟摇头:“并无。” 闻禅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看向她。 只是这一个瞬间,周遭声音一静,紧接着,仿佛一滴水落入滚油之中,轰然炸开。 “已经过去一天了……为何一点进展也没有?” “温施主,你究竟可有把握解决此事?” 温寒烟还未开口,闻禅便冷喝一声:“慎言!”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闻思略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没想到他起先对温寒烟一行人百般刁难,此刻竟会站在她那一边替她说话。 能够令闻禅有如此转变,想必这位寒烟仙子,恐怕的确身负着些真本事。 思及此,闻思也加入话题:“此事蹊跷,绝非一日便可理清头绪。你们稍安勿躁,我和闻禅长老定会与温施主一同,将此事彻查,与此同时,从今日起,我会加派内门弟子守在此地,保护你们安全。” “可是闻思长老,闻禅长老……” 一名弟子弱弱出声,“自从温施主一行人来,昨日死了一个,今日又死了两个,怪事比从前更频繁了……” “会不会……”他怯怯看一眼温寒烟,又低下头去。 “会不会……我是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此事便和他们有关?” 他话中说着“他们”,重音却不偏不倚落在裴烬身上。 虽然并未明说,但其中深意,已经几乎毫无遮掩。 温寒烟还没说话,司予栀先不乐意了。 她向来是有话直说的性子,闻言直接走到那名弟子身前:“你给本小姐把头抬起来!既然有胆子诬陷别人,怎么没胆子承担后果?” 那名弟子瑟缩着向后退,司予栀寸步不让步步紧逼,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几名即云寺弟子冲上前,将先前那名弟子护在身后,拦在司予栀身前。 “这位施主,请你自重!此处是即云寺,你难道要在两位长老面前欺凌即云寺弟子不成?” “是啊,他方才难道说错了吗?” 有人上前欲将司予栀顶开,她被撞了个趔趄,重心不稳向后栽倒。 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司予栀恍然抬眸,看见温寒烟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她嘴巴一扁,在这样的注视下,心里陡然涌现出说不上的委屈:“温寒烟……” 温寒烟一把将司予栀自人群中拽出来扯到身后,冷淡抬起眼。 “人多势众,以多欺少,这便是即云寺的待客之道么?” “可是……” “够了!”一道蕴着真力的声音陡然炸开,将一切声音湮没其中。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灵风四散而开,将聚在一起愈发混乱的即云寺弟子瞬间震开。 “不过是遇上了些突发状况,便方寸大失,手忙脚乱,成何体统?!”闻思以一己之力将众弟子压制而下,冷声道,“全都退下!” 弟子们鸦雀无声,乖乖低下头列队站好,眼睛却还是左右乱瞟,大多落点都在寻找裴烬的身影。 “温施主。”闻思看向温寒烟,神情算不上友善。 他还不知晓温寒烟已查到了些许进展,只道,“眼下即云寺危机四伏,几位施主并非即云寺中人,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话音微顿,他叹口气道,“况且,如今即云寺中人不自安,若是再有这位……裴施主在,更难以稳定人心。” 温寒烟撩起眼睫:“闻思长老的意思是?” 闻思抿抿唇角,捻着佛珠双眸微阖,“今日之事,贫僧稍后便回禀冥慧住持,但此刻斗胆代住持做个主。若温施主不介意,还请暂离即云寺,待日后此事了了,再同住持商议要事不迟。” 闻禅闻言,倏地抬起眼:“闻思,你——” “怎能如此?” 司予栀从温寒烟身后跳出来,“分明就连冥慧住持都已亲口答应了我们的要求,闻思长老,您怎么能出尔反尔?” 叶含煜脸色也紧绷着看过来。 闻思苦笑一声,摇头道:“随时变通,不可执一矣。昨日尚且未出今日事端,眼下若冥慧住持知晓此事,恐也有贫僧所虑,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他口吻无奈谦卑,语调却强势,不容置喙。 司予栀皱皱眉,还想说什么,被叶含煜拉了回来。 空青低着头不说话。 又是因为裴烬。 若是能将他甩掉就好了。 空青昨夜后来睡下,又做梦了。 再次惊醒之后,他睁着眼睛到天明,因此脸色才会这么差。 在那个梦里—— 寒烟师姐和方才房间里那个被撕碎的即云寺弟子,一模一样。 温寒烟看见空青神情不对,以为他被方才房中场面吓得不轻。 “空青,还好吗?” 谁知她一出声,空青浑身猛然一颤。 他反应激烈,脚跟几乎离地,跳起来转过身来看着她。 “寒烟师姐……”空青唇角紧绷,“我没事。” 温寒烟皱皱眉,空青状态怪异,她原本以为他冷静几天会有所缓和,却没想到他眼下状况,就连比起还在司星宫时都不如了。 她正欲开口,识海中陡然响起一道系统电子音。 【检测识别到多角色——】 【该角色(们)符合:坐井观天、自以为然的炮灰路人。】 【任务:请用完美的答案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一挥衣袖,凭剑俯瞰众生:“我温寒烟一生行事,何须向尔等解释。”】 温寒烟又看一眼空青,眼下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她只好先将眼前事解决,再寻机会同他好好聊一聊。 她看向身侧众人:“既然闻思长老请我们离开,我尊重贵派处境,对此并无异议。只不过,先前既然已答应冥慧住持,助他查探此事,此诺亦不可不践。” 闻思愣了愣,神情空白了一瞬:“温施主,可你方才不是说……” “闻禅长老。”温寒烟面色不变,看向神情阴沉的闻禅,“不知方才您答应我的事,现下还是否作数?” 闻禅方才沉默许久,并没有多说。 闻思委婉请温寒烟离开时,他原本想要阻止,但随后想了想,却又觉得即云寺中弟子所言并不是全无道理。 先前即云寺中虽也生过怪事,可这半月以来,拢共也只有过三回。 怎么温寒烟和裴烬那魔头一来,短短两天就死了三个人? 她能够查探到蛛丝马迹,或许也并非她技高一筹。 ——或许这原本便是她做的呢? 此刻对上温寒烟目光,闻禅迟疑良久,终究还是迈不过她方才那句“此诺不可不践”,意味不明道,“自然作数,你此刻便要去看?” “不了。” 温寒烟又看向闻思。 “闻思长老,在我离开之前,可否借我纸笔一用?” 温寒烟所提要求并不过分,闻思想了想,没想到什么拒绝的理由。 无论她想要用来做什么,即便是可能提供一丁点渺茫的希望,他都不想放过。 即云寺不能再继续出事了。 很快便有人呈上纸笔。 但上前的即云寺弟子神情算不上恭敬,上下扫一眼温寒烟,眼神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一种不信任的审视。 若是一份纸笔,还有几个昨日刚来不久的外人,便能将即云寺里频发的怪事解决。 那还要他们来做什么? 叶含煜注意到即云寺弟子的眼神,拧眉上前挡住他视线。 他主动将纸笔接过来,双手递到温寒烟手边。 第297节 “前辈。”叶含煜抿抿唇角,“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和您共进退。” “是啊,温寒烟,大不了咱们就离开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司予栀冷哼一声,也道,“虽然本小姐现在孑然一身,但也不是什么地方都乐意待的。” 将纸笔呈上来的即云寺弟子瞪大眼睛:“这位施主,你——” 司予栀不甘示弱,眼睛瞪得更大:“我,我什么我?” “好了。”温寒烟将司予栀拉回身侧,轻拍了下她肩膀。 “我不会让你们跟着我不明不白地离开这里。”她环视一圈,“即便是走,也应当走得干干净净。” 随即,温寒烟一扫袖摆,一抹澄莹的灵光托起叶含煜掌心的纸笔。 柔软的纸面于虚空之中伸展开来,竖立于半空之中。 灵笔落于掌心,温寒烟催动灵力,手腕翻转,于纸面上迅速落下几笔。 这几个位置看起来杂乱,没有丝毫章法,纸面上洇开淡淡的灵光,所有人的视线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汇集上去,却什么门道都没看出来。 温寒烟并未在意周遭人的反应,她动作不停,丝毫没有半点犹豫,手起笔落,云袖翻飞,干脆利落又在纸面上勾勒几笔。 灵光璀璨逸散,随着越发多的痕迹蜿蜒而生,一个简易的雏形逐渐被勾勒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嗯……看不太明白。” 即云寺弟子议论纷纷,闻禅和闻思两人却异常沉默。 随着温寒烟每多落下一笔,他们的神情便愈发静肃一分。 直到温寒烟最后一笔落下,她一震袖摆,将灵笔拍回前来呈上纸笔的弟子怀中。 全场鸦雀无声。 这下子,不止闻思和闻禅两位长老看出了门道来,所有的即云寺弟子也终于回过神来。 “这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你们看那里,像不像拾间塔?” “这么一说还真像,那……那边那个不会是予禧宝殿吧?” “这里是主殿!” “……” 闻禅和闻思心头大震。 这位温施主竟以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即云寺内简单的走势布局。 且精确至极。 一笔不多,一笔不少。 他们虽五百年前还并未坐到长老之位,但那时也是生活在即云寺中修身养性、修炼佛法的。 因此他们极其肯定,温寒烟从前从未造访过即云寺。 ——她竟只凭借昨日来时的记忆,便如此准确地绘制出了即云寺的地形图。 不光是即云寺那边,司予栀也看得呆住。 说实话,她一开始也搞不清楚温寒烟到底在画什么,但毕竟是自己人,她总不能反过来给自己人唱衰,便按捺着一直没有出声。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恍然明白过来,一拍手高声道:“温寒烟,真有你的!你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叶含煜自始至终不自觉紧压着的唇角,也总算松快了。 他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空青自得的夸赞,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干脆自己顶了上去。 “这算什么?前辈曾经做过的事情,说出来一箩筐,个顶个都能惊掉你的下巴。” 说完这句话,他耳根一红,先前不说不知道,这种话说出来莫名让他感觉很羞耻。 叶含煜一拍空青后背,轻咳一声,“你说是吧?” 空青回过神来:“正是!” 他们这边气势一振,另一边即云寺弟子哽了一下,也不甘示弱。 “但是如此大费周章画一个地图,又有什么用?” “是啊,我们又不是不认识路。” 闻禅神情却并未松动。 他好像明白温寒烟的用意了。 果不其然,温寒烟并未理会周遭声响,放下灵笔之后,便不偏不倚地望过来。 “敢问闻禅长老,先前即云寺弟子出事的位置,分别是在何处?每一次又陨落了几名弟子?” 闻禅目光落在那副简单的地势图上。 莫非这样当真能找到些有用的讯息? 他上前几步,语气稍微急迫了些:“第一次,是在即云寺佛光阵边缘,有一名弟子陨落。” 怀中揣着灵笔的即云寺弟子愣了愣,四下望了望,连忙走过来,将灵笔再次递给温寒烟。 闻禅每报上一个位置和相应陨落的人数,温寒烟便落下一笔。 “又画?当真能看出什么来吗?”有即云寺弟子质疑道。 “招贵精不贵多,好用就行。”司予栀白他一眼,“你们就等着看吧。” 周遭再一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灵光如墨,显露出一种刺目的猩红色,灵迹时而绵长,时而短促,在纸面上宛若漂浮着的不规则孤岛,看不出半点关联。 所有人的眼神再次集中在虚空那张纸上。 只是直到温寒烟收笔,这一次,那些鲜红的痕迹也没能拼凑成任何形状。 一名即云寺弟子轻叹一声:“阿弥陀佛,看来此次,故技重演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司予栀张了张口,她看着那杂乱无章的红色画痕,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花来,被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她心下一急,又去看那张纸:“温寒烟……” 温寒烟右手执笔,左手抚了抚她发顶,“别担心。” 她抬起眼,再次开口时,是对着闻禅,“敢问长老是否还记得,那些即云寺弟子陨落时的模样?” 闻禅一愣:“模样?” 温寒烟点头:“他们最后的样子,是坐是立,亦或是仰面横躺,俯身趴卧。还有他们的身体朝向,我都需要知道。” 她这么一说,闻禅这才冷不丁意识到,寺中死去的数名外门弟子,死状的确各不相同。 也正因如此,起先他们才会并未将他们的死联系在一起。 闻禅眸光一凛,这下完全不敢漏过半点细节,完完整整将自己全部所知所见和盘托出。 闻思一见,心底也是惊疑不定。 他对温寒烟一行人并无恶意,只是为即云寺大局考量,才会出此下策请她暂离。 眼下见她见解独到,他也并不藏私,上前几步并不多言语,却在闻禅说话之余,补充几句他未曾提到过的细节。 温寒烟看闻思一眼,微微颔首,又提笔在纸面上补了几笔。 渐渐地,众人的眼神凝固了。 所有不成规则的红痕,被寥寥数笔串联在一起,于整个即云寺之上,自佛光阵起始,高悬于拾间塔和予禧宝殿之上,又回到佛光阵湮灭,一条逶迤盘旋的腾龙跃然纸上。 仅剩下最后两点空白。 ——腾龙双眸。 画龙已成,只差点睛之笔。 温寒烟眸光微凝。 她起初并未想太多,只觉得既然那抹灵力是凭空而生的,那么它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而并非其他的位置,或许于幕后之人而言,有着特殊的深意。 于是她率先确定了方位,随后根据陨落的弟子数量,调整了笔划。 陨落人数多的,她用力便重一点,落笔线条更重,陨落人数少的,她用力便轻一点,落笔更像是一个点。 但即便如此,画面之上依旧未展眉目,温寒烟回想起方才寝舍内诡谲的死状。 她冷不丁想起,或许这看似随意的结果,实际上从头至尾也并非意外。 从闻禅和闻思两名长老口中的只言片语,温寒烟脑海中拼凑出无数残酷而令人胆寒的惨烈景象。 她顺着不同的方向调整运笔走势。 这一次,果然有什么浮出了水面。 但即便是温寒烟自己,也越画越心惊。 这腾龙纹案让她感觉极为熟悉,仿佛在许多地方见到过。 昆吾幻象。 浮屠塔。 玄衣宽袖的人腰间摇曳的墨玉牌…… 她握着灵笔的指尖不自觉用力。 这分明是—— 乾元裴氏的家纹。 第107章 云桑(五) 在场中人,除了温寒烟之外,看见纸面上栩栩如生的腾龙时,大多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第298节 乾元裴氏到底已覆灭千年,且又与魔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九州对其讳莫如深,眼下的年轻一辈大多了解不深。 他们最多看个热闹,却看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竟然当真有规律可循!” “这是什么,龙?” “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议论一声大过一声,盯着纸上的腾龙纹神情新奇,大多都等着温寒烟来解释。 ——既然这是她画出来的,她一定知道其中深意。 所有人都以为温寒烟接下来会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出人意料的,她什么也没说。 温寒烟将灵笔重新交还:“这便是我对冥慧住持的承诺。” 做完这些,她转身对司予栀几人轻声道,“我们走。” 司予栀愣了愣,她已经准备好了用口舌大杀四方,没想到温寒烟这便要走了。 她鼓了鼓腮帮子,原地跺了下脚,不情不愿跟上来,“来了!” 他们这一走,即云寺中人皆是一怔。 围拢的弟子间发出阵阵躁动之声,闻禅拧眉看着温寒烟背影,想上前却又不知说点什么,僵在原地不前不后的。 他扭过头,闻思的神情也不算好看。 “都是你折腾出来的。”闻禅冷笑着推了他一把,“还不去追?” 闻思用力看他一眼,“方才你不是也并未替温施主说话?”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理会闻禅反应,快步跟上去。 “温施主,请留步!” 温寒烟脚步未停。 司予栀跟在她身边,闻言冷哼一声转过头来:“闻思长老让我们走,我们便要走,让我们留,我们便要留,好生威风!” 闻思神情僵了僵,的确是他莽撞了。 住持师尊曾经便多次说他毛头毛脑,他今日原本是想要学着闻禅那样,多思虑几分,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险些酿成大祸。 “温施主,您是慧明之人,说不定,便是即云寺的贵人!” 闻思顾不得身后弟子,高声服软道,“不是即云寺是否要留下你,而是你要救即云寺啊!” 温寒烟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语气淡淡:“即便我能够做到这些,我此刻却依旧不敢说自己有何进展,贵派弟子的问题,着实令人难以回答。” “是贫僧失言。”闻思白净的脸一红,“是贫僧错了,请温施主恕罪。” 在他身后,闻禅神情僵硬地拉着一个小和尚也走过来,正是先前质问温寒烟为何至今还没有进展的那一个。 小和尚泪眼婆娑,跪地行了一礼:“请温施主救一救我们即云寺!” 温寒烟并未立即回应,她抬起眼睫,正色道,“我温寒烟一生行事,何须向尔等解释。我向来只求尽己所能,却不敢妄言其他,即便今日你们要我相助,我也依旧不敢断言,明日便一定会有结果,更不敢保证在这之后,便再也不会有弟子陨落。” “不问了,绝不问了!” 温寒烟话声刚落,在闻思和闻禅身后,即云寺弟子呼啦啦跪下一大片,无论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皆结结实实向她行了一大礼。 “请温施主出手相助!” 无数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融于一体,撼天动地,就连远处闪跃的金光都微微震颤。 闻禅和闻思站在最前方,两人对视一眼,也双手合十,整齐划一躬身向温寒烟行礼。 司予栀爽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她美滋滋享受了一会这种绝境逢生、触底反弹的感觉,这才意犹未尽地问:“温寒烟,怎么办?咱们要不要留下来?” “留下可以,但先前我同冥慧住持的约定,今日已作废。” 温寒烟语调平静道,“若我今日留下,便是同闻思和闻禅两位长老,以及在场诸位达成一致。既然重新缔下盟约,我想要的东西,也难免有些变化。” 闻思生怕她不愿留下来,听她松口,连忙追问:“温施主请讲。” 温寒烟抬起眼。 “我要荒神印的结法和解法。” 她一字一顿道,“现在就要。” 一阵风过,无人注意到那副悬于虚空之中的图被风卷走。 纸张哗啦啦飘到高大的梧桐木上,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从斜地里伸出来,不偏不倚扣住边缘。 玄衣如墨的人倚在昏暗的枝叶间睡觉,奈何周围实在太嘈杂,动静一声比一声热烈。 裴烬缓缓睁开眼睛。 他视线先是透过层层叠叠掩映的枝叶,直直落在泠泠仗剑而立的白衣女子身上。 在她身侧,是一水光溜溜的脑袋。 裴烬看了一会,许是眼睛适应了昏暗,他眼睛被那些脑袋上反射的光刺得酸涩。 他懒洋洋揉了揉眼尾,又垂眼去看手上这张图。 鲜红的腾龙在雪白的纸上,色泽更显刺目,那双空洞的龙眸,灵痕未干,顺着风势流下来。 像是两行血泪。 裴烬眼眸黑沉,辨不清喜怒。 天上浓云翻涌,澄湛的天色被灰败的黯淡一寸寸吞噬。 似是要落雨了。 …… 即云寺大觉殿居于正东方,其中经书古籍浩如烟海,无论是即云寺功法,还是九州事,皆在其中能够寻得一二。 但外门弟子寝舍却居于正西方,两处相隔甚远,而即云寺之中不得凭虚御空而行。 闻思和闻禅二人简单商议片刻,将温寒烟带至寝舍之外的一处露台,台上灵光闪跃,依稀凝成一朵缓缓翕动开合的佛莲。 两人率先一步,每人领着一队弟子登上高台,立于佛莲之间。 “温施主,请。” 温寒烟领着空青三人上前,只觉浮光遮眸,宛若气泡一般包裹而上,又缓慢散开。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立于截然不同的另一处高台之上。 司予栀率先一跃而下,惊疑不定道:“这不是槐序老祖的‘七星太岁阵’吗?百里之内,缩地成寸,即便是同时传送上千上万名修士也不在话下。” “司施主果然见识广博。” 闻思双手合十,“东幽槐序老祖同即云寺一尘师祖,曾为浮岚同窗至交,这‘七星太岁阵’也是他曾经赠予一尘师祖之物。不过,在此阵基础上,一尘师祖又进行了简单的变阵,眼下我们唤它作‘千岁佛莲阵’。” 司予栀皱皱眉,心里觉得有点不舒服,却没有多说什么。 说是变阵,但她却没看出什么变化来,不过是加了点花里胡哨的东西,法阵本质上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七星太岁阵。 什么千岁佛莲…… 她心思微哂,闻思和闻禅已转身对身后弟子道,“列阵!” 两人身后各带了数十名弟子,闻言齐声高喝,迅速交错身位,一掌拍出一道灵光。 远远望去,九九八十一道虹光铺天盖地涌来,轰然汇集于大觉殿正上方。 霎时间,一道金色光幕如瀑垂落而下,奔涌的灵光宛若水流,飞溅的水波之中浮现出一朵灿金色的佛莲,以顺时针极速旋转而起。 随着转动,莲叶花瓣缓缓盛开,敞开一条能供一人入内的通道。 闻思和闻禅两人同时以法杖触地,两道铭文自脚下蔓延而出,宛若璀璨的锁链一般禁锢住两侧的莲叶,将通道固定住。 两人长袖一扫收势,分别将法杖交给身后的弟子,迈步进入大觉殿。 闻思回头示意:“温施主,请随贫僧来。” 司予栀动作更快,正要往佛莲之中走,闻禅微一抬袖,拦住她。 “此乃即云寺禁地。”闻禅冷冷扯了扯唇角,“贫僧答应的是温施主,除了她之外,旁人不得入内。” 司予栀撇了下嘴,“不进就不进。” 她转了一圈,重新绕回温寒烟身后。 温寒烟转头看她一眼。 “你们便在此地等我,不要走远,我很快就回来。” 司予栀点点头,故作不耐烦摆摆手,“快去快去。” 温寒烟刚转过身,又被她拉住袖摆。 “记得快一点哦。” 司予栀视线落在温寒烟鼻尖上,语气稍微有点不自在。 “本小姐从来没等过别人,耐心可是很有限的。” 叶含煜在她身后朝温寒烟摆摆手,另一只手搭在空青肩膀上,一脸正色,语调慷慨激昂。 “前辈,您就放心地去吧!” 温寒烟:“……” 进入大觉殿,殿内光华流转,圆光璀璨,各类典籍在空中缓慢而匀速地围绕着一个球心支点浮空转动,整个空旷的大殿内,宛若被各类古籍卷轴凝成的圆球盈满。 闻禅并指轻点,虎口处垂下的佛珠碰撞,叮当作响。 “圆球”之上的古籍更快速地轮转而起,中央那处光点愈发明亮,耀目的光晕陡然散开,光线散去之时,一卷玉髓般清透的卷轴自其中吐了出来,悠悠漂浮至温寒烟身前。 她伸出手,卷轴便“啪嗒”一声落入她掌心。 温寒烟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掌心触感微凉,沉甸甸的。 第299节 在这里,便记载着荒神印的解法。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将卷轴收入芥子之中,闻思冷不丁出声。 “阿弥陀佛。” 他语调友善,许是因为方才错怪了她,还依稀带着点讨好,“温施主,你不翻开检查一下,其中是否是你所求之物吗?” 温寒烟没拒绝他的善意提醒,屈指弹出一道灵力灌入玉简之中。 古籍记载繁多,若一字一字看过去,难免消耗时间,大多修士都会以灵力感知其中机缘。 片刻之后,她脸色微微一僵。 闻思和闻禅都在观察她神情,见状皆是一愣。 尤其是闻思,他先前也不过是随意提点一句,没想到当真出了问题:“怎么了?” 温寒烟神色凝重,缓缓将玉简展开。 闻思和闻禅垂眼一看,神情猛然一变。 “怎会如此?!” 闻思上前将玉简接过来,长而纤薄的玉简剔透晶莹,然而上面空无一物,没有半点刻痕留下的印迹。 这竟是一卷空的玉简。 “这不可能!”闻禅斩钉截铁道,“每一卷入大觉殿的玉简,我都亲自一一检查过,绝无空白的可能。” 他是掌管即云寺典藏的长老,眼下出了这种事,若是住持怪罪下来,他难辞其咎。 闻思脸色极其难看:“大觉殿中皆是关乎即云寺命脉的典籍,即便是即云寺中人,也绝非谁都能够进来,更不是想来便能来的。” 温寒烟敛眸注视着那枚空白玉简,片刻,抬起头来:“这大觉殿,平日里何人能够进来?” “除了长老住持之外,寻常即云寺弟子,唯有在每一年秋祭中拔得头筹,才能获得入内参悟一日的机缘,以之象征着‘丰收’之意。可眼下是初春,前后两不沾,怎么会出这种事?” 说到这里,闻思抬头看一眼闻禅,“上一年秋祭之后,你有没有认真清点大觉殿中藏经?” 闻禅:“这还用你说?” 闻思问归问,心里却也清楚,闻禅虽性情阴晴不定,可对待寺中事务却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若非如此,他也很难坐上长老之位。 听见闻禅的回应,他脸色瞬间惨白下来,心底一阵寒凉。 “究竟是何人?”闻思沉声道,“究竟是何人在我即云寺中,大肆屠戮外门弟子,甚至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去了大觉殿内的典籍?” 不止大觉殿,整个即云寺都有阵法护佑,冥慧住持身为半步羽化境的佛修,浩瀚神识更是终日笼罩整片佛门重地。 此人却竟然没有惊动他。 那他的修为该有多高? 可放眼整个九州,炼虚境之上的大能也只有寥寥数人,近日来动荡不断,更是凋敝不堪。 闻思猛然抬眸,和闻禅、温寒烟对上视线。 闻禅拧眉:“莫非是即云寺中人?” “能让你我察觉不到端倪,此人修为定在你我之上。即云寺中六位长老,分管寺中诸多琐碎事宜,论修为都算不上高深。” 闻思话音微顿,“修为在你我之上的,只剩下——” 闻禅冷笑一声:“闻思,即便事态发展至此,我也劝你改一改你那胡思乱想的臭毛病。冥慧住持和一尘师祖护佑即云寺一方安宁,少说也有数百上千年之久了。无论是哪一位,都绝对不会作出这等事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赶着话,气氛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温寒烟站在一边听了许久,没有说话。 闻思总算从争执之中回过神来,想起旁边还站着个贵客,转过头来看她。 他语气歉然:“抱歉,温施主。贫僧答应了你的要求,却未能办到。” 温寒烟摇了摇头:“无碍,事之起不由己,这并非二位长老之过。” 闻思抿抿唇角,有点不好意思道:“温施主,不知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所求之物?” 他语速有些快,勉强压着情绪,不愿流露出太多焦虑,“只要你开口,但凡是即云寺能给得起的,都会给。” 温施主方才答应帮忙,也是基于荒神印之上。 眼下她想要的东西没了,她还愿意留下来吗? 温寒烟看他神情,便猜到他心中顾虑。 她其实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原本她只当是即云寺中死了几名外门弟子,但眼下,就连记载荒神印的玉简也出了岔子。 她心底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此事与她体内的无妄蛊必有牵连。 说不定,这便是她距离幕后之人最近的一次。 回首这数月里,一路波折,终于追查至今。 她怎么能放弃。 但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若她此刻大义凛然什么都不要,反倒令闻思不安。 温寒烟想了想,还当真想到一件她有兴趣的东西。 “敢问闻思长老。”她缓缓道,“即云寺可有记载九州能人异士的传记?” 闻思愣了愣,他主要管辖即云寺中弟子事务,对于这方面一窍不通。 闻禅鄙夷瞥他一眼,把话题接过来:“有是有,但是温施主,即云寺中所录大多都是即云寺中人,寺外之人,只有极其厉害、名动九州的才会被收录在此。” 后面有句话,他生生从嗓子眼咽了回去。 ——譬如她。 闻禅垂下眼睫,默默开始思索,待此事了了,他是从温寒烟五百年前以身炼器开始写起呢,还是如今冷静沉着,于即云寺中大放异彩开始写呢? 温寒烟笑了笑。 她几乎可以肯定,她想要的,即云寺中一定会有。 “可否有记录云风尊者的?” 第108章 云桑(六) “你说,荒神印到底是什么东西?” 司予栀在外面等得无聊,忍不住回想,令温寒烟如此执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分明温寒烟没走多久,她却站得腰酸腿麻,浑身都不得劲。 叶含煜站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发冠里垂落下来的金线。 “不知道。”他抬起头,“兆宜府从前没记载过这玩意。” 司予栀冷哼一声,正欲嘲笑他,转念一想,自己身为东幽嫡系千金小姐,纵览东幽群书,却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东西。 晃神印? 难道是会让人心神恍惚的灵诀吗? 那还真是可怕的东西! 她又去空青面前绕了一圈,白衣墨发的俊秀青年抱剑而立,眼神直直盯着大觉殿入口。 不知是不是被即云寺四处死人的气氛感染了,司予栀总觉得空青近日来,看上去阴沉沉的。 不像从前那么好玩好逗了。 她撇撇嘴从他身边绕开,走向一众列阵纹丝不动的即云寺弟子,从左到右一个个认真地数他们光溜溜的脑袋。 数到第三遍的时候,大觉殿里总算传来动静。 温寒烟当先走出来,在她身后,一左一右是两个油光锃亮的脑袋。 三人神色平平,看不出多少情绪。 司予栀快步上前去:“怎么样?” “我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温寒烟轻抚她肩膀,抬起头来看向其他人,“画龙点睛,那双龙目象征的位置,极有可能会出事。不过,兴师动众极有可能打草惊蛇,我今夜便独自前往其中一处守着,但另一个位置,还需要另一人协助。” 闻思皱了皱眉头:“温施主,并非贫僧不信任你。只是,你今日已于大庭广众之下,将龙纹绘制而成。若说打草惊蛇,恐怕现下蛇影子都没了,那人明知我们极有可能守在此处,难道还会继续在这两处位置作恶吗?” 温寒烟平静道:“会。” 若是她想的没错。 无妄蛊。 荒神印。 即云寺。 这些事情,皆是同一人所为。 那就一定会。 此人对裴烬那样深恶痛绝,这乾元裴氏的腾龙纹,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画完。 而与此同时,他又那样自负,将自己隐于暗处,不动声色间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自负于她这样一枚棋子,即便翻了天,也奈何不了他。 似乎在短短时间内,所有人都形成了一种本能。 温寒烟这样斩钉截铁,虽然没有提及任何缘由,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叶含煜自告奋勇:“前辈,我去。” 司予栀拍开他的手,“本小姐才要去。” 叶含煜没说话,挺胸上前一步,将司予栀挤到身后去。 第300节 司予栀不甘示弱,又从他手臂之下钻出来。 两人一番争夺,空青却连头都没回一下。 他径直走到温寒烟身边,眼眸黑沉。 “寒烟师姐,我有话对你说。” 温寒烟看向他。 “正巧。”她道,“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 两人讲句话开口,即云寺中人瞬间意会。 闻思和闻禅二人得了温寒烟相助,心下一块大石头都落了八分。 虽然此事依旧悬而未决,但是有她在场,两人莫名有一种已经水落石出、普天同庆的轻松感。 两人极有眼色地招呼着弟子退了下去。 温寒烟直接扣住空青腕间脉门,一道灵力探进去。 空青愣了愣,随即拼命地挣扎起来。 温寒烟面色丝毫不动,手指用力扣住他手腕。 羽化境修士的神识瞬间荡开,自空青经脉掠过,直指灵台,又于灵台间探寻一圈,温和地退了出去。 空青挣动的力道越发大了,开口时,声音甚至带着几分委屈:“寒烟师姐?!” 温寒烟皱眉松开手。 空青灵台清明,神魂同肉.身严丝合缝。 毫无半点夺舍、亦或是被惑了心智的痕迹。 空青一把将手腕抽回来,抬起头时,眼神又深又痛,“寒烟师姐,你这是做什么?你莫非是觉得我被什么人给夺舍了吗?” 温寒烟抿抿唇角:“你近日来性情大变……” “我倒觉得是你性情大变!” 温寒烟还未说完,空青便立刻打断她。 他语气激烈,像是说到痛处,“寒烟师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温寒烟沉默片刻,问他:“我变了?你且告诉我,从前我是什么样?” “寒烟师姐,你难道不是明知故问吗?”空青死死盯着她,手指扣在鸿羽剑上,指甲几乎掐出刻痕来。 “他是裴烬,是五百年前寂烬渊伤害了你、让你险些丧命的魔头!” 他高声吼道,“你就不恨他吗?!” 她和裴烬之间的事极其复杂,就连温寒烟自己都尚未理清,更是无法一时间找到合适的方式解释。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良久,只能叹道:“空青,其实与他有关之事,其中多有误解——” “那你解释给我听!”空青眼眶通红,他看着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有开口的意思,“你说啊!” 温寒烟吐出一口浊气:“空青,我们先将即云寺之事解决,其他的事情,之后我再与你细细道来,分毫不藏私隐瞒,好吗?”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他。”空青的眼神空洞洞的,语气也幽幽的,“我不明白,寒烟师姐,他明明那么危险,你为什么非要和他混在一起?你就不怕他害了你?” “先前有关他身份之事,我对你有所隐瞒,是我不对。”温寒烟轻抚空青手背,“但那时,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空青紧紧抿住唇瓣,唇角抖动着不自觉向下撇,他挥开她的手,“你不该和他在一起的,寒烟师姐……” 叶含煜本想在一边等待,看到这时实在看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拽着空青的衣领低声道:“空青,你究竟怎么了?不管怎么样,既然你选择了相信前辈,何必在眼下这种节骨眼上,同前辈置气耍性子?” “耍性子?” 空青冷不丁笑了一声。 分明在笑,眼尾却落下一滴泪来。 “寒烟师姐。”他就着这个被提着衣领的姿势,没有反抗,“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 空青惨笑一声,“我也觉得自己疯了,现在我最害怕的不是别的,是天色暗下来,每一天夜里,我都不敢闭上眼睛。我恨你不懂,但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温寒烟眉心微蹙:“你的意思是——近日你梦魇缠身?” 空青没有回答,只是道:“寒烟师姐,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关心你。可是你当真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 “与虎谋皮,你就不怕为虎反噬了自身吗?” 这边气氛尴尬,司予栀难得严肃起来,上前打圆场:“空青,你不必担心,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和叶含煜都是跟着卫长嬴来的,他虽然性情恶劣了点,不太把咱们放在眼里了点,但总体勉强算是个不错的人……” “他不叫卫长嬴。”空青冷冷道。 温寒烟静默良久,缓声道:“空青,你扪心自问,他自始至终可曾害过你。” 空青唇角抖了抖,不说话了。 片刻,他又猛地抬起头来:“可是他会害死你的!” 司予栀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卡在喉咙里憋得够呛,闻言一怔:“哈?”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自南州到宁江州,又从宁江州到辰州,后来辗转又去了商州,眼下来了鹭洲,这一路上,我们得过一息平静吗?” 空青一字一顿道,“不提之前,只说最近的事,几日前东幽生变,若不是你……只怕我们所有人都要死了。” 他起初也不愿这样去想的。 只是…… 只是那些梦。 太真实了。 空青轻声道,“全都是他害的。” 这一次,叶含煜和司予栀没再开口。 尽管不应当这样去想,但空青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和那样一个人同进同退,遭受的不便和危险,总是要强于寻常时候的。 空青却全然不顾叶含煜和司予栀的反应,只定定盯着温寒烟, 他不断地重复:“他会害死你的……” “温施主,你们这是……” 闻思带着几名即云寺精锐赶了回来,原本以为温寒烟应当已经交代得差不多,却没想到回来时恰巧看见这一幕,稍有点不好意思地看过来。 “你方才所说的‘龙目’之事,还按照先前计划那样行事吗?” 他们是不是打扰了? 温寒烟却这时转回头来:“闻思长老。” 她与空青之间,一两句话难以讲清,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她难以两全。 温寒烟想安抚他,却来不及多说,只能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空青,待此事一了,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看着他的眼睛,“但希望你现在可以给我一点时间,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光对于他,只说对于我,也极其重要,容不得半分差错。” 空青神情怔忪,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眼下人多眼杂,温寒烟不便将无妄蛊之事说出口,只得转头向司予栀和叶含煜,“你们代我照顾好他。” 司予栀点点头,和叶含煜对视一眼。 “那个,温寒烟。”她轻咳一声,“先前有件事没告诉你,不过今日看起来,你还是有必要知道。” 温寒烟抬眸:“你说。” “从司星宫离开那日,空青回来时,一身都是血。”司予栀顿了顿,“你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遇上了什么事?” 叶含煜同空青相识时间更久,对他为人秉性更加了解。 从前即便是死到临头,他也没见过空青如此情绪激荡。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他也不肯说出实情。”叶含煜严肃道,“前辈,恐怕那时候发生的事情有蹊跷。” 温寒烟神情微凝,静了静,示意她知晓了。 “叶少主。”她回想起方才空青说过的话,看向叶含煜,“若你不介意,今夜你可否照看他一二?” 叶含煜一口应下来。 有他担保,温寒烟稍微放心些许,以灵力凝成一枚印迹落在叶含煜腕间:“若有异状,随时凭借它联络我。” 她正要转身,袖摆被一只手死死地捏住。 温寒烟回过头,对上空青的眼睛。 “寒烟师姐……”他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一字一顿从牙关里艰难地挤出来,“你千万不要有事。” 温寒烟没有挣开他,轻轻抚了抚他手背。 “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出事。”她话音微顿,努力将声线放得柔和,“明早我来看你。” 空青用力地看着温寒烟,缓缓地、一点一点松开她的袖摆。 像是溺水之人违背者生存的本能,决然放开了救命的浮木。 温寒烟随闻思一同离开。 她心思稍微有些飘散,依旧在想方才空青说的那些话,还有司予栀和叶含煜提到的事。 直到闻思停下脚步,温寒烟恍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们已自千岁佛莲阵中步出数尺。 不远处,是一片连绵的梧桐树荫,树阴之下的广场之上,陈列着数百座金佛像。 佛像神态样貌各不相同,有的四肢伸展,笑意满面,有的敛眉深思,愁颜不展。 “‘龙目’其中之一,便是这‘无间堂’。”闻思捻着佛珠,长袖一扫示意身后几名即云寺弟子。 他们赤身裸.体,只身披一件袈裟,肌肉线条极其清晰,气势凛然,颇有些以一当百之势。 “即云寺之事,此番却劳烦温施主以身犯险,已令人着实过意不去,若再牵连你身旁其他施主,恐难心安。虽然贫僧修为不及施主,但眼下已有精兵强将相辅,剩下的另一处,施主便放心交给贫僧吧。” 第301节 闻思很快便领着一众弟子离开,温寒烟四下环视一圈,飞身跃上梧桐枝木间,找了个隐蔽的位置盘膝而坐。 她刚一闪身进去,冷不丁察觉到此处早有人捷足先登。 一道颀长的身形大马金刀倚在枝头,此处树叶浓荫,被他身材衬得愈发逼仄。 叶片的色泽在夜色中泛着近墨的深沉,与他飞扬的衣袂几乎融于一体。 温寒烟这么伸手一撑,正按在裴烬心口上。 枝木之间的空间实在逼仄,而黑衣男子的腿又太长,即便是温寒烟试图向一旁侧身避让,还是必不可免地同他的身体擦过。 雪白的裙裾略有些凌乱,间或露出一小片莹白纤瘦的脚踝,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摩挲过裴烬玄色的衣摆。 体温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 梧桐枝叶无声地伸展开来,将这一片树荫笼罩出一片方寸大小的空间。 在外,万佛林立,佛像金身在日光掩映下反射着璀璨的金光,双眸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这一切。 向内,静得只剩下两人绵长的呼吸声。 温寒烟稍微蹙眉,那热意仿佛穿透一层衣料,顺着脚踝向上蔓延,一路蔓延到耳根。 她侧身退开半步,却见那如墨的衣摆顺着两人月退间向下坠,再次紧贴上她脚边。 而那人丝毫不懂得避讳,反倒更加伸展开两条长腿,若有若无的热度再次蔓延过来。 温寒烟动作停下,抬眸瞪了裴烬一眼。 俊美无俦的玄衣男子也正看着她,一双狭长微挑的眼眸似笑非笑。 “见到我,怎么这么大反应?”他悠悠然开口,语调散漫,“慢点。” 一边说,裴烬一边伸出左手握住温寒烟手腕,反手一拽。 温寒烟重心晃了晃,下意识伸出另一只手撑住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而她正对着裴烬胸膛。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修长的手指稍微抬起两根,将她另一只手也一并纳入了掌心。 裴烬睁开眼睛。 “即便你如何喜欢此处,也该讲一讲先来后到吧。” 他不轻不重握着她手腕,翘起唇角轻缓道,“扰人清梦,小师妹。” “小师妹”三字入耳,分明是寻常的称呼,不知为什么,从裴烬口中说出来,就染上了一点莫名的暧昧戏谑。 温寒烟睨了裴烬一眼,倒是没有否认,也没再用力挣扎。 她并不打算在此地同裴烬斗法,更别提是她用两只手,而对方只用一只手。 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单手再怎么样也难敌双手。 是她欺负他。 “你怎么也在这?”温寒烟伸脚轻轻踢了一下裴烬小腿,示意他让出些位置。 裴烬顺势动了动,一条长腿懒洋洋挪开。 他肩膀用力一撑树干,微倾身看向她。 “自然是因为梦中有人告诉我,在这里能等到我心里想着的那个人。” 额发浮动,他晃了晃掌心,她两只手也随着他动作摆了摆,“你看,这不是等到了么?” 温寒烟一愣。 此处空间本就逼仄,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裴烬的靠近愈发极速缩窄。 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之外,是万佛林立的无间堂,而他们在万佛注视下,于狭窄的枝叶间彼此靠近,就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这样近的距离,温寒烟透过裴烬眉间垂落的碎发,清楚地看见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此刻那眼睛里漾着稀薄的月光,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温寒烟吐息乱了一拍。 她眼也不眨一把推开他,对他所言避而不谈,只是道:“既然来了,便同我一起等。” 裴烬顺着她力道退开些许,眼神却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 分明周遭一片昏暗,她一身雪衣却似月华般皎皎,成了他眼中唯一的亮色。 那么令人挪不开视线。 所以,他更不能令他的月亮,被什么乱七八糟的小鬼给欺负了。 “好啊。”裴烬重新没骨头一般靠回去,打个呵欠又重新闭上眼睛。 他意味深长一笑,“只是不知,这一次等来的,究竟是什么了。”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 灰云如铅,无声将霞光一点点吞噬,随着狂风一同倾轧下来。 梧桐枝叶随风摇晃,簌簌而动。 星星点点的雨珠坠落下来。 雨打梧桐,噼里啪啦的响声自耳畔逐渐蔓延向远方,此起彼伏的雨声之中,整个即云寺陷落在即将散尽的天光之中,仿佛被蒙上一层朦朦胧胧薄雾。 温寒烟岿然不动守在枝木之间,任凭枝木扫过脸侧,一双眼睛极深也极冷,定定注视着前方。 雨珠落不在她身上,羽化境的修士,即便并未主动隔绝寒暑雨雪,一层薄薄的灵力也自发笼罩上躯体,隔绝一切严寒异状。 温寒烟坐在原地等了许久,却不仅并未等到凭空而生的灵力,就连人影都没见到几个。 她并不确定今夜一定会出事,但若此事当真与她和裴烬有关,那些即云寺弟子所言便没有错。 的确是因为他们身在即云寺中,眼下这些怪事才会突然发生得如此频繁。 温寒烟想了想,再次压制修为真元,经脉中汹涌的灵力躁动着,被挤压着重新回到丹田之内。 冰冷的细雨落在白衣之上,瞬间洇开一片淡淡的澜痕。 温寒烟披着雨雾,聚精会神盯着无间堂。 雨落了又散,远方在黑暗中沉睡的天际线,渐次透出一片蒙蒙亮色。 不知过去了多久,温寒烟总算看见一名小和尚经过。 然后毫发无损地离开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另一边,闻思几乎感觉自己的眼睛酸得快要掉出来。 在他身后,八名即云寺精锐弟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色血丝。 “闻思长老。”一人瞪着眼睛,眼也不眨地说,“第一千二百二十六名弟子来了。” 闻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此处是静思堂,是即云寺弟子打坐禅修之处。 先前他并未意识到,直到今夜,才有如此深刻的认知。 原来即云寺弟子如此勤奋刻苦,一夜之间,一个打坐静修之处,竟有这么多人来往。 起初,每一个前来静思堂的弟子,他们都死死盯着。 哪怕只是简单地取灵牌入洞府这样简单的事情,他们也眼都不眨地看,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 然而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被重复一千多次之后,所有人都麻了。 天光乍亮,一片死寂的静思堂中,逐渐传来响动。 微弱的交谈声、脚步声、水流洗漱声,仿佛从另一个复苏的世界传来。 一名小和尚呵欠连天地走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前落叶。 闻思身后,一名即云寺精锐瞪圆了眼睛,维持着这个表情缓缓地打了个呵欠。 刷,刷。 宽大的扫帚拂过门前落叶,原本便昏昏欲睡的几名即云寺精锐感觉精神愈发恍惚。 其实平日里,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容易犯困,认真打坐起来,几日不眠都是常有的事。 但是着实架不住盯着所有人的一言一行,整整看了一晚上。 闻思最后看一眼静思堂,门前只有一个小和尚,睡眼惺忪地扫着落叶。 “今日甚幸,并无弟子伤亡。”闻思双手合十,虎口衔着厚重佛珠,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们便先自行回房休息吧。” 闻思起身,几名弟子却纹丝不动,眼睛甚至睁得更圆了。 “怎么了?睁着的时间太久,眼睛闭不上了?” “不、不是的……长老……”一名弟子声音发颤,指着他身后,“您看……” 恰在此时,一抹白光自余光中闪过。 闻思心头猛然一沉,他身体突然变得很冷,在这一瞬间,仿佛僵硬到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控制。 整个人宛若沉入冰冷的水底,缓缓地、缓缓地下坠。 闻思额前青筋暴起,他爆喝一声,用力攥紧法杖撑地。 那一瞬间的桎梏感陡然如潮水般散去,一切都恢复了寻常。 水声,脚步声,还有身边弟子因颤抖而发出的牙关碰撞声。 闻思不知道他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些随他而来,即云寺中百里挑一的精锐们,脸上的神情却极其精彩。 仿佛看见了这世上最不可名状的恐怖。 闻思倏地回过头。 第109章 云桑(七) 第302节 空青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漫天梧桐叶飘零。 一地的落叶。 空青踏着一地的叶子向前走,梦里空茫茫的一片,他依稀认出来,这好像还是他们暂住的这一处院落。 一道纤细的白衣倩影坐在院门边,空青怔了怔,紧接着大步跑过去。 “寒烟师姐!!” 温寒烟坐在门边,雪色裙摆如水波曳地。 她闻言抬头,朝着空青勾唇微笑,手指勾着一抹灵力,扫动落叶。 眼下分明是初春,落叶却干枯发黄。 灵力如水波浮动,力道于落叶而言,却还是太重。干枯的落叶在灵风中碎裂,片片碎屑随风而起。 空青知道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正因如此,他更恐慌。 他已被累日的梦魇折磨得精神敏.感,看见这种不祥的断碎便浑身一震,连忙抬起头去看温寒烟。 许是他眼神太过灼灼,温寒烟若有所感地扬起脸看向他。 “怎么了?” 空青呼吸微颤:“寒烟师姐……你、你没事吗?” 温寒烟狐疑偏头:“我该有什么事?” 她起身,伸出一只手搭上空青额心。 空青身体一僵。 温热的触感自额心传来,轻轻柔柔的,像是拂过一片云。 须臾,温寒烟收回手,淡笑道:“没有发热,空青,你近日来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 或许是她语气太柔和,又或者是她靠近的气息太温暖。 空青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声音哽咽着上前,用力抱住近在咫尺的人。 他并非将她抱在怀里,尽管他的身量比起温寒烟而言高了不少,却还是像当年后山那个备受欺凌的瘦弱少年一般,用力地往她怀中钻。 一滴滚烫的泪落下来,烫在心口,温寒烟似是愣了一下,“空青?” 空青哭了。 他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明知眼前的家是假的,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寒烟师姐,寒烟师姐……”他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攥紧了她的衣袖,“这一次太好了,你什么事都没有……”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发顶。 “空青。” 温寒烟淡然的声音落在他发间,清清冷冷,“你说,如果人像落叶一般飘零,会怎么样?” 空青呼吸一滞。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底攀爬而上。 他不敢抬头去看,自欺欺人地紧紧抱着眼前人,像个耍赖的孩子。 “寒烟师姐,你别说了……” “落叶如此脆弱。”对于他的恳求,温寒烟置若罔闻。 那个清淡的声音依旧在继续,“如果人也像落叶一般脆弱……” 空青目眦欲裂。 他怀中空下来,温寒烟像是凭空消失的。 落空的手臂僵了僵,空青握紧了手指,麻木而绝望地抬起头。 他眼睁睁看着白衣女子像是落叶一般随风而起,紧接着,她的四肢、皮肉、头发、五官……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那片碎裂的叶子一般,在蔓延的血腥气之中,一点一点地飘落下来。 “如果人像落叶一般脆弱……这倒是个有趣的设想。” 她的声音依旧在血色氤氲的空气中回荡,尾音逐渐变调,扭曲,化作诡异的音节,最后又缓和下来,变成另一个令空青熟悉至极的声音。 空青猛然回身,玄衣宽袖的人不知何时靠在树上,梧桐叶簌簌落下,他随意伸手拈了一片,屈指轻轻一弹。 梧桐叶碎作齑粉,随风扬起。 空青眼眶通红,拼了命一般冲过去,拔剑毫无章法地左劈右砍:“你到底要怎么样?!” 罡风扑面,裴烬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漫不经心打了个响指,交织的剑光轰然破碎。 “我要做什么,难道还不够清晰么?” 他悠悠然一笑,用一种极深情款款的语气,缓缓吐出冰冷的字眼。 “我要骗了她的心,再狠狠地辜负她,最后在你们的注视之下,以最美好的方式杀了她,然后欣赏你们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裴烬薄唇微翘。 “这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 叶含煜猛然自入定之中清醒过来。 他看见不远处安睡在床上的空青,突然朝着空气张牙舞爪地蹬腿挥手,狂乱挣扎,仿佛在梦中见到了什么极度可怖的事情,神情扭曲到近乎狰狞。 叶含煜连忙爬起来,三两步冲到床边。 “空青!”他用力推了推空青的肩膀,“空青你醒醒!你怎么了?!” 空青闭着眼睛,充耳不闻,整个人却猛然自床上挣扎而起,一下子跌落下来。 他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直接半梦半醒地直起身,往门外跌跌撞撞冲去。 “空青!” 空青力道太大,动作也快,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深陷于梦魇之中的人。 情急之下,叶含煜只来得及抓住他衣摆,但很快便被挣脱。 这状况…… 叶含煜心头一阵寒凉。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起这些日子来,死相凄惨、死因成谜的即云寺弟子。 他条件反射要自芥子之中掏法器出来,又觉得空青此刻状况诡异,生怕伤到他。 眼下状况却实在容不得迟疑,眼见着空青便要撞上门板,直将门板撞碎冲出去。 叶含煜咬牙扑上前去,死死抱住空青的腰,以自身体重将他压制在地上。 “你清醒一点!” 空青砰一声砸在地上,他身上还负着另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那坠地的声音叶含煜听着都感觉牙酸,空青却依旧没有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反抗的力道极大,几乎称得上癫狂,仿佛叶含煜此刻扣住的不是他的手脚,而是他的性命。 叶含煜险些被他一把掀翻下去,他一只手拽住门框,这才翻了个身,勉强重新压制住空青。 一只手猛然扼住他咽喉。 叶含煜瞳孔骤缩,空青竟以被后被压制的姿势,艰难侧了身,宛若要将他置于死地一般,伸手想要掐死他。 这一瞬间,叶含煜忽地闻到空青身上传来一阵奇异的味道。 苦涩的,像是药香,又像是香灰烧尽了的味道。 细雨绵绵,窗外梧桐叶在夜色中飘零而落。 都不对。 好像是雨中落叶的味道。 叶含煜一个晃神,被反过来扼着喉咙按在地上,肺部氧气被极速抽离。 他视野朦胧,看着空青额角青筋凸起,死死闭着眼睛。 空青似乎真的发了狠要杀他,下手丝毫没有留情。 天快亮了。 叶含煜拼尽全力催动灵力,腕间流云纹闪烁。 “前辈……” 他自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不、咳,不太妙啊……” * 天色将明。 窗外风急雨骤,满室成排的烛火不规则地摇曳,在墙面上拖拽出晃动的剪影。 几名即云寺弟子双眸轻阖,双手合十立于墙边。 正中央,冥慧住持盘膝而坐,菩提被搁置在一旁桌案上,他双手捧着一幅图。 这幅图比起先前温寒烟绘制的那一张更详细,山川连绵,水流蜿蜒,是即云寺真正的地形图。 其上以朱笔标注的位置也更鲜明清晰,翱翔的腾龙空洞的两只眼睛里,已经有一只留下血色的痕迹。 另一只,仍然空空如也。 像是一个摄人魂魄的黑洞。 “那时弟子强行冲破束缚,正要去救人,却被一股强横的力道逼退。” 闻思低头立在一边,双手紧握成拳,说到此处,声音陡然低下去。 第303节 “……只能在结界之外,眼睁睁看着那名弟子……” 在他身侧,地面上铺着一张染血的白布。 白布一角掀起,露出一截断肢。 “……看着他浑身,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一般,全都掉了下来。” 哗啦啦的雨声蔓延向远方。 冥慧住持放下手中的地形图,朱红色的腾龙空洞的眼睛被烛火反照,漾着令人不安的诡异色泽。 “阿弥陀佛。”冥慧住持轻叹一声,长袖一扫,白布翘起的边缘轻轻落回去。 “即云寺久不过问俗世,不知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竟造次报复。” 他起身步向窗边,地平线处已有金光弥散而来,只是夜色太深太重,沉暗的色泽依旧霸占着苍穹,目之所及,一片苍茫。 冥慧住持望着空濛雨幕。 “万般皆不去,唯有业随身。” 他捻着白玉菩提。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如此滥杀无辜,恐造顺后业,生生世世,穷之无尽也。” 冥慧住持双眸微阖。 “冤孽啊。” * 温寒烟自空青房中缓步而出,叶含煜一脸菜色,脚步虚浮地跟在她身后。 裴烬倚在门框上,见她出来,懒洋洋站直身,抬了抬眉梢:“如何?” “睡下了。” 温寒烟有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接到叶含煜传讯之时,她和裴烬立即赶回院中,正看见空青神情扭曲地掐着叶含煜的脖颈,后者已是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了。 温寒烟上前试图将空青扯开,可他力气出乎她想象的大,比平日里要顽固许多,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誓要将叶含煜撕成碎片。 她不得已之下,只得一道剑风刺出,生生将空青彻底劈晕过去。 温寒烟很难去想象,若是今天她并未安排叶含煜守在此处,说不定空青当真会冲出院落。 或许他真的会杀人。 到那时候,即云寺近日来频发的怪异之事,便真的再也说不清了。 温寒烟看着叶含煜颈部,青紫的扼痕触目惊心。 她以灵力探入,替他舒缓些许,让他回房休息。 温寒烟重新看向裴烬。 “眼下他看不得你,面对我时,状态也极为怪异。” 裴烬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昆吾刀柄,若有所思。 