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汉(同人)》 夏日气泡水(一) 唐晓翼在走廊上、等待领导安排自己时,看见易茗从走廊的另一边慢吞吞地走过来。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叫易茗,只觉得这个女生即便穿着校服也没个正形儿,那片宽大布料仿佛只是勉为其难地套在她身上。像刚洗过头,黑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头上,如同一团散发出刺鼻发酵气味的海藻。 易茗与他擦肩而过时,从眼角睨他一眼,唐晓翼回敬以眼神;然后她又慢悠悠地走远。 唐雪从办公室里出来,身后跟着学校领导,后者热情地招呼唐晓翼:“来,晓翼啊,我们这就去熟悉一下教室吧。你刚从国外回来,对国内教育风格还不太熟悉吧?趁着现在还早,还在高三预备期的补课时间,赶紧适应一下,不然你怎么高考呢?” “本来也没打算在国内高考,只是暂且在此安身而已。”这句话被唐晓翼吞下去,因为他知道唐雪并不乐意听见这样的话。既然奶奶希望他在这里读书,那么他就如奶奶所愿。她老人家方才出院不过几个月,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唐晓翼情愿让她舒坦些。 于是他点点头,跟在那领导身后,扶住唐雪的手臂。老人身形消瘦,藏在宽大衣袖下的细瘦手臂,仿佛从骨骼深处长出森森阴凉,缠络包裹着唐晓翼的手掌,令他在蝉鸣阵阵的炎炎夏日里,感到一丝异样的清凉。 到底,唐家发迹于翰城,即便在外多年,在翰城也依旧保留一定影响力,因此只需唐雪出面,翰城升学率第一的一中便愿意给唐晓翼这插班生优待。领导大手一挥,把他安插在高三年级的特优班,眼下三人正穿过被婆娑树影笼罩的走廊,朝教室走去。 愈近,愈感到空气静谧无声,好似高温收纳一切异响,把万事万物都压缩在一个闷热狭窄的罐头里。到了门口,领导说“晓翼自己进去吧,要不要和奶奶道个别?”,唐晓翼便握一握唐雪的手,表示自己去了,唐雪含笑点头,主动放开孙子的手。 他推开门走进去,自觉放轻脚步。正在午休时间,教室里空调轰隆作响,学生们在课桌上伏倒一片;个别没睡的,也戴着耳机正在做自己的事情,没有多余的注意力来分给新加入的唐晓翼。他找到个空位置坐下,方才发觉自己无事可做。 到了此时,唐晓翼才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好似一场大梦。 将近两年以前,唐晓翼初三的那个暑假。 当时他刚从密密尔泉里出来,甫一出地下洞窟,即被守在洞窟入口的工作人员截住。他们并非专为唐晓翼而来,只不过是世界冒险协会派遣他们来调查地下洞窟里的世界树,顺便关注一下唐晓翼。 在协会搭建的简易医疗室里,医护人员对他做了初步检查,确定他并无生命危险后,又用直升机把他送到了邻近大陆沿海城市的医院里,接受更为完备全面的体检。 等到这一套程序结束,唐晓翼又被协会带走,前往浮空城述职。完成这项工作后,他彻底卸下了“DODO冒险队的引导者”这一重身份,成为全无约束的自由冒险家。 尽管身体业已奇迹般地康复,唐晓翼却并不急着继续他的冒险事业。现在的他更想要陪在奶奶身边。自从纽克市唐人街44号地下商城落入殷灵手中,被设计的唐雪便陷入了持续性的昏迷,唐欣一直陪在她身边。现在唐晓翼离开了密密尔泉,又结束了必须为之的工作,他立刻赶到医院,与妹妹一起陪伴着奶奶。 直到半年以前,奶奶从昏迷中醒来,病情渐渐趋于稳定。 她年轻时走南闯北,难免落下病根,壮年时尚不明显,但随着年龄增长,痼疾便出来添乱,将老人陷于痛苦与死亡之间的裂隙当中。唐雪不介意被病痛夺去性命,只遗憾未能见证后辈长大成人,如今她终于暂时免于疾病的折磨,可以用双眼、用双手,真切地触碰到孙子与孙女,唐雪因此深感幸福。 尤其是原本罹患卢伽雷氏症、极有可能先她而去的孙子,竟通过密密尔泉痊愈,唐雪得知来龙去脉后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平安便好。 待得她也康复出院,唐晓翼问她,想要去哪里。唐雪沉思片刻,淡淡道:“我们回翰城吧。” 翰城。这是一个唐晓翼只在奶奶与父母口中听过的城市。他知道唐家发祥于此,却从没有回去看过。而今既然奶奶想去,那他和妹妹当然陪奶奶回去。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们坐上了飞往翰城的班机。 夏日气泡水(二) 翰城位于华夏东南角,沿海地带区位优势显着,早早地便实现了经济腾飞,如今业已成长为一座容纳两千万人口的一线城市。 唐家祖宅正建筑在翰城的心脏地带,一片古建筑保护区内。这里即为最初的翰城,始建于十八世纪末,如今已被开发作旅游景点,但也为私人住宅划定了区位,将旅游与生活严格区分开来。因此他们一家居住在此,并不觉得吵闹。 祖宅久未有人长居,但唐雪一直都有雇人帮忙日常维护打扫,所以整座建筑并不似唐晓翼想象的那般凋敝、破败。落脚以前,唐欣还开玩笑地说着“我和哥哥恐怕要先搞一周的卫生,才能把奶奶请回去住”之类的话,但当他们真正站在祖宅的院子里时,唐晓翼方觉,他们好像才离开这个地方不久,现在只不过是外出归来而已。 仲夏里,栽种于院中的石榴树,正爆出大片赤红色的花朵来。唐欣看一眼,同哥哥讨论这些树能否结出石榴,而那结出来的石榴又是否好吃——“等到结果季你不就知道啦。”唐晓翼说着,推着行李箱走入屋内。等他们将行李收拾停当、准备吃晚饭时,奶奶便同兄妹二人说起,她希望他们在翰城上学的事情。 到底,长辈总是不希望青少年整日地“不务正业”:在前者眼里,上学以外的任何事均可归类入“不务正业”。唐雪已算得上是相当宽容的长辈,纵容地允许孙子外出冒险,但既然现在他们都已安定下来,唐晓翼也暂无外出的打算,那么唐雪就更希望他能契合一次世俗的孩童成长历程:即进入学校。 尽管唐晓翼业已通过线上授课的方式,踏实稳重地准备着申请大学,但那都是建筑在国外教育体系的基础上。如今他们住在翰城,奶奶的意思是:期待着他能够就读于某所高中,未来不一定要参加高考,当然可以全凭自己意愿地申请国外大学。 对此,唐晓翼表示默许。他愿意顺着奶奶的意,好讨她开心。 于是,在来到翰城的一周以后,唐晓翼走进了翰城一中高三特优班的教室。 午休时间接近尾声,学生们陆陆续续地醒来。有的尚沉浸在午觉的余韵里,睁着惺忪的睡眼发呆;有的已翻开练习题册,利用碎片时间刷题提升……有人注意到唐晓翼,并不靠近搭话,而是先嬉笑着同朋友交头接耳一番,方试探着接近:“同学,你是新来的吗?” 初来乍到,唐晓翼不愿展现出太强的攻击性,只微微颔首:“刚来没多久。” 对方却显得热情,同他交换名姓,循循善诱地套他的话。唐晓翼终于听懂,这人是想打听他的成绩——指尖无聊地转了转中性笔,唐晓翼兴致缺缺地撒谎:“本来我都不想读高三了,直接辍学打工,家里不肯,非要我至少拿个高中文凭,我这才不情不愿地来上学……反正就这一年,忍忍就算了。” 果然得来同学满意的神情,以及瞬间一落千丈的态度。随意敷衍了几句,对方便回了座位。唐晓翼的后背忽而又被人戳了戳,他回过头,只见后座是个脸蛋白皙、留着姬发的清秀女生。 女生将手掌拢在嘴边,和他说悄悄话:“哎,刚刚和你搭话的那家伙,有被害妄想症,总觉得所有人都和他是竞争对手,所以每遇到一个人,都要想方设法地试探出对方的实力。你别往心里去啊,他就这副德行。” “但其实他越这样,只会越显得他没底气。”唐晓翼挑眉,表示自己压根不放在心上。女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顿了顿,唐晓翼忽又问女生:“我坐你前面,会不会挡到你看黑板?要不我换到我旁边这个空位上?” 女生讶异,紧接着摆手:“不会——呃,我是真混子,上课不听讲的,所以看不看得到黑板都无所谓。”她将鬓角碎发别到耳后,“顺便——嗯,你旁边那个位置,据我所知,并不是空位。” 唐晓翼瞥了一眼身边的那套桌椅。它们并不似教室里的其它桌椅那样,堆满了书本与学习用具,甚至连一本书、一支笔都没有,干干净净,像可被任何人据为己有的无主岛屿。 他以为他是插班生,不太可能遇上同桌,但既然姬发女生如是说,那这个座位应当真的有主。 可能那个人还没有把自己的东西搬过来吧,所以桌上空无一物。 夏日气泡水(三) 上课铃响后,老师进来上课。唐晓翼本就预备申请历史学方向,因此进的是文科班,下午第一节课便是历史。 他单手支颐,淡淡听着,时不时做下笔记,思绪却渐渐放空。仿佛窗外风拂树叶的沙沙声,都比老师的讲课声要来得响亮。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须得立刻调整,因而收拢意识,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课本上。夏商西周,经济政治文化……方块字手牵着手,在书页上跳踢踏舞,要结伴成队列地从课桌上跳下去。“唐晓翼。”老师就在这个时候,点了他的名字。 唐晓翼站起来。 老师要求他回答一道选择题:十分基础、简单,只需看过课本,即可快速作答。唐晓翼说出了答案,老师点头称对,刚要抬手示意他坐下,动作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是一个懒洋洋的女声:“报告,老师。” 