温寒烟顿了顿,继续道:“我也查探过了,空青身上并无夺舍、亦或是受人迷惑心智的征兆。” “受人迷惑心智?”裴烬松散转身往外走,顺带扔下一句,“阿烟,你又有没有想过,若是自始至终,他便并非被人蛊惑——” 他勾了下唇,回眸看向温寒烟时,眼神几分轻浮暧昧。 “而是当真如此恨我呢?” 温寒烟愣了愣。 “你的意思是——” 她看向裴烬,他却并未看她,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 温寒烟顺着裴烬视线望过去。 高高低低的蓊郁树冠之间,灿金色的瓦片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晕。 ——千年前浮岚于即云寺讲学之处,浮岚瓦解之后,千年来又被用以作为一尘禅师的清修之地。 是予禧宝殿。 第110章 云桑(八) 眼下夜色尚未降临,尽管被死亡的阴霾笼罩,即云寺中的一切依旧如常。 内门弟子尚且觉得灾祸殃及不到己身,外门弟子却人人自危,头顶高悬着一把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落下来,又会落到谁身上。 温寒烟和裴烬并肩而行,走至予禧宝殿前,裴烬目不斜视抬步便略过去,温寒烟眼神却微微顿了顿。 她脚步一停,转头望过去。 予禧宝殿建于莲池中央,琉璃瓦重檐,尖顶出檐高翘状若飞天,墙身金红交映,宛若水面上盛放的另一朵盛放的红莲,水中倒映清澈。 大殿外嵌着一尊巨大的金佛像,顶天立地自屋檐纵横联结至地面,佛像之上刻镂着精细的吉祥纹,还有繁复古朴的铭文梵咒。 路过的即云寺弟子见温寒烟盯着予禧宝殿看,双手合十躬身行一礼,以为她是好奇,主动解释道:“温施主,这是一尘师祖闭关清修之处。” 温寒烟点点头收回视线,裴烬已立在不远处等她。 两人又向前缓步而行,初春的风还染着些料峭,刺骨的寒凉却消散了许多,拂过衣摆时,黑白分明的色彩无声交叠在一起。 温寒烟忽地出声:“你同一尘禅师也是旧识?” “几面之缘罢了。”裴烬没什么所谓应了一声,片刻,冷不丁故作讶然垂眼。 他突然俯身欺近,悠悠翘起薄唇,盯着温寒烟上上下下地看。 温寒烟被他这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眼尾一跳:“怎么了?” 裴烬站直身,语气几分不正经,“我不过是在想,莫非你口味如此独特,放着我这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之人在身旁不闻不问,反倒对出家人感兴趣?” 温寒烟瞥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裴烬眉眼稍扬,忍不住笑。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知不觉走过风中,穿过佛廊。 静思堂中白塔丛丛,埋葬着历代即云寺住持的金身舍利。 其间万佛金象,于日光之下反射着灿金色的光晕。 静思堂前梧桐成荫,温寒烟和裴烬随便寻了一处树荫,她正欲盘膝坐下,另一人动作却更快。 温寒烟指腹触到微凉的玄色衣摆,她讶然抬起头,裴烬手臂微抬震了震衣袖,半边宽袖此刻都被她坐在身下,身体不自觉朝着她的方向倾斜。 她指腹按在那质感极佳的法衣上,须臾,无言抬眸看他一眼:“这又是做什么?” 裴烬单手撑在她身后,懒散顺势向后一靠,“自然是在保护仙子。” 温寒烟头痛,裴烬时常思维跳脱,令她一时间摸不清头脑:“什么仙子?” 裴烬轻“啧”一声,眉目间流露出浮夸的讶然:“你难道没有看过?” “看什么?” “话本里的仙子向来白衣胜雪,仙气飘飘。” 裴烬挑眉示意她一身白衣。 “我的仙子这身白衣,自然要由我来保护好。” 温寒烟指尖蜷了蜷,抿唇没说话。 她从来没看过话本。 还未拜入潇湘剑宗时,她只是个连冬衣都穿不暖的村中贫女。 拜入潇湘剑宗后,她整日不是练剑,便是纵览剑谱,更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那种平凡的、于旁人而言或许稀松平常的闲暇乐趣,她从未体验过。 以至于,温寒烟并不知道,话本是不是真的像裴烬说的那样,有许多仙子,身着白衣,衣袂翩跹。 她只知道,在她永远地失去她的娘亲之后。 有人在意她的修为境界,有人在意她身份名声。 但再也没有人在意,她的衣服会不会被弄脏。 薄薄的一层衣料,没有多少分量,更没有多少存在感。 温寒烟却感觉身下好像托着一层柔软的云。 她垂下眼睫。 “多谢。”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看见她一瞬间本能的瑟缩。 像是初生的雏鸟破壳而出,向外探了探,却又不安全地缩回去。 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半晌才扯起唇角,慢悠悠回话,“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这么一问,温寒烟心底那些说不清的情绪陡然一散。 她反问:“话本里是怎么谢的?” 裴烬似是听见什么有趣的话,忽地一笑:“你真的想知道?” 温寒烟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她虽然没看过话本,但也并不难猜测,无外乎不过是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 “太过俗套的谢法,我不感兴趣。”裴烬挑着唇角看她,“不如换你替我做一件事。” 温寒烟想了想:“什么事?” “——不知道。”裴烬尾音略微拖长,闲散支着额角掀起眼皮,“先欠着,敢不敢?” “有何不可?”温寒烟没什么犹豫。 第304节 不只是条件反射的信任。 裴烬身负道心誓,她信他不会害她。 “一片衣袖换羽化境剑修一诺。”裴烬活动了一下肩膀,轻笑,“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温寒烟视线落在他垂落的袖摆上,宽袖落下一片阴翳,掩住他的右手。 “抱歉。”她忽地出声。 裴烬一听,怔了一下:“怎么了?” 温寒烟手指收拢,扣住昭明剑柄垂下的生烟玉。 裴烬为她牺牲良多,她本想拼尽了全力去还。 可眼下,天不遂人愿。 她还不起。 “我来即云寺的初衷,想必你也知晓一二。” 说到此处,温寒烟抿抿唇角,错开视线。 她语速稍微快了点,“昨日我随闻思、闻禅两位长老去了大觉殿。只是,记载荒神印的玉简——” 话音微顿,温寒烟轻声道,“总之,帮不到你,很抱歉。” 裴烬支着额角,盯着她看了片刻。 “为何道歉?”他一笑,“难道不该是我愉悦得合不拢嘴?” 温寒烟有点意外:“你不失望?” “这有什么值得失望。”裴烬语气没什么所谓。 他懒懒靠在枝头,“原本我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却如此在意。” 裴烬稍低头欺近她,树影斑驳投射在他俊美立体的面容上,眸底情绪明明灭灭。 他支着下颌微笑,“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意的是我。” 这样近的距离,温寒烟避不开他的目光。 那眼神并不过分迫人,却隐隐压着强势,极具存在感。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 清脆一声轻响,额心蓦地一痛。 温寒烟皱眉抚了抚眉心,抬起头:“你若是再一言不合便动手,我可就不再这样客气了。” 裴烬噙着笑意收回手,指尖一点自己眉心,紧接着张开双臂,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我让你弹回来。” 温寒烟睨他一眼,没有动作。 如此幼稚,她没兴趣。 裴烬却似乎早已预料到她反应,温寒烟眉心倏然一热,干燥温热的指腹轻轻拂过方才被轻弹过的位置。 低淡磁性的声音落下来。 “那你为何,什么都要还。” 温寒烟愣住了。 “想要如何对待你,是我自己的选择,暂时还轮不到美人你来为我负责。否则,裴珩定要笑话我了。” 裴烬扬唇,尾音微微拖长,“但你白白要了我的清白,又要了我的修为,这么大的便宜都被你占了。若是你想得到其他的‘负责’方式,我倒是不介意你好好考虑考虑。” 温寒烟心底有一个位置好像突然松快了。 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弓弦,被人满不经意地松解下来。 放松的位置绷了太久,一种另类的空洞感包裹而来,但紧随而来的,有其他的东西缓慢地填满了这里。 “那我要慢慢考虑。” 她的影子无声倾斜,与身下玄色的袖摆上更多地融为一体。 裴烬胸腔一震,像是笑了下。 “我如今孑然一身,别的没有,唯独时间足够多。”他悠悠然道,“有你这一句话,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还有——” 裴烬低眼,看着右侧宽大的袖摆。 “你愿为我来即云寺——”他支肘偏头,淡笑着说,“我很开心。” 生烟玉在空气中微微摇曳。 温寒烟看着流苏划过的剪影。 “这一路有你陪在身边——”她挪开视线,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我也很开心。” [啧啧啧。] 沉默已久的绿江虐文系统实在憋不住,[真肉麻。] 这些天它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存在感了。 主要是它的宿主该死地越来越上道了。 放在之前,难道这不该是它布置下去的任务吗? 但现在倒好,它的动作远远没有宿主快,这边大数据刚检测到剧情,那面剧情已经结束了。 绿江虐文系统除了干瞪眼,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魔头!] 它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当初真是看错你了,亏我信奉“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我是你的上帝,我心疼你不开窍,偷偷给你开了那么多后门!] 绿江虐文系统感觉自己快要失业了。 但这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受。 绿江虐文系统默默哭泣,泪眼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温寒烟。 它心爱的白月光,呜呜呜。 能看到她获得幸福,虽然她的幸福和它越来越无关,但是它还是老母亲欣慰的! 识海之中一片躁动,裴烬剑眉微蹙,压着不悦闭目养神。 他没搭理识海里那个又哭又笑,不断发疯的东西,思绪掠向方才经过不久的予禧宝殿。 如今的即云寺禁地,千年前却广邀各宗各派。 浮岚曾至即云寺传道讲学,但起初,裴烬对一尘禅师并无印象。 他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终日笑眯眯的,与人为善,并没有太多世家大族子弟的倨傲。 “明日便是浮岚大比了,好紧张。” “你紧张什么?一轮游而已,真正该紧张的,得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 “呵,他们才不会紧张——你会因为明天要吃饭而紧张吗?” 起初说话那人摆摆手,打断其他人。 “我紧张的不是这些,是博揜啊!你们难道没参与吗?” “我全注押了裴烬。” “我选司少主。” “要我说啊,今年的魁首,司槐序和裴烬或许哪个都不是,说不定就落在一尘禅师头上了。” “也对,他一个乞儿,运气好被即云寺住持收养,没想到竟然二十年结了金丹晋阶天灵境,天资根骨比起司槐序和裴烬都不遑多让。” “我看也不然,一尘禅师虽然天资高了些,但毕竟不如司少主和裴少主那般心无旁骛。” “你是说‘明珠夫人’的事?” “嘿嘿嘿……” “出家人不是不得同旁人结为道侣吗?” “……” 一批弟子讲学结束,结伴闲谈着往外走。 风将话语声送回讲堂之内,金佛像无声俯瞰下来,裴烬撑着头忍不住打了个盹。 “裴烬!” 一道灵力轰然砸落下来,裴烬睡眼惺忪撑开眼皮,对上观空住持沉沉的眼神。 “昨夜没睡好?” 他捻着佛珠,皮笑肉不笑。 “出去站一站,吹吹风,醒醒困。” 裴烬在予禧宝殿墙边站了一会,身形从笔直到懒洋洋靠在巨佛之上借力,就这么晒着太阳,靠着巨佛一脚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了一会,他才冷不丁发现,自己腰间空空如也。 腰牌丢了。 裴烬瞬间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去找,殿内猛然传出一声冷喝:“回来!你打算去哪?要不要直接送你回乾元睡个彻底?” “追加一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声响嘈杂起来,紧接着,弟子鱼贯而出。 司槐序众星捧月被拢在正中央,浩浩汤汤一队人往外走,路过时鼻腔中逸出一声冷哼,几分不屑,连一点眼神都没分过来,快步离开。 围在他身边的弟子却没这么好的定力,纷纷好奇看裴烬一眼,脚步却不停,快步走远了。 玉流华缓步经过,淡淡看裴烬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云风紧随其后,下意识追着玉流华的脚步要走,片刻又纠结走到裴烬身边。 第305节 “观空那老古板的性情,你还不知道吗?”他低声道,“你方才同他犟什么,白白多罚一个时辰。” 裴烬抿唇道:“我没同他置气,是腰牌没了。” 云风讶然看他一眼,果然,他平日悬着腰牌的位置空下来。 他一会看他,一会去看玉流华越来越小的背影,满脸迟疑纠结。 须臾,云风下定决心,坚定地选择了放弃自己的好兄弟。 他快步朝着玉流华的方向追过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冲裴烬喊。 “你待会自己去找找吧,那么大一块腰牌,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你还记得今日去过哪里吧,顺着那个轨迹去找,肯定找得到!” 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被吞噬在遥远的风里。 人影则是早已看不见了。 裴烬:“……” 他了然冷笑一声。 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一早也没指望云风。 一个时辰须臾而过,裴烬重获自由身,一个人顺着来时路寸寸找过去。 暮色四合,日落西沉,巨佛像陷落在霞光之中,重檐尖顶反射着刺目的光泽。 倏然和一人狭路相逢,裴烬拧眉抬头,看见一张有点眼熟的脸。 青年身姿挺拔如松,身披金白交织的华贵袈裟,手持一串白玉菩提,他肤色极白,丹凤眼,殷红的唇色和眉间一点朱砂相映。 “阿弥陀佛。”一尘禅师双手合十,眉目微敛,“裴施主,需要帮助吗?” 他注视着裴烬的神情,“你看上去很着急。” “不必了。”裴烬只看他一眼便挪开视线,直接往另一个方向走,随口道,“一块腰牌而已,不需要麻烦你。” 他态度冷淡,一尘禅师并不在意。 一尘禅师淡淡跟上他:“贫僧是即云寺弟子,对此地更为熟悉。” 裴烬脚步一停。 他原本并未打算让任何人帮忙,但一尘禅师此言一出,他也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拒绝。 “那便提前谢过。” “无碍。”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裴烬沿着印象中的来路细细探过,一无所获。 暮色缓慢沉入云层之间。 天快黑了。 裴烬不打算继续将时间耗在这里。 他转身往回走。 横竖裴珩近日来没什么事情做,整日清闲在院中烹茶煮雪。 他可以回家之后,让裴珩再替他做一个一模一样的。 大不了,便是挨上卫卿仪一通冷嘲热讽的数落。 走到岔路口时,裴烬朝着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 既然对方是帮他的忙,他眼下离开,理应向一尘禅师打一声招呼。 他耐着性子抱剑在原地等了一会,小径中却迟迟未有人影。 就在耐心即将告罄之时,一尘禅师踏着斜阳余晖缓步而来。 裴烬微微一愣。 他手中持着一块手掌大小的墨玉牌,腾龙纹在霞光之下泛着莹润的色泽,“长嬴”二字于龙纹间熠熠生辉。 “裴施主,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一尘禅师将腰牌递过来。 裴烬点点头,伸手去接,另一只捏在玉牌上的手却并未松开。 他垂眼一看,一尘禅师搭在腰牌之上的指尖泛白,用力极大。 裴烬拧眉抬眸。 一尘禅师面色不变,他松开手,沉甸甸的墨玉落回裴烬掌心。 “你们乾元裴氏的家纹,很好看。”他感慨一声,语气却平淡,似是在解释方才的失神。 裴烬没在意,他将腰牌翻来覆去检查一遍,重新系回腰间。 “这是裴珩亲手做的。” “裴珩?”一尘禅师笑了笑,“于尊长直呼其名,九州鲜有所闻。施主与裴家主之间关系,着实令人艳羡。” 墨玉腰牌重新悬垂而下,裴珩屈指弹了一下,流苏摇曳,没入玄色衣料之间。 他随性笑了声:“还行。” 一尘禅师也顺着裴烬动作看一眼腰牌:“每一位裴氏中人的腰牌,都是裴家主亲手所刻吗?” 裴烬原本敛着眉眼整理这块失而复得的腰牌,听了这话,他眼尾微挑,多看了一尘禅师一眼。 他先前对此人印象不深,以为对方是个话少的,没想到本人竟好奇心如此重。 但这也并非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裴烬“嗯”了声。 他指腹轻抚墨玉上深深浅浅的刻痕。 “裴氏每一人,皆被裴珩视作家人。” 一尘禅师有些出神。 良久,他才轻声道:“真好。” 裴烬自芥子中祭出几件极品法器:“今日多谢你替我寻回腰牌,否则,我免不了一顿责骂。一点心意,这些你若是喜欢,大可尽数拿去。” 虹光闪跃,映在一尘禅师白皙的面容上。 他盯着那些法器看了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举手之劳罢了。” 晚风浮动高大的梧桐木,枝叶簌簌作响。 记忆中遥远的暮色,近在眼前。 裴烬眼也不抬将温寒烟向身侧一扯。 温寒烟并未防备他,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几乎都落入他怀中。 巨大的隐蔽将两人的身形完全掩藏。 她皱眉挣了挣,正欲直起身,裴烬反手按住她肩头,嗓音低沉:“别动。” 他缓缓睁开眼睛。 “有人来了。” 第111章 云桑(九) 不远处,小道上缓步行来一人,身披繁复袈裟,面白眸深,左手捻佛珠,右手持着法杖。 正是闻禅。 温寒烟收敛气息,隐在枝叶间并未出声。 闻禅经过树下,并未察觉她和裴烬的气息,若无其事转过身,往无间堂中走去。 温寒烟若有所思。 先前即云寺中出事的,皆是修为尚浅、身份也并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温寒烟蹙眉看向裴烬,传音问他:“你认为此次出事的,是闻禅长老?” 裴烬姿态松散倚于荫蔽之间,指节轻勾。 一抹淡淡的绯色虹光于闻禅后心闪烁了下,很快又熄灭。 裴烬懒洋洋勾唇,尾音绵长:“一定是他。” 温寒烟抬起眼,稀薄的日光穿透叶片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剪影。 “眼下天色尚明。”她想了想,“先前出事时,应当全都是子时前后。” “只剩下最后一颗龙目,今日本该死去的,是最后一个人。” 裴烬俯身欺近,他们的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仿佛贴在她耳边,吐息拂过发间,微痒。 “你不知道么?最后一个厉鬼,怨气总是最重的。” 他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幽然,“只有正午的烈阳,才能镇得住。” 温寒烟:“……” 她安静片刻,懒得反驳他,“既如此,为何偏偏是闻禅长老?” 这一次,裴烬没有回答。 他气定神闲斜倚在原处,笑而不语。 两人传音简单交谈几句的功夫,闻禅已走入无间堂中。 无间堂是即云寺内诵经之处,万佛金身林立,又有先祖护佑,此处获得灵犀的可能性比起其他地方要大得多。 眼下,无间堂内已有不少弟子入定禅修,最外面一处圆台后坐着一名小和尚,桌案上摆着一排灵牌,在他身前半空之中,也漂浮着数十块灵牌。 另一名小和尚立于圆台前,双眸轻阖,口中默念灵诀,不多时,虚空之中灵牌缓慢移动,一块灵牌上包裹的光晕闪烁了下,落入他掌心。 第306节 小和尚捧着灵牌,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脚步定定往一处佛像前走去。 温寒烟看了片刻,看样子此处是登记入内弟子名册、凭佛缘领取灵牌,寻得更有缘分的金佛前修炼的地方。 平日里,无间堂虽来往人数繁多,但鲜少会有长老来此。 小和尚见闻禅靠近,身体下意识坐正了,随即又觉得不对,一下子跳起来,恭恭敬敬行礼。 “闻禅长老……” “不必多礼。”闻禅伸手一摆,直接打断了小和尚。 他似是目的明确,也赶时间,转头环视一圈,“今日来了多少弟子?” 小和尚拿出名册玉简看一眼,认认真真道:“已有三百八十七人。” 闻禅随意点点头,“让他们全都出去。” “啊?” “‘啊’什么?” 见小和尚愣在原地,半天还没有动作,闻禅不耐重新转过头来看他。 “从现在起,无间堂不得使用,严禁即云寺中弟子出入。” 虽然有三百多名弟子,但无间堂内每一处金佛都有阵法护佑,平日里用以助弟子调息禅定,特殊时候,也可将弟子自禅修中唤醒。 不多时,三百多名即云寺弟子便呼啦啦聚集过来,井然有序排成好几队。 清一色全都是内门弟子。 无间堂内并无身份高低,外门弟子也可入内。 但自从寺中出了这些事,温寒烟又预测此地必然会死人,外门弟子只把这里当作漂亮点的鬼门关,早就不敢靠近了。 内门弟子却觉得自己不会出事。 “闻禅长老,我们一定要离开吗?” “是啊闻禅长老!近日正是我突破的瓶颈期,只需再静修几日,必能晋阶,但若此刻中断,那便要功亏一篑了,届时还得从头再来过。” “先前出事的皆是外门弟子,那人说不定不敢对我们动手……” “噤声!”闻禅一杵法杖,一道灵风轰然散开,将弟子们尽数逼退数步。 站在最边缘的,甚至一只脚都被逼出了无间堂外。 一名弟子趔趄了下,好不容易站直身,哭丧着脸看向闻禅。 “闻禅长老,弟子入即云寺十年有余,平日里只见周围师兄弟们频繁来此,这还是头一次找到机会来无间堂寻觅灵犀机缘。向上之心难得,您就别赶我走了。” 闻禅冷笑一声:“入门十年,却一次都没踏足过此地,无间堂也不需要你这样的懒惰之人。” “出去!” 弟子像落叶一样被扫出去,他又顽强地回来,话锋一转。 “闻禅长老,实不相瞒,其实那些师兄弟的灵牌也是取回来给弟子用的。” “弟子只想偷偷努力,然后……” “闭嘴。” 闻禅冷冷扫这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弟子一眼。 “寺中出了这么多事,还不懂事?温施主有没有提点过,接下来要死人的就是无间堂?都赶着入六道轮回?” 众弟子们面色一白,都不说话了。 他们暂时还不想受六道轮回之苦,不想变成畜生。 不知是谁开了头,弟子们安静得像鹌鹑一样,默默地向外移动。 他们不说话,速度却很快,短短十息之内,便全都涌了出去。 闻禅脸色不算好看,不是不悦的那种,倒像是许久没有休息好,眼底乌青,面部神情僵硬。 不能再死人了。 昨夜闻思和温施主各守一处,去时底气十足,回时愁云惨淡,这样多的人,却到底还是连一名弟子都救不下。 那他们为何还要放任即云寺弟子,肆意出入这等危险至极之地? 若此处无人,便不会再有人死去。 闻禅曾不敢多想,他刻意忽略那些诡异的细节,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意外。 可温寒烟的到来,却狠狠将他的自欺欺人撕碎。 闻禅自认自己并非勇武之人,却也并非怕事之人。 他身为即云寺中六大长老之一,如何能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弟子送死? 若是可以的话—— 若是这厄运降临在他身上…… 即云寺弟子都沉默着往外走,恰在此时,一道阴冷的气息轰然散开。 这气息,比起方才闻禅震开的灵力强横千百倍不止。 只一个瞬间,像是雷霆闪电一般霎时即逝,整片空间却仿佛被凝固住,寒意的余韵将所有人钉在原地,就连呼吸都做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仿佛不过是一刹那,一名弟子猛然惊醒过来。 他肺部一阵刺痛,窒息许久的晕眩铺天盖地而来。 他张开嘴大口吸入几口空气,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古怪的“咯咯”声。 弟子僵硬转过身,看见闻禅仰面倒在地上,手指关节诡异地僵直着,浑身不受控制地四处翻滚。 轰—— 在弟子们的惊呼声中,他快速撞上无间堂正门,力道极大,半个门楣都被撞得坍塌下来。 他却似是不知疼痛,仿佛正极力躲避着什么,又反身向下砸去。 “闻禅长老!” 有弟子反应过来,见闻禅化作一道残影,掠向万佛金象,眼见着便要撞上去。 他们飞身而起,想冲上去将闻禅拦下来,却在几乎已经触碰靠近他之时,透明的空气陡然震荡起来,一层薄薄的结界灵光倏然亮起。 “啊——” 几名弟子猝不及防,被反震回来,重重砸落在地,甚至砸出了好几个深坑来。 碎石飞溅,几名弟子登时被结界反震得吐血倒地,人事不省。 闻禅依旧在四处冲撞,惊天动地的动静此起彼伏,仿佛地面都在震颤。 离得近的弟子被震荡和灵力波动震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修为高些的勉强上前,将重伤昏迷的弟子拖回安全的位置。 “快!快去请冥慧住持和诸位长老来!” “怎么请?根本来不及!” “再这么下去,整个无间堂都要塌了……” 众弟子六神无主,正不知所措之时,一道猩红的虹光倏然从天而降,将闻禅笼罩在内。 弟子们一愣,余光中陡然一道雪白残影掠过。 下一瞬,一道凌厉剑光当空斩下! 温寒烟身形迅疾如电,在虹光将闻禅包裹住的最后一瞬闪身入内。 昭明剑勾动树影清风,她自上俯冲而下,出手极快。 众弟子之间那道璀璨剑光不断涨大,几乎将天地融作一片灵光,紧接着,那灵光倏然散作千万道,交织成一张绵密剑网。 只听“喀嚓”几声脆响,那道方才将弟子震得重伤昏迷的结界瞬间溃散。 闻禅身形一僵,温寒烟脚步极速调转,绕至他身后。 昭明剑在她掌心绕了个剑花,她反手一劈,剑柄重重砸落在闻禅后脑。 闻禅身体瞬间僵直,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扑通。 身体坠地的沉闷声响不大不小,却令在场每一个弟子清晰可闻。 猩红的屏障化作万千光点散去。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只发生在一瞬间。 方才令他们感觉简直是灭顶之灾的困境,竟被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众弟子怔怔望着这个方向,一时间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看得呆了。 …… 檀香袅袅的房中,闻禅指节颤了颤。 他猛然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惊惧还未完全散去。 闻禅感觉视野一片朦胧,依稀有人影攒动,忽远忽近,忽胖忽瘦,像是儿时住在村野之中,漆黑的夜里窗柩上映出的鬼影。 “啊——” 温寒烟几人守在闻禅床边,见他睁开眼睛之后,双目呆滞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便猛然挣扎惨叫起来。 闻思一把将他按住,低声吼道:“闻禅!你清醒一点,认得出我是谁吗?!” 闻禅又挣扎了一会,失焦的眼睛恢复了些许。 他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不确定道,“……闻思?” 闻思松了一口气,既然还能认出他来,应当没有太大的问题。 “温施主。”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看向裴烬,“还有……裴施主。” 第307节 “此番闻禅得以逃脱,多亏二位及时出手相救。” 裴烬扯了下唇角,便算是应下了。 温寒烟摇头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她视线向下,看向闻禅。 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残存着惊恐不安,虽然身上只受了轻伤,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弥陀佛。” 自始至终坐在窗边的人缓缓动了动,闻思听见动静,连忙转过身去行礼。 “冥慧住持。” 冥慧住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缓步走到床边,单手结了个佛印,一道温和的灵力没入闻禅眉心,他浑身紧绷的肌肉不自觉放松下来。 方才,也是凭借这一道佛印,闻禅才得以自昏迷之中苏醒过来。 冥慧住持收回手,声音不疾不徐:“闻禅,你看到了什么?” 闻禅原本已平静许多,闻言,身体再次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闻思咬牙将他按回去,用力之大,额角已青筋毕露。 冥慧住持垂眸看他片刻,叹口气,转身回到窗边。 “闻禅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存活之人。” 他捻着白玉菩提,闭上眼睛,“他是‘死’字的最后一撇。” “但与此同时,也是即云寺的‘生’。” 可眼下,闻禅惊魂未定。 他所经历的一切,分毫无法诉说出口。 那颗空洞的龙目,尚未被血色填满。 无人知晓它是否还会被填满,也无人知晓死亡会在何时降临。 唯一的生机却被困于死处。 天色降暗,沉重的云层倾轧而下,掩住薄薄的月色。 “冥慧住持。” 一道清淡女声冷不丁打破死寂,“我有办法知道闻禅长老先前经历了什么。” 冥慧住持睁开眼睛,循声望过去。 “温施主?” 裴烬靠在墙边,视线漫无目的落在地面上。 光线透过香鼎的镂空花纹,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移动的阴翳。 随着光影挪动,那片阴翳便缓缓挪动一分,他的目光也随着挪动一分。 温寒烟此话一出,裴烬皱了下眉头撩起眼皮。 温寒烟感受到他的不悦,却并未回头。 她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直直望着冥慧住持的眼睛,“今日我舍身犯险,只求冥慧住持日后做一件事。” 冥慧住持沉吟片刻:“施主请讲。” “若有朝一日,潇湘剑宗师祖云风尊者前来贵派拜访——” 温寒烟一字一顿道,“请冥慧住持做主,即云寺会站在我这一边。” 冥慧住持指腹抚了抚法杖,片刻才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互为眷属六亲。施主为即云寺破一劫难,此恩厚重,即云寺自当报答。” 温寒烟得了他承诺,转身走回床边。 斜地里冷不丁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手腕。 裴烬依旧靠在墙边,表情却收了几分懒散。 自从于寂烬渊初遇起,裴烬说话时,大多时候总会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这一路来,无论发生什么,也从未改变过。 但这一瞬间,他的神情陡然沉冷下来,仿佛泛着几分凛冬腊月般料峭的寒。 他力道不算轻,温寒烟甚至能够感受到轻微的疼痛。 “想什么呢?” 裴烬眉眼压下来。 他指节用力,“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今日若非你我出手,躺着的这个也保不住性命。它有能耐害死这么多人,即便你以神识探入,性命无虞,也极有可能染上心魔。” 若此物当真同他心中所想无差,她就绝对不能去。 裴烬鲜少用这样冷冽的语气说话,他态度虽并无强迫之意,却极为强势,似是对她即将面对之物早有预料。 温寒烟没有甩开他,她静静将他每个字听进去,抬起头。 “先前你说他不会死,我信你。” 温寒烟道,“这一次,换你信我。” “——我不会出事。” 裴烬看了她片刻,修如梅骨的指节不自觉用力。 温寒烟被他捏得腕骨生疼,她却并未开口,也并未挣扎,只是就着这个姿势看着他。 良久,裴烬率先挪开视线。 他吐出一口浊气。 “拿着。”裴烬将墨玉腰牌接下来,随手一扬,扔到她怀中。 “待会若遇上什么事情,拿着它唤我名字。” 他轻掸袖摆收回手,嗓音淡淡,“我带你出来。” 墨玉腰牌落入掌心,微凉。 却仿佛有什么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恰到好处地传递到心底去。 温寒烟攥紧了它,没有拒绝。 她点点头,重新转回身,催动【形神和】。 意识瞬间沉入一片黑暗。 随即,视野陡然摇晃起来。 温寒烟看见自己走在路上,一片开阔坦途。 那是闻禅眼中所见。 就在他再次迈出一步之时,地面猝然龟裂。 一道宽约三丈,深不见底的沟壑自他脚下蔓延开来。 闻禅身形一晃,毫无防备顺着裂缝跌落下去,阴冷的风自下而上吹拂上来,宛若地狱之中的森冷鬼气。 那裂缝像是蕴着一股力量,将他不断向下拖拽。 他挣扎,他反抗,他运起全身灵力,将毕生所学招式毫无章法地用出去。 他什么都尝试了一遍,可到头来,身体依旧在不断不断地下坠。 温寒烟感受到一阵恐惧绝望,那是闻禅当即心底产生的情绪。 但就在这时候,下坠的趋势陡然一停。 被撕裂出不规则裂口的袈裟挂在一处石壁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向上是望不见顶部的出口。 闻禅最终一身狼狈地爬了上去。 周遭空旷,无间堂内金佛无声注视着这一幕,恢弘的大门上,牌匾以金粉绘制,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晕。 围拢在一边的弟子不知何时消失了。 闻禅行至无间堂门下,单手撑着金漆彩绘的门板休息。 他太累了。 一声诡异的闷响自头顶传来,他愣了愣,可那声音却丝毫没有给他喘息之机,一道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上一刻还完好无损的大门,此刻莫名倾頽,沉重的金石不偏不倚,正好朝着他头顶砸落下来。 接下来,温寒烟见识到了什么叫作真正的“倒霉”。 不光是走在路中央,被突然出现的裂缝吸进去,走到完好无损的门边,险些被砸得脑袋开花。 他走到树边,会被莫名伸出的尖利树枝刺穿衣服,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和他过不去。 闻禅慌乱跑到无间堂内,林立的金佛也无声动起来,灿金色的海浪追逐在他身后,张牙舞爪要将他掐死。 但无论是哪一次,闻禅都会凑巧躲过一劫。 无论是挂在峭壁上的袈裟,莫名而起吹歪了巨石的狂风…… 温寒烟脑海中陡然掠过什么。 她觉得,她大概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温寒烟正欲抽离元神,恰在此时,她看见一闪而过的光。 很冰冷。 很刺目。 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气息,它很平常,就像是随意拂过的一阵空气。 但这阵空气,却让人发自内心地胆怯。 就像是在那一个瞬间,整个人都完全臣服于另一个无法抗拒的力量。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第308节 温寒烟心头狂跳起来。 她想她找到了。 这道气息,定然是关键所在。 温寒烟牙关紧咬,她感觉自己的视线越发向下,这是闻禅的本能,他几乎没有任何还击之力地屈从于这种力量。 几乎是一瞬间,那抹光便几乎消失在余光之中。 不可以。 温寒烟不自觉攥紧了掌心的墨玉牌。 她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只是条件反射地用力,再用力。 像是要通过这个动作和淡淡的钝痛,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就在这时,一抹凛冽气息奔涌而来,顺着掌心灌入经脉,瞬息之间直直涌入灵台之中。 这气息极其霸道,却并不迫人,冥冥之间,似乎与她早已千百次地相遇,被她本能地包容接纳。 温寒烟只停顿了一下,便毫不犹豫敞开灵台,任凭那抹气息如狂风过境般,轰然将那股令她浑身僵硬的桎梏撞得支离破碎。 温寒烟顺势咬牙抬起眼,极力朝着余光中那最后一抹寒芒望过去。 空气漾起波纹般的涟漪,一面平滑如水的镜面隐在阴翳之中。 温寒烟心头一喜,下一瞬,眸光蓦地凝固。 她看见镜身上一瞬即逝的纹路。 张扬的腾龙傲然昂首,翼若垂天之云,凛然欲飞。 第112章 云桑(十) 温寒烟心神微乱,魇抓住这个时机趁虚而入,将她牢牢缠绕住。 这种气息极度冰冷,也极度陌生。 但与此同时,熟悉得像是曾经在何处感受过。 在兆宜府震颤的暗室之中,在浮屠塔破碎的冰棺外,在东幽狂乱的藤蔓气根间,在裴烬摇曳的衣袂和沉郁的乌木香中…… 那是昆吾刀的气息。 神识之上突然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炽烈的、霸道的,像是一只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强劲地将她托起破开沉沉水面。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猛然睁开眼睛,这才察觉自己整个人都几乎被拽到裴烬怀里。 他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在其中,地面上的剪影晃动,属于她的影子已经完全没入另一道高大的阴翳。 温寒烟抬起眼,正对上裴烬那双狭长的眼眸。 昏暗的火光中,那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更显深晦。 灼灼的,似是不悦,又似担忧。 裴烬指节还搭在她手臂上,温寒烟愣了愣,还未出声道谢,他已慢条斯理收回手。 冥慧住持见她清醒过来,脚步头一次有些急迫地走过来。 “温施主,状况如何?” 温寒烟定了定心神,她沉吟片刻,暂且将腾龙纹的细节隐瞒下来,将其他事情说了出去。 她话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不仅是震惊于“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倒霉之人”。 更多的,闻禅昏厥之前所见所闻,同他们预料之中相去甚远。 ——即云寺中弟子惨死,死状各不相同,唯一相通的便是死无全尸、凄惨至极。 然而闻禅所见,竟然只是些琐碎霉运缠身之事。 若他并未得救,难不成当真要被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折磨致死? 先前那些弟子也是因此而亡的? 众人各怀心思,退出了闻禅的洞府。 一行人走至分岔路口,默契地停了下来。 温寒烟猜到闻思和冥慧住持还欲同她多言几句。 即便他们并不知晓她有所隐瞒,但她毕竟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闻禅所经历一切的人,他们大多还想多问些细节,共同商议一番。 但她眼下心里还揣着事,同即云寺间的因果,在她这一方也已尘埃落定。 此刻她更想将心底那团疑云拨开。 闻思长老迟疑片刻,正欲上前相邀,冷不丁见温寒烟身形一晃,脸色苍白地向后仰倒。 “温施主……?!” 他话声刚落,愣了愣神正欲上前去扶,便见温寒烟身后玄衣宽袖的人慢悠悠向前迈了一步。 脱力的白衣女子不偏不倚倒在他肩膀上。 裴烬任由温寒烟的重量完全压在自己肩头,眼都没眨一下,左手臂不声不响地环上了她的腰。 他一把将她扶稳,这才拧眉低头看她。 须臾,神情缓缓变得微妙。 温寒烟不同裴烬对视,只眉间轻蹙,慢慢朝闻思和冥慧住持行了一礼:“方才搜魂有些透支,我无碍,只需调息一番便好。” 人已经为了即云寺的事累成了这样,再劳烦人家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闻思脚步顿了顿,看一眼闻禅洞府的方向,又看一眼温寒烟苍白不似作伪的脸色,良久,双手合十轻叹一声:“阿弥陀佛,温施主今日恩德,闻思铭记于心。” 冥慧住持缓慢自他身后步出,手持禅杖,眼眸轻阖:“若有需要,即云寺自当有求必应。” 温寒烟应了一声,两人便不再多待,转身离开。 裴烬低下头,怀中女子依旧苍白着一张脸,虚弱地靠着他。 她眼睫低垂,许是风动,在他的角度,甚至能够看见她睫羽细微的颤动。 “已经走远了。” 裴烬似笑非笑看着她,语带戏谑地评价,“反应很快,戏也挺全。” 温寒烟抬眼朝闻思和冥慧住持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即云寺内不得御空而行,无论修为境界,人人的步速都算不得快。 确定两人确实已经走远,她透支的神情才缓缓收起,不咸不淡抬头看裴烬一眼。 “都说近墨者黑。”温寒烟站直身,“我这场戏,恐怕难及你万分之一。” 她方才电光火石间,莫名想到曾经裴烬故作虚弱,实则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心,缠着要她保护的样子。 只一个晃神,温寒烟身体陡然一轻,她愕然回神,整个人已经被裴烬倾身一把抱起。 却并非是两只手抱着,而是将她像是个孩子一般托起来,她坐在他手臂上,视野瞬间拔高。 虽然于时常御剑而行的修士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高度,温寒烟还是忍不住浑身都绷紧了。 “裴烬!”她皱眉挣扎了下,箍在她双腿上的手臂看起来松松散散,力量却极大,她随意挣动几下,竟分毫撼动不了。 单手抱着她的人气定神闲,闻言只是轻轻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嗯?”,似笑非笑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裴烬’?你在唤谁?”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长嬴!”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似是取悦了谁,裴烬眉梢一挑,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总算流露出几分笑意。 但他依旧并未松开她,只是扬着眼尾应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我在呢。” “你明知道我是装的,我可以自己走。” 温寒烟伸手,在她的高度,掌心正好碰到他发顶,“放我下来。” 一缕碎发被她拂动,落在眉间挡住视野,裴烬吹一口气,将碍眼的发丝吹开。 “我看你很喜欢效仿我,那你下次不如多学点。”他抬起眉梢,“比如把这个也学了。” 裴烬毫无松手的意思,温寒烟拗不过他,麻木地看着树影飞退。 好在闻禅出事,即云寺内门弟子也总算有了危机感,眼下都被冥慧住持勒令三五结伴守在洞府,四下并无人看见他们破格的动作。 她面无表情:“你太重了,我扛不动。” “扛?”裴烬轻笑一声,“分明是如此有情调之事,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就变得这么粗鲁。” 他脚步一顿,“不满意?那背你走。” 温寒烟注意到,自始至终,他右手都懒洋洋垂落在身侧,半分未用力气。 似乎便是从九玄城中开始…… 她拧眉道:“你的手——” 话还没说完,身体又是一轻,温寒烟下意识攥紧了裴烬肩头的衣料,玄衣衬得她手背更显白皙。 裴烬将她轻抛一下,又稳稳地接回臂弯间。 “只是你分量太轻,掂起来还没几两肉。”他扬唇懒懒道,“还犯不着用上我另一只手。” 温寒烟若有所思。 她已经记不清先前在东幽对上云风时,裴烬有没有用过右手。 从前他虽受荒神印限制,可自他们初遇起,他的右手还是行动自如的。 想到这个,她又回想起云风诡异的尸身。 她总觉得那并不是云风最终的结局。 近日来,她虽身在司星宫和即云寺,却也没有完全放任自己与世隔绝。 南州并没有动荡。 潇湘剑宗并无大事发生。 第309节 裴烬看她神情,猜到她在想什么。 他单手托着她,闲庭漫步向前,两侧梧桐荫浓,万佛林立。 “你也说了,祸害遗千年,连我这样的祸害都还好端端活着,那个人不会死得如此轻易。” 裴烬懒洋洋道,“说不定你先前对那几个无趣的秃驴所提的要求,又能救我一命。” 他步伐不疾不徐,速度却不慢,暂住的院落很快出现在道路尽头。 温寒烟突然回想起空青,安静了一路的身体又开始挣扎起来。 这一次,裴烬没再困着她,顺水推舟将她放到地上。 “调息得还挺快。”他唇角扯着不正经的笑意,揶揄她,“这么快便恢复了?” 温寒烟白他一眼,顿了顿,又道:“空青的事,我会尽快解决。” 她抿了下唇角,“他对你其实并无坏心,只是……” “我不在乎。” 裴烬没什么所谓一笑,他垂眼看她,“我在意的不多,你算一个。” 俯身欺近,“比起空青空黄空蓝,我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温寒烟下意识向后仰。 她这样动作,裴烬反而不开口,偏要再欺近一分。 他每靠近一寸,她便向后仰倒一分。 温寒烟的身体柔韧,常年修习潇湘剑宗剑法令她姿态愈发灵活,眼下身体几乎向下仰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她双脚却依旧定定站在那里,动也没动。 很柔软。 就像是朦胧的记忆之中,某些滚烫的时候。 裴烬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倏然站直身,顺势伸手一把将温寒烟扯了回来。 “先前倒是我看走了眼。”他薄唇微翘,“原来美人撒起谎来,也别有一番风姿。” 温寒烟没注意到裴烬方才一瞬间的失神,她甩开他的手,又将墨玉腰牌一同扔回去。 “那时我只能出此下策。” 裴烬抬手将腰牌接在掌心,冰冷的墨玉染着热度。 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先前那样着急问我一尘禅师的事,我还以为你审美清奇,偏偏喜欢这群秃驴。” 裴烬环臂倚在树边,故作惆怅幽然叹道,“女人心果然善变,这才短短一日都不到,竟然这么快便腻烦了。” 温寒烟:“……” 她稍微正了正神色,撇开脸道,“莫非你愚钝至极,到现在还看不出?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 裴烬眉梢微动,撩起眼睫来。 “闻禅所见的那面水镜之上,并非空无一物。” 话音微顿,温寒烟神情复杂,委婉道,“除你之外,当年乾元裴氏当真无一人幸免于难么?” 裴烬皱了下眉头,没说话。 温寒烟见他不欲回答,也不强求,接着讲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 “真正夺人性命的,想来并非深渊断壁,恰恰是那面水镜。” 温寒烟缓缓道,“若我并未想错,那面水镜必定是由阴邪之物铸造而成,能够反照出人心深处的恐惧,再以恐惧本身令修士走火入魔,最终自残而亡。” 她抬起眼,“你应当一早便猜到了,你认识闻禅?” 温寒烟起初并未完全明白,裴烬当时那一句“他不会死”,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到她借闻禅的眼睛看到了一切。 即云寺弟子死状各异,大概是因为内心恐惧不一。 之前的事情不提,只说他们到达即云寺之后发生的怪事。 一人死在夜间无光之处,两人死在起夜之后的被窝里,还有一人更加离奇,扫着落叶便陡然身首分离,暴毙而亡。 有人怕黑,有人怕鬼,有人怕像落叶一般脆弱。 而闻禅的恐惧则与他们都不同。 闻禅怕死。 所以他所经之处,无论如何安全稳固,都会莫名出现各种杀机,而他又偏偏能侥幸次次死里逃生。 于是,闻禅不会死在水镜之中。 但裴烬又是如何得知闻禅怕死的? 裴烬一听,闲散道:“我被封印了一千年,他连活都还没活上这么久,我怎么会认识他?” “不过,我与将他带回即云寺的人,有过几面之缘。” 温寒烟想了想:“你是说观空禅师?” 她对观空禅师有所耳闻,即云寺并非自始至终从不过问俗世,而是在他做住持时逐渐避世。 观空禅师一生钻研佛法,普济群生,在他尚在人世时,即云寺内大多数弟子都是他捡回的流浪乞儿。 不止闻禅。 就连如今的一尘禅师也在其中。 只是或许修仙界好人当真难以长命,观空禅师境界困于炼虚境便不得寸进,后来莫名陨落了。 裴烬拨弄了一下腰牌,墨玉在衣袂间反射着莹润的光晕。 “乞儿最恐惧的事情——” 他语调懒淡,“就是死亡。” “那为何一定是闻禅长老?”闻思长老应当同为观空禅师带回的乞儿。 裴烬:“因为他倒霉。” 温寒烟:“……” “能够破碎虚空,将水镜置于即云寺各处,此事定是归仙境修士所为。” 温寒烟思索片刻,“如今九州归仙境修士仅有三位,若是除去你,便只剩下云风和一尘禅师。” 她看向裴烬,“你觉得会是一尘禅师吗?” 裴烬偏头看她,忽地一笑。 “既然认出了乾元裴氏家纹。”他似是觉得有趣,手肘搭在树干上,手指支着额角,饶有兴致问她,“你就不怀疑是我做的?” 温寒烟毫不犹豫摇头。 “不。”她注视着裴烬的眼睛,透过那层暧昧不清的薄雾,定定地看向最深处。 “我相信你。” 裴烬眼神一顿,许是初春天气还染着凉意,他再次感受到那种呼吸微滞的感觉。 他不自觉就拢紧了手指。 这动作太过细微,温寒烟并未留意。 她的注意力依旧在唯二的两个选择上。 “你还没有回答。”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睛,“一尘禅师此人,你了解多少?” 裴烬挪开视线。 “一尘禅师啊。”他扯了扯唇角。 风吹动梧桐枝木,同一片苍穹中的同一片暮色,宛若千年未曾改变。 裴烬自认对一尘禅师了解并不多。 说到底,他不了解任何人。 浮岚中皆是各大世家仙门嫡系子弟,未来即将继承大宗大派的天之骄子,人人周身都带着点倨傲清高,盛气凌人。 浮岚是一个方寸之间的九州,却远比九州现实得多。 在这里,不止要比修为,比天赋,更要比家世,比资源。 裴烬一日偶然听见有人靠在假山后面说闲话。 说他们见到一尘禅师那副清高悲悯的模样,就浑身恶心。 说他只是一个被捡来的野种,凭什么在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面前耀武扬威。 云风劝他少管闲事。 “一个即云寺的弟子而已,和我们又不算熟悉,咱们何必去蹚这趟浑水?” 云风向来含笑的脸上,神情很严肃,“长嬴,你这毛病真的该改一改。” “修仙界里爱管闲事的人都活不长。” 裴烬原本没想管。 云风所言不差,即云寺不过问九州事,又远在鹭洲,而他们乾元裴氏位于宁江州,天南海北。 离开了浮岚之后,此生下一次得见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裴烬被云风勾着肩膀,半拉半拖地带走了。 他真的没想管。 但后来双腿又不听使唤走了回来,裴烬抱剑一脚将假山踹了个大窟窿。 缩在后面聊得正欢的几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看向他。 “裴、裴少主?” “英雄不问出处。”裴烬眉目冷冽,气势凛然,“如今他凭实力做了观空住持嫡传弟子,难道不配同你们平起平坐?” 第310节 墨玉腰牌随着他动作摇曳着。 裴烬踹完假山,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就当是还了那日的恩情。 谁知他刚绕过转角,便看见一尘禅师面无表情地站在阴影里,闻声转过身看着他。 对上视线的时候,随着一尘禅师侧身抬头,他半张脸自阴翳中回到日光之下。 他笑了一下。 “裴施主,多谢你方才仗义执言。” 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散尽风里。 “贫僧……也可以唤你‘长嬴’吗?” 轰—— 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远处传来,地面震颤。 裴烬神情一冷,起身看过去。 温寒烟没有等到回答便被打断,但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她神识铺展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即云寺。 也清晰地看见即云寺外浩浩汤汤的白衣修士。 为首一人白衣墨发,端坐流云宝座之上。 掌心折扇轻摇。 第113章 乾元(一) 剧烈的灵力震荡开来,将整片即云寺上空的佛光都震得摇曳散去。 闻禅长老出事,冥慧住持勒令所有内门弟子留在房中,即云寺弟子本便人心惶惶。 焦头烂额之下,眼下竟然连即云寺护寺大阵,都仿佛下一刻便要于风雨飘摇之中溃散。 即云寺弟子们惊惶探出身来,距离最近的望见门外一片如雪白衣,瞳孔猛然紧缩。 “潇湘剑宗的人怎么来了?” “那最前方的……好像是——” 铛—— 一阵钟声轰然荡来,冥慧住持手持禅杖缓步而出,脚下佛光蔓延,铭文闪跃。 “云风尊者远道而来,即云寺本该扫塌待承。” 他遥遥对上云风视线,眼神微转,扫过他身后浩浩汤汤的人群。 冥慧住持单手捻着白玉菩提,眼眸轻阖,“只是不知您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见冥慧住持现身,即云寺弟子长长舒了口气,找到了主心骨,安安静静退回房中。 流云纹蒲团悬于虚空之中,雪白的衣袂飘扬垂下,状若浮云。 “鹭洲路远,我闭关清修已久,身侧鲜有人声,便随意带了几名弟子路上解闷。” 云风把玩着折扇,扇骨碰撞出清脆的金鸣之声。 “不过几名随行弟子,冥慧住持何须在意。” 他淡笑,“我今日来,是为拜访故友。” 冥慧住持没有说话,只是脸色不算好看。 云风尊者是九州仅有的三位归仙境大能之一,方才甚至并未动手,不过靠近几分,通身威压便将整个即云寺佛光法阵震荡得紊乱。 能被他称作“故友”之人,放眼整个九州,恐怕唯独两人。 其一,便是他们即云寺的一尘师祖。 其二,便只有—— 冥慧住持眉心微凝,脑海中浮现起一双冷而妩艳的眉眼。 ——“若有朝一日,潇湘剑宗师祖云风尊者前来贵派拜访——” ——“请冥慧住持做主,即云寺会站在我这一边。” 冥慧住持那时还未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 云风尊者避世已久,潇湘剑宗与即云寺又并无旧事纠缠,对方何必来此。 但没想到云风尊者不仅来了,还来得如此快。 原来这一切发展,温施主都早已算到。 同归仙境尊者匹敌,于他而言并非易事。 只是眼下既然已许下承诺,便一定要将人保下来。 “一尘师祖不知云风尊者前来拜访,如今正在予禧宝殿之中闭关禅修,若强行出关,恐损修为根基。” 冥慧住持并未提及裴烬,宛若寺中自始至终并无此人。 属于归仙境修士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他就连动弹一下都困难。 冥慧住持面色岿然不动,一点点地合拢双臂。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他却做得很慢,灵风拂动他宽大的袖摆和袈裟,露出青筋暴起的手臂。 云风看着他的动作,但笑不语。 良久,冥慧住持双手合十,行了个禅礼。 他唇畔逸出一抹血痕,面色却半分不动,步伐也半点未退。 “阿弥陀佛。”他淡淡道,“此次乃即云寺招待不周,云风尊者不若择日再来。” 云风唇角微勾,神情看不出多少不悦。 他还未开口,一名潇湘剑宗弟子二话不说便拔剑,朝着即云寺正门凌空劈下。 冥慧住持眉心微皱,捻着白玉菩提的手指猛然用力,菩提子应声自珠串上落下,铺天盖地散开,颗颗之间联结着淡淡金光,兜头将即云寺门楣笼罩在内。 与此同时,剑光斩落! 即云寺门扉之上金光闪跃,毫发无损。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阵沉闷的轰响自门前传来。 门前那棵参天的千年古树发出一声沉重的哀鸣,五人才能勉强环抱的粗壮树干之上,一道剑痕深深刻入其中。 巨树被拦腰斩断,繁茂的枝叶刺入金光之间,缓缓倒在门前阶上,落叶纷纷扬扬落下。 白衣弟子收剑落地,眉间搭着一缕削平的碎发,正是应光誉。 冥慧住持望着那棵被斩断的巨树,眸光沉冷。 此树虽并未生长于即云寺中,可这么多年过去,多少也沾染了几分佛缘。 潇湘剑宗此番伐树,是踩在即云寺的脸面上。 冥慧住持禅杖轻点,空气之中佛光暴涨,他自其中祭出一枚金如意,甩袖朝应光誉挥出一道劲风。 “不知施主此举何意?” 佛光瞬息而至,就在几乎碾至应光誉脊背时,一道剑光自上空落下来,将佛光猝然斩碎。 云风缓缓收回手,目光落在应光誉身上,神情微冷,似是不悦。 “潇湘剑宗来此拜访,你却如此无礼,将即云寺前千年古树斩断,岂非惹住持不快?” 应光誉低着头,抱剑行了一礼:“师祖恕罪,是弟子莽撞了。” 说完,无需云风再出声,他便自然转过身,朝着冥慧住持拱手,“晚辈向您赔罪,请住持切莫怪罪。” 虽是道歉,语气里却并无多少愧疚之意。 “如今这弟子已悔过自新,冥慧住持何必同一小辈计较。” 云风望着冥慧住持掌心禅杖,勾起唇角,“潇湘剑宗的弟子,暂且无需即云寺代为管教。” “道歉便一定要原谅,哪里来的这种道理?!” 五名即云寺长老自门中走出来,为首出声那人正是闻思。 他脸色都被气得泛红,“他一剑斩断了即云寺前佛木,如今就连寺门都被树木拦住,难道只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此事便揭过不提了?!” 话音还未落地,折扇扇骨叮当作响飞掠而出,化作十八道飞剑,于半空中散作一道璀璨的弧线。 剑柄处拖拽出长长的流光,盘旋纠缠着,朝着闻思几位长老俯冲而下! 冥慧住持眉间紧皱,禅杖在他腕间化作一道金光,铺开一道光幕,轰然迎上如雨而落的飞剑。 喀嚓—— 飞剑接二连三,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刺穿光幕,几乎是瞬间,结界之上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护体金光轰然溃散。 五名长老喷出一口血来,不受控制倒飞而出,狠狠砸落在地,毫无还击之力。 “今日不巧,即云寺不待客,寺门受阻倒并不妨事。” 云风缓缓笑道,“若非如此,迢迢路远,这些弟子来一趟鹭洲并不容易。我倒不介意冥慧住持请他们入寺品一品佛茶。” 说到这里,他视线微转,不偏不倚望向无间堂前浓郁树荫。 “长嬴,寒烟仙子,看了这么久,还不愿现身一见吗?” 他气定神闲,声音并不大,却隐含着归仙境修士的威压灵力,瞬息间便似狂潮般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无间堂梧桐木下,声音清晰可闻。 这声音里蕴着归仙境修士的威压,温寒烟被震得心口气血翻涌。 云风果然还活着。 她勉强压下去转回头,看见裴烬已云淡风轻靠回去睡了。 第311节 温寒烟:“你一早便知道他没死?” 裴烬眼也没抬,声音蕴着点困倦的沙哑:“唔。” 一个活到今日的人,总该有点保命的底牌。 温寒烟拧眉思索片刻:“是分身?” 归仙境修士可御分身,神识越强大的,便能够分神操控越多的分身。 只不过,分身越多,修为便被分散得越多。 那日于东幽露面的“云风”分明已有归仙境修为。 云风本体的修为,莫非已近乎证道飞升? 温寒烟心底划过一瞬即逝的微妙感。 她总觉得有何处不对。 温寒烟看向即云寺门。 “你当真不去?” “为何要去?” 裴烬懒洋洋撑起半边眼睑。 “既然是前来拜访,难道不应当是他入内来寻我?” 他语气稀松平常,宛若即云寺门前的当真是千年旧友。 温寒烟一时寻不到反驳的理由,又向即云寺正门望去。 之间天幕低垂,浓云卷集。 