一时全班的目光皆被这道女声吸引至门口。唐晓翼看到了那个女生,那个在方才,同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女生。 校服松垮地挂在她身上,黑发雪肤,星眸红唇,仿佛天生含笑。明明是十几岁的年纪,周身气质却似比同龄人成熟了好几个度,如果不向学校门卫出示学生证,极有可能被当作“校外人士”而不得进入校门。 老师认得她:“庄易茗。”口吻很是司空见惯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能惦记着下午还有课要上,我很欣慰。”——司空见惯地冷嘲热讽一下。 她好似听不懂话中好赖,径自露出笑容:“不好意思嘛,老师,生理期突然就来了,去了趟洗手间,这才耽搁了一点儿时间。” 既已搬出“生理期”这个理由,老师便不好和她纠缠太多,点点头就让她进来。踏着全班同学的注目礼,易茗脚步轻盈地迈进教室,一路走到了唐晓翼身边。 她将书包放在桌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嗨,”她镇静异常地说,“你也坐。” 唐晓翼方意识到,她在对他说话。此前老师还没让他坐下,即被易茗打断,他碍于礼貌,只好一直站着,等到她走来、她坐下。 老师继续讲课,只当庄易茗这个插曲从未出现过。 唐晓翼想集中精力听课,余光却总不自觉捕捉到庄易茗的动作。她摊开课本,并不翻到老师正在讲的那一面,而是停在扉页,用签字笔认认真真地写下她的名字:庄易茗。 庄易茗。唐晓翼紧跟着将这三个字在唇齿与脑海间过滤一遍。她字迹工整,一笔一画皆四平八稳,像初学写字的孩童,必须谨小慎微,要把书本上的方块字描摹到位。 她不听课,在整整两节历史课里,把课本与辅导书从头翻到尾,只看夹杂于其中的历史趣闻,别的一概跳过。老师似也不管她,途中路过好几次,都没有点出她看的地方不对。 唐晓翼略感好奇,又觉没必要太在乎:他来到一中,只是为了过渡,兼满足奶奶的愿望,此外再无所求,亦没必要给自己增添负担。他只管听课做笔记,偶尔喝水,极少数时候走神,听见窗外有只鸟儿掠过,发出喳喳的叫声。 历史课后,剩下的两节课是自习。班主任进来布置了作业,末了又特地点了唐晓翼和庄易茗的名字,让他俩出去。 班主任先和唐晓翼说话:“你家离学校不远,就不给你办住校了,但还是要参加早晚自习。” 见唐晓翼点头应好,班主任便摆手让他进去。他故意将脚步迈得缓慢且拖沓,只为伸长耳朵去听身后不远处,班主任和庄易茗的谈话。 班主任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复读这一年,你要好好把握,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 唐晓翼回到座位上坐下。班级里无人交谈,偶尔有翻页声响起,间或夹杂几声咳嗽。他打开习题册,方做了几道选择题,易茗也回来落了座。她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笔,随性地在草稿纸上来回划拉几下,便抛开了笔,径自趴桌睡觉。 ……看来班主任的“好好把握”、她父亲的“寄予厚望”,并不能影响庄易茗的任何抉择。 焚烧水仙花(一) 晚自习下课,已是将近十点。 住宿生结伴回宿舍,唐晓翼收拾书包,正垂眸思索着晚上需要带什么回家,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一下。 他折转视线,见是后座的那位姬发女生:“哎,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女生嚼着泡泡糖,舌尖抵着牙齿,吹了个泡泡:“酒吧、KTV、夜店、剧本杀、密室,哪里都行,一起去玩吧?” 唐晓翼觉得,眼下装成一个好学生没什么不好的。尽管他的六个耳洞已把他出卖得彻底,但幸好他脸皮够厚:“不了,晚回家的话,奶奶会担心。” 女生耸耸肩,用纸包好了吐出来的泡泡糖,随手丢进了垃圾桶:“好吧——那明天见!”她摆摆手,将书包单肩挎上,走出了教室门。唐晓翼跟在她身后出去,一直走到楼梯口。在那里,他的鼻腔敏感地捕捉到了辛辣的烟草气味。 教学楼里的学生已走空了大半,大部分教室业已熄灯,因此楼内多半空间皆笼在黑暗之中。楼梯间是声控灯,须得用力跺脚、大声咳嗽,方能唤醒垂暮的灯光。 唐晓翼无所谓有没有照明,借着楼外的月光,他一样可以下楼。但他没有立刻下楼,乃是因为他看到了站在阴影里的庄易茗,以及正在她唇齿间跳跃的一抹火光。 她一动不动,坦然地任由他看见她抽烟的模样。 一根香烟燃至末端,被易茗从双唇间摘下。她不急着按熄它,而是将那短促的烟头夹在手指上,用双眼盯住唐晓翼。 易茗唇齿清晰地念出他的名字:“唐——晓——翼。”带着一丝玩味、一丝疑惑,“再不回家,就要被奶奶盘问了哦,乖宝宝。” “爱抽烟的短命鬼貌似没有立场嘲笑我。”说罢,唐晓翼便下了楼。当他转到下一层楼时,楼上似乎飘来了隐约的笑声。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易茗,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在笑话他,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远远的,唐晓翼便在校门口的路灯下看到了唐欣。唐欣和他在同一所中学,两人分属不同年级,但唐欣不必上晚自习,因而回家比唐晓翼早。她会在这时出现在校门口,这发生在唐晓翼的意料之外。 唐欣骑着一辆自行车,见唐晓翼出来,便神气十足地按响了车铃:“嗨——哥,快上车,我们回家!” 唐晓翼把书包扔到车筐里:“你要载我啊?我只怕我没这个福气,毕竟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唐欣早习惯和他拌嘴:“有我陪着你一起去阴曹地府,你就知足吧。别废话了,快上车。” 他顺从妹妹,跨上了后座。可怜他生得人高腿长,若要坐在单车后座,非得把双腿蜷缩起来不可。唐欣骑车倒是四平八稳,慢悠悠地兜着风,时不时和哥哥说说话。她告诉唐晓翼,奶奶受邀去参加某场晚会了,不在家吃晚饭。 “现在她应该到家了,希望我们回家时她已经休息了。”唐欣说,“老人家,到底年纪上来了,精力远不如从前,早点休息也好。” 唐晓翼漫不经心地“嗯”上一声,双臂虚虚环住妹妹的腰身,礼貌克制地保持着距离。他提醒她:“注意看路,回家再聊天也是一样的。”妹妹便从鼻子里发出神气的一声“哼”,像决意同他赌气,果真不再说话。 途径十字路口,唐欣停下来等红灯。时值八月底,翰城的夜风依旧混杂着热气,把汗液从毛孔里蒸腾出来,黏糊糊地粘住衣裳。兄妹俩都穿着新发下来的校服,涤纶材质透气性差,唐欣颇觉不适地抬手去拨后背的衣裳,试图在衣料与肌肤间隔出一道呼吸的空隙。 唐晓翼抬眼,盯着红色的倒计时数字,默念着:三十九、三十八……十八。在数字跳到“七”的那一刹那,一阵发动机轰鸣声从他们身边掠过。 深夜的街道上,行人与车辆皆罕见,整个十字路口,乖乖等红绿灯的也只有兄妹二人。另一辆重型机车,自他们身边飞掠而过,裹挟着沉重的、嘈杂的嗡鸣声,以及几声灿烂的笑。不过惊鸿一瞥,唐晓翼便认出,骑车人正是易茗。 她还穿着校服,不过把宽松的袖子挽至肘弯,露出纤细修长的小臂,手掌轻松地把控住那辆机车的车把。她把车骑得飞快,气流挟着她的长发,在脑后纷乱地飞扬着,拂到了她后座乘客的脸上。乘客是坐在唐晓翼后方的那名姬发女孩。 女孩紧抱着易茗的腰,像生怕被她甩下车去,可她又显得快乐。姬发女孩将额头抵在易茗肩上,大笑着叫她:“易——茗——庄——易——茗——”最后一个“茗”字的尾音,湮没在机车发动机的轰鸣里。她们迅速地远去了,消失在了街道上。 唐欣感慨:“好不要命的开法,骑重机车还闯红灯——这可是十字路口。” 唐晓翼却没头没尾地接一句:“我们班的。” “……哇,那你可别和奶奶说。”绿灯亮起,唐欣再度踩动踏板,“她听了,肯定觉得你进了一个垃圾班,不好不好。” 焚烧水仙花(二) 回了家,唐欣把自行车停在院中那棵石榴树下,唐晓翼则检查院门是否关紧锁好。屋内已亮起灯盏,显然奶奶先他们到家。听见兄妹俩回来的声响,奶奶探出身来:“回来啦?快去洗澡,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知道啦,奶奶你先睡觉吧!”唐欣轻快地应答着,拉着奶奶的手晃了几下,撒娇似的。奶奶笑着抬抬下巴:“你们先收拾着,我倒还不困,还想跟你们多说说话呢。” 于是,兄妹二人一面拾掇着屋子,一面听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晚宴会的情景。出席那场晚宴的,俱是翰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说是为唐奶奶接风洗尘,因而宴会上一片其乐融融,大家全都心有灵犀地维持着花团锦簇的表象。 在宴会上,奶奶见到了翰城政府的话事人,庄应生。他为人和善,总把笑容挂在脸上,其他人都显得敬重他,而他也以谦逊礼貌的态度应对所有人,推杯换盏、滴水不漏。 