高阶修士动辄可呼风唤雨引天地异象,俨然是大战一触即发的危局。 她心头微跳,又转回头来看向裴烬。 “若他当真出手,冥慧住持绝非他对手。” 温寒烟沉声道,“到时即云寺因你我而生灵涂炭,这样大宗大族的气运没落,如此沉重的因果,我们如何才能还得起?” 她字字句句皆言“我们”,裴烬睁开眼睛。 温寒烟被树影拢在其中,离他很近,在昏暗阴翳之间,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明亮。 她向来是这样一个人,爱恨喜恶都分明。 他有幸都都体会了一遍。 不远处灵风呼啸,灰云压境,远远近近皆是此起彼伏的轰鸣闷响。 而这片方寸大小的空间里,万籁俱寂。 温寒烟忍受不了这一刻的寂静,她虽事先请冥慧住持做主,却也从未想过躲在旁人身后,看别人为她厮杀,而她坐享其成。 她刚一起身,便被一只手扯了回去。 裴烬一把将她按在怀中。 “谁说即云寺会因我们生灵涂炭了?” 温寒烟眸光微凝,心念微微一动,小心将神识隐匿于风中,又向即云寺门前探查而去。 恰在这时,一道悠长的钟鸣声响起。 予禧宝殿之上佛光大盛,门窗被一股冲天而起的灵风震开。 与此同时,虚空之中灵光闪跃,巨大威严的法相凭虚而生,将冥慧住持包拢在内。 六臂法相一半金刚怒目,另一半慈悲含笑。 它一只手将闻思几人温和托起,微低下头来,那一半唇畔若有似无的弧度,似是悲悯。 下一瞬,它侧眸抬头,怒目金刚不偏不倚看向云风,五只手化而为掌,罡风拔地而起,飞剑被剧烈的气流桎梏钉在原地,寸步不得进。 云风似是一早便预料到,指尖一勾,飞剑化作数道流光,叮当作响重新拢回掌心。 他手腕翻转,“刷”一声展开扇面,动作行云流水。 “原来是一尘禅师。”云风笑道,“别来无恙。” 一人自上而下缓慢落于即云寺正门飞檐之上,身姿清俊挺拔,白衣外罩一件金色佛莲袈裟,眉心一点红痣,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他双眸低垂,踏空御风而行,衣袂猎猎飞扬。 所过之处,即云寺弟子纷纷匍匐跪拜而下。 冥慧住持被法相轻柔放回地面,法相在一阵金光中破碎散入虚空。 他勉强平复了一下翻涌的血气,转过身来俯身行礼。 “多谢师祖救命之恩。” 一尘禅师长袖一扫,一道温柔的灵风托住冥慧住持的双膝,将他扶起。 “今日即云寺不暇见客。”一尘禅师缓声道,“云施主,请回吧。” 云风笑意未变,看向一尘禅师。他身周佛光波动,显然强行出关灵力激荡,修为不稳。 “我似乎从未说过,我要入寺。” 云风掀起唇角,“先前我已言明,今日来此,不过是顺道见一见老朋友。但既然无人得空,叙旧寒暄之事,还是留给下一次更好。” 说罢,他掐了个剑诀,扇骨破碎虚空。 他一卷袖摆,将一地“千里迢迢而来”的弟子卷起来,尽数送入裂缝之中。 云风身体沐浴于灵光之中,他看向冥慧住持,视线微转又看向一尘禅师,顿了顿,转向一片绿意葱郁的树影。 “择日再会。” 虚空之中的灵光猝然被挤压成一片薄薄的光带,下一刻,散入风中。 冥慧住持看向一尘禅师唇畔的血痕:“一尘师祖,您强行出关,又动了灵力,伤势恐怕……” “无碍。”一尘禅师看一眼挣扎爬起的闻思五人,眸光微顿,又看向寺门前倾倒的古木。 他语气平静,“万物皆有灵,今日所造业,他日必受果,你们无需为此事介怀。” 下一刻他身形微动,散作万点金光。 温寒烟还未来得及收回神识,便望见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身前。 一尘禅师肤色苍白,并非是冷玉般的白皙,反倒透着一种久未见光的惨白,眉心一点红痣被衬得愈发浓烈。 他的长相极俊美,双目是标准的丹凤眼,又因微垂而显得愈发上扬,眼睑很薄,垂下的眼神漾着一种堪破红尘的慈悲悯人。 温寒烟下意识同他对上视线。 只一瞬间,她浑身汗毛都似过电般立起。 她仿佛认识这双眼睛,这种眼神。 往事于她脑海中倏然挤压,又炸开,温寒烟霍然抬起眼。 她回想起来曾经在何处见到过此人了。 温寒烟抿抿唇角,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她挪开视线。 一尘禅师却似是注意到她片刻的异样,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无悲无喜。 “施主可是有话想说?” 温寒烟静默片刻,摇头道:“只是久仰一尘禅师大名,今日得见,一时心绪激荡,让您见笑了。” 她话声刚落,一尘禅师还未开口,斜地里冷不丁传来一声冷嗤。 温寒烟转过头,对上裴烬似笑非笑的视线。 她脑海中瞬间回想起他半真半假那些揶揄,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她并非对一尘禅师有何好感,只是有些话,她此刻绝不该说。 不只是温寒烟,一尘禅师也转开视线,循声望去。 “裴施主。”他单手行了个佛礼,只一声便不再开口。 裴烬依旧松散靠在树上,并无半点起身的意思,闻言只轻抬了下颌算作招呼。 他半边身体都陷在阴影之中,眸光更显深晦,分辨不清。 温寒烟不动声色打量着两人。 裴烬同一尘禅师并不热络,但她并不因此认为,他们一定并不熟识。 毕竟,云风同裴烬虽千年重逢之后彼此敬候多句,到头来也不过是血海深仇,杀的你死我活。 她将心思暂且压下,听见不远处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冥慧住持身后跟着重伤的五名长老,走到树下,目光掠过裴烬之时,皆有些欲言又止。 一尘禅师若有所感:“想说便说。” 闻思条件反射便要开口,只是他心脉受伤,刚一开口,吸入的空气便刺得他心口一阵刺痛,撕心裂肺咳了起来。 冥慧住持叹息一声,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近日寺中有一面鬼镜作乱,多亏有温施主从旁相助,才得以寻得元凶。但依据温施主所言,此事多半为归仙境修士所为。” 冥慧住持道,“依您所见,可否会是方才那位云风尊者所为?” 一尘禅师眼眸微阖,并未直接回应,静默片刻道,“知晓了。” 须臾,他语调平淡问起另一件事,“裴施主为何在寺中?” 一尘禅师语气太过无波无澜,令人摸不透喜怒。 冥慧住持停顿须臾:“此事是弟子自作主张,只是您曾教导过,受人之托,必终人之事。温施主相助良多,故弟子应允二位施主予以庇护,若您不允——” 一尘禅师抬手打断:“你行事并无错处。” “他们一日留宿即云寺,便一日待他们如寺中人。” 第312节 不仅是冥慧住持和闻思几位长老,闻言,温寒烟也微有些讶然。 平心而论,裴烬和她眼下的名声都算不得好。 这样烫手山芋般的麻烦,一旦沾上了,便似是昭告整个九州,要与全天下为敌。 一尘禅师却竟丝毫并未犹豫,将他们收留下来。 温寒烟沉吟片刻,总觉得今日之事怪异至极。 就仿佛天崩地裂到了眼前,下一瞬却骤然烟消云散。 云风今日来的突然,走得更莫名。 他为何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 裴烬靠在树上支着额角,事不关己般懒淡望着这一幕。 千年前,也是在此处,梧桐木如绿涛翻涌。 他一脚踹散了浮岚中的流言蜚语,还了一份人情。 千年后,万佛林立,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只知默默隐在阴影角落之中忍耐的人,竟然反过来替他挡了一劫。 画面依旧是那个画面,只是高下似乎颠倒了。 裴烬忽地一笑。 真有意思。 第114章 乾元(二) 即云寺前惊天动地的动静,将空青自梦魇之中惊醒。 他面色苍白地坐起身,神情麻木,没有多余的表情。 叶含煜坐在距离床最远的座位上,见他起身,下意识脖颈一疼。 半晌却见空青只是坐在床上没有动作,担忧最终盖过阴影,他站起来走过去。 “……你还好吗?” 听到他声音,空青缓慢抬起头来:“我没事。” 却也并未因着先前的出手而道歉。 司予栀坐在门边,听见动静也转回头来。 她看着愈发如行尸走肉般的人。 空青浑身的生气几乎在短短数日之间被消磨殆尽,眼下看上去不仅半点没有往日飞扬神采,反倒鬼气森森的。 “真的没事?”司予栀斟酌着措辞,“你的精神看起来比先前还差。” 空青没吭声。 司予栀也站起来,走到床边。 “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她轻咳一声,“可千万不要逞强,我们不是朋友吗?” 叶含煜也皱眉附和:“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吗?空青,那一日你独自离开之后,到底碰上了谁?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不知说中了空青心底什么心思,他倏然用力,将叶含煜一把推开。 “我说了,真的没事!” 叶含煜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个趔趄,向后倒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眨眼间,空青已翻身下床,往门外冲。 司予栀也是见过叶含煜脖子上的惨状的,再加上她是个阵修,不擅近战,下意识没敢上前拦。 但又放心不下,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喂,你去哪里!” 空青没有理会身后嘈杂的声音。 他只觉得吵。 他耳边的声音太多,时而是血肉翻卷的黏腻声响,时而是梦魇之中裴烬乖戾的嘲弄,时而像是厉鬼尖利的哭嚎。 空青脑子嗡嗡的,只知道条件反射地往前走。 走去哪里? 一个声音这时候响起来,不男不女,不老不少,像是凭空臆想而生的。 “向前走,离开这里,不好吗?这里没有人会理解你。” “去找寒烟师姐,找到寒烟师姐,就能找到那个男人。” “只要杀了他,寒烟师姐就会安全了……” 是,杀了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先前怎么没想到? 只是,他真的杀得了那个人吗?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仿佛贴在他灵台上说话。 “不试过怎么知道呢?” “否则,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寒烟师姐被害死吗?” 不。 绝对不可以。 空青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遭寂静无人,大片大片的梧桐木遮天蔽日,此刻分明是白天,此处光影却昏暗,宛若即将日暮。 空青避开所有人,坐在树下环抱住膝盖,盯着摇曳的树影发呆。 他到底该怎么做? 一道簌簌脚步声靠近。 空青警惕抬起头,视线却莫名一片模糊。 他依稀看见一道剪影逆着光,穿着一身即云寺弟子服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五官看不真切。 空青盯着那个人,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张脸…… 就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是在哪里呢? 他冷冰冰盯着来人,没有说话。 来人却似是并不介意他浑身满溢而出的排斥戒备,慢悠悠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个佛礼。 “这位施主,何故独自在此?” “关你什么事。”空青冷笑一声。 他心底情绪翻涌,不受控制。 那些恶意的情绪被艰难压制了许多天,却仿佛在这名即云寺弟子一句话之下,便岌岌可危地开始松动。 空青恶声恶气,那名弟子却不仅并未动怒,反倒笑了。 他盯着空青看了片刻,笑声似是友善,又似心满意足。 窸窸窣窣,鞋面踩过草地。 空青感觉那个讨厌的人不仅没有离开,反倒坐在了他身边。 “施主因何事烦心?” 弟子的脸在他眼睛里旋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像是蒙着一层薄雾,无论如何都分辨不清。 那蛊惑般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 “施主无妨同我说一说。师尊常教导我,住相布施生天福,若遇施主困厄自苦,当劝人修善断恶,渡人渡己。” 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空青仿佛看见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 耳边时而是恶意昭昭的蛊惑声,时而是温柔悲悯的劝解声。 空青头痛欲裂,陡然跪地按着太阳穴惨叫一声。 一双靴面停在眼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倏然勾起他心底一段记忆。 空青双眸赤红,蓦地抬起头。 “你……”他咬牙道,“是你?!” 视野之中,微风徐徐穿行,袈裟僧袍缓缓扬起。 那声音缥缈不定,时而远得像是从天边而来,时而近得像是钻到他的脑子里。 空青仿佛脑袋要从当中炸开,分裂成两半,一边如冰一边似火。 朦朦胧胧之间,他听见那个声音还在说话。 “人之所以自苦,便是万千烦恼藏于心底。” “说出来,就不那么苦了。” “……” 随着那个声音,他莫名的头痛仿佛当真被一阵风吹散了。 空青浑身仿佛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浸透了衣料,在风中仿佛一块微化的冰,吸附在身上。 他瘫软在地上,眼前是晃动的剪影。 “有一个人,曾经觉得他罪大恶极,但却在不知情之时朝夕相处,逐渐觉得那个人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坏……” 第313节 空青喃喃道,“可是这个人,他很有可能会伤害我最重要的人,我该怎么办?” “众生平等,善恶正邪皆一念而起,本无界限之分,因人而异。” 那个声音温和微笑道,“旁人认为的恶,未必恶,他们以为的好,也未必好。” 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落入耳中,却又钻不进脑子,思绪像是被什么缠绕绊住了,混沌一片。 空青眼神木然地抬起头,又听见四面八方而来的声音。 “既然你最重要的人,会因为他而受到伤害。那么于你而言,你觉得这个人究竟是善,还是恶?” 空青愣了愣,麻木道:“自然是恶。” 他转过头,那个人不知何时就坐在他身边,侧着脸朝着他微笑。 视野模糊又清晰,昏暗明亮的光点交替,他逐渐看见那张脸清晰起来,变成司召南那张斯文的脸。 空青浑身倏然一僵,又一眨眼,看见那张脸又变成平平无奇的模样。 即云寺弟子笑着问:“施主,你所说的那个人,他信任你吗?” 空青脑海中一片昏沉,像是有什么在里面翻搅,催促着他开口。 可他找不到答案。 和魔头谈信任,这难道不是最可笑的事情吗? 可他又莫名说不出那个“不”字。 “……” 许是看出空青的挣扎,即云寺弟子好脾气地笑了笑,耐心换了个问法:“他对你有防备吗?” “……或许没有。”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替天行道,直接杀了他?” 这话像是烟雾丝丝缕缕钻入识海中,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空青眼神陡然清明一瞬。 “不行。”他斩钉截铁道。 杀了他。 倘若杀了他…… 寒烟师姐可能会不开心的。 “你是在担心你最重要的人因此而伤心吗?” 空青愕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猜测。” 那张脸依旧噙着笑意,在视野中变幻,时而化作司召南,时而又变得朦胧。 “因为你在意她,就会在意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喜怒哀乐,不忍心伤害她。” 渐渐地,来人语气越发古怪,佛门弟子悯人悲天的情绪褪去,露出诡异的本相来。 司召南缓声道,“可是她对待你呢?像你对待她一般在意吗?” 空青陡然抬高音量:“不许你这样说她!她待我很好!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好!” 旁人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这样说他的寒烟师姐? 她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比他的命还要重要。 他……怎么能那么贪心,反过来要求寒烟师姐也这样待他呢? 他不该的。 空青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然而那个声音语速越来越快,阴魂不散,任凭他如何驱赶,依旧缠绕在灵台之间。 语气蛊惑,轻而易举击碎他艰难筑起不久的壁垒,勾起他心底最深处的阴暗。 “难道你不希望她的内心里,也能够像你一般?” “即便并非只挂念你一人,却将你当作她最重要的人吗?” 空青怪异地沉默下来。 司召南看着身边人,昔日那个鲜活生动的少年早已没了踪迹。 眼下坐在树荫之下的,面色憔悴,眼下青黑,眼眶深陷着,一双沉沉的黑眸宛若一潭死水,再无半点生气。 司召南笑意渐深,他就这样看着空青,耐心地等待着他眼睛里的挣扎一点点消失,最后化作古井般无波,黑沉不见底。 “你不想保护她吗?”司召南柔声问。 空青毫不犹豫:“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即便是再过强大的修士,也难以避免。” 漫天梧桐木于风中簌簌作响,将地面上的阴翳越发扩大,将两人全身都包拢进去。 司召南轻轻一笑。 “你既然想要保护她,便大胆去做她的英雄,将她从她看不出的危险里拯救出来吧。” “待她清醒过来,一定会感激你的。” * 无间堂前,一尘禅师并未再多说,转身化作金色佛光,重回予禧宝殿闭关调息。 冥慧住持也很快告辞,眼下闻禅人事不省,闻思等其余五位长老也身受重伤。 此番潇湘剑宗前来拜山门,无疑于即云寺而言,愈发雪上加霜。 即云寺中人先后离开,无间堂前暮云合璧,很快只剩下两人。 “云风今日来得蹊跷。”温寒烟跃下梧桐木,“但我想,多半和即云寺鬼镜之事有关。” 温寒烟暂时摸不透云风想法。 若当真是云风将鬼镜置于即云寺内,她只能想到他想要凭此嫁祸裴烬。 但是这种计谋并无太大的意义,更何况,即云寺中弟子陨落,早在他们到达即云寺之前,便已经发生。 而那面鬼镜却自始至终未显露于人前。 但若并非为了祸水东引,那鬼镜之上篆刻的腾龙纹,究竟有什么意义? 温寒烟又回想起方才同一尘禅师对视的那一眼。 她心神微动,反复思索片刻,抬头去看裴烬:“你可还记得我们初到东幽之时——” 话还未说完,她声音微顿。 一只手覆上她唇畔,温热干燥,染着很淡却很沉厚的乌木香。 裴烬倚在残阳余晖之中,周遭暮色四合,他一身玄衣似披着霞光。 他向来张扬恣睢又慵懒肆意,唇角时刻噙着笑,眼下眉目间却无半分笑意。 裴烬小幅度摇头,“嘘。” 他目光落在远处,眸光冷寂,俊美无俦的面容绷得很紧。 裴烬骨相五官都偏锐利,只是平时懒散带着笑,才稍显散漫,此刻神情冷肃,便流露出一种极强极迫人的气势。 昆吾刀自他袖间钻出,猩红刀光震荡开来,在他身后撕开一条狭长的裂缝。 罡风浮动裴烬眉间碎发,露出那双锋锐的眼眸。 他二话不说,搭在温寒烟唇边的手向下拦住她的腰,单手将她带入裂缝之中。下一瞬,二人便回到暂住的院落之中。 归仙境修士破碎虚空,缩地成寸,但先前温寒烟向来只做旁观之人,此刻却是头一次感受到半步千里。 猩红光点散入虚空,回到房中时,裴烬便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 他转眸环视一圈。 房中空无一人。 温寒烟也察觉到了,院中静得不像话,她意识到状况不对,将先前并未说完的话重新按下,转身往外去寻人。 她刚走到门边,便撞上司予栀和叶含煜风尘仆仆赶回来。 “温寒烟?!” “前辈!” 两人原本面如菜色,一见到温寒烟和裴烬,瞬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快步迎上来。 温寒烟扫他们身后一眼,没见到第三个人:“空青呢?” “他方才醒过来,什么也没说,突然跑了出去。” 叶含煜头疼,又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前辈,没有看好他……”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司予栀打断他,语速有点快,“我们周围都找了个遍,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真不知道他一下子跑到哪里去了。” 温寒烟蹙眉,正欲出门,斜地里伸出一只手,将她牢牢扣在身边。 “他比你们安全得多,不必担心他。” 裴烬手指轻抚昆吾刀尖,霎时间,刀气震荡不休,猩红色的刀光在房中交错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整个房间映得宛若盈满血色。 一滴血珠被刀光包裹,悬浮于虚空之中。 司予栀和叶含煜惊疑不定抬起眼,只见烈烈刀风之中,一人玄衣宽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浑身却邪气四溢。 裴烬单手掐了个灵诀,只短短一瞬,虚空震荡,被刀光包裹的血珠轰然破碎,散作万千血光,倏然笼罩了整个房间。 下一瞬,那双冷戾的眼睛便看了过来。 司予栀和叶含煜身体一抖,下意识不敢动弹了。 开玩笑,这可是传闻中那个嗜血妄为,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啊! 先前不知晓裴烬身份时,他们只当他是位来历不明、修为莫测的神秘前辈,偶尔敢没大没小几句。 现在回想起来,没有一丝怀念,全都是后怕。 第314节 裴烬看着这一红一金两只鹌鹑,嘴角故意扯出一抹邪狞弧度,“不想死的话,今夜谁都不可离开这个房间。” 他话音刚落,叶含煜和司予栀忙不迭点头。 魔头虽然可怕,但实力也极强。 既然他亲口说了空青不会出事,他们心里也不自觉安定下来。 叶含煜:“绝对不出去!” 司予栀感觉冷飕飕的,直接缩回了椅子上,装模作样打着哈欠:“本小姐突然有点困了,今夜就在这睡了,我睡得死,醒过来的时候,怎么说天都亮了。” 裴烬满意收回视线。 他看向温寒烟,叹口气,“尤其是你,阿烟。” 温寒烟眉梢一跳:“为什么?” 面对温寒烟时,裴烬周身戾意收敛了大半,唇畔依旧噙着笑意,却漫不经心的,没多少压迫感,反倒有点不正经的戏谑。 “今夜百鬼夜行。”他眉梢轻挑,“你这样的,最招厉鬼惦记。” “百鬼夜行?”司予栀闭着眼睛缩在位置上,耳朵却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闻言直接跳了下来。 “那不应当是七月半吗,眼下正月刚过半,满打满算还有半年呢——唔唔——” 剩下的话没说完,被叶含煜眼疾手快一把捂了回去。 裴烬淡淡扫去一眼,动静瞬间彻底安静了。 他就这么懒散立在那,血色的结界虹光并未包裹住他,似轻烟般在他衣摆处缭绕。 温寒烟看了一会:“你要去哪?” 她话音刚落,另一边噤若寒蝉的两个人也齐刷刷看过来。 “还能去哪?”裴烬浑不在意掀了掀唇角。 “当然是去杀人。” 司予栀、叶含煜:“……” 两人默然而僵硬地扭回脖子。 裴烬话音带笑,但是字里行间杀气浓郁,毫无掩饰。 他们同行这么久,这还是司予栀和叶含煜头一次见到他如此不加掩饰的模样。 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这个散漫得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的人,当真是这千年来,令修仙界连名讳都不敢提及的禁忌。 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这时加进来。 “我帮你。” 司予栀:“???” 叶含煜:“!!!” 两人难以置信看过去,温寒烟面色平静,神情语气间却无半点玩笑的意思。 裴烬左手提刀,窗外暮色映上他俊美的面容。 他一笑。 “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你我不过几个时辰不见,用不着这样舍不得我。” 温寒烟看他一眼:“我何时说过舍不得你?” 她抬手握住昆吾刀柄。 墨色气海翻涌,属于羽化境修士的魔气顺着经脉涌入昆吾刀中。 刀柄狭窄,她这样动作,手指难免触碰到裴烬的。 与她不同,他的体温偏高,只不经意间的触碰,余温却似火般残留在指腹上。 温寒烟指节不自觉微蜷,收回手。 “今夜我会守在此处。”她将手指拢回袖摆之中,退回结界之中。 裴烬盯着昆吾刀看了片刻,忽地一笑。 他拖长尾音,不怎么正经地感慨一声,“你这般不在意——” 裴烬抬起漆黑如墨的狭长眼眸,他话音微顿,就这样定定注视了她片刻,扯起唇角,“我竟反倒开始有些舍不得了。” 温寒烟一愣。 裴烬一向喜欢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但不知为什么,今夜她莫名感受到一种异样。 就好像他眸中的眼神沉甸甸的,染着分量,令她在某些不经意间难以承受。 “那么你呢。”温寒烟语速比平日里快了几分,“把握有几成。” 裴烬懒洋洋挑起眼尾,丝毫不加掩饰道:“一成。” 顿了顿,他微偏头,似是沉思,又补充道,“或许两成?总之,不超过三成。” 温寒烟面容一滞,下意识上前:“既如此,还不要我随你同去?” 她还未上前,就在足尖几乎跨过那抹猩红的界限之时,裴烬起身跨前一步。 他稍低头倾身,将窗外逐渐黯淡下去的天光登时挡了一大半,那张立体的脸也陷落在阴翳之中,辨不分明。 一股淡淡的、独属于裴烬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萦绕而来,温寒烟下意识抬起眼,仿佛与此同时听见自己不自觉漏下的那一拍心跳。 “怎么了?” 裴烬没说话,只是就着这个姿势再次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地缩窄挤压,他鲜少在她面前表露出这种侵略性。 温寒烟本能抬手按住他心口,却被反过来扣住手腕,修如梅骨的手指微扣,便滑入她指缝之中,与她十指紧扣。 她向后退,他更上前来。 “但是一想起有你在等我。”裴烬敛眸看她,磁性的声音在风中仿佛也染上重量,“便有十成。” 蹉跎千年,事情终改有个了结。 裴烬挪开视线收回手,退后半步,悠然挽了个刀花,转身走入无边暮色。 “阿烟,等我回来。” 司予栀和叶含煜自始至终安静如鸡,直到人走了,才窸窸窣窣凑过来。 “他这是去哪里了?”司予栀狐疑道,“你们方才究竟在说什么?” 为何明明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却愣是让人听不明白。 温寒烟将昭明连剑带鞘自腰间取下,她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长剑横于膝间。 “你们早些休息。”她闭上眼睛,养精蓄锐,“今夜必有恶战。” “啊?” 温寒烟并未多言,乾元裴氏之事,她并没有身份立场插手。 留在裴烬心头千年的阴霾,总归还需要他亲手去破。 不过,能够令裴烬以血阵结印,且如此戒备提防之人—— 今夜来客修为必在归仙境之上。 她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太多思绪在脑海中交织,令她一时间捋不清头尾。 司予栀也不多说,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坐好,望一眼窗外。 天色将暗,梧桐树影在褪去的霞光之中,流露出几分沉暗的晦色。 “也不知空青到底去了哪里。” 她话声刚落,叶含煜凛然抬眸,一把拉住她示意噤声:“嘘。” 司予栀不爱被旁人触碰,别别扭扭皱起眉头,正欲将他甩开,条件反射顺着叶含煜视线望过去时,不自觉愣住了。 “温寒烟,你看……” 日落西沉,层层叠叠的黑沉树影之中,缓慢走出一人。 夜色未临,来客已至。 来人却令三人都再熟悉不过。 正是空青。 第115章 乾元(三) 空青浑浑噩噩,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仿佛装着两个灵魂,时而撕扯,时而融合,他浑身也时冷时热,像是发了热。 可他是修士,怎么会发热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要做她的英雄,将她解救出来。’ ‘你忍心就这样眼睁睁看她深陷泥淖,却因胆怯而袖手旁观吗?’ ‘杀不了那个人?没关系。’ ‘那你便试一试,将她带出来……’ 空青脑海里全都是似是而非的字眼,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已经回到了院门边。 “空青!” 他听见司予栀和叶含煜的声音,很急切,“快过来!” 脑海中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沉寂了下去,静得令他不习惯,仿佛每一片叶子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空青有点迟钝地抬起头,失神的眼神陡然一凛。 “寒烟师姐!” 整个院落之中血色淋漓,白衣女子宛若血色中的唯一一片纯净的雪,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 第315节 可这片雪,很快也被血色侵染。 在她身侧,围拢着密密麻麻的狰狞恶鬼,它们狞笑着,缠绕着,勾着她的头发,趴在她肩膀上,朝着他投来阴冷而嘲弄的一瞥,像是无声炫耀着,下一瞬便要将她吞吃入腹。 叶含煜和司予栀眼前一花,身前便掠过一阵风。 两人回过头去时,空青已夺门而入,三两步冲到温寒烟身前,一把扣住她手腕要将她扯起来。 “寒烟师姐,你快跟我走!” 他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名状的可怖之物,整个身体都绷得紧紧的,宛若一张即将绷断的弓。 那双昔日清澈的眼眸,此刻血丝密布,映着他急迫到几乎扭曲的神情,竟显出几分癫狂来。 空青用力极大,温寒烟却端坐原地,动也未动。 她缓缓睁开眼睛,皱眉抬起头,视线先是落在腕间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随即慢慢向上,看向空青僵硬的脸。 这会叶含煜和司予栀也凑过来,一人一边架着空青双臂,作势要将他扯开。 “空青,你先冷静下来,坐下休息一会。” “是啊是啊,大晚上的,你要带温寒烟上哪去呢?” “说起来,你方才到底去哪了?” “闭嘴!”空青猛然用力挣开,“你们都住口!” 他双目赤红,反手按上剑柄,铿然一声,鸿羽剑出鞘,剑芒霜寒,反照上他那双疯狂的眼眸。 “今日谁拦我,我便杀了谁!” 剑风荡开,结界之上虹光流淌,将剑意一点点吞噬进去,重新恢复了平静。 叶含煜和司予栀却平静不下来。 被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拔剑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你……”司予栀站在右侧,距离鸿羽剑更近,脸侧被剑风划开一处浅浅的破口。 她素来臭美,眼下却顾不得脸上的伤口,有点怔愣地望着空青。 “空青!”叶含煜拧眉猛然将她推到身后,正面迎上鸿羽剑。 “不管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今日你都做得太过了!” 他伸手便要去夺剑,空青眉宇一沉,只当他是来阻拦自己带寒烟师姐离开,眼也不眨地挥出一剑。 恰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按在他腕间。 力道不轻不重,却轻而易举将凛冽剑意化开,散作清淡灵风。 温寒烟单手按在叶含煜肩上,单手扣住空青手腕。 她朝叶含煜摇摇头,松开他,却并未放开空青。 一道灵光自她掌心似梨花般绽放开来,柔和穿过一层薄薄的衣料,没入空青体内。 空青眼神陡然一松,他倏然低头按着太阳穴,牙关紧咬似是在忍耐着什么。 片刻,他余光一扫,望见自己手中的鸿羽剑,又看见面带怒容的叶含煜。 还有司予栀脸上新鲜的伤口。 “你们……”空青难以置信,他脑海中一团乱麻,“我……” 见他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模样,司予栀松了口气。 她方才精神太过紧绷,这时候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感觉脸颊一阵刺痛。 该死。 她这张倾国倾城、如花似玉的脸,都被这个愣头青给毁了! “你若是今日再不认真给个答案,说明白你究竟遇到了什么,本小姐绝对和你没完!” 司予栀指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痕,故意恶狠狠道,“还不快如实招来?!” “我……” 空青回想了一下,只这么一回想,脑海中陡然涌出无数杂乱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铁锯,反反复复在他脑仁上切割,他突然捂住脑袋蹲下来,一声惨叫。 “喂,你怎么了?!” “空青……” 一切的声音都被那来回拉扯的尖利刺耳声湮没了。 空青看见自己浑身都爬满了狰狞恶鬼。 不远处,紧闭的窗柩在墙边拖拽出一片深刻的阴翳。 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立在其中,通身玄衣融于夜色,衬得肤色愈发冷白,神情冷寂得漠然。 裴烬看着他的方向扬唇,狷介张狂,又残忍至极。 “你坏了本座的好事,本座自然要取了你性命。” 他伸出一根手指,缓慢地在颈侧虚划而过,唇角弧度渐深。 “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你也救不了任何人。你们彼此,只能在恐惧和绝望之中,眼睁睁见证着对方的死亡。” 他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是不是很有意思?” 力道猛然自后领传来,司予栀和叶含煜被扯了个趔趄,向后倒退数步。 两人勉强站直身,抬起头便震惊地看着空青神情狞恶,宛若对上血海深仇之人般执着鸿羽剑,在空气中毫无章法地左劈右砍。 轰然几声巨响,房中角落里的墙面和窗柩被剑气震得倾頽碎裂,他却还嫌不够,三两步上前继续对着空气出剑,一剑比一剑狠厉。 “他……”司予栀目瞪口呆,转过身。 温寒烟看着空青的眼神辨不清喜怒。 方才变故突如其来,叶含煜和司予栀距离太近,一时间反应不及,温寒烟一手抓着一人衣领将二人扯开。 温寒烟松开手,若有所思。 她方才催动【风花沐雨】,却没想到仅仅生效了片刻,空青的意识便再次陷入混沌。 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抵抗来自系统的技能心法? 温寒烟眸光微沉,身前叶含煜和司予栀又是一声惊呼。 整个房间都被剑风搅得支离破碎,空青却似是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牢牢追着什么不放,一剑收势,又紧接着飞身而出,毫不犹豫跨出结界,瞬息间便没入夜色之中,寻不见身影了。 两人毫不犹豫抬步跟上去,追到结界边缘又回想起裴烬离开前所说过的话,脚步猛然一顿。 迟疑片刻,二人正要冲出去,温寒烟将昭明剑重新挂回腰间,缓步上前。 她拦下两人,淡淡道:“我去。” “可是那个谁说了,今夜不能出去。”司予栀指了指血色结界,又指了指天花板。 “他布下结界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你,这结界就是他留下来保护你的。本小姐只不过是个沾光的,现在就算出去,他也不在乎。” 叶含煜抿抿唇,摇头道,“前辈,让我去吧。” 温寒烟语气很冷静:“你们都留在这里,我如今境界已至羽化境,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足够应变。” 她没有给二人反驳的机会,一边说一边面不改色地跨出结界。 “温寒烟!”司予栀紧贴在结节边缘,脸上急得都快皱起来,“你疯了?快点回来!” “待会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得离开结界范围之内。” 温寒烟屈指弹出两道灵光,分别没入司予栀和叶含煜腕间。 她又反手将结界加固一分,司予栀倏然一怔,她发现自己从原本的随意出入,变成了被困在结界之内。 她试探着伸手推了推,掌心覆上莹润的灵光,仿佛触到了一片云。 没有压迫感,却令她无法离开。 “你这是做什么,你走了却把我们两个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 司予栀话没说完,又被叶含煜捂了回去,“呸呸,司小姐,现在是什么时候?少说这些话。” 司予栀乖乖闭嘴了,叶含煜这才抬起头来:“前辈,你至少让我们跟您一起去。” 温寒烟摇摇头。 “若遇上生死险境,立即唤我。” 她转身出了门。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整个即云寺在黑暗中沉默,今夜所有弟子皆守在房中,惶恐不安,等待着氤氲着死亡气息的黑暗被黎明驱散。 温寒烟并不打算在外久留。 这显然是个陷阱,并不高明,却令她没有办法拒绝。 却有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半点紧迫感也没有。 【这样才对!】 龙傲天系统心满意足道,【宝贝,你才是真正的最强龙傲天!那个裴烬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反派。】 【反派有什么作用?不是被打脸,就是收归麾下做小弟,他显然是第二种,那你怎么能反过来听小弟的安排,他不让你出去你就不出去?】 【你必须拿出做大姐大的威严,偏要出去!】 一片死寂的黑夜之中,只剩下偶尔几盏挂在梧桐木上的灵灯,闪跃着幽然的火光。 周遭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龙傲天系统振振有词的自言自语声。 【不过,倒是还有另一种情况——】 【如果这个小弟决定为你献出生命,那这段剧情就是合理的,你依旧是那个屹立不倒的最强龙傲天。】 【这样一来,他现在一定会遇到危险,而你,才是真正的底牌。】 【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温寒烟脚步微顿。 第316节 【裴烬会有危险?】 龙傲天系统想了想:【通常来说,剧情都是这么发展的。毕竟,你才是真正的龙傲天,哪有小弟能抢龙傲天的风头呢?】 夜色凄冷,树影幢幢似森森鬼影。 温寒烟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所谓剧情,不过是既定之物,好似天命。 可她不信命。 温寒烟并无依附心,却也并非何事都要争先。 这一刻她才突然间意识到,曾经她也拼命去争。 哪怕争得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也一定要做最优秀、最引人称道的那个唯一。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慢慢变了。 她的坚硬和倔强好像被什么无声融化,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 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她已经许久没有争过。 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了。 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她的。 也总有一些人,等着她回来。 那种拼劲却并未消失,而是在她身体里化作另一种灼热的力量,不断地推着她向前走。 所以,她更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温寒烟神识铺展开来,羽化境修士的修为悄无声息蔓延至整个即云寺。 空青的气息并不难找,但却并未移动,久久停留在一个位置。 温寒烟催动灵力,调转起踏云登仙步,眼下她虽并非归仙境修士,可羽化境的修为再加上系统辅以的技能心法,速度远非寻常羽化境修士可比。 几乎只是瞬间,她便赶至空青身侧。 此处并不陌生,正是无间堂。 苍茫夜色之中,万佛金身黯淡无光,衬得空青一身白衣格外显眼。 他孤零零倒在草地上,就连温寒烟靠近也并未动弹,整张脸被埋在凌乱的墨发里,人事不省。 温寒烟眉心微蹙,正欲将他带走,心头在这时仿佛失了序。 在一阵冰凉的寒意之中,倏然狂跳起来。 一阵熟悉而阴冷的压迫感紧随而来。 比借着闻禅身体感受到过的更强烈千万倍的威压,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将她包拢在内。 温寒烟浑身僵硬,但她一早便预料到这一刻。 昭明剑早已便被她攥在掌心,半寸出鞘,只待此时! 铿然一声清越剑鸣,昭明撕裂夜色,凌然剑光猛然撞上一片更加刺目的强光。 剑风撞上鬼镜,一道剧烈的震颤嗡鸣响起,一道气浪自昭明剑和鬼镜相接之处,朝着四周辐散而去。 昭明剑铮铮而鸣,被反震逼退半寸,鬼镜平滑如水,竟未留下半点痕迹。 下一瞬,温寒烟脑海中轰一声炸开。 无数画面如风吹卷,纷至沓来。 温寒烟看见她六岁那年冲天的火光,哀嚎着被烧焦的人群,充斥着焦炭和死亡气息的那个寂静的夜。 她看见五百年前疮痍满目的寂烬渊,尸横遍野,而她在风中坠落,感受不到自己的意识,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随着消散的兑泽书一同融化在血色未干的封印大阵之上。 她看见不久的未来,她体内两枚气海纠缠撕扯,汹涌的灵力和魔气纠缠着撕裂她的每一寸丹田经脉,最终逸散于天地之间。 她仿佛看见一片晦暗的夜色之中,走来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只是那人浑身浴血,僵滞而艰难地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得近了,温寒烟才看见她心口处插着一把猩红弯刀,鲜红的血汩汩自刀口处涌出,染红了半身的白衣。 “是他杀了我。”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缓缓扯起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他也会杀了你——” 温寒烟静静看着另一个自己,半晌,倏地笑了。 “只是这样而已么?”她问。 温寒烟原本好奇,她想知道自己究竟会因何而恐惧。 但可惜,即便是鬼镜也给不了她答案。 往事已矣,她绝不会回首驻足。 至于未来,她要亲自活给自己看。 幻象轰然破碎,温寒烟倏然睁开眼。 一面光滑的水镜赫然悬浮于眼前。 与闻禅识海中那一幕不同,这一眼更清晰,她甚至能够看见近在咫尺的腾龙纹上,栩栩如生的每一片鳞。 但许是这一次距离实在太近,放置鬼镜之人,也并未事先预想到她会破象而出,到头来,竟让她如此清晰地看见鬼镜之上雕镂的纹路。 ——拨云欲飞的腾龙之上,竟压着一片莲纹。 莲纹压得很低,低到几乎绕在腾龙周围。 但莲纹与龙纹之间,不仅并无半点相映成趣的美感,反倒隐含着凌压之意。 温寒烟一愣,一片昏沉混沌间,依稀听到一人“咦”了一声,似是讶然。 她克制着思绪被扰乱的晕眩感,咬紧牙关抬起头。 鬼镜反照出她的脸,精致而苍白,眉眼压着一股凌厉。 在她身后,一道剪影无声靠近过来。 …… 温寒烟再次恢复意识,眼睑像是黏在一起,沉重得令她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她干脆放弃,闭着眼睛感受周身。 不出所料,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她眼下灵力被封,浑身绵软无力,整个人似乎靠坐在何处,动弹不得。 温寒烟感受片刻,并未惊惶。 她安静自袖间捏着一张灵符,一股灵气钻入体内,催动【风花沐雨】。 不出片刻,她浑身滞涩的灵力便缓缓流转起来。 待彻底恢复了力气,温寒烟才佯装清醒不久的模样,缓缓睁开眼睛。 此处看起来是一间废弃的庙宇,正对着她的是正中央一尊巨大的佛像。 这佛像看上去极其特别,盘膝而坐,六臂伸展,半面怒目金刚,半面慈悲悯人,一侧墙面上挂着一盏灵灯,灯火却只能照亮半张脸。 火光闪跃,映着那半张微笑的脸,在周遭老旧的佛宝掩映下,不仅并无半分亲切庄严之意,看起来反倒极其诡异。 温寒烟盯着佛像看了片刻,又转头去打量四周。 她被安置在蒲团上,前面是一张老旧掉漆的香案,香案上并无贡品,摆着几瓣白玉佛莲。 右侧是一座梵钟,梵钟旁被随手扔着引磐,空青倒在引磐旁边,还没醒过来。 这间破败的庙宇之中,除了他们以外,并无第三个人。 温寒烟收回视线,闭上眼睛默默沉吟。 她望见那枚鬼镜之时,便改了主意,事先为自己留了一道灵符,再佯装受制被抓到此处。 空青是饵,对方的目的显然是她,眼下她在何处,何处便是危险的。 若她离开院中,裴烬结下的血阵,定能保叶含煜和司予栀安全无虞。 而对方费尽心思将她抓至此处,一时片刻多半不会要她性命。 这样的机会,温寒烟如何能放过。 她闭着眼睛装睡,浑身血液却几乎沸腾而起。 杀她血亲,种下无妄蛊,引她以身炼器加固寂烬渊封印,将她做鱼肉般任其宰割摆布—— 她早便想亲眼看一看,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恰在这时,紧闭的门扉传来一声轻响。 一道脚步声缓慢靠近,不疾不徐,先是停在空青身侧,片刻,又一点点地靠近过来。 一只温热的手探过来,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很淡的草药香气氤氲而来。 温寒烟隐在袖摆下的指节微蜷,虽然闭着眼睛,可她的五感灵敏,直觉那人要去抓她的脉门。 她眉心微皱,佯装刚清醒过来的模样,睁开眼睛。 来人见她醒过来,避开他动作,稍微怔愣了一下,却并不动怒。 他干脆收回手,不仅未为难她,反倒规矩而客气地行了一礼。 一如当日初见之时。 浅金色的衣摆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色泽。 司召南微微笑道:“许久不见,寒烟仙子。” 第116章 乾元(四) 温寒烟并未立即开口,不远处引磐突然被撞开,尾端触碰在梵钟之上。 “铛”的一声轻响,在空气中悠悠回荡。 司召南身形未动,似乎并不意外,温寒烟则避开他抬眸望去。 第317节 只见空青不知何时幽幽苏醒过来,只是浑身也似是灵力受困,使不上力气,正一点点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 空青视野一片混沌,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他感觉自己这些天都像是身处梦境中,周遭的一切都浑浑噩噩,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空青艰难扶着额头坐起来,刚抬起头便看见温寒烟被困于不远处的蒲团之上,身前还站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这背影他看着眼熟至极,但一时间顾不得这么多,空青下意识一摸腰间。 空的。 鸿羽剑不知何时已被别人取走了。 他咬了咬牙,连滚带爬直起身,整个身体往温寒烟的方向跌跌撞撞冲过来。 “寒烟师姐!” 香案被空青撞得反倒,白玉佛莲噼里啪啦掉落在地。 就在他指腹按上司召南肩膀,要将他一把掀开之际,司召南慢悠悠转过头。 空青动作猛然一顿。 他眼睛里像是一瞬间蒙了一层薄雾,灰蒙蒙的:“……是你?” 司召南不紧不慢侧身,似乎对空青的反应早有预料。 “是我。”他好脾气地笑着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今日不过是请你们来此做客。” 空青脸上凶狠的神情一点点褪去,他空白了片刻:“做客?” “没错,做客。”司召南理了理肩头凌乱的发丝,叹口气。 他看一眼温寒烟,又看一眼窗外,煞有介事地忧愁道,“虽然看起来有些粗鲁,只是若非在下出此下策,极有可能会受到阻挠。” 说完这些,司召南又看向空青,语气循循善诱,像是在征得他的认可,“空青,你说是吗?” 空青眼神迷茫,片刻点点头:“的确如此。” 温寒烟自始至终并未开口,直到此刻,才盯着空青缓缓出声。 “空青,此人于东幽布下醉青山,险些令整个九州半数修士命丧平霄夙阵法之中,你不记得了?” 听见温寒烟声音的一瞬间,空青空茫的神情陡然扭曲,他突然伸手按住额角,五官扭曲挣扎。 “寒烟师姐……” 空青惨叫一声,脑海中倏然涌出许多纷乱的、辨不清虚实的念头。 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在识海中炸裂开来。 “她说的不对,善恶正邪皆由心而起,何必人云亦云。在你看来,难道司召南比起裴烬,更像一个恶人吗?” 空青眼神失焦,他盯着地面,干巴巴地说:“不、不是这样的……” “在东幽时,要杀我们的明明是司鹤引,司召南不过是奉命行事……” “我们都是小人物,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温寒烟盯着空青看了片刻,看着他目光茫然、漫无目的落在散落一地的白玉佛莲上,良久挪开视线。 空青显然心智近乎完全受控,眼下她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温寒烟看向司召南,语气没有多少情绪:“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司召南温柔笑笑,纯良无害,“他性情单纯,我同他聊了许多,十分投机,不会害他性命。” 他那张白皙的脸隐在阴翳之中,身后火光暖融,反衬得眉目愈发深晦,辨不清情绪。 “——充其量,不过是若他运气不佳,从今往后可能会永远变成如今这样,做一个痴痴傻傻、疯疯癫癫之人。” 温寒烟眸底映出火光。 司召南依旧是初见时那副不争不抢的神情,淡淡的,仿佛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放在心上。 “寒烟仙子何必动怒,这样不好吗?”他微微一笑,“如此一来,倒是省却了许多烦恼。” 温寒烟静默片刻,怒极反笑:“既如此,为何你自己不去体验一番?” 司召南看了她一眼,没出声,反倒转过身走到空青身侧。 “空青,你听见了吗?” 他撩开衣摆半蹲下来,掌心轻抚空青的肩膀,“你听,她多么关心你。今日你所作所为,于她于你,皆绝非全无意义。” “至少此刻,她全心全意都是你。” 空青动了动唇瓣,眸光呆滞重复一遍,似乎在品这几个字究竟有什么含义。 “此刻,她全心全意,都是我……”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司召南的侧影,火光只能映亮他半张脸,遥遥呼应着不远处慈悲悯人的半尊佛像。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司召南:“这样才对。” 他站起身来,施施然走回温寒烟身边。 “寒烟仙子,与其担心别人,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司召南身形偏清瘦,然而此刻俯身下来,掩住大半火光,佛像之上光影明明灭灭。 他蹲下来,俯视着她,眼睛宛若深不见底的幽潭。 “你给主上添了不少麻烦。”声线里笑意淡下去,“若非有你插手——” 一个声音陡然从门外传来。 “召南,不得无礼。” 外面似是又要落雨,一声惊雷划破苍穹,电光映出一道缓步靠近的身影。 温寒烟眼神凝固住,缓缓抬起头。 惊雷阵阵,电光闪跃。 浓云倾轧而来,狂风拂动树影,裴烬单手松散提着刀,慢悠悠向前走。 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落下,空气瞬间弥漫开潮湿的水汽,昏黄的灵灯在风中摇曳,断断续续的火光倾洒下来,映亮了草木间弹跳的雨珠。 梧桐木上,枝木遮天蔽月交错在一起,宛若漆黑的盘龙缠绕而上,张口吞噬夜色中最后的光亮。 树荫遮住裴烬半张面容,雨水簌簌顺着枝叶落下,透明的水滴折射着苍穹间攀爬的电光。 他骨感的右手垂落在身侧,左侧宽袖下,掌心松松提着一把断碎的弯刀,刀光闪动,明灭不定。 “这么巧,也来散步?”裴烬挽了个刀花,撩起眼皮,“跟了我那么久,还不打算现身一见么。” 他话声刚落,一道身影缓步自雨幕之中显露出来。 白衣如云撕开雨幕,衣袂悬于莲云蒲团之上,飘扬入雨幕,却半点未沾湿意。 他掌心持着一把折扇,头上戴一顶斗笠,遮住了面容。 “我猜的不错,你果然来了。” 来人单手按住斗笠边缘,摘下来露出面容,面如冠玉,眉目如画,正是先前来而又去的云风。 “而且就连时辰,都分毫不差。” 云风展开折扇,发丝随风轻扬,“长嬴,南州鹭洲天南海北,我千里而来,你白日为何执意不愿出面同我一见?” 裴烬从阴影中缓缓抬起头,今夜月色被浓云遮蔽,唯有不时划破天幕的闪电。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暴露在电光之下,他肤色原本便偏冷白,眉目少年时骄矜恣意,眼下却在深沉雨幕之中更显得冰冷乖戾。 他盯着云风看了片刻,脸上没有多少情绪,也似乎并不意外他此刻出现在此。 须臾,裴烬冷不丁笑了声。 “本座倒是有些好奇,究竟到什么时候,你才愿意以原本面目示人?” 云风一听,神情微顿了片刻,缓缓歪头,脸色浮现出几分包容的茫然。 “你在说什么?”他笑着问,“我应当有何原本的面目呢,长嬴?” 裴烬嗤笑一声,昆吾刀光暴涨。 周遭雨声淅淅沥沥,绵延不绝,在沉冷的雨声之中,他周身杀气凛然,只淡淡撂下两个字。 “让开。” 云风只是笑:“若是我不让呢?” 回应他的是一道呼啸而来的魔气,铺天盖地的浓雾融于夜色,不知何时早已将云风包拢在内。 雨声中,传来裴烬冰冷的声音。 “那本座今日便送你下黄泉。” 浓烈的刀光轰然荡开,将整片黑沉如墨的夜色映得血色绵延。 轰然一声,重檐尖顶在剧烈的震荡之下歪倒,惊天动地地坠落下来,惊起尘烟弥散,又被雨水深深压回地面之中。 这动静太大,不仅是整个即云寺,甚至覆盖整个云桑,鹭洲之内皆有所察觉。 司予栀和叶含煜自结界之中抬起头。 但这层结界套了太多层,他们被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光幕保护得太好,除了能够听见此起彼伏的轰鸣声,感受到地面一下一下的震颤之外,根本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温寒烟还没回来……”司予栀咬着指甲,“外面动静这么大,又那么黑,她要是一个不小心掉到坑里去——” “前辈会没事的。”叶含煜看她一眼,义正辞严道,“你怎么知道,这动静不是前辈制造出来的?” 与此同时,无数即云寺弟子仓皇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只能望见天幕上璀璨闪跃的虹光。 “住、住持——” 有人惊慌失措道,“那里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金色佛光笼罩,被施了噤咒。 飘摇风雨之中,桌面上排排火烛明明灭灭。 第318节 冥慧住持捻着白玉菩提,眼眸微阖,身后是重伤禅定的闻思等人。 他回想起不久前,一尘师祖回予禧宝殿闭关前最后所言。 ‘今夜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擅离洞府。’ ‘裴施主同云施主之间,旧事尚未肃清,他们之间的因果,便让他们二人来了结。’ 冥慧住持静默片刻,闭着眼睛缓声开口。 “今夜雷雨交加,不得妄言妄听妄视。” 弟子小心缩回来,却静不下心来,洞府外雷声和着雨声,又隐隐传来地面震颤一般的沉闷轰鸣之声。 一道绯红色的虹光拔地而起,陡然将整片天地映得亮如白昼。 弟子愕然抬眸。 不远处大厦将倾,轰鸣阵阵。 予禧宝殿竟被刀光拦腰斩断! 云风眉梢微动,并不惊惶,身形于夜色之中化作一道雪白的残影,瞬息间便出现在另一颗梧桐树下。 他摇了摇头,似是无奈:“长嬴,你我旧识一场,你当真要不顾往日情分,亲自手刃昔日挚友?” 说到这里,他唇畔流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千年过去,浮岚往昔却依旧历历在目,我可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记得。” 话音未落,昆吾刀光已至。 铺天盖地的威压将梧桐木压得寸寸尽断,猩红的刀光反照上裴烬那双冷寂的眉眼。 他眉间杀意腾腾,却反而笑了。 “这话若是美人在怀,听起来的确让人心猿意马。” 裴烬笑意不达眼底,“但换在你口中说出来,真是令人作呕。” 一阵接一阵的轰响中,予禧宝殿彻底化作断壁残垣,沉默地在雨中倾頽。 声音陡然静了下来。 被雨水打湿的烟尘变得沉重不堪,艰难地在泥泞之中黏连。 裴烬踏着残枝断木提刀而来,衣袂没入夜色,雨水顺着刀身流淌而下。 他掀了掀唇角,“你是不是真当本座是蠢货?” 闷雷在苍穹之中缓缓炸裂开来。 沉重的闷响中,电光亮起,映亮了含笑端坐的白衣身影。 “云风,”裴烬淡笑一声,沉寂的黑眸却毫无半分笑意。 他慢慢吐出几个字,“早在一千年前就死了。” 第117章 乾元(五) 夜色深重,大雨滂沱。 “云风”素来温润斯文的神情,总算在这句话中露出了一点裂痕。 他稍有点意外地抬起眼,同裴烬对视片刻,缓缓笑了:“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冰冷的雨水落在眉间,裴烬慢条斯理地抬起眼。 浓郁的潮湿水汽钻入鼻尖,缠绕成一种更浓烈的血腥气。 回忆里也正如此刻,一片黑暗空茫,辨不清方向。 但溅在脸上的血是温热的。 巫阳舟背着他自逐天盟阴冷的牢狱中杀出来,有热血飞溅而来。 周遭太吵,太乱,他本辨不清是属于谁的。 但他仿佛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裴烬开口时才察觉自己嗓音嘶哑,几乎辨不清音节。 “云风,是你吗。” 巫阳舟身形一僵,那道染着血气的气息并未远离。 片刻,传来一声苦笑,少年熟悉的清朗声线染上几分辨不清的苦涩:“本不想让你察觉,但还是躲不过你的眼睛。” 云风克制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巫阳舟被困于大阵之中,却带着一人生生杀出半条路来,只是,他也到底不过是一个人,走到这里已然力竭。 剩下半条路,换他来赎罪。 云风视线落在裴烬被碎发遮住的眉间,还有他被宽袖遮掩的右手。 “看不见也好,我对不起你,没有脸再见你,只能用这一条命来还。” 说着,他神情陡然扭曲,像是在抵抗着什么,半晌猛然一剑扎向自己手腕间。 他身体本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剑之下,折扇清脆一声坠地。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逐天盟修士四面八方用来,云风咬牙用尽全力扑向一人,替巫阳舟让出身位。 那是两人拼上性命撕开的唯一一条生路,狭窄逼仄的生机在金鸣声中摇摇欲坠。 巫阳舟最后深深看一眼浑身浴血的白衣少年,咬牙大喝一声,扭过头去背着裴烬俯冲疾行而去。 “长嬴。” 空气里尽是血腥气,粘稠的风扑上面门,裴烬已没有力气再回头。 “你向来心胸广,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可这一次,拜托你一定要恨我。” “但若侥幸你真的不怪我——代我好好照顾流华师妹。” “我们下辈子再做兄弟。” 