唐奶奶阅历丰富,识人精准,只同庄应生来回应酬几句,便已对他有了大概的估量。如今他执掌整座翰城,说一不二,最是权威,性子却如此温和有礼,要么是手段铁腕,要么是惯会伪装。对此人,奶奶只有一句话:少来往为妙。 姓庄。这个姓氏不可避免地令唐晓翼联想到他的同桌,遂发问道:“庄应生是不是有个女儿?” 奶奶摇头:“他并没有提到。但按他这个年纪,想必早就结婚生子,有女儿也很正常。” 说到底,这一人物离唐晓翼还是太遥远,他没有探听八卦的癖好,便把话题拨到了别的方向。祖孙三人又闲聊一番,奶奶起身去睡觉,兄妹俩则各自去洗澡。 躺在陌生的床上,唐晓翼望着天花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隔壁卧房的奶奶或许已经睡熟了,妹妹也早就关上了房门。四下里寂静无声,他能安静地数出自己的呼吸,以及心跳。 唐晓翼知道,他现在应该要闭上眼睛,要睡觉。明天七点钟的早自习,意味着他六点半必须起床。但睡意毕竟不是说来就来的,需要耐心等待,或者只在某一刻,忽然被攫住。他唯有闭上双眼,试着调整呼吸频率,使自己的心情渐渐趋向平静。 几近凝滞的空气中,他忽然闻到了,易茗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类似于海藻的发酵气味,像在东南沿海城市的梅雨季里,久久阴干的衣裳。 在下午的暖黄日光中,她走进教室里来,在他身边坐下。 隔天,唐晓翼在闹钟铃声中醒来,久违地感到了头疼——他已很久很久,都没有为了“上学”,而按时早起了。 在圣斯丁,他是散漫随性惯了的,常常外出冒险,极少正儿八经地去上课。来了翰城,要同普通的中国高中生一样,朝七晚十地上下学,把日历一页一页地揭过去。他不情愿,但这份“不情愿”,很快被早餐桌上,奶奶的殷切眼神按捺下去。 老人家睡得少,精神头却显得好,起得比兄妹俩还早,有精力为他们准备好早餐。一面剥着蛋壳,奶奶一面向他们念叨着“好好读书”一类的话,兄妹俩仿佛提前说好了一般,都摆出听话乖巧的模样,快速地吃罢早饭,便起身去学校。仍是唐欣骑车,唐晓翼坐后座。 他们分着同一副耳机,一起听着英语单词。在国外生活多年,他们的外语水平都不差,此时要听英语,无非是怕丢了语感。晨间,路上的行人与汽车见多,唐欣因此骑得又慢又谨慎,待他们抵达学校大门,距离早自习只剩下不到五分钟。 锁好自行车,唐晓翼同唐欣道了别,匆匆朝教学楼跑去。他三步并做两步,快速冲上楼梯,踩着铃声拐入走廊,却在教室门口处同他人撞个正着。 唐晓翼及时刹住脚步,才不至于与那人真的身贴身。 那人像反应了一秒,才抬起头来看他。二人眼神相碰,唐晓翼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一轮。是庄易茗。 她稍稍退开些,让他进去。他说声“谢谢”,声音又轻又急,如一把细小卵石,琳琅叮咚地坠在地上。唐晓翼落座,拿出早自习要用的课本,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后座,瞥见姬发女孩正趴在桌上睡觉。 他想把椅子往后推一推,好坐得更舒服,椅子后背却不小心磕到了后座的桌角,震颤感令姬发女孩不舒服地换了个睡姿。 “不好意思。”唐晓翼道歉,尽管他不确定她在不在意。 焚烧水仙花(三) 唐晓翼的确不再乱动,他起身离开了座位,拿着课本来到了走廊上。将近八点,天光大亮,用来看书绰绰有余。他倚着护栏,手头翻着课本,时不时将视线投向楼下。学生们吃完了早饭,正在朝教学楼走来,一面走着,一面聊着天。唐晓翼看了片刻,重新把目光黏回了书页上。 耳朵却不可避免地捕捉到某些信息:女生们从他身边走过,等不及走远,便开始低声地讨论起他。十七岁的唐晓翼,早早地抽了条,长得高挑清癯,兼之少年式的英气清爽。体内一定的白人血统,使他比寻常黄种人要生得皮肤更为苍白、五官更为锋利,再加上他的天生自然卷,令他从外形上,变作更加符合大众审美的模样。 在圣斯丁,他便没少得到同龄人的另眼相待,收到的告白与情书,更是在抽屉里积压了一沓又一沓。但这些又有什么益处么?唐晓翼不知道。他对情爱的感受似乎总显得迟钝,或者他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倾注太多的关心。那些好意、那些喜欢,他一视同仁地拒绝。 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青少年,心智尚未完全发育成熟,仍能从同龄人的爱慕与谈论中,汲取到些许的满足感。这或许能被算作“虚荣”,但也无伤大雅,对吧?人们总是爱听溢美之词的,唐晓翼从不觉得自己能够免俗。 又翻过几页书,他听见她们的议论已经来到了“要不要找他要联系方式”上。但她们只是说着、笑着,脚下却如磐石般钉在原地,无一人真的走来向他索要。唐晓翼合上书,准备走回教室,旁边却忽然有人前来,拦在他的去路上。 是消失了一整个早自习的庄易茗。她仍散着一头长发,校服松垮地挂在肩上,手从袖口里伸出来,拿着一部手机,手势却让唐晓翼联想到昨天晚上,她捻着那根烟的动作。 “欸,加个好友?”她熟稔的语气,几乎令他生出错觉:难道我们已是相处许久的好友?但事实上,他们真正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超过十句。他当然拒绝:“不用了,我不喜欢加陌生人的好友。” 庄易茗微笑着,像用后槽牙轻微地咬住了口腔内壁的肉:“我们是‘同桌’,不是陌生人。” “同桌”二字,被她暧昧地强调,切齿贴舌般的郑重。 唐晓翼垂眼注视着她。她身后不远处,方才那几个将唐晓翼当作话题的女生,正围成一圈,纷纷转头回来看着他们。他猜到易茗是为了她们而来。 若是他同意和易茗加好友,旋即她便会把他的联系方式拿给那些女生。基于此,唐晓翼并不想扫她的好友码。 可是庄易茗,正拦在他回去教室的必经之路上,把那部手机端到他面前,面上含着笑意,仿佛笃定他必定会加上她的好友。这份信心究竟从何而来?观察着她的眉眼,唐晓翼很快有了答案。 庄易茗,长得十分漂亮。 她的眼眉、鼻唇,乃至于耳朵与下颌,皆比照着世间对于“美丽”的定义而创造。这副容貌根本无需过多妆饰,天然妩媚,风流艳绝。而她显然懂得,如何拿美貌作筹码,换取她渴望的商品。 易茗,以镇静的神情,等待着唐晓翼掏出手机,加上她的好友。她自信无人能抵挡她的邀约,无人能推拒她的橄榄枝——或者说,即使被拒,易茗也将会越挫越勇。 考虑到自己的方便,唐晓翼最终还是向她发送了好友申请。 易茗笑眯眯地让开通路,恩准他回去教室。 她紧跟着他一起进来,二人先后落座。易茗反手将早饭放在了姬发女孩的桌上,顺便推了后者一把:“嗨,醒醒,起来吃饭。” 与此同时,易茗通过了唐晓翼的好友申请。他习惯性瞥一眼她的头像。一朵盛开在黑色背景里的白色百合花。 唐晓翼鼻翼翕动,忽而间仿佛又闻到了昨夜,易茗指尖烟头的刺鼻气味。 橘色太阳(一) 此后,唐晓翼果真收到了几条新的好友申请,验证消息里无一例外地写着:我是xxx,帅哥交个朋友呗。文字便透露出十足的混子气质。唐晓翼一律无视,右滑删除申请。反而是易茗,明明就坐在旁边,却还要在微信上给他发消息。 易茗:最新一条朋友圈的照片拍得不错,是哪里的雪山? 唐晓翼顿住,想着反正在下课时间,回条消息也无伤大雅。他们毕竟是同桌,晾着人家不理也太不好看。于是他回道:冈仁波齐。 那是他去西藏探望洛基时,拍下的照片。洛基跟随高僧苦修,以冈仁波齐为中心,持久盘桓,虔诚祷诵。唐晓翼见到洛基,看到那一匹雪白巨狼,屹立于风雪当中,周身毛发皆沾满雪粒,而它兀自岿然不动。他一步步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拥抱了它。 他们已许久不曾见面,可当他们真的对视时,千言万语涌至唇畔,最终能说出口的,竟也只有一句“你还好吗?”。风雪渐渐见小,唐晓翼拉紧羽绒服的帽子,抬眼去看洛基时,它冲他露出一个笑容。 它说:“晓翼,你要好好地陪着奶奶。” 唐晓翼说:好。 他们没有再谈论,“我们何时会再见”,而是把话题引向了别的方面。相聚的时光短暂,唐晓翼不想浪费在讨论未知的未来上,他只想紧紧地抓住现在。 现在。他现在正坐在翰城一中的教室里,望见老师走进教室,将教案本放在了讲台上。 中午放学,唐欣发来消息,问哥哥是去食堂吃饭,还是在校外觅食。唐晓翼想了想,觉得食堂更加方便,便同妹妹约好,在食堂大门口见面。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转去楼梯间,再度碰上易茗与她的那帮小姐妹。 她们仍站在楼梯间的角落里,围作一圈聊着天。姬发女孩看到了唐晓翼,抬手打个招呼,他点头表示看到了,刚要下楼,却被易茗玩味地叫住:“哎,为什么不同意好友申请呀?” 他装傻:“什么申请?” 易茗手臂搭在扶手上,居高临下地望向他,像为他拙劣的演技感到可笑,干瘪地扯了扯唇角:“同学几个发给你的好友申请呢。” “抱歉,真的没收到。”唐晓翼笑着,摆出一副不知所谓的态度,他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我先走了,回头见。”然后他下楼,头也不回,没再管易茗是否仍盯着他不放。 食堂饭菜的水准中规中矩,不至于食不下咽,但也谈不上美味可口。