一道轻得不能更轻的声音湮没在腥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在视觉尚未恢复的那些杂乱沉郁的日子里,裴烬心乱如麻。 他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日。 那时他为修炼裴氏秘术不要命地耗费精血,云风惊讶问他:“你不怕死?” 当时年少轻狂,他不屑嗤笑:“年纪轻轻,活都还没活多久,怕什么死?” 那日风也是这样大,枯黄秋叶摇曳不止。 旁人劝他,他满不在乎:“活那么久有什么好,万事有尽头才显得珍贵。” 他说他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惩凶除恶,在世的每一日都无愧于心。 那个贪生怕死的人附庸风雅,秋日里摇着一把折扇,煞有介事摇头摆手。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 “只要能勉强争些寿元,陪在流华师妹身边。” “我便知足了。” 一个想活的人死得很早。 没那么想活的人却如此长命。 昆吾刀光大盛,锋锐刀锋压上“云风”脖颈。 “你的修为竟恢复到了羽化境?” 刀光漫天而来,命门受制,这一次,“云风”几乎毫无还击之力。 他眉目流露出几分阴郁,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迎着刀锋反倒笑了。 “原来她待你这么好?真难得,你这千年来众叛亲离,孑然一身,有一个愿意真心待你的人,不容易。” “云风”悠悠笑道,“只可惜,千年前千年后,我似乎总是遇见连理分支,鸾凤分飞之事。” 横在他颈间的昆吾刀陡然一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烬剑眉紧皱,浓墨般的雾气顺着雨幕逸散而出,渡劫期修士的神识铺陈开来。 片刻后,他重新转回脸来,眉目沉冷压着戾意,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向下坠落。 “她在哪?” 颈间横着令九州亡魂丧胆的邪兵昆吾,“云风”脸上却依旧是微笑着的。 “我说过了,长嬴。” 雨夜湿冷,他笑意和煦抬起眼,气定神闲,“你我旧友一场,你的道侣,我自当好好照拂一番。今日你彻夜不归,她难免受冷落,我不过是代你安抚她。” 话未说完,颈间便是一痛。 一道猩红的刀光破开雨幕,遥遥斩出。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抬手。 斩刀。 罡风鼓动裴烬玄色的衣摆猎猎作响,几乎完全融入夜色之中,而就在这时,七八丈高的血色刀风自昆吾残刀荡开,无声地将漫天细雨斩碎,不断下落的雨珠在这一瞬间被浩瀚的刀意震得悬停在半空中。 而那刀风仍在朝着“云风”极速蔓延,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掠过虚空,沿途每一滴雨水都被轰然震碎。 这一刀实在太果决,也太狠辣,速度快到即便是归仙境修士,顷刻间也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云风”唇角的笑意总算凝固在这一刻,瞳孔微微放大,倒映出雨夜中呼啸而来的刀光。 猩红的刀风宛若一轮自夜幕中垂落下的血月,映亮了整片黯淡的苍穹。 第319节 “云风”的一切神情和言语,都静止在这一刻。 “你吵得本座头痛。” 裴烬眼也不眨将他头颅一刀斩下,鲜血迸溅,融于溶溶雨幕之中。 他染血的手探入“云风”灵台,灵台间一片荒芜,显然主人已陨落许久。 裴烬捏住那一缕挣扎的神识。 脏东西。 云风死了一千年,一千年之后,他总该让他安息。 “本座最后问你一次。” 强行催动昆吾刀气,以裴烬如今的状态,难免遭到反噬。 他喘息一声喷出一口血,唇角却缓缓咧开一抹嗜血恣睢的笑意,邪气杀意满盈。 “她在哪?” * 惊雷陡然落下,映亮了门外缓步而来之人的面容。 来人一身白袍,外罩厚重繁复的袈裟,其上金丝绣着片片佛莲,盛放欲滴,眉间一点红痣,一双丹凤眼微微阖拢,来时掀起一阵稀薄的水汽,淡淡的檀香氤氲开来。 “主上!” 司召南一见来人,瞬间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起身去迎他,“您来了,属下这边已准备妥当。” 温寒烟盯着两人看了良久,直到那道跨入门中的身影慢条斯理走到她身前停下,才缓缓出声。 “一尘禅师?” “阿弥陀佛。”一尘禅师双手合十,倾身行了个佛礼,袈裟如流水曳地。 “温施主不必担忧,你暂时并无性命之忧。贫僧今日谴座下弟子请你来此,是想请你相陪,等一个人来。” 温寒烟指尖微蜷,心中已有预料。 “等谁?” 一尘禅师微微笑了笑,清浅的弧度在那张悲天悯人的脸上浮出,不仅并无半点阴冷压迫感,反倒尽显慈悲。 “贫僧已将讯息递至,他很快就会来了。” 温寒烟同他垂落的目光对视片刻,冷不丁道:“看来我记得没错,簋宫中那人是你。” 一尘禅师并未直言应下,也并未否认,只是淡淡道:“温施主风姿凌然,惊鸿一瞥、一面之缘,却令人记忆犹新。” 温寒烟唇畔勾起一抹了然笑意:“浮屠塔的那场戏,是你有意唱给我们看的。” 当日所见那人一身灰扑扑的灰袍,头戴斗笠,看上去风尘仆仆,并不起眼,也遮蔽了面容发式。 但他周身气息无从作伪,更遑论那一日他掌心把玩之物。 温寒烟目光下移,看向倾倒的香案旁,零落一地的白玉佛莲。 “九玄城府中井内,尽是刻印着财禄的白玉莲花。”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原来如此。” 脑海中纠缠的思绪,在这一刻倏然绷直成一条明晰的线条。 温寒烟猛然抬起眼。 巫阳舟最后艰难挤出的那个音节,她自一开始便想错了。 那并非姓氏,并非“路”亦或是“陆”。 ——那分明是鹭洲的“鹭”。 温寒烟回想起裴烬至今没有回答她的那个问题。 如今当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反倒愈发理不清思绪。 无妄蛊,荒神印,碎裂的昆吾刀。 一切的一切,若皆是一尘禅师所布下的棋局—— 温寒烟蹙眉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一尘禅师眼下已走到佛像前,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脊背挺拔如松,火光洒在他肩头,在墙上拖拽出一条瘦长的剪影。 诡谲的佛像居高临下俯视,在温寒烟的角度,正望见他左右两侧像是分裂的两个影子。 一半冰冷,一半温柔。 一半邪狞,一半慈悲。 一尘禅师长袖一扫,倾倒的香案重新归正,白玉佛莲悬于虚空,轻飘飘重新落回案上。 他抬手供香,又从芥子中祭出璎珞安置上去,双眸轻阖,侧脸俊秀而虔诚。 下一瞬,他睁开眼睛,轻轻地开口。 “想要他的命啊。” “我奉主上之命,于东幽催动你体内无妄蛊。”司召南笑意微淡,接过话题,“本想在东幽了结这一切,却没想到裴烬竟愿意为了你不惜自伤,也要将你体内醉青山祓除,落得计算全盘皆乱。” “之后,我将计就计引你入九玄城,只可惜安迹星是个真正的废物,那时他分明为你而困守于雷劫之前不得移寸步,这样好的机会,他却连裴烬一滴心头血都拿不走。” 司召南缓缓道,“取不到他的心头血,便制不成新的无妄蛊,你这愈发失控的棋子便也换不得。寒烟仙子,此计本应顺遂无虞,眼下却处处受制碰壁,都是拜你所赐。” “不过现在这一步,绝对不可能失败了。” 一尘禅师依旧盘膝于蒲团上修禅,司召南起身走过来。 “寒烟仙子,只等人却无事可做,倒也是一件无趣之事。在下见你对体内这无妄蛊极为不喜,不如今日便做一次好人,主动替你将它从你身体里拿出来。” 火光暖融,映在司召南脸上,却没显出多少温暖的色泽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眸沉沉的,辨不清情绪。 温寒烟佯装毫无还击之力的模样,抬头看他:“原来这蛊是能取出来的?” 司召南含笑点点头:“但可惜,取出来之后,你就会死了。无妄蛊吸□□血而生,在没有裴烬替你填上这个窟窿之前,它已与你骨血神魂融为一体,此刻将它取出,无异于生剜血肉骨髓,抽拔灵识,痛不欲生。即便你天资卓绝,眼下已是羽化境修为,也恐难逃一劫。” 温寒烟唇角微抿,没有说话。 她原本想顺水推舟,让司召南替她解蛊,眼下看来,此路行不通。 温寒烟想了想,故意问:“这么一说,原来无妄蛊自始至终,便是无解的。” 司召南皱了皱眉,没想到死到临头,温寒烟竟然还能有这么多问题。 但这问题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语气平淡应了声:“可以这么说。” 温寒烟并不放过他,字字紧逼追问:“无解便是无解,有解便是有解。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在我这将死之人面前,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 司召南张了张口,还没开口,又重新闭上嘴巴。 他眼神古怪地看一眼温寒烟,语气幽幽的:“既然已经要死了,这还重要吗?” 温寒烟不知是该说“重要”还是“不重要”。 短暂沉默间,一旁供香的一尘禅师缓缓起身。 “告诉她也无妨。” 司召南神情瞬间一变,恭恭敬敬转身行了一礼:“是,主上。” 他又转回头来。 “无妄蛊原本是可解的,但眼下它沾染上了裴烬体内玄都印的气息,除非裴烬愿同你结三生契,再辅以与玄都印同级的神器灵宝作辅,方可解蛊。” 司召南说完便笑了笑,“但这相当于没有可能,所以在下方才自作主张,为你减少些期待和心绪起伏,直言无解。” 玄都印。 温寒烟在心底默念一遍,若无其事抬起头,“三生契乃道侣之间互通五感,共享寿元之契。依你所言,即便是解了蛊,我也命不久矣了?” 司召南赞许点头:“寒烟仙子果然聪慧。” “但今日一过,这些事情你都不必再挂心烦忧。寒烟仙子,你能够得以解脱,而在下则能够拿着这令你不喜的无妄蛊,再去寻一名有缘之人。” 温寒烟轻笑:“你就不怕重蹈覆辙,计划再次落空?” 司召南摇头:“寒烟仙子,你有所不知,乾元裴氏中人用情至深,族中男子一声只得将家纹给予一人,而裴烬将他的那一枚给了你。” 温寒烟微愣。 “既然裴烬已对你情根深种,那么下一次,在他受无妄蛊蛊惑之时,他定会为你守身。” 司召南倾身看着她的表情,笑意渐浓,“无妄蛊发作,若是他顺水推舟同那人双修,他轻则修为尽失,重则被无妄蛊蚕食而一点点死去。但你猜,若他起初便忍耐着并未双修,他会怎样?” 温寒烟冷冷抬眸。 “他会死。” 司召南笑意盈盈吐出三个字,重新站直身。 他转过头去,“主上,现下便动手吗?” 一尘禅师双手微阖。 温寒烟看向委顿在地,依旧出神盯着地面的空青。 片刻,她转过头。 “你与裴烬之间过往与我无关,却设计引我入局,今日取我性命,恐怕到底也会身负一份因果。” 温寒烟道,“不知一尘禅师可否放过我这位朋友,助他恢复心智,我心愿一了,因果也算相抵。” 说完这句话,她便全神贯注注视着一尘禅师的动作。 一尘禅师脸上并没有多少情绪,司召南却多朝着空青看了一眼。 “主上,寒烟仙子此言有理。我们只需将他记忆封印,令他再也不记得近月来之事,只记得自己身为潇湘剑宗外门弟子,而此刻潇湘剑宗大乱,他因故流落在外即可。” 一尘禅师微睁眼眸,薄薄的眼睑垂着,掩住眸光,辨不清在想什么。 须臾,他淡声一笑:“也好。” 司召南自芥子中掏出一面水镜,镜面平滑,反射着莹润的火光,镜身之上腾龙莲纹交错掩映,密密匝匝缠绕在一起。 镜面映上空青的脸,他身上肉眼可见倏然逸出股股灰白色的烟雾,片刻之后,他苍白僵硬的面容逐渐开始恢复血色。 第320节 做完这些,司召南将鬼镜重新收回芥子中,转身看向一尘禅师。 “主上,封印记忆之事——” 话未说完,一道劲风拂过,余光掠过一道快若闪电的白影。 司召南倏然回头,温寒烟单手提着空青,已飞掠至门边。 “你怎么会没事?!” 司召南一怔,紧接着难以置信道,“你方才一直都是装的?” 下一瞬,墙面轰然破碎,一道剑光凌然斩向他后心。 司召南躲闪不及,被一剑打飞数丈,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他咬牙想要起身,却牵动浑身经脉,“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这剑——” “昭明认主,无论它在何处,都与我心意相通,绝非缴剑这么简单便可应付的。” 温寒烟冷笑一声,却并不恋战,拽着昏迷不醒的空青转身便走。 她虚与委蛇这么久,一方面是为了获得足够的信息,另一方面,便是为了解空青身上的惑咒。 眼下两个目的都已达到,她自认并非一尘禅师这样归仙境修士的对手,便当机立断催动灵力运转起踏云登仙步,瞬息间便钻入雨幕之中,逃出数丈远。 一道灵压紧随而至,宛若雨夜中一束烈阳刺来,状若红罗伞的宝盖佛光大盛,自虚空之中凝结而生,咒文明灭,不偏不倚笼罩向温寒烟。 温寒烟脚步一顿,脸色却不慌乱。 她身形微转,不仅并未后退,反倒直直迎了上去。 司召南远远追来,见状愕然一怔:“她找死吗?” 然而下一瞬,宝盖之上金光剧烈震颤了一下,竟不仅并未将温寒烟绞碎于其中,反倒颤抖着逐渐熄灭。 一尘禅师端坐于佛像之下,双眸未睁,鼻腔里稍有些意外逸出一声:“嗯?” 归仙境修士的灵力绝非寻常人能够瞬息间吸收的,温寒烟经脉一阵刺痛,这一次并非是枯竭之感,反倒像是要被撑破一般的撕裂感。 【回风落雨】在技能栏中高频率地闪烁,先前在她彻底取得即云寺弟子信任之时,曾得了这一项技能心法。 催动其运转之时,能够将对方招式灵力化为己用。 正因有【回风落雨】在手,温寒烟才敢于独身闯一闯龙潭虎穴。 这项技能心法对于归仙境的对手而言,正中她下怀。 不说战胜,但她至少足够自保,对方同样奈何不了她。 只是一尘禅师灵力太过淳厚浩荡,短短片刻之内,她根本无法化用这样多的灵力。 虚空中两道灵光势均力敌,此起彼伏,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温寒烟攥着空青衣领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时间拖得越久,于她而言越不利。 她冷冷抬起眼,一尘禅师自佛像前起身,缓慢而笔直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阿弥陀佛。”他低声念了一句,丹凤眼睁开,那双沉沉的眼眸映得眉间红痣愈发秾艳。 “贫僧知晓,温施主此行是想要替裴施主解开荒神印。” 一尘禅师轻叹一声,似是怜悯,“这些时日劳心劳力,贫僧着实不忍你临死前依旧心存惑虑。” 他一甩长袖,刺目的光自身后大片大片涌来。 温寒烟眯起眼睛,她知晓自己不该去看,可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荒神印”三字,下意识还是抬起一眼。 下一瞬,破空之声自远而近,一把弯刀扎入镜中。 只听“喀嚓”几声清脆碎裂声响,水镜被一刀斩碎,噼里啪啦坠落一地,仅余刀柄深深扎入镜身之中。 来人似是裹挟着滔天杀意,用力之大,刀身至今嗡鸣震颤不止。 温寒烟视野陡然变得昏暗,一只干燥修长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下一秒,她的背后贴上一具潮湿高大的身体,沉而淡的木香里缠着浓浓的血腥气。 “别看。” 磁性低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少了笑意,在雨声冲刷下,陌生又熟悉。 一尘禅师缓缓抬起眼,看向破碎虚空而来的那道玄色身影。 他勾起唇角:“长嬴,真让人好等。” 第118章 乾元(六) 裴烬自雨幕中缓缓抬起头。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暴露在幽然烛火之下。 身后是无边夜色,身前是泼天雨幕,他黑色碎发落在眉间,更显冷戾俊美。 裴烬并未看向出声的人,眼睛只盯着温寒烟。 “让你等我回来,怎么你却一分一秒都安分不下来。” 他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长袖一扫,昆吾刀嗡嗡作响斩碎水镜,于雨夜里盘旋一圈,呼啸落在他掌心。 裴烬低头看她,他身上染着浓重的血气,身后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语气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带着点懒洋洋的戏谑。 “阿烟,我可以把你出现在这里,理解为迫不及待想见我么?” 雨声淅淅沥沥落入耳畔,连带着空气中的湿意也氤氲开来,整片空间里唯一的热度,仿佛便是来自于覆在眼前的这只手。 裴烬通身气势全开,魔气冲天杀意凛然。 漫天雨幕落在他身前时,被一抹沉浮的魔气自发隔绝开来,纤尘不染,以至于掌心依旧是温热而干燥的。 “哪里有让美人千磨百折,辛苦来寻我的道理?” 他轻抚她后心,冰冷的刀柄触碰到她,分明是坚硬的,却似乎带着温柔。 “我来找你了。” 但温寒烟依旧能够在沉淀的水汽之中,闻到一抹淡淡的血腥气,从身后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刚落回实处的心再次莫名高悬起来。 “你受伤了?”温寒烟想要挣开他的手,裴烬搭在她眼前的手却愈发用力。 “我没事。”他低冷的声线散入雨幕之中,朦朦胧胧更辨不清情绪。 “这些——” “是一个老朋友一千年便该流干了的血。” 温寒烟睁开眼睛,看见裴烬浑身浴血,冰凉而桀骜地立在她身边。 每一个瞬息过去,他身后那具惨白的尸身便化作光羽凋落一分。 直至她抬眸的这个瞬间,尸身已化作万千光点溃散,融化在无尽的雨中。 虽然那尸身颈部之上鲜血淋漓,但仅看他衣着打扮,温寒烟瞬息间便看出,此人正是云风。 她也曾见过司槐序羽化之时的模样,宛若漫天流风回雪,晶莹的光羽倒转入天际,再也消失不见。 此刻云风羽化的速度却比司槐序快得多,宛若泡沫一般,风一吹便散了。 ——显然早已陨落多年。 温寒烟怔然:“这是怎么回事?” 裴烬还未开口,一尘禅师便了然一笑。 “没想到,你竟当真如此冷酷绝情。” 他那张面白如玉、悲悯恤苦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奇异而嘲弄的弧度,“明知他当年因你而死,现下却竟然还狠得下心对他痛下杀手,亲手让他死无全尸,神魂俱灭。” 温寒烟心念一震,云风竟然早已死了? 难怪她于大觉殿中所翻阅的记载里,云风生平极为简略,且少年时同后来简直心性大变。 那这么长时间以来,潇湘剑宗师祖究竟是谁? 他们日前遇上的,又是何人? 温寒烟心头陡然攀爬起一抹冰凉的预感。 她缓缓转过眼眸,望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圣僧。 “若一早便知道,你知晓他已经死了一千年,昨日我便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班门弄斧,耗费灵力操控这一具身体,在你们面前演那么一出戏。” 火光幽然自房中涌出来,却驱不散这夜色,微弱的光晕映亮一尘禅师半张脸。 温寒烟陡然意识到,她心底察觉到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一尘禅师脸色很好,丝毫看不出昨日强行出关的虚弱内伤。 温寒烟神情微变,心底划过一抹极清晰,却又极不可思议的预感。 她一字一顿问:“先前出现的云风,一直都是你?” 因而他故意让云风来了又去,以一尘禅师本体佯装庇护的模样,有意让他们卸下防备。 若他们当真全无半点戒备警惕,今夜说不定当真要被瓮中捉鳖,打一个措手不及。 一尘禅师笑而不语,双手掐了个灵诀,自虚空中祭出一枚巴掌长的根茎。 他并不藏私,大大方方将根茎扔过来,温寒烟正欲抬手去接,却被裴烬按住动作。 他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而懒淡。 “阿烟,既然当着我的面,便不要去收旁人赠的礼了。” 昆吾刀尖微挑,将那枚根茎贯穿,裴烬垂眸扫一眼,神情辨不清喜怒。 一尘禅师见他神情,便知他已看出端倪:“迹星想必二位都已见过。” 第321节 他视线向下,无波无澜落在被刀尖刺穿的根茎上。 “这便是迹星半数本体,我对其钻研良久,才最终得来醉青山,用在你们身上,倒显得暴殄天物了。” 温寒烟浑身血液骤冷,她回想起那些不知疼痛,不知思绪、只知杀戮的榕木人。 可云风不一样。 他眼眸色泽黑润,榕木人却偏浅淡,他行动也自如,榕木人则僵滞怪异。 一尘禅师似是看出她疑虑,宛若师长般徐徐开口,“寻常醉青山,自然困不住潇湘剑宗嫡子。于是我又以裴氏蛊和东幽阵法相辅,这才勉勉强强控制住他。” 温寒烟眉梢收敛,敏锐地捕捉到怪异之处:“你身为即云宗中人,又怎会知晓裴氏蛊是如何制的?” 这一次,一尘禅师只掀了掀唇角,并未作答。 他看向裴烬。 “难怪。”他抚掌笑道,“难怪世人皆说云风不良于行,是为你所害,你却从未为此辩解过半分,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裴烬,那些流言倒并非我所散布,只是一木难支圮厦,墙倒众人推。乾元裴氏遭逢血变,你身负累累杀孽,于整个九州而言,究竟何事为真,何事是假,已经无人在意了。” 一尘禅师掌心把玩着白玉佛莲,玉色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这是一双不似沾染血腥的手。 “许多事过去太久,我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今日一见这用了千年的肉.身零落,倒让我冷不丁回想起些趣事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似是回想起什么,轻轻一叹,片刻又微微笑道,“当年为云风种下醉青山之时,他倒是颇有骨气,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夜色冷寂,空气中静得只能听见远远近近、模糊而嘈杂的雨声。 “云师兄,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云风按着眉心,勉强勾起僵硬的唇角,露出一抹不算太好看的笑意。 “我没事。” 他总觉得身体里有东西在钻,时而掠过经脉,时而没入心肺,时而又像是一种错觉。 但身体一日比一日僵滞,思绪有时也陷入混沌。 他时常走神,回过神来的时候,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为何出现在这里。 云风觉得自己应当是出了什么问题,却又摸不透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但除了那些时常恍惚,宛若出现错觉一般的征兆,他并未感受到其他的不适,一时并未放在心上。 只当是太累了,回洞府休息便能好起来。 雨声敲打瓦檐,不眠不休。 云风回到案边盘膝坐好,右手冷不丁似是失了控制一般,用力掐上自己的脖颈。 他瞳孔骤缩,试图将自己的手放下去,可手指却不听使唤,越收越紧。好在左手依旧好端端地,凭借着一种本能纠缠上右手,两只手在颈间不断用力牵扯,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是无论谁看,都会觉得极其诡异的一幕。 漆黑的雨夜之中,一个人孑然端坐于桌案边,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掐着这只手。 死寂的空间里,除了洞府外若有若无的淅沥雨声,只剩下云风艰难的喘息声。 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失心疯了吗? 失心疯却在沉寂之中愈演愈烈,渐渐地,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竟开始艰难地掐诀。 灵诀化作刺目的灵光,宛若一把锋锐的短匕,一下一下戳刺进他的丹田。 云风咳出一口血,支撑不住倒在桌案上。 他想出声,却发现就连喉咙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洞府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独自一人困于最熟悉的洞府之中,被最熟悉的一只手几乎碾碎丹田经脉。 轰—— 云风咬牙,用还能勉强控制的左手一掌扫落桌案,上面摆放着的东西稀里哗啦坠落下来。 若是落到地上,这样大的动静,定能引起旁人注意。 但那些东西终究没能落在地上,一道柔和的灵力恰在此时凝于虚空,化作一张柔软的网,将沉重的桌案和香鼎尽数拢于其中,又极有礼貌地轻飘飘摆了回去。 就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云风强忍着疼痛,牙关紧咬抬起眼,看见阴影处露出的那一片衣摆之时,眼神倏然凝固住了。 另一道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不知已看了多久。 “能够看到云施主这副表情,还真是难得。” 云风心绪激荡,张口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是你……”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 视野之中,一道身影缓步自阴翳之中走出,面如玉眉心一点红,白袍衫金袈裟,金丝佛莲盛放欲滴。 “云施主,何必执着。”一尘禅师在距离云风不远的位置停下来。 这个位置微妙,近到仿佛触手可及,却又任凭云风如何挣扎,都无法触碰他一片衣角。 “只需要放松下来,睡上一觉,一切痛苦都会过去。” 云风在口腔里尝到血腥味,他越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思绪也开始飘忽。 他拼尽全力咬住自己的舌根,唇畔逸出的血痕不知是内伤还是别的什么。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一人垂死顽抗,另一人却云淡风轻。 一尘禅师居高临下俯视着云风,片刻微微一笑。 “不过是有些要事需与裴施主详谈,只是,他却似乎并不愿同我多说。” 他叹息一声,似悲悯,又似可惜。 “只好借云施主身份一用。” 云风惊咳两声。 竟与长嬴有关? 莫非是因为乾元裴氏近日骤变,寻得的玄都印…… 云风意识已开始混沌,听见“裴施主”三个字,却又掠过片刻清明。 ‘咱们一人一卷。’ ‘还真是个好东西,我这卷画,竟有安魂之效。即便是生了心魔,有它庇佑,应当也能冲破万难,羽化登仙也非不可能。’ ‘怎么了长嬴,你不要?’ ‘我一不求上进,二无心魔,这两卷至宝即便放在我这,也是浪费。’ ‘无用?怎会无用。’ ‘好兄弟!’ 云风咳出一口血,却倏然笑了。 还当真被说准了,这卷九州山河图,于他而言并非毫无用处。 云风不知自己身上究竟被做了什么手脚,但身体不听使唤,意识凌乱,多半与心魔有关。 死马当活马医…… 那卷九州山河图,就被他放在桌案边博古架之上。 一尘禅师眸光微敛。 浑身浴血的白衣青年啐出一口血沫,那张向来笑意盈盈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嘲弄。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云风一边咳血一边笑,“虽不知你究竟要做什么,但想要我的身份,便注定了是痴人说梦。” 说罢,他艰难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往旁边挪动。 博古架分明就在不远处,可这平日瞬息可至的距离,云风却爬了足足半个时辰,浑身鲜血淋漓,皆是被他自己亲手撕裂的血肉。 终于,那双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砰然扣紧了博古架上那卷从未被打开过的画卷。 拖拽出斑驳血痕。 半个时辰过去,一尘禅师依旧负手立在原地,就连姿势都没变过半分。 他静静垂眸,看着另一个人在生死之间负隅顽抗,垂死挣扎。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不紧不慢地上前,轻巧一脚踢开那卷血污遍布的画卷。 “这是你赠予贫僧的见面礼吗?”他唇角微勾,“既如此,贫僧便敬谢不敏了。” 画卷被这一脚踢开,咕噜噜滚向远方,没入光线穿不透的黑暗。 云风没有回答,他咬牙调转方向,眼下他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疼。 但只有这种疼痛,能够提醒他自己,他还活着。 他还是属于自己的。 伤害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气,也在疼痛降临的那一瞬间感受到比任何时候都浓烈的绝望,但现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只能看见那卷九州山河图。 云风咬牙向前爬,地面上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色,他一边向前挪动,一边不断地撕裂自己的伤口,折断自己的关节,那柄如金玉般漂亮的折扇,也无风自动,嗡鸣着飞掠而来,一下又一下地刺入他的身体。 十八道飞剑发出哀鸣,它们似乎也不愿。 云风眼前尽是血色,只能看见那卷越来越近的九州山河图。 时间在这片空间里无限拉长,云风手指抽搐着艰难触碰到那卷冰冷的画卷,一只纤尘不染的靴子陡然踩住他的手。 那一脚看起来温和,状似不经意,用力却极大,只一瞬间,云风掌心骨骼尽断。 他克制住几乎逸出喉咙的痛苦,耳边落下一道叹息般的声音。 “云施主,你知道吗?” 第322节 一尘禅师轻声道,“你方才往前爬的样子,像极了一条狗。” 云风满嘴都是血,他意识朦胧,本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一脚碾下来,更是动弹不得,耳畔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 轰鸣声中,他仿佛听见心里珍藏了许多年的声音。 “云风?” “云风,你在里面吗?” 那声音似有似无,由远及近,逐渐像是紧紧落在耳畔。 云风瞳孔陡然紧缩。 是流华…… 流华师妹。 一尘禅师依旧维持着碾他手背的姿势,目光则落在紧闭的门上,洞府内一片狼藉,并未燃灯,那双眼睛也更显黑沉,辨不清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意外:“原以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今日一见,倒是没想到你们间情孚意合。这么一来,贫僧岂非拆了一桩天赐的好因缘?” 片刻,一阵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响传来。 一尘禅师低身。 “听声音如此急迫,或许此番玉施主来寻你,是有要事相商。不若贫僧让她进来,看一看你?” 云风猛然抬眸,眼眸猩红,目眦欲裂。 “不愿意?” 一尘禅师俯视着他的表情,须臾轻轻一笑。 “看来还是不够。” “那贫僧送她一起下去陪你。” 雷声轰鸣,耀目的电光蛛网般攀爬,撕裂漆黑的雨幕。 千年过去,一尘禅师的面容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看着裴烬,不疾不徐道,“只是没想到,云施主平日里看起来懒惰,骨子里却极刚硬。贫僧不过一句玩笑话,他竟为了玉流华而不惜自爆元神,永生不入轮回。” 说着,他笑一声,“但这样完美的身份,贫僧怎么可能允许与它失之交臂?那一夜,也是今日这样的雷雨天,我的神识掌控那具肉.身的时候,疼得浑身都在颤栗。” “那时候,我便发誓,这种痛,日后我一定要加倍奉还。” 说着,一尘禅师的视线向下,落在裴烬随夜风鼓动的袖摆间。 “如何?”他温和微笑了一下,“这荒神印的滋味应当能让你也体会一二,不过倒是令人惋惜,这疼痛,你看起来很习惯。” 裴烬薄唇微翘:“比不上你鸠占鹊巢,自导自演。” 他声音落在温寒烟耳边,她耳边却似惊雷阵阵,久久不得平息。 荒神印…… 竟是这么来的。 一尘禅师以云风身份废裴烬右手,无异于斩断他前半生风发意气,凌然傲骨,又在他心上扎一把饮血刀,甩不脱,拔不掉。 “分明身为佛修,心性竟如此阴损,睚眦必报。”温寒烟缓缓冷笑出声,“简直愧对即云寺规训。”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尘禅师双手合十,轻捻着白玉佛莲,“温施主,你并非我,更不知我之苦艰,眼下又有何资格置评。” 温寒烟眼神极冷,宛若冬夜里化不尽的霜雪。 “云施主死后,神魂俱灭,我便彻底接管了那具身体。” 一尘禅师看着裴烬道,“只是修士自爆,到底伤了根基,我却有要事在身,顾不得细细调理,便紧随着去问你玄都印的下落了。巫阳舟将你救回乾元裴氏后,那具身体便实在支撑不住,从此不良于行。” “虽不知你与裴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但因你一己之私,多少无辜修士命丧黄泉,佛修向来将因果轮回,你就不怕造业深重,来生有偿不尽的果?” 一尘禅师看了她片刻,抚掌轻笑:“温施主,谁说贫僧只造业,不行善?” 他慢条斯理道,“你拜入潇湘剑宗之后,亲眼目睹云澜屠尽青阳温家村,被他带回潇湘剑宗时已生心魔,高热不退,险些丧命。” “是云澜求贫僧出手救你性命,既如此,那枚种下的无妄蛊,于你而言,又究竟是善念,还是恶念呢?” “更何况,这无妄蛊还阴差阳错,促成一桩姻缘。” 一尘禅师注视着温寒烟和裴烬紧贴的一枚,倏地一笑,“但是,温施主,你当真知晓你这位枕边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 温寒烟眸光冷冽:“他是何人,无需旁人来告诉我。” 一尘禅师轻笑:“是吗?” “那他又是否将他的一切,都尽数对你坦诚相待呢?” 温寒烟眉间轻蹙。 下一瞬,漫天灵光倾落而下,宛若星河悬垂,明明灭灭的咒印梵文似一场更浩荡的雨,纷纷扬扬落下。 温寒烟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吸引力,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飞而出,浑身灵力都仿佛在这一刻滞涩,分毫不得调转。 铺天盖地的幻象包裹住她,雨夜在这一刻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无数光点破空而来,视野中的一切都扭曲成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画面。 温寒烟脑海中一阵嗡鸣,仿佛有一记无形的重锤凌空砸落在她识海之中,神魂阵阵激荡,天旋地转之间,她近乎感受不到自己。 就在这时,一只手用力扣住她手腕。 温寒烟听见一道压抑的闷哼声,她在狂风中抬眸,扣在腕间的手指修长骨感,此刻却微微发着颤,似是脱力,又似是疼痛。 身后是一阵强光,她皱眉眯起眼睛,腕间的力道颤抖着,却毫无松开的意思。 那些扭曲的幻象仿佛被这只手碾碎,温寒烟猛然找回几分清明。 她听见裴烬的声音,因克制而显得低哑。 “我在你面前的时候,可不要走神。” 温寒烟下意识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但就在她指腹触碰到那一层薄薄的袖摆之时,她感觉到腕间的手再次轻颤。 那是裴烬的右手。 荒神印是什么样的东西,哪怕是一阵风,一滴雨落下来,于裴烬而言都无异于刀山火海的煎熬,更遑论如此用力地扣紧她。 温寒烟指节微蜷,在意识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放松了力道。 她不能……更不愿他再为她而受伤痛苦了。 裴烬黑眸中倒映出白衣女子逐渐远去的剪影,周遭罡风骤起,拂动他玄衣猎猎狂舞。 他拧眉反手一把将昆吾刀深深扎入地面之中,再次伸手去抓温寒烟的袖摆。 但方才右手用力过大,眼下剧烈的痛楚近乎麻木了知觉,裴烬强行踏前一步,喉中还是克制不住咳出一口血沫来,左手按住右手手腕闷哼一声。 只这一瞬间的毫厘之差,温寒烟飞扬的袖摆掠过他指腹,然后极速向后倒退。 在两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温寒烟似有所感,在刺目的强光之中睁开眼睛,看见裴烬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离她越来越远。 在另一侧,是另一个她不算熟悉,却也并不陌生的他。 铭文拼凑成幻象,一道玄色的身影立在风中。 他更年轻,也更显冷寂,一身冰冷的血腥气,几乎融于夜色之中。 温寒烟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温施主,先前并未让你看见你的恐惧,是贫僧顾虑不周。” “你不同于任何人,你的恐惧并非浮于表面,也并非落于你自身之上。” “你不恐惧死亡,不恐惧过往阴霾,不恐惧未来,你看起来,是一个无坚不摧的人。” “但是每一个人,都会有弱点。” 这声音忽远忽近,宛若狂风过境,下一瞬却又散作云烟,寻不到踪迹。 “裴烬的弱点是你,所以他来了。” “而你身在此处,也并非真正的无欲无求。你的弱点,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似乎有谁悠悠然笑了一声。 “温施主,你真正的恐惧,是亏欠。” “你害怕亏欠旁人,害怕旁人因你而受伤,甚至因你而亡。” “你习惯去做牺牲的那一个,却并不习惯去承旁人的情谊。” 说到此处,风收云散。 “裴烬为你付出良多,这应当让你很痛苦吧?” 一尘禅师缓声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当年裴烬屠尽乾元裴氏的真相吗?” “今日,贫僧便将一切都给你看。” 一道腥风吹散他古怪的笑意。 “但愿你在看完这一切之后,还能像现在这样在意他。” 第119章 乾元(七) 温寒烟对上一双冷冽的黑眸。 那双眼眸又黑又沉,仿佛能够将世间一切最沉郁的色泽尽数吸入其中。 分明依旧是那狭长上扬的弧度,笑起来时,显得戏谑又慵懒,玩世不恭又极不正经。 偏偏此刻眸底却压着一抹浓郁的凶戾。 这双眼睛一瞬间变得极其陌生。 温寒烟猛然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眼下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她唯一能够确认的,便是这正是一尘禅师想让她看到的。 第323节 裴烬是她身边的人。 她不需要任何人伪善的提醒。 与他相遇,同他相知。 她只靠自己一双眼睛。 幻象之中,玄衣墨发的青年神情冰冷得近乎冷漠,缓步碾过尸山血海。 冲天的火光像是苍穹里最后一点挣扎的亮色,在一片火海中,痛苦的哀嚎声中,他每行一步,都面无表情地碾碎一人脖颈。 温热的鲜血飞溅至面容,他自始至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温寒烟感受到鼻腔里钻入浓郁的血气。 灵力汹涌而起,神识宛若被卷入无边的漩涡之中,【形神和】在技能栏里狂闪。 在这一瞬间,温寒烟看见截然不同的画面。 周遭火海绵延,倾頽的屋脊之上,黏连着沉重的墨色。 那色泽仿佛比黯淡的苍穹还要更厚重,染着不祥的死气,一点点地侵吞着这座荣华不再的府邸。 啪嗒,啪嗒。 黏腻的血肉撕扯声忽远忽近,像是有什么噬人恶兽正在啃噬着活人的身体,哀鸣声越来越低。 那种浓郁的血腥味又来了。 是它们来了。 温寒烟感觉视野晃动得更厉害,耳畔只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声,是裴烬的脚步变得更快。 地面上横七竖八皆是尸身,但身体上的伤口却并不规则,不像是刀剑所致命,倒更像是被野兽活生生撕扯开来,大多腹部都被粗暴地撕扯开,内脏流了一地,上面还依稀残存着被撕咬过的痕迹。 黏腻的撕扯声越来越近了。 温寒烟顺着裴烬视野抬起头,看见地面上挣扎的人影。 他浑身浴血,只剩下半个身体露在外面,腰部以下都被一团浓郁的墨色蚕食,咀嚼撕咬的动静声声入耳。 “少、少主……”那个人在刺目的猩红里看见极速而来的身影,眼底先是一喜,紧接着,浓重的绝望之色湮没了他。 他张开口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是开口时先是一大口黏连着内脏残片的血水呕出来,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他艰难地请求,“求求您,杀了我……” 清醒地感受着自己被吞噬,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温寒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愠意,而这愠意背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之感席卷而来。 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燃着一团烈火,而那烈火愈演愈烈,就在即将迸射爆裂开来之时,陡然熄灭。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双拳紧攥,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不知是刺痛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微微泛着轻颤。 下一瞬,眼前这惨绝人寰的画面,连带着血肉翻搅的声响,惨叫声,痛呼声。 一切都静止下来。 啃食着乾元裴氏弟子的粘稠墨色被虹光撕碎。 那浑身浴血到近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人微微一愣,紧接着,染血的嘴角扯出一抹释然的微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落下来。 温寒烟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动了,飞溅的血雾宛若倾盆暴雨落在衣摆上,“她”的手一把扶住他。 她低下头,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在这个时候做起来却那样艰难。 ——那人的下半身就像是被一点一点剜下皮肉来,又像是被缓慢地品尝,眼下已千疮百孔,小腿之下几乎完全消失了,未被吃掉的血肉滴滴答答落着血,欲坠不坠地粘附在边缘,露出森森断骨。 “我没有救了,少主。”那人痛得面目扭曲,心态倒是坦然。 “接下来那一程,属下自己走。您快去找家主和夫人,他们就在前面……” 温寒烟借着裴烬的眼睛,借着他的五感,在一片血海中疾行。 她眼睛里仿佛也染上血色,视野里尽是或昏厥,或清醒,被那些影子一般驱不散的浓墨啃噬的人。 “少主,救命啊少主……” “啊……好痛!” “让我死了吧,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是玄都印——” 耳畔声音嘈杂,烈火燃烧的噼啪声,飞檐倾頽而下的轰鸣声,虚弱痛苦的惨叫声,血珠滴落血肉撕扯的黏腻声…… 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被禁锢在裴烬的身体里,见他所见,感他所感,他们仿佛在这一刻合二为一。 她感觉到“自己”不知疲倦地出手,右手很快便似万箭穿,万蚁噬,再也用不上力气了。 她没有剑,只能全凭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本能。 杀戮。 杀戮。 杀戮。 终于,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 温寒烟只能听见裴烬的呼吸声,她眼前一阵刺痛,不知是汗珠还是飞溅而上的血,刺得她眼睛生疼。 可那些影子一般的怪物并无实体,它们被撕碎,为何会有血珠飞溅? 那一瞬,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血液浑身骤然冷却,仿佛寸寸冰封,浑身都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知觉。 温寒烟顺着裴烬的视线,一点点地、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头。 那些比夜色还浓郁的墨色不知何时,宛若退潮的海浪,消失得无影无踪。 尸横遍野。 她感觉到“自己”呼吸一滞,心口的血气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是裴烬透支了灵力的反噬,这么一滞,他登时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 撕心裂肺的咳声在火海之中回荡,再无人能回应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才仿佛自冷冻的坚冰之中恢复几分知觉。 温寒烟跟随着裴烬的动作,僵硬地向前挪动,所过之处,狼藉残垣之中,血河漂杵之间,那是很多张于她而言极为陌生,却又莫名因感知到裴烬心绪而熟悉的脸。 “阿全叔?” “桂生?” “阿毅?” “……” 一时间空气中静得只剩下他们合二为一的、独属于千年前那一个人的心跳声。 所有的邪祟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 是他杀的。 裴烬抬头望天,今夜注定不祥,连那轮弯月都是猩红色的。 玄都印已与他融为一体,他不惧这种不祥的血月,成了唯一一个清醒着活下来的人。 只是这清醒来得太迟。 裴烬也已是强弩之末,他自逐天盟牢狱中受的重伤还未好全,巫阳舟今夜去替他寻药,不在府中。 裴珩和卫卿仪或许也不在,自他从逐天盟中被救回,便再也没见过他们。 他们或许也不想再见他。 他闯了大祸。 但裴烬到底还是想错了。 裴珩和卫卿仪的尸体就在不远处,他们倒在血泊之中,双手依旧紧紧牵着彼此的,脸上没有多少痛苦恐惧,竟然漾着点浅浅的笑意。 就像曾经无数个他不在意的平常。 裴烬盯着一地狼藉看了片刻,血液汇聚成河,覆盖了他的靴面,浸透了飘动的衣袂。 转身往回走时,身体支撑不住摇晃了下,他单膝跪地以手撑地,突然觉得茫然。 浓郁的血腥气冲得他头晕目眩,舌根发苦,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浑浑噩噩,随便从地上捡了一把剑,上面都是血,不知道属于谁。 剑刃架在脖子上无数次,又放下来。 他脑海里全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裴珩和卫卿仪时的样子。 那时玄都印出世,裴珩将消息瞒的密不透风,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九州人尽皆知。 那时裴珩脸上破天荒没有多少笑意,裴烬知道他压力如岳,主动说要替他分忧。 裴珩说你年纪尚浅,你懂什么。 他不服气,他说他天资卓绝,自降生时便已引灵入体,七岁驭灵,十二岁晋阶天灵境结金丹,十六岁晋阶悟道境结元婴,十八岁习遍裴氏三十六秘术,二十岁及冠礼时便已晋阶合道境。 他怎么就什么都不能做? 裴珩那时的眼神很深,裴烬辨不清,卫卿仪风风火火一巴掌拍在他发顶,让他少逞强,少争先。 她说这不过是修仙界动荡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插曲,即便他什么都不做,裴氏和卫氏也足够养着他一辈子。 他心中本就压着一口气,闻言直说他不需要她管,以后他们彼此间,再也别过问对方的事。 卫卿仪似是也没想到,她一番好心,他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被气得一哽,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片刻,她才反手一推他,让他滚。 她说不管就不管,她说到做到。 他那时年少轻狂,听了这话只是冷笑,顺着她推开他的力道,转身就走。 卫卿仪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又被裴珩拦下来。 裴珩叹口气,劝她说,让他去。 第324节 那时候他只知道往前走,这时候回想起来,裴烬才明白,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没那么想离开了。 可那时他还是走了,行至门边的时候,他听见裴珩喊了他一声。 他以为是挽留,脚步一顿,心里想着,即便只是裴珩留他,只要卫卿仪不说话,他也不跟她一般计较,留下就是。 他转过头,看见裴珩揽着卫卿仪站在八角亭中,身后是竹影摇曳,身前案上茶香袅袅。 裴珩看着他,露出一抹很淡的笑。 “一路小心。” 凄风萧瑟,浓郁的血腥气无声穿行。 火海燎原、断壁残垣之中,裴烬攥着剑柄的手陡然用力,跪在依偎着的两具尸体旁。 不争了,他不争了。 最后一次将剑刃压上咽喉,他想着一了百了。 一道人影却陡然踏着血泊而来,一道灵风悍然而至,打落他掌心的剑。 “裴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玉流华一路疾行,向来体面精致的衣裙上染着斑驳血色,冰清玉洁的神女不再,她脸上情绪前所未有的浓烈。 裴烬看也没看她一眼,眼神直直盯着那把被打飞出去的长剑。 太远了。 他又转头,随手抄起一把距离更近些的长剑,往喉咙间压。 再次被一把夺下来。 心口压着的暴戾在这一刻倏然爆发,裴烬猛然抬起眼。 他嗓音嘶哑不成人声,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玉流华怔住了。 她从前和裴烬接触并不多,但并不妨碍她耳朵里总是听见他的名声。 他是他们这一辈中最惊才绝艳的那一个,无论行到何处,向来众星捧月,不知道多少人整日围在浮岚讲学传道之地,只为了能见他一面,同他说一句话。 但这位少爷倨傲狂妄,目中无人,并非是瞧不起人,而是瞧不上人。 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自己的剑。 可从未变过的是他灿若骄阳的风发意气。 眼下,那种眼神消失了。 只余一片沉沉死寂。 对上这样的视线,玉流华下意识收了灵力。 裴烬夺剑用力太盛,失了玉流华同他争夺的力道,反过来一头倒在血泊里。 他冷不丁笑起来,笑到最后,声带撕裂,眼尾不只是血痕还是血泪。 “为什么要让我活?” 一切都是他的错。 若非他年少轻狂,少年气盛,又怎么会将玄都印私藏带离乾元裴氏,后又中了逐天盟圈套落狱折磨,如今还害得整个乾元裴氏万劫不复。 最该死的那个人,难道不正是他吗? 而自从他狠心赴死,将玄都印与自己融为一体的那一刻起。 他便再也没有一了百了的资格了。 素来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剑落惊风雨的黑衣青年,此刻伤势重到浑身玄衣都被血液浸透,不知究竟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不堪。 玉流华眼眶红了。 她跪坐在一片血污之中,注视着眼前人意识已混沌,浑身浴血的模样。 这道身影,逐渐同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重合。 玉流华心口剧烈起伏几下,她别开脸。 “裴烬,你不能就这样死了。”她勉强维持着声线平稳,尾音散在风中,依旧克制不住地发颤,“你若是死了,云风他就白白丧命了!” 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入风中,被浓烈的血腥气吞噬。 “我前日为乾元裴氏卜了一卦,逆太岁,灵灼言凶,星卜不吉,为灾,但若风变,行东南,尚有一线生机。” 玉流华望着狂乱摇曳的树影和火光,那是呼啸的风。 风行东南,是商州青阳的方向。 “你若是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第120章 乾元(八) “乾元裴氏中人命格至刚纯阳,玄都印至邪至阴。” “既然玄都印由裴家主而起,又因你而终——” “裴烬,就当作为了裴氏,为了云风,为了整个九州。你要将玄都印中的凶邪之性压制下来。” 乾元裴氏中人命格纯阳。 用来镇压邪性再合适不过。 裴烬从前不信命,但他恍然觉得,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仿佛真的是一场天意。 “天下人……”他单手搭在额间,眸中倒映出被烈焰染红的苍穹,“天下人与我何干?” 他为何要救天下人。 他连身边最重要的人都救不了。 而就在这时,一抹猩红的虹光自他袖间蔓延而出,在一片黯淡死寂的夜色之中,逐渐凝结成一柄三指宽的血色弯刀,于他身前的空气之中沉浮。 紧接着,无名的邺火凭空而起,轰然笼罩了整片天地,唯独掠过裴烬衣摆之时片叶不沾,只不远不近地围拢着他,像是亲近,又像是眷恋的别离。 浓郁的血气交织成一团暗红色的血雾,缭绕缠绕于刀身之上,腥风中鬼影幢幢,于邺火之中被不断撕裂又凝集,周而复始。 眼见着裴珩和卫卿仪的尸首被邺火吞噬,浑身骨血几乎融化在火海之中,裴烬眼神倏然凝固。 原本已经透支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他一把撑起身体直冲向火海之中,衣摆却被玉流华死死攥住。 “是他们听见了——裴家主和夫人,是他们已经告诉了你他们的选择!”玉流华一字一顿道,“如今九州大乱,皆因玄都印而起。若你当真执迷不悟偏要以死谢罪,我不拦你。” 说完,她指尖用力紧攥了下,然后一点点缓慢地松开。 千疮百孔的玄色衣摆从她掌心滑落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沉闷的坠地声。 面容俊美的黑衣青年跪在火海中央,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这是一场针对他而生的诅咒。 云风是他的挚友,所以他死了。 乾元裴氏是他的家。 所以他们都死了。 他却成了唯独留下的那个人。 “祸害遗千年。”裴烬笑一声,“你说得对,像我这样的罪人,怎么能就这样简单地死在这里。” 祭刀之痛,用言语根本无法形容,这简直是世间最残忍的酷刑。 凡受祭刀之用的神魂,皆不入轮回,永生永世受邺火炙烤折磨,不得超生。 耳侧风声呼啸,血腥气一阵一阵地随着邺火灼痛的炽热送入鼻腔,几乎烧得他肺腑都在刺痛。 火海之中无数道神魂翻滚着,被邺火灼烧神魂的痛楚无异于清醒着被抽骨扒筋,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滴血流干净,痛苦却依旧如影随形。 裴珩的神魂融于一片烈火之中,静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裴烬。 良久轻轻叹一口气,想要伸出手来像往常那样摸一摸他的头。 然而伸出手却只剩下一阵风。 一股染着邺火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并不那么灼人,像是一个无言的拥抱。 裴烬视野中一片模糊,不知是受邺火高温影响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除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火海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 但他还是直直注视着火海。 往后天高海阔,只剩下他一个人,岁月悠悠,时间如白驹过隙。 万一这一眼看得不够真,他那么没心没肺,日后忘记了所有人的样子该怎么办。 “少主,不必顾及我们!” 又有几抹神魂咬着牙从邺火中传出声音来,“大胆些,做您该做的事!阿全叔受得住,我们不怕!” “是啊少主,桂生也不怕!” “阿毅也不怕,少主,往后我们便在这刀中,再陪你一起切磋斗法。” 不只是谁开了这个头,微弱的歌声在幽风烈火中蔓延开来。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越来越多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血河白骨之上响起嘹亮的歌声,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无穷无尽的邺火舔舐着每一个脆弱的神魂,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融化在火海中归于死寂,只有无尽的疼痛萦绕着他们。 “我们乾元裴氏中人,从不贪生怕死。” “不入轮回,神魂被用来祭刀有什么不好?修士寿元有限,可神兵与天齐寿,想活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汹涌的邺火伴随着无数神魂的融尽而越烧越烈,火光几乎映亮了整片无垠的黑夜。 第325节 “往后我们无法守在您身边,但哪怕是化作幽魂鬼影,也一定在这昆吾刀中护着您。” “您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 歌声越来越小,裴珩的声音被翻涌的烈火湮没下去。 “裴家男儿流血不流泪。” 裴珩声音温和,“长嬴,别怕。” 裴烬呼吸微顿,开口却是嗤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怕?” 邺火烈焰摇曳了一下,似乎有人在笑,勾动气流凌乱。 裴珩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长嬴,从今往后,一路小心。” 一切声音消失,天地间一片寂静。 裴烬沉默地跪在原地,邺火灼烧他玄色宽袖,微小的灰尘在他身侧漫天飞舞。 空中悬浮的昆吾刀幽然落下来,坠在他身后,轻轻蹭了蹭他的脊背。 此地不宜久留,乾元裴氏满门尽灭,要不了多久,逐天盟便会找过来,玉流华修为境界不高,早已离开。 裴烬一人一刀静立于残破的风中,他就这么注视着一片不复往昔辉煌的狼藉,许久,抬手抽刀在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瞬间奔涌而出,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就这么轻轻扬起下颌,将沾满了鲜血的掌心贴在眼睑上。 血珠顺着他苍白的侧脸不断向下滑落,红的愈红,衬得白的愈白,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在蜿蜒而下的鲜血之中,几滴失去色泽的水珠无声没入血液里,悄然滚落下来。 裴珩说,裴氏男儿流血不流泪。 那若是他流了血,这点小错是不是就没那么容易被察觉,卫卿仪也不会像是终于抓住机会,兴冲冲过来戏耍折磨他。 等了很久,除了染着灰烬味道的穿行的风,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裴珩无奈叹息的劝解,也没有卫卿仪落在他身上不轻不重的巴掌。 “是我错了。”裴烬轻声道,“我什么都承认,是我错了。” 都是他的错。 他错在不该在最后一次同裴珩和卫卿仪离别的时候,口出狂言,连转身看他们一眼都吝啬。 错在不该私取玄都印,将原本便岌岌可危的乾元裴氏置于更两难的境地。 错在不该随巫阳舟一同回来,不该相信自己这样似人非人怪物的眼睛,更不该流泪。 为何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还是没有人笑骂他,笑意盈盈地幸灾乐祸,看他的笑话? 裴烬指尖颤抖着握住昆吾刀柄,指腹在光滑的刀柄上用力攥紧。 