吃罢一餐,兄妹俩达成共识:晚饭还是去校外逛逛,看看能不能遇到不错的苍蝇馆子。 一面吃着饭,唐欣一面同哥哥聊起她的人际交往。唐欣长相甜美、性格开朗,轻易便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已有人开始亲密地叫她“欣欣”“小欣”。她好奇地问哥哥:“你呢?哥,你在圣斯丁可不缺朋友哦。” 唐晓翼垂着眼帘,耐心地把菜里的姜蒜一一挑出去:“慢慢来咯。” 他当然不排斥交朋友,只是这里是翰城一中,又是高三年级,升学压力如挥之不去的阴霾般笼罩在每个学生的头上,使得他们没有更多的闲心与余力,拿来同一个新同学相处。唐晓翼理解,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说到底,交友讲究一个缘分,而缘分是万万强求不来的。 橘色太阳(二) 吃罢午饭,兄妹俩在校园里闲逛一番,各自分头回了教学楼。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多数学生都在伏桌午休,少部分人窝在座位上看书、玩手机,默契地维持着安静氛围。唐晓翼想要回座位,却见易茗正趴在桌上,似是睡着了。 他没有把人叫起来,只为叫她让出空位、好让他进去坐下的坏脾气,索性放任她去睡,他则去到走廊上晒晒太阳。耳机里放着音乐,手中捧着课本,唐晓翼贴着墙面坐下去,盘起双腿,省得绊到路过的同学。 翻过几页书,耳机里随机到他已不再喜欢的某首歌,唐晓翼拿起手机,在歌单中上下划拉着,寻找想听的另一首歌。耳畔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旋即便被一旁的人声侵占:“有什么事?” 这话却并不是对他说的。唐晓翼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抬头,理智告诉他没有必要在意与他无关的事情,于是他仍低着头,继续寻找那首歌。它明明应当排在这个位置,但他并没有找到它。唐晓翼退出歌单,点开搜索栏,输入那首歌的名字,它总算出现在了页面里。 他迟迟没有按下播放键。 方才说话的那人,从他身边走过,倚着走廊护栏,嗓音淡淡地讲着电话。唐晓翼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庄易茗。她一手扶着手机,一手抄在口袋里,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说话时的口吻,却放得又轻又缓。她似乎对电话那端的人十分敬重。 偷听电话并非君子之举,但幸好唐晓翼从不自认是君子。何况他戴着耳机、捧着书本,自问伪装得天衣无缝,绝不可能被易茗看出他正在偷听。于是唐晓翼安心地继续听她打电话。她说:“……我知道了。七点钟,XX酒店二楼宴会厅,到了直接报你名字。你记得安排司机来接我。” 话已至此,本该挂电话,易茗的手却一直抬着,迟迟没有放下。她神情平静,双唇抿作一条平直的线,眼神望向他处,比起思考,更像是在放空。她最后说:“我知道了,爸爸。”终末二字从她唇齿间掉落出来,含着某种隐忍的暴力,但也可能只是唐晓翼天马行空的错觉。易茗挂断了电话。 她转过身,像终于发现了唐晓翼正坐在墙边,“啊……”了一声:唐晓翼也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啊”一声?他们的视线碰在一起,易茗像想通了什么,忽而不好意思道:“抱歉啊,我刚刚在睡觉,你进不去座位吧?现在你可以进去坐了。” 唐晓翼发怔。该说“没关系”吗?但他的确没有因这件事感到不悦,也就没有理由以被害者的身份接受易茗的歉意;但他似乎也不该什么表示都没有,毕竟她都这样说话了——甚至都变得不像平日里的庄易茗。 咄咄逼人、阴阳怪气,才是唐晓翼更为熟悉的,庄易茗的模样。 他还是说:“没事。”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课本。唐晓翼接着说:“你回去睡吧,我现在也不急着回座位,上课前再说。” 易茗耸肩,双手抄进兜里,像掏了掏,从里面摸出来个什么东西,递到了唐晓翼眼前。双眼迅速调整焦距,令唐晓翼看清那是一根棒棒糖,最寻常的橘子味道。他莫名道:“不用。”易茗却坚持:“收下吧,不然我真会良心不安一下午的。” 她竟会为这点堪称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良心不安一下午?唐晓翼觉得好笑,又无可奈何。他忍了忍,还是决定放任自己一把:“不敢收,我很怕接了你这颗糖,又要帮你什么别的忙——上午的好友申请就已经够烦人的了。” “唔,反正你也直接无视了,不是吗?”易茗已不打算同他多作纠缠,手指一松,那颗棒棒糖便坠落到唐晓翼的书页间,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腿上。在它滚到地上之前,唐晓翼手掌一托,以掌心承接了它。 转眼易茗便走回了教室,走廊上重新只剩下唐晓翼一人。他按下了播放键,在音乐声里,缓慢剥开了棒棒糖的糖衣。 廉价的橘子香精味道于他唇齿间泛滥开来,其中滋生出铺天盖地的甜,齁得过了头,几乎成为毒药。唐晓翼用牙齿咬住糖棍儿,忽地逸出一声冷笑,像不明白易茗,也像不理解他正在过的这一种日子。 他将注意力凝在了手头的书页上,直到糖球在他口腔里化作乌有,仅有舌面残余着异样的干燥感,使他频频分泌出唾沫,试图舒缓不适。或许他的确不该接下那根棒棒糖,或许他的确不该把它放入口中,但是易茗已把它抛下,而他又刚好将它接住,那它就已经变成了他的所有物。 橘色太阳(三) 下午放学时,易茗没有收拾书包,直接起身走了。姬发女生“欸”了一声,冲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句:“你干嘛去呀?”却没有得到易茗的回音。 唐晓翼心知她是要去赴电话里那场七点钟的约,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作业,心里轻飘飘地感到一阵奇异的快乐,像他隐瞒着所有人,知晓了庄易茗的秘密。尽管这个秘密并不具备任何的实际价值。 唐欣发来消息,叫他一起去吃晚饭,唐晓翼一边回复她,一边起身往教室外走。一时没看路,撞到了易茗的课桌,桌屉里的书包便掉了出来,他连忙弯腰拾起它,塞回了原位。书包没有拉上拉链,这好一阵动荡,倒令不少东西从包里洒落,唐晓翼只好俯身,把它们一一归入包中。 头一次,他接触到女生的书包。庄易茗的包里当然不可能有课本、作业、笔记,尽是些精致小巧的化妆品、小镜子、小梳子,以及几张拍立得相纸。他不愿窥探他人的隐私,但在捡拾时,仍不可避免地多看一眼。相纸的主角,自然是易茗和她的小姐妹们。 他将这些东西尽数收入易茗的书包,视线落在最后几样仍躺在地上的物件上:一串钥匙,同一个憨态可掬的泰迪熊挂件串在一起,唐晓翼猜想,昨晚易茗就是用其中的某一把钥匙,启动了那辆重机车;一瓶漱口水小样,薄荷味道,已用了大半;一张庄易茗的校园卡,照片也许拍摄自她高一入学时,显得青涩、稚嫩,一双藏纳凉风的眼,直勾勾盯向镜头,以及正在捡起这张校园卡的唐晓翼。 他定定同她对视,忽而想要微笑,好似在这一瞬间,跨越三年的时间尺度,抵达她的面前。 最后,还剩在地面上的,仅有几枚方形的铝箔状小物。 目光触及它们,唐晓翼的动作竟变得迟钝。他小心谨慎地确认,它们是否真是他想的那样东西。但,来不及细想,也不能细想,手指快速地捡起那几枚小物,塞进易茗的书包里。像撞破一个天大的秘密,在他得知易茗的七点钟约会之后的又一个秘密。她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秘密,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令他躲都躲不掉。 ……也许是他想错了。唐晓翼长舒一口气。也许那不过是一次性手套,只是包装成容易叫人误会的样子。他劝说自己,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杂念快些清除出去,现在他该下楼,和妹妹一起去吃晚饭。 唐晓翼朝门口走去,在出门前一刻,如清晨那般再次撞上了易茗。这次是他后退,让开通行的空间。易茗走进去,察觉到自己的书包和东西似乎被动过,似笑非笑的眼神立刻投向了唐晓翼。 可他不是故意翻看她的东西的。唐晓翼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易茗却已拿好了她要找的东西,抬脚向唐晓翼走来。 就在他们擦肩而过以前,易茗忽然抬手,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唐晓翼的掌间。他下意识握住,旋即如同触电一般,想要松开手指,却又不得不夹住了它。 铝箔的冰凉表面,亲昵地紧贴着他的指腹。 “也许你需要呢?送你一个。”易茗口气轻快,像单纯地和他开个善意的玩笑,“还是说一个不够?没关系的,直接去我包里拿就好。毕竟我们是‘同桌’嘛,要互帮互助。” 她眨眨眼。从室外照入室内的夕阳余晖,在她的眉梢调皮地跳了跳。易茗挪开眼神,步履轻盈地走出了教室。 唐晓翼的目光,黏在她的肩上,随着她一齐来到了走廊上。