右手一用力就会疼,他疼得发抖,却还是舍不得放开手,惩罚着自己一般更用力地攥紧了。 身后裴氏府邸正门之上高悬的牌匾承受不住重量,轰然砸落在地,碎石纷飞被火舌瞬息间吞噬。 天地浩大,那么宽阔,那么广辽。 但他再也没有家了。 后颈微微一凉。 有什么融化在他颈间,冷却了还未干涸的热血。 裴烬抬起眼,看见漫天飘扬的大雪。 周遭景致在他余光之中扭曲畸变,火海仿佛在这一刻褪去,却有比火光更耀眼的光芒闪跃起来。 整个宅邸之中张灯结彩,竹海碧波于红彤彤的灯盏下摇曳,远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在黯淡的苍穹之下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泽。 裴珩甩袖挥出一道灵气扫落八角亭中的积雪,卫卿仪怀中抱着两坛酒快步走进去,丝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最舒服的软椅。 巫阳舟抱剑立在卫卿仪身后的阴影之中,像是这世上最忠诚的影子。 他斜倚在飞檐之上,檐下悬垂的腾龙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光喝酒有什么意思?”卫卿仪在亭中冷不丁抬起头,“裴烬,刚突破的剑法舞一遍,来给你娘亲助助兴!” 那时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没见过像你这么老套的人,还让人表演这种节目。” 巫阳舟默默上前一步:“那我来。” “算啦。”卫卿仪哼了一声,“没听见吗?这小子说我老套呢。” 她怨气冲天地跟裴珩碰了一下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泄愤。 “我还不是看在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需要好好纪念一下吗?” 卫卿仪朝着裴珩语气浮夸地哭诉,“你看看这个臭小子!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全都是长嬴的不对。”裴珩揽着她肩头轻拍,另一只手配合地倒了四杯酒,递给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又抬眸去看一左一右两尊门神一般愣着的少年,“愣着干什么?你们也来。” 巫阳舟一言不发地端起一杯,桌上只剩下最后一杯酒孤零零躺在那。 裴烬不情不愿翻身跃下飞檐,随手抄起酒杯来,敷衍地跟他们碰了一下。 卫卿仪脸上立马重新带起笑意,“新春快乐。” “快乐。”巫阳舟应了一句。 裴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按在桌上。 一片雪划过他眉间,落入空杯中,倒映出另一轮模糊的月亮。 “真老套。” …… 血快流干了,干涸的血痂紧绷在眼角,扯得皮肤发痛。 裴烬垂着眼睫,一笔一划在光滑的刀柄上刻着字。 三百五十八条生魂,每一个名字他都刻在刀柄上。 他记性不好,生怕自己忘了。 最后一个名字是最亲的人,刻完“裴珩”二字之后,他指腹已一片血肉模糊。 要不要刻上卫卿仪呢。 她那么讨厌,总是折磨他。 裴烬捻了捻指尖。 算了,他不跟她一般见识。 最后刻下“卫卿仪”三字,刀柄上已没有任何地方能落笔。 深深浅浅的刻痕硌得他掌心伤口一阵生疼,裴烬松开手。 昆吾刀自发浮于他身侧虚空,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刀柄轻轻划过他眼尾的血痕。 像是在替他擦干最后一滴泪。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仿佛真的成了天煞孤星,走到哪里,哪里便尸横遍野。 裴烬守了承诺,离开司星宫后,却也并不打算再去寻玉流华和她身边那些拖油瓶。 他们之间因果已了。 逐天盟就像是苍蝇,驱不散,赶不走,一路追杀从未停止。 即便是归仙境修士,也到底扛不住这轮番斗法,裴烬许多次身受重伤。 玄都印已被他从体内剥离出来,半数炼作昆吾刀,半数交给了玉流华,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不会死的怪物。 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之中的时候,裴烬望着天空里变幻的云,没多少不甘,反倒快意,以为自己总算要死了。 但天道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同他作对,总不遂他的愿。 一场最冰冷的雨落下来,几乎将一切温度和生机都带走,裴烬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许久未见过的人。 洞中生着火堆,摇曳的火光驱散了潮湿凉意,裴烬一愣,正欲起身,那人转回身来递给他一枚玉瓶。 巫阳舟很久没有露面,两人曾经虽算不上朋友,却也一同生活了十余年,眼下气氛却莫名沉默而压抑。 巫阳舟看着他,眼睛里的情绪不明,少了卫卿仪从中调和,他的眼神变得更冷,宛若一把出鞘的利刃。 虽然乾元裴氏不再,但巫阳舟仍是裴氏的人。 他还是有家人的。 他们二人相护扶持,他负责冲锋陷阵,巫阳舟负责为他招揽人手。 他们杀光了逐天盟的走狗余孽,最终被五大仙门仅剩的人马合力围困于寂烬渊。 巫阳舟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收留他,也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在他身后最信任也最安全的位置,取走了他的心头血。 被封印大阵中数条灵锁束缚,裴烬力竭单膝跪在地上,粘稠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摆。 狂风扑面,他在风中抬眸,唇畔染血。 被取心头血的时候,他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感觉到疼痛,也并不会因背叛而伤。 但眼下目之所及,他这个魔头终于伏诛,却无人在意。 所有人都在争夺虚空中那柄猩红弯刀。 “裴烬先前即便天资再高,也不过是个炼虚境,短短数月便晋阶归仙境,难说不是这邪兵作祟!” “百岁不到的归仙境,简直闻所未闻,定是这刀有什么名堂——” “此乃邪兵,万万碰不得啊!” “邪兵?是正是邪,还不是取决于刀主的一念之间。你我又不似裴烬那般嗜杀如命,何惧之有?!” “杀了魔头,抹去它认主的印迹,眼下逐天盟已经尽数覆灭于那魔头手里,他一死,这刀不就归我们所有?” “我们……当真能够杀得了他?” “心头血已被巫阳舟夺走——心头血于乾元裴氏的人来说,无异于半条命!魔头平日里再嚣张,此刻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杀了他!” “杀了他——” 第326节 罡风扑面,青天在上,断崖在下,裴烬意识越发模糊。 寒芒交织着刺痛,阵法虹光明灭,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把刀,血色几乎漫过整个寂烬渊的黄昏。 冬日将尽。 他伸出手,不顾右手疼得发颤,也牢牢攥紧了。腕间伤口瞬间崩裂,血流出来,伤势深可见骨。 昆吾刀挣扎着朝着裴烬的方向飞掠而来,在虚空中爆发出一道尖利的嗡鸣刀啸,却被身后几乎此起彼伏的虹光生生禁锢在原地。 只咫尺间的距离,昆吾刀柄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在裴烬掌心用力摩挲而过,最终落了空。 裴烬眸底倒映出它震颤着荡开的刀光,还有它愈发远去的残影。 他乌浓鸦羽般的眼睫扫下来,一声轻笑,眼睑太过于沉重了,最后一点模糊的视野间,昆吾刀在无数道纠缠的虹光之中,支离破碎。 在愈发混乱的争抢中,一抹猩红的刀光却生生撕裂虚空冲出桎梏,不偏不倚朝着他的方向激射而来,轰然一声,没入他眉心沉入识海之中。 在那一瞬间,裴烬仿佛听见很多熟悉的,却因为很久没有听见过而显得陌生失真的声音。 “誓死追随少主——” “誓死追随少主!!” 一抹稀薄的玄都印气息入体,这一次,或许他会死,或许不会。 但若是当真就这么死了,似乎破天荒的—— 没有那么甘心。 天旋地转的风中,温寒烟神识陡然感觉一烫,她从那阵无边的黑暗之中挣扎而出,重新感知自己的身体。 幻象之中时间流速很快,却不知外面过了多久。 温寒烟回过神来之时,感觉自己双手被反压在身后,一人扣着她肩膀将她擒住。 一尘禅师的声音断断续续,飘飘悠悠,似从天边而来。 “浮屠塔中‘只得进不得出’的禁制,是贫僧教会巫阳舟的,你应当对此很是熟悉吧?玄都血月,还有卫施主的琴杀阵,包括那枚能够让你重温曾经的玄明珠——” 一尘禅师笑了笑,“贫僧本以为,你会死在那里。” 她又听见裴烬的声音,很淡。 “你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温寒烟先前也问过。 那时一尘禅师于佛像下供香,袅袅轻烟中回应她。 他想要裴烬的命。 第121章 玄都(一) 温寒烟拧眉,用力挣了挣。 “嗯?竟然醒了。” 扣着温寒烟的司召南稍有些惊讶。 这温寒烟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不受乌魇镜左右也就罢了,今日就连玄都印都无法动摇她心智分毫,虽然那不过是零星一块而已。 裴烬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眉间微微皱起来上前。 他还未靠近,司召南便倏然用力扣住温寒烟命门。 “这一次,她可没有灵符护身,一身修为受制。在下虽境界平平,却也并非从未杀过人。” 司召南微微一笑,“裴烬,你可得小心些。” 裴烬立在火光边界,俊美无俦的脸被光影拖拽出分明的界限,半张在明,半张在暗。 他脸色看不分明,垂落在身侧的指节微蜷,片刻缓慢地动了。 司召南的眼眸骤然眯起,压在温寒烟身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 然而那令他如临大敌的身影却只是重新退回去,仿佛永夜中的影子一般融入身后无尽的夜色中,又看向一尘禅师。 一尘禅师也看着他,四目相对,一人冷戾,一人温润。 “真有趣,她一心为你,而落于我手中,眼下你又想救她。” 一尘禅师逆着光,肩膀被火光映得发亮,白袍金裟反射着莹润的色泽,正面却陷落在阴影之中。 他一向是这样。 有人向阳而生,有人却只配做阴影里的尘泥,充其量雨过天晴,受一点阳光的怜悯。 他从未被照亮过。 因为那阳光根本并非为他而来。 一尘禅师钻研功法无数,这一千年来,他都是这样过的。 但真正缠绕他已久的,是另一个问题。 如何才能彻底摧毁一个骄傲的人。 所以他费尽了心思,借到了云风的身体,作为裴烬最信任的挚友,亲手废了他前半生的骄傲。 他又策反了裴烬最后一位家人,让巫阳舟蛰伏于裴烬身边良久,终于在千年前寂烬渊之战中,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后来赏赐给裴烬无边的黑暗和折磨,日复一日,永无休止。 可裴烬还是活着。 千年已过,他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 撕开那迷雾般令人辨不清的散漫戏谑,裴烬依旧是千年前那个人。 “云施主原本不必死,怪只怪他结识错了人,又太执拗,那么通透的一个人,却在死到临头的时候不懂得变通。” 一尘禅师牙关微紧,须臾,缓声笑道,“你猜,这一次换作温施主,她的结果会怎样?” 裴烬眸光冰冷似锋锐的利刃:“有什么事,你大可冲着本座来。” 他唇畔弧度凛冽,冷嗤,“滥造杀孽却不敢与本座正面相争,懦夫而已。” 司召南眉宇微皱,正欲说话,却被一尘禅师拦下。 一尘禅师并不动怒,闻言只云淡风轻笑一声。 “正面相争?如今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同贫僧相争。” “裴施主,这千年来,贫僧一直有一事念念难忘,耿耿于怀。千年前逐天盟狱中,我烙下荒神印,还有一心愿未了,便被巫阳舟打断。” 裴烬原本低敛着眼睫,闻言掀起眼皮看过来。 他眉目冷沉,眼神深晦,一尘禅师却是笑着的。 “玄都印的厉害,想必这世间无人比你更有资格置评。很遗憾,温施主眼下已是将死之人,但要她这样死在你面前,又似乎的的确确太过残忍。” 一尘禅师单手捻着佛珠,“想要她活着,或者说,想让她更有尊严地死在你手里,很简单。” “裴施主,裴烬,长嬴。” “这一次无人打搅,不知贫僧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好好地欣赏——” 一尘禅师悠悠然吐出几个字,“欣赏你这昔日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跪下求我的样子?” 裴烬原本视线自始至终落在温寒烟身上,闻言,他喉间凸起上下滑动,俊美面容虽并未流露出多少情绪,那双又黑又沉的眼底却隐约漾着不易察觉的冷怒。 他鼻腔里逸出一声嗤笑:“你也配。” 一尘禅师是害死云风,间接杀了玉流华,又令他家破人亡之人。 而云风和玉流华救过他的命。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要他对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下跪求饶。 一尘禅师面色分毫不变,眼睛里甚至带着笑意。 像是在看最终落入陷阱之中的猎物,如何垂死挣扎,一点点陷入绝望。 “记得要让我满意。不然她——”他顿了顿,似是好奇般一笑,“裴烬,你说,究竟是你的速度更快,还是我更快?” 一尘禅师尾音落地,司召南便应声拔剑,剑刃毫不留情刺向温寒烟脖颈。 恰在这时,一道身影倏然扑上来。 司召南一愣,对方动作太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但就在那道人影扑上身前之时,一尘禅师慢条斯理一扫袖摆,渡劫期威压如岳砸落下来,将那人打得倒飞而出。 那人“砰”的一声砸在地面上吐出一大口血,爬都爬不起来。 竟是一旁昏睡不醒,无人在意的空青。 空青被打飞倒在雨幕之中,冰凉的雨水冲淡了他唇畔的血迹,自鲜红变成丝丝缕缕的绯色。 他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可浑身骨头都被一尘禅师方才一击之下,打得尽数粉碎,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空青半张脸贴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眼睛死死看着温寒烟的方向,声声泣血。 “寒烟师姐……” 是他错了,都是他的错! 他怎么会中了司召南这小人的奸计,害得寒烟师姐身陷囹圄,眼下甚至连性命都难保?! 如此微小的插曲,一尘禅师并不放在心上,他甚至没有再看空青一眼,淡淡瞥向司召南。 司召南察觉到他视线,连忙再次握紧了剑柄,这一次,剑刃并未往温寒烟命门上落,而是刺向了她的腹部。 那是人身体最柔软的部位,一剑下去未必会死,但却极疼痛。 眼下温寒烟虽然意外清醒过来,但玄都印终归是玄都印。 千年前就连裴烬都难以在它之下讨到好处,千年之后的现在,即便它已经残缺不堪,又如何是温寒烟能够承受的? 温寒烟神魂方才已同玄都印正面相撞,眼下即便不死,也早已沦为痴傻疯癫之人,根本不足为据。 第327节 他们要的不是她死在这个时候,要的只是她痛苦。 只要她痛苦,裴烬就会痛苦。 剑风呼啸落下,温寒烟眼睫颤了颤。 周遭声音大大小小,嘈杂又混乱,她仿佛听见空青的悲鸣,她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重于千钧,怎么都睁不开。 但剑风唤起剑修的本能。 温寒烟意识回笼,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回到身体里,她瞬间明白过来,一尘禅师这是想用她的命,换裴烬最后的自尊。 方才幻象之中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如风吹卷,闪跃而过,那些灰败的色泽逐渐染上血色。 温寒烟这时才明白,当日卫卿仪对她说,她和裴烬是很像的人。 他们都曾失去一切。 他们也都咬牙将血咽下去,一步一步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不断地向前走。 区别在于,她从未得到过爱,而他得到过,又狠狠地失去。 一时间,温寒烟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更痛。 裴烬从未提过那些苦难,平日总是懒懒散散笑着,揶揄戏谑,并不正经,却就这样默默护了她一路。 这样的一个人,她怎能让他再为她受苦。 昏沉间,温寒烟看见裴烬沉默地立在雨中,玄色的衣袂融入夜色。 别沉默。 做点什么。 温寒烟想要开口,身体却陷在一片混沌之中,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灵力更是被死死禁锢着,就连传音都做不到。 原来这便是玄都印。 即便羽化境修士,也难以于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转瞬间招架。 尽管她身负【形神和】,能够自幻象之中追根溯源寻得真相,但玄都印倾轧在她神魂上的震荡,依旧不是一分一秒便能被彻底抚平的。 温寒烟脑袋嗡鸣作响,天旋地转,她死死咬住舌尖唤醒几分清醒理智,只是经脉之中灵力毫无波澜,已完全被缚灵锁遏制住。 她无法催动【风花沐雨】缓解自己神魂上的伤势。 但那又如何? 她有伏天坠护体,不过是一剑,她曾经受过那么多伤,她不在乎。 只是,但凡司召南胆敢松开钳制她的手,她立刻便能要了他的命。 司召南的声音近在咫尺,染着古怪的笑意:“裴烬不愧是裴烬,果然沉得住气。想来你平日里对寒烟仙子如此亲近,也都是故意而为之?” “不过你放心,寒烟仙子虽灵力受制,但到底是羽化境修士。这一剑我会避开她的要害,伤不了她性命,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主上的提议,你还有的是时间,慢慢考虑。” “在下知晓你心无波澜,并不担心寒烟仙子的生死。只是不知羽化境修士,究竟能受得住几剑,血才会彻底流干?” 剑风紧随而至。 温寒烟感觉到司召南的动作,随着这一剑刺出,他扣在她肩膀上的手不得不松开,眼下只能一只手禁锢着缠绕于她手腕上的缚灵锁。 在他拔剑的时候,最易挣脱。 冰冷的剑刃几乎贴上她衣料,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温寒烟冷不丁听见裴烬的声音。 只有两个字,声线冷冽中漾着几分说不上的情绪,在远远近近的雨声里,听不真切。 “慢着。” 温寒烟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涌上头顶。 她一阵耳鸣目眩,太阳穴突突跳动。 慢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意味并不难懂,温寒烟却觉得,在这一刻,她仿佛理解不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其中重于千钧的分量压下来,她心口一滞,近乎短暂地陷入窒息之中。 他想做什么? 当真如一尘禅师所要求的那样,对他下跪?! 她温寒烟,从不是个累赘。 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弱点。 过往和现实,虚假和真实,密密匝匝在温寒烟眼前交织摇曳。 被缚灵锁紧紧压制的灵力逐渐躁动起来,宛若汹涌的狂潮,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压制,愈演愈烈,隐隐有决堤之势。 司召南眉眼微微怔然。 缚灵锁竟然快要压制不住了。 与此同时,温寒烟烈火灼烧般滚烫的识海之中,传来龙傲天系统战意浓烈的声音。 【该角色符合:残贤害善、阴暗歹毒的恶毒反派。】 【任务:请一剑封喉,踩着他的尸体冷笑:“呵,不自量力。”】 第122章 玄都(二) 雨夜滂沱,大雨倾盆将空茫的苍穹拢上一层望不清的雾。 身后是雨幕,身前是火光,裴烬的眼眸沉郁,在雨色和火光中更显难辨。 在夜色掩映之下,他眼眸色泽显得更沉,看着温寒烟的时候,仿佛压着许多情绪。 白衣女子周身被缚灵锁所控,双手被反剪在后,微低垂着头,青丝落在眉间,掩住那双妩媚又清冷的眼睛。 千年前那种诅咒一般的阴霾,仿佛在千年后的今日卷土重来,严丝合缝地笼罩住他。 裴烬感觉胸腔一阵刺痛,是他不自觉滞涩了呼吸,缺少了氧气的肺腑泛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是因他而受制的。 他原本应该能够抓住她,可她却松开了手。 温寒烟那时候分明什么也没说,但他们四目相对,裴烬看得见她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火光和他的剪影,就像一千年前那样,还有很淡很淡的温柔。 她不想让他疼。 裴烬最不想记得的事情,最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事情,在这个雨夜,像是一千年都未能愈合的伤口,被毫无顾忌地撕扯开,血肉翻卷,鲜血淋漓。 这本身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骄生惯养的裴氏少主。 他不怕疼。 但是偏偏是她知道了一切。 知晓了他是如何残忍,如何嗜血,如何不堪,如何不眨眼地葬送了乾元裴氏整整三百五十八条人命。 她会如何看待他。 裴烬不愿再想下去。 那道宛若游魂恶鬼的声音,仿佛贴在他耳朵上絮絮低语。 “记得要让我满意。不然,她——” “裴烬,你说,究竟是你的速度更快,还是我更快?” 余光之中,司召南掌心冷芒破空而落。 在一瞬间如岳倾轧而下的压力之中,仿佛有什么陡然绷断。 裴烬突然觉得释然。 他是个魔头,身负累累血债,通身的凶煞邪气,就连黄泉路阎王殿都不肯收。 他不想弄脏她。 不想要她怜悯。 更不想她因他而受伤。 重蹈覆辙。 该承受这一切的人本就该是他。 裴烬:“慢着。” 他哑声开口打断,慢慢地掀起眼皮,朝着一尘禅师投去一瞥。 语气里却少了点冷厉,显得更平静。 一尘禅师看着他,似乎并不意外,但眼睛里却浮出几分近乎癫狂的光亮。 “乾元裴氏果真情深义重。”说到“乾元裴氏”四个字时,一尘禅师语气染上几分古怪的笑意。 他没再开口,司召南垂眸狐疑看一眼温寒烟。 方才有一瞬间,他感觉掌心缚灵锁微微震颤了一下。 那本是再微弱不过的动静,就像是被风吹的,不该引起太多的注意。 受缚灵锁困的修士,哪怕是归仙境都难以凭一己之力挣脱出来。 更何况温寒烟眼下已被玄都印惑了心智。 司召南又盯着温寒烟看了片刻,见她依旧低垂着头,青丝掩映看不清神情,他稍微放心了些,只当方才不过是错觉。 他回过神来,微笑着将话接过来。 “裴烬,给你三息的时间。” 第328节 一尘禅师嘴角轻轻勾起,饶有兴味注视着这一幕。 “三。” 裴烬下颌线条绷成一条平直的线,宛若一张绷紧的弓。 他眼睫扫下来,许是被雨水浸透,色泽更深,衬得他肤色宛若冰玉。 “二。” 一阵湿冷的风吹过,浮动他眉间的墨发。 发梢垂落在鼻梁上,紧绷的弓似乎即将折断。 他动作很慢很缓地稍低下头,碎发垂落下来。 “一……呃——” 最后一个尾音陡然变调,像是漏了气一般。 司召南眼眸倏然睁大,喉咙一阵冰凉,却有更多温热的血大片大片地涌出去。 “嗬……嗬……” 他视线缓缓向下,一只染血的手穿过他的喉咙。 那只手极美,指节修长,指尖圆润,肤色也极白,此刻却滴滴答答淌着血。 “一。”温寒烟缓缓吐出司召南没有说完的那个字。 她另一只手将断碎的缚灵锁扔掉,眼眸微转,先是看了一眼裴烬,然后才定定看向一尘禅师。 温寒烟脸色惨白,玄都印给她带来的影响不小,眼下依旧一阵天旋地转。 她手指却不偏不倚穿透了司召南的咽喉,瓷白的脸颊上血痕飞溅,眼尾一点红,宛若泪痣。 温寒烟抽回手,一把将司召南甩开。 司召南一愣,痛觉这时还后知后觉,并未包拢上他的感官。 他身体软软地倒下来,“扑通”一声闷响,心口又踩上一股猛力,力道之大,几乎将他的肋骨踩断。 司召南“哇”地又呕出一口血。 他眼神失焦地望着上方,温寒烟雪白的裙摆在他视野里随风飞扬,宛若夜色里浮动的流云。 怎么会这样? 那可是缚灵锁,是玄都印! 即便是主上同时受这两样灵宝所制,一时半会也难以脱困。 她怎么会…… 变故突如其来,一尘禅师无波无澜的眼底也泛起很淡的涟漪。 他转过身来。 温寒烟一脚踩在司召南胸口,眸光冰冷对上一尘禅师视线。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折辱我身边最重要之人。” 她冷笑一声。 “不自量力。” 一尘禅师稍有点意外,他垂眼看向司召南,但神情却无丝毫动容之色。 司召南也看着他,只是下一刻,他便感觉心口一痛。 他愣愣低下头,看见一道贯穿心口的佛光。 它刺穿了他的心脏,眼下正随着风一点点化作光点溃散。 属于他自己的血宛若赤红的海,逐渐将他淹没。 “主上……” 一尘禅师依旧望着他,没有挪开视线,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悲悯。 “召南,睡吧。”他说。 司召南的身体越来越冷了,朦胧的雨声中,他的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 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遇到主上的那一天。 那时他也倒在地上,浑身都脏兮兮的,有干涸和未干交错的血痕,还有恶心腥臭的泥水。 那时辰州下了一场累月未歇的雨,地面泥泞不堪。 很多人围在他身边,兴致昂扬地调笑着,轮流按着他的头,将他闷在泥巴里,不让他抬起头,想要看一看修士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鼻腔里灌满了腥臭黏腻的泥,那都是他克制不住呼吸时吸进来的,就像是吸了一嘴巴鼻腔的排泄物一般,但是那时候他已经顾不得这些,肺部刺痛,心跳的很快。 他快要死了。 将死之人,尤其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将死之人。 他是如何死的,死时的样子好不好看,谁会在意。 但就在最后一个瞬间,一股猛力从后领传来,他被从泥巴里拽起来。 空气裹挟着甩不掉的泥一起涌进鼻腔,呛得他脑仁刺痛得快要死了,但这疼痛告诉他,他还活着。 他被压在泥地里太久,身上脸上沾满了脏兮兮的东西,地面湿滑,方才下过雨,黏糊糊的泥巴顺着动作甩的到处都是。 拽着他后领的人嫌弃地松开手,“噫”了一声,又把他扔到一边去。 “救他干嘛?” “他快死了。” “死了又怎样?”一人满不在意嗤笑一声,“不过是旁系没人要的东西,你真当他是东幽司氏的人?放心,他连名字都没有,早就被司氏忘干净了,就算死了也没人知道。” “哎,说起来,我最近新学了一招御火术,还没太熟练。过几天不就是司氏的大比了吗?只有第一名才有机会进入浮岚,不过御火术太凶险,一个不留神便容易出手太重,若是到时候我控制不住力道,怕是要被除名的。要不用他练一练手?” 有人“啧”了一声,有点不忍:“御火术?你想把他活活烤死吗?他会挣扎的,那画面太残忍,还是不要了吧。” “你怕他挣扎啊?”先前那人嘿嘿笑了声。 “那就绑起来咯。” 司召南被他们绑起来,浑身都放在烈火上炙烤。 好疼。 但他连痛苦都不能挣扎,浑身被捆得很紧,没有半点缝隙。 只能眼睁睁等着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过去。 等死。 其实已经习惯了,他只是旁系一个不起眼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那女人是乐修,无门无派,模样美艳,萧声动人,在司氏住了几日便走了,几个月后回来抱着个孩子。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的血脉,又究竟是不是司氏的血脉。 他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性情逐渐变得平淡,说是平淡,更像是冷漠,他像是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各种惨无人道地对待。 司召南没什么感觉。 但是这一刻,或许是被火炙烤而死实在太痛,他心里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和不甘,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前所未有地浓烈。 司氏旁系又如何? 即便他并非司氏血脉,他的命便不是命吗?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九州变成了这副样子。 家世,血脉,宛若沉重的山岳,压覆在根骨天资之上。 那些寒门出身之人的坚持,岌岌可危几乎断碎。 明明他天赋也是极好的。 司召南是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野种,更不会有人教他如何修炼。 他偷偷听过司氏旁系的讲学,后来被发现,挨了一顿毒打,半个月没能从床上爬起来,险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冬天。 但他活了下来,还成功引灵入体了。 他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直到后来无意间听闻,不少旁系的少爷至今都没有成功。 听说有人“听了十次讲学之后便成功引灵入体”,还浮夸又狂热地直呼“天才”。 可笑的天才。 这些天才,总算要杀了他了。 但那天司召南到底没有死,视线在烈火中变得干燥而模糊,他依稀看见一道浅色的影子。 “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施主何必再多造业障。” 御火术陡然一停,有声音远远近近,嘈杂混乱。 “你是何人?他不过是司氏旁系最卑贱的野种,犯不着你佛性大发,替他抱不平。” “我们东幽司氏的事少管,省得给自己惹麻烦!” 他听见这句话,心里燃起的希冀陡然又落回去。 没有人会救他。 那个温和的身影却并未离开,静默片刻,淡淡笑了声:“此言差矣,贫僧倒是有些别的见解。” 下一刻,禁锢在他身上,勒得他发痛的枷锁尽数消失了。 一只手扶在他肩头,力道不大,却足够支撑着他站在那里,再也不必狼狈倒在任何人脚下。 “此子天资极佳,从今往后,他便是贫僧的弟子。” 浑浑噩噩在盈满了檀香的房中醒来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躺在如此柔软整洁的床上。 “鹊巢鸠主,于彼召南。”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道身影,逆光立于佛像之下,笑意斯文。 第329节 “今日起,你便唤作‘召南’如何?” 后来,司召南知道,救了他的人是即云寺的一尘禅师,是整个九州屈指可数的归仙境大能。 但他身上丝毫没有任何前辈的傲慢倨傲之气,为人性情温文尔雅,云淡风轻,不争也不抢。 司召南也想成为这样的人,他努力模仿学习着与一尘禅师有关的一切。 一尘禅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比他素未谋面的父亲、狠心抛弃他的母亲还要好。 他是整个九州最厉害的人。 一尘禅师闻言,只是无奈笑笑,摇头说不是。 司召南不赞同,除了一尘禅师之外,还有谁能当得起这名声? 一尘禅师目光悠远,透过微敞的窗柩,落在绵延的远山上。 他说,裴烬若仍在九州,想必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司召南不悦,若裴烬当真是天下第一,他怎么可能会被狼狈封印镇压在寂烬渊之下? 一尘禅师笑笑,没说话。 片刻,他才轻声说,他并非这世间最强大的人。 裴烬抢走了他的一切。 “那他便是恶人。”司召南冷冷道,“眼下被封印,也是咎由自取。” 一尘禅师:“召南,你该回东幽去了。” 司召南一愣,须臾,定定摇头。 “我不想回去。” 他对东幽并无执念,他的命是一尘禅师给的,他合该用一生去报答。 “你是东幽子弟,你曾经承受的痛苦,该直面而非逃避,否则心魔衍生,恐难登大道。” 一尘禅师勾起唇角,“你是我最出色的弟子,我如何能看着你修为不得精进,耗尽寿元陨落?属于你的,你合该争得,终有一日,整个东幽司氏都该是你的。” 司召南静了静,他并非不怨,也并非不想去争。 只是对他来说,收留养育之恩比一切都要重得多。 若他离开了,他要如何报恩? “师尊,弟子不想要东幽司氏。弟子仅愿今生都追随在师尊左右。” 一尘禅师淡淡道:“叫我‘主上’。” “……主上。” 一块深褐色的根茎和一枚香囊出现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召南,你于我而言的重要性,没有任何人能够比拟。” 记忆中,那张脸柔和得宛若佛光普照。 “你会帮我一个大忙。” 迟钝了许久的疼痛席卷而来,司召南死死盯着一尘禅师的方向,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猛然伸手抱住温寒烟的腿。 他要死了。 若是没有主上,他早就该死了。 他死了没关系。 只要主上能好好活着。 主上说过,自己会帮他大忙。 司召南瞳眸中闪过一抹极明亮的光晕,他就这样死死扣着温寒烟的小腿,耗尽了浑身最后一点力气。 窗外雷声轰鸣,大于瓢泼。 他眼睛里的光熄灭了。 温寒烟眉间紧皱,司召南死前几乎有了执念,用力之大,就连她也无法瞬时间挣脱开。 但羽化境之上修士斗法,争的就是瞬息之间。 罡风悍然扑面,温寒烟于风中抬起眼,佛光已悍然杀至温寒烟身前。 “召南是贫僧左膀右臂,温施主,你既杀了他,贫僧今日只好替他要你偿命。” 一尘禅师微微一笑,与他笑意截然不同的是,灵压浩荡如岳砸落而下。 温寒烟眉间紧皱,催动踏云登仙步化作一道流光飞掠而起,她一把捞起空青衣领,反手将他甩至战局中心之外。 有风花沐雨在身,她只要能够保证自己不死,空青的命便一定能救下来。 只是她以羽化境修为扛下一尘禅师攻势,还是多少有些勉强。 温寒烟并不恋战,甩开空青之后便飞身疾退,身后佛光凝成一片灿金色的莲云,莲叶花蕊极速向前伸展,欲将她包拢在内。 她的速度极快,莲叶次次触碰到她的身体,正欲向内包拢,下一瞬又被她甩开。 【[踏云登仙步]只剩下三秒的时间了!】 龙傲天系统在识海里焦急道。 【三……】 今日是怎么了,好像谁都要倒数三个数。 【二……】 温寒烟足尖一踩佛像,灵力凝于双足,借力之余,沉重的佛像被她一脚踢翻,在沉闷的轰鸣声中缓缓倾倒而下。 半张低眉慈悲的笑脸掩入阴影之中,另外半张怒目圆睁的脸直勾勾盯着温寒烟的方向。 【一。】 轰—— 佛像坠地,将佛堂之内撞得七零八落。 灿金莲云轰杀而来。 温寒烟借力之下又向前飞掠出数丈,她身形急转,又错开一次莲叶的包拢。 她攥紧伏天坠,眼下她已是羽化境修士,伏天坠可代她承受等同于修为的伤害。 再加有佛像在身后做掩护,即便这一击硬接下来,她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九州修士众多,可羽化境之上简直像是跨越了一道天堑一般的鸿沟。 在旁人看来,时间不过流逝了短短一个呼吸。 时间的流速在这间破败而逼仄的佛堂之中,宛若无限放缓。 轰鸣之余,空气里仅剩下死寂。 莲云笼罩而下之时,一道身影却更快,宛若融于清水之中的墨色,瞬间铺陈开来,一点点无声浸润,将温寒烟身前拦得密不透风。 “归影霜时。” 一道声音落下来。 云归山河影,风霜时人间。 刀光裹挟着高亢的腾龙吟声呼啸斩落。 强横无匹的威压瞬间席卷了整个佛堂,与那片灿金色的莲云撞在一起。 倾倒的佛像在两道气流的撕扯下化作齑粉,火光瞬间熄灭,佛堂间陷入一片冷淡的黑暗。 门外雨声淅淅沥沥不断,在彼此如野兽般针锋相对较量的两道威压之间,缥缈的雨珠坠落的速度无限放缓。 裴烬一把将温寒烟扯到身后。 他撩起眼睫,露出那双黑沉的眼眸。 “本座说过,冲我来。” 他语调冷冽,“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温寒烟感觉他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轻轻掠过她腕间,一触即离,凉的像一块冰。 她抬起头,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许是她视线太过专注,且不加掩饰,裴烬喉结滑动了下,目光落在瓢泼雨幕之中。 他眼睫压下来,勉强扯起唇角笑了下。 “吓到你了?” 温寒烟盯着裴烬看了片刻,用力将他抽离的手扯回来,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囫囵将他牵紧了。 她声线很轻,却很稳,字字句句在这瓢泼而下的雨幕之中,掷地有声。 “为何不早说,那一切分明皆是受玄都印所累,受人所害?” 雨水绵密落下,模糊了温寒烟的面容,平日里那几分冷,仿佛也被冲刷得浅淡。 裴烬一愣:“你……” 话还没说完,他冰冷的指节便被更用力地攥紧了。 “我一早就说过,了解你,我只会用自己的眼睛。” 温寒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任何人都左右不了。” “我信你。” 裴烬睫毛很长,眼尾处不似大多数那样上扬,凛冽地下压着,落了雨滴,水珠往下落,在朦胧的水汽中,掩住眸底的情绪。 他指尖微微一蜷,想说点什么,却又无声。 掌心的温度并不热,他们皆或多或少受了伤,体温在冰冷的雨水中被掠夺一空。 第330节 但那热度却几乎要烫到他心里去。 裴烬冷不丁掀起眼皮,避开她视线。 须臾,他一笑:“还不是在寂烬渊下睡了太久,记性不好。” “现在告诉你,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雨声连绵成片。 温寒烟:“你说呢?” 她用力攥紧了裴烬的左手。 下一瞬,一道更重的力道回握住她,修长的手指反客为主,将她包裹在掌心里。 眼下他身体里拥有的不过是羽化境的修为,却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强行催动全盛时期的昆吾刀气,又不要命地耗损精血三番五次施展秘术。 裴烬呛出一口血,血水顺着雨水沿着他冷白的下颌向下流淌,濡湿了深黑色的法衣。 淡淡的血腥气涌入鼻腔之中,温寒烟神情虽然并未有多少变化,眸底却染上很淡的忧虑。 她抿抿唇角,终究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道:“不准死在这里。” 前面还有很长很长的路。 这一次,她想同他一起走。 雨水落在裴烬眉间,他发尾不知沾着水汽还是血痕,微向后撩起,露出的眉眼深邃,玩世不恭中漾着点冰冷的杀气。 “那是自然。”他单手拭去唇畔的血痕,不甚在意轻笑一声,“我还要留着命,为了美人活到明年的正月三十。” 他牵着她的手,手指顺着指缝划入,十指紧扣。 两只没有温度的手,在漆黑的雨夜里汲取着彼此残存的体温。 “接下来,你可要认真些保护我。” “阿烟。” 第123章 玄都(三) 即云寺上空宛若被撕开一道深渊般的裂缝,虹光冲撞撕扯,此起彼伏。 阵阵轰鸣声中,院落里的结界闪烁着澄莹的光泽,仿佛平滑的湖面一般波澜不惊。 地面震颤,桌子上摆放的茶盅也在细微的颤抖中,碰撞出高频率的声响。 司予栀抱着膝盖缩在座椅上,下巴支在手臂上,唇角不自觉紧紧抿着,一瞬不瞬地盯着结界之外的夜幕。 漆黑的雨夜里,电光不时掠过,金光凝集闪跃,咒印梵文宛若雨落,在虚空之中悬浮。 这显然是即云寺中人的手笔,且这么惊天动地,只能是一尘禅师。 竟然就连一尘禅师也被惊动了? 司予栀她并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但若是有一尘禅师相助,状况定会好上许多。 她刚松出一口气,冷不丁又看见两道虹光冲天而起,雪亮的剑光凌然如电,紧随其后的是丝丝缕缕的绯色,宛若藤蔓一般缠绕其上,不偏不倚朝着金色佛光轰杀而去! “啪”的一声,扶手被叶含煜生生捏断了。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显然方才和司予栀想到了一起去,眼下见到这种状况,才愕然到近乎失态。 “前辈怎么和一尘禅师打起来了?”叶含煜三两步走到结界边缘,越想越觉得头疼。 他难以置信道,“难不成即云寺中的一切怪事,都是一尘禅师所为?” “一尘禅师可是当世归仙境尊者之一!”司予栀细眉紧蹙,双手掐诀再次试图破阵。 但这两道结界实在固若金汤,她试了很多次,就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叶含煜反应却平淡许多,除却一开始的惊异,便渐渐冷静下来。 他静静看着司予栀发疯,直到她几乎力竭,才将她拉回原位坐好。 “别担心。”叶含煜脸上流露出几分过来人的怜悯,“前辈一定不会出事的。” 司小姐到底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相遇之时,前辈已晋阶合道境。 她根本就不知道,前辈当时可是能以悟道境修为,废了整个浮屠塔的神仙。 起初他也惊讶,但是惊讶着惊讶着,他就麻木了。 “再说了,还有裴烬在前辈身边。别忘了,他可是嗜血的大魔头,向来只有他杀人,没有别人杀他的份。” 司予栀一顿,倏然意识到确实是这么回事。 她身体放松下来,撇了撇唇角别开脸:“……谁说我担心她了?” 叶含煜对她这副样子也见怪不怪,无奈笑了笑:“你不担心,是我担心。” 他话声刚落,纠缠在一起的剑光和刀光便陡然大盛,宛若狂风过境,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将金色的佛光寸寸碾压而下。 叶含煜和司予栀都不约而同闭口不言,死死盯着虚空中纠缠的三道虹光。 他们已占上风,只要支撑下去—— 佛光剧烈闪烁了一下,仿佛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可就在它即将支撑不住熄灭的一瞬间,光焰蓦地变得极亮。 那一瞬间,这极亮的光点肉眼可见地涨大,爆炸。 下一刻,整个雨夜都被包裹在内,月色沉默在浓雾之中,所有的光芒都被吞噬。 一道浩瀚的灵力以光点为中心震荡开来,司予栀只记得光亮似狂潮般瞬间冲上她面门,雨幕被震成更细碎的水滴,她仿佛看见那光点之上如轻纱散去,露出一枚色泽沉冷的方块。 说是方块,也不完全,这方块像是由一根扭曲的玉盘成,但是那一眼太短,她想看清,却什么也看不清。 紧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一个瞬息,整个即云寺陷入无边死寂之中。 不只是即云寺,整个云桑中人都在睡梦中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他们甚至来不及睁开眼,便陷入彻底的昏厥之中。 云桑在鹭洲中央,云桑之外,鹭洲也在震荡,那灵波又自鹭洲朝着四面八方蔓延,瞬息之间便席卷了整个九州。 东洛州,兆宜府。 “家主,是鹭洲云桑的方向。” “即云寺怕是出事了。” 几名身穿朱红劲装的护卫在门口拱手行了一礼。 叶凝阳抱着刀坐在主座上,闻言抬起头。 即云寺。 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可能是羽化境、归仙境之上的大能斗法。 此刻正在斗法之人,已不言而喻。 叶凝阳目光穿过漆黑的夜色,遥遥落向远方。 寒烟仙子…… 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夜风绵延千里,即云寺内罡风呼啸,被拦腰斩断的予禧宝殿,已与猛烈的威压之中溃散。 一尘禅师袈裟被狂风吹得鼓动而起,他身上并无多少伤痕,左手却垂落在袖摆之中,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神情不复温和悲悯,一双丹凤眼微睁,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的时候,无端显出几分冷郁来,衬得眉心一点红痣更显诡谲。 一尘禅师缓慢抬起眼,看向温寒烟。 “温施主体内竟也有玄都印的气息,难怪你方才神魂不过受到冲撞,却半分未受动摇损伤。” 他静默片刻,视线在温寒烟和昆吾刀上来回挪动,片刻轻笑。 “原来如此。” 一尘禅师稍有兴致道,“玄都印内阴阳一体双生,裴烬,你千年前拼死将其分开,将‘阳’留给了玉流华,而将‘阴’封印于昆吾刀之上,便是为了今日?” 昭明剑意同昆吾猩红的刀光交织在一起,亦正亦邪的力量重归于一体,的确让人难以招架。 回应他的是一道磅礴的剑意。 一尘禅师飞身疾退,后心却感受到一阵锋锐的刺痛感。 他于剑风刀光中回眸,望见一柄断碎的猩红弯刀。 腹背受敌,一尘禅师脸色却分毫不动。 “你今日修为恢复往日七成,想必玉施主也已将元羲骨借予温施主,替她暂时压制无妄蛊。” 他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出猜测,分毫不差。 温寒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一尘禅师既已猜到,便该知道今日她同裴烬联手,自己绝难得退路。 一个将死之人,不该如此平静。 尤其是这样一个操纵了九州上千年的疯子。 像是印证着她心里那个莫名的直觉,下一瞬,地动山摇。 剑网刀光被气浪瞬间震碎,比日月还要刺目的光晕自一尘禅师掌心陡然爆发。 一尘禅师宽袖纷飞,他单手结佛印,另一只手于虚空中祭出一枚因缘扣。 狂风吹乱他层层叠叠的袈裟,露出一截小臂,其上伤痕遍布。 看上去大多是陈年旧伤,不像是修士斗法所致,更像是一场又一场凌虐跨越千年留下的疼痛。 温寒烟眸光停顿了片刻,下一瞬,浩瀚灵压便铺天盖地而来。 这种威压已经不像是修士能够拥有,更像是一种天道复苏而来的震怒。 几乎只是短短一个呼吸之间,温寒烟心口气血翻涌。 她不仅无法动弹,身体更是控制不住地向下弯折,若非她调转起全身灵力支撑着双足,恐怕顷刻间便会跪倒匍匐在地。 第331节 温寒烟偏头咳出一口血,昭明剑在她身侧铮铮剑鸣不止,似是焦急。 它盘旋在她身侧展开一道剑光,但几乎是同时,那光幕便被铺天盖地的灵压震碎。 “九州中人皆知,玄都印于寂烬渊出世,又于寂烬渊毁去。但实际上,早在裴珩寻得玄都印之前,贫僧便早已去过寂烬渊。” 一道声音不疾不徐,居高临下传来。 “除了贫僧之外,放眼整个九州,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千年前的寂烬渊之下,其实并非只有玄都印一样至宝。” 温寒烟闻言,蓦地愕然抬起眼。 不止玄都印一样至宝? 难道一尘禅师手中能够操控的天道灵物,自始至终,便不仅有残存的那半枚玄都印而已?! 似是在温寒烟的神情上分辨出她的情绪,一尘禅师悠悠然一笑,并不吝啬解答。 “千年前,寂烬渊之下,其实以天道之力镇压着着一正一邪两枚至宝,它们相生相克,方得以平衡。玄都印极邪,而贫僧手中这枚‘因缘扣’极正,拥有它,便足够引动天象,将天道之力纳为己用。” 惊天动地的轰响声中,天幕撕裂一道巨大的漩涡,渡劫之时方显露于世间的九天雷劫滚动着阵阵雷云,电光闪跃,狂风拔地而起。 地面龟裂,无间堂前连成片的梧桐木和林立万佛金身,都随着倒吸回天幕的雨珠一同,被狂风卷集倒飞而起。 几乎只是一瞬间,无论是什么,一切都在漩涡之中溃散湮灭。 温寒烟也感觉浑身一轻,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不断地向上空撕扯。 但恰在此时,她身体里涌动起一种陌生,却并不迫人的力量,将她牢牢钉在地面上。 她微微一怔。 难道这便是玄都印那一半“阳”的力量? 自她降生起,便蛰伏沉睡在她的身体里。 而今日重见天日。 只是,虽然她不至于被天道之力席卷吸入虚空之中碾碎,但一上一下两股力量却像是在她的身体上较劲,时而向上撕扯,时而向下牵拉。 她浑身骨骼经脉,都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之中几乎被扯碎。 狼藉混沌之中蓦地闪过一道猩红刀光,一人提刀飞跃而下。 裴烬玄衣翩跹,墨发狂舞,满身如有实质的戾意,邪煞之气腾腾缭绕周身。 他一步一步走到温寒烟身侧,掌心按在她肩膀上,只一个细微的动作,便将她身体掰正站直。 “静心,凝神,将神识附着于那股力道之上。” 裴烬缓声开口,脚步微错在温寒烟身前站定,抬起盈满了杀意的一眼。 “因缘扣?” 他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裴珩也是你害死的。” 一尘禅师没有立即回应,然而此刻的沉默倒更像是残忍的默认。 他垂眼看着温寒烟,见她当真在裴烬几句提点下阖眸稳住了身形,眉梢不由得微敛。 玄都印的力量几乎能与天道抗衡,即便她体内拥有的,不过是玄都印一半的力量,千年封印一朝松动,却也不该适应得如此之快,如此平常。 当真是个变数。 一尘禅师眼眸渐深,他视线稍转,看向裴烬。 整片地面都龟裂被倒吸入虚空之中,空气里皆是沉浮的巨石碎块,地面之上坑坑洼洼,唯独两道身影立于漩涡之下。 “二位施主一路走到今日,当真辛苦,只不过,自始至终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尘禅师慢条斯理轻抚袖摆,白袍金裟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流落在外的昆吾碎片充其量不过能拼凑成半柄残刀,而剩下的一半,早已在这千年间被贫僧炼回半枚玄都印。贫僧早已说过,如今的你,根本没有资格同贫僧相争。” 一尘禅师看着裴烬,唇角牵起一抹奇异的笑意,“不过,即便不过是些强弩之末、垂死挣扎,看来当年司星宫那句占言,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一人居高临下凭虚而立,一人提刀八风不动守于温寒烟身前。 虽是俯视,一尘禅师却感受不到半点高高在上的快意。 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冷,宛若许多年前云桑化不尽的雪。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却似有金戈铁马之势,腾腾杀气锁定住他,竟令他久违地感受到寒凉之意。 一尘禅师眉目间的温度一点点褪去,直至最后,几乎已降至冰点。 他最厌恶裴烬这副高傲的模样,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倨傲不驯。 就好像骨子里那份宁折不弯的骄傲,永远都杀不灭。 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们永远都不一样。 一尘禅师垂眼看了片刻,倏地笑了。 “裴烬,时至今日,你我之间的因果,也该偿清了。” 因缘扣悬浮于他掌心之上,璀璨的灵光映得他眉心那点红痣愈发殷红,像是一滴经年未干的血痕。 “我从未夺走过你什么。” 一尘禅师微微一笑。 “属于你的一切,本就应该是我的。” 第124章 玄都(四) 一千年前,鹭洲,云桑。 深冬的鹭洲,空气浮出刺骨的冷冽。辰时已过,白日的喧嚣逐渐褪去,街道四野开始迎接暮色和静谧。 几乎所有人都踏上了归家的路,日落西沉,橙红色的火烧云显出整片天地间唯一的暖色。 一名瘦骨嶙峋的少年却依旧跪在路边。 鹭洲是九州最北的极寒之地,饶是有人时常清扫,地面上也常常积雪。 一天过去了大半,积雪一点点变厚,又被无数人不在意地踩过,像是一团冰冷的淤泥。 数九寒天的日子,少年却只穿着一身单薄又不合身的麻衣。 说是衣服已经很勉强,它看上去更像是几片勉强拼凑缝补在一起的叶子,至多能蔽体,但却不避严寒。 少年却似是不怕冷,双膝埋在脏污的雪泥之中,砰砰磕头,不多时额前便红了一片,不知是冷还是疼。 “大娘好,大爷善,可怜可怜我兄妹二人……” “给个馍,给口汤,善人长命又健康……” 大多路过之人都形容冷漠,连看都不看一眼。 少年身形太单薄,简直瘦的像个麻秸秆,偶有走路没看路的,险些被他绊一跤,反回来就是一脚。 “啐!晦气,哪里来的叫花子挡道?!” 少年被踢得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撞翻了身前的破瓷碗。 里面稀稀拉拉有几枚铜板,全都滚出来掉在雪地里,发出很细微的声响。 上前挑衅的人听见这动静,“咦”了一声,有点意外,语气染上几分不怀好意。 “哎,竟然有钱呐……” 少年猛然抬起头。 他被踢飞的时候没多大反应,此刻却像是饿了许多天的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扑过去,将铜板连着脏污的雪,一同拢回破瓷碗里。 先前踢开他那人一愣:“你……” 下一瞬,他便下意识噤声了。 那是一种野狗一般的眼神。 行人怔了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一个臭要饭的给吓住了。 他冷着脸,却又当真震慑于方才那一眼,半天也不敢再上前,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恶心人。” “怎么还不冻死?” 那人离开了,少年也没再看他。 他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护在怀中的那几枚铜板。 这是他今天要来的所有的钱。 只可惜,加在一块,都不够买一个馒头。 少年又在原地跪了一会,来往的人越来越少了,天色渐渐黑了。 他抿抿唇,意识到今天难以再有新的进展,缓缓起身。 但在雪地里跪得太久了,他两条腿都几乎失去了知觉,这么一站起身,膝盖部位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少年身形晃了下,伸手撑住墙面,缓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往小巷子里走。 巷子很深,越向内走,光线越照不进来。 分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里面却像是永夜,透不出一点亮。 巷子里还有别人,路过少年时,鼻腔里都发出不屑的嗤笑。有人上前撞他,少年被撞得一个趔趄,狠狠磕在墙边。 少年疼得皱眉,却忍着没吭声。 擦过墙面的皮肤应该破了,衣服也破了,他只有一件衣服。 “哎,算了算了。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 “今天打死了,以后就没得玩了。” 黑暗中传来两声调笑,随即,染着肮脏又血腥的怪味走远了。 少年没有立刻动作,直到他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才艰难地挪动到巷子最深处。 这巷子是无家可归的乞儿避难的地方,但九州就是这样,就连乞儿也分三六九等。 第332节 像他这样的边缘人物,是没资格在这里过夜的,运气好能进来避避雨雪,运气不好碰上人多,就要被扔出去。 巷子最深处臭气熏天,堆积着溢出来的排泄物。 少年面无表情地靠近,伸手探进去。 黏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恶臭扑面而来,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拎起来往外走。 走出小巷,无数诡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所有人都绕着道走。 “什么味儿啊?怎么这么臭?” “这人……是刚从粪坑里洗了澡出来的吗?” “……” 少年对一切嫌弃厌恶的视线视若无睹,他将手里的油纸包翻开,里面是几枚铜板。 他和今天瓷碗里的那些凑了凑,挪动到不远处的木棚下面。 木棚是包子铺,现在已经在收摊了,正忙活的大娘远远闻到一股恶臭,面目扭曲地抬起头。 “就站在那,别过来了。” “老板,一个馒头。” 大娘静了静,垂眸扫一眼他脏兮兮的手,神情更加扭曲。 她粗略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来,一眼都不太想多看。 “你那点钱,塞牙缝都不够。” “……还差多少?” “还差……”大娘叹口气,打开笼屉,里面正好还剩下一个肉包子。 其实不是钱不够,一个馒头能要几个铜板?只是脏成那样的铜板…… 她真不想要。 大娘将肉包子放进油纸包里,远远地扔过去。 “你接好!这是最后一个了。”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孩子,一个人带着个小姑娘,不容易。 她可怜他,但是这年头,可怜不能当饭吃。 “下次别再来了,听见没?” 大娘收拾好笼屉,抬头一看,那瘦弱的身影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眼下已经走远了。 少年没有立即往回走,他用仅剩下的那只干净的手,伸出两根手指捏着油纸包,像是生怕弄脏了。 他反过来逆着人流,在各种目光中平静地走出镇外。 外面是一片雪地,这里很少有人来,厚厚的积雪上连脚印都没有,干净得像是一块纯白色的冰。 少年将油纸包小心翼翼放在最近的树梢上,这才一头扎进去,顾不得冷,在雪地里滚动。 他又搓起很多雪,贴在那只脏污的手上,反复地揉搓。 洗干净些。 直到那只手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甚至隐隐开始发热,他才停下动作。 手上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了,连气味都没有。 但是好像已经有什么缠绕在上面,再也洗不干净了。 少年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沉默着站起来,将油纸包裹在怀里。 斜阳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一片泥泞的雪地上。 少年赶回破草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里是一处墙角,角落里搭着一堆干草,看起来没有人。 但他刚一靠近,一堆破稻草里便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平安哥哥,你回来啦!” 小姑娘眼睛明亮,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看样子不过四五岁,俏生生的,干净得像是不该出现在这种简陋肮脏之地。 少年“嗯”了声,不动声色将一只手往身后藏了藏。 另一只手将油纸包递过去。 “快吃吧。” 女孩双手将油纸包接过来,她似是饿极了,三两下就拆开,看见里面的东西眼前一亮。 “竟然是肉包子!” 少年眼睛里浮出笑意,轻轻:“嗯。” 她张开嘴巴就要狼吞虎咽,余光瞥见少年逆着光的剪影,动作猛然一顿。 热腾腾的肉包子被一只小手递过来。 “平安哥哥,你吃。” “我吃过了。” 少年初显轮廓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的口腔里不受控制地分泌着唾液。 “冬天来了,好心人变得比以前多很多,今天我要来了许多钱,足够买好几个肉包子。” “真的假的?” “真的。” “太好了,这世上果然还是好心人比较多。” 小姑娘高高兴兴把肉包子吃光了,连沾了味道的手指都嗦了个干净。 她其实没吃饱,但是能吃到肉包子已经很幸运了,换作平时,他们很多时候都要好几天吃不上饭呢。 小姑娘揉了揉干瘪的小肚子,眨眨眼睛,打量着少年的脸色。 好像很苍白,比雪还要白。 “平安哥哥,你脸色好差,是不是很冷?” 她伸出另一只小手把干草掀开。 “平安哥哥,快进来。” 少年摇头,伸手把干草重新盖回去,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我身上冷。” 一只小手不容拒绝拉住他,天气太冷,少年意识已有些昏沉,竟然就这样被她抓着钻了进去。 一个热乎乎的小身子紧接着钻到他怀里。 少年身上冷得像是一块千年坚冰,无论怎么都捂不热,女孩被冻得瑟缩了下,过了一会,又咬着牙贴了上来。 “平安哥哥,你真的好冷,我给你捂一捂。” 少年把她推开点:“你顾好自己,不用管我,我不冷。” 女孩抿抿唇角,正想说什么,余光透过草堆的缝隙看见外面,冷不丁一愣。 “平安哥哥,又下雪了。” 少年强打着精神,顺着她目光望过去。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像是一片盛大的献祭。 在这个冬天,不知道又有多少生灵在无声无息中沉眠。 他们蜷缩在一起,这里只是几片破干草堆起来的,灌风,呜咽呼啸的风声不绝于耳,仿佛轻而易举便要将草堆吹倒了。 但就只是这样简陋的地方,也引得旁人争夺。 几名挤不进巷子里的乞儿不知从哪里找过来,他们虽然也没资格在巷子里躲风雪,但至少每天都能吃饱饭,一只手便将女孩从干草里拎出来。 “平安哥哥!平安哥哥!” 少年凶狠抬起头,紧接着就被另一人一把按倒在地。 钻心的疼从右手腕间传来。 “看?你再看?” “很不服气,是吗?” “再用那种眼神看老子一眼,把你眼珠子都给抠下来,你信不信?!” 一顿毒打落下来,女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刚才那个肉包子太温暖,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一把挣脱开束缚,扑上来抱住少年的头。 “别打了,不要再打平安哥哥了!” 几名乞儿动作连停都没停,只冷笑一声,拳头砖块“砰砰”砸落在女孩后背上。 小姑娘疼得掉眼泪,却还是紧紧护住了少年的头,没有离开。 没有挣扎反抗的施暴是最无趣的事情。 见两人渐渐都没了动作,几名乞儿懒得再多花力气,抱着几捧干草便跑开了。 少年咬着牙爬起来,女孩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一张白净的脸上第一次沾染了尘泥和血渍。 他死死盯着她的脸,目眦欲裂。 片刻,少年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探向她鼻尖。 他紧绷的脊背瞬间松弛,弓弯下来。 微弱的热意拂过指端。 雪越下越大了。 第333节 少年拖着重伤的身体,背着女孩向前走。每一步,都在纯白的雪原上,踏出一个鲜红的血脚印。 他们最终找了一处废弃的佛堂,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蜷缩起来。 飘扬的雪落下来,少年颤抖着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脱下来,撑在女孩身上,替她挡住风雪。 但收效甚微。 女孩脸侧染着血的头发在风雪中狂舞,眉间也落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她睫羽轻轻颤了颤,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平安哥哥……” “阿软,你没事吧?”少年声音一哽,“你傻不傻?我……我根本不需要你保护。” “平安哥哥。”女孩视线落在不远处。 干枯的草堆旁,躺着一只猫。它浑身已经冻僵了,看起来硬邦邦的。 “平安哥哥,今年冬天,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 “……不会的。” 说来也巧,废弃的佛堂另一边,便是一处大户人家的院落。 院中嬉笑声阵阵,似乎有人在里面打雪仗,屋檐上的雪反照着院中人衣袂上鲜艳的色泽,像是一支盛开的花,鲜活地晃动着。 少年抱紧了怀里的小身体。 “我会更努力,给阿软也买漂亮的冬衣。” 阿软笑了笑:“只有掌上明珠才会有漂亮的衣服穿,阿软只是地上的一株野花,一粒泥巴。” “阿软不是泥巴。”少年用力抱着她。 “阿软是我的明珠。” 阿软冷得唇色铁青,她似乎很困倦了,闻言,却努力挣扎着逃出梦魇,仰起脸来冲他笑。 “好。” …… 那年冬天,他们没有死。 少年是几年前一夜之间出现在这里的。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虽然五官并未长开,却也看得出日后丰神俊朗的风骨。 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身上便带着一枚平安扣。 许多乞儿起初都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里走丢了的孩子,毕竟那平安扣看上去价值不菲。 但是等了很久,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大场面。 没有人来寻人,更没有人接他走。 他真的只是个寻常的乞儿。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少年率先将那枚平安扣拿去换钱了。 交出那枚平安扣的时候,他没有多少眷恋,直到触碰到钱财他才觉得踏实。 但那些钱,他注定是守不住的。 或许是那枚消失已久的平安扣,终于发挥了作用,又或许是那一夜太难熬,他们蜷缩在废旧的佛堂之下,被佛祖垂怜。 那年冬天,当真有好心人带走了他。 但是只有他。 那个人没有头发,慈眉善目,气场却很冷肃,自称是即云寺住持,法号观空。 那个人还说他根骨上佳,往后可以入即云寺修行。 但阿软没有灵根,不能跟着走。 少年很犹豫,阿软却大大方方摆摆手,让他走。 “平安哥哥,你如今要做仙人了,可千万别忘了你对阿软的承诺。” 阿软笑眯眯指了指身后恢弘的大宅子,“阿软不只要漂亮衣服,还要这样的大房子。” 他终究被说服了。 如果他今日不走,阿软要的这些,他凭什么去给? 饶是再不舍,少年还是转身离开了。 观空住持答应他,会时常照顾阿软。 他看见阿软笑着送他走,在他离开之后,又转回身偷偷抹眼泪。 现下的分别只是暂时的。 他发誓要早些回到阿软身边。 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漂亮的房子,让她一辈子做他的明珠。 少年跟着观空住持来到即云寺,这里太大了,简直像是仙境,是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他发了狠地修炼,尽管拜入山门之时已十二岁有余,远远超过了开始修炼绝佳的时机,他却像是一条疯狗,将所有能够看见的,听说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吸纳全都学会。 他的境界进展之快,就连观空住持都讶然。 没过多久,他便从即云寺再寻常不过的外门弟子,一跃而成内门首席。 那年予禧宝殿之上,身后是师兄师弟艳羡的目光,身前是观空住持落下的眼神。 他感受得到,观空住持对他是满意的。 许久前,他也曾这样,被所有人注视着。 只是那时的眼神厌恶,眼下却只剩下敬重。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观空住持单手持着禅杖,另一只手捻着佛珠,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欣慰。 “从今往后,你法号便唤作‘一尘’。” 那个饥肠辘辘的疯狗,在时间的光影中变幻,成了平静温和的一尘禅师。 一尘禅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整个云桑的所有衣裙首饰花钿,凡是那些千金小姐拥有的,全都买了下来。 这么多东西,寻常房子是堆不下的。 一尘禅师将当年那座佛堂和旁边的宅子全都盘下来,为阿软盖了一座新房子。 这房子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云桑,另外四分之一是即云寺,一个人的府邸能够与五大仙门之一媲美,可见华贵奢侈。 阿软一跃而成了整个云桑最受宠爱的贵女。 再也没有人能够欺侮他们了。 一尘禅师路过当年那条小巷,目光只停顿片刻,便毫无情绪地收回。 有些浓烈的情绪,恨也好,杀意也好,似乎都会在双方云泥之别后,莫名在某一个瞬间烟消云散。 眼下无论是那些乞儿,还是这条肮脏的巷弄,他只需动一动手指,便能湮灭。 但已经没有意义了。 后来一尘禅师天赋日渐展露,少年时瘦弱的身体也张开,被蜡黄肤色掩盖的出色眉眼也逐渐显露出来。 他名声越发响亮,渐渐地,竟能够和从前连听都没听过,只能仰望着的天之骄子们,平起平坐。 说不得意是假的,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 直到以即云寺住持弟子身份,进入浮岚接受传道讲学,见到乾元裴氏那位少主之后,一尘禅师才恍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尽管他们出现在一起,在同一座府邸、同一间房,甚至相邻的两个桌案上聆听传道,他们之间,却仿佛还是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一尘禅师蓦地明白了阿软当年说过的话。 【只有掌上明珠才会有漂亮的衣服穿。】 【阿软只是地上的一株野花,一粒泥巴。】 他和那位裴氏少主,一个耀眼远在云端之上,另一个空有一身皮囊,内里却低贱如尘泥。 那一瞬间是震撼的。 他仿佛一下子从轻飘飘的云层里,被重新打落在地面上。 摔下来很疼,但不致命,他甚至庆幸,在他还未酿成大错之际,这种浮躁的情绪已被填平。 一尘禅师不恨裴烬,他甚至感谢他。 也羡慕他。 强横无匹的家世,惊才绝艳的天资,能为他两肋插刀的至交好友,引得浮岚中女弟子频频回眸的外貌…… 那个人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像是一个真正的天道宠儿,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被堆砌在他身上。 但合该是这样的。 他该更努力一些,努力地追赶上去。 能够开阔视野,能够和这样的人坐在一起,他已经很幸运了。 一尘禅师本想在离开乾元之后,他要先去寻阿软一趟,暂且不回即云寺修炼。 裴烬纵有千万般的幸福,但他没有阿软。 阿软是自己一个人的。 一尘禅师想好了,既然他眼下做了即云寺首席,他便好好修炼。 但并非为了日后继承住持之位,他只想广结善缘,再学一身能够护好阿软的本领。 日后阿软若是想在九州四处转转,他便陪着她一起去,她若是想在云桑的大房子里窝着,他也陪着。 无论在哪,无论做什么。 只要身边有阿软就够了。 第334节 一切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正午,寻常到一尘禅师甚至寻找不到任何能够描述它的词汇。 他路过“山逸堂”,四周竹影随风动,一门之隔,他听见几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原本不该多听的,但那一瞬间,他的双足像是生了根,半分都挪不动。 这一听,风起云涌。 宛若狰狞的恶兽撕碎平静的表象,自水面之下扑上来。 撕碎了他。 第125章 玄都(五) 那个正午发生的一切,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一片平和的日光下,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山逸堂中,几位世家大族的掌权者正在闲谈。 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 “不知一尘在贵宗如何?” 一尘禅师听出来,这正是不久前还立于高台之上传道讲学的大能,不过百岁便接手乾元裴氏,九州最年轻的世家大族掌权人,裴珩。 也是那个云泥之别,令他艳羡不已青年的父亲。 但为何乾元裴氏的家主,会关心他在即云寺的近况? 一尘禅师眸光凝固住,一些莫名而森诡的预感在心底攀爬而上。 风声萧瑟,竹深影曳。 “他很好。” 这是观空住持的声音。 一尘禅师甚至能够通过这寥寥三个字,想象到这位心怀悲悯、神情却冷肃的僧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应当是眼眸微微眯起,这是素来他心情愉悦时的小动作。 “贵公子天资聪颖,当年贫僧只不忍明珠蒙尘,倒没想到竟有此渊源。此番当是即云寺捡到宝贝了,有贵公子在寺中,实乃即云寺之幸。”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顺着风吹进耳畔,又紧接着被风吹走了。 一尘禅师懵了。 贵公子?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一道稍有些沙哑虚弱的声音响起。 “说起来,当年观空师兄将一尘带回即云寺时,还尚且不知宫中星灵占言所见,阴差阳错之间,倒是成全了一桩美事。” 是司星宫宫主玉溶晔。 一尘禅师并未见过玉宫主真容,司星宫于五大仙门四大世家之中,是极独特神秘的存在。 传闻玉溶晔修为困于合道境已有三百年,不日便要陨落了。 只是他口中所言…… 星灵占言? 美事? 一尘禅师脑海中一片混沌,这时候另一道声音再次响起来。 是裴珩。 “多谢观空师兄教养之恩,只是日后,还需劳烦住持多加教诲。” “虽然如今九州风平浪静,海晏河清,可若依玉师兄百年前灵卜星凶所言,不知何时天下便会大乱。” “年轻小辈是九州的希望,需好生教导才是。” 观空住持应下来,须臾实在好奇:“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占言,贫僧可否细听一二?” 裴珩微微一笑:“观星灵卜之事,在下着实外行,只怕说错了什么话,还是由玉宫主来说吧。” 玉溶晔压抑着咳了几声,缓缓道:“我三百年前冲击炼虚境失败,自知大限将至,想这三百年余生不得荒废,便自作主张,为九州卜了一卦。” 说到“卜卦”一事,他虚弱的气息都仿佛平稳下来,语调中多染上几分兴奋,“乾之坎,乾为天变坎为水,上九爻向下阳气下行,此乃……” 观空住持捻着佛珠:“说明白点。” “……”玉溶晔静默片刻,无奈笑一声,“这么多年,你这秃子性格倒是一点也没变。” 他倒也并不动怒,只简单将晦涩难懂的卦象略过,直入主题道,“那日我在无定轮中看见了九州的未来,三千八百四十七条,皆为死路。而由生向死的分岔路上,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三百年后九州大乱,血流成川,尸浮漂杵,皆因乾元裴氏于寂烬渊下解除邪器封印,那位真正的裴氏少主难以抵抗诱惑,心智受惑沾染邪祟之气,最终酿成大祸。” “若想破此局,需裴氏狠心将此子送离乾元,令他多感受一番人间疾苦。而与此同时,沧桑苦海之中,有破局之人流落。” 玉溶晔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强撑了三百年,只为看一看自己当年所见究竟是真还是假。 此番话说得太多,还没说完,他便克制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观空住持反问:“既然是个祸害,眼下裴施主又一早知晓那东西在寂烬渊中,乾元裴氏此生不再踏足历州不是更好?” “不可。” 玉溶晔缓过来,平复了气息接着道,“此祸因裴氏而起,便该由裴氏而终。封印解除乃天意,但其中凶煞邪气如何处置却为人事。故而那时我便提醒裴师弟,必依天机寻得这机缘。” 房间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尘禅师僵立于门外。 风越来越急,钻入狭窄的窗缝之中,阵阵呜咽越发高亢。 观空住持想了想,意识到什么。 “那占言之中所提及的破局之人……便是如今的裴少主?” “正是。”提起裴烬,裴珩指节在桌案上轻点两下,“长嬴倒也是争气的。” 观空住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裴施主此番心性也实属难得,将其视若己出,疼爱得很。” 裴珩笑了笑:“既然是天道降下的缘分,在下自然将长嬴当作亲子相待。” 观空住持叹息一声:“只是可惜了一尘。” “当年贫僧寻他带回即云寺时,看得出,他吃了不少苦。” 房间里沉默氤氲开来。 良久,裴珩声音低下来。 “玉师兄提点在下铭记在心,只得将一尘送离宁江州,可他远在鹭洲,在下自然放心不下。” “裴氏当年将他送走之时,便将一枚高阶防御法器化作平安扣护他周全。” 玉溶晔压抑着咳声道:“只不过,有些苦头这孩子必须要吃。吃了苦之后,他才有望改掉天性之中难泯的邪性,体恤于深重苦难中挣扎之人,自此心怀慈悲。” “即云寺便在鹭洲云桑,我早知观空师兄时常下山,带些根骨上佳的弟子回寺中,这样一来,这孩子至少能少吃些苦头,又有佛光镇着煞性。” “故而我当年才会一再提醒裴师弟,让他将人送至云桑。” “……” 一尘禅师面无表情地盯着紧闭的门扉。 冬日刚至,春天远未到来。 今年还未落过雪,空气只剩下干燥的冷冽,风过之时,穿透了他身上象征着即云寺首席弟子身份的繁复袈裟。 一尘禅师觉得很冷。 那种彻骨的冷,从骨髓里一点点挣扎着透出来。 他突然觉得,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狗屁。 没错,狗屁。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记忆有些模糊了的某一个冬天,他甚至徒手掏过粪坑。 他什么都不讲究,这些让大少爷们避讳的字眼,他眼也不眨地就能说。 只是住持师尊不让罢了。 他想做个好人,所以装得像一点,以免吓到了人。 但这一阵风,吹散了他可笑的坚持。 他为何要心怀慈悲? 他慈悲以待天下人,那又有何人愿意来慈悲待他? 周遭的声响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如海潮般褪去,静到无风,无光,而房间里的对话还在继续,在这种诡谲的静谧之中——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玉溶晔叹息一声:“虽然怜惜一尘,磋磨了许多年,但如今现状甚好。” 观空住持捻着佛珠微笑:“一尘皈依佛门,眼下心性平和,两位师弟,你们大可放心。” 裴珩抿了一口茶,含笑问:“待此事一了,不知观空师兄可否愿意忍痛割爱,让我将一尘接回乾元裴氏认祖归宗?” 这话刚落地,一道爽朗笑声便传来。 是观空住持。 “你既已有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裴烬,何必再争老衲座下首席一尘?”说到这里,观空住持佯装动怒一拍桌子,“还是说,你觉得老衲这即云寺,何处比不上你们乾元裴氏?你这裴家主能给一尘的,老衲一概能给!” 观空住持嗓门极大,中气十足,吵得玉溶晔一阵头痛。 “眼下状况已是天道最好的安排。”玉溶晔揉着眉心打圆场,也笑着道,“裴师弟,既已忍耐如此漫长的岁月,又何必再争那朝夕朝暮?” 山逸堂中静下来。 “也罢。” 良久,终是有一人放下茶盏,轻声平淡道,“如今占言之中所料祸事已被解除大半,既然观空师兄意欲令一尘继承衣帛,在下也无意强求。一尘镇守即云寺,或许是天道真正降于他身的命数和造化,往后的日子,还请观空师兄多费些心思,代在下好生照料一尘。” “正是应当如此。”玉溶晔见裴珩想通,也松了一口气,轻咳着道,“血脉大统,不过是古板老旧的说法。一尘究竟是何身份,留在何人身边,又有什么所谓?” 他自嘲一声笑道,“我们玉氏还不是为了承载天道而世世代代短命,在境界上难得寸进。裴师弟,既然一尘已经寻得自己的归处,只要他能够好生活在这世上,只要九州一片祥和,此乃整个天下之大幸,你说是不是?” 第335节 似是想到什么人,裴珩唇角也浮现起几分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在下将长嬴接回乾元之初,便将半身蕴含着裴氏血脉和天赋的精血尽数给了他。” “竟有此事?”观空住持怔然片刻,“那你的寿元——” 谁人不知乾元裴氏中人,一滴精血便等同于百年寿元,毫不夸张地说,一滴精血甚至比百年修为还要更珍贵。 失去半身精血的裴珩,无异于主动放弃了与天争命的修道之途。 裴烬勾了勾唇角,不甚在意道,“既然身在乾元裴氏家主之位,在下自当为天下苍生分忧。比起一尘所受的磨难,这点寿元又算得上什么?” 闻言,玉溶晔和观空住持神情都微微沉下来。 须臾,玉溶晔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终究是欠了你们乾元裴氏一笔浩瀚的因果。” 裴珩微笑摇头:“欠?不,早在长嬴入我乾元裴氏门中之时,天道便已偿清了这一份因果。” 他轻轻伸手,指腹摩挲着腰间墨玉牌之上凸起的腾龙纹。 “精血涌入长嬴体内的那一日,万鸟齐鸣,云潮汹涌,天降异象,卿仪同在下守了他整整一夜,却见他身上竟并未产生任何排斥异样,反倒融合得极好。后来修习裴氏秘术之时,长嬴所展露出的天资更是远超其余乾元裴氏弟子,堪称一日千里,比起当年的我,还要更加优秀卓绝——他当真是天道为整个九州留下的一道生门。” “这么多年来,长嬴虽非在下亲子,却也与亲子无异。正如玉师兄所言,血脉大统,皆为迂腐之说,眼下长嬴身上流淌着我的血,也便是传承着乾元裴氏的一切,这乾元裴氏日后交予他,当得上是天命所归。” 裴珩轻轻闭上眼睛,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笑意,似是释然。 “既然是天命所归,那么如今乾元裴氏的少主,有且永远只会有一位——” “便是长嬴。” …… 一尘禅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混沌,但是动作却出奇的冷静。 离开的时候,他才察觉自己竟然本能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谨慎至极。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 离开的路上,一尘禅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众星捧月的玄衣青年。 他起初只知道裴烬享誉九州,是比他天资更甚,锋芒更锐的天才,对方家世极盛,而他却是个出身低贱的孤儿乞丐。 入浮岚这么久了,一尘禅师甚至没有勇气和裴烬说一句话。 但现在,什么都变了。 裴烬拥有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他的。 本来。 一尘禅师控制不住地去想,去恨。 乾元裴氏怎么能这么狠心抛弃他,让他吃了这么多的苦,不闻不问,只留给他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平安扣。 什么高阶法器。 在凡人的世界里,高阶法器根本比不上冬天里一个热腾腾的馒头。 他那未曾谋面的高贵父母,却就这样像没事人一样,把别的人捡回了家。 还对别人那么好。 但恨太浓烈,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再次被风吹散了。 一尘禅师对裴珩并没有感情,所以委屈了一阵,他选择先安慰自己。 或许这真的就是天命。 为了整个九州,为了整个修仙界,他该牺牲自己一点的。 裴珩……不是也为了这得来不易的一切,耗去了半身精血和近千年的寿元吗? 如果他当真是裴珩的儿子,他也该向父亲学习,为天下苍生多忍耐一点。 住持师尊不也常常这样教导他吗? 他现在已经做了即云寺的首席,阿软也过得很好。 他该知足的。 就像师尊说的那样,现在不是很好吗? 日子在沉默中流逝,一次浮岚传道结束,一尘禅师慢吞吞地将桌案上不多的东西收归芥子之中。 一阵气流拂过。 一尘禅师缓缓抬起头。 窗外暮色西沉,竹影横斜,霞光洒在为首那人肩膀上。 裴烬前呼后拥地往外走,身边跟着潇湘剑宗那位受宠的嫡子。 他大步离开,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一尘禅师看见裴烬右手松松提着一把乌润如墨的长剑,赤红的剑穗荡漾,拂过他骨感冷白的手腕。 没有丝毫伤痕,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他缓缓将右手往袖摆中缩了缩。 那天,本已平息下去的情绪,宛如烧不尽的野草,死而复生。 一尘禅师心里不是滋味,乾元的讲学已结束了,他没有回即云寺中,往云桑那座最宏伟最漂亮的府邸赶去。 琉璃瓦下朱门推开,两扇沉重的门扉徐徐向两侧敞开的弧度,逐渐与记忆中那捧破败的干草堆严丝合缝地重叠。 “平安哥哥?” 打扮雍容气度优雅的女子走出来,一张白皙小巧的脸,青丝被金钗珠玉盘起,眉间花钿精致,扑面而来的贵意,一尘禅师却仿佛少了点什么。 停顿只是一瞬间,一尘禅师伸手揽过她肩膀:“嗯。” 阿软看着一尘禅师,轻轻眨了眨眼睛。 缺了的那点辨不清的情绪,很快又回到了他们之间。 阿软眼下五官已彻底长开,漂亮的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虽好看,却贵气逼人,令人不敢近亵。 更何况,谁人不知,她可是有一个仙人哥哥护着的人。 阿软眼下已不叫阿软,除了一尘禅师来时会这么唤她,大多人都唤她“明珠夫人”。 因为在当年一尘禅师有资格下山之时,曾给她赠了一枚极大极亮的明珠,震动整个云桑。 她年岁不比当年,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 一尘禅师盯着阿软的眼睛,眸光深晦。 修仙中人不知日月长,唯有回到凡间界,在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凡人身上,时间才能留下更具象化的痕迹。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许是他目光太过直白,阿软不太自然地侧了侧脸。 她垂下眼,伸手迅速地拨下一缕碎发,遮住眼尾,微低着头给一尘禅师沏茶。 做完这些,阿软小心翼翼打量着身边人。 平安哥哥比从前俊美得多,也厉害得多。 她有点失落地垂下眼。 好像有很多东西变了,除了穿不尽的漂亮衣裙,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她没办法再扑到平安哥哥怀里取暖,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饿着肚子,还骗她说吃过了。 他们好像再也回不去从前那样了。 阿软姿态生分,一尘禅师眼眸微沉。 他伸手攥住她还未收回的手,用了力气。 “就连你……也想离开我吗?” 阿软一愣,随即摇摇头:“平安哥哥怎么会这么想?” “只是有些……”她静了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想借着这个动作遮掩几分尴尬。 “只是有些自惭形秽。” 除了起初意外而条件反射的挣扎,女子的手都乖巧地在他掌心,一动不动。 微微的热意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 一尘禅师指节松了松,又缓缓扣紧了。 “阿软,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房间里燃着的是一尘禅师送的鲛人膏,淡紫色的火光闪跃,阿软的脸色显得更红。 她张了张嘴,声音细弱:“可……可平安哥哥,你是仙人,我只是个凡人……” “你介意吗?” 阿软抿起唇角,飞快地抬眸看一眼一尘禅师,对上那双愈发深邃的眉眼时,耳根色泽变得更红。 “阿软当然不介意。”她轻声道,“只是担心你……” 嫌弃。 话还未说完,手便被用力攥紧了。 “阿软。” 火光澄莹,一尘禅师半张脸在明,半张在暗,更显得鼻眉高挺,被映亮的半张脸丹凤眼狭长微垂,眉间红痣若隐若现。 “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他注视着她,一字一顿认真地开口,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借着这句话告诉自己,“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平安哥哥,你是即云寺首席,不能结道侣……唔……” 剩下的声音被湮没在紧贴的唇齿间。 更多的话,一尘禅师不想再听了。 后来回忆起来,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温柔,风格外暖,晃动的火烛融化在垂落的纱幔之间。 第336节 他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冬日,有人的身体带着几乎烫伤他的温度,钻入他怀里,渗透入他心里。 他被彻底抚平了。 翌日,一尘禅师将红着脸钻在被窝里不肯出来的阿软安顿好,立即去置办道侣大殿需要的东西。 不,他该先向观空住持辞别。 即云寺弟子不能结道侣,但若他不再是即云寺中人,他有何不可? 不争了。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从今日起,他只想守好自己的方寸之地,过好自己的生活。 观空住持大怒,一尘禅师执意下山,一人一禅杖,生生自即云寺重重阻挠之中杀了出来。 他并非毫发无损,一尘禅师不愿让阿软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像是很多年前那样,往无垠的雪地中走。 他一边服下灵丹,一边将云桑最华贵的嫁衣钗头凤买下,该买的,不该买的,尽数收到芥子之中。 肉包子拿在手上,这么多年,整个九州各地佳肴源源不断送到这间府邸,阿软最喜欢的却还是当年那个肉包子。 一尘禅师再回去找阿软的时候,本该紧闭的大门开着。 静。 太静了。 就像是这间房中所有的人都为了避开他,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 他感觉不对劲,连忙大步往里走。 “阿软?” “阿软,你在哪?” “阿软,别闹了,你说句话。” 越往里走,那种诡异的寂静便越迫人,寒冷的风带来愈发浓郁的血腥气,带走了油纸包里的温度。 这府邸实在太大,一尘禅师将每一寸角落都找了一遍,他唯独不敢进最中央那间房。 尸横遍野。 分明他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阿软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染着很淡的红晕。 她说:“平安哥哥,阿软等你回来。” 那些失去了很多年的东西,仿佛就快要回到他身边。 唾手可得的距离。 房门虚掩着,一尘禅师推开门走进去,阿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已经死了很久了。 她身下是殷红的血泊,属于她的血染红了被褥和衣裙,像是穿上了一身秾艳的嫁衣。 烛火还没熄,蜡油堆积在边缘,火光随着推门涌入的风,狂乱地摇曳。 一尘禅师手里的肉包子掉了一地。 看痕迹,这只是一场意外。 是天灾,而非人祸。 云桑城有野兽出没,一夜之间杀光了整座府邸的人,从明珠夫人到杂役护卫,无一幸免,全都给野兽填了肚子。 凡人真的很脆弱。 这消息在呼啸的寒风中,像是长了腿很快便跑开了。 死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身边的人,所有人听了这事都没当回事。 甚至有人难掩恶意地笑:“整日占着云桑那么大的地方,这回惨了,被野兽盯上了吧?” “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天天炫耀给谁看呢?” “死了好,死了之后,那房子可以拆了吧?咱们这么多人只能挤在那么小的地方,她一个女人带着几个护卫,竟然住那么大的房子里。” “报应,一定是报应。” “……” 这些声音在风中并不真切,一尘禅师盘膝坐在琉璃瓦顶,睁开了眼睛。 人,原来都是这样坏的。 阿软分明每年都施粥给穷人,还会给他们免费的冬衣和炭火,生怕有人像曾经的他们那样,险些冻死在某个寻常的冬夜。 为何天道连这样善良的女子都容不下。 天色很暗,灰云如铅,彻骨的冷冽自风中倾轧过来,刀割一般的刺痛。 一尘禅师想问天道,他退让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究竟要经历多少痛苦,多少失去,才能慈悲。 一尘禅师收紧了手臂,将阿软抱在怀里。 阿软很冷,身体也僵硬,昨天还柔软蜷缩在他怀中的人,眼下却像是一块冰,怎么都捂不热,融不化。 一尘禅师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场大雪。 那时阿软也在他怀里,看着一只被冻僵了的猫,声音细若蚊吟。 【平安哥哥,今年冬天,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 那时他什么都不懂,脑子里被冰冻成了一团浆糊。 他只是咬着牙,撑着一口气。 他说不会的。 一尘禅师低下头,他冰冷的唇印在阿软冰冷的眉心。 错了。 都错了。 第126章 玄都(六) 那年冬,一尘禅师重新回到即云寺,向观空住持认错。 到底是最得意的首席的弟子,观空住持起初便不同意他离寺。 见人好端端回来了,虽说看得出破了戒,但观空住持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观空住持也听说山下出了事,持着禅杖叹息着念一声“阿弥陀佛”。 “人生在世,无常为本。阿软已逝,在者节哀,一尘,你该代她好好活着。” 一尘禅师低着头,整个人都被拢在梧桐木降下的阴翳之中,辨不清神情。 他低低应了一声“好”。 观空住持见他心绪平静,颇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势,心下更觉得欣慰。 他也还记着玉溶晔所提的“灵占之事”,见一尘禅师面容无波无澜,彻底放下心来。 “但听闻阿软逝世之后,云桑城内还死了许多人,几乎半座城池的人都没能幸免于难。” 一尘禅师低垂着眼,连睫羽都没动一下。 许是光影作祟,他唇角仿佛勾了一下,但很快,那弧度便不复存在。 “是野兽作乱。” 观空住持不疑有他,点头道:“不久浮岚便要至寺中传道,在这之前,此事交由你来摆平。” 一尘禅师垂眸低下头。 “好。” 浮岚很快便开始了,一日一尘禅师沿着山径向下走。 无间堂前梧桐木郁郁葱葱,再向前行,是予禧宝殿,来自九州各处、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都聚在那里,等待着讲学开启。 蓊郁葱茏的树荫之下,一名锦衣玉冠的青年被围在中央,站在他身边的,大多脸上都挂着谄媚讨好的笑容。 “司少主,再不久浮岚行至东幽,到时候便是浮岚大比了。” “到时候,司少主定能夺得头魁。” “说起来,司少主,即云寺的一尘禅师和乾元裴氏少主裴烬,近年风头都极盛。若是说起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二位,你觉得谁能够算得上?” 那个被围在正中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听到这句话,才冷冰冰扯唇笑了声。 “当然是裴烬。” 其他人还想再多说点什么,冷不丁有一人看见树影后的人,眸光陡然凝固。 “一、一尘禅师……?” 这话一出,四周皆静。 众人缓慢而僵硬地转过身,有点尴尬。 司槐序也稍稍撩起眼睫,顺着其他人目光扫来一瞥。 一尘禅师安静立在树荫之下,见所有人的视线都看过来,他只是笑笑,转身便离开了。 他原本也没打算参加浮岚大比。 司槐序这种贵公子看不上他,他不在乎。 一尘禅师离开即云寺,第一件事便是按照玉溶晔于无定轮中所见,去了历州,只身入寂烬渊。 他感觉自己像是这世上最冷静的疯子。 裴烬眼下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是裴烬抢走了他的一切。 第337节 他为什么不该报复? 报复鸠占鹊巢的裴烬,报复狠心抛弃他的乾元裴氏。 凭什么这么多年,他在翻涌的苦海中挣扎。 而那些人却可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站在岸边,身边衣香鬓影,莺歌燕舞,享受着众星捧月,却又对他承受的一切苦难冷眼旁观? 直至进入寂烬渊,一尘禅师才察觉,原来九州即将出世的并非唯有一件神器至宝,而是两件。 因缘扣与玄都印前者至纯,后者至邪,相生相克,方能够维持天地间平衡。 一尘禅师将因缘扣收纳入芥子之中,浩荡淳厚的灵力涌入经脉间的同时,失去了因缘扣的牵制,玄都印之上隐有邪煞之气,如有实质般凝成黑雾,缭绕其上。 明灭的灵光冲天而起,天降异象,用不了多久,乾元裴氏定会抢先赶至此处,将玄都印带回宁江州。 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如无定轮中所见的那一切一般,如期上演。 真可笑,或许这便是天意命运。 尽管裴珩毫不犹豫地把他放弃了,可到头来,发现玄都印的人,依旧是他。 那么他吃的那些苦,阿软丢掉的一条命,又有什么意义? 一尘禅师带走了因缘扣,又将玄都印刻意留在更显眼的位置,等待着乾元裴氏有朝一日将它带走。 这一次,他不会抵抗不了玄都印的诱惑,借用其中的邪煞之气。 他要让裴烬来使用它。 裴烬不是要夺走他的一切吗? 那也该不论好坏,照单全收。 他要让裴烬作为裴氏少主,最后害死整个乾元裴氏。 害了整个天下。 让裴烬来做那个千人憎,万人骂的祸害。 …… “观空住持,也是我杀的。” 一尘禅师微微笑道,“没想到他竟有几分敏锐,在你被逐天盟困锁于牢狱中时,察觉到了怪异之处,反倒前来问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是我的师尊,是将我自苦海中拯救出来的人,这个世上,除了阿软之外,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我曾经经历的一切痛苦。” “所以我对他说了实话,我以为他会认可我、心疼我。” 说到这里,一尘禅师指腹轻抚禅杖。 这柄禅杖曾于观空住持手中把玩多年,杖身之上甚至有明显摩挲过的痕迹。 一尘禅师摸了摸那些微微泛白的位置,轻笑。 “可他竟然说我枉顾苍生,不义不仁,勒令一百零八名内门弟子将我团团围住,想要将我押解至乾元裴氏,献上因缘扣。” “我如何能够答应?”一尘禅师将禅杖轻轻放回地面。 他温和笑着道,“所以他死了。” 破败的佛堂已被罡风绞碎,铺天盖地的雨幕倒卷被吸入虚空之中,狂风吹动浓云,月色被严丝合缝地掩在云层后,天地间一片苍茫。 仅剩下明明灭灭的虹光,裴烬眼神分辨不清。 他唇角缓缓滑下一抹血痕。 温寒烟距离他更近,鼻尖里钻入浓郁的血腥气,和着潮湿的水汽,显得更冰冷朦胧。 一尘禅师所言令她心底一阵激荡,但眼下更受影响的人,显然不是她。 修士斗法之时心绪震荡,轻则反噬内伤,重则走火入魔。 一尘禅师此时将这些尘封多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可谓其心可诛。 温寒烟皱眉抬起头,一尘禅师唇畔笑意愈发深邃。 “听完了这些,裴烬,你还觉得你有资格杀我吗?” 他指腹轻点因缘扣,一道灵风轰然席卷开来。 “你最应当做的,便是自戕在我眼前。或许这样,我能够代乾元裴氏勉强接受你的忏悔,令你报答乾元裴氏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一尘禅师话声还未落地,温寒烟便冷声打断。 “裴烬,不要听。” 她的手指被雨水打湿,本便不高的体温彻底融在不尽的雨幕之中,搭在裴烬指尖的时候,像是冬日化不尽的雪。 却又似是那一束很淡的暖阳落下来。 “在裴家主和玉宫主的刻意规避之下,乾元裴氏本已不该覆灭,是一尘禅师刻意将大宗气运引上不归之路。若说这是你们之间的因果,那云风师祖和玉流华前辈又何其无辜?” 温寒烟用力收紧了指节,将裴烬垂落的手指和衣摆一柄拢在掌心。 “还有我体内的无妄蛊。” 她一字一顿道,“他本有万种方式为阿软和自己讨回公道,却又在那万种之中,唯独选择了眼下最血腥最残忍的一条路。他不过是在合理化自己体内的邪肆杀性。” “裴烬,你们之间固然有因果,可眼下那因果早已不再只局限于你们之间,而是牵连了上下一千年无数条性命,牵扯了整个九州。” 雨夜之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缓缓抬起头。 眉间的碎发顺着雨幕向后滑落,露出了原本隐匿在阴翳之中,那双狭长冷冽的眼睛。 裴烬反手握住温寒烟的手指,她的指端泛着刺骨的凉意,他不算高的温度竟然缓慢地传递过去。 温寒烟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开口时,虽然因心神动荡而受了内伤,嗓音微哑,声线却极稳,语气也出奇的平静。 裴烬眼型偏长,眼角眼尾都呈现着凌厉的锐角,平日笑起来看着深情款款,漫不经心,此刻没什么表情时,看起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锋利。 “所以那一日,我的腰牌并非遗落,而是事先被你所盗。” 一尘禅师稍有点意外,裴烬此刻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同他对话,甚至有余力思考千年前那些细枝末节之事。 在他的预想之中,他口中这些真相,该是压垮这天之骄子脊梁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此事既然提起来了,一尘禅师也并没打算隐瞒。 他大方笑一声,应下来:“没错。每一枚裴氏墨玉牌之上,都蕴着属于乾元裴氏的渊源之力。” 一尘禅师视线落在裴烬衣袂间垂落的残影。 “我试过了。”他指尖在自己腰间的位置点了点,“他们说的没错,我果然是裴氏血脉。” 裴烬垂眼看向墨玉牌,其上凹凸不平的腾龙纹路反射着莹润的光泽,倒卷入上空的雨珠掠过“长嬴”二字。 “难怪,你能够知晓无妄蛊的制法。” 一尘禅师并不意外裴烬提及此事:“而你却永远不可能知道它的解法。” 他唇角的弧度越发上扬,“裴烬,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别。” 裴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当年玄都印出世的消息,也是你传出去的。” 一尘禅师抚掌笑道:“不错。” “自从那日借你腰牌一用,我便彻底确认了自己的身世,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乾元裴氏,只待裴珩入寂烬渊。” “因此,玄都印出世,我第一时间便知晓了。” 一尘禅师话音微顿,似是陷入回忆,须臾才接着道,“我找到巫阳舟询问此事,他倒是个忠仆,起初不愿背叛乾元裴氏,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他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忽地一笑,“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裴珩将我送至云桑,当真有好处。好就好在,我能够洞察人心,而你自负又愚蠢,整日钻研剑法,却不懂识人。你们乾元裴氏上下,全都是蠢货,竟无一人看出巫阳舟对卫卿仪的心思。” “我将司星宫的灵占预言告知他,只问了他一句:难道你不想得到她吗?若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卫卿仪必死无疑。裴珩优柔寡断,满心家国大义,他太无私,不够自私。这样的男人,是守不住自己心爱之人的。我告诉巫阳舟,若是想要保护好卫卿仪,便一定要听我的。” “这样一来,一切都变得很简单了。”一尘禅师微微一笑,“只需要这短短几句话,巫阳舟便毫不犹豫,乖乖将一切和盘托出。” 裴烬脸上没有多少情绪,下颌却紧绷成凌厉平直的线条。 饶是并非亲历千年前的事,仅仅受玄都印影响了神魂,温寒烟都感觉自己心口因为一尘禅师这段话而不断地翻涌起血腥气。 她不愿再让裴烬继续这样听下去,继续这么下去,但凡裴烬理智失守,场面恐怕要彻底一发不可收拾了。 温寒烟当机立断出声打断。 “你故意不让巫阳舟出手阻拦乾元裴氏销毁玄都印,却偏偏背后放出风声,引得整个逐天盟震动,人人相争。” 她眸光冰凉,“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玄都印这样的宝贝,即便明知它至阴至邪,试问整个九州,又有何人不想将它收入囊中?” 一尘禅师笑意不达眼底,“人就是这样贪婪的生灵。我费尽了辛苦,做了这么多,自然是为了让裴烬也体验一下,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滋味。” 他语气平淡,淡然之中却压抑着深刻的暴戾和恨意。 “只可惜,他还真是个不死的,先是失了明,又失了右手,成了个废人,他竟然还能东山再起,甚至琢磨出了一套左手刀法。” “疯子。”温寒烟缓缓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却像是说中了一尘禅师的某种心结,他陡然狂笑三声,再次抬起眼时,眼眶比眉心一点红痣更猩红。 “裴烬既然占了我的位置,占了本该属于我的好处,他难道就不该承担拥有这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吗?!” 话音刚落,一尘禅师双手飞快结印,一尊送入云霄的法相悍然震动天地,只短短一个瞬息,法相笼罩下来的阴影几乎将整个即云寺都笼罩在内。 “啊啊啊——” 惨叫声划破沉睡的夜幕。 无数小心翼翼躲在洞府中的即云寺弟子,在这一刻陡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自昏迷之中强行唤醒,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他们浑身的血肉都像是被撕碎风干,宛若剥落的外壳,露出内里的灵力。 冥慧住持猛然睁开眼睛,环视一圈,只见弟子们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而闻思几名长老状况也未能好上几分,浑身灵力都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呼啸不绝地向外倒流。 就连他自己,也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抽离灵魂,浑身都泛起尖锐的疼痛。 千万道灵力自倾頽的屋脊之中冲天而起,源源不断涌入法相金身之中。 不远处的院落之中,凶悍无匹的力道同闪跃的结界冲撞在一起。 结界之中,司予栀和叶含煜仰面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结界之上虹光针锋相对地来回撕扯着,两人却似是累极了正在小憩一般,被严丝合缝地保护着,安静沉睡。 第338节 黯淡的苍穹之上,万道灵光齐齐涌来,这一幕极其壮观,但每一道如流星般跃动的灵光,都象征着一条鲜活的性命走向黯淡。 “十万七千四百二十六道光柱。”只一眼,温寒烟便在密密麻麻的灵光之中辨清了数量。 罡风扑面,她眸底倒映出铺天盖地的光带,良久,眼眸微转,看向一尘禅师,轻轻笑了一声。 “于是你便要整个九州生灵涂炭,千万人为你千年前曾经历过的痛楚陪葬买单?” 温寒烟起初也觉得一尘禅师何其不幸,可不提乾元裴氏尸横遍野,千年前惨死于他手的云风做错了何事? 这千年来,因玄都印而陨落的千万名修士,又做错了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 她那沉睡中被火海剑光夺去性命的娘亲做错了什么? 眼下即云寺中千万弟子被当作那法相的养料,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你若恨他,恨裴烬,恨乾元裴氏,那你大可杀上门庭同他们当庭对峙,讨个说法。是杀是剐,我想,无论是裴氏夫妇还是裴烬,千年前都绝无可能有半分怨言。” 狂风掀起温寒烟雪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在风中抬起眼,“可你偏偏没有,偏偏只是躲在暗处,做个敢怒不敢言、藏头露尾的懦夫。或许你曾经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应当被整个九州铭记于心,天下苍生都应给你一个交代,可你搅动风云,扰乱九州大统一千年,残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生灵。你眼下所做的一切,都令人不齿。” “天下苍生?”像是听见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一尘禅师仰首狂笑三声,“天下苍生——天下苍生究竟是何等面目,难道你不该比贫僧更知晓吗?五百年前你为天下舍身炼器,五百年之后呢?你得到了什么,他们又给了你什么?!” 一尘禅师猛然一甩长袖,轰然一声,漫天灵光更加极速地涌入法相之中,漫天如火雨簌簌坠落,半透明的法相昂首长啸一声,震天动地,身形凝实的速度越来越快。 “天下苍生——这群身无长物,只会动口搬弄是非的小人,他们难道不该死吗?阿软曾对他们那么好,她死之时,得到的也不过是谩骂讥诮!这样喂不熟的东西,留他们在这世上,究竟有什么用处?!” 他冷笑一声,“贫僧让他们今日在无知无觉中死去,不过是缩短了他们衰老的肮脏过程,这难道不算是替天行道?” “为何没有用处?”温寒烟迎着罡风不偏不倚回视着他,“或者说,每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价值,凭什么要由你来衡量?” 一尘禅师面容一静,冷冷盯着她。 “我的母亲生于商州青阳死于商州青阳,终其一生未曾踏出过商州半步,更未曾见过你。她于你而言无异于一粒尘泥,她的存在对你来说毫无意义。”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但于我而言,她重要至极,甚至曾经就是我的全部。” “她同阿软一样,一生未行恶事,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你的一句‘毫无用处’而惨死于火海之中。”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凭什么?你以为自己是神仙?你有什么资格掌控决定凡人的生死?” “你的师尊观空住持,将云桑无家可归的乞儿带回即云寺中,悉心教导,给予他们家和温暖,也曾给了你活下去的勇气和生机,更是千百年来镇守鹭洲一方不受邪祟侵扰,从无懈怠——而你,却因私欲作祟,亲手狠心杀了他。” 温寒烟冷然抬眸,“这样的你,同你口中那些所谓‘喂不熟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究竟哪里来的脸面说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一尘禅师俊美慈悲的面容扭曲一瞬,良久,他心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你果然同任何人都不一样——” 说到此处,一尘禅师唇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意,“你可知晓,贫僧为何苦苦维持着你体内松动的无妄蛊,却也迟迟不愿杀你?” 温寒烟黑眸微眯。 “温施主,你有所不知,在司星宫无定轮中的千万次推演中,除了贫僧和裴烬之外,你也自始至终在其列。” 一尘禅师身后立着浩大无匹的法相,他居高临下投来一瞥,眼眸低垂,宛若佛般悲天悯人。 “裴烬与玄都印之气相融,肉.身不死不灭,若想彻底杀了他,少不了你的帮助。” 他勾起唇角,“所以我选中了你,将无妄蛊种于你体内。但与此同时,你也是唯一的变数。” 变就变在,她从来不受任何人所控。 天崩地裂,巨大的法相口中吐出一道人形的灵光,灿金色的剪影逐渐在虚空之中凝成一名沉睡的女子。 在她身侧,镜光倾斜而下,将她的身体牢牢包拢在内。 裴烬脸色微变。 “裴烬,今日你来得正好。”一尘禅师自虚空中落下,轻盈立于女子身侧,将她温柔揽入怀中。 他示意那面水镜,“这面水镜的气息,你是不是感觉很熟悉?” 裴烬眸光沉郁,并未出声。 温寒烟目光在那剪影和水镜多停留了片刻。 眼下尘埃落定,她不难猜出,那剪影便是明珠夫人的亡魂。 而那面水镜,便是最后一块昆吾残刀,最后一块玄都印所化。 温寒烟面容沉冷,语气笃定:“是你用它激发了即云寺弟子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再令他们死于恐惧本身。” 一尘禅师悠悠然挑起唇角:“是。昆吾刀凶性太盛,尤其是其中镇着的三百五十八条亡魂,极为棘手,想要镇压住它们,还当真有些费力。” “贫僧想了很久,才想出不需要纯阳命格修士,也能镇住昆吾刀凶煞之气的方法。但是这样一来,所需要的亡魂,便多了十倍的数量,而且要经过更精密复杂的处理。” “但说到底,玄都印的数量还是不够,不过,裴烬,你来得正好。” 说到此处,一尘禅师笑着看向他。 看向裴烬袖摆之下垂落的刀光。 “贫僧还没有正式谢过你,此番登门拜访,替我寻来了这样多的玄都印。” 温寒烟眸光微厉:“你要昆吾刀有何用?” “贫僧也是后来阴差阳错得到这片残刀,才偶然发现,原来先前将玄都印留给乾元裴氏的我,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一尘禅师轻抚着怀中女子剪影的眉眼,缓声道,“玄都印和因缘扣本为一提,零落东西,如何能够物尽其用?” “只有它们完全合并为一提,才能显露出最强横的威力。” 一边说着,他目光落在阿软身上,或温和,或慈悲,或阴戾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褪去了。 一尘禅师只是看着她。 温寒烟瞬间了然。 “你想要复活她?” 一尘禅师轻轻一笑,并未否认。 “你们已在簋宫中见过了蔻朱,也应当看见过她临死前的模样。” 他语调波澜不起,“她早就该死了,但是我让她活了下来。” “既然她能活下来,阿软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一尘禅师微微倾身,温热的唇瓣印在阿软虚空中以灵光凝成的残影。 落在她额前。 “阿软,再等等我。很快了,我会让你醒过来。” 他微笑着道,“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成婚。” “再也没有人能够阻碍。” 第127章 玄都(七) 灵光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宛若一场绵延不绝的流星雨。 整个鹭洲云桑的修士都难以在这一场浩劫中幸免,浑身灵力神识都被倒吸而出,汹涌灌入参天法相之中。 这么下去,要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整个云桑乃至整个鹭洲,都会变成一座死域。 而一尘禅师所结法相融汇了如此多修士的灵力,气势瞬息间攀升不止,不出几个呼吸,便已隐隐漾着归仙境尊者的威压。 温寒烟脸色极沉冷。 两名归仙境大能,于她和裴烬而言,绝对是棘手的对手。 “绝不能让那尊法相继续吸纳修士的灵力神识。” 温寒烟屈指微扣,昭明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度,铿然落入她掌心。 “我去阻止它。”温寒烟一剑撕裂罡风,她翻身跃上飞剑,“否则从今日起,九州恐怕再无鹭洲。” 可那尊法相几乎已短短时间内攀升至归仙境,她想要阻止它,谈何容易。 但不战而败绝非她的作风。 温寒烟眸光微厉,正欲离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扣住她的手腕。 温寒烟怔了怔,低下头,玄衣宽袖的人侧对着她,染着血雨的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尘封了千年的真相一朝浮出水面,于裴烬的冲击绝非表面上显露出的那般平平。 他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面不改色硬生生压了下去。 原来他同乾元裴氏之间,那么多鲜活生动的岁月,到头来也不过是天道以玄都印系上的一道缘分。 玄都印降世引发九州大乱,那缘分便也随风散了。 如今看来,千年前天道开的那场玩笑其实从未放过他。 而那个从头至尾一心想要覆灭乾元裴氏之人,竟自始至终,都是真正的乾元裴氏中人。 一尘禅师也注意到他的沉默,也笑了,但他的笑声里尽是畅快。 “如何?”他盯着裴烬的眼睛,“你这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裴氏少主,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不是很失望,很痛苦?” “你当真以为裴珩和卫卿仪待你是视如己出?你当真以为他们爱你心疼你?他们待你的一切好一切善,皆是因为在你身上有所求,若你彻底失去了那份价值,他们只会将你弃若蔽屡。” “你不过是一个随手便可抛弃的棋子,是他们用以维持九州平衡的工具!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被困在逐天盟牢狱之中受尽折磨时,却自始至终从未有人真正问过你的死活——一个弃子,根本不值得他们花费半点心思!” 一尘禅师居高临下立在风中,黑暗的雨幕在他身后张开,衬得他一身纯白法袍更加明亮。 他恶意地扯起唇角,声音一字一顿落下来。 “你和乾元裴氏之间的缘分,早在一千年前早就尽了,长嬴,你又何必苦苦支撑?可笑你被蒙在鼓里利用了一千年,看在你我同是那占言之中沦落人的份上,贫僧今日给你一个机会——” 一尘禅师眸底掠过几分微茫。 “不如你同贫僧合力催动玄都印如何?整个九州,都会是你我掌中之物。” 裴烬微低垂着眼睫,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掩住他眸底的思绪,哗啦啦的雨水坠落下来,顺着他下垂的眼睫向下落。 “缘尽?”他轻缓吐出一声淡笑,左手轻抚昆吾刀柄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缘分怎会如此轻易地湮灭。 这一千年来,他恨过痛过,却从未想过忘记。 第339节 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他还记得,那三百五十八道生魂便从未离开过。 乾元裴氏也永远存在在这世上。 而但凡乾元裴氏尚存于世,因玄都印而起的祸乱,便终究要以他的手来终结。 这是他身负的血脉注定交付于他的宿命。 “若一切当真如你所说,千年前,巫阳舟便不会出现在逐天盟牢狱之中,裴珩和卫卿仪,也不会陨落。” 裴烬慢慢抬起眼,“你当真以为,即便本座身负玄都印,一千年前已晋阶炼虚境的裴珩和卫卿仪,在本座出手之时毫无还击之力?” 一尘禅师眼神瞬间凝固。 裴烬并未再理会他的反应。 玄都印降世之初,乾元裴氏大乱,他分明开口要替裴珩分忧,却被拒绝。 裴珩只说,这是乾元裴氏的使命。 而那时乾元裴氏的家主,不是别人,正是裴珩。 神魂永堕邺火之中,裴珩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从来不是责任,更无关苍生。 只不过再轻再柔不过的一句,一路顺风。 