傍晚日光呈现出橘黄暖调,将易茗整个人皆裹入一层如蜂蜜般黏稠的糖衣,每走出一步,都似有融化的黄金自她发梢与指尖跌落。她踏踏地下楼去了,这被塑作糖人的幻觉也在顷刻间失踪。 唐晓翼走出门去,伸脖往楼下张望,便见唐欣已等至不耐烦,频频看向手机。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走向楼梯间。 那枚安全套仍躺在他的掌心,犹如一个沉甸甸的砝码,无处安放,亦无法轻易遗弃。他只好将它藏入口袋,尽可能地埋进深处,祈祷它不会突然掉出来,叫他出个大丑。 伊甸苹果盛宴(一) 晚上回到家里,唐晓翼待在卧室里,把校服外套脱掉时,摸到了口袋里那方单薄的铝箔。 他该把它丢掉的,当机立断、省得拖泥带水。但他忽然犹豫了,奇怪的犹豫。他把它攥在掌心,沉默、沉默,奇异的无法下定决心,只得丧气地抛进抽屉深处,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它。 几乎像那个俗套的故事:儿子十八岁那年,父亲送给他一盒避孕套。唐晓翼也即将年满十八,但他总觉得自己离未来似乎还很远,很少、很少想到那些东西。 若说正常的生理需求,那想必人皆有之,谁都难以免俗;但非要讲到“联机游戏”,他则全无想法。像时候未到,过山车还不必出发,因为应当与他同行的旅伴,尚没有通过那道检票闸机。 唐晓翼抓起铺在床角的换洗衣物,抬脚去洗澡。 如此无风无波地度过了第一周,周五不必上晚自习,唐晓翼和唐欣得以回家和奶奶一起吃晚饭。兄妹俩不准奶奶下厨,径自从超市买好蔬菜与肉类,提回家料理。 唐奶奶卓有远见,自兄妹二人儿时起,便有意识地培养他们的烹饪技能。于是时至今日,唐晓翼与唐欣皆烧得一手好菜,颇得奶奶真传。 这天傍晚,二人挤在厨房里,你一言我一语,手脚麻利、分工默契,一顿晚饭很快出炉,琳琅热闹地摆上了餐桌。 灯光下,奶奶笑意温柔,品尝一口菜肴,给出高度评价:“晓翼和小欣的厨艺又精进了。” 唐晓翼说“吃饭吃饭”,同妹妹交换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显然对这份称赞很是受用。 祖孙三人惬意地吃罢一顿饭,兄妹俩又一起洗了碗,唐欣提议说:“我们去附近的公园转转吧?”唐晓翼当然积极响应,一家人便出了门。 公园离家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即抵达。时间尚不算太晚,公园里已有不少人正在散步、运动,祖孙三人自然而然地汇入其中。沿着湖畔走上一会儿,途径一座广场,一群装束统一的中年妇人正伴着音乐跳舞,唐奶奶遥遥看着,唇角的笑弧渐渐扩大。 见状,唐晓翼撺掇道:“奶奶,您也去跳吧?我和小欣一起。” 莫名被交了投名状的唐欣貌似不满地“喂”了一声,但也不是真的介意,反而期待地看向奶奶。唐雪笑着摇头,不是拒绝,而是甜蜜的无奈:“拿你们没办法。那就走吧。” 他们跟在广场舞大军的身后,笨拙地追随着她们的舞步,动作总落后一拍,但无伤大雅,主打一个体验。 唐欣的四肢协调度竟不如哥哥,屡屡自己绊倒自己,数次遭到唐晓翼的嘲笑。妹妹逐渐气急,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扑上去捏住哥哥的脸颊:“不——许——笑——话——我——啦!” 唐晓翼举手投降,脸上却还是满载笑容的:“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欸!干嘛还拽着我的衣领啊!我是在笑你太漂亮啦!” 兄妹俩打打闹闹的,一派喜乐融融,唐雪看着,自觉情绪松快,愈看愈舒心。她笑着叫停他俩的胡闹,半真半假地训道:“可不准在外头撒野。”口吻却是极温柔的,不是真的认为他们做了错事。 唐家兄妹最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互相扮个鬼脸,此事就算揭过。 跳了一阵广场舞,三人渐觉无聊,便脱离了舞团,继续沿着湖畔散步。 八月底,翰城气温依然居高不下,即便只是在夜间走动一阵,汗珠也不可避免地从额间渗了出来。 唐晓翼方揩去几滴汗,听得奶奶悠悠道:“你俩周末没事吧?陪我去参加一场宴会啰。” “怎么又有宴会呀,”唐欣随口抱怨一声,又亲热地挽上奶奶的胳膊,“好嘛,奶奶说要我们陪,那我们肯定去。” 唐晓翼没有异议,可还是要多问一句:“这次是谁邀请我们去?” “上次晚宴,作东的是从前就和唐家交好的苏家,这次则是庄应生递的请帖。”奶奶说道,“你们还记得吧?庄应生这个人。” “当然还记得。上次奶奶提到过,现在翰城政府的话事人就是庄应生。”唐晓翼抿唇,唐欣也在这番提醒下想了起来。她吐吐舌头,不满地嘀咕道:“哎,真讨厌这些宴会……但没办法呀!推不掉就只能去咯。” 尽管唐欣活泼开朗、擅长交际,但她确实很难适应“宴会”这样的场合——太庄重、太拘谨,每个人都被装在并不合身的套子里,努力伪装成光鲜亮丽的模样,微笑着同彼此碰杯时,发出的都是濒临破碎的声响。 伊甸苹果盛宴(二) 宴会定于周六晚上,在庄应生的府邸里举办。作为官员,本该保持低调朴素的作风,但庄应生不愿走寻常路,反而大方地向众人袒露出自己的雄厚财力。他的府邸位于翰城的高级小区内,安保完善、物业周到,府邸依山傍水、环境优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以肉眼可见的财力堆砌,营造出一派优渥殷实的富家气象。 若有记者追问起他的财富来源,庄应生总淡淡回应:祖上积蓄丰厚,我不过承蒙祖荫庇佑,小心经营,方得今日之成就。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显然无法敷衍掉记者的好奇心;然而任凭记者再怎么深挖,竟无法探清庄应生的真实底细。他在翰城扎根多年,布下绝对安全的天罗地网,极难从外部攻破,除非有铁腕从天而降。 渐渐,再也无人探查庄应生的财富从何而来。 商务车在府邸大门外停稳,身着礼服的侍者打开了车门,祖孙三人逐一下车。 唐晓翼不习惯穿正儿八经的西装,总忍不住去拨弄衬衫领口,想要松开一粒扣子,好喘一口气。每当他抬起手,唐欣便默不作声地替他按下去,不准他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举止。 现在,他们都不仅仅是“唐晓翼”或“唐欣”,他们还代表了在翰城的“唐家”,绝不允许落人口舌。 唐晓翼默默调整呼吸,握住妹妹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示意她放心。在侍者的引领下,他们穿过大门、进入府邸。 迎面而来的,先是头顶水晶吊灯洒下的明亮光辉,如同一盆掺杂着碎金纸屑的清水,把宾客们浑身都浇透,由此便可如鱼得水地落入纸醉金迷当中。随后,迎到唐雪面前的,便是庄应生夫妻。 庄夫人是续弦,因此似乎年轻得过了头,刚满三十岁,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一副凹凸有致的身材。她满身珠翠环绕,一袭璨金长袍,仿印度纱丽款式,柔软布料衬托出她的雍容气质。 她握住唐雪的手,亲切地叫她“奶奶”,请她在宴会上玩得开心;又来招呼唐晓翼兄妹,含笑的美眸一一点过,先夸唐晓翼帅气,又称赞唐欣的美丽,将好话说得滴水不漏,整个人化身成一尊丰满优雅的珐琅白瓷,其上开遍繁丽复杂的花鸟画。庄夫人笑眯眯,祝愿他们好好享受这场晚宴。 庄应生则一如唐雪先前的描述,生得一副沉稳、温和的面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只需打量上一眼,便知他是个习惯掌控一切的男人,这“一切”里包括他自己。 他说着同妻子别无二致的客气话,同唐雪一家三人一一握手,表示出十足的尊重与礼貌。当唐晓翼把手交给他时,庄应生好似不经意般地,用指腹摩挲过他的掌心。 旋即庄应生便撤离,转而颇为郑重地同唐雪说,请务必为他留出时间,他想和唐雪谈些事情。 唐雪当然笑着应好,回头招呼孙子孙女,陪她一起去和老友们交际。 唐晓翼和唐欣的脸几乎都要笑僵,被奶奶领着,和那些素未谋面的叔叔阿姨、婶婶伯伯们一一敬酒,然后在一旁罚站,时不时被提问砸晕头脑。 终于,大人们盘问到尽兴,大手一挥:玩去吧!兄妹俩方如蒙大赦,连忙逃离了暗无天日的社交圈。 他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唐欣觉得饿,又跑去宴会桌旁挑选自助餐,唐晓翼则留在原处休息。然而他安静不到一瞬,旁边便有人靠近,不是路过,是为他而来。 唐晓翼抬眸,第一眼竟没认出来,倒是对方先开口唤他名字:“唐晓翼?” 他再一看,才发现来人是他后座那位姬发女孩。 伊甸苹果盛宴(三) 不怪他脸盲,纯因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她,与平时的差别实在太大:没再往身上挂些五彩斑斓的配饰、摆出二流子般的神情,而是正正经经地穿着华贵礼服、手指稳稳托起一杯马提尼。唐晓翼忽然觉得惭愧:坐了一周的前后座,他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像早有预料,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还没和你说过我的名字吧?