那一笔一划刻下的墨玉腰牌,那么多年的温和教诲,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又如何会因为这寥寥数语而迷失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分辨不清。 ‘礼仪惟恭,德高行远。’ ‘乾元裴氏家规常矩,有且只有这一条。’ ‘此生此世,以扶危济困为贵。生存一日,必保宁江州乃至天下太平安宁,虽死未悔。’ ‘腾龙纹,是我们乾元裴氏的家纹。’ ‘行走在外,只要见到腾龙纹,便似归乡。’ 裴烬指节扣紧了墨玉腰牌,坚硬的轮廓在雨水冲刷下更显得冰冷。 他指尖略微泛白,良久,竟是笑了。 “做乾元裴氏子弟,你的确不够资格。” 裴烬慢慢转了转左手手腕,冷白的面容在雨幕之中更显得沉冷,“今日本座便代裴珩让你明白,‘乾元裴氏’四个字,究竟承载着什么。” 他就着单手扣着温寒烟手腕的姿势,手指微动,掐了几个法诀,一直与法相纠缠的昆吾刀猛然调转方向,直直俯冲下来。 猩红的刀光在空中拖拽出数条残影,在呼啸的灵压中凝集成一条腾飞的巨龙。 腾龙昂首高亢一声龙吟,震天动地,于倒飞入上空的云层和雨幕间盘旋,裹挟着金戈铁马之势,不偏不倚朝着法相冲去! 轰—— 金红光芒撞击在一起,腾龙凶悍无匹,撕扯着法相金光,那些没入法相之中的灵光震颤狂闪了几下,反过来又被吐出来,朝着四面八方逸散而去。 不远处坍塌的重檐之下,冥慧住持喷出一口血,几乎已经支撑不住。 他身侧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 就在不久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些弟子长老,在那阵不容抗拒的吸力之中,一点点灵力溃散,风化成干尸。 被清醒着生生抽干神魂和灵力,无异于抽骨拔筋,其中痛苦绝望,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一时间,佛光普照的即云寺中哀鸿遍野,宛若堕落成人间炼狱。 在无数挣扎的、狰狞的、煎熬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中,他身为即云寺住持,却毫无还手之力,更无法挽救寺中弟子长老性命。 这简直就像是天道降下的一场劫难,没有人能够反抗。 冥慧住持不知眼下一尘师祖身在何处。 一尘师祖叮嘱他们,千万不得离开洞府。 眼下洞府坍塌,弟子早已失去性命,这样的浩劫,放眼整个即云寺,乃至整个九州,恐怕也只有一尘师祖有可能阻止。 一尘师祖。 那可是整个即云寺,整个九州都风姿卓绝的大能。 若是一尘师祖出手,一定能救下所有人的性命! 心中涌动着一阵莫名的力量,冥慧住持艰难看向遥远的天幕。 只一眼,他眸底的一切情绪都倏然凝固。 天幕之上,黑洞漩涡之下,风中孑然而立着一道身影。 不是一尘禅师又是谁? 在他身侧,三头六臂的巨佛法相同暗红的腾龙纠缠撕扯在一起。 法相之上灵光明灭,时而溃散,时而涌入。 冥慧住持看着那半明半昧、在虚空之中僵持的灵光,良久,陡然吐出一口血。 他苦笑一声,低垂下眼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原来他心中所求佛,才是真正浩难之源。 到头来,保护着他们的,竟然是五百年前早已为苍生舍去一条性命的温施主,还有那个令整个九州讳莫如深,恶名昭彰的魔头。 饶是出家人大多追求宁静致远,在这生死时刻,冥慧住持心底还是难免泛起波澜,一种类似于绝望的情绪涌上来。 裴施主元气大伤,温施主境界不过羽化境,如何能是一尘禅师的对手? 他闭目等死,但就在这时候,虚空之中蓦地传来一阵浩瀚的震荡,灵压裹挟着冰冷的魔气荡开。 身侧那些早已被灵力抽挤成干尸的身体,竟然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恢复起来,干瘪如老树皮的皮肤逐渐重新染上光泽,空气中的灵气虽然稀薄,却断断续续重新涌入他们身体里。 冥慧住持愕然抬起头。 一尘禅师单手揽着阿软的剪影,注视着虚空中缠斗不休的法相和腾龙,眸光冰冷。 裴氏秘术果然难缠。 但裴氏秘术,原本也该是他的。 只不过,这种以损耗自身精血寿元,利他利众的招式,他不屑得用。 只有蠢货才会如此,散尽一身精血寿元,换那群蝼蚁长生。 一尘禅师缓缓抬起眼,看向立于对面的温寒烟。 眼下裴烬已经被法相困住,无暇分神,她不过区区一个羽化境修士,竟也有胆子向他叫板。 “既然你已选择站在贫僧的对立面,不欲出手取裴烬性命,那么你的价值,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尘禅师如冠玉般俊美无暇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宛若阎罗般邪狞的笑意。 “要怪,便去黄泉路上找裴烬讨个说法交代。放心,这条路你不会孤身一人,贫僧很快便会送他去同你团聚。” 温寒烟神情凝重地皱起眉。 一道灵光呼啸而来,但另一道身影的速度,却比这轰杀而来的佛塔速度更快。 噗—— 空青一口血喷出来,他身形摇晃了下,却顽强地站直了身体,死死挡在温寒烟身前。 “寒烟师姐……”空青的身体近乎在灵光之中颤抖着化作光点,一点点破碎开来,散入狂风之中。 只不过短短瞬息,在因缘扣和玄都印两枚天道至宝的作用下,他半边身体已经完全消失。 空青面容因剧痛而紧皱起来,片刻,忍耐着舒展开眉眼。 他惨笑一声,“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一点点去看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几乎无法原谅自己。 “是我受人所惑,被利用作饵,诱你入陷阱之中。若非为了救我,你也不至于深陷囹圄,受司召南所制。” 他一边说,一边又咳出几口血。 太累了,他仿佛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也迅速地失去了力气,摇晃了一下,仅剩下半边的膝盖砸落在地,跪在温寒烟身前。 “寒烟师姐,你没事就好。那个人心思歹毒,修为高深,你一定要小心。” 空青静了静,他的面容正在刺目的虹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声音也显得缥缈,“还有裴烬……” “我不再恨了,寒烟师姐,只要你能开心,只要他不会伤害你——我认识的卫长嬴,他一定会同你并肩而立,伴随你一路向前走。” “终将走到这世间至高之处。” 温寒烟瞳孔骤缩,下一瞬,空青的身体便在虹光之中散作数道缥缈雾气,那些雾气挣扎着再次在狂风中拼凑凝成人形,张开双臂,像是孩子一般拥抱住她。 那人影闪烁着,在呼啸的狂风中艰难地朝着温寒烟的方向靠近,然后动作轻柔地、缓慢靠在她肩头,用额心蹭了蹭她。 “好累啊,这一路太辛苦了。寒烟师姐,我想睡了……” 空青轻声道。 “我只睡一会,若是待会需要我,寒烟师姐,到时记得把我喊起来。” “好吗?” “……” 温寒烟僵硬地抬起手,怀中青年的身形被她勾动的气流拂乱,依旧带着笑的面容轰然四散破碎。 他似乎终于在安定的人身边,安定地睡着了。 温寒烟一时间觉得像是做梦。 那个自潇湘剑宗起便跟在她身边的青年……就这样陨落了。 一尘禅师注视着这一幕,负手立于高空之上,唇畔弧度越发温和。 他单手结佛印扣于身前,一瞬间,仿佛又恢复成从前那个悲天悯人的模样。 “温施主,贫僧本想给你个痛快,可没想到你和裴施主却因前尘往事,并不领情。” 一尘禅师微微一笑,“既如此,今日贫僧只好先给你一个教训。看见方才那潇湘剑宗弟子了吗?他的此时,便是你今日的下场——” 他话声还未落,一道凌然剑光便似闪电般轰然斩落! 温寒烟瞬息间杀至他面前,“我正好想同渡劫期修士切磋一番。” 第340节 【该角色符合:天生坏种,习非是成的终极反派。】 【任务:请用实力粉碎他的狂妄,拯救天下苍生,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古英雄出少年”!】 第128章 玄都(八) 下一瞬,一道光幕铺天盖地落下来,梵文咒印如雨悬浮于虚空之中,光幕正中央是一大片盛开的佛莲,正中央刻印着方正一个“尘”字。 光幕将剑光死死挡在外面,尽管几乎已刺入一尘禅师眉间,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薄薄的光幕展开,紧接着反过来朝着昭明剑缠绕而上,瞬息间便缠住了温寒烟的手腕。 灵力宛若灵蛇攀爬而上,温寒烟眉间微皱,她手腕受制,昭明剑嗡鸣震颤着在灵光中闪烁,似是想要冲破桎梏,一时间却难以甩脱。 法相的怒吼咆哮声倏然靠近,短短一个呼吸之间,已近在咫尺。 罡风扑面,温寒烟青丝飞扬,她猛然侧眸抬起眼。 缠绕在昭明剑上的灵光被一瞬间攀升而起的剑意震碎,化作万千灵光溃散入狂风之中。 一尘禅师稍有点意外地挑起眉梢,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多少不悦之色,饶有兴味垂眼看向她。 就在这瞬息之间,法相几乎贴上温寒烟面门。 它的速度太快,与它极庞大的体型相比,简直像是瞬间闪至温寒烟身前,而那浩荡的灵压倾轧下来,几乎封锁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法相面容慈悲,出手却狠辣,六臂齐出朝着温寒烟抓来,誓要将她撕碎成血沫。 温寒烟飞身疾退,身后却被法相两只手臂牢牢锁住。 恰在此时,法相动作陡然一顿。 腾龙自虚空之中咆哮落下,一口咬住了法相的喉咙。 惊天动地的动静四散开来,腾龙一圈圈缠绕住法相的身体,尖利的锯齿反复碾磨着法相的咽喉。 法相震怒反抗,却无论如何都扯不下缠在身上的那条巨龙,一时间再次陷入僵持之中。 一道玄色身影落在腾龙之上。 法相并无血肉,被腾龙撕咬下来的灵光落在裴烬眉间,像是干涸的血痕。 他视线落在一尘禅师身上,片刻,缓缓转过身来,撩起眼皮看向温寒烟。 “大胆向前走,不必回头。” 两人视线穿过遥远的空气,穿过乱石碎尘,还有倒卷吸入漩涡之中的雨幕,不偏不倚地相接。 裴烬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同往常没有分别的笑。 “我永远在你身后。” 尾音落在风中,被罡风包裹上昭明剑身,它铿然一声剑鸣,前所未有地剧烈嗡鸣起来。 温寒烟用力攥住剑柄。 一尘禅师脸色算不上好看,无量法相这样的杀招,哪怕他身为归仙境修士,也至多只能支撑一次,更何况,他还需要催动因缘扣这样的神器至宝。 他能够感受到体内的灵力不断涌出。 可即便如此,他们当真以为,一个羽化境修士有资格同他交手? 一尘禅师笑意未变,微睁的凤眸底却逐渐酝酿期凉薄的阴冷之意。 他屈指成爪,翻掌结印,虚空之中再次爬出数道法相,虽然体型不如被腾龙纠缠的那尊更大,速度却极快。 居高临下看过去,就像是一片金色的狂潮,朝着温寒烟席卷而去。 温寒烟缓慢抬起头,面色分毫未动。 她单手仗剑,衣衫被狂风吹得猎猎鼓动,一双又沉又冷的眼睛里,倒映出越来越近的金色法相。 紧接着,一剑撼天地,负霜雪。 还未靠近的法相宛若被戳破的泡沫,在一道荡开的剑光之中,瞬间湮灭成尘。 在一尘禅师的角度望去,那还未掀起狂潮的金色波涛,就这样被一剑逼退,再也掀不起半点风浪。 他眉头破天荒微微皱起。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同一尘禅师交手,她并非莽撞行事,而是在确认。 如今看来,她的感觉并非是错觉。 ——今日与归仙境修士交手,她虽然依旧吃力,却并不像先前在东幽遇上“云风”那次一般,毫无动弹还手之力。 但一尘禅师到底是归仙境修士,法相湮灭的同时,强横无匹的威压反震而来。 喀嚓。 温寒烟衣领中的伏天坠应声而碎。 她轻咳一声,唇畔蜿蜒下一抹血痕。 温寒烟不甚在意地抬手抹去。 她此刻的心极静。 静到听不见周遭触目惊心的轰响,看不见密密麻麻再次倾轧而来的法相。 她只能感知到自己手中的剑,还有身体里被压抑了太久,终于蓬勃爆发出来的力量。 那是玄都印的力量。 温寒烟能够感觉到那种陌生的力量积蓄在经脉丹田之中,虽然陌生,却又并不迫人,仿佛那股力量早已在她体内沉睡了许久,也守护了她许久。 最终,那力量逐渐钻入丹田气海,将一白一墨两枚气海逐渐联结,缓慢地相融。 温寒烟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但她还记得,自己要抬起剑。 她想要扬起剑身,却发现昭明剑极其沉重。 在归仙境修士的威压之下,宛若数座山岳压在上面,饶是她如何用力,昭明剑如何铮铮剑鸣,都难以撼动分毫。 温寒烟看见了很多人,许多只手,死死扣在昭明剑身之上。 有季青林。 有云澜剑尊。 有司珏。 有一尘禅师。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忽远又忽近。 他们发出尖利的声音,宛若厉鬼缠绕她身上,沉重的压力一点点传递过来,宛若浸透了冷水的棉衣,将她不断地向下拖拽。 不。 她不可以停在这里。 温寒烟咬紧牙关,气海之中旋转的灵力愈发汹涌。 她仿佛听见紧绷的弦断碎的声音。 在那一道细微的声响之后,她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力气,找回了知觉。 那些压在她剑身上的手,一只只掉落下去,那些或陌生或熟悉,或清晰或朦胧的脸,一点点像是被甩脱的景致,极速朝着反方向远去。 她要往前走。 温寒烟仿佛在寂静无声之中,在一片虚无之中,仗剑向前走了许久。 久到她记不清来时,辨不清去路,只能望见眼前一亩三分地上被剑芒映亮的路。 但那条路竟然断了。 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身前,剑光明明灭灭,却照不亮那望不见尽头的深渊。 温寒烟开始感觉到力竭。 她咬紧了牙关,用力攥紧了剑柄。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 她怎么能放弃? 只差最后一点。 温寒烟拼命地想要抬起昭明剑,但她实在失去了力气,剑光闪烁了一下,逐渐向下沉。 整片空间都逐渐陷落于一片昏黄的阴翳之中。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然扶住即将滑落下来的剑身。 “寒烟师姐,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的。” 白衣墨发的青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嘴角含着笑,见她不说话,又用力将昭明剑向上提了提。 “寒烟师姐,这里有我,你快向前走。” 那几乎压得她粉身碎骨的力道,仿佛在这微弱的反抗之下,稍微轻了那么一点。 不再那样沉重,重到窒息,重到绝望。 温寒烟喘了一口气,她凝神控制着昭明剑,再次回过神来时,仿佛看见了更多张熟悉的面容。 “前辈,你可以的。” 叶含煜扶住剑身,身边站着容色艳丽的女子,同他五官有着七分像。 “寒烟仙子,朋友便是要在为难之际,为你两肋插刀。”叶凝阳爽朗一笑,“但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剩下的路,你一定能闯过去。” “温寒烟!”又一道力量扶住昭明剑,锦衣墨发的俏小姐一边握着剑柄,一边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你可是本小姐第一个心服口服的人,绝对不可以这么轻易就倒下哦。” 越来越多的力量凝集于昭明剑上,温寒烟看见千千万万名兆宜府护卫,东幽精锐,还有眸光坚毅的即云寺弟子。 最后一眼,温寒烟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第341节 “这世间唯独能够令我心动的,只有这世上最好的人。” 这一眼望见的裴烬,眉眼比她平时见到的更青涩,也更显锋锐。 他抱剑斜倚在竹林间,似是感受到她的存在,遥遥朝着她掀起眼皮,投来一瞥。 他扬眉懒懒道,“去吧,别让我等太久。” 温寒烟猛然睁开眼睛。 一道凛冽刀光凌然落下,温寒烟眼也未抬伸手去接,昆吾刀凹凸不平的刀柄瞬间落入掌心。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这三百五十八条亡魂,今日她必代裴烬给他们一个交代。 昆吾刀入手,温寒烟身体里沸腾的两个气海瞬间再次飙升,灵力和魔气反复冲撞着,顺着两条手臂汹涌向外涌去。 昆吾刀和昭明剑闪烁起极亮的光芒,一时间,将整个狼藉的虚空都映得亮如白昼。 温寒烟飞身一踩石块借力而起,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一左一右,一刀一剑,按照身体的本能,顺应着流淌而出的灵力和魔气,朝着一尘禅师凌空劈下! 轰—— 佛光如镜面般被生生震碎,浩大的风中,一尘禅师克制不住被逼退数步,他长袖一卷,将怀中的剪影牢牢护住,被狂风卷得倒飞而出。 再次稳住身形时,一尘禅师抬起头,眸底虚伪的慈悲之色彻底消失殆尽,仅剩下一片阴戾的杀意。 玄都印…… 玄都印果然是这世间最狂乱的力量,今日阴阳融为一体,尽管还缺了一块玄都印落在他手里,竟也能发挥出如此威力。 一尘禅师冷眼看向身侧,法相仍旧和腾龙纠缠在一起,浑身被撕咬出好几个巨大的裂口,吸入的灵气顺着窟窿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失去了这样多的灵力,无量法相逐渐落入下风。 那原本是他用来复活阿软的…… 原本,他此刻应该已经将所有昆吾刀收入囊中,取了温寒烟性命,也应当易如反掌犹如探囊取物。 原本,阿软此刻应当已经醒过来了。 短短几个呼吸间,一尘禅师再次抬起眼时,眼底已经布满猩红的血丝。 他盯着温寒烟和裴烬看了片刻,视线重新落回阿软身上。 “阿软。”他目光极尽眷恋,动作也极轻柔,“你曾经说过,平安哥哥就是你的性命,只要我过得好,你怎样都会开心。” 温寒烟瞳孔骤缩。 阿软的剪影被一只手生生捏碎,散作万千光点,仿佛萤火虫般漫天飘扬。 只一息之间,那人形便散尽了,只剩下溃散的灵光。 灵力迅速涌入因缘扣之中,光芒大盛,却穿不透一尘禅师那双漆黑的眼睛。 阿软的身体连同神魂,在一尘禅师一抓之下,同时破碎。 温寒烟见状,眉目染上几分怔然,但很快,她便收回视线,嗤笑一声:“你根本就不爱她。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承认么?明珠夫人从未被你真正放在心上。” “从头到尾,她都只不过是你满足自己私欲的幌子和借口,是你发泄嫉恨不甘的工具。” 闻言,一尘禅师素来温和平静的面具倏然破碎,露出其下狰狞的本相来。 “闭嘴!今日无论是你,还是裴烬,全都逃不掉。” 一尘禅师浑身灵光大盛,他攥紧了因缘扣,被映亮的眉目间,甚至染上几分兴奋的癫狂之色。 为了复活阿软,他不知杀了多少人,那样多的灵力,眼下若是派不上用场,岂非浪费? 正好,阿软的魂体,便让他用来填满因缘扣最后欠缺的那一点灵力。 阿软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为他开心的。 下一瞬,昆吾刀和昭明剑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一前一后撞上因缘扣。 霎时间,一道极绚烂的灵光宛若蘑菇云,轰然朝着四面八方逸散而去,整个九州为止震动,无数修士睡梦入定中陡然气血翻涌,当即喷出一大口血来。 一尘禅师的脸色却缓缓变了。 与他预想中不同,因缘扣竟然并未对上玄都印那抹狂乱的力量,缭绕其上的灵力震荡着,竟一点点温柔下来,不仅并未抵抗,反倒包容。 因缘扣是至宝,却从来都不是兵刃。 它只是一把太过狂妄锋锐的刀,所等待着的唯一的刀鞘。 一尘禅师眼底浮出几分恍然。 他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他辛苦布局了一千年,多少个日夜,多少血汗,眼下临门一脚。 到头来,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尘禅师“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衣襟被血色浸透,他却还是死死地抓着因缘扣不肯松手。 两枚神器至宝的威压,蕴含着天道之力,哪怕是归仙境修士,肉体凡胎也绝对难以抗衡。 不过短短瞬间,他扣着玄都印的那只手便剥落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紧接着,骨骼也被融化。 不可能。 一尘禅师陡然高喝一声,催动全身灵力,朝着温寒烟轰杀而去。 下一瞬,他眼前被一片空茫的明亮霸占。 那刺目的光线散去,逐渐显露出一片他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白墙黛瓦,竹林深静,八角亭中一名玄衣女子躺在软榻上,在她身前,温润俊秀的青年正坐在桌边,桌案上煮着茶,清香袅袅朦胧了他的眉眼,而他低着头,正用刻刀雕琢着什么。 一尘禅师一愣。 他下意识向后退,脚后跟不小心撞翻了什么,他低头一看,是好几枚未雕刻而成的平安扣。 这一眼看过去,他又察觉到自己一身干净繁复的袈裟,竟然重新变成了脏兮兮的麻衣。 他变回了少年时的样子。 许是听到动静,亭中两人抬起头来,一时间对上视线,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还是卫卿仪先笑了一声,打破沉默。 她清了清嗓子,神情稍微有点不自在,良久,轻声唤了声:“……阿度?” 阿度? 她是在喊谁。 一尘禅师面无表情看着卫卿仪,看着这个理应被他唤作“母亲”的人,心里没有多少波澜,倒是稍微有些烦躁厌恶。 此处是幻境? 为何要给他看这种恶心的幻象。 另一边,见他没反应,卫卿仪抿抿唇角没说话。 倒是裴珩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 “该唤他‘一尘’才是。” 卫卿仪点点头,又看向一尘禅师。 “一尘,是我们对不住你。”她轻声道,“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过停止爱你。” 一尘禅师嗤笑一声。 真可笑。 “阿珩为你起名‘裴度’,希望你一生可渡人,也可自渡,安乐无虞。” “那枚放在你身上的平安扣,是阿珩亲手雕琢而成的,有它在,无论寒暑风雪,你都不会感觉到冷,感受到热。” “那个时常好心送给你包子馒头的阿婶,是我花钱买通的……即便答应了玉宫主要你远离安逸,入繁嚣,尝苦难,要你闯刀山火海,可我到底也不忍心看你忍饥挨饿。” “本想在你十二岁那年,将你接回乾元,却没想到你如此争气,被观空住持一眼看中,收作座下弟子,后来又成了即云寺首席,风光无限。” “那时我们想着,日后等你彻底安定下来,便将真相告知于你,无论你是怨还是恨,我和阿珩都受着。裴烬是你的弟弟,只不过性子有些太过肆意,待你回来,终于有人能好好收拾他。” “那时候,无论是即云寺,还是乾元裴氏,便都是你的家了……” “你受苦了。” 卫卿仪眼底压着水光,伸出一只手。 一尘禅师眼也不眨,用力拍开她的手。 他一身脏污,清脆的“啪”一声下,卫卿仪掌心登时黑了一片,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怪味蔓延开来。 一尘禅师脸色一僵,随后又觉得解气。 为何这些苦难非要他一个人去尝? 就让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大人物,也去体会体会,他曾经受过的苦。 出乎他意料的,卫卿仪只是扫一眼手上的脏污,便直接起身。 那个像画中一般美好的女子,就这样三两步靠近又脏又臭的他,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不知是排泄物还是淤泥的东西,混成一块一块的,挂在他身上,眼下也沾染在卫卿仪身上。 一尘禅师僵硬了片刻,卫卿仪千年前就死了,死的时候不过炼虚境修为。 他一个归仙境修士,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被低阶修士近身? 她不是想要靠近他吗? 好啊。 一尘禅师反客为主,用力地将身上的脏东西大片大片地蹭到卫卿仪身上,抹到她脸上。 恶心吗? 嫌弃吗? 还不赶紧放开他。 渐渐地,动作幅度开始变大。 从涂抹到撕扯,再到拳打脚踢。 第342节 一尘禅师恨,自己年少时为何如此孱弱无力,连一个女子的怀抱都挣不开。 哈。 反正他这样,也都是他们害的! 卫卿仪纹丝不动,任由怀中的少年疯狂地发泄。 渐渐地,怀里的动静越来越小,她顶着一身酸臭的淤泥垂下眼,看见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卫卿仪摸了摸他的头。 “一尘,回家吧。” “滚开。”裴度冷冷地说。 他才不需要家。 况且,无论是裴珩,还是卫卿仪,都是死在他的算计之下。 他们就不怨恨他? “俗世纷扰,因果恩怨皆已相抵,往事如烟,我们乾元裴氏为了整个九州,已尽所能。” 裴珩自亭中缓步而出,长臂一伸,将卫卿仪和裴度一起搂在怀中。 “一千年前的那么漫长的岁月,我们都只为九州而活。如今身陨道消,我们的使命也早已结束在一千年前,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再无九州。”他将手覆在卫卿仪手背上,也抚了抚裴度的头发。 “一尘,你愿不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 “欠了你的,我们永远在一起,一点一点慢慢地还。” 裴度看不上这些,乾元裴氏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冰冷的名字。 结果他还是忍不住哭了。 少年时候的他,可真脆弱。 他脱力般埋在裴珩和卫卿仪怀中,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枚平安扣,是他自己拿去换钱的。 那年风急雪大,他却分毫不觉得冷,那时他只当是自己体质好。 他恨透了那枚给他残念希望的平安扣,那时候他饿急了,把这个麻烦甩出去的时候,一身轻松。 回来没多久,隔壁包子铺老板便别别扭扭寻过来,扔给他一个油纸包,说里面是些剩下卖不完的馒头。 他冷笑,他不屑。 他现在有那么多钱,难道还看得上几个没人要的馒头? 后来他被毒打了一顿,钱被抢光了。 再去找那些馒头的时候,他一身都是伤,好疼,怎么找都找不到。 好像很多次都是这样。 只差一点点。 如果他能够再坚持一点点,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一尘禅师的气息越发微弱,最终消融于天地间。 温寒烟在刺出昭明剑和昆吾刀的一瞬间,便运起踏云登仙步,瞬息间飞掠出数丈之远。 但这样的距离,于至宝的威压扩散范围而言,依旧杯水车薪。 温寒烟受威压反震,抑制不住咳出一口血。她眼前阵阵发黑,又觉得身体很冷,方才刺出过一剑的手腕沉重到几乎使不上力气。 威压如潮水,汹涌而来。 她朦胧间感觉一只手揽过她的腰,紧接着手臂用力,将她包裹在一个怀抱中。 这怀抱染着冰冷的水汽,还有血腥气,却莫名地令她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安心。 “……长嬴?”温寒烟混混沌沌听见自己的声音。 揽在她腰间的手用力一紧,一道磁性的声音落在耳边:“嗯。” 温寒烟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下一瞬,意识便彻底被撕扯进一片黑暗之中。 紧随而来的,是仿佛烈火炙烤的灼烧感。 先前那阵像是要结冰的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褪去了。 她的身体里仿佛燃起一团火,在经脉之间横冲直撞,四处燎原。 元羲骨留下的封印在烈火的余韵中无声松动。 无妄蛊被压制已久的凶性,陡然爆发。 第129章 因缘(一) 混混沌沌之间,温寒烟几乎辨不清天色。 天幕之上的漩涡似乎消解了,但又似乎更深邃地映入她眼底,倒吸而起的雨幕重新落下来,冰凉的雨珠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那阵躁动的热意。 温寒烟本能地更贴近身边的人,他身上染着血腥气的冰冷气息似乎令她能够短暂平复下来,然而在哪一瞬之余,前所未有的愈发勾动她的心。 苍穹一片黯淡,层云卷过雨幕,摇曳的光影动荡开来,若隐若现的星星一时迷乱。 拂过掌心的衣料冰冰凉凉的,温寒烟条件反射地攥紧了,那人却微微用力将袖摆往回扯。 温寒烟觉得烦躁,顺应着身本能使了力气,一把将那凉凉的衣料连同着气息冷冽的人一起扯到怀里,抱紧了。 她像是在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熔浆之中抓住了一条鱼,可那条鱼却气性极大,刚入手就又游开了。 温寒烟猛然起身,将游开的鱼一把压在身下,张口咬住它,一边宛若藤蔓攀爬而上,再次用力将它缠紧了。 这样它就再也跑不开了。 几乎是瞬间,温寒烟便感觉到那条鱼乖顺下来,僵硬着身体,在她身下一动也不动了。 裴烬左手扶着温寒烟的腰,一边艰难将她扣在怀里,一边往外走。 感受到怀中越来越大的挣动力道,他叹息一声,觉得头痛。 眼下即云寺已是一片狼藉废墟,但无妄蛊发作,眼下以他们的状态,难以直接离开此地。 裴烬只得在无间堂前歪倒的梧桐木间,勉强寻得一片算得上完好的空地,将人放下来。 温寒烟破天荒主动了一回,但动作几乎已经不能用青涩来形容,简直是莽撞。 但他又能比她熟练到哪里去。 温寒烟这一咬似乎带着火气,顷刻间,唇齿间便蔓延开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她手指紧拽着裴烬的衣襟,两人垂落的青丝和黑白分明的衣料纠缠在她掌心,在即将破晓的黎明下更显清晰。 温寒烟迷迷糊糊觉得脸侧很痒,那阵热意压下去又冒出来,她撑开眼睑,看见近在咫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她看不清裴烬的表情,但她认得出他的气息。 温寒烟宛若被烈火蒸发的理智瞬间回笼了几分。 “你不要……”不要靠近她。 她会让他受伤。 就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能扛过去的。 话音未落,温寒烟下颌便泛起微微的刺痛,她被一只手扣住,所有的话都被湮没在紧贴的唇齿间。 温寒烟闻见熟悉的凛冽乌木香,云桑的初春合该是寒凉的,而她身前这方寸大小的天地却融融。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一支梨花自虚空中伸展出来,纯白若雪落下时纷扬的痕迹,笼罩了夜色。 那是一场很缥缈的梦。 梦中正如现实那般,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那株长在梢头的梨花,被绵绵的雨珠笼罩起来,纤薄的花蕊滑落下水滴来,微微震颤。 远远近近的风声忽地变了调,在摇曳的光影之中,拖拽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光尾。 起初温寒烟死死压着那条鱼,但渐渐的,许是雨落,她身上的热意逐渐褪去。 她也有些累了,浑身发酸,双腿也没力气,她干脆收回手,想要就着这场雨安歇下去。 可那条鱼却又不肯放过她。 温寒烟感觉一道克制又放肆的气息包裹住她,将她一把从虚空里拽回地面,任凭她如何想要逃,都被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 温寒烟自认并不是个柔软的人,她性情冷,脾气倔,身体也硬邦邦的,像是一把宁折不弯的剑。 但是就在那起伏的混沌之中,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柔软得像是一片云,能够在另一个人的引导下,变幻作任何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场雨淅淅沥沥,不断往下坠。 不眠不休,无休无止。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里那头叫嚣的恶兽总算偃旗息鼓,逐渐蛰伏回经脉丹田之中,又仿佛化作一道轻烟,被一股力量抽离出去。 细细密密的疲惫感涌上来,温寒烟半梦半醒,感觉额心微微一热。 一道气息一触即离,磁性慵懒的声音贴在她耳畔。 “好梦。” 温寒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间甚至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她揉着眉心,昏昏沉沉坐起身,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每动一下都觉得累。 周遭星光闪跃,她低头一看,自己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色素衣,周遭环境也并不陌生,正是她先前在司星宫中暂住的洞府。 温寒烟抬起眼,一道身影不知何时斜倚在门边正盯着她看。 “醒了?” 裴烬脸色看不出异样,慢悠悠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扶住她腰身。 “你若是再不睁开眼睛,恐怕等得我反过来快要睡过去了。”他懒懒挑起唇角,“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第343节 他掌心温度微烫,温寒烟有点不自在地想要避开。 但她静了静,还是没有拒绝。 “司小姐他们呢?” “好端端在外面撒欢呢。” 温寒烟依稀能够听见风中送来的声音,司予栀似是正与叶含煜争执着什么,两人针锋相对,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她突然回想起空青,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都结束了?” “一尘禅师羽化,我在他识海中搜魂找到了无妄蛊的解法。”裴烬轻抚了下她后心。 温寒烟感受了一下,身体里那个墨色气海竟然当真消失不见了,唯一一个雪白的丹田无声运转着,灵力潺潺流淌过经脉的每一寸角落。 岁月静好,风平浪静。 温寒烟狐疑看了裴烬片刻,又看不出多少不对。 按照之前发生的一切,昨日若她体内无妄蛊未解,裴烬同她双修,此刻恐怕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人就变成他了。 可依一尘禅师所言,解蛊之后她寿元便已尽,除非找到与玄都印相齐的神器续命,外加同裴烬结三生契,分去他一半的寿元。 温寒烟凝神感知片刻,竟当真感受到灵台之中一抹陌生的气息。 “你同我结了三生契?” 裴烬没有直接回应,眉梢轻挑,“平白睡了我三次,我一身青白和修为皆被你占了,你当真不打算对我负责?” 他视线太直白热烈,温寒烟下意识撇开脸,瞥见不远处沉浮在空中的昆吾刀。 她注意力瞬间被转移:“那是……” “最后一块昆吾残刀归位。”裴烬顺着她视线扫一眼,扬唇,“美人,你答应我的事情,算是做完了。” 这话落地,房间里莫名静了下来。 昭明剑被横放于桌案剑架之上,生烟玉垂落下来,在透过窗柩漏进来的日光掩映下,泛着澄莹的光泽。 温寒烟稍微有些出神。 当日寂烬渊前一诺,裴烬为她解决体内魔气,她助他寻昆吾刀,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眼下竟已尘埃落定。 那……之后呢。 那时温寒烟并未去想,今日她又有些不愿去想。 她转移话题:“那玉宫主借于我的那枚元羲骨——” “她借出手那没什么用的东西,自然已经还回去了。”裴烬似笑非笑看着她,顿了顿,伸出一根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唇角。 “若非是她,恐怕我昨夜不至于受那么猛烈的摧残。” 温寒烟下意识跟着他动作望过去,看见他唇畔一处还未好全的伤口。 看起来不像是刀剑兵刃所致,倒像是被什么咬破了。 她猛然从混沌的记忆之中找出几个碎片的画面,身体倏然一僵。 温寒烟猛地撇过脸,身后按住裴烬肩膀一把将他推开,“我分明让你离我远一些,你却偏偏不听劝,贼喊捉贼。” 她用力不算大,却也说不上小,裴烬猝不及防被她一掌推过去,身形竟当真晃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 温寒烟一愣,下意识收回手。 “怎么了?”她狐疑看向他,“你受伤了?” 裴烬“嘶”了一声,煞有介事伸手揉了揉肩膀,“原本没有,被你一推之下,也该受伤了。” 温寒烟瞥他一眼:“我根本没有上三成力道。”说完,她又靠近他,语气染上几分担忧,“让我看看。” “逗你的。”裴烬大方松开手,双臂展开,任她上上下下打量。 良久,温寒烟也没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伤口。 心里彻底踏实下来,她更用力瞪了他一眼,“这不好笑。” 裴烬却忽地一笑,他懒洋洋收回手,脊背放松靠在床头,就这样半揽着她倚在她身侧。 窗柩微微敞开了一条小缝,日光清润,顺着缝隙大片地涌进来。 春天快要过去,初夏的日光已带上淡淡的热烈,洒落在他们身上。 “阿烟。”裴烬冷不丁开口。 阳光洒在他眉间,柔和了几分冷戾,他语气悠悠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今日其实是我的生辰。” 温寒烟一怔,片刻又不知他说话究竟上了几分心。 裴烬说话向来半真半假,她曾经不敢信,现在分辨不清。 ——他不是说自己生于盛夏,表字“长嬴”吗? 她下意识朝着窗外望一眼,远远近近的云层缭绕,日光闪跃着璀璨的金意在虚无中流淌。 的确是少有的艳阳天,但清风还是略微漾着冷意。 怎么也不像是她昏睡了数月,直接自初春睡到盛夏了。 另一个人却似是看懂了她沉默之下的深意,裴烬挑起单边眉梢:“不信?” 他笑了笑。 “陪我喝杯酒吧。” 司星宫中流光溢彩,洞府大多凭虚立于空中,两人落在屋顶,极目远眺,一览九州山河小。 宁江州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远远望过去,依稀能辨出一大片无人的禁区,被烈火焚烧过的断壁残垣静静躺在那里,一千年来,无人问津,仅风过。 温寒烟指节扣在酒壶上。 第一次同裴烬喝酒,还是在兆宜府。 那个时候的心境,和现在已截然不同了。 即便并不认为今日当真是裴烬生辰,但他既然以此为借口邀请她同饮,温寒烟便也不打算拆穿。 她顺势顺着他的意思开口。 “先前我过生辰的时候,太匆忙,若非你提醒,恐怕来不及许下什么心愿。” 温寒烟转过头,“这一次,你也该许个愿望。” 她不经意投去一瞥,一时却顿住。 裴烬慵懒靠在她身侧,没骨头一般姿态懒散,眼睛却注视着她,已不知看了许久。 那种眼神太深,太重,不像他却又像他,一时间令人辨不清情绪。 温寒烟眉眼微动:“怎么了?” “古人常言秀色可餐,果然不假。”裴烬掀了掀唇角,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他身形峻拔,笑起来时懒淡又漫不经心,眼下眼睫轻阖,任由日光落了满肩,浓密的睫羽也似流淌着鎏光,竟显出几分静谧柔和来。 温寒烟看了他片刻,见他当真不再开口,认认真真许愿。她原本不是好奇的人,但还是在裴烬睁开眼睛的时候问了一句。 “许了什么愿望?” 裴烬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没有任何意味,却是笑。 “平时怎么都可以,但这一次不行。”他仰头抿了一口酒,撑着膝头倾身过来。 这一逼近,浓郁的酒气便扑面而来,几乎压住他身上清清淡淡的沉香。 裴烬垂眼看着她,嘴角轻轻勾起,“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美人。” 且说天道究竟能不能听见每一个人的愿望,还未可知,就只说不在生辰时许下的心愿,天道愿不愿意回应还是两说的事。 温寒烟不偏不倚回视他。 “真的不说?” 她原本觉得,这世上并无什么天意注定。 每个人的愿望,到头来,都该由自己去达成。 裴烬助她良多,她莫名提及这个话题,也是想借机打探几分他心中所愿。 若她力所能及,助他一臂之力又何尝不可。 这样微弱的勾连就像是将熄的火光,续起来仿佛还能映亮一点昏暗的将来。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神色不算自然,眉目间笑意渐深。 他不再逗她,懒懒靠回去。 “其实我想不到什么愿望。”裴烬看着她,“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 酒喝完了,他懒散把玩了下空荡的酒瓶,视线重新挪向远方。 “接下来想去哪?” 这几个字落地,似乎有什么风中不安定的东西落了下来。 “还得想想。”温寒烟晃了晃酒瓶,大半的酒液没有喝,醇香酒气顺着瓶口扑面而来。 她视线也落向远山。 “不过,不一定会再带着你了。” 裴烬似是并不意外,他抿唇笑出声来:“这就要甩掉我?” 他轻轻抛了一下酒瓶,又稳稳接在掌心,故作惆怅感慨,“果然女人越是皮相美丽,便越是蛇蝎心肠。” 温寒烟也笑一声,佯装不悦转身欲走,回过身时却感觉身后清风阵阵。 裴烬并未跟上来。 温寒烟停下脚步,转回头去看他:“不过是句玩笑话,你还真信了?” 司星宫居于高出,远处绵延的山川河流直蔓延向天际,天边流动的光影之中,裴烬靠在明媚的日光里,薄唇微翘着看着她。 第344节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有点无奈。 “或许,真的不能跟你走了。” 温寒烟的目光陡然凝固住。 一片金金灿灿绿意成荫之间,裴烬唇畔逸出大片的血红。 刺目的,不祥的。 像是一块瑰靡又不祥的薄纱,兜头笼罩下来。 绞碎了一切平和却虚伪的假象。 第130章 因缘(二) 温寒烟在原地站了片刻,瞬息间闪身赶过去。 她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催动踏云登仙步,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速度竟然可以这么快。 周遭风声呼啸,掠过她的长发衣袂,又若无其事地离开,她却觉得浑身仿佛有一个位置开始漏风。 好不容易填补好的地方,猝不及防再次倾頽下来,浑身的温度都被嚣张的风掠夺一空。 温寒烟用力地攥紧了裴烬的袖摆。 “我不是真的不愿带你走。” 她想要他继续陪着她走的。 她只是在等他一句话。 等他像从前那样戏谑笑着调侃她,硬凑上来,怎么甩都甩不走。 但为什么等着等着,到最后等到的,却是他要彻底离开她了。 温寒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只看见裴烬盯着她看了一会,抬手懒懒抹了一把血。 “别这样看着我——” 裴烬扬起唇角,露出一抹与平时无异的笑容,开口时声线略有些沙哑,染着很淡的血腥气,“若是再这么看下去,恐怕我要舍不得了。” 他开口时,又是一大片血洇开。 裴烬身上的衣服色泽沉郁,染上血后看不分明,只呈现出一种比夜色更深重的黑。 可她一身白衣却藏不住心事,大片的血花,像是雪原中一点点盛放的红梅。 温寒烟简直想要将他这张嘴捂住,但是目之所及全都是刺目的猩红,她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你先不要说话。”温寒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的状况,她大概能猜得到。 她猜得没错。 无论是无妄蛊,还是三生契,对于裴烬而言,都一定是有影响的。 但这不代表,无力回天。 她的吐息温热,蕴着很淡的梨花香。 裴烬微撑起眼皮,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 他从前觉得这张脸太古井无波,想要打碎这份平静的面具,想要看她慌乱的样子。 眼下看见了,却并不觉得畅快。 一种又酸又涩,却还微微漾着点甜的古怪情绪蔓延开来。 “别费力气了。” 裴烬伸手扣住温寒烟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她裹进一个漾满了血腥气的怀抱里。 只一个瞬间,温寒烟便感觉后心湿了一片,温热的血透过薄薄的布料。 她动了动,耳畔贴上裴烬的唇角,他声音低哑中带着点疲倦。 “别那么小气,让我抱一会。” 温寒烟不再挣扎。 但她不认命。 裴烬千年前堕魔,灵力与他体内魔气相克,温寒烟本不愿急病乱投医,但生死存亡的时刻,她还是狠心赌了一把。 温寒烟掌心按在裴烬搭在她腰间的手上,霎时间,汹涌的灵力顺着她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入裴烬的身体之中。 只短短瞬息间,那浩瀚的灵力便像是注入了一汪近乎干涸的泉眼之中。 温寒烟眼眸微亮。 她赌对了! 结了三生契之后,她和裴烬之间,灵力魔气不再冲突。 然而下一刻,她还未完全扬起的唇角便凝固在了原地。 若将裴烬此刻的身体比作一枚生机尽失近乎干涸枯竭的泉眼,那么她涌入他体内的灵力便像是一汪清泉落入其中。 只是她所有没入他体内的灵力,全都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唯有将死之人才会如此。 温寒烟心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不会,一定还有办法。 她又将灵力收回来,催动【风花沐雨】。 【他说得对,别费力气了。】 龙傲天系统叹口气,忍不住提醒她,【他违抗天道意志,肆意妄为惯了,现在受了反噬,我们救不了他。】 【你快点收手吧,如果被天道察觉了我们的存在,可能还会殃及池鱼呢!】 【死了一个小弟,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小弟站起来……】 温寒烟摇头:【不行。】 她从未把任何一个人当作“小弟”看待。 更何况,裴烬是不一样的。 温寒烟指节一点点收紧,捏紧了裴烬被鲜血浸透的衣料。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可到底他也只是肉.体凡胎,又有多少血可以继这样流下去? “你不是一向说要迷住我么?”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声音略微有点不稳,却还是勉强笑了一下,“我承认,你这下的狼狈样子的确令我刮目相看。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这场戏可以结束了。” 她说完,身后抵着的胸腔微震,裴烬似乎在笑。 “迷不住你也没关系……”他声线微哑,却听不出多少痛苦,依旧懒洋洋的,就像是搂着她小憩一般。 “现在我们结了三生契,无论你如何不情愿,如何抵赖,你都要对我负责。”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微紧,裴烬的吐息落在她发间。 “无论往后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你永远都是我这个魔头此生唯一的道侣了。” “你要我做你这魔头的夫人,就没有想过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沾染着血痕的手指用力扣紧了他的,“裴长嬴,难道你不应该陪着我一起面对么?” 裴烬就着这个姿势环抱着她,眼底倒映出苍穹之上流转的云雾,久久没有出声。 他是个说谎成瘾的骗子,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口中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可想要多陪陪她是真的。 放心不下她,也是真的。 今日是他的生辰,是真的。 想要她做他的夫人,也是真的。 唯独说他想不到任何愿望,是假的。 他其实许了很多愿望。 裴烬想她好好照顾自己。 想她能够实现心愿,做世间最强横的剑修,飞升得道。 他也想,她最好不要爱上别的男人。 毕竟到头来,他也是个普通人,他也有私心。 但是这样似乎太贪心,他许了这么多冤枉,不知道能否一一实现。 不过,看在他很多很多年都没有许过愿望的份上,满足他吧。 裴烬没有意识到,那一个瞬间那样短,他在心里默念过那么多,字字句句全都是温寒烟,没有分毫与自己有关。 最后一刻,他回想起自己来,却又觉得再多说下去,显得太贪婪。 天道又向来不喜他,万一不乐意,前面的愿望岂不是都前功尽弃了。 算了。 良久,裴烬只是闭上眼睛,轻轻笑道:“或许你还不知道,今日正巧是是八月的第八日。” 温妩闻言一愣。 在即云寺同一尘禅师交手时,分明是冬日将近,初春到来的时候。 一转眼,竟然当真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阿烟,你太懒了,睡得太久。” 身后人高挺的鼻梁紧贴上她的后颈,很快便传来一阵染着铁锈气息的湿意。 裴烬垂下眼睫,用力将她抱紧了。 第345节 “也是时候换我睡了。” …… 半年前,宁江州司星宫。 司星宫向来谢绝外人来往,这一日却灯火通明。 白衣女子在软塌上沉睡,众人离开时,她似是感受到什么,指节不自觉勾住了一截玄色的衣料。 这力道微弱得几乎能够忽略,却令起身离去的人登时停在了原地。 裴烬脸色白得像雪,衬得那双眼眸愈发黑沉。 他视线顺着身后力道,落在温寒烟无意识搭在他袖间的手指上,不知在想什么。 玉流月眉间微蹙,转眸示意恭和恭顺。 双生子对视一眼,齐齐上前走到裴烬身侧,视线在他和温寒烟之间挪动片刻,有点迟疑。 “那个,还是我们帮你……” 恭和出声,恭顺已倾身欲将温寒烟的手拿开。 漆黑如墨的袖摆不偏不倚挡开他的手。 裴烬没有说话,垂眼轻轻将搭在袖间的手放回被子里,倾身替温寒烟将稍有些凌乱的衣袖整理抚平。 他重新直起身,嗓音微哑。 “出去说。” 房门重新阖拢,一直守在门外的人抬起眼来,浅金袈裟,手持禅杖,正是冥慧住持。 “二位施主状况如何?” 玉流月冷冷扫一眼裴烬,到底没说什么。 “因缘扣如何了?” 冥慧住持双手掐诀,袖摆翻飞,于虚空之中祭出一枚滚动沉浮的白玉扣。 在它旁边,昆吾刀安静地悬浮着。 “玄都印与阴阳扣气息相融,眼下,两枚至宝皆已平复下来。” 冥慧住持看向裴烬,“此番即云寺未落得沦陷的境地,多亏裴施主和温施主出手。这枚因缘扣,无论二位施主何时需要取用,皆可随意拿去。” 玉流月沉吟片刻:“寒烟仙子体内已受玄都印之力相融多年,无妄蛊也沾染了玄都印的气息,正如一尘禅师所言,贸然剥离出来,只会受玄都印之力反伤。” “唯一的方式,便是与受无妄蛊所制的另一人结三生契,将你所剩寿元分享给她,再辅以因缘扣的力量,化解玄都印的狂乱之力。时间长了,慢慢调养便可以恢复如初。” 说到这里,玉流月顿了顿,也看向裴烬。 “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烬原本低敛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撩起眼睫,看了她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转身走向门外。 “同寒烟仙子结三生契,需要你一滴心头血。” 玉流月望着流转的星辉月华,头也没回,“若我没有看错,眼下这一滴心头血,足够要了你的命。” 裴烬环臂靠在门边,没有说话,脸上没什么情绪。 玉流月拧眉道,“流华千年前观星便已知晓,你命数将尽,你却肆意妄为屡次与天道作对强行改命。眼下这一次,你真的是走到穷途末路了,就你那点不够看的寿元,即便是分给了寒烟仙子一半,恐怕也救不了任何人,甚至根本来不及等待因缘扣续上她的命,你们就会一起立刻陨落。” 裴烬听了,静默片刻,像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用一种没什么所谓的语气道:“全部留给她,就足够了。” 玉流月眼眸微微睁大:“你——” 她拧眉平复下来,掐指算了片刻,冷声道,“寒烟仙子眼下已是羽化境修士,无妄蛊对她的寿元影响至多也就止步于此,只要她能够在寿元将尽前踏入归仙境,便能打破这种平衡。” “但羽化境修士晋阶归仙境,即便是天纵奇才,至少也需要两三百年。你将心头血给予她之后,仅剩的寿元恐怕充其量也就只有两百年——” 玉流月抬起眼,“你最多也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 裴烬倒是没有多少不悦的情绪,反倒笑了一声。 “比我想象中多了不少。” 他算了算,失去了这一滴心头血,这么多年来,他和天道间勉强维系的平衡就会顷刻间被打破。 结果,便是他承受不住天道反噬而死。 既然横竖都是死,何必浪费那么些年的寿元。 玉流月眼神复杂,先是看了一眼裴烬,目光又落向紧闭的房门。 “我一早便说过,你们之间……” 她话还未说完,裴烬似是对她所说的话兴致缺缺,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来吧。” 冥慧住持并不知他状况,伸手便要取血,恭和恭顺沉默良久,多问了一句:“你确定?” 几乎是同时,裴烬识海里一道声音响起。 [你真的决定了?] 裴烬随意应了一声。 他什么时候后悔过。 但事已至此,他突然有点好奇:[我若是死了,你会怎样?] [当然是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了!]绿江虐文系统静了静,慢慢道,[原本这些话是不该对你说的,但既然你已经要死了,那告诉你也无妨。] [我原本便是借由玄都印的力量,在天道默许下应运而生的产物,也在三千小世界之中沾染了几分灵智,而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同我有因果牵连的人。] [既然你要死了,我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当然是回归天道之中了……] 绿江虐文系统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但是这样没关系,反正它的存在,原本就是拨乱反正,让真正的天命之女白月光收获她应该得到的幸福。 只要白月光能活下来就够了。 [一开始真看不出来。]绿江虐文系统啧啧称奇,[你倒是个真情种。] 裴烬扯了扯唇角:[多谢夸奖。] 那时他在漫天星玉之下,只说了两个字。 “救她。” 裴烬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可好像错了。 但说是后悔,倒也不像。 只是可惜。 可惜时间为何不能过得再慢一点,拉得再长一些。 好让他再多看她一眼。 他们之间错过了太久。 温寒烟唇角倏然一热。 也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嘴角是不自觉绷紧的,走势略微向下。 搭在她唇角的手指染着些微的热度,淡淡的血腥气缭绕而来,他用很轻的力道将她的唇角向上推,就像是很久之前,在倾頽的浮屠塔中那样。 恍若隔世。 温寒烟微微一怔,看见裴烬眉眼含笑,似是满意。 “嗯,还是这样更美。” 下一瞬,一道浩瀚的灵压顺着指腹席卷而来,温寒烟感觉识海中像是被一阵狂风席卷而过,灵台之中,象征着乾元裴氏中人一生唯一的印迹疯狂闪烁起来。 许多庞大的、不属于她的记忆化作破碎的画面,如风吹卷在她识海之中飞掠,那些裴烬曾经言说过的,未曾言说过的属于他的过往,在这一瞬间尽数纳入她眼底。 以至于,温寒烟瞬间便明白他在做什么。 裴氏秘术的最后一式,无杳书眠。 这是乾元裴氏为数不多,并无任何攻击性的秘术。 它只用在道侣身上,用在裴氏子弟自知时日无多之时,用于献祭。 将他所剩的全部修为,全部阅历,一切的一切,尽数交给她。 再封存住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 从此,他在她身边如影随形,常伴身侧,再也不会离开。 只是她不会再看见他,甚至不会再记起。 “不可以——住手!你在做什么?!”温寒烟猛然抬眸。 她死死扣住裴烬的衣领,却又怕自己太过用力,指节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不多时便沾满了刺目的血。 “裴烬,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凭什么自作主张替我决定我的余生?” 她咬牙道,“我不打算忘记一切,更不打算忘记你。” 她这般反应,裴烬似乎丝毫不意外。 他畅快笑了出来。 “就当作是我欠了你的。让你彻底忘了我,好像也有些不甘心。” 裴烬翘起唇角,“你那么记仇,若以后在阎罗殿里遇上了,记得叫我下辈子为你移山倒海,千倍万倍地还。” 温寒烟用力攥紧了他衣领。 “谁想要你的下辈子?若你转世轮回做了畜生,莫非我还要去找你当牛做马不成?” 温寒烟指尖微凝,声音低下来。 “长嬴,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么?” 她缓缓道。 第346节 “我要的,从来都只有此生。” 许是天道感应到了什么,放晴了的宁江州,竟又开始飘飘悠悠地落雪。 一片片雪落下来,宛若梨花纷飞,不多时便落了他们满肩。 没有人再开口。 裴烬沉默下来,只是目光却极尽克制地落在温寒烟脸上。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她,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灵魂之中,又似是只是单纯地想要再看她一眼。 良久,他冷不丁一笑。 “真想多活几日。” 裴烬一边咳血一边望着温寒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迷雾彻底散去,清澈而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留你这样的绝色美人一人在世,当真令人放心不下啊……” 年少时轻狂,只求无愧于心,可今日他却觉得,不够,怎么都不够。 “往后没有我这个魔头缠着你。” 他指腹摩挲了下温寒烟唇角,淡淡的热度掠过,转瞬随风逝。 “好好活。” 下一瞬,漫天的光羽飞扬,散入司星宫明明灭灭的星光之中。 羽化境修士陨落羽化,就像是温寒烟曾经见过的无数次那样。 但或许是因为裴烬的修为更高,能同天道针锋相对这么多年,几乎半步飞升成神,他羽化起来的样子,更盛大,更缥缈,更空灵。 也更震撼。 温寒烟怔在原地,目之所及,是他一点点消失的样子。 她身体里的力量在不断地翻涌,那些太过繁复的记忆令她头痛,但很快,还未完全清晰的记忆便开始缓慢地褪色。 与此同时,心里那个漏风的地方更冰冷了。 温寒烟缓缓意识到,这种情绪,应该是叫作伤心的。 但是她很少会难过,更不善于表达,望着漫天飞扬的光羽,她张了张口,伸手想要触碰,最后嗓子里却只勉强吐出四个字。 “长嬴……” “别走。” 归仙境修士陨落,动静不可谓不大。 玉流月和冥慧住持,带着司予栀和叶含煜循着动静找过来的时候,便看见温寒烟一身白衣染血,独自坐于雪中,青丝一瞬被飞雪覆满霜华。 在她身后,大雪纷飞。 第131章 因缘(三) “遥想当年,整个鹭洲陷入鏖战,即云寺更是天塌地陷,生灵涂炭……” “一尘那妖僧占了下风,内心却极度不甘——这可是他辛苦筹谋了千年的决战,是一场大戏最终落下的帷幕!他怎么能允许自己败,而且败得如此惨烈?” “九州曾有两大神器至宝,一为玄都印,二为因缘扣。先前我便说过,那玄都印的至邪之力,早已被乾元裴氏三百八十五条神魂镇压于昆吾刀之中,而那因缘扣,更是可引天地异象。那时候,雨水倒转回天,浓云遮蔽天月——” 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哎,不对啊。”有人本来听得正津津有味,闻言冷不丁眉头一皱,“啪”一声把茶杯放回桌子上。 “你方才不是说‘天塌地陷’?