你也从没问过。我叫苏祯,礼字旁加个贞子的贞,可得记住啦。” 唐晓翼点头:“你好,苏祯。” 很自然的,便把她的姓氏,与奶奶提到过的“苏家”联系在一起。果然,苏祯浅抿了一口手头的鸡尾酒:“唔,周一时我家举办了宴会,特地邀请了唐家,想来那就是你家吧?听说咱们两家世代交好呢。” 唐晓翼干巴巴地笑两声,原谅他实在没什么社交能量,能够用来附和苏祯:“哈哈,是啊。是吗?” 苏祯看他一眼,再抿一口酒,不说话了。 唐欣正沿着宴会长桌,一样一样地挑选着餐品。她知道哥哥也饿了,因此多拿了个盘子,预备给他也带几份食物回去。 不知何时,庄夫人来到了她身边。望着唐欣的动作,庄夫人柔柔说道:“这盘是为你哥哥准备的吗?你真是个体贴的好妹妹。” “啊!庄夫人您好!”唐欣忙不迭打招呼,谨记着出门在外,要维护唐家的体面。她回答说:“是呀,他太累了,在那边休息,我给他带点儿食物吃。” 庄夫人手里捏着一把银钳子,慢条斯理地在菜品中择取着,忽而夹起一样牡蛎,柔声细语地询问道:“爱吃吗?这份肉质鲜美、汁水丰沛,很好吃的,尝尝看吧。”她将牡蛎放在了唐欣的餐盘中,垂眸微笑,“喜欢吃的话,可以再回来拿嘛。” “谢谢庄夫人,不劳您照顾。”唐欣双手托了托盘子,以示尊敬。她带着盘子回到唐晓翼身边,刚把餐盘连着餐具一并递给他,他便直接伸手,将牡蛎从唐欣盘中捡走。 唐欣“喂”了一声:“爱吃的话自己去拿,抢我的干嘛。” “抢来的才好吃。”唐晓翼呛她一句,一口吞掉了牡蛎肉。软、烂,带着些微的凉意,混杂着葱蒜香气,从口腔一路滑至胃里,轻盈得像梦,一片可食用的梦。 苏祯在旁看着,沉默地啜饮完了那杯马提尼,便优雅起身,同唐晓翼作别。 “419。”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报出这三个数字,得来唐晓翼疑惑的眼神。苏祯抱歉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可能需要。”然后她迈步,离开了这处角落。 唐晓翼没放在心上,眼下显然是手中的这盘菜更重要。兄妹俩一阵风卷残云,勉强填了填肚子,侍者前来收走空盘。他们又在那里坐了片刻,唐雪忽然向唐欣招手,示意她去到她身边。 于是,又只剩下唐晓翼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 他渐渐感到困倦,像浸入一处温暖的海洋,周遭环绕着白噪音,诱使着他慢慢合上眼皮。觥筹交错的宴会、热烈交谈的人群,飞速地离他而去,唯有他身处的这方逼仄角落,成为建筑在热带雨林心脏地带的庇护所。 每天每夜,他聆听着户外的雨声、风声,以及野兽嘶叫声,明明是危机四伏的环境,他却觉得安心,顺理成章地阖眸睡去,等待着下一个白日的到来。 等待着侍者一个响指,在他耳畔如爆竹般炸开。 唐晓翼倏然睁眼,侍者正面有忧色地看着他。 “客人,请问您是觉得累了吗?”侍者问道,“楼上有客房,您需要休息一下吗?宴会结束后,我们会上来叫醒您的。” 唐晓翼想说,“不用”。这两个字涌到唇边,竟如鱼吐泡泡般无声破裂,他沉默不语,被侍者视作默认。侍者试着搀扶起他,而他没有反抗,跟随着侍者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电梯走去。 藏纳在人群中的苏祯,已新取了一杯“白色佳人”,放在唇边浅浅地抿着。望见唐晓翼被带去电梯方向的身影,她弯了弯嘴角,却不含一丝真正的笑意。 她转身走向庄夫人,向她举了举杯,庄夫人亦微笑着同苏祯碰杯。苏祯说:“庄夫人总是好运,总是梦想成真。” 庄夫人的笑容几乎揉入血肉、成为她五官的一部分。她温柔道:“承您吉言,不胜惶恐。” 唐晓翼进了电梯,侍者按下楼层键,电梯上行。 “叮”地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打开,侍者扶唐晓翼一把,像担心他摔倒。“我没事。”这句话形同逞强,但他确实尚能独立行走,因而拒绝侍者的帮忙。 他被引导着走入一间卧房,侍者请他躺倒在床上休息,他依言照做了。 侍者关门出去,房间里静悄悄,唐晓翼的呼吸声似乎都变浅,慢慢地却发起奇异的热来。他想着:空调性能未免太好,只是似乎开错了模式,怎么吹出的是热风?……不自觉地把西装外套脱去、把衬衫扣子解开几粒,领带扯掉,随手就丢在床边的地毯上。 再一声开门声,将唐晓翼自床上惊起。 他坐起来,努力地睁大眼睛,同走进房里来的那人对上眼神。这回他没有再脸盲,而是精准地识别出来,她是庄易茗。 金身泥胎之神(一) 如同苏祯般,庄易茗看起来,也与学校里的形象不同。 她也作赴宴打扮,将满头长发绾成发髻,以一枚木钗固定,钗头遍开雪白梅花,由玉石雕琢而成。身着一袭皎白长裙,抹胸设计,袒露出优美肩颈,及颈间那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项链。 见到唐晓翼,易茗却不显得意外,像同他第一次见面,表现出“公事公办”般的态度。她一面靠近,一面脱下长手套,随意地丢在地毯上。 易茗终于来到唐晓翼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像他站在楼梯上,而她在上方俯视着他。然后她俯身,将唇覆上他的唇。 她的双唇很凉,唐晓翼在她唇间尝到了迟迟未至的秋意。他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吻他,但一切就是这样发生了,不讲前因后果,当然也无从谈起道理。 易茗温柔地、缱绻地加深着这个吻,唐晓翼察觉到她似乎深谙此道,且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她的舌,小巧而又柔软,倏忽游入他的口腔,沿着牙床扫荡一周。她寻见他的舌,要把它诱哄至他们的唇间,再极深、极重地吮。 唐晓翼手上数次发力,最终把她推离开来。 “庄易茗!”他叫她的名字,咬牙切齿般地,“你想做什么?!” 易茗摊手,貌似无辜:“我只是在做我应当要做的事情。” 她再次弯下腰,用那双冰凉的手,捧上唐晓翼的脸颊。如此,他才发觉,原来炙热感并非是错觉,他的确正在发热,且这股热意愈演愈烈,极速向无间地狱坠落。 唐晓翼闭了闭眼,再次凝聚起意志,再次推开了庄易茗。 “……我不管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他须得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才不会乱了方寸,“但是,我请你离开,现在就走。” 易茗没有急着再靠近他,而是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歪头看着他:“哦?我偏不走,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她饶有兴味,舌尖舔过上槽牙:“……看着你失控。” “……”唐晓翼闭眼,颓然地呼出一口气。 身体的不适感与异样感愈发地强烈,滑向脱离控制的边沿。他知道自己确实强撑不了太久,只是胸口里郁积着几重情绪,不准他轻易向生理欲望低头。他觉得好笑,也觉得讽刺,原来时至今日,还有人在用“下药”这种下作伎俩! 而眼见易茗一副坦然淡定的模样,唐晓翼明白了下药人是谁:除了她们老庄家,谁敢在宴会上对客人下手? 口吻里难免染上尖酸刻薄之意:“真想不到表面光伟正的庄应生,背地里竟爱使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他的那些财富和地位,不会就是靠着做自己女儿的皮肉生意,才从他人手里抠挖得来的吧?” 易茗响亮地笑了一声,听不出具体情绪:“很聪明嘛,同桌,但你也就到这里了。” 她的脚步声临近,唐晓翼嫌恶地想要后退,耳朵却被她一把扣住。 炙烧感正在一寸一寸地蚕食他的理智,连同身体的力量一齐被剥夺,原本坚定的反抗意志亦在原始欲望的包裹下,出现了软化的迹象。 易茗的手指既细又冷,有如鸟爪,勾住他的耳廓,及与耳廓相连的三枚耳环。她拧他的耳朵,同时朝他耳道里吹气,以柔和的、娓娓道来的频率。 易茗耳语道:“同桌,事到如今,你只有顺水推舟。这份药很毒很烈,唯有你抵达高潮。才会彻底放过你。但抵达高潮的方法那样多,咱们没必要非要选最麻烦的那种。” 她残忍地低笑着,口气淡淡的:“你自己来可不行,那就有违药物设计出来的初衷了。” 唐晓翼全身力气尽失,再无推开她的力气,唯有一双依旧清明的眼,注视着庄易茗,在他腿间蹲下身去。 她的手攀上他的腰带,将它从金属皮带扣中脱离出来,再解开纽扣、拉下裤链,探入他的内裤,将已然发硬勃起的阴茎握在掌间。她的掌心也是凉的,却似被柱身上的温度感染,慢慢地也发起热来。 指尖划过龟头前端,沿着冠状沟滑至柱身,易茗收拢五指,上下抚弄起来。她显得熟稔、程序化,犹如一台编入指令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任务。 金身泥胎之神(二) 唐晓翼望着她,望见她垂下眼睫,应当是化了妆吧,睫毛被刷得根根分明,在暧昧昏黄的光线下,晕作一团迷离的雾气。用手套弄他的性器时,她的表情坦然、认真,仿佛视其为一项工作,而她要专注地贯彻到底。 可是易茗,这怎么能算作工作?他思绪紊乱地想着……这是同人类的底层欲望,息息相关的一桩事,谈不上高尚,更不是低俗。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现在这样。他在药物的影响下浑身发热发软,胯下性器却比平日里要兴奋得多,躺倒在她柔软的掌心,前端分泌出潮湿的液体,再被她以指腹承接,温柔地涂抹在柱身上。易茗忽而掀起眼帘,睫毛弯弯勾勾,缠住他的视线。 她问他:“舒服吗?”却不是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见:假如她当真尊重他,那她早该离开房间,而不是圈住他的阴茎。唐晓翼闭眼,劝说自己不看、不理、不想,只把身体当作一尊木偶,任凭性欲与她的摆布。易茗似是叹了口气,而后,唐晓翼便感知到,性器被裹进了一处既湿又热的封闭空间。 这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体验。纵使他不愿承认,但阴茎的确因此而激动得愈发膨胀,微微发颤着,感受着双唇与口腔的温柔包裹。易茗前后摆动起脑袋,潮湿的水声逐渐放大,他再难以忽略不计。何况她用口去含弄阴茎的同时,还用手指托住了阴囊,轻柔地捏着、揉着,伴着她的舌,缠上他的柱身。易茗是这方面的老手,他理所应当地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过分敏感的龟头,被她包容在唇间,用热而潮润的口腔、软而灵活的舌尖,反复多次的刺激,使他难以自抑地抵达高潮。他留在她的口中。精液比体温要凉,接踵而至的是浓重的腥味,易茗把阴茎吐出去,将精液呕在一旁的垃圾桶里。 情欲暂时平息,力气却还没有回到唐晓翼的身体里。他躺在床上,望着易茗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去到浴室,漱口洗脸、整理装束,再回到他面前时,又是那个光鲜亮丽的庄易茗。 她弯腰捡起手套,将它的末端拉扯至臂弯,抬手把碎发抿入鬓角。易茗的膝盖抵在床沿,她低头靠近唐晓翼,二人间仅隔着几厘米的距离。 “你看嘛,我就说你说不定用得到那枚避孕套,但你不信我。”易茗说,“不过也无所谓了,我想要的已经拿到手了,多谢你啦。” 说话时,她的呼吸拂到他的鼻尖,令他发痒,又感到头脑发昏。易茗笑起来,唐晓翼第一次注意到,她有着两颗小巧的虎牙,一左一右地排布在她的上槽牙里。她问他:“需要一个Goodbye kiss吗?”不等他回答,她先俯首,在他唇上一触即走。 庄易茗轻快起身,离他而去:“周一再见啦,同、桌。”含笑的尾音被一道关门声隔绝,地毯吸纳了她远去的脚步声,房间里重新寂静下来。 但唐晓翼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回家的车上,车厢里保持着极低的气压值。 碍于有司机这个外人在场,唐雪按捺着怒气,没有当场发作。唐欣也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避免同唐晓翼有眼神接触。唐晓翼转头看向车窗外,脑子里却如电影重映般,一遍又一遍地倒带着离开庄家以前,在那座府邸里发生的事情—— 他整理衣服,匆匆下楼,在宴会厅撞见奶奶与庄应生对峙的场面。唐雪把唐欣护在身后,庄应生则站在她们的对立面,身旁站着庄夫人,以及伏在庄夫人肩头哭泣的庄易茗。 唐晓翼见到这一幕,竟生出格格不入的错觉:这和他有关联吗?他不应该坐在宴会厅的角落、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散场吗?可他到底还是来了,且明知他必须面对。他走过去,站到了奶奶身边。 原本埋首于庄夫人怀中的易茗,忽然微微转过了头,用一只眼睛盯着他。 庄应生微笑着开口:“唐雪夫人,我实在不愿意见到我们间闹得这么难看。”他仍是那副翩翩有礼、泰然自若的模样,“今晚的宴会上,来了这么多人,我们要是起了冲突,那未免太丢面子。” “但谁让你的好孙子,竟对我的宝贝女儿做出这样的混账事?”庄应生笑着笑着,逐渐流露出恨意切齿般的态度。他怒目圆瞪,怒火直冲着唐晓翼烧去:“我看你一表人才,像个正派人,没想到骨子里竟是个卑鄙无耻的,居然强迫我女儿——!” 庄应生冷笑着,举起手机:“要不是客房有监控,不然我还真想不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我家伤害我的家人!” 金身泥胎之神(三) 望着他的手机,唐晓翼一阵发晕,旋即他强迫自己站定。 ……想来也是。他们都敢下药了,又怎么可能不会录像?有了视频,就是有了可以用来要挟、勒索的把柄。庄应生仿佛有着绝对的自信与笃定,确定他们将会就此低头、顺从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但是唐晓翼绝不想令他如愿。 唐晓翼镇静地说:“庄先生,您敢大言不惭地说您是无辜的吗?我不介意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桩案子,看看他们怎么说。”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宴会长桌:“还有,建议警方把宴会上的酒水和食物全都化验一遍,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添加成分,叫我兽性大发,对您的宝贝女儿伸出魔爪。” 庄应生挑眉,似笑非笑的:“你这番话倒是在理。苏局,出来说句话吧?” 一位中年男子应声出列,走到了他们之间。唐晓翼望向他身后,只见苏祯一脸漠然地站在人群中,双手抱胸,作壁上观。原来苏家,掌控着翰城的警局。 唐晓翼的一颗心,不断地朝下坠落。他已然知晓,在场的权贵们,皆同庄应生站成一线,默不作声地旁观着这场骗局,一场不够高明、但足够堂皇的仙人跳。他们统一呈现出极致的冷漠感,像司空见惯,像了解庄应生将如何坐实这子虚乌有的罪名——够了。唐晓翼心想。或许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回到翰城。 苏局当然满口官话,看似天衣无缝,可话里话外,全是对庄应生的无限袒护。他说:应生没有必要害你们呀!他可是翰城政府的话事人,何必要同你们过不去?还是不要挣扎了,快点把事情解决吧——你们也不想事情闹大的,对不对? 唐晓翼想说,不对,我根本无所谓事情会不会闹大,或者说我巴不得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理智制止他,把这些话尽数宣之于口。唐雪却在此时沉沉开口:“庄应生,你想怎么样?” “奶奶?”唐晓翼惊讶地看向她,想问她:为什么要提问庄应生?他明明就是打算用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迫使唐家让出他想要的利益。唐雪没有看他,只把庄应生凝在眼中,后者的微笑则变得落地、实际了许多。 庄应生同唐雪谈起了条件,提出诸多要求:内容无非是要把唐家在翰城的势力与影响力,慢慢收入庄家的口袋。 唐雪平静地听着,面上纹丝不动,只在必要的时候提点一二,不准庄应生太得寸进尺。庄应生目的已然达成,亦懂见好就收的道理,笑眯眯地向唐雪道谢,夸赞她识大体、有格局,又悠悠地询问道:“不如现在就把契约敲定下来吧?早点解决,大家都会开心的。” 契约既成,他们终于获准离开。迈出大门时,庄应生口吻热烈地向他们道别,请他们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唐晓翼走在最后,同庄应生擦肩而过时,庄应生笑着对他说:“欢迎你再来。” 欢迎什么?唐晓翼听着,既觉得好笑,又感到荒谬。如果这便是庄应生要给所有人上的一堂公开课,那唐晓翼便成为这堂课上,被千夫所指的“坏孩子”,尽管他事前对此一无所知,完全被动地遭遇设计。他坐进商务车里,只想要回家。 唐雪摇下车窗,庄应生如有所感,移步上前。 “视频删除了吗?”唐雪问道。 庄应生眉头舒展开来,把手机递到唐雪面前,向她展示:“干干净净。我从不当小人。” 唐晓翼发出一声冷笑,庄应生也不介意他的当面揭穿。当大多数人都选择装傻充愣,那么其中的唯一一个清醒者,将成为众矢之的。他知道少年人年轻气盛,一身锋芒,但总会有被磨平棱角的那一天。庄应生不在乎这一天什么时候来,因为它必将到来。 庄应生收了手机,挥手作别。商务车驶出去很远,唐晓翼透过后视镜,看到庄应生仍站在原地。易茗走到他面前,像正在同他说着什么,庄应生却抬手,利落地扇向她的脸颊。 那一瞬,唐晓翼屏住了呼吸。 回到家中,奶奶像是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平和地让孙子和孙女去洗漱换装,早点休息。唐雪坐在窗下,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隔着一道墙,唐晓翼听见奶奶的声线,镇定、平静,像胜券在握,他却觉得心酸,明白奶奶是故作坚强。