怎么又改‘雨水倒转’了?” “是啊,不会是骗人的吧?” 听说今天有人要讲两百年前那场大战,这宁江州最大的酒楼从昨日开始就爆满。 他们可是起早贪黑,靠着自己的双脚排队排进来的,好不容易挤进来听上了,结果就这? “咳,当然不是骗人的。”说书人摩挲了一下醒木,又拍了一下按在桌上,嘈杂吵嚷的人群瞬间静下来。 “因缘扣一出,灵力同玄都印纠缠不休,寒烟仙子同那一尘妖僧斗法交手,灵气震荡十天十夜不止……” 有人又“啧”了一声,忍不住道:“什么‘寒烟仙子’,现在要叫‘寒烟尊者’了。你不是说书人吗,难道连这事都还不知道?” “就在几日前,寒烟尊者已经突破了归仙境,成了当世仅有的一位归仙境大能!” “不过,当年妖僧身为归仙境修士,寒烟尊者是如何以羽化境修为杀了他的?” 说书人坐在桌案后,老神在在任由人群议论纷纷,直到声音逐渐静下来,他才不紧不慢接着开口。 “自然还有能人相助,这两位也是如雷贯耳的人物了,一位‘九州第一炼器师’叶含煜,一位‘东幽司氏最年轻的家主’司予栀。” “说起来,倒的确还有另外一人相助。这个名字,你们应当也并不陌生。” “诸位想必都还记得千年前那个手腕狠辣,血洗九州的魔头吧?” “……” 二楼隔间外,金冠束发的青年一身红衣似火猎猎,眼眸低垂,注视着被团团围在中央的说书人。 片刻,他眼神复杂抬起头,反手降下一道光幕,确认这光幕将雅间完全笼罩其中,这才转身进了门。 他刚走进来,房中几人便循声抬起眼。 司予栀同叶含煜对了下眼神,重新坐到窗边。 窗柩敞开,大片的日光涌进来,洒落在窗边白衣女子肩头。 眼下是巳时,街道上人潮熙攘,络绎不绝,喧嚣裹挟着红尘气扑面而来。 温寒烟视线落在窗外竹林之上,须臾,转过脸来。 她只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便收回视线,晋阶归仙境之后,哪怕是一丁点不起眼的灵力波动,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温寒烟了然道:“你结了防御结界?” 叶含煜拱手行了一礼,在她另一侧坐下,一同往窗外看,脸色没什么变化。 “今日是两百年前一尘禅师陨落的日子,九州同庆。外面人多,热闹得很,前辈您向来喜静,我担心太过吵闹,惹你心烦。” 他语气如常,更何况一个防御结界而已,并非什么大事。 温寒烟闻言随意点点头,便转回目光。 时间弹指而过,这两百年间,昔日跟在她身后的叶含煜和司予栀,也先后突破了炼虚境,名声大噪,而两百年前便接手兆宜府家主之位的叶凝阳,如今也早已是相遇一方的人物了,半步踏入羽化境,近些时日正在闭关冲击境界。 而两百年前因缘扣现世,温寒烟体内被封印了一半的玄都印之力汹涌而出,同因缘扣融为一体。 一同离开她身体的,还有同她相伴了一路的龙傲天系统。 直到那个时候,温寒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维系着龙傲天系统存在的,自始至终便是那一半属于玄都印的力量。玄都印离体,系统自然也要离她而去了。 那些眼花缭乱的技能心法,那些支撑着她一路自低谷咬牙向上走的力量,从头至尾,她依靠的都是自己。 也就在那一天,温寒烟心念通达,堪破大道,一念之间晋阶归仙境。 但就在灵力前所未有地汹涌澎湃起来的瞬间,她成为了这世间站在最顶端的人。 这自她少年时代便铭刻在心底的梦想,一朝达成,温寒烟却恍然觉得,她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快乐。 她好像弄丢了什么。 竹影摇曳,在日光掩映下泛着澄莹的光泽,竹叶伸展,在她的角度横斜遮掩了一半的太阳,随着清风微微震颤。 温寒烟视线落在上面,须臾,才惊醒一般收回视线。 温寒烟记得,自己曾经最喜欢梨花,落云峰上属于她的洞府前,院落里有大片大片的梨树。 每逢春日,梨雨漫天于清香中落下来,像是一场染着温度的雪。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凡是见到碧竹,她身体总是比意识反应更快,时常驻足盯着看。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又说不上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走吧。”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温寒烟抚剑起身。 她半侧过身,余光之中绿意一闪即逝,彻底被她甩在身后。 “去看空青。” 温寒烟本想拉开门顺着楼梯向下,叶含煜却抢先一步祭出飞舟。 飞舟自窗柩缝隙中钻出去,在虚空中极速涨大。 温寒烟脚步一顿,还未开口说什么,手臂便被轻轻一扯。 司予栀半拖半揽地将温寒烟往飞舟的方向带:“有‘九州第一炼器师’的飞舟在此,何必舍近求远呢?” 她这么说,叶含煜也一个劲盯着温寒烟看,连连点头,“是啊前辈,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给您展示一下我的新成果。”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温寒烟心里也生不出什么拒绝的意思,只觉得好笑。 她压下心底那种莫名而古怪的情绪,顺着司予栀力道向前走,没拒绝。 三人上了飞舟,瞬息间没入云海深处,层层叠叠缭绕的云雾之下,依稀可见人影攒动。 眼下他们身在宁江州境内。 在原本属于浮屠塔的位置,仁沧山连绵不断,九玄河曲折流淌而过,环绕着一片高地。 高地之上,一道以灵力凝成的虚影静立于湛蓝的天幕之下,女子眉目若弯月,却漾着一抹霜华般的清冷,白衣雪裾纷飞,单手仗剑,剑柄之上垂下的剑穗摇曳,玉佩清寒欲生烟。 虚影之下,围拢着不少人,有人虔诚跪拜,有人盘膝入定静坐。 有稚童尚且不经事,茫然跟在父母身侧,看着父母双手合十,抵在眉心弯腰鞠躬。 “这是谁呀?” “这是整个九州的救世主,是娘亲最佩服的人。”女人直起身,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够平安无虞地站在这里,都是因为有她在。” “哇!”女孩听了,也学着父母的样子,规规矩矩双手合十,对着温寒烟的虚影倾身鞠了一躬。 “谢谢漂亮姐姐……” 第347节 “嘘!囡囡别叫姐姐,要叫‘寒烟尊者’。” “……” 飞舟在天际掠过一道璀璨的灵光,不少人下意识抬起头望去一眼,却只能远远望见被日光映得灿金色的浮云。 “有星星!” “白天怎么会有星星?是你看错了。” “是真的!真的有星星!” “难道是寒烟尊者显灵了?” “……” 这话一出,无数人伸着头迎着刺目的日光,艰难地往上看,但入目的只有连绵不绝的流云。 那远在云端上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了。 飞舟一路向前飞掠,在司星宫山门前停下。 远远地,两道水蓝色的身影已昏昏欲睡守在门前,遥遥望见飞舟的影子,这才清醒过来。 “宫主令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恭和朝着几人抬了抬下颌,转身示意他们跟上。 恭顺拱手,微低眼,“请。” 在两百年前的云桑,因缘扣和玄都印毁天灭地的灵力震荡之下,空青的身体早已化作绚烂的烟沙,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后来,叶含煜和司予栀返回去寻找,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只勉强找到了一块巴掌大的鸿羽剑碎片。 空青不属于任何宗门,那时温寒烟静默良久,最终将这块碎剑留在司星宫。 空青性情直率单纯,与其按照凡人界亦或者是九州的规矩立衣冠冢,倒不如令他与星辰为伴,自由自在。 随着几人前行,光影轮转,虚空间敞开一道幽邃的通道,玉流月立在尽头,循声转过头来。 “你来了。”她牵起唇角,“听闻前几日,你突破了归仙境,恭喜。” 温寒烟微微颔首,唇角不自觉翘起,上前几步站到玉流月身边。 自从两百年前九州玄都印浩劫平复,她们两人虽并不经常见面往来,却已不约而同将对方当作自己此生挚友。 两百年于修仙界或许当真是弹指一挥间,这里与当年并无多少变化。 星辉闪跃,当年在这里,玉流月将元羲骨交予她压制无妄蛊。 两百年之后,那个位置的空气依旧如水波般流动,正中央静静躺着一片残缺的断剑。 叶含煜和司予栀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那块断剑上时,脸上的情绪也都收敛了。 几人沉默下来,一时间,空气里静得只剩下断剑被气流拂动,微微沉浮的动静。 温寒烟注视着鸿羽断剑。 好像是很多年前,久到她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她似乎曾经许过一个愿望。 那时候她心里想,此生不必似飞瀑那般激流争先,她要做滔滔不绝的河流。 一把剑在手,身边有着亲近的人。 足矣。 眼下她做了天下第一,身边却少了一个空青。 似乎……还少了点别的什么。 温寒烟记得自己从来不是个会庆祝生辰的人,她也记不清自己究竟为何会许下这样的心愿。 只是每一次回想到这里,记忆便像是走到了一处断崖边,薄雾朦胧氤氲而开,无论她如何试图去翻越,都再也望不清前路。 祭拜完空青,温寒烟独自离开,在司星宫里随便走一走。 她离开之后,司予栀本想去追,却被玉流月拦下。 “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吧。”玉流华目光落在温寒烟百年如一日的清冷背影上,良久,轻轻叹口气。 司予栀抿抿唇角,视线还落在温寒烟离开的方向,片刻才不甘不愿转回来。 “玉宫主,有关裴前辈的事,我们当真要一直隐瞒下去,再也不向温寒烟提及?” 玉流月眼睫微敛,辨不清眸底的情绪。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们之间的因果。” 她松开司予栀,“司家主,你应当明白,旁人的因果,你我不该插手。” 司予栀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话却似乎堵在嗓子眼,须臾,再次沉默下来。 她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温寒烟应该有权利知道。 但是那个人离开的方式太决然,离开的样子又太过残酷。 若是陡然知晓了一切真相,她只担心温寒烟脸上不显,却心生心魔,最终难以证道飞升。 那她才是真正辜负了死去的那个人,最后一刻都为温寒烟铺路的深沉的心意。 有时或许就像玉宫主所言。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叶含煜靠在窗边,看着树影掩映下空无一人的凉亭。 他们一同在此处以灵力接龙,司予栀想要捏一只兔子,他却不解风情折腾出了一只四不像的老鼠。 一切仿佛还在昨日。 “算了,予栀。”叶含煜挪开目光。 “前辈已经失去了空青。” 顿了顿,他声音低下来。 “我们便不要再让前辈徒增伤感挂碍。” “反正……” “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 温寒烟并未走远。 司星宫她已不是第一次来,这两百年里,每一个今日,她都会来看望空青。 她回到当年暂住的房间,盘膝坐于榻上,心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来到司星宫,她心里总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涩然感。 其实并非完全因为空青。 两百年前,她自云桑即云寺一战后昏迷不醒,苏醒过来的时候,人便在司星宫。 玉流月说,是她和冥慧住持救下她,又以搜魂之术于一尘禅师记忆里寻得无妄蛊的解法。 那时她头脑昏沉,顺着玉流月的话回想一番,的确在混沌凌乱的记忆中,找到了足以印证的支离破碎的几个画面。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 但温寒烟解释不了,她睁开眼睛一瞬间,伴随着心脏紧缩而来的那种失落。 她似乎有什么东西丢在了这里。 也正因如此,最后她千思万想,决定将空青的鸿羽剑留在司星宫。 这样一来,每一年她都必须逼迫自己回到此地。 那么漫长的时间,她丢掉的东西,她总会慢慢找回来。 温寒烟将昭明剑横于膝头,目光落在剑穗生烟玉上。 许多事情看得习惯了,就少了些在意。 今日陡然认真去看,她冷不丁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止是这剑穗。 昭明剑是从何处而来的? 她最初的本命剑,不应当是流云剑吗? 一道声音从门前传来。 “别看啦,你那把流云剑早就断了。” 温寒烟收回思绪抬起头,司予栀不知何时坐在门前的躺椅上,支着下巴看着她。 她没忽略温寒烟眼睛里一闪即逝的情绪,轻咳一声接着道,“你这昭明剑,可是我们东幽剑冢的至宝。” 司予栀起身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温寒烟身边。 她用力一拍剑鞘,一副心疼的不行的模样,“喏,便宜你了。” 东幽剑冢…… 她这么一说,温寒烟的确有了点印象。 当日司珏当众退婚,她与东幽几乎称得上势同水火,情急之下逃进了东幽剑冢,多亏有司予栀和叶含煜等人相助,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 但这些记忆断断续续,不算连贯,具体的更多,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温寒烟轻抚了一把剑身。 “它……是我自己拿出来的?” 司予栀瞥她一眼。 “那什么……是我帮你的啊。” 她语气稍微快了点,“我那时候可是为了你和我父亲翻了脸,他还险些一掌拍死我——喂,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温寒烟摇摇头,不多说了。 她确实记不清了,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却忘记了司予栀,说出去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第348节 温寒烟又回想起方才在飞舟上看见的虚影。 “当年一尘禅师陨落,并非我一人居功。”她缓声道,“若天下人要铭记什么人,也自然不该只有我一人。” 司予栀身体稍稍一僵。 但当年真正参与了那场惊天动地的斗法的,眼下也的的确确只剩下了温寒烟一个人啊。 她和叶含煜当时被两道结界严丝合缝地保护在内,倒在地上睡大觉,这怎么好意思居功? 心绪百转千回,良久,司予栀才干笑一声,摆摆手:“我们不喜欢这些。” 说罢,不等温寒烟开口,司予栀生怕说多错多,直接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司予栀眨眨眼睛,“今日可是正月的最后一日,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 说完这句话,司予栀便陷入了沉默。 这话题扯开得一点都不高明,她心里默默悻悻。 但她实在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生怕自己说错了话,露了馅。 温寒烟却倏然一怔。 一道陌生的声音蓦地掠过脑海,漾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慵懒戏谑。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永久纪念——’ ‘美人竟然会主动担心我。’ 一些破碎的画面来回闪跃,温寒烟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她似乎并不指望对方回答,停顿片刻后,便冷淡地吐出几个字。 ‘正月三十,记住了。’ ‘记得像你说的那样,明年好好纪念这一天。’ ‘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对面静默良久,迷雾之中,只露出一双狭长的黑眸。 半晌,那个人忽地笑开。 ‘好。’ 那双浓墨重彩的眉眼轻挑,语调漫不经心的。 ‘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温寒烟心跳莫名空了一拍。 第132章 因缘(四) 只短短一瞬间的失神,再次回过神时,一只手在温寒烟眼前来回摆动。 “喂,发什么呆呢?” 温寒烟转眸望去。 司予栀单手托着下巴,一瞬不瞬盯着她,那双清亮的杏眼中,仿佛漾着些难辨的思绪。 见温寒烟看过来,司予栀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眼睛却依旧定定地看着她,不敢放过她一丝半毫的神情变化,“哎……你怎么了?” 伴随着这句话,远远近近的声音落入耳畔,那些零散的画面像一阵风一样掠过去了。 再也寻不到踪迹。 温寒烟眼睫缓慢地眨了下。 “没什么。”她轻轻笑了笑,“不过,这样特别的日子,或许的确是值得纪念一下的。” 司予栀半信半疑盯着温寒烟又看了片刻,却自始至终未能在那张精致又平静的脸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那我便去找恭和恭顺,让他们给本小姐准备宁江州最好的灵肴!” 她一拍膝盖站起来,思绪瞬间就飞远了,边往外走边琢磨,“玉冰烧不行,虽然接手了东幽司氏两百多年,但我到现在还是不爱喝酒,灵兽肉吃得也太频繁了,东幽那些没新意的天天拿这些糊弄我……” 温寒烟也跟着起身,但并未陪司予栀一同去寻恭和恭顺,而是转身走到浮台边缘。 司星宫凭虚而建,宛若真正的天上宫阙,遮掩于浮云间。 此处地势高,不算柔和的风卷集着衣袂,自下而上刮上来的风扑在面门上,微微的刺痛感。 许是今日身在宁江州,很多沉睡的记忆复苏,温寒烟陡然回想起在浮屠塔中的那些日子。 她依稀记得,自己从前应当是怕高处的。 她曾经一个人被遗忘在潇湘剑宗最高的山顶上,曾在离开时昏昏沉沉望着脚下浮动的流云,也曾想象过,若是就这样跳下去醉死在云间,或许也无人可惜。 以至于在这样失控的地方,她总会少几分安全感。 可是在浮屠塔中,她好像无数次坚定地往下跳。 是怎么突然间变得不去恐惧的呢? 温寒烟倏然觉得腰间一紧。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缓慢缠绕上她的身体,紧紧地,将她同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 风呼啸着涌上来,远远近近的风声中,她仿佛听见一个磁性的声音贴在耳边。 ‘无论下面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 ‘我陪你。’ 无形缠绕上她的空气开始变热,仿佛一个跨越了很多年的拥抱。 ‘信我。’ 一阵风过,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感触,全都随着风散去了。 温寒烟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 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出现了。 “前辈,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清朗男声从身后传来。 温寒烟转过头,叶含煜红衣猎猎金冠高束,单手提着剑走到她身边,站定时也顺着她视线向下看了一眼。 除了涌动的云海,什么都没有。 温寒烟视线向下,落在叶含煜手中的长剑上。 不愧是九州中出了名财大气粗的兆宜府少主,这把长剑全身镶金戴玉,在日光反射下,光晕几乎灼伤人眼。 叶含煜手骨修长,松松提着剑柄,指节处微磨出了不易察觉的茧子,上面缠绕着几根透明的细丝。 温寒烟眼眸微眯,盯着那细丝看了片刻,抬起眼。 “当年在浮屠塔中,这千机丝是你和空青缠在我身上的?” “……”叶含煜刚想要转回视线,便听见这句话。 他瞬间停下动作,眼睛直直盯着云雾。 “额,是的。” 话说完,叶含煜便沉默了。 这语气僵硬到诡异,怎么听怎么奇怪。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太擅长说假话。 但温寒烟却似乎并没在意,听了只是点点头。 叶含煜有点不自在,状似无意问:“对了前辈,今晚司星宫设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吩咐下去遣人准备的灵肴?” 温寒烟指节微蜷。 于归仙境修士而言,灵肴能够带来的增益早已微乎其微,温寒烟也一向并不在意口腹之欲,一时间,她脑海之中一片空茫。 但莫名的,一句话仿佛并未经过头脑,便直接掠过嘴边,如此自然又出其不意地说了出来。 温寒烟:“为我准备几颗糖吧。” “……” 叶含煜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他跟随在温寒烟身边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她有嗜甜的爱好。 真正嗜甜如命的,分明是另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人。 那个人平日里看上去高深莫测,一身黑衣又冷又沉,仿佛是从无边的黑暗和地狱之中走出来的杀神。 然而他和传闻中又是那么的不同。 只可惜天下人对那个人误解良多,而真相来得又太迟。 叶含煜心头情绪纷乱如麻,本应该离开传下吩咐,却又莫名挪不开脚步,又陪着温寒烟站了一会儿。 须臾,他见她当真只是在看风景,犹豫了片刻,默默转身走了。 他只怕再留下来,又要听见什么石破天惊的问话,令他招架不来。 温寒烟没留他。 两百年过去了,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她在水下,隔着一层清澈而凉薄的水面,遥遥去看自己那些跌宕起伏的过往。 水下却似有漩涡,时而将她的意识吸卷进去。 那些清晰到一目了然的记忆,在漩涡之中彻底凌乱。 温寒烟心口情绪激荡翻涌,宛若深海之下无声的暗涌,在一片平静安宁之下,悄然汹涌起来。 就在这时,她感觉眉心微微一烫。 第349节 就像是茫然了两百年寻不得出口的心绪,在这一刻莫名寻到了出路,几乎是一瞬间,没有丝毫犹豫迟疑,温寒烟抬起昭明剑,拇指轻抵剑格。 长剑自发出鞘半寸。 雪亮的乌润剑身反照出她的眉眼,一道微弱的灵光自额心缓慢黯淡下去。 温寒烟拧眉凝神望去。 但那灵光一闪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她再去细看时,额心光洁饱满,什么都没有。 但那短暂掠过眼底的纹路繁复,像是某种深刻的印迹。 她的灵台中有东西? 温寒烟神情微冷。 莫非这便是令她这两百年来断断续续心神不属的元凶? 于任何修士而言,灵台都是最隐秘的位置,行差踏错一步,迎来的都将是万丈深渊。 她本应感觉不悦,但莫名地,她竟然无法在心里感知到丁点警惕戒备。 仿佛那不属于她的印迹,原本便应该出现在那里。 早已与她融为一体。 ‘这里很难硬闯。’ ‘不如你直接靠脸进去,应当能省去不少麻烦。’ 温寒烟又看见那个陌生的人,隔着一层缥缈的雾,一条长腿微屈斜倚在飞檐之上,没骨头一般懒散。 ‘咱们这次的确要靠脸进去。’ 他语气不算正经,‘不过,是靠你的脸。’ ‘这个会留下痕迹么?’ ‘不会。’ 这一次,那向来散漫的声音听上去兴致不高。 ‘只有我在你身侧催动时,它才会出现。’ 在她身侧…… 温寒烟下意识侧过脸。 周遭风声呼啸,云层涌动,天色降暗,暮色四合,在天幕之上碰撞勾勒出深深浅浅的霞光。 而她身侧空无一人。 温寒烟莫名回想起方才要叶含煜准备的糖。 她并不爱吃糖,司予栀和叶含煜也对其兴致缺缺。 但她下意识总是想要留几颗。 就好像,被她遗忘的地方,有什么人像孩子一样,一颗糖便能哄好。 ‘今天怎么了,心情很不错?’ ‘对我这么好。’ ‘一颗糖便算是对你好?’ ‘那你未免也太过好骗。’ ‘是很好骗。’ ‘有了它,说不定你接下来提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 ‘让你去死你也甘愿?’ ‘为搏美人一笑,怎么不甘愿。’ 温寒烟闷哼一声,伸出手按上额角。 她有些头痛,就像是有困兽挣扎着想要解封而出,又或许只是山风太凛冽,吹得她不舒服。 温寒烟下意识攥紧了剑柄。 这是她的本能动作,在心神动荡,心绪不宁之时,她总会攥紧手中的剑。 剑柄冰冷坚硬,却总是令她安心。 今日却收效不佳,她指尖不自觉勾起,指腹掠过一缕垂下的流苏,沉甸甸的生烟玉被她勾缠,于半空中轻晃了下。 温寒烟看着它摇曳的弧度,眼睛里缭绕的云海似乎无声间融化散去,露出一片宁静的夜。 生烟玉依旧在晃动。 昭明剑是她自东幽剑冢里带出来的。 那这剑穗呢? 生烟玉摇晃的幅度更大,似乎是风动,又宛若有人屈指轻轻一弹。 ‘寒玉一点生烟,正配你。’有人懒懒散散笑着说。 ‘生辰快乐,小师妹。’ 日落西沉,晚霞铺天盖地倾泻而来,司星宫向来静谧,今日却因有旧友造访,星辰之下多了几分烟火气。 风中送来若有若无的声音,温寒烟隐约听见司予栀正和恭和恭顺斗嘴,叶含煜在一边时不时插上几句话。 她站在高处,心里陡然涌上一阵说不上的情绪。 温寒烟转身向回走。 她并未在自己暂住的院落停留,而是一路向前。 世人皆知两百年前玄都印和因缘扣再次出世,却无人得知,眼下这两样至宝神器皆被封印在司星宫内。 温寒烟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她必须要找到因缘扣和玄都印。 司星宫禁地就在她方才离开不久的暗室之后。 暗室之中封存着元羲骨和鸿羽断剑,而一墙之隔的禁制之下,则封印着玄都印和因缘扣。 温寒烟推门而入,房中并非空无一人,背对着她坐于蒲团之上的人听见动静,缓缓起身看过来。 温寒烟愣了愣:“玉宫主?” 玉流月笑了笑:“你果然还是来了。” 温寒烟:“那么,你今日守在此处,为的是阻拦我?” 玉流月但笑不语。 墙面上星河流转,光影明昧,玉流月望着闪烁的星辰,须臾,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两百年前,也是在这里,我曾对你说,有时清醒反而是一种痛楚。而你告诉我,你宁可清醒地活,也不愿糊涂地死。” 她指腹缓慢地抚摸过墙面上闪烁的每一颗星。 “今日你心意已决,一定要进去?” 温寒烟静默片刻:“是。” “因缘扣和玄都印由东幽和兆宜府联手封印,除了法阵之外,还有千重法器,再辅以即云寺佛光镇压,最后又司星宫禁制封存。” 玉流月无奈一笑,“但只需你一剑,这些都拦不住你。既如此,我何必拦着你?” 话声刚落,她便双手掐诀,墙面上不规则闪烁的星辰瞬间明亮起来,虚空之中空气震荡,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玉流月收回手,退后半步。 “司星宫禁制已解,剩下的便交给你自己了。” 温寒烟望着空气中撕裂开来的缝隙,其中罡风呼啸,各色虹光明明灭灭,冲天而起,几乎将整片空间映得亮如白昼。 灵风浮动长发,温寒烟轻扣住剑柄,却并未立即动作,而是看向玉流月。 “为什么要帮我?” 玉流月安静地同她对视。 两百年前,温寒烟的那个问题,玉流月至今都记得。 温寒烟原本有资格去选择自己的人生,有资格甘于平淡。 眼下她记忆受封,于苦海中一轮又一轮地挣扎,说到底,是她和流华所致。 若她们并未出手干预温寒烟的人生,许多苦,她本不必去尝。 并非每一个命定中人,都必须承担她命运所带来的一切。 眼下九州祸乱已平,苍生无恙,那两个解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的人,却落得了个一人身陨道消,一人被执拗困在两百年前的结果。 这一切,也并非玉流月之所愿。 良久,玉流月轻轻叹息。 “就当作是我欠了你的。” 这份因果,她该去偿还。 “多谢。”温寒烟最后留下两个字,便拔剑踏入裂缝之中。 下一瞬,天地震荡。 几乎是同时,整个宁江州的人都感受到一阵浩荡的威压铺陈开来,无论是何人,无论此刻正在做什么,都不约而同看向天幕。 瑰艳的火烧云尽头,是一道撕裂苍穹的剑光。 “是、是寒烟尊者?” 司予栀和叶含煜也立刻感应到,倏然抬起头来。 “不好,昆吾刀的禁制!”司予栀感受到自己布下的阵法一瞬全破,那些寻常炼虚境修士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的法阵,在对方面前就像是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 出手的人是谁,不言而明。 第350节 叶含煜神识探入芥子之中,一大片的法器灵光褪色,显然是不能再用了。 他唇角笑意僵硬。 “就知道前辈那样聪慧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瞒得住……” 震荡的中央,温寒烟仗剑而立,呼啸的罡风吹动她衣袂,她的眼神却只落在不远处。 玉色极润的因缘扣于狂风中沉沉浮浮,柔和的光晕包裹着它。 在它旁边,一把猩红的弯刀闪烁着刀光。 温寒烟从未见过那把刀,但就在望见它的一瞬间,她仿佛感受到一击重锤砸落在识海之中,瞬时间激起千层浪。 这刀光像是冲破黑暗的电光,那道被薄雾笼罩的身影,一点点地清晰。 他不正经笑着揶揄她的样子,他浑身杀气冰冷的样子。 他用最不经意语气唤她小师妹的样子,他分明受了伤却总是在她面前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浑身浴血环抱着她,让她好好活的样子…… 还没反应过来时,温寒烟已感觉脸颊上一片冰凉。 她怔怔抬手一抹,摸到了满手的泪。 她早就没有嫌弃他是个魔头,想要甩掉他了。 她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说出口。 他怎么能这么没有耐性。 这么自作主张,让她忘了他。 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自始至终安静得仿佛睡着了的昆吾刀,突然狂乱震荡起来。 灵台之中最后一层封印岌岌可危,终于摇曳着消散。 下一瞬,温寒烟感觉体内涌起一阵浩荡的魔气,属于她的力量和这道力量交错在一起,宛若凝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她卷入其中。 司予栀和叶含煜匆匆赶来时,只望见玉流月一人站在一地狼藉废墟之中。 “玉宫主!”司予栀围着被剑意劈得几乎塌了一半的房间绕了一圈,又转了回来,“她人呢?” 玉流月缓缓抬起眼,透过屋顶的裂痕望向苍茫天幕。 “恐怕,只有祂才会知道了。” 第133章 因缘(完) 温寒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 闷响声,轰鸣声,都像是退潮的海水。 她抬起眼。 一片静谧空茫。 遥远的天光从顶部落下来,穿过绚丽的云霞,像是一层薄纱柔和地包拢而来。 脚下是澄澈望不见边际的无根之水,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泛起点点涟漪。 温寒烟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 她垂下眼,昭明剑并不在身侧,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昆吾刀也不见踪影。 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几乎是瞬间,温寒烟便大约猜测到,自己眼下身在何处。 她抬起头,视线定定落在浮云后朦胧的那轮太阳。 “是你带我来的?” 温寒烟声音不算大,此地不知究竟有多广辽,她声音在虚空之中一遍遍地回荡,逐渐朝着远方逸散。 她方才体内灵力与魔气融合,神魂震荡,又引动体内玄都印的力量,同昆吾刀和因缘扣交错在一处。 若她所想不错,此地应当是虚无之界。 来得正好。 有些话,她一早便想亲口去问天。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风拂动而来。 裹挟着浑厚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砸落下来。 “是你的执念,将你带到了此处。” 温寒烟猛然抬起眼。 “这么说……”她张了张口,“你知道他的下落?” 她语气算不得恭顺,那阵风却并不迫人,似乎并未动怒。 “你要找的人,眼下的确还未陨落。” 温寒烟心头一跳,死死捏住了袖摆。 每一个字都清晰落入她耳畔,刻印在心头。 但这一刻,她莫名有些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方才汇集的希冀太微弱,仿佛天命随意吹一口气,便会再次熄灭。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良久,才一字一顿出声。 “他在哪?” “你心底所求之人的修为早已足以破境飞升,然而俗世纷扰缠身,他的心系于红尘之上,千年不得解脱。二百年前,他虽身陨,却并未道消,眼下记忆尽失,于滚滚红尘中历劫。” 天道悠悠,每一个字落地,都掠过一阵风,温寒烟足下水面涟漪阵阵,宛若千万无形的雨珠坠落下来。 “九九八十一世,每一世他都要尝尽心酸苦楚,同时保以道心坚定,斩断尘缘,重新归来之时,便能证道飞升。” 最后一句话落下。 “如今已是第九九八十一世,若你还想再见到他,除却破境飞升,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温寒烟眉间微蹙:“这是何意?” “他轮回的八十世所积累的道,已经足够他在修仙界重塑肉.身,但还剩下最后一世堪破劫难,他便可彻底飞升上界。” 风撩动温寒烟脸侧的长发。 “现在,选择权交给你。” 天道意志轻飘飘地落下来。 “你要选择破了他这一世的道吗?” * 温寒烟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野还有些模糊,但大片的光线已透过薄薄的眼睑映了进来,拖拽出一片朦胧又炫亮的光斑。 远远近近的绿意渗透而来,沉寂的声音也重新活跃起来,清亮的鸟鸣声,安静的风声,枝叶摩挲的簌簌声,脚步声…… 几道剪影在眼前晃动,似乎想要靠近,却又顾虑着什么,举棋不定。 温寒烟撑开眼皮。 目之所及,已经不是被她一剑轰塌了的司星宫禁地。 周遭绿草如茵,略长的草叶被气流微微压低,是她无意识释放出的威压。 混沌间不知岁月,抬眸又见人间。 温寒烟收了威压,一眼便望见一金一红飞掠而来的残影。 那团烈火般的红云率先落了地,英姿勃发的青年收了飞舟,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前辈,您回来了。” 叶含煜打量着她的神情,良久,什么也没看出来,干巴巴说了一句废话。 司予栀白他一眼,开口时便显得自然得多。 “你一来一回,动静都大得很。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回来?” 她环臂睨温寒烟一眼,“你知道吗?你三天前凭空消失,把修仙界闹了个天翻地覆,现在整个九州都在传言你已经飞升上界了。这下好了,你又凭空冒出来,恐怕九州又得传你飞升失败,啧啧,着实是太丢脸了。” 温寒烟闻言微怔。 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天? 在那片虚无之地,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而弹指一瞬,一切已地覆天翻,她所作出的决定,眼下也已覆水难收。 温寒烟敛眸垂下眼睫,若无其事抿唇笑了笑:“你们是如何找过来的?” “还能怎么找?”司予栀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她,伸手指了指天幕。 狂乱的风卷和浓云凝成的漩涡还未散去,“你现在可是唯一的归仙境修士,走到哪里都能引动天地异象,地动山摇。” 说到这里,她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扫一眼温寒烟神情。 “那个,你……没事吧?” 温寒烟摇摇头:“没事。” 天道并未伤她,自始至终,于她而言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 叶含煜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垂眼自芥子中将昭明剑拿出来。 想了想,他动作微微一顿,掌心虹光又是一闪。 一把猩红的弯刀落在他左掌心。 “前辈,物归原主。”叶含煜将昭明剑和昆吾刀一并交给她,收回手时唇角微抿。 司予栀朝他使了个眼色。 第351节 叶含煜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才缓声问:“您……想起什么来了吗?” 这句话说完,两人便死死盯着温寒烟,一双眼睛更比一双瞪得大。 三日前温寒烟莫名闯入司星宫禁地,一剑劈开封印,这动静实在太大,又完全没有来由。 结合她先前问出口的那些问题,司予栀和叶含煜很难不多想。 温寒烟知道他们心里已有猜测,却又不想他们太过担忧。 她并未否认什么,只是停顿片刻,脸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 “那时,好像的确想起来了什么。” 她皱皱眉头,佯装回想不起来,“但是眼下,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司予栀紧绷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许。 既然并非飞升,那温寒烟定是参悟了天道,进入了三界之外的那一重天。 想必是天道又将她那段记忆重新封存。 司予栀脸色古怪,叶含煜虽然没有多少外露的表情,眼神却复杂。 温寒烟看着他们欲言又止,脸上不显,心里却想笑。 说起来,时间当真是有趣的东西。 她曾经不会撒谎,但近墨者黑的确不假,她跟着一个人一点点地学坏,学会了说话一半真一半假。 眼下她不仅能眼也不眨地吐露谎言,甚至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会怀疑。 司予栀和叶含煜放下心来,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 “温寒烟,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司予栀伸手揽住她肩膀,极豪迈挑眉问,“要不要来东幽?本小姐亲自替你安排,保准顺你心意。” 温寒烟并未防备,被她一把扯到身边,还未开口,另一边叶含煜皮笑肉不笑道:“司家主倒是与我心思不谋而合。” 他看向温寒烟,语气正经了些,“前辈,来兆宜府吧。姐姐时常向我提及你,若是这一次再请不到你,回去恐怕她又要笑话我。” 这两百年间,温寒烟并未在哪一处长期停留。 她似乎不将任何地方看作自己归处,于九州各地山川游历,最长也只会待上月余,很快便会再次动身。 像是一种持续了两百年的惯性。 九州修士虽多,归仙境眼下却只有一位,以她的身份,即便名义上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也大有仙门世家有心招揽。 她却只是一一婉拒。 那时有人问过温寒烟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原因,只是觉得她许久之前便是这样,此刻便还是这样。 只是先前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终点,明晰她所追寻的东西。 那时候却一片茫然。 但现在,她明白了。 司予栀和叶含煜虽然开口,却也并没有当真期待温寒烟会答应。 果然,她静默片刻,再次笑着婉拒。 “我想一个人四处转一转。” 这一次,她的目的地很明确。 宁江州。 此地幅员辽阔,但大半皆被灵力所封,禁制之内是九州不可提的隐晦,是乾元裴氏的残骸遗迹。 街道上人潮汹涌,熙熙攘攘,来往络绎不绝。 温寒烟头上戴了幕篱,又将修为境界压制至合道境,安静混入人群之中。 途径乾元裴氏遗迹之时,她只是微微转眸看了看,便没什么情绪地转身往反方向走。 她去了那片以灵力凝成了她虚影的高地。 仁沧山绵延不断,在璀璨的日光下,呈现着一种深绿色,没入远方地平线,近处的九玄河面上波光闪跃,浮光跃金。 此处是浮屠塔旧日所在之地,若是想要在离那个人最近的位置回忆一下过往,又不想太过醒目的话,这里最合适。 温寒烟经过那耸入云霄的虚影之时,薄纱遮掩住了面容。 这里来往的人甚至比城中央的集市还要多,行人摩肩接踵,侧身而过时掀起微弱的气流,浮动她的面纱。 一名少年恰巧抬起头,视线不经意掠过温寒烟露出的一小片侧脸,没什么情绪地挪开。 下一瞬,他身体猛然一僵,又转回头来。 他反应太激烈,身边人也是一愣,扯了扯他衣摆:“怎么了?” “她……”少年平复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她和虚影上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 “真的假的?” “在哪?!” 他身边几人眼睛瞬间一亮,循着少年所指的方向转回身望过去。 人流攘攘,一小片空地不规则地变幻着形状。 原地早已没有人了。 几名少年或怀疑,或兴奋的神情登时凝固。 “难不成是真的……” “寒烟尊者?” 温寒烟并未留意惊鸿一瞥之下,几名少年正于虚影便仔仔细细寻找她的身影。 浮屠塔地陷了两百年,曾经望不见顶的高塔,眼下只剩下两三层楼那么高,歪歪斜斜地掩在密林深处。 她坐在塔顶,像两百年前那样,目光遥遥望向远方。 在这个位置,恰巧能够望见宁江州那间最大的酒肆。 酒肆里热闹非凡,透过大开的窗柩,她看得见里面人影交错,嬉笑闲谈声顺着风飘散过来。 说书人又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新的故事。 说来也巧,不知是不是修仙界太平了太久,故事的主人公来来回回就那么些。 这一次的主角她也熟悉的很,其中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她遗忘了很久的人。 “咱们接着上回说,上一次说到了即云寺最终那一战,寒烟尊者和那魔头破天荒握手言和,戮力合作。” “但这二人之间的关系,说起来还真是源远流长。七百年前寂烬渊之战中,寒烟尊者以身炼器险些丧命,为的便是封印那恶名昭彰的魔头裴烬。” “这样的生死仇敌,难道为了苍生大义,便能一夕之间放下前尘过往,自厮杀的死敌化干戈为玉帛,摇身一变成了能够寄托生死的战友?” 说书人一拍醒木。 “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他反手从醒木下面抽出来一张纸,语调神秘照着上面朗读起来。 “说来,在下也是听知情人士透露。寒烟尊者同那魔头,实际上是一对相爱相杀的爱侣!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 有人一头雾水打断:“相爱相杀?”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书人微微一笑,“这意思嘛,大概就是说,他们早已互通心意,只是碍于身份和世俗,难以将那份爱意诉诸出口!但魔头口嫌体正直,在她被渣男哄骗之际,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手撕渣男,打脸绿茶,实乃护妻狂魔是也!” “你听懂了吗?” “每个字都听懂了,但是合起来……” “算了,不知所云,散了散了。” “啊?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呀……” 人群一阵骚动,温寒烟远远听见,只是笑笑。 这措辞虽然乍一听有些怪异,但她却倍感亲切。 在有龙傲天系统陪伴她的那短暂的时间里,她时常听见它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一道脚步声在风中由远及近,温寒烟并未在意,片刻那脚步声竟然停在了她身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以坐在这里吗?” 温寒烟有点意外地转过脸,透过幕篱朦胧的纱幕,竟然看见一张许久未见过的脸。 这张脸即便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也绝不会忘记。 毕竟,这是一张与她有着八分相似的脸。 “纪师妹?” 话音微顿,温寒烟撩起面纱,勾唇一笑,“不过,现在应当唤你‘纪宗主’了。” 来人一身纯白长裙,袖摆衣襟上以银线滚着流云纹路,外罩一层纱衣,眉目皎皎若月,正是纪宛晴。 温寒烟眼底稍有讶然之色。 不只是因为故人今日在此地重逢的原因,还有纪宛晴眼下修为竟分毫不逊色于司予栀和叶含煜,如今已是炼虚境巅峰,不日便要晋阶羽化境。 大概一百年前,温寒烟听说对方做了潇湘剑宗的宗主。 她在最初惊讶之余,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何必如此客气,若你喜欢,唤我‘宛晴’也好。”纪宛晴扶了一把腰间长剑,在温寒烟身侧坐下。 顿了顿,她似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问,“可以像从前那样叫你‘温师姐’吗?” 温寒烟感觉纪宛晴语气比从前沉静了许多,少了几分深掩于娇俏之下的谄媚,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场。 “随意便好。”她应了一声。 两人并肩坐于树荫下,一时无话,斑驳的光影透过细碎的叶片间隙,洒落在两人肩头。 第352节 “季青林陨落了。” 纪宛晴冷不丁开口打破沉默,“他被困在悟道境巅峰两百年,寿元耗尽,上个月死在洞府里。” 时隔许多年,再听见“季青林”这个名字,温寒烟第一反应竟然是陌生。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究竟指代了什么人,闻言沉默下来。 温寒烟没有开口,纪宛晴却似乎并不意外。 她轻轻笑一声。 “算了,不说这个,想必你对他也并不关心。” 纪宛晴没有说,季青林直到陨落前的最后一刻,身侧都摆着一枚梨花发簪。 这么多年,他似乎终于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 但他想通得太晚,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心里的那个人,早就行过万重山,不再在原地等他了。 那年见证了云澜剑尊的陨落之后,纪宛晴自九玄城浑浑噩噩回到潇湘剑宗。 她成夜成夜地失眠,每每闭上眼睛,就是许多重复的画面来回在眼前绕。 时而是云澜剑尊死不瞑目、血肉模糊的惨状。 时而是裴烬杀气腾腾,气势冰冷的凛冽。 但更多的时候,是另一张和她极为神似的脸。 还有温寒烟的那几句话。 ‘剑修的剑,是立身之本,不应被这样对待。除非身陨道消,否则永远不要松开手。’ ‘不是每一个修士,凭借灵丹辅助,都能在短短十余年之内结成金丹。’ ‘好自为之。’ 那时候纪宛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这修仙世界神奇归神奇,却也太落后,寻常时候梳妆打扮,用的竟然是铜镜,根本什么都照不清楚。 这样模糊不清的样子,她愈发觉得这张脸陌生,陌生之余又觉得熟悉。 太久了,她快要渐渐地忘记她在现实里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是人总是要向前看。 温寒烟说得对,与其拘泥于一本小说里天雷滚滚的剧情,她不如努力一点靠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 她有女主光环。 正因如此,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温师姐。” 纪宛晴望着拥挤的人潮,这世界太真实,而她又在这过分真实的环境里生活了两百多年。 有时候,她真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九州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温寒烟看向她。 “你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纪宛晴愣了愣,倏然一笑。 “也是。” 她似是彻底释然了,浑身情绪都愈发放松下来。 “温师姐,有一件东西,我很久之前便想给你了。”纪宛晴自芥子中祭出一枚玉简,塞到温寒烟怀里。 她眨眨眼睛,分明是很相像的眉眼,这细微的动作却折损了几分寒凉,仿佛又有几分回到从前。 温寒烟神识探入玉简,须臾,面无表情地退了出来。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纪宛晴,“这……” “修炼太枯燥,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早日破碎虚空到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之外,支撑着我的只剩下这个爱好了。” 纪宛晴笑眯眯对上她视线,“方才酒肆里的故事,你应当也听见了吧?” 她伸出手指戳戳玉简,语气更热络了些,隐约染上几分诡异的热切。 “都在这里!这些可都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亲手写的,主角就是你和裴烬。” 虽然换了个世界,但是她的爱好还是没变。 可惜修仙界的人不懂娱乐,没人写小说给她看。 身在冷圈的感觉懂得都懂,被磨得没办法,她只好自割腿肉,亲自产量了。 温寒烟:“……” 两人辞别,空气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温寒烟指腹按在冰凉的玉简上,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到了芥子里。 习惯了身边总有人吵吵嚷嚷,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人稍有些难以适从。 但时间过去了太久,没有人会真正停留在原地。 叶含煜做了九州第一炼器师,司予栀做了东幽家主,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再陪她走遍九州,整日欢声笑语。 她身边到底还是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枝木间光影摇晃,似是有风拂过,温寒烟缓缓闭上眼睛。 今日天气好,在此地打坐静心再合适不过。 她眼睑轻阖,枝叶交错投下的光斑顺着眼皮流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是有意在挑逗她。 温寒烟面不改色忍耐半晌,那晃动的光斑却不仅半分未曾收敛,反倒摇曳得更厉害。 她并未睁开眼,并指弹出一道灵力,不偏不倚打响那片磨人的叶子。 灵风徐徐穿过密林,光影依旧摇曳,那片叶子牢牢粘在枝头,招式却在无声中被化解。 温寒烟拧眉睁开眼睛。 她如今已是归仙境修士,虽说方才并未用处全力,可这世上能够接住她一招的人,并非不多,而是根本没有。 脑海中却陡然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浑身一僵,猛然抬起头。 树影横斜,日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木倾斜下来,柔软的衣袂悬垂下一角,乌润墨玉腰牌随着清风摇曳。 一道玄色的身影逆光倚在树冠间,姿态懒散,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单手枕在脑后,在温寒烟的角度,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望见光晕勾勒出他锋锐的轮廓。 温寒烟呼吸一滞。 分明被光晕朦胧得一片模糊,可她心脏却猛然间紧缩了一下。 就仿佛那剪影,她曾经见过千千万万次。 许是她的目光太不加掩饰,却又只是盯着看不说话,那道靠在树间的身影微微一动,直起身来。 “这么久不见,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 话音微顿,那人嗓音慵懒,声线里染着点很淡的笑意,“莫非是在等我陪你?” 这声音落入耳中,宛若石子坠入沉湖,瞬时间激起千层浪。 温寒烟指尖捏住袖摆。 “你……” 下一瞬,那人翻身自枝木间一跃而下,衣袂如水翻飞,一股熟悉而淳厚的乌木沉香铺天盖地氤氲而来。 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落在她发顶,小幅度揉了揉。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裴烬垂眼挑起唇角,语气一如既往不算正经。 “这么多年没见,难不成已经彻底将我忘了?” 他还未收回手,手腕便被一只手用力攥紧了。 直到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温寒烟才恍然间落在实处。 “我是该忘了你。”她嘴角忍不住上扬,视野间却瞬息之间一片模糊,“是你选择让我忘了你,所以我也要让你忘记我,这样才够公平——可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时候,她选择的分明是成全。 裴烬为她而死,她怎么能狠得下心来,那么自私地让他吃了两百年的苦功亏一篑。 她的确想再见他一面。 但她做不到。 “唔。”裴烬含混应了一声,乌浓稠密的睫羽垂下来,那双乌润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剪影。 他手腕间传来的力道极大,简直要将他好不容易恢复的右手再次捏碎。 裴烬指尖蜷了蜷,却并未挣扎,也并未像往日那样浮夸喊痛,就这么任凭她依旧不断地加大力道,大到指节都开始发颤。 下一瞬,他反手扣住温寒烟的手。 “好像过去了很多年。” 裴烬顺势将手臂搭在温寒烟肩膀上,像是一个将她揽在怀中的姿势。 “这么多年,我浑浑噩噩,一直在睡觉,将从前缺的觉一口气全都补了回来。” 裴烬语气不疾不徐,“睡了这么久,我也做了很多梦。” 他稍低头,斑驳的光影在他俊美立体的面容上移动。 裴烬薄唇微翘,眸底却漾着正色。 “但是每一个梦里,都没有你。” 温寒烟抿唇抬起眼,对上他狭长戏谑的眼眸。 第353节 “我还是更喜欢那个,能够见到仙子的梦。” 裴烬伸出另一只手掐了一把她的脸颊。 “嗯,瘦了些。不过——” 他手指向下,稍用力撑了撑她唇角。 “故人重逢,难道还不足够搏美人一笑?” 他话声刚落,怀里便钻进一个白色的影子,用力得几乎要钻到他胸腔里去。 温寒烟力道太大,甚至将裴烬撞得倒退两步。 他愣了愣,本能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接了个满怀。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两百年前那场大雪。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温柔的梨花香之中。 那时候,他离她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可现在,他终于能将属于他的那朵梨花珍藏在怀里。 裴烬一边拥紧了她,一边如初见时那般揶揄她,“这么热情。” 他一笑,夸张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语气里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投怀送抱?” 温寒烟懒得理他,她用力地拥紧了他,近乎要将这两百年来没有用尽的力气一口气发泄在今日,整张脸都埋在裴烬漾满了木质沉香的怀抱之中。 她声音透过衣料传来,闷闷的,略微失真。 “你不是要飞升么?” 裴烬半个身子都压在温寒烟肩膀上,他身量太高,身材也太过优越,只微倾身,便带着温寒烟一同重新坐回那破败倾頽的浮屠塔顶。 轮回九九八十一世,二百余年,他稀里糊涂过了八十世。 直至最后一世,终于窥见转机。 有一个声音冥冥响在心底,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想着他,却甘愿沦陷于永世孤寂,只为成全。 他几乎拼了命,只为将尘封的前尘往事寻回来。 世上大多人都信奉着向前看,他却偏要回首望。 即便那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但他心口燃烧的情绪告诉他,为了这个人,即便他永世不入轮回,他也心甘情愿。 但这些话太肉麻,他不想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飞升上界有什么意思?” 裴烬语气悠悠的,“陪着我的绝色美人看风景,难道不是有趣得多?” 说是看风景,远处的风景却无一人问津。 四目相对,日光在空气中无声穿行。 时间仿佛在这一片方寸大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拉长。 “方才你问我,是不是在等你。”温寒烟盯着他,冷不丁道,“若这一次我说‘是’,你还会走吗?” 许多话,她无意间错过了一次,再也无从开口。 眼下无论是不是一触即碎的幻梦,她都不要再重蹈覆辙。 裴烬一听,眉梢轻挑。 他一偏头,故意装作听不明白,“走?走去哪。” 听他语气,温寒烟便知他又在逗他,冷着脸再也不说话了。 他分明同为归仙境修为,耳力目力俱佳,这么近的距离,她才不信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裴烬一只手揽着她肩膀,另一只手屈肘搭在膝头,支着额角看她。 白衣女子比从前看起来成熟了些,眉眼已彻底长开,如皎月般泠泠的眼眸,漾着许多比日光更耀眼的光晕。 她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归仙境大能,这很好,在他不在她身边时,她未曾消极颓废,而是不断地向前走。 但更好的是,在他眼前,她始终是这副样子。 见她眉眼间神情生动,裴烬忽地笑开。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裴烬薄唇微翘,“如今我该身处之地,唯有你身边。” 温寒烟没想笑,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 尽管只是很浅淡的弧度,却似初春消融的雪,染上梨花的柔软。 她问他:“这一次,你又打算跟多久?” 裴烬佯装沉吟,良久,似是总算想到什么,掀起眼皮看她。 他并未立即回答,反而提及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美人师妹,你占了我那么多次便宜,只换你这一次听我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瞥他一眼:“愿闻其详。” 下一瞬,她便被用力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发顶上落下裴烬的吐息,还有他慢悠悠蕴着笑意的声音。 “此生此世,寸步不离。” 她说她要的从来都是今生。 那他欠她的,只好用余生去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