她大病初愈,本想回到翰城好好养生,不想却因孙儿的一时不察,惹来弥天大祸。 他亦能理解,奶奶为什么会选择向庄应生退让。他们才刚刚回到翰城,尚未站稳脚跟,绝不能和庄应生起冲突,那样没有好果子吃。何况唐晓翼和唐欣都还年轻,人生才刚开了个头,绝不能沾上污点,奶奶宁愿花钱消灾,换个平安顺遂。即使他们明知自己被陷害,却也只能默不作声地咽下苦果。 但,这样就结束了吗? 唐晓翼站在花洒下,闭上双眼,眼前蓦地浮现出易茗的脸庞。她把手撑在他的腿上,微微歪着头,看着他发笑。 她的睫毛她的虎牙,她的舌尖她的指腹,她曾在他身上留下的每一份触觉,皆在此时清晰地重演。唐晓翼有如沾上污秽之物,忽而抓起肥皂与搓澡布,用力地揉搓起每一寸肌肤,企图将那些如蚂蚁噬咬般的不适感,就此洗涤殆尽。 可他做不到。 折断的高跟鞋(一) 下个周一,唐晓翼和唐欣还是如平常一般去上学。 这周换唐晓翼载妹妹,自行车穿过街道,驶向学校。晨间弥漫着雾气,行人与车辆皆笼在一重乳白色的朦胧天光里,唐晓翼不得不放慢车速,小心谨慎地穿行在路口。唐欣则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上,双手乖巧地拉住哥哥的衣角,谨防一个急刹就把她甩下车。 总算到了学校,把自行车推进车棚上锁。唐晓翼走出车棚,拍拍唐欣的肩膀:“走了。”他迈出几步,妹妹忽然又扯住了他的校服外套。 唐晓翼转头,疑问的目光投向了她。唐欣却不看他的眼睛,口中嗫嚅着说道:“……哥,周末那件事……那个女生,是你同学吧?” “……你怎么知道的。” “上周一晚上,我接你下晚自习,路上不就碰见她了?骑着机车的那个。”唐欣说,“当时你就跟我说了,她是你同学。” 唐晓翼说:“确实是她。”又问,“怎么了吗?” 唐欣抿唇,手指扭捏地将他的衣角扯出褶皱,又矛盾地抚平:“……就是有点担心你。” “哎,没事,事情已经解决了。”唐晓翼赶紧给妹妹做心理按摩,“再说,你哥我都不带紧张的,你也别替我操心了。忘掉这件事,好好去上课,好吗?” 兄妹俩一面说着,一面往教学楼走去,在路口处分别。唐晓翼前脚刚走,面上表情立即便沉下来,烦躁地扯了扯嘴角。他当然没有那么快就放下这件事。但他放不下又有什么用?日子还得照样过,他还得回到那间教室里去,同庄易茗做同桌、同苏祯做前后座。 他走进教室,同学大多已落座,有的正在抓紧时间补觉,有的已经开始学习。唐晓翼走向自己的座位,每迈出一步,都极力控制自己的视线,不飘向庄易茗,或者苏祯。 但她们毕竟就坐在那里呀。而且易茗,易茗还在座位上回过身去,正在帮苏祯戴耳饰。翰城一中明令禁止学生佩戴首饰,但她们是出了名的小混混,加之家世显赫、身份特殊,领导与老师也不好管教她们,遑论学生干部。于是这些死板的规矩,全要为了易茗和她的小姐妹大亮绿灯。 唐晓翼来到座位边,还未开口,易茗便起身,让他坐进去。她指尖还坠着半边耳饰,苏祯尚侧过头,等待着易茗为她佩戴。唐晓翼坐下,将书包塞进桌屉,默默地听着易茗和苏祯的对话。 苏祯问:这副耳饰配我么?易茗答:当然,很衬你肤色。苏祯便喜滋滋地笑了,“啪”地一声打开小镜子,认真地研究起如何驯服乱翘的鬓角。 易茗的手指,横亘在唇间,作出一个拈烟的动作。随即,她被自己的习惯性行为逗笑,转而从书包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撕开包装后放入口中。她再拿出几根棒棒糖,前后左右一一分发,放到唐晓翼桌上的,是一根荔枝味儿的。 他把它推回去,又被易茗截停。她微微笑着,眉梢既弯又飘:“收下吧,同桌?” 她仿佛把“同桌”这个称呼,视作某种游戏的关键词,只需要说出来,便足够令她乐不可支。唐晓翼不喜欢被人戏耍的感觉,何况她在她家的那间客卧里,都用平稳且笃定的声线,一句一句地叫他“同桌”。他说:“我有自己的名字。” 易茗挑眉,立刻改口:“收下吧,唐晓翼?” 前后左右,同学们的视线俱落在那根棒棒糖上,仿佛无声敦促着唐晓翼:快把它收下。他却不想顺从,执意要退回。易茗只好收走,再换个口味:“你不喜欢荔枝味哦?那就橘子味吧,怎么样?” 如同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喏,这是你喜欢的糖,不要再生气了。 “我不喜欢吃糖。”唐晓翼一字一句地说道,而后闭口,不再同易茗说话。易茗耸肩,转手把糖递给苏祯,苏祯倒接得自然而然:“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吃糖?” “戒烟过渡期,瘾上来时就用棒棒糖抵一下。” 折断的高跟鞋(二) 这天中午,唐欣被班主任叫走,唐晓翼自己去吃了饭,再走回教室午休。晨间大雾四起,上午便有艳阳高照,气温直逼叁十度,室外完全穿不了外套,唐晓翼便把校服脱了,上身只穿件短袖,拣着树荫底下走,总算回到教学楼。他方踩上楼梯,忽而被人从身后勾住了裤腰。 他毫不怀疑,假如他继续往上走,那人也不介意直接把他校裤脱了。 福至心灵般地,他料想到回头,将会看见谁的脸孔:当然是庄易茗,以及总围绕在她身边的那几位小姐妹。见唐晓翼停下脚步,易茗抬抬下巴:“聊聊?”多么标准的校霸台词。 他却只觉得嫌恶,紧接着冷笑:“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唉,就当我想跟你解释解释。”易茗说着,自己也笑了,“虽然,你肯定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也并不想听。” 她歪头,望了望唐晓翼身后,又摊开手掌,貌似无奈:“你说,我要是打你,你会还手吗?当然会吧?” 庄易茗忽而正色,郑重地看住他的眼睛:“……但我确实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只是想说话的话,在这里说也一样的。”唐晓翼看出她是想把他带去僻静处“好好聊聊”,但他的确不想去,也忌惮再次被设计。他不介意易茗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出来:即便她决定亲口抖擞出那些事迹,那她也需要考虑到,那将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伤害唐晓翼,又能让她在她的小姐妹们面前颜面尽失。 易茗却为他的话语和反应,出现了片刻的怔愣。她像思索了几十秒钟,最终组织好了说辞:“对不起。”简明扼要的叁个字,她说得果断,亦显得真挚——尽管落在唐晓翼眼里,这份“真挚”仍需要打个亟待推定的问号。 唐晓翼调整呼吸,将校服外套换到右手上拿着:“……所以,到底有什么事?” 她答非所问:“旁边有个空教室,我们去那里说。” 像是一口咬定,她的“对不起”将会换来他的松口……那她确实猜得很准。唐晓翼跟在她身后,走进那间空教室。易茗的小姐妹们留在门外,好似为他们放风。唐晓翼想到“放风”这个词时,不自觉牵扯了一下嘴角,旋即便收住了笑意。 “好了,说吧。”唐晓翼说,“我还要回去午睡,所以长话短说。” “对你用药不是我的想法,我只是被我爸爸当作了工具人。”易茗说,“设计你,全都是他一人的主意,与我无关。” 唐晓翼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唇:“所以?” “我就想和你说这些。”她顿了顿,“所以,你可以走了。”刻意模仿他说出“所以?”二字的腔调。 唐晓翼果真把手放上门扶手,作势要开门离开,易茗又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他敏感地觉察到,她的掌心跟那晚一样的冰凉。她正在渗出冷汗。 唐晓翼不动声色地垂眸,望向面前的庄易茗。额前散了几缕碎发,垂落在她眼睫间,她像觉得痒,不安地眨了眨眼睛。而后她忽然抬眸,同唐晓翼对视。 他莫名地冒出一句话来:“你的脸颊痛吗?” 唐晓翼只是想到了那晚,商务车驶离庄家时,他在后视镜里看到的那一幕。 庄应生的那一巴掌打在了易茗的左脸颊上。从动作来看,他用的力气不轻。 他又感到好笑,像替自己感到不齿:这个女孩,在她父亲的指使下亲身做了一个针对他的局,作为受害者的他,竟还有闲心关心她,有没有被她父亲打痛。……几乎像某种精神疾病的隐兆,唐晓翼明知他不该对庄易茗心软。 易茗因这个问题而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抚上了左边脸庞。 “……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她淡淡道,“爸爸打完以后,我就用冰块敷了,所以肿得不算很厉害。” 她放下手掌,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靥:“你看,是吧?看不出来任何痕迹嘛。” “你还是别笑了,让我瘆得慌。”唐晓翼说完,紧跟着补充一句,“很假、很虚伪。不想笑的时候完全可以不用笑。” 易茗沉默,目光移向他处,又悄悄地挪步回来,落在唐晓翼脸上。 “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想自由自在地表露出真实情绪的。”她说,“但很可惜,大多数